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啊,子敬那就很不一样了……”
大概是太久没这样和人聊天,孙策兴致高涨,把他认识的人全都给大乔讲了一遍(大乔基本没见过,部分已经在这七年里离世,大乔再也不可能见)。时间不知觉间到了半夜,孙策还自顾自讲着他少年时代的事,大乔已经不答话了。孙策好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他唤她一声。
大乔含含糊糊地回一个单音:“嗯……”人还侧着躺,脸上还保持着耐心倾听的表情,只是眼睛已经闭上。
“睡着啦?”
“嗯……”
到了嘴边的一堆陈年旧事只好收回,孙策小小叹一口气。真是鬼迷心窍鬼上身,孙策忽然想。他居然跟大乔聊天,像朋友一样聊天,有些从未有过的古怪念头升起——如果大乔是个男人,他们肯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又如果没有皖城那一战,如果……那个晚上他对她温柔一些,尊重一些,或者她不会那样怨恨他。他早就忘掉他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但吵架的那个晚上他还记得,谁会想得到她这样纤细柔弱的女人能爆发出一阵毁天灭地的愤怒,那样的眼神他甚至没在敌人眼里见过,她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我要杀死你”的范畴,达到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杀掉”的高度,带着一些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壮烈决心。
但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这种温柔无处不在,那天她和孙尚香骑马,他看得出来很少出门的她其实已经很累,但她为了不扫孙尚香的兴,还是陪她跑了好久。那个晚上,她连衣服都没力气换了,脏兮兮地就倒下,转瞬就睡着,第二天浑身酸疼地起来,走路像踩刀子,要咬着牙才能迈开脚步。又好像今晚。她对那群男人真的感兴趣吗?刚开始讲周瑜,讲鲁肃,这两人她都认识,她听得很认真。到后面她除了回一些单音,也没再说什么,纯是见他兴致高涨,陪他聊聊。
她已经睡熟了,睡着的她像什么小动物,乖乖的一小个,呼吸的时候鼻子轻微翕动。她越温柔,那天的爆发就越像兔子逼急了咬人,始作俑者孙策就越愧疚,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在心里爬,随着他对她的了解加深,疼痛就更甚。有时候他真想把她摇醒,然后为那个晚上道歉——但他连那个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谁记得啊谁记得啊,那不过就是一个城破之后欢宴庆祝,分战利品的晚上。他的生命里有无数个这样的晚上,要不是他死而复生,要不是大乔提起这事,失控地指着他鼻子骂,他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在漫长的余生里想起这个寻常的夜晚。
夜更深了。
战争的气息一天天近了,先是周瑜从鄱阳回来,在家停留半天,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常驻军营,不回来了。再后来连孙权也不回来了——步练师总算也受了战火的波及,她怕鬼,那时候听说孙策居然抢不过两百个陈年老鬼,最后只能落在大乔身上,她心里想,孙策这么厉害的鬼尚且没地方走,那抢不过他的鬼岂不是还在这里?孙权也开始不回来之后,她只好找孙尚香陪她。孙尚香不是一个理想的陪睡姐妹,因为她胆子太大,无法理解怕鬼的人,她会用更可怕的鬼故事来安慰步练师,现在这里虽然有鬼,但都是小角色,不足为惧。
宫里的女人并不知道他们和曹操的军队已经开始频繁的小型摩擦,她们只知道近来罕有的消息很多,且越来越频繁。周瑜不回来了,孙权不回来了,再过一会儿,听说刘备那边派了个叫诸葛亮的人来,说要谈谈联手抗曹的事。
大乔是在某个晚上突然被叫出去的。
一个侍女前来通报:吴侯请您去一趟。
时候已是冬季,大乔匆忙披了个厚厚的袄子,就跟着侍女出去。外面等她的不是家里女眷出游用的马车,而是战车。几个全身披甲的兵士立在那里,后面还跟着几十个人来保护车驾。大乔本能地怕这样一群高大的男人,尽管这都是自己家的兵。幸好孙权比较细心,车上随行的是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她把大乔扶上了车,大乔就这样忐忑地由着他们不知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地点大概是军营,晚上也看不清楚,只是地方离江很近,大乔能听到沙沙的江水声,能感受到寒风中淡淡的一点江水味。她被带到一处温暖的居室里,孙权早在那里等着,她一进屋,屋里侍立的几个人就退出去。
大乔由是明白,孙权不是要见她,是要见孙策。
孙权的脸看起来比前些时候要消减不少,但眼神依然坚毅,整个人有种奇怪的分裂感,既疲惫又亢奋,像根化成一团开始乱烧的蜡烛,混沌又激烈地亮着。他没多做寒暄,开口就问大乔知不知道曹操纠集百万大军南下,要攻打江东的事。
大乔说知道。
他问她看法:“以嫂嫂所见,是战还是降?”
他哪里是在问她,他在问孙策。大乔早听说大家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孙权作为唯一一个有权力作最终决策的人,这段时间怕是听了无数别人的意见,谁都使出浑身解数要说服他,水完全被搅混,他无人可问,曹操大军已至,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想起了自己变成鬼的长兄。
孙权看着大乔,眼神如此恳切。
孙策皱皱眉:“他都把周瑜召回来了,这不就是预备着要打吗?他已有决断,还问你什么?”
大乔不搭理他,她也看着孙权,她想了想,微微笑着,避开了他的问题。“将军总领江东,无论官民,都听将军号令。”她反问道,“要战要降,将军自己就能决断。这种大事,怎么问我一个妇人呢?”
孙权一顿,之后似乎松一口气,他紧绷着那根弦松懈下来。
他本来就不是来寻一个答案的,是要来寻个安慰。
屋里只有他和大乔两个人,旁人都在外面守着,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孙权叹一口气,安静片刻,又叹一口气。就这般连续叹了好几口气,他才说道:“他们争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来找我的时候,我总在想长兄。要是他的话,他会怎样抉择?我想他不会犹豫吧,他肯定会迎战。就算真打不过,落得一个一无所有,仓皇逃跑的结局,他也无所谓——”
这真是不敢跟其他人说的话。如果孙策是个活人,而不是一个在大乔眼里的鬼魂,孙权肯定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这话好像憋了好久,他说出口的时候,脸上竟有几分解脱般的神色。
“——毕竟江东之地,就是他亲手打的。没了就没了,谁会怨他。可我呢?我那时才十九岁,就这样交到我手里,有什么闪失,他日在黄泉之下,我怎么和父兄交代?我怕错,只好多听旁人的意见,凡事都不敢像他那么果断就下决定。我是觉得要打,怎么能不打?但张子布他们几个人来来回回和我陈述利害,说得我又动摇。”
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站了起身,迎着窗外就走了过去。寒冬时候,外面就是江面,冷风吹彻,湿漉漉的冰一般的寒气从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几丝钻进室内的江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大乔也起身,孙权站在大乔的右边,孙策很突然地发现从前一直到他耳垂高度的弟弟,现在已经长成了和他一样的身形。
“我太习惯于被人左右,”孙权忽然说,“我是吴侯,江东听我号令,这些决定就该我自己来下。”
回去的时候,孙权亲自随行,把大乔送回宫中。
又是只剩下一人一鬼的时刻,大乔冷得很,蜷在被衾之中,一点不说话。孙策有些感慨,这是孙权接手江东之后,面临的第一个生死攸关的决断。他只觉得自己生活在长兄耀眼的光芒之下,觉得群臣会不自觉地拿他和长兄比较,他为自己天生的些许优柔和摇摆而不安。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长兄孙策当年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比他还小呢。”孙策回忆起以前,“袁术言而不信,摇摆不定,终于从他那里要了些兵马,往江东去,那时随我去的,只有几百人。我一路上都在想,父亲当年平黄巾,讨董卓,何等英雄,到了我,却屈居人下,想要回父亲的兵马,还要央求别人。”
昏昏欲睡的大乔睁开眼。她见到孙策时,他已经占据了江东大部州郡。她印象中的他,就是孙权心里那个神一样不可撼动的长兄模样,转斗千里,尽有江东,锐不可当,连那群比他大整整一辈的人都要忌惮他几分。
他原来也有这样彷徨的时刻啊。
她往他附近的虚空看,因为大乔前段时间表现出来的敌意不少,孙策没有第一时间把她的注视理解成惊叹,他在讲陈年往事,讲自己发迹之艰难,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只觉得她在怀疑。
“喂,你不信?你去问周公瑾,你去问仲谋,你去问我小妹。”孙策不满意,“你怎能这样看我?”
大乔有时候觉得孙权比他还更像兄长一些,至少孙权不会轻易跳起来。这人刚说完自己如何从寄人篱下到雄踞一方,下一刻就为了她看过去的一眼跳脚。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她能想象到他气急的模样,她莫名被逗笑了,给他一句:“我怎会不信,夫君当年事迹,江东谁人不知?”
说到这里,她不知是怎么了,有些莫名的,不应该有的冲动涌出。是这样,自从孙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宠物鬼,她对他的兴趣就陡然增加。
她竟然故意逗他:“别人说夫君急躁易怒,以前我都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我一个妇人,信与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呢?夫君竟然动怒。”
孙策鬼脸一黑,鬼颜大怒:“谁说的?!”
……
决战那夜,孙权竟然暗中差人,把大乔和孙尚香接到了前线。三个人站在船头,看远处两军交战。那一夜火光漫天,亮如白昼,熊熊的火焰,使江面比岸上要暖几分。孙权站在中间,大乔和孙尚香站在他两边,三个人一只鬼,一同看曹军的战船在夜空中燃烧。
火啊。火。
孙权自从那天晚上和大乔说过那一番话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面对这样盛大的胜利,他显得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他生命里绝无仅有的高光一刻,他是吴侯,此后他会有更多更灿烂的时刻。
最兴奋的是孙尚香,她恨不得在甲板上跳起来。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她是孙权的妹妹,现在孙权是打败了曹操百万大军的人,没有人能管孙权,也没有人能管她。她在甲板上欢呼,大叫,像小孩一样,围着大乔和孙权跳。两个人一只鬼,只是纵容,无奈又宠溺地看她,陪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