张启栋仍站在讲台上,班级里气氛顿时凝滞。
无数目光回头投向角落里那个总是很少说话,远离人群的沈东。
他知道大部分人是在看热闹,这个班讨厌沈东的人远远不止齐鸣一个。
可以说,齐鸣是明枪,沉默却放纵种种的是暗箭。
张启栋就是一支暗箭。
“沈东?”他故作不知情,表情轻易地问,“没问题吧?”
昨天,一个面容清秀,举止略显拘谨的女孩地站在门口,说要找沈东。
张启栋回头,沈东还是那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埋头不知道看什么。
他讨厌沈东这么费劲的姿态,讨厌他如此不余遗力,如此毫无保留。
一个使劲的人应该留下笨拙的丑相,好为其他人的不努力提供有力借口。
可每次考试他都降落得轻易平稳,没有一次失手。
大考前,班主任总会进行考前动员,讲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哪一届学生没涂答题卡,整张卷子作废啦,哪个好学生大题写错位置也没发现,导致两道题都0分,排名掉了几百名啦;还有人把水杯放在桌上,结果考试铃声快响的时候,把卷子弄湿了......
张启栋听这些话的时候,总会在脑海里把那个捶胸顿足的可怜学生的脸换成沈东冷冰冰的脸。
可后面他发现,沈东是那种考试时要带三根2B铅笔以免出乱子,做题时绝不喝水的人。
沈东是无可指摘的,也是无处坠落的。
沈东成为第一名之前,这个班的第一名一直是张启栋。
初一入学考试,张启栋拿了全级第一,并且高出第二名十几分。
班里的男生都围上来说栋哥厉害啊,这波断层,可以可以。
新老师上课时,都爱点他起来回答问题。
“听说年级第一在咱们班,是哪个?”
他特别期待上新课,期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的时刻。
众望所归。他喜欢这个词。
这个词的意思是张启栋从前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现在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未来还会是个受欢迎的好学生。
他竞争班委,做体育委员。做班长管东管西,跟同学总不能玩到一起,但体育委员不一样,谁不喜欢玩呢?
“哇,张启栋,你好厉害。成绩也好,打球也不赖。”
每听到这样的话,他就会内敛一笑,觉得很知足。
这就是这个男孩要的所有了。
在沈东黑马一般杀出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之前,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生。
沈东?确定是我们班的吗?是不是名单搞错了?
张启栋在大榜前驻足,这下终于体会到了开学考试那时,被他断层甩开的第二名。
现在他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这就是他今后的命运吗?
张启栋关心的第二个问题是,班里的老师同学会怎么看他?
一直叫他“一哥”的铁哥们,和曾经说过“初中是场拉力战,一两次考试不代表什么,每个同学都有无限可能”的老师,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已经耗尽了才华,跌落神坛了?
回到课室,他对着座位表,找到沈东。
喧闹的课间,三三两两的同学聚集在一起你追我赶,又因为撞倒谁的书桌不得不停下来道歉,各种纠缠判案责怪的声音悬浮在空气中。窗边那个沉静的少年不言语,不关心,在刚发下去的作业本上写着什么。
张启栋看着他,心想,书呆子。他绝不会让一个书呆子夺走他的“众望所归”。
他决定不再粗心,不再放松,也许沈东只是运气好,下一次第一名还会是他的。
但那个“下次”一直没来,沈东成了他面前的一堵墙。
他站上那个位置,就没有再下来过。
张启栋开始觉得沈东很吵,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他依旧让人心烦。
当有人解不开数学题请教张启栋无果后,那人无心的一句“没事,我去找沈东吧”时,他内心受到的打击;每周一主席台上宣读表彰名单时,听到沈东名字的刺痛;上课时老师在全班传阅沈东的优秀作业时,他瞥见清秀字迹的愤怒......
张启栋正好在门口撞见坐沈东旁边的人:“诶,叫一下沈东。”
那人也看见眼前的漂亮女生,八卦之心燃起,连忙回座位找沈东。
沈东有点懵,看见沈颐清挥手,蓦然想起这是前几天的女孩。
其实沈颐清站在前门等他,但沈东还是习惯从后门走,他不喜欢人群注视着他的感觉。
“这里人有点多,我们要不去那边?”沈颐清边说边看了张启栋一眼。
张启栋才发现自己还赖着没走,悻然转身回班。
两人走到走廊末尾,沈颐清说:“我还是决定不告诉老师了。”
“为什么?”
“他们都挺忙的......而且,老师知道一定会告诉我爸妈,我不想他们知道。”
“他们会骂你吗?”
“不是。”沈颐清手扶着栏杆,风把她前额的刘海吹起,所以她微微侧头挡风。
“我是怕他们担心。我爸妈在外地工作,我不想他们为这些事心烦。”
沈东忽然很懊恼自己刚刚说了那一句话。
是啊,为什么会骂她呢?
他以为所有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都是因为害怕被骂吗?
他昨天才和眼前的女孩高谈阔论,讲要如何看待世界,那他自己呢?他看到的世界为什么还如此狭窄促狭?
沈东只是沉默,走廊那边的喧闹像是从水下传来的,很闷。
他再一次意识到,很多东西不是可以凭一己之力抹去的。我们在世界上无处藏身。
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揽括着我们过往的人生。
沈颐清不会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以为沈东只是不爱说话,像她打听到的那样。
“所以学长,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能不能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件事?不要让老师知道。”
“那他以后再做类似的事情怎么办?”
“再有一次,我不会手软的。”她说得干脆。
沈东点点头,“好。”
“谢谢学长。”沈颐清笑起来,“那我走了。”
回身轻盈跑回初二年级,要上一层楼,从连廊穿过去。
沈东缓缓走回课室,发现齐鸣用戒备的眼光远远望着自己。
他装作没看见,内心极其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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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自己可能没事之后,齐鸣开始光明正大地整沈东。
传作业的时候,他故意多拿一张,让末尾的沈东缺一张。第二天老师让沈东上台把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抄到黑板上,结果他刚写了一半,台下就开始叽叽喳喳。
老师抬头看:“你怎么把19题写上去了?第二张卷子上的最后一题。”
看沈东的表情,老师问:“怎么了?你没写?”
班里的同学莫名笑出声。
司眉坐在第二组第四排,眼神里带着她看他时常有的神情,担忧。
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是那个小学一年级读不出课本上的英文单词的小屁孩。
可是司眉,我们不是已经长大这么多了吗?
人群里笑得最夸张的就是齐鸣。沈东知道是他的把戏。
后来做值日的时候,他又把过度浸水的拖把挥到沈东脚边,水浸湿他摆在地面的一叠书。沈东盯着他:“没看到地上有书吗?”
大家都看过来,因为沈东这种语气实在少见。
他一直安静平淡,让人觉得他是个只会忍耐的人。
“看到了。”齐鸣满不在乎,手撑在拖把的木棍上,坏笑问,“你没看到我在拖地吗?”
沈东弓腰把书捞起来,摊在窗台,细细擦拭着背部的水。
回头对他说:“差不多得了。”
“英雄救美的时候你不是话很多吗?现在怎么半天连个屁都放不出?”
“你喜欢那个沈颐清吧,装什么装?”
沈东站起身,忽然抓住他的前襟,面无表情,但眼神极具威慑力。
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鸣也闭了嘴。
试图挣脱却无果。
“她不说,不代表你没错。”
他语气冷静,“基本的底线都没有,我不知道你跟野兽有什么区别?真恶心。”
沈东猛地松开手,齐鸣倒在身旁的座位上,一脸茫然,在眼前那个任他揉捏的少年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狠戾。
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就像是看着败类,沈东站在窗边,柔光笼罩在他的白色校服外,齐鸣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
他少有地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的确如他所说,让人恶心。
但他重新起身,“妈的,看什么看!”他对着其他人大喊,“滚回家。”
灰溜溜收拾东西,跑了出去。
其他人也觉得气氛不对,陆续出门。
水桶和拖把还在原处,地面那滩水还没有干。
沈东沉默着握住拖把柄。
“沈东,你干嘛?”
他回头,看见司眉。
刚刚他说的那些都被她听见了吗?
她会觉得眼前这个自己陌生吗?
为什么每次自己失态的时候总被她撞见?
“没干嘛。”他垂下头,反而像赌气。一个劲拧干着拖把上的水分。
但司眉说的却是:“这是他的活,你干嘛要做?”
他愣愣的,女孩还在说:“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好心?”
一把上前夺过拖把柄,扔到地上。
“发火要有发火的样子,发尽兴,知道吗?”
沈东第一次听见有人要他发火发尽兴,好新奇,笑脸在脸上绽放。
“怎么算尽兴?”
司眉立刻奥斯卡女主角得主附体般,抓一把空气模拟攥住齐鸣的衣服,另一只手指指点点,嘴上骂骂咧咧,然后一个左钩拳右钩拳上钩拳下钩拳来了一套,又学了在《叶问》里看到的招数,表情灵动,看得沈东一直笑。
他知道其实司眉在哄自己开心。
沈东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司眉轻而易举记住了齐鸣口中闪过一瞬的名字。
沈颐清。
她其实当场就想问沈东,齐鸣说的那个人是谁,说的喜欢又是什么意思。
可看到他挤拖把水时清瘦的背影,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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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栋问沈东行不行的时候,司眉下意识鄙夷地看了一眼齐鸣。
从小到大,沈东都对运动会不热心。放假时,他也不像别的男孩那样争着抢着去打篮球。
他成绩是很好没错,但体育......就稍微逊色点。
各班参加三级跳的都是弹跳力惊人的“天选之子”。男生就怕对比,运动会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多少女生围在边边看,输得屁滚尿流,多丢脸啊。就因为这样,他们班男生才都不报名参加三级跳。谁愿意当炮灰呢?
“没。”
司眉以为她听错了。可角落里那个人的表情好坚毅,而且带着几分挑衅。
张启栋也明显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男子三级跳,你真愿意上?”
“不愿意也得上,不是吗?”
空气静止。总坐在窗边的沉默少年忽然露出血淋淋的一面,刺了所有人一下,再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露出很轻松的笑容。
“当然,我愿意上。”
沈东基本很少反驳别人。但不代表他不擅长挖苦。
先顺着别人的话说,然后突如其来恶心对方一下,最后光明磊落地退场。
这就是沈东的另一面。
气定神闲又绝不手软的十四岁的沈东。
像一团雾,神秘得让所有人看不清楚,可只有司眉知道他其实一直是水。
他没有一骑绝尘逆袭转身,最后还是在三级跳的沙池摔个了狗吃屎。
可他毫不在意,对着司眉的镜头,很得意地比了个耶。
手肘间都是沙粒,眼睛却那么明亮。
好像在说,你看他们打败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