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林杉还像块化石一样立在沙发上。
暮色四合,不开灯的客厅略微暗淡。
司眉不知为何又想起刚刚那个激烈的吻,昏暗、缠绵、蓄势待发。
她开灯。
问林杉,后悔了吗。
“什么?”
“逃婚。”
林杉笑得僵硬且释怀。
“我打电话给宋桦杨了。”
“告诉他我要结婚。”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祝我新婚快乐。”
“我告诉他,如果你说不要嫁,我就逃掉。”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概十秒后,电话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声。”
林杉早已泪流满面。
“他怎么可以?”
司眉一言不发。如果可以,她真想杀进宋桦杨家里,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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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第二天清晨飞去了日本。
相互道了保重,在机场告别。
落跑新娘申请了外派,归期未定。
“我为了气宋桦杨才想随便找一个人结婚的。太蠢了。”
林杉说她以后不想再爱谁。
一个人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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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眉穿着薄款长风衣,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
忽然借由林杉和宋桦杨想起很多往事。
时间是错综复杂无论如何都理不清的毛团。
所有人各执一端,缠绕然后分离。
她六岁的时候就认识沈东了,到现在有二十年。
他们真真切切见面的日子,足足有十二年。
十二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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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沈东爸妈为了他上学,把杂货店开到市区里。
每晚听妈妈敲着计算机,归零归零归零。然后烦躁地说,哪哪都要花钱。这租金比原先那地方贵一倍。
“地段好啊。出去就是实验小学。客流量大。有的赚的。”爸爸躺在床上,穿件白背心,翘着二郎腿。
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杂货店内,隔出两间屋子。
几乎没有任何设计装饰可言,十几平的空间,除了桌子衣柜床,再杂七杂八堆点东西就满满当当。屋内的地板就是那种石灰地,没有铺瓷砖。给人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
一年级开学前,妈妈进了一批文具摆在门口。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买。
“沈东,你去把仓库那箱书皮抱出来。”
杂货店那天特别热闹,一堆孩子叽叽喳喳,家长们则是趁孩子们挑文具的时间攀谈。
“你家在几班?”
“四班啊。我家在一班。听说四班的老师有经验的,好几个升到实验附中的。”
“哎哟,你现在好了,大的上初中,小的嘛,也熬到上学了,自由了。”
“哪里自由?我看啊,刚开始。大的小的,光作业辅导就是大难题了。我家大的那个每周上辅导班都不知道开销多大了。头疼啊。”
“你老公能赚啊,头疼什么?”
沈东长得瘦弱,静静把箱子搬过来,用刀划开,逐一摆到门口架起的木板上。
“这个多少钱?”
因为没人注意到他,沈东以为这话不是对他的。
谁知,肩膀被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睁着温和的眸子,又问了一遍:“这个多少钱啊?”
手里拿着一个很多卡通图案,花里胡哨的书皮。
“两块。”
“那这个呢?”又拿起一个透明的。
“一块。”
她低着头,好像有点纠结。
嫌贵吗?
沈东细声说:“其实也可以买那种包书纸,一卷四块,可以包十多本。”
“是吗?”女孩笑笑,又垂头看手中的卡通书皮,“我要十张这个。”
沈东一愣。
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发亮黑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裙子上绑着蝴蝶结的女孩压根不缺钱。她不是沈东,她不需要学习怎么用纸包书皮。
她从粉嫩的小钱包里掏出二十元钞票,很天真地说:“透明的这个看起来没那么幼稚。但是没有卡通的好看。我还是喜欢有图案的。”
沈东朝她礼貌一笑。接过钱,帮她拎着袋子,任她慢悠悠挑十张。
“这店是你家的?”
“嗯。”他有点难为情。
“真好。”女孩口吻羡慕,“是不是可以随便吃零食?”
沈东腼腆一笑。
突然一个眼睛大大的女生挤进来,扒拉住那女孩的肩膀:“买好了没,司眉?还得出去吃饭呢。”
“哦,买好了。走吧。”
沈东站在杂货店门口,目送两人坐上雪白的车,消失在转角。
回头看见妈妈把钱一把把攥进腰包,对着独自来的小孩说:“找不开啊。要不你俩再多挑几张?这透明的怎么样?这个好用!”
其实收银柜里一堆零钱。他妈妈只是想多卖几张。
他一头钻进屋子里,没有感到厌烦,只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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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二班的课室,他又遇见了那个买了十张卡通书皮的女孩。
只是这次没穿公主裙,而是跟他穿着一样的校服。
沈东喜欢学校,似乎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
在这里,所有人穿一样的衣服,听一样的课,在一样的跑道上奔跑、流汗。
他不是杂货店总要帮忙打杂的孩子,司眉也不是那个爽快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永远不担心价格高低的女孩。他们在一间课室,看上去那么平等,那么相似。
是他先发现的司眉,但却是司眉先对他笑,跟他说话。
沈东性格慢热,他喜欢呆在角落,静静看小人书。
实验小学里,似乎很多人认识司眉。
他在打水的时候,总能看见她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她人缘很好。
放学后,门口总有那天跟她一起坐车的大眼睛在等。
有天他们一起留下来做值日。
大眼睛有事走了。司眉擦完黑板,走到正在拖地的沈东面前,盯着他熟练仔细地擦着地面的污渍,觉得新奇。
“沈东,你为什么总一个人呆着?”
“都不熟。”
“如果你总是不说话,一辈子也没法变熟的。”
沈东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她问:“最起码......我们俩是朋友吧?”
“你觉得算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司眉叉着腰,轻推他的左肩,像某部动画片里蹦出来的角色,笑得格外灿烂:“喂,当然算啦!”
沈东摩挲着拖把的木棍,有种落地的感觉。
新的学校,新的家,新的生活,新的不能辜负的一切,让六岁的沈东同学日夜提着一口气。他至今记得那是九月末的一个下午,课室窗明几净,他拖过的地面泛着光亮,黑板上的水迹糊里糊涂干了半块,西沉的日光照进一楼,落进她的浅色瞳孔里。所有都是未完成时,他搬家后,从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然后,实验小学不再是一个名词。它变成活生生的日子,流动在沈东的小世界里。
它是课间两人掩人耳目交换的小人书,它是走廊相遇两人彼此微笑的问好,是司眉自信满满答题时他在角落里带着欣赏的注视,是他支支吾吾读不出英文课文时司眉独自着急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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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的暑假,他跟司眉吵了一架。
因为苏皓。她那个淌着鼻涕的小表弟。
苏皓跟白净的司眉不一样,是个黑黢黢的男孩子。
每年暑假都从老家坐绿皮火车到住在城市的姑妈家玩。他妈妈在县城的金饰品柜台做事,爸爸整夜在外面打麻将。这都是苏皓跟他说的。那时候,沈东十一岁,苏皓九岁。
傍晚,他们坐在沈东家的杂货店外,各吃一个棒冰。
因为快临期了,沈东妈妈这样一个精明市侩的生意人,破天荒请他们吃了昂贵的明治雪糕。叫沈东坐在门口,等他爸爸回来。
“苏皓,好吃吗?”
“好吃。”苏皓舔舐雪糕的时候,模样滑稽贪婪,香草味的膏体融化顺着手淌水。
沈东柔柔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静静擦拭他的小黑手。
苏皓听话配合地伸出手,忽然说:“就是太贵了。”
“这是日本牌子。进口牌总是贵一些。”
“我在老家没见过这牌子。”他又问,“叫什么?”
“明治。”
苏皓跟着读一遍,很用心的样子。
露出很孩童的笑脸:“等我回家,我要告诉我妈妈,我吃了明治雪糕。”
苏皓穿一件白底蓝边背心,已经脏兮兮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不知道是什么玉坠。眼睛圆溜溜的。不过光看刚刚那个笑容,沈东难以相信他是那种会躲在草丛里偷偷朝路人扔石子的捣蛋鬼。苏皓说,他妈妈每天工作到很晚,攒的钱都花在暑假。给他出生活费、路费,到姑妈家玩。
“姑妈是大学生,姑父有文化。我妈说我在这里才能学好。”
“老家夏天很热,有时候我妈晒得脸都红了。可连一根一块钱的老冰棍都舍不得买。”
苏皓说到这,有点落寞。不过眼睛一转,把剩余的雪糕吞进肚子。笑着说:“算了,还是别告诉她。免得我妈唠叨,说我花钱大手大脚。这是免费的啊。免费的怎么叫大手大脚?”
沈东沉默注视着眼前的小不点。
七月末的夏季傍晚,风沉闷吹拂在脸上,穿着拖鞋拎着啤酒的男人慢悠悠从杂货店出来。经过沈东时,随口抛下一句:“你爸又喝倒在哪了?”
油光满面,嘴巴里鲜红的舌头缠绕着。
令人作呕。
接着,他看见苏皓微微一怔。
又因为不想让他难堪,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埋头踢地上的石子,渐渐走远。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
不是的。苏皓。踢石头没有什么好玩的。
它要么会割破你的脚,要么会让你踢着踢着就找不到它。
踢石头这种游戏,只有在一个人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才变得有意思起来。
因为掩饰本身,就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游戏,沈东已经玩了好多好多年。
因为那个傍晚,他觉得自己跟苏皓离得更近了。
他知道苏皓什么也不会对司眉说。就像他也从来不跟她说这些事一样。
也许她遗传自大学生和文化人的良好基因里,没有携带理解苦难和窘迫的本领。
所以她才会说,苏皓是个烦人的家伙。
而不是说,苏皓是个善良却可怜的孩子。
但沈东转瞬又明白,苏皓需要司眉就像他需要司眉。
在一个看不见污浊的人眼里,他们都是纯净的人。
苏皓不需要别人说他善良,说他可怜。或者诸如此类高高在上的姿态。
做个调皮且烦人的孩子的时候,苏皓就是苏皓本身,而不是他爸爸妈妈的孩子。
这让他感到,自己在这座城市成了一个新的人。
远方,给人以自由。
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需要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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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司眉说什么,沈东都认同。他默默倾听她的烦恼,今天跟谁闹矛盾啦,班里哪个男孩总不听话,扰乱纪律很讨厌啦,不想上钢琴课啦......
但那天,在听司眉说苏皓是个讨厌鬼的时候,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
坐在收银台前打断滔滔不绝的她:“我觉得他没错。”
司眉愣住了,一脸不可置信:“他总缠着我,摆出可怜样。我妈看到就叫我带他去买这买那。这还不讨厌?”
“有没有可能他不是摆出可怜样?”
“他那张脸就是可怜样。你没看到,他......”
司眉注意到沈东不解厌烦的神情,闭了嘴。随便扯了个借口回家。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苏皓这么好,爸爸带他去商场里买玩具车和乐高,妈妈带他去游乐园。
以前她求妈妈带她去玩,妈妈都说自己没时间。
那天爸爸还开玩笑说,是司眉沾了苏皓的光,天天吃香喝辣。就连沈东,他都没有认真听,就说苏皓没错。
她郁闷地走着,苏皓怎么会没有错?
他总是用擦过鼻涕的手摸她的画笔,一看见她吃巧克力就凑上来苦巴巴看着她,玩纸牌游戏的时候手里最后一张牌永远比司眉的大,让她输得痛哭流涕,大家还要说她输不起。其实她只是讨厌爸妈对苏皓展现出的过分热情。
他是个讨厌鬼,可所有人都说他没有错。
但沈东望着司眉小小的背影,心里也十分不舒服。
她居然说苏皓摆出可怜样吗?
苏皓有什么错?他一出生就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县城,没进过大商场,没吃过进口巧克力。他只是摸了你的画笔,打牌赢过你,他就有错吗?司眉好像根本不知道,跟苏皓比起来,她有多幸运。你的意思是苏皓需要向你道歉吗?那么谁来向他道歉呢?他为什么没有拥有你有的一切?谁跟他解释,谁跟他道歉呢?
那个假期司眉没有再来杂货店买她最喜欢吃的巧克力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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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他们被分到一桌。
沈东知道之前那个同桌一直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不说话。
但真的没想到那个女生会对司眉说,小心沈东打人。
那女孩住在杂货店对面街的楼房里。
她某天为了套近乎,跟他说,昨晚看见他爸爸在烧烤摊打人。
噩梦。
沈东浑身战栗,觉得一团他躲了很久的乌黑影子,终于追了上来,抓住了他。
更没想到闹别扭后,司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打人。
听说。我们俩是需要听说的关系吗?
他赌着气,最后终于把噩梦按在空气里。
打人的是我爸。
近乎破罐破摔的坦白。他以为司眉这下会看清楚他生活在一个跟她怎样迥异的环境里。
然后她会疏远他,离开他,讨厌他。
但放学后,司眉小心翼翼踏进杂货店,从冰柜里拿了两根巧克力雪糕。
“七块。”
“哦。”她掏出钱包,给了一张五元和两枚硬币。
他垂头避开她的目光,谁知面前怼来一根雪糕。
“我不吃......”
司眉已经看准,塞进他嘴里。
眼睛亮亮的,说了句“对不起啊”。然后快速跑走,马尾在空中疯狂飞舞,慌乱得好像刚刚偷了什么东西。
十二个冬天的故事就是从这些动人的时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