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天成》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殊途(上) 永昌四年的殿试放榜,堪称京城数十年未有的盛事。 寒门学子沈清辞,如同一匹黑马,连中三元,最终在紫宸殿上,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驳倒众世家子弟,被陛下钦点为新科状元。 消息传出,哗然一片。众人皆想一睹这沈状元的风采,而当他们真正见到时,却不免有些恍惚。 跨马游街那日,沈清辞一身红袍,帽插宫花,端坐于白马之上。身形相较于其他进士,确实显得单薄清瘦了些。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并非棱角分明的英俊,而是过于清秀雅致,肌肤白皙如玉,眉眼如墨勾勒,唇色淡绯,若非那刻意挺直的脊梁和沉静如水的眼神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几乎要让人疑心是哪家娇养的女儿家扮上了男装。 “啧,这沈状元,生得比娘们还俏。”茶楼上有粗豪的汉子口无遮拦。 旁边立刻有人低声告诫:“慎言!此乃天子门生,文曲星下凡!听说陛下在金銮殿上见了,都夸他‘貌若潘安,才比子建’呢!” 流言蜚语,沈未晞——如今的沈清辞,自是听到了些许。她只能将脊背挺得更直,让目光更深沉,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掩盖住女儿家的形貌。宽大的官袍下,是紧紧缠绕的布帛,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比起家族的血海深仇,这点痛楚,微不足道。 她未曾想到,那高高宫墙之内,也有人正隔着珠帘,打量着她。 第一章殊途(下) 赐婚的旨意传到状元府时,沈未晞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祭拜父亲。冰冷的圣旨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块寒铁。 尚公主?成为驸马都尉? 这无疑是绝佳的庇护所,是能让她更快接触权力核心的捷径。可这也是一场更加危险的走钢丝。日夜相对,同床共枕……任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将万劫不复。 然而,圣意难违。抗旨,同样是死路。 大婚之日,极尽奢华。公主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沈未晞身着繁复的驸马吉服,像个提线木偶般,完成所有繁琐的礼仪。喧闹声、恭贺声,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她唯一清晰的感知,是红绸另一端传来的,那位明华公主沉稳的步履。 洞房之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喜庆,却静得能听到烛芯噼啪的轻响。 沈未晞手持玉如意,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挑开了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红色盖头。 盖头下,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明华公主赵明澜,妆容精致,头戴九翚四凤冠,珠光宝气,却丝毫压不住她眉眼间那股天生的贵气与……冷静。她没有寻常新嫁娘的娇羞,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径直望向沈未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臣,沈清辞,参见公主殿下。”沈未晞依照礼制,躬身行礼。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刻意模仿着男子的沉稳。 赵明澜没有立刻叫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过于秀气的眉眼,滑到光滑无须的下颌,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部——那里,平坦一片。 时间仿佛凝固。沈未晞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忽然,赵明澜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她端起合卺酒,递过一杯给沈未晞:“驸马,不必多礼。喝了这杯酒罢。” 沈未晞伸手去接。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酒杯的刹那,赵明澜的手似乎“无意”地一滑,冰凉的酒液瞬间泼洒出来,尽数溅在沈未晞胸前绯色的吉服上。 “哎呀,”赵明澜轻呼一声,语气却毫无歉意,“本宫手滑了。” 不待沈未晞反应,她已自然而然地倾身过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丝帕,径直朝沈未晞被酒液濡湿的胸口按去,口中说着:“快擦擦,莫着了凉。”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又突兀的举动。沈未晞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便要后退格挡。但赵明澜的动作快得出奇,那带着香气的丝帕,已经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她的胸前。 隔着湿透的衣衫和紧缠的布帛,少女身体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清晰无比地传到了赵明澜的指尖。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赵明澜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关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锐利。她缓缓收回手,目光如刀,直直刺入沈未晞骤然失色的眼底。 红烛摇曳,映着两张同样绝色,却同样苍白的面容。 沈未晞的心沉到了谷底,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完了。 赵明澜慢慢坐直身体,将那块丝帕随手扔在桌上,她看着沈未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沈、状、元?”她一字一顿,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或者说,本宫该叫你什么?” 第2章 第 2 章 洞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又仿佛被那对燃烧的红烛点燃,弥漫着无声的爆裂感。沈未晞(沈清辞)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完了。数年隐忍,步步为营,竟在功成之初,洞房花烛夜,以这种最不堪的方式彻底暴露。欺君之罪,满门抄斩……父亲绝望的眼神在她眼前闪过。 然而,预想中的尖叫声、呵斥声并未到来。明华公主赵明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她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冰冷与嘲讽已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一种居于上位者审视棋局的淡漠。 “怎么?”赵明澜微微歪头,唇角竟又勾起一丝浅淡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沈状元……不,或许该称你为沈姑娘?吓傻了?连句辩解都没有?” 沈未晞猛地回神。求生的本能和多年历练出的坚韧,让她在绝境中硬生生压下了恐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公主的目光,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愈发沙哑:“殿下……既然已然看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无法辩解,事实胜于雄辩。 赵明澜轻笑一声,站起身,缓步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杀你?剐你?”她语气轻飘,“然后呢?让全天下都知道,本宫,大周朝最尊贵的公主,在新婚之夜发现驸马是个女人?让皇室沦为千秋笑柄?”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你觉得,本宫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吗?” 沈未晞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想象的生机,从绝望的缝隙中透出。她沉默着,等待公主的下文。 “说说吧,”赵明澜坐回榻上,姿态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为何要冒这株连九族的大险?女子之身,科考夺魁……本宫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敢行此逆天之事。” 这是试探,也是谈判的开始。沈未晞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它将决定公主接下来的态度。她不再隐瞒,也无法隐瞒,只能赌一把。她双膝跪地,不是求饶,而是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道: “罪臣之女沈未晞,叩见公主殿下。家父沈墨,原湖广巡抚,三年前因‘运河贪腐案’被诬陷,屈死诏狱。沈氏满门,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未晞侥幸逃脱,苟活于世,唯一所愿,便是查清真相,为父昭雪,重振沈家门楣。” 她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与决绝:“女子之身,寸步难行。唯有借此科举之路,方能接近权力中心,翻阅卷宗,面见天颜。欺瞒殿下,欺瞒陛下,未晞罪该万死。但沈氏冤情,亦是滔天!未晞今日之罪,他日若得雪沉冤,愿以死谢罪,绝无怨言!” 一番话,说得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红烛夜里,掷地有声。 赵明澜凝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她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缓缓道:“沈墨……本宫似乎有点印象。是个耿直的官儿。运河案……水确实很深。” 她话锋一转,重新回到现实:“所以,你现在是沈清辞,新科状元,本宫的驸马。而本宫,明知你是女儿身,却要陪你把这出戏唱下去。” 沈未晞屏住呼吸。 “本宫可以帮你保守这个秘密。”赵明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甚至可以给你提供一些便利,让你有机会去查你父亲的案子。” 沈未晞心头一颤,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这位心思深沉的公主。 “但是,”果然,赵明澜的条件来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独立的沈未晞,甚至不完全是为你沈家奔波的沈清辞。你是我明华公主的驸马,你的安危、你的言行,都与本宫,与皇家颜面休戚相关。” “第一,人前,你我是恩爱夫妻,你必须完美扮演好‘驸马’的角色,不得露出任何马脚。若有丝毫差错,危及本宫,后果你应该清楚。” “第二,人后,你是本宫的人。你查案可以,但需知会本宫,不得擅自行动,将本宫置于不可控的危险之中。” “第三,”赵明澜的目光变得幽深,“本宫需要你的时候,无论是出于公主的意愿,还是……‘夫妻’间的义务,你都需要配合。” 最后一条暗示得足够明显,沈未晞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既是羞辱,也是无奈。她明白,这是将她彻底绑上公主战车的枷锁。她没有选择。 “如何?”赵明澜好整以暇地问。 沈未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她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未晞……沈清辞,谨遵殿下之命。殿下活命之恩,维护之谊,清辞铭感五内,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不是屈服,而是两个聪明人在绝境中达成的危险同盟。 赵明澜似乎满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起来吧。以后人后,也不必动辄下跪,免得惹人怀疑。”她顿了顿,道,“天色不早,驸马爷,该‘安歇’了。” 沈未晞身体一僵。 赵明澜回头瞥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一丝戏谑:“放心,本宫对你……还没那份兴致。”她指了指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你睡榻上。本宫睡那边的软榻。” 竟是如此。沈未晞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又有对未来莫测的深深忧虑。 红烛泪尽,悄然熄灭。黑暗中,两人各自躺在冰冷的榻上,同处一室,却心思各异。一场始于欺瞒与胁迫的婚姻,一条布满荆棘的探案之路,就此拉开序幕。而她们都不知道,命运将会把她们带向何方。 第3章 第 3 章 翌日清晨,沈未晞在一种极度的不适中醒来。 身下是柔软却陌生的锦褥,鼻尖萦绕着不属于自己的清雅香气。她几乎是瞬间惊醒,昨夜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回脑海——公主锐利如刀的眼神,冰冷不带感情的谈判,以及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看向对面软榻。赵明澜似乎还睡着,面向里侧,呼吸平稳。沈未晞轻手轻脚地下床,迅速整理好微微凌乱的中衣,试图将束胸的布帛调整得更妥帖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她感到窒息,仿佛那层层的束缚不仅勒住了身体,也困住了她的灵魂。 “驸马倒是起得早。”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刚醒时微哑的慵懒。 沈未晞动作一僵,迅速恢复成“沈清辞”该有的沉稳姿态,转身躬身:“殿下,吵醒您了。” 赵明澜已坐起身,墨发披散,更衬得她肤白如雪。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沈未晞一眼,目光在她略显僵硬的肩颈处停留一瞬,淡淡道:“既成了驸马,日后便要一同入宫向父皇母后请安。规矩礼仪,自有嬷嬷教导。记住本宫昨夜的话,在人前,你我是新婚燕尔的夫妻。” “臣明白。”沈未晞垂首。 这时,门外传来宫女恭敬的声音:“殿下,驸马爷,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梳洗?” 赵明澜应了一声。房门开启,一队手捧铜盆、巾帕、衣物及梳妆用具的宫女鱼贯而入,低眉顺眼,训练有素。 为首的嬷嬷笑着道贺:“老奴给殿下、驸马爷道喜了。愿殿下与驸马百年好合,琴瑟和鸣。”说罢,便指挥宫女上前,要为二人更衣梳妆。 一名宫女走到沈未晞面前,手中捧着的正是驸马的常服。沈未晞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宫女欲为她宽衣的手,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放下吧,本官……自己来即可。” 那宫女一愣,有些无措地看向嬷嬷。宫中规矩,主子起居皆有专人伺候,尤其是驸马这等身份,岂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笑着圆场:“驸马爷怕是刚起,还有些不惯。秋云,还不快伺候驸马更衣?” 名叫秋云的宫女再次上前。沈未晞背脊已冒出冷汗,正不知如何强硬拒绝,却听赵明澜懒洋洋地开口: “罢了。” 众人皆看向公主。 赵明澜由着宫女为她梳理长发,透过镜子的反射,目光落在沈未晞紧绷的侧脸上,唇角微勾:“驸马出身清流,不惯被人近身伺候也是常情。既如此,日后驸马的起居,便由……本宫亲自打理便是。”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宫女嬷嬷们面面相觑,皆是震惊。公主金枝玉叶,竟要亲自伺候驸马起居?这是何等恩宠! 沈未晞也愕然看向赵明澜,对上她镜中那双含着一丝戏谑和警告的眼眸,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并非恩宠,而是监视,是确保她不会在任何细节上露出马脚的最稳妥方式。 “殿下,这如何使得……”嬷嬷急忙劝道。 “有何使不得?”赵明澜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驸马是本宫的夫君,夫妻一体,何分彼此?都退下吧,此处有本宫。” 宫女嬷嬷们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将衣物用品放置妥当,低头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暗自称奇,这新科状元驸马,竟能让眼高于顶的明华公主如此放下身段,看来圣眷之浓,远超想象。 房门一关,室内只剩下两人。方才那点微妙的“恩宠”氛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赵明澜站起身,走到沈未晞面前,拿起那件驸马常服,递给她,语气恢复了冷淡:“自己会穿吧?需不需要本宫‘亲手’教你?” 沈未晞接过衣物,低声道:“多谢殿下解围,臣自己可以。” 她背过身,快速而艰难地套上层层衣物。她能感觉到,赵明澜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如同实质,审视着她每一个动作,评估着她这个“合作者”是否够格。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却也激起了她骨子里的不屈。她必须尽快适应,必须做得更好。 更衣完毕,轮到梳头。男子发髻虽较女子简单,但对于多年来一直自己胡乱束发的沈未晞来说,要梳理得符合驸马的身份仪制,也非易事。她对着铜镜,努力回想昨日宫中嬷嬷示范的样子,却总不得要领,发髻显得有些松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玉簪。 沈未晞身体一僵,从镜中看到赵明澜站在她身后,神情专注,动作熟练地为她整理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稳稳地插上发簪,固定好发髻。整个过程快而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连头发都束不好,如何做我大周的状元郎?”赵明澜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微凉的气息。 沈未晞看着镜中那个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俊雅清冷的“驸马”形象,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屈辱和荒谬感。这个由公主亲手“塑造”出来的完美皮囊,正是囚禁她灵魂的华丽牢笼。 “殿下教训的是。”她听见自己用沈清辞的声音回答。 梳妆完毕,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准备入宫请安。在迈出门槛的刹那,赵明澜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穿过了沈未晞的臂弯,姿态亲昵。 沈未晞手臂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赵明澜侧过头,对她展露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柔得体的微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驸马,戏已开锣。可别……演砸了。”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对璧人,恩爱无双。唯有沈未晞自己能感觉到,那挽着她的手臂,温柔之下,是何等冰冷的力道。 第4章 第 4 章 公主府的马车驶向皇城,车轮碾过御街的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一如沈未晞此刻的心跳。 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华美,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沈未晞与赵明澜并肩而坐,衣袂相接,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和体温,这让她如坐针毡。她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沈清辞”该有的端方姿态。 赵明澜却显得闲适许多,她单手支颐,目光掠过车窗外交错而过的宫墙殿宇,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去进行一场寻常的晨间散步。只有在她偶尔转向沈未晞,露出那种无懈可击的、属于“新婚妻子”的温柔浅笑时,沈未晞才能从她眼底看到一丝不容出错的警示。 “驸马,”赵明澜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让沈未晞心头一凛,“稍后见了父皇母后,尤其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若问起你我之事,不必过于拘谨,但也需谨记分寸。”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太后最喜小辈和睦,尤爱听些……闺阁趣闻。” 沈未晞指尖微蜷。闺阁趣闻?她与公主之间,何来真正的趣闻?这分明是又一道考题,是公主在提醒她,也是太后在无形中审视这对新婚夫妇的真伪。她垂首应道:“臣谨记殿下教诲。”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乘软轿,直入内廷。行至慈宁宫外,早有太监唱喏:“明华公主,驸马都尉沈清辞到——” 踏入慈宁宫正殿,一股庄重而暖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上首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鬓发如银的老妇人,正是当朝李太后。两侧下首,分别是永昌帝与皇后。帝后神情温和,带着对新婚女儿的祝福与对年轻驸马的审视。而太后的目光则更为深邃,带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智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孙女儿/儿臣(明华)/臣沈清辞,参见皇祖母,父皇,母后。”两人依礼参拜,动作同步,声音和谐,倒真像是一对璧人。 “快起来,到哀家跟前儿来。”太后笑着招手,语气慈爱。 两人起身,走上前去。太后拉过赵明澜的手,又细细打量站在一旁的沈未晞,连连点头:“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能让我们明华点头。”她话锋一转,似随口问道,“昨日宫里忙乱,也未来得及细问,驸马家中还有何人?日后在京中,也好多些照应。” 来了。沈未晞心头一紧,这是对她出身背景的核查。她早已准备好说辞,此刻便依着“沈清辞”的身世,从容应答:“回太后,臣乃苏州人士,家中父母早逝,由族中叔父抚养成人。叔父虽在地方为官,然性情淡泊,常教导臣需清廉自守,忠君报国。”她语气平稳,将那份虚构的身世与自己真实的感悟融合,听起来情真意切。 永昌帝闻言,颔首道:“嗯,清流之家,教养出的子弟果然不同。沈卿如今既尚公主,便是一家人,日后当尽心辅佐朝廷,亦要善待明华。”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殿下厚爱。”沈未晞躬身应道,感觉到身侧赵明澜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 太后又笑着看向赵明澜,打趣道:“明华丫头,昨日洞房花烛,可曾为难驸马?哀家可听说,你宫里的合卺酒,后劲不小呢。”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目光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这是更直接的试探,关乎夫妻间的私密与和谐。 赵明澜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红霞,带着新嫁娘的娇羞,嗔道:“皇祖母!您又取笑孙女儿!”她眼波流转,瞥了沈未晞一眼,声音低了下去,却足以让殿内众人听清,“驸马他……待人极好,并未……并未因孙女儿任性而着恼。” 她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却引人遐想,仿佛昨夜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闺房情趣。沈未晞配合地露出些许窘迫,微微侧过脸,耳根泛红,将一个初经人事、面对长辈打趣而羞赧的年轻驸马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窘迫与羞赧之下,是何种惊心动魄。 太后见状,笑得愈发开怀:“好好好,夫妻和睦,哀家就放心了。”她示意宫人端上赏赐,无非是些玉器古玩、绫罗绸缎,以示恩宠。 又叙话片刻,帝后二人因前朝尚有政务,先行起驾离去。太后似也有些乏了,便让赵明澜和沈未晞也跪安了。 走出慈宁宫,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沈未晞却觉得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层。方才殿内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赵明澜与她并肩而行,待到远离慈宁宫视线,她脸上那温婉的笑容便淡去了几分,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并未看沈未晞,只是目视前方,淡淡道:“方才应对得尚可。” 这算不上夸奖,更像是一种对合作者初步表现的评估。 沈未晞微微颔首:“是殿下提点之功。” 两人沉默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朱红宫墙夹峙,天空被切割成一道狭长的蓝。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后面赶来,躬身道:“驸马爷请留步!陛下在御书房,召您前去说话。” 沈未晞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赵明澜。单独面圣? 赵明澜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平静,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谨慎应对。”说罢,便由宫女簇拥着,先行往宫外马车方向走去。 沈未晞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那太监道:“有劳公公带路。” 独自面对那位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这无疑是一场比慈宁宫更直接、更凶险的考验。她的“沈清辞”这个身份,能否真正在这九重宫阙内立足,或许就看此番应对了。 第5章 第 5 章 领路的小太监脚步轻快,沈未晞跟在后头,只觉得通往御书房的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阳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她心里默默复盘:刚才在慈宁宫,应该没出什么纰漏吧?太后问家世,她对答如流;帝后示恩宠,她感恩戴德;就连公主殿下那即兴发挥的“闺房趣闻”,她也配合着红了耳朵……堪称影坛新秀级别的表演。 “驸马爷,请稍候,容奴才通传。”小太监在御书房外停下,尖细的嗓音把她从自我评价中拉回。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沈清辞”的皮囊绷紧。御书房啊,这可是帝国的心脏,或者说,是能随时让她这颗“伪心”停止跳动的审判所。 门开了,她低头躬身而入,依礼参拜:“臣沈清辞,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永昌帝的声音比起在慈宁宫时,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些许帝王的威严。他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奏折,似乎刚刚批阅完毕。“赐座。” 沈未晞谢恩,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扮演一个恭敬又略带拘谨的年轻臣子(兼新鲜出炉的女婿)。 “沈卿,”皇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今日召你前来,一是家常闲话,二来,也有一事,想听听你这新科状元的见解。” “陛下垂询,臣必知无不言。”沈未晞心跳如鼓,家常闲话?跟皇帝聊家常?这比殿试策问还让人头皮发麻。 “嗯,”皇帝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昨日琼林宴,朕观你言行沉稳,不同于寻常年轻才子的浮躁,很好。日后在朝为官,有何打算?” 来了,标准的新官入职面试题。沈未晞早已打好腹稿,无非是“恪尽职守、忠君报国、体恤民情”之类的标准答案,用沈清辞那略带青涩但坚定的语气说出,倒也显得真诚。 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忽然,他话锋一转:“朕听闻,你于刑名律法,颇有心得?” 沈未晞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臣不敢当‘心得’二字,只是家中早年变故,对律法关乎人命、维系公正一事,感触颇深,故多读了几本书。” “感触颇深……”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既然如此,眼前正好有一桩旧案,卷宗在此,你且看看,说说看法。” 一旁的内侍将一本略显陈旧的卷宗恭敬地放到沈未晞面前。她双手接过,指尖微微发颤。翻开第一页,“湖广巡抚沈墨运河贪腐案”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一黑。 是父亲的案子!皇帝为何偏偏拿出这个案子?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巧合?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浏览卷宗。上面罗织的罪名、所谓的“铁证”,在她看来漏洞百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她不能笑,更不能哭。她现在不是沈未晞,是沈清辞。 片刻后,她合上卷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中带着年轻官员应有的谨慎:“陛下,臣阅毕。此案……人证物证看似俱全,判决亦符合程序。” 皇帝挑眉:“哦?仅是看似?” 沈未晞斟酌着用词,缓缓道:“臣斗胆妄言。卷宗所载,沈墨贪污款项巨大,然其家产抄没时,数额远不及此,此为一疑;关键证人均为时任漕运总督门下,关联密切,此为二疑;案发后,漕运改道,利益牵扯甚广,此为三疑。臣以为,若深究细节,或有不尽不实之处。然此案已结,陛下圣心独断,非臣子可妄议。” 她这番话,既点出了案件的疑点,表明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又将最终裁定权恭敬地交还皇帝,堪称滴水不漏。 永昌帝凝视她良久,忽然哈哈一笑:“好个沈清辞!观察入微,言辞谨慎,确有状元之才!朕不过是随手一试,你倒真看出了些门道。不错,不错!” 沈未晞背上冷汗涔涔,连忙起身:“陛下谬赞,臣惶恐。” “坐下说话,”皇帝摆摆手,语气轻松了些,“你能看出这些,已属不易。为官之道,既要明察秋毫,也需懂得审时度势。你尚年轻,又是驸马,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当好自为之。” “臣,谨记陛下教诲。” 又闲谈几句,皇帝便让她跪安了。 走出御书房,被春日的风一吹,沈未晞才发觉里衣几乎湿透。与皇帝这番对话,简直比连考三场殿试还耗心神。她快步向宫外走去,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充满伪装却也暂时安全的公主府。 马车早已等候在外。沈未晞掀帘上车,只见赵明澜正倚在软垫上,悠闲地翻着一本书。见她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问道:“父皇寻你何事?” 沈未晞将面圣经过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只客观陈述了对话内容。 听到皇帝拿出沈墨案卷宗时,赵明澜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待沈未晞说完,她合上书,抬眼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父皇对你这位‘乘龙快婿’,倒是寄予厚望,上来就用你父亲的案子敲打你。” 沈未晞沉默。这不是寄予厚望,这是警告,是把她放在火上烤。 赵明澜忽然凑近了些,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戏谑:“不过,沈状元今日这番‘观察入微,言辞谨慎’的表演,倒是深得本宫真传。只是……”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未晞的嘴角,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下次面圣前,记得把唇上这点若有似无的胭脂擦干净。虽说本宫亲手为你梳妆,恩爱有加,但一个‘驸马爷’带着女儿家的唇色去见岳父,总归是不太像话。” 沈未晞浑身一僵,猛地抬手去擦嘴角,指尖却什么也没蹭到。她愕然看向赵明澜,却见对方已经重新靠回软垫,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殿下!”沈未晞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她根本没涂胭脂! 赵明澜轻笑出声,心情似乎愉悦了不少:“慌什么?骗你的。瞧你这点出息。”她重新拿起书,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这个教训你得记住。在这宫里,任何细微的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本宫能帮你一次,未必能次次都帮你圆过去。” 沈未晞看着眼前这个恶劣地捉弄了她,却又在提醒她的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心思深沉如海,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又露出这般捉摸不定的顽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各怀心思的两人,驶向那座既是庇护所,也是华丽牢笼的公主府。沈未晞觉得,她未来的驸马生涯,恐怕绝不会无聊了。 第6章 第 6 章 公主府的日子,以一种奇异又紧绷的节奏展开。表面上看,新晋驸马沈清辞与明华公主赵明澜,堪称京城模范夫妻。每日清晨一同入宫请安,偶尔参加些皇室家宴,人前永远是眉眼传情、举止合宜,恩爱得能齁掉旁观者的大牙。 只有回到那座华丽牢笼般的寝殿,面具才会卸下。 “肩膀放松些,驸马爷。”赵明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着一本闲书,头也不抬地指出沈未晞的“表演瑕疵”,“你那是上朝奏对,不是和夫人散步。手臂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似的,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我夫妻‘相敬如冰’?” 沈未晞正对着铜镜练习“深情凝望”的表情,闻言动作一僵,努力让肩膀自然下垂。和公主演练夫妻间的亲密举止,是她每日的必修课,其煎熬程度堪比上刑。尤其是练习挽臂、耳语等动作时,赵明澜身上那清冷的香气和指尖偶尔不经意划过她皮肤的触感,总让她心跳失序,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殿下教训的是。”沈未晞闷声应道,继续对着镜子挤眉弄眼,试图找出一丝属于“男子对心爱女子”的温柔。可惜,镜中那张清俊面孔,多数时候只写着“隐忍”和“紧张”。 赵明澜放下书,踱步过来,伸出两根手指,抬起沈未晞的下巴,左右端详,眉头微蹙:“眼神不对,不够……黏糊。”她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在沈未晞耳畔,“想想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或者,想想怎么把你爹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时的兴奋劲儿。” 沈未晞:“……” 把查案和桂花糕并列,公主殿下的比喻总是如此别具一格。 “罢了,”赵明澜似乎也觉得这教学难度过高,松开手,懒懒道,“木头疙瘩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花。维持你平日那副清冷样子也行,反正外人只当你是性情如此,对本宫用情至深,故而含蓄。” 沈未晞松了口气。这日复一日的“恩爱”演练,比悬梁刺股还耗心神。她开始怀疑,公主是不是以折磨她为乐。 这日午后,两人正在书房一个看书一个练字(主要是沈未晞需要模仿沈清辞的笔迹),公主府的长史匆匆来报,面色凝重。 “殿下,驸马爷,京兆尹冯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赵明澜与沈未晞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京兆尹掌管京城治安,若无大事,绝不会贸然求见公主驸马。 “请他去花厅。”赵明澜放下书,恢复了公主的威仪。 片刻后,花厅内。京兆尹冯大人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官员,此刻额上却见了汗,行礼后便急声道:“殿下,驸马爷,下官冒昧打扰,实是因一桩案子棘手,特来……特来求助驸马爷。” “求助本宫的驸马?”赵明澜挑眉,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沫,“冯大人,驸马虽是新科状元,却尚未领实职,你这求助,从何说起?” 冯大人擦擦汗:“殿下明鉴!实在是此案……唉,乃是光禄寺少卿周大人前日溺毙一案。” 沈未晞心中一动。光禄寺少卿,正是那日琼林宴上暴毙的官员。 冯大人继续道:“周大人溺毙于府中荷花池,初看确似意外。但周夫人坚称丈夫精通水性,且身亡前并无酗酒迹象,决不会失足落水。下官仔细复查,在池边石缝中,发现了……发现了这个。”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翡翠耳坠,水头极好,雕成玉兰花样,甚是别致。 “此物并非周夫人所有,且出现在池边,甚是可疑。下官暗中查访,却无人认得此物来源。此案若不能查明,周家不满,上峰催促,下官实在是……焦头烂额。”冯大人说着,目光恳切地看向沈未晞,“听闻驸马爷殿试之时,策论中对于刑名断狱颇有独到见解,一针见血。下官斗胆,想请驸马爷移步,帮忙参详一二,或许能有新发现?” 沈未晞心跳加速。这是机会!一个正大光明接触案件,锻炼能力,甚至可能为日后查探父亲案子铺路的机会!但她不能擅自答应,只能看向赵明澜。 赵明澜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忽而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高深莫测:“冯大人倒是消息灵通。不过,驸马年轻,缺乏经验,只怕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乱。” 冯大人连忙道:“殿下过谦了!驸马爷才华出众,只需从旁提点一二,下官便感激不尽!” 赵明澜目光转向沈未晞,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驸马,既然冯大人如此诚心,你便随他去看看吧。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若有任何发现,需得先回禀本宫,不得擅自妄言,更不得插手具体查案,明白吗?” 最后一句,既是说给冯大人听,更是对沈未晞的警告。 沈未晞压下心中激动,躬身道:“臣遵命。” 来到周府荷花池边,衙役已将现场大致封锁。沈未晞仔细观察池边环境,池水不算深,但池底淤泥深厚。她注意到池边一处假山石上有轻微的刮擦痕迹,位置颇为隐蔽。冯大人在一旁介绍着已知情况。 当沈未晞提出想近距离查看周大人遗体时,冯大人虽觉不妥,但碍于驸马身份,还是答应了。 停尸房内,气味并不好闻。周大人的尸体经过打捞和停放,已有些浮肿。沈未晞强忍着不适,上前仔细查验。她注意到周大人指甲缝里似乎有些许不明显的污垢,嘴唇颜色也并非单纯的溺死苍白,而是透着一种极淡的、不自然的青灰色。 她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几本医书杂记中,曾提到过一种情况……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需要验证。 “冯大人,”沈未晞直起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周大人落水前,可曾饮用或食用过何物?府中近日可有购置过……药材之类?” 冯大人想了想,招来周府管家询问。管家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落水前晚,曾在书房独自用过一盏参茶。药材……府中日常补品倒是常备,但并无特殊……” “参茶……”沈未晞沉吟,又问,“周大人近日身体可有不适?比如,轻微的腹泻呕吐?” 管家一愣,努力回想:“好像……是有些,老爷前两日确是说肠胃不适,还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偶感风寒,饮食不调所致……” 沈未晞心中疑云更甚。溺死之人,为何会有中毒的细微表征?又恰好有肠胃不适的症状?这真的是意外吗? 她将自己的发现和疑虑低声告知冯大人,并建议:“冯大人,或可仔细查验当日那盏参茶的残渣,以及周大人近日的饮食。再者,若能请来经验丰富的仵作,仔细查验口鼻、指甲等细微之处,或能有所发现。” 冯大人闻言,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驸马爷高见!下官立刻去办!”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沈未晞将今日所见所闻和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赵明澜。 赵明澜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敲着车窗框,半晌,才悠悠开口:“所以,你怀疑周少卿并非溺毙,而是中毒之后被推入水中,制造意外假象?” “臣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沈未晞谨慎回答。 赵明澜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致:“沈状元倒是心细如发。不过,你可知,若你的猜测为真,这意味着什么?” 沈未晞抬头看她。 “这意味着,京城之中,有人能用如此隐秘的手法除掉一个四品官员,”赵明澜的声音压低,带着冰冷的意味,“这池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她靠近沈未晞,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如同情人间呢喃,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本宫倒要看看,你这把无意中探入浑水里的‘刀’,最先会搅动起怎样的泥沙,又会……触碰到哪些藏在暗处的东西。” “沈清辞,可别让本宫失望,也别……太快就把自己折进去了。” 第7章 第 7 章 自周府归来,沈未晞的心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难平静。砒霜,耳坠,看似意外的溺毙……这些线索在她脑中盘旋交织,勾勒出一幅模糊却危险的图景。她不再是那个只埋首经卷、一心只为父亲翻案的孤女,她已真切地踏入了京城权力场边缘的泥沼。 赵明澜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仿佛看着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幼兽,既期待它的表现,又乐见其被猎物抓伤的窘迫。她用银箸夹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目光却时不时扫过正在临帖、却明显心不在焉的沈未晞。 “驸马这字,”赵明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怎么透着一股……砒霜味儿?魂儿都让那周少卿勾走了?” 沈未晞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她放下笔,有些无奈:“殿下……” “行了,”赵明澜摆摆手,“在本宫面前,不必强装镇定。说说吧,对那耳坠和参茶,有何想法?”她看似随意,实则是在考较,也是在引导。 沈未晞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回殿下,那翡翠玉兰耳坠,水头极好,雕工精湛,非寻常市井之物,更像是……官宦人家女眷或富商内眷所用。至于参茶,若能确定其中被掺入砒霜,下毒者必是能接近周少卿日常饮食之人,范围便可缩小至府内亲信。” 赵明澜点点头,又摇摇头:“思路尚可,但过于规矩。”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的一株玉兰树,此时花期已过,只剩满树绿叶,“官宦女眷的耳坠,为何会落在周府池边?是匆忙间遗落,还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若是后者,这栽赃手段可不算高明。至于下毒……砒霜虽是常见毒物,但能精准控制剂量,让人先是呈现风寒肠胃之症,再制造溺毙假象,这可不是寻常内宅妇人能做到的。”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未晞:“冯胖子(指京兆尹冯大人)查得如何了?” 话音刚落,长史便在外通报,京兆尹冯大人再次求见。 冯大人这次进来,脸上少了些焦虑,多了几分兴奋与困惑交织的复杂神情。他先行礼,然后迫不及待地汇报:“殿下,驸马爷!果然不出驸马爷所料!下官严查周府近日采买,发现周大人溺毙前两日,府中一名负责采买的小厮曾从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购买过少量……砒霜!理由是府中有鼠患!” 沈未晞心中一紧。果然! “那小厮人呢?”赵明澜问。 冯大人脸色一垮:“人……跑了!下官派人去拿时,已是人去屋空。据同屋之人说,前日便不见踪影,还卷走了些细软。” 灭口。沈未晞和赵明澜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这个词。 “至于那耳坠……”冯大人继续道,神情更加古怪,“下官命画师绘了图样,暗中查访了京城多家银楼首饰铺,终于……有了点眉目。”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有掌柜认出,这耳坠款式别致,像是……像是城南‘玲珑阁’去年出的样式,当时一共就打了两对。一对被……被户部李侍郎的如夫人买去了,另一对……另一对据说是送入宫中,赏给了……赏给了……” 他吞吞吐吐,额上又见了汗。 “赏给了谁?”赵明澜声音冷了几分。 冯大人扑通一声跪下:“据那掌柜隐约透露,似是……似是赏给了永王府!” 永王府?! 沈未晞心头巨震。永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太后的心尖肉,京城里最有权势也最是恣意妄为的王爷之一!这耳坠,怎么会和永王府扯上关系?是永王府的女眷不慎遗落?还是……这根本就是指向永王府的一个信号? 赵明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挥挥手,让冯大人先退下,叮嘱他严密封锁消息,尤其是耳坠的线索,绝不可外传。 花厅内只剩下两人,气氛凝重。 “永王叔……”赵明澜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眸中寒光闪烁,“我这王叔,最是喜好风雅,府中姬妾成群,珍宝无数。若耳坠真是他府上流出,倒也不稀奇。只是,偏偏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周少卿的溺毙现场……” 她看向沈未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沈状元,你这随手一捞,可是捞起了一条足以搅动满城风雨的大鱼啊。现在,你还觉得这只是简单的仇杀或情杀吗?” 沈未晞背后发凉。她终于明白赵明澜所说的“池水深浑”是何意。周少卿的死,恐怕牵扯的远非个人恩怨,而是更深层的权力倾轧。光禄寺掌管宫廷祭祀宴飨,职位关键,周少卿的死,会是谁得益?永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害怕了?”赵明澜走近,指尖几乎要触到沈未晞微微颤抖的睫毛。 沈未晞猛地抬头,眼中虽然还有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倔强和锐利:“臣……只是更想知道真相。” 赵明澜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真实的兴味:“很好。记住这种感觉,愤怒,比恐惧有用得多。” 她转身,裙裾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这案子,冯胖子是查不下去了。但本宫,倒是更有兴趣了。沈清辞,” 沈未晞抬头看她。 “准备好,”赵明澜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这场戏,才刚刚开锣。而你我这对‘恩爱夫妻’,或许该找机会,去会一会我那‘风雅绝伦’的永王叔了。” 窗外,乌云悄然汇聚,天色暗了下来,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似乎已迫在眉睫。而沈未晞知道,她已无法抽身,只能被这股暗流裹挟着,走向未知的深渊,或……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