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的小太监脚步轻快,沈未晞跟在后头,只觉得通往御书房的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阳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她心里默默复盘:刚才在慈宁宫,应该没出什么纰漏吧?太后问家世,她对答如流;帝后示恩宠,她感恩戴德;就连公主殿下那即兴发挥的“闺房趣闻”,她也配合着红了耳朵……堪称影坛新秀级别的表演。
“驸马爷,请稍候,容奴才通传。”小太监在御书房外停下,尖细的嗓音把她从自我评价中拉回。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沈清辞”的皮囊绷紧。御书房啊,这可是帝国的心脏,或者说,是能随时让她这颗“伪心”停止跳动的审判所。
门开了,她低头躬身而入,依礼参拜:“臣沈清辞,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永昌帝的声音比起在慈宁宫时,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些许帝王的威严。他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奏折,似乎刚刚批阅完毕。“赐座。”
沈未晞谢恩,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扮演一个恭敬又略带拘谨的年轻臣子(兼新鲜出炉的女婿)。
“沈卿,”皇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今日召你前来,一是家常闲话,二来,也有一事,想听听你这新科状元的见解。”
“陛下垂询,臣必知无不言。”沈未晞心跳如鼓,家常闲话?跟皇帝聊家常?这比殿试策问还让人头皮发麻。
“嗯,”皇帝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昨日琼林宴,朕观你言行沉稳,不同于寻常年轻才子的浮躁,很好。日后在朝为官,有何打算?”
来了,标准的新官入职面试题。沈未晞早已打好腹稿,无非是“恪尽职守、忠君报国、体恤民情”之类的标准答案,用沈清辞那略带青涩但坚定的语气说出,倒也显得真诚。
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忽然,他话锋一转:“朕听闻,你于刑名律法,颇有心得?”
沈未晞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臣不敢当‘心得’二字,只是家中早年变故,对律法关乎人命、维系公正一事,感触颇深,故多读了几本书。”
“感触颇深……”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既然如此,眼前正好有一桩旧案,卷宗在此,你且看看,说说看法。”
一旁的内侍将一本略显陈旧的卷宗恭敬地放到沈未晞面前。她双手接过,指尖微微发颤。翻开第一页,“湖广巡抚沈墨运河贪腐案”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一黑。
是父亲的案子!皇帝为何偏偏拿出这个案子?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巧合?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浏览卷宗。上面罗织的罪名、所谓的“铁证”,在她看来漏洞百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她不能笑,更不能哭。她现在不是沈未晞,是沈清辞。
片刻后,她合上卷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中带着年轻官员应有的谨慎:“陛下,臣阅毕。此案……人证物证看似俱全,判决亦符合程序。”
皇帝挑眉:“哦?仅是看似?”
沈未晞斟酌着用词,缓缓道:“臣斗胆妄言。卷宗所载,沈墨贪污款项巨大,然其家产抄没时,数额远不及此,此为一疑;关键证人均为时任漕运总督门下,关联密切,此为二疑;案发后,漕运改道,利益牵扯甚广,此为三疑。臣以为,若深究细节,或有不尽不实之处。然此案已结,陛下圣心独断,非臣子可妄议。”
她这番话,既点出了案件的疑点,表明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又将最终裁定权恭敬地交还皇帝,堪称滴水不漏。
永昌帝凝视她良久,忽然哈哈一笑:“好个沈清辞!观察入微,言辞谨慎,确有状元之才!朕不过是随手一试,你倒真看出了些门道。不错,不错!”
沈未晞背上冷汗涔涔,连忙起身:“陛下谬赞,臣惶恐。”
“坐下说话,”皇帝摆摆手,语气轻松了些,“你能看出这些,已属不易。为官之道,既要明察秋毫,也需懂得审时度势。你尚年轻,又是驸马,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当好自为之。”
“臣,谨记陛下教诲。”
又闲谈几句,皇帝便让她跪安了。
走出御书房,被春日的风一吹,沈未晞才发觉里衣几乎湿透。与皇帝这番对话,简直比连考三场殿试还耗心神。她快步向宫外走去,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充满伪装却也暂时安全的公主府。
马车早已等候在外。沈未晞掀帘上车,只见赵明澜正倚在软垫上,悠闲地翻着一本书。见她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问道:“父皇寻你何事?”
沈未晞将面圣经过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只客观陈述了对话内容。
听到皇帝拿出沈墨案卷宗时,赵明澜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待沈未晞说完,她合上书,抬眼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父皇对你这位‘乘龙快婿’,倒是寄予厚望,上来就用你父亲的案子敲打你。”
沈未晞沉默。这不是寄予厚望,这是警告,是把她放在火上烤。
赵明澜忽然凑近了些,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戏谑:“不过,沈状元今日这番‘观察入微,言辞谨慎’的表演,倒是深得本宫真传。只是……”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未晞的嘴角,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下次面圣前,记得把唇上这点若有似无的胭脂擦干净。虽说本宫亲手为你梳妆,恩爱有加,但一个‘驸马爷’带着女儿家的唇色去见岳父,总归是不太像话。”
沈未晞浑身一僵,猛地抬手去擦嘴角,指尖却什么也没蹭到。她愕然看向赵明澜,却见对方已经重新靠回软垫,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殿下!”沈未晞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她根本没涂胭脂!
赵明澜轻笑出声,心情似乎愉悦了不少:“慌什么?骗你的。瞧你这点出息。”她重新拿起书,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这个教训你得记住。在这宫里,任何细微的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本宫能帮你一次,未必能次次都帮你圆过去。”
沈未晞看着眼前这个恶劣地捉弄了她,却又在提醒她的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心思深沉如海,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又露出这般捉摸不定的顽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各怀心思的两人,驶向那座既是庇护所,也是华丽牢笼的公主府。沈未晞觉得,她未来的驸马生涯,恐怕绝不会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