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孙权以妹妻刘荆州,孙夫人骄豪刚猛,将吴吏兵,纵横不法。刘荆州惮权,州中无敢制者。
孙尚香很突然地听说自己要嫁给刘备。
这对于孙权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孙刘联军大败曹操于赤壁,之后刘备攻取荆州四郡,势力迅速壮大,曾经的盟友刘备,现下就成了身边最有威胁的对手。正好刘备家里甘夫人去世,自己妹妹孙尚香还未嫁,进妹固好,算是经典又稳妥的外交手段。
但对于孙尚香来说,事情未免来得过于突然。她在家当了十八年女霸王,忽然有人告诉她,她要走了,她要去别人家了。虽然刘备就在公安,公安离吴县不算太远,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了。她再也没法找大乔陪她骑马去江边看落日,没法说鬼故事吓步练师,她也许会过上小乔的生活——和丈夫琴瑟和鸣,生几个孩子,之后安稳地度过一生。当然也有可能变成步练师,甚至可能是大乔(她发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咒刘备死的意思,她只见过刘备一次,那次她站得还很远,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虽然不太乐意嫁给他,但她至少不讨厌他)。总之她不可能继续过孙尚香的生活了。一旦刘备和孙尚香结成夫妻关系,刘备和孙尚香就不能同时存续于世上。
孙权对她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亲自来到她面前,告知了她这件事。她向来不会忍,平时有不满意的事,她当场就说了。但这次她听了,只是愣住,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关痛痒的抱怨:“他啊?他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大吧?”这世上原来还是有她没办法的事。没有人能管孙权,但孙权能管她。
距离预定的婚期还有一旬。
孙尚香还像从前那样,晚上邀请几个女人到她屋里聊天。熬过冬天,江南的春夜很是舒适,天气只是微凉,四个女人备了点小菜点心,在院子里支了个泥炉,温了点酒喝。孙尚香爱喝酒,今晚喝得分外多。喝得兴起,她说,我又弄来了一把新奇的弩机,军中还没用上呢,哥哥先给我了。你们要不要来看看?
整座大宅里,就数孙尚香新奇东西最多,众人一听,纷纷跟着她去。她的房间里向来有不少侍婢,但奇怪的是,今天一个人都没有。推开门,偌大的房内,只几点摇曳的烛火,和孙尚香,大小乔,步练师,一共四个人。孙尚香先开的门,待另外三人跟着进来,她又折返,走到最后。
咔哒一声,她把房门锁上。
小乔还笑她:“这是多新奇的弩机呀?要屏退旁人,再把门锁上?”
孙尚香却不是平时带她们看新奇玩意时那样神秘兮兮又洋洋得意的神情,她看起来好严肃。“其实没有弩机,我骗你们了。”她说,“把你们喊来,是我有事要请教。”
真是吓人,孙尚香有事请教。她是四个人里见识最广的一个,拥有在城里乱跑的自由,不知她能从她们三个这里问到什么,更不知是什么要紧事,居然还要锁门请教。
她谨慎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确认近处无人偷听,才把三个女人都叫到房间最里面。
四个女人围着坐下。
“这个问题很私密,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现下这里只有我们四个,我们要立个誓,发誓今天说的话,都不能告诉别人,提都不能提。”
三个女人不明所以,但点头同意。
孙尚香得了口头诺言,还不满意,她伸出手,要做什么从未见过的立誓仪式。大乔是见过鬼的人,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胆量奇大,她学着孙尚香的样子,也把手伸出来。剩下小乔和步练师脸都吓青了,虽然跟着做,但脸上分明有些畏惧的神色。
孙尚香虔诚地念叨:“我孙尚香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
大乔毫不犹豫跟上:“我乔姝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小乔只好也跟:“我乔瑛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胆小的步练师已经快要吓晕过去:“我步练师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孙尚香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她宣布:“好,既然大家都起誓了,那我可以说了。”
三个女人都在幽暗的灯光里盯着她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孙尚香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喜欢自己的夫君吗?”
三个女人同时一愣,之后吐一口大气。
“喂!”孙尚香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这真的很重要哎!我要嫁给刘玄德了,我不讨厌他,我也知道他算是当世英雄,嫁给他也不算太辱没人。但我真的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嫁给他我就烦。虽说刘玄德不算丑陋,但我一直想,我未来的夫君,总要像我长兄那样俊美吧?或者像周公瑾也行。再不济……像我其他几个兄长那样也可以。但刘玄德,他年纪太大了!我要站在他身边,就像他女儿一样。”
她泄气地扁扁嘴:“我已经为此心烦了一个月,所以才想到问问你们,是不是你们都会喜欢自己的夫君。”
步练师离得最近,孙尚香抬头,第一个就看她。
步练师没说话,她在思索,脸上现出一些很微妙的表情。“你这个……真是要起誓的问题啊。”她说,“这问题要命啊,我想想——”
她的话来到嘴边又忽而刹住,她谨慎地再确认了一次:“你们保证你们也说真话?”
三个女人非常好奇,赶紧点头。
“你们保证不说出去?”
孙尚香最急:“你快说吧。我们都起誓了,说出去就全死掉。”
步练师摇摇头。
好吓人的答案,孙尚香最受惊吓,毕竟步练师的丈夫是她亲哥,真是个考验兄妹情的答案。
“也不能说不喜欢吧,就是……无所谓喜不喜欢。也许不喜欢,但是也不讨厌。”步练师解释道,“他又不止我一个夫人,他难道就很喜欢我吗?他不会太重视我,我也不必太重视他,不然我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说完,她的思绪又跑到以后。她谈这样的问题时神情也淡淡,好像孙权其实是个很无关紧要的人。“况且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漂亮。我迟早有一天不漂亮,他就算此刻待我好,总会有不好的那天。我想过,我要不就赶在变老变丑之前死掉,这样他会一直记着我漂亮的样子,等我死后,大虎的日子也许会更好过些。”
孙尚香苦恼地挠挠头:“我觉得他还挺喜欢你的,原来是这样吗?”
步练师笑笑:“你要是想听’喜欢’的答案,你就不该问我。”
她的目光落到了小乔的脸上,孙尚香也看过去。“问我吗?”小乔笑道,“我喜欢啊。”
非常不意外的答案。在座三个人已经听过小乔无数次对周瑜近乎夸张的赞美,孙尚香对刘备的纠结心情,想必小乔不能帮她解决分毫。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太担心,或者太抗拒,”小乔这次居然没开始她的长篇夸赞大论,“因为一开始我也不乐意。嗯……谈不上乐不乐意吧,那时候我也没有选择。我好像还病着,逃难的时候我摔倒在路上,被逃跑的人踩了好多脚,右边身子全是伤,几乎动不了,要不是姐姐在,我肯定死了。”
说着,她看了坐在旁边的大乔一眼。“被带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是要怎样,糊里糊涂地就说要嫁人。我都差点死了,嫁谁还有什么所谓?我都没听清楚要我嫁给谁,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看见公瑾。我做了最坏的预备,随便是谁吧,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又开始要听她夸周瑜了。
小乔这回却在大家等着她惯用的溢美之词之前停住,她说了一些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话。
“虽然他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但我还是怕他。你也许没有过这种感觉——姐姐就知道。谁在城破的时候被一群高大的像要吃人一样的士兵追过,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男人。他靠近我的时候我特别害怕,但我不敢表现出来,怕惹他生气,我的命捏在他手里啊,他一生气把我杀了怎么办?但他看我右臂还不太能动,上面全是逃难时被踩得青紫的痕迹,他问我还疼不疼,之后让我再休养一下,痊愈了再说。”
那天晚上周瑜什么都没做,他除了问候了一下她,找人去多预备些路上用的草药,之后就安静地躺下睡觉。小乔虽然有点惊讶,但她也很累了,她没说什么,很快也睡着过去。那是她这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战乱频仍的时候,她躺在周瑜的身边。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甚至发现自己不知觉间钻到了他的怀里,他还没醒,眼睛闭着,温热的手臂环在她的身上,呼吸时均匀的气息拂在她的耳后。她好久没有像这样觉得安全,几乎像回到十年之前,或是更久,回到那些战争还没到来,父亲还活着,她和大乔还是备受宠爱的小女孩的时光。
说到这里,小乔眼里竟然有些泪光。“我很喜欢他,有时候甚至会害怕,上天在这种时候给我一个他这样的人物,和我们一起逃亡的好多人都死了啊,凭什么就我有这样的好运。每次他离开家,我都很害怕,尤其是上回,他一点也不怕曹操,但我怕得睡不着,我倒不怕我们输——我们怎么会输呢?我就怕他出什么差池。我承受不起任何差池,他就算受点小伤,我都好像感觉到痛。”她说着说着,渐渐有些语无伦次,想必是又记起了去年那个冬天,那些惶恐不安辗转难眠的夜晚。她看了看对面的步练师,说:“也许像你这样才更好。像我这样很不好。我太喜欢他了,我的性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最好我是先他而去,要是他先我而去,我怕是也不能活了。”
她的叙述转入自己的恐惧,发现大家都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答话,她又忽而想起自己说这番话的由头。“我扯远了。”她对孙尚香笑笑,“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不喜欢,但也许之后会互相喜欢的。你们看公瑾是个很有胆识的人吧,他看起来很稳重,很可靠。但他对我不是这样的,他每次离开家,都会不舍地看着我,总要偷偷地抱一会,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等回来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之后他才安心出门。你现在以外人的眼光看刘荆州,你不喜欢他,等他成了你的夫君,也许他会是另一副样子。”
孙尚香和步练师从未体验过这样热烈的感情,两人俱是沉默。而大乔和孙策一人一鬼,则陷入古怪的对峙。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场景,一念之差,小乔爱之深,大乔恨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