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开学,司眉在座位上混乱于陌生的人群和崭新的环境。
沈东就这样从前门踏进,垂着头,眼神专注。
几乎没有人注意他,只有司眉。
他挑了末尾的一张桌子,放下书包后,走过来轻推了下司眉的肩膀。
明明只过了一个暑假,他却转瞬不一样了。成熟了一个度。
“这么巧?”司眉笑着说。一面担心周围的同学八卦他们。像从前一样。
她才不想整个初中三年又跟沈东的名字绑在一起。
说罢,发现周围并无人在意他们。胆子大了些,扭过头去。
“我怎么觉得你黑了?”
“是吗?”他笑得有些羞涩,翻过手臂,“暑假去我爷爷奶奶家了,到处疯跑。”
“哦,真好。我假期就宅在家里。我表弟来我家过暑假。”
“有伴玩了。”
“哪有?你知道我表弟的。”司眉苦着脸,“每天跟我抢ipad。烦死了。”
他只是笑。
实验附中是数一数二的名校。
毕业生四百人里,两百八十人能进明德中学。全省第一的高中。
实验附中的招生是面试为主,所以有部分是掺了水分,父母托了关系送进来的。沈东一进校就感受到那股松弛的气息。有靠山、有退路,从容不迫的。也是与他格格不入的。
他爸妈不会花钱把他供进实验附中,更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可找。
沈东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检索信息,规划人生。五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做历年的真题,每晚把面试内容在脑子里滚一遍。他还在实验附中门口投过简历。那么小一个孩子,办起事来,冷静沉着得不像话。
后来,他以优异的表现,成功通过面试。
司眉以为的“巧”,是他用尽全力搏来的。
不过,沈东想要的不止是“巧”,他要的是远方。
刚开学,先发新教材。
司眉在沈东家的杂货店买了很多透明书皮。
不过,还是不够用。
“你有多的书皮吗?”
“啊?”
沈东在末尾的位置上抬眸,有些懵。
他正用棕色的什么纸做老式的书皮。
明明家里有这么多透明书皮卖,非得diy,好有雅致。司眉心想。
她举起地理书,“少买了一个。怎么办?”
沈东接过,神情稳稳的:“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做一个这样的?”
“好。”
他做书皮的时候,司眉就站在一旁,翻弄他的书。
沈东的字很好看。工整、秀气。
她开始相信小学老师说的“字如其人”。
他初一的字,就写得像司眉爸爸的字,那种大人的字。
她翻开地理书,饶有趣味。手指点着“陆地和海洋”那个章节。
沈东瞥一眼,说:“翻吧,我想看。”
于是,司眉捧起书,翻到七大洋四大洲那页。
“亚洲、欧洲、非洲、北美洲......”她数道,“嗯,世界真大。”
把书页对向正在封书皮最后一步的沈东,指了指亚洲,“我们在这里的一个小点上。”
“一个小点的小点。”
“地球在宇宙里是一个小点,亚洲在地球上又是一个小点。我们的城市在中国是一个小点,我们在城市里又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点。”
沈东封好后,递回给司眉。包得很漂亮,还在封面用他那种大人的字体写上她的名字。
好像她在他眼里就是这么端正、秀丽的一个女孩似的。
他神情有几分神秘地问:“司眉,如果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全世界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离开这座城市?”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舍,好像当即要她离开一样。
他每日每夜都在冥思苦想的问题,对司眉来说,甚至不构成一种困扰。
他远走高飞的盼望,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苦涩的流浪。
沈东觉得自己又在犯傻的瞬间,司眉回答了他。
“柏林。”
“柏林?”这是他未曾预料过的答案。“为什么是柏林?”
“柏林会下雪啊。”
铃声响起,她笑意盈盈拿起新书,转身回了座位。
沈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柏林两个字还在他耳边环绕,久久不消散,让他的心既混乱又兴奋。是的,柏林足够远。
柏林都是陌生的异国面孔,柏林有大雪,柏林有毛绒手套,柏林有......
柏林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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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沈东参加了清华的交换项目,如愿抵达了柏林。
因为提前学过一些德语,他还算轻松地在机场里买了点吃的。
啃干面包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年自己坐在实验附中初一三班的末尾。
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猜想柏林有什么。
如今真真切切站在这个所谓的远方,关于那个柏林有什么的问题,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好奇与猜测都在交换注意事项与旅行帖上了解清楚。
唯独剩一个。
司眉,你没有说,柏林会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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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东教会司眉的很多事情,是她回过头才看明白的。
比如,接受。
沈东从不质疑,他总是接受,然后消化。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不论什么环境,他都可以坚持到最后,并且以最完美的姿态。
“男子三级跳,谁能上?”
初二三班的讲台上,体育委员张启栋捏着A4纸的报名表,眼睛巡视着人群。
“齐哥?”
见无人回应,他扬起下巴,叫住班里平时爱运动的同学。
“又我?栋哥,一千米也是我,接力赛也是我。”
旁边有人笑着说:“那是栋哥看得起你。”
“可别。”姓齐的趴在桌上,“不用看得起我。只要把我当个人看就行了。”
趁四周大笑的时候,那人把目光投向角落的男孩,带着某种蔑视说:“沈东,你不是很威风吗?怎么遇到事了,屁都不放一个?低着头,当缩头乌龟啊?”
声音清晰脆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司眉担忧地回眸看沈东,他依然面目寒冽,如一块坚冰。
齐鸣是在报复沈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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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齐鸣在校外堵住一个初二的女孩。
听说名叫沈颐清,鹅蛋脸,白净漂亮。
齐鸣跟着她好长时间了。
之前在楼道里见过一次,惊为天人,他就在全校三十个班里找了个遍。
直到在初一8班的课室外发现那个正和同学攀谈说笑的身影。
齐鸣随手揪住路过的男生,他体型大,脸肉肉的,那个学弟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拎着。
“喂,问你。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哪、哪个?”
“讲台下讲话那个。第三组的。”
学弟回眸看一眼:“沈颐清。”
“确定?”
“嗯。我们班的,确定。”
在十四五岁毛头小子的年龄,齐鸣很明显不知道怎么像女孩正确传达自己的心意。
说得好听点,他跟着她。说得客观点,他尾随她。
不知道在哪种蹩脚小说或漫画里学来的“痴情”。
齐鸣连续一周半,跟着她的马尾辫,穿过马路,坐上公车。
女孩也是心大,什么都没发现。还以为实验附中的学生遍地都是,天天都能碰到。
沈东放学后习惯留在课室做两道数学压轴题才走。
他跟司眉不会刻意约着走,正好碰见了才一起。
奇怪的是,齐鸣这个平时一放学就没影的人居然也破天荒留在课室里。
他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好奇,可出了校门,发现齐鸣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女孩。
沈东本来不确定,但看到齐鸣这家伙怕跟不上,发疯一样闯红灯,惹得司机摇下车窗骂他。他真觉得有点不放心。
实验附中没有混混,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是百分之百的好人。
齐鸣这人,给沈东的感觉,像他爸爸的一个酒友。
平时无非就是嘴贱点,嬉皮笑脸跟谁都爱开几句玩笑。
可一旦你下了他的面子,他就立马翻脸不认人,动辄要挥拳或者骂人不识好歹。
他们的思维很极端,好像以为这世界是以他们为中心的。
他爸的酒友经常满身酒气,缠着老板说赊账,一开口就是凭什么不能赊,谁家都能赊就你家不行。老板说,谁家能赊你去谁家吃去,我家就是不行。
如果老板是浑身刺青的彪形大汉,他就极不情愿骂骂咧咧拿出手机扫钱。
可如果碰上系着围裙的女老板,他势必要踢倒几个木凳,大吼一句他奶奶的,老子就赊了怎么着?
齐鸣长得和那个大叔一点不像。
可不知为何,沈东总能从他的脸上看出那大叔的表情。
在女同桌拒绝把答案借给他抄的时候,在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却没有答上来觉得尴尬的时候,在偷逃值日被小组长抓回来的时候......
那天,沈东一出校门就看到沈东堵在那女孩身前,口中说着什么。
女孩一直退到墙边,手攥着校服外套,面露恐惧。
沈东冲上去,一步跨到两人中间。什么都没想。
“你干嘛呢?”
他质问齐鸣。好像也是自己为数不多跟他讲的话。
齐鸣愣了愣,又露出那个被下了面子的表情。
嘴一撇,不屑地笑:“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跟她讲话,关你屁事。”
“讲什么话说来我听听。”
“就要个微信。”齐鸣朝他身后看一眼。
沈东回眸看一眼那女孩,面容清秀,此刻有点煞白,正六神无主。
他的一眼,莫名让她感到安定。明明没有说话,沈颐清却觉得他在说,我会解决。
“人家不愿意给,你就走吧。”
“我靠。”齐鸣眼神发狠,很不耐烦,“你他妈听见她说不愿意了吗?”
“没说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不懂吗?”
齐鸣把手放在沈东肩上:“还他妈轮不到你教我做人。”
沈东如一尊雕像,屹立不动。眼神始终坚定,暗自活动着手腕,如果对方动手,他会用力到最后一刻。他以某种激烈的心情对抗着齐鸣的戾气,说了句“滚。”
直到齐鸣转身前,他都以为自己会被齐鸣一拳打倒在地。
“傻叉。”齐鸣走的时候不忘骂他,一脸不爽。
看他消失在转角,沈东回头对女孩说:“他走了。”
只见她腿一软,忽然坐倒在地,眼神无助,哭了出声。
沈东忙蹲下,翻包里的纸巾。
想起仅剩的一包,体育课后司眉要擦汗,全借给她了。
她总是忘带纸巾、雨伞、荧光笔这一类的东西。
“不好意思,我的纸巾也用完了。你包里有纸巾吗,擦擦眼泪?”
沈颐清点点头,边流泪边伸手从书包夹层掏出一小包纸,沈东抽出来一张给她,是Hello Kitty印花的,很可爱。她的手臂很细,手指骨节分明。
“现在没事了。”沈东的嗓音透亮温柔,看着她擦眼泪擤鼻涕。
“他......他说他跟了我好几天,还能说出我坐几号公交车,在哪一站下。好恶心。”女孩越说哭得越伤心,摇着头说:“我好怕......我不想上学了。”
“不该来上学的是他。”沈东往齐鸣离开的地方看,皱着眉说了句“败类”。
又看向女生,关切地问:“地上凉不凉?”
沈颐清盛着泪光抬眸,随即起身拍拍裤腿,仍觉得身体微微颤动。
眼前的男孩虽然只是大她一级,但跟她们班那些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男生大不相同。
他有股气质,天不怕地不怕,而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不仅人好,长得也很帅。
双肩利落,背脊挺直,一眼就是那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三好生。
“今天谢谢你,学长。”
“叫我沈东就好。”
“沈东?”沈颐清忽然激动,红通通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人,“你就是年级第一沈东?”
倒叫沈东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嗯。应该......是吧。”
“我总在大榜上看见你的名字!总算见到真人了。”沈颐清顺势也介绍了自己,“我是沈颐清,初一8班的。”
“好吉利的数字。”沈东其实不太会聊天,但他懂得不让话掉在地上。
“还、还可以......”
/
沈东要坐326车,沈颐清要坐57车。
等车的时候,她问:“惹了那个人,没事吗?”
“大不了挨他两拳。”沈东说得轻飘飘。
沈颐清的表情却很担忧。
“然后我再打他个五拳。”
沈颐清知道他在开玩笑,垂头无声笑了。
沈东看到后说:“遇到这种人不要怕,你越怕他越来劲。”
“可他块头那么大,长得又好凶......”
“沈颐清,那你可以比他更凶。”沈东很认真,侃侃而谈,“块头大怎么了?狮子比蚂蚁强壮这么大,那是不是蚂蚁就干脆不要活了?可它们不仅活着,还活了很久很久。据说,可以追溯到恐龙存在的时代。你如果这样看待世界,你永远都不会读懂它。更何况,你并不是弱小如蚂蚁。”
沈颐清呆呆听着,从来没有男生跟她谈过要如何读懂世界,也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蚂蚁究竟生存过多漫长的岁月。
她听见沈东说,人最大的能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内心。
车隆隆停止在他们面前。
“你的车到了。”
她慌乱回眸,跳上车厢,跟站牌前的沈东对视着。
能看出他有几秒的犹豫,在司机例行询问还有没有上车的人的时候,沈东忽然一跃而上,站在她身边。
充满善意和体贴地说:“以后跟认识的人结伴上下学吧。”
等车的时候,沈颐清就想向他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能不能陪我回家?我害怕。
可听完他说的那些要强大的话,又怕对方觉得自己麻烦矫情。
在车上,她忍不住一直用余光偷看沈东。
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失足溺水后却在深海发现珍珠的人。
司机你好,现在可以再开慢点吗?我好像......有点眩晕。
沈颐清抬起晶莹闪烁的眸子,车窗外依旧是平常的景致,却又那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