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达意[三国]》 第1章 吴宫逢鬼 建安十二年,鬼见于吴宫,宫人惊恐,更互疾病,死者众。彘入宫室,触宫灯,火作,孙讨逆乔夫人伤其右目。吴侯密令异人驱鬼,以雏鸡二百招魂。鬼遂灭。 吴宫有鬼其实是众所皆知的事。孙家向来很讨厌这些鬼神传说,五年前十年前,孙策还在世上的时候,他甚至还发动了几场大规模的剿巫,要把这些“装神弄鬼愚弄百姓”之人除掉。但谁都没有出面为“吴宫有鬼”辟谣。因为吴宫真的有鬼。 孙策在江东,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城破之时,原本住在这里的吴地豪强,因为怨恨孙氏,不愿投降,家主把家里人聚在一起,要一同自杀。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宁死不降,这场集体自杀进度比预想中要缓慢,直到孙策提着枪,一骑当先,冲入府内,他们还在演一些你不愿死我非要杀的戏码。看见孙策来了,还在拉扯的众人忽然同仇敌忾起来,统统从地上爬起,指着孙策鼻子骂——孙氏小儿!你不得善终!孙策这脾气,怎容得人骂自己,听了便笑,道,好啊,你们要死是吧?那我帮你们。于是一扬鞭,一拍马,一枪挑一个,屠了个满门。 之后旧的庭院被拆除,这片地正处吴县中心,被选作官府和宫室新址。孙策不信鬼神,当时别人家老老小小蜷了一地,在血泊中咒他死,他才不放心上。该建房子建房子,该住就住。 他是不怕,家里的女人胆小,个个都怕得很。唯有胆大包天的孙尚香会在家里公然说鬼。孙策死后,周公瑾家里的乔夫人偶尔会来探望她寡居的姐姐。孙尚香、步练师,还有乔家两姐妹,在屋里聊天。步练师说,又快到八月了,那家人的魂十年了还不走啊?她又开始做噩梦了。小乔给步练师狂打眼色,示意她别提这些,毕竟她屋里有孙权,大乔屋里可就她一个寡妇,这要吓得睡不着啊。孙尚香非常机敏地捕捉到了小乔的眼神,她拍拍大乔单薄的肩膀,说:“不怕,我哥这脾气,能放任他们在自家地盘上撒野?他们家鬼不走,我哥也不会走,人打鬼不好打,鬼打鬼,没有人是我哥的对手!”听得在门口侍立的两个侍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都吓得没了血色。 这次吴宫大闹鬼,事情是从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开始的。这天晚上,某个侍女不知是故意还是失足,掉进了井里。大乔住在某个角落位置的偏院,院里的井从来不用,直到尸体浮上来,大家才发现。尸体甚至还是大乔本人发现的——她某天早上照常梳妆更衣,自从孙策死后,她长什么样就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这天她走到井边,忽然想起皖城攻破那天,孙策发现她时,看向她的惊奇目光。她来了兴致,想在井里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就看见一个泡胀了的人头,鼓着青蛙般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 井口太小,人们像拔萝卜一样把尸体从井里拔出来,尸体离开狭窄井口的时候,发出噗的一声,臭水飞了一圈。那场面太过吓人,味道也臭得熏天,就在第二天,不知是不是被吓疯了,另一个侍女在宫里找了棵树,用一件衣服把自己吊死了。 之后宫里的鬼就爆发了,今天冒出来几条蛇,明天烛火自己熄灭,后天兔子怪叫,大后天乌鸦停在窗外,爪子勾破窗纸,像鬼在窗外嗤嗤嗤地抓挠。这种事一般闹不出宫,直到某天夜里,一只野猪忽然冲入,它在院里横冲直撞,撞破大乔屋子的门,掀翻屋里的宫灯。那是一盏比人高的多枝宫灯,孙策选的,很符合他的审美,高大,气派,碍地方,而且亮得刺眼,是一件很吵闹的家具。大乔上手去扶,灯油倾倒,泼在她右边脸上,烫到了她的眼睛。她疼得松手,宫灯倒地,火焰霎时点着屋里的家具和书籍,熊熊地烧了一晚上。 大乔灰头土脸地被救出来,她伤了右眼,被转到别的院落去休养。这次闹鬼闹出了火灾,虽然孙家传统是不信鬼神(其实严格来说算不上传统,这事从孙策才开始,只能算一个习惯),但孙权比他哥灵活,他表面上保持不信,私底下让部下找来了城里的异人。异人说,这里冤死鬼太多,他们投胎时候没到,无法转世;但现世肉身已死,又无处活动。他们在这里困着,憋屈得很,所以闹事。孙权问怎么办,异人想了想,说,将军是否听说过招魂术?孙权摇摇头。 异人接着说,这是吴地传统的治鬼法,您听过大禹治水吧?治鬼如治水,宜疏不宜堵。我们找一些新生的动物,一般用刚出壳的雏鸡,然后把鬼魂招到小鸡身上,鬼魂有了身体,就四散跑去,过阳间日子去了,再也不会困在这里滋扰。孙权一听,马上同意。 于是,他命人找来两百个鸡蛋,孵到小鸡出壳,那一个晚上,异人带着好几筐新生小鸡入宫,在宫里作法。宫里人一听,鬼魂会在此时投生在新生活物上,虽然自己已经是个老物,不配被投生,但还是害怕,一个个的都躲起来。唯有大乔,因为伤了眼睛,现下还在发热,浑身瘫软,一点也不想动弹。大家说要把她搬走,她烧得迷迷糊糊,眼皮都难睁开,只说她不怕,她无所谓,别折腾她了。孙尚香好奇要看鬼,正因为孙权点名要赶她出去躲鬼而发愁,于是趁着其他人都走了,临时返回,大喊要去照顾大乔,悄悄回到宫里看鬼。 大乔被移到了以前孙策住的屋子去(她坚持不走,大家认为鬼不敢进孙策屋里,所以把她放进去会比较安全),她恹恹地躺着,孙尚香在一旁又兴奋又害怕地等鬼。法事做得很安静,大乔更安静,孙尚香等到睡着,一觉醒来,自己躺在大乔右边,而屋里一切如常。阳光已经照进屋里,大乔还睡着。孙尚香爬起来看隔壁躺着的嫂嫂——大乔被带回来的时候,她才十二三岁,那时候她觉得大乔漂亮得像神仙——现在她躺在身边,虽然已经知道她是个要吃饭要睡觉,会老会死会受伤的人,孙尚香还是觉得她好漂亮。就是右边眼皮上的伤口碍眼,灯油烫得她细嫩的皮肤起了一片水泡,现在水泡破了,伤口又变成一块褐色的痂皮。 孙尚香厌恶地盯着痂皮看,也许是错觉,痂皮好像感觉到了她嫌弃的目光,它示威似地抽了一下。 她爬起来一点,靠近大乔,还要仔细看,痂皮不知怎地,又是一抽。 孙尚香“咦”了一声,大乔好像被她挪来挪去的动静吵醒,她缓缓地睁开眼。她也许是忘记了昨晚的事情,睁眼看见自己躺在孙策以前的房间里,似有些好奇地往左看,往右看,把屋子看了一圈。之后她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孙尚香身上,她好像不认得她了,她的眼神变得好奇怪——认真地辨认了一会儿,之后莫名其妙地感触起来,简直像是要哭,还不能完全睁开的右眼一转又一转,丑陋的痂皮随着眼皮抽抽地跳动。 但这好像是错觉,大乔转瞬又变回平时的样子,她很安静地看着孙尚香,等待她报告昨晚的奇遇。 孙尚香失望地扁扁嘴:“没看见鬼。真没意思。” 大乔温柔地笑笑,没说什么。 她的沉默是经过考量的,本来她不想沉默,孙尚香醒来之前,她其实就已经醒了。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这件事,甚至这事该不该说出来,都是个大问题。昨晚法事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窜到她身上的鬼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一把熟悉又陌生——应该是陌生大于熟悉,毕竟她只听了这把声音四个月,却在接下来的七年里都没再听到过它——的声音在叫唤。他非常旁若无人地大喊了一句:“我是活过来了吗?” 她被吵醒,睁开眼,鬼通过她的右眼看到了她的身体,他又大喊了一句:“不是吧,我变成女人了?” 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于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前景象没变,她居然是醒着的,鬼看见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伤口上轻轻抚过,鬼似乎认出了她的气味,她的触碰。他难得地迟疑,难得地沉默,之后他放轻了声音,似有些难以置信,似有些小心翼翼,试探般喊她:“乔姝?” …… 孙尚香还在旁边絮絮地抱怨:“都不知道是不是骗人的,还说有两百只鬼!我一只都没看见。” 鬼就在大乔的右边眼睛里,离孙尚香只有一臂距离。鬼在伤口里和孙尚香虚空对话:“我就说道士没个好的,怎么让仲谋准备雏鸡来接人?怎么也该拿点像样的走兽来。雏鸡就算了,备得还少,居然让我跟一群前朝老鬼抢地方,真是过分!” 他骂完一轮,又使唤起人:“乔姝,你把这臭道士找来,我要找他算账——” 大乔听着孙策和孙尚香两兄妹没完没了地叨叨,习惯了清静的她哪忍得住这两人同时的近距离抱怨,孙策活着的时候她不敢忤逆他,现在这家伙是个寄居在她右眼上的鬼魂,他死了七年,刚回来居然就理所应当地使唤她,他离她耳朵太近,声音还大得要命。她忍不住了,她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安静点?我头很疼。” 隔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孙尚香以为向来温柔的大乔是在说她,她惊讶地看她,眼神有点委屈:“……好吧。” 第2章 驰马望江(一) 孙氏与乔夫人驰马,望江而叹,曰:“自长兄亡,不复有同骑者。” 意识到自己寄生在大乔身上的那一刻,孙策很满意。虽然大乔是个女的,好歹是个人,比那群变成鸡崽的前朝老鬼,好太多了。 寄生在大乔身上半天,孙策开始头疼。除了他自己所在的右边眼睛,他什么都控制不了。虽然大乔是个人,但她完全不听他使唤。他就这样坐在她眼里,看侍女梳她那及地的长发,梳了整整半个时辰,之后她化妆更衣,又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她起身,结果她只是慢悠悠地从宫室的一边,走到宫室的中心,来到家里长辈的屋里,和她们进行一番礼貌但没有内容的对话,之后又慢悠悠地回去。 寄生在大乔身上一天,孙策动摇了,他开始觉得,变只鸡好像还更好一些。 是的,变只鸡更好,鸡崽虽小,至少能动。孙讨逆快要憋死了。 “你就不能出去走走吗?”孙策忍不住问,“你在这里天天就待着啊?你不闷吗?” 大乔正在拆开她早上花了半个时辰才梳好的发髻,没空搭理他。 “喂你别拆啊,你要不就这样睡觉?你明天难道又要花半个时辰去梳它?太麻烦了吧!” “衣服要不也别换了,我看你换得心烦。” “你是一点都不听我的话啊?”大乔当他不存在,孙策发大火,大乔右眼角猛跳。 “行,你不听话也行,你好歹理理我,你看见我回来不高兴吗?你难道没有话想对我说吗?”孙策十分憋屈,他在大乔眼里趴下,对着她的耳朵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 镜子里的大乔终于开口了,她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说:“我很累了,没什么要说的。” 孙策跳起来:“什么?你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啊,你这就累了?你就是不想理我,你故意说谎。” 大乔又叹一口气,开始换衣服。孙策气疯了,这女人变了!他想起他七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攻破皖城,他和周瑜在逃难的人群里,发现了乔家姐妹。大乔抱着比她小两岁的小乔,小乔受伤了,病恹恹地伏在姐姐怀里。大乔和孙策对上目光,他看她的眼神像看到罕有的猎物,有着漂亮羽毛的鸟雀,或是油光水滑的老虎,带着惊奇,赞叹,和强烈的占有欲。总之不像在看人。她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眼神,于是她显得很柔弱,很顺从,很感恩戴德,由着孙策和周瑜把她们姐妹两个瓜分,带了回家。 在孙策对她仅有的四个月记忆里,她是个温柔、听话、没有脾气的女人,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说什么都是对的。等到他被许贡家的门客刺伤,弥留之际,大乔在他身边哭。她连哭的时候都很安静,瘦弱的女人缩成一团,低声呜咽,不像孙权,十几岁的人趴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失态。意识到自己复活在她身上,他预备好大乔对此的反应:惊喜万分,感谢上天,之后兴奋地告诉所有人,孙策复活了!然后家里人都来迎接他。结果这女人对他不理不睬,好像还嫌他烦。 孙策很生气,他严肃地质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不理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是你的夫君。” 大乔这回终于认真地回复他,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确实很疲惫:“好,夫君,我病了整整一旬,食水不进,昨晚屋外的鬼听见你在我这里,一直拍门,说要杀了我,我一宿没睡。我没有骗你,我累了。夫君要聊天,明日一早再聊可好?” 孙策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确实病弱,刚才的火气霎时消了。算了,大人有大量,不对,大鬼有大量,不跟她计较。重生的喜悦压倒一切,他决定对这个女人多点宽容,多点耐心。 “行。”他乖乖闭嘴。 孙策习惯了一早起来,活着是这个习惯,死了复活,还是这个习惯。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大乔自然还在睡,他趴在她脸上,听她睡觉时发出的微弱呼吸声。她好像确实还没恢复过来,她的呼吸又弱又短,睡得也不深。一晚上时不时翻身,哼哼唧唧的,她眼角的伤口,底下没长好,丝丝地疼;表皮又在爬,痒得钻心。睡梦中的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挠生长旺盛的皮肤,孙策听得这动静,赶紧制止:“别碰!” 他忘了自己是只鬼,还忘了自己是只离大乔过分近的鬼,睡着的大乔被他一声大叫活活惊醒,她猛地睁眼,惊得冷汗直冒,她的心怦怦乱跳,孙策感觉到血液像海浪一样在他身下的筋肉里扑腾。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呆在她身上一天半,孙策总算发现这是个比自己弱得多的身体。看她就这么一惊,已经快要吓死,想起前半夜埋怨她不理人的事,心里甚至有点愧疚。 她在床上缓了好一阵子,气息才稳定下来,她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你差点把伤口挠破。”他说,“睡吧。” 这一睡,又睡到第二天白天。孙策在大乔眼里发了两个时辰的呆,之后闷得睡着。大乔醒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梳妆,到长辈屋里转一转,疲惫地倒下。她今天比昨天状态要好一些,道士还是有点用处,到底家里没有小鬼了,只剩了他一个大鬼。等她歇息过后,悠悠醒转,闷得已经快要日夜不分的孙策找她说话:“醒了吗?” 大乔睁开眼,环视房间一圈,找个借口屏退屋里侍女,才对虚空回答:“嗯。” “聊聊天?” 她心情不错,听起来比昨天有精神:“夫君要聊什么?” “聊聊这几年?我走之后大家都怎样?” “那可说不完,你走七年了,事情很多。” “那你呢?你先讲讲你。” “我就这样。” “就这样是怎样?” “你看到是怎样就怎样啊。” 噩梦。孙策想起她的日常,如此无聊,如此乏味,如此重复,简直是噩梦。如果他这辈子就这样过,他会觉得自己活了两百年。活到烦,活到腻,活得想死。 “你说你每天都这样?每天?” “是啊。” “你哪里都不去吗?” “我能去哪里?”她好像在笑他,“我嫁的是你,你走了,我能去哪里?” 吴地民风开放,寡居妇女再嫁是很常见的事。但大乔是孙策的女人,谁敢娶孙策的女人? 她这辈子确实只能在这里待着。 孙策想过他死后孙权会怎样,周瑜会怎样,甚至孙尚香会怎样,但从没想过大乔会怎样。他向来觉得嫁给他很不错,至少衣食无忧,一辈子安安稳稳,比嫁给别人强多了。但现在看来,嫁给他也就这点好处,其他便是她说的,“我就这样”和“我能去哪里”。 沉吟片刻,孙策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大乔觉得这吵吵嚷嚷的男人声音好像故意放轻了些,像是刻意不让自己的声音刺到她。 “你可以出去走走,你去找小妹,她可以带你出去。”他说。 …… 时间又过了一旬,大乔的身体状况总算是回到了吴宫失火之前。孙策复活的事依然是她和孙策之间的秘密,而孙策在这些日子里,不能说是习惯了她的安静,只能说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一切。是啊,活过来就行,活着多好,吴宫虽小,好歹他能看,能听,能呼吸,还能跟大乔说话,从前活着的时候他从不珍惜这些,现在他才知道这些日常琐碎是何等珍贵。 而慢慢地,他似乎体会到了大乔的好。大乔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她沉稳,她冷静,她会审时度势,一点不毛躁,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她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谋士。孙策已经死了七年,如果他死了七天就复活,大家也许欢迎他回来,但他已经死七年了——江东已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走上了新的轨道,他要是回来了,这吴侯谁来当?他最好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待着,像死透了一样。 孙策很突然地发现,以前他是不了解大乔的。 但她对此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因为大乔从来不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她在他面前表现得好柔弱,好听话,像个没有元神的漂亮木偶——事实上并非如此。她这样只是因为她沉稳她冷静她会审时度势。她知道孙策喜欢这样的女人,而又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很久。她的计划也许是这样:早期凭借孙策的喜爱,获得稳固的地位,保证自己不会轻易死掉;后期孙策移情别恋,但她非常大度,孙策觉得她还算个不错的老女人,于是让她安静地在吴宫的角落平稳地混到老死。都怪孙策死得早,她的大计全泡汤。 现在当了鬼的孙策再也不能给大乔庇护,同时也无法对她造成威胁,大乔因此对他前所未有地坦荡,每当夜幕降临,大乔以“不习惯别人近身伺候”为由赶走侍女,屋里只剩她和孙策的时候,她就会现出她作为乔家大小姐的真面目。 她对孙策爱答不理。 孙策指责她,她骂回去。 孙策急了,口不择言,他这人就是好胜,吵架以胜利为第一要义,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甚至不在乎自己还挂在别人眼里的悲惨事实。 “要不是我,你八年前就死在皖城了!你好大的胆子,好没本心,不感谢我,还反过来骂我?”孙策放狠话。 大乔冷笑:“要不是你,城会破吗?要不是你,我父亲还活着。要不是你,我好好地嫁人,天子五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你?你把我掳回去,和强盗有何不同?” 她追着他骂,好大的怨气,积压好久的怨气,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曾经一脸甜蜜地窝在他怀里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孙策感到后怕——她原来是恨他的,恨之入骨,要是那时候她手里有刀,她肯定会狠狠地一刀扎进他的心窝。 他应该要大怒,但他怒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旬里过于贴近她,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心虚,要命了,真是鬼迷心窍鬼上身,他一直都觉得乔家姐妹能被他和周瑜带走,是千载难逢的幸运。 他无言以对,只好议和,心里想要息战,面上还摆一副很不耐烦的态度,好像只是不屑于和她吵:“够了够了,我好歹是你夫君,我们——” 大乔听到这话,像被什么扎到,一下子不沉稳不冷静也不会审时度势,她坐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就骂:“是啊你是我夫君,可我又不是你的妻。你怕是已经忘记城破那天,我记得还很清楚。你把我抓了,教侍女洗干净,换身衣服,就算是纳过礼。此后每次见你,哪次不是这样?这一旬你对我说的话比那四个月都多得多,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 孙策被她逼到绝路,她这一连串的控诉让他插不进半句话,等她骂完了,因为激动过度,她面无血色,又歪在一边喘息,而他像被什么魇住,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口。到最后他只是赌气般回她一句:“行了,我都死了!” 她喘着气,莫名地笑:“是啊,你死了,我也死了。” 屋里静得过分。她连哭都是没有声息的,死静死静,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哭得禁不住地呛咳,咳到疲倦,至于睡着。 第二天谁也不提这事,她又忽然识趣,乖乖地去侍奉长辈,去当孙策的眼,给他解闷,带他到处走走,看看风景。孙策一整天都沉默,昨晚被她一说,顿时失去了叫她陪聊的立场。转眼又到晚上,他看她在镜前卸妆,如此相似的时间,他忽然想起她昨晚的话—— “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 第3章 驰马望江(二) 转眼又到晚上,他看她在镜前卸妆,如此相似的时间,他忽然想起她昨晚的话—— “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 他把她当什么?他回忆七年前的她。漂亮的脸,漂亮的身体,顺从的身体。没别的了。那时候他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和他说话。她从未像昨晚那么像个活人,甚至像个男人,昨晚的她哪里像女人啊?她跟他吵架,就差指着他鼻子骂,简直像和他意见不合并且忍无可忍时的张昭,或者是和他扭打在一起的太史慈。 他再不敢一大早吵醒她,他醒来之后,静静等她又睡了好久。她还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醒觉的时间太长,她的生活又过于无聊,他将那个晚上反刍来反刍去,终于忍受不了。小霸王孙伯符破天荒地表现出一点讨好的意思:“你去江边看过吗?” 大乔并没想到他会给这样的开场白,她回答:“没有。” “去看看吧,很壮观。”他提议,“你去找我妹,她知道哪段江面最好看。” 大乔说要到江边看看时,孙尚香看她的表情像在看鬼。 孙尚香虽然有时候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被她怀疑的目光盯着,大乔在紧张,孙策也在紧张。一人一鬼虽没说话,但彼此交换一下无声的信号,大概也知道现在不是个把“孙策复活”一事公开的好时机。南北征战,荡平天下,乔不如策;瞒天过海,特别是骗女人,策不如乔。大乔目光偏开,作一些怀念状,沉吟片刻,才似有些羞赧地说道:“昨夜梦见夫君,他带我到江边,醒来想起我到吴县七年,从来没出宫门,就想……出去看看。” 一下子反常的行为都被解释明白,话说到死去的孙策头上,孙尚香也不免有点感伤,无暇再去怀疑什么。孙尚香叹一口气,提到孙策,她看起来也闷闷的。“从前长兄经常带我到江边,我是知道哪里好看。不过那段江面离这里颇远……嫂嫂骑过马么?” 骑马倒是好办,马厩里偷偷牵走两匹,谁也不会多问。但要是乘车,事情就要麻烦得多,大乔一个寡妇要跑出去,最好还是别弄太大阵仗。 大乔摇摇头。孙策暗道不好,这下出门计划又泡汤。但大乔不知是被他说的美丽江景吸引,还是怎样引动了出门走走的决心,她摇了摇头,之后又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对孙尚香说:“要不……你教教我?” 孙尚香一听,两眼放光,马上来了兴致。孙策辞世,她又长大,渐渐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人再没有像孙策那样,要教她骑射,邀她一起到处乱跑的人。大乔今天居然邀请她出门,还说要请她教自己骑马,孙尚香兴奋不已,话音刚落,人就扯着大乔的手,嗖地跑了个没影。 孙尚香解开自己的马,又在马厩里看了一圈,挑了个看起来最老实最听话的马出来。大乔被她拉着跑,这时候还喘着呢,孙尚香牵了马,走到她面前,绕着这高大的动物,便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 “这是马鞍,两边挂的是马镫……” 大乔试探着去摸马鞍,马鞍旧了,日晒雨淋,表面磨损,摸起来又硬又粗糙,不像什么舒服的坐处。孙尚香上前几步,走到她自己的坐骑前面,她一手牵住缰绳,虽然穿着长裙,但因为经常骑马,她手上发力,轻巧地把自己往上一带,裙摆便顺着她的动作展开,她一脚踩在马镫上,裙子如翻飞蝴蝶,转瞬就在马背上铺展,她另一条腿跨到马背那边,脚便稳稳踩上另一边马镫。 见大乔看看马背上的她,又看看自己的长裙,孙尚香想起来对方是个连路都不多走的寡居妇人。她细心提醒:“可以把裙子提起来先试试——”大乔按她说的做,掀起的裙摆下方露出两截罗袜。孙尚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是有点不好看,但无所谓的,你先上马,上去之后整好再出门,外人也就看不到了。” 大乔坐到马上,树下长到齐膝的青草,从高大的马背上看去,是平坦的一片。她不由得害怕,从这里摔下去,怕是要摔断脖子——她第一次对孙尚香肃然起敬,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女孩,居然对此毫无畏惧,上马就像走路一样稀松平常。 她按照孙尚香的指引,把裙摆拢到马鞍上收好,牵着缰绳,坐直身。身下的马匹分外听话,它由着她笨拙地上马,等她慢慢坐好,毫不反抗。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幸好马匹温顺,她算是得了些信心。孙尚香在前面坐着,她双腿轻夹马腹,坐骑便听话地慢悠悠起步,往前走去。 “你也试试,”孙尚香在前面停住,回过头来说,“我们先慢慢走,等你不害怕了,再加快些跑出去。” 大乔按照她的示范,双腿夹了夹马腹。一直表现得很听话的马匹,一点不动弹。 她又试一次。马不给任何反应。 “咦?”孙尚香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你用力点试试?” 大乔用力一夹马腹,马忽然掀起前蹄,这动作虽小,但把大乔吓得不轻,她紧握缰绳,恨不得抱住马的脖颈,趴在它背上。 忽然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它欺负你呢。”孙策说,“见你刚刚上马犹犹豫豫,上来又整半天裙子,知道你是第一次骑马,故意不听你使唤。” 大乔趴在马上,小声问他:“那怎么办?” 孙策笑道:“你用鞭子抽它。” “什么?”大乔表示怀疑,“它受了惊,不就把我摔下去了吗?” “你是主它是主?你怕它,它就欺负你。你听我的,你就抽它一鞭子,还不走就再抽,抽到它走为止。它要是把你掀下来,我小妹在你旁边呢,她对付过脾气更坏的马,你怕什么。” 大乔半信半疑,平时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孙策在旁边——虽然他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但不知怎的她多了点勇气。她握紧缰绳,稳住身子,之后一扬马鞭,给这欺负人的马匹来了一鞭子。马万没想到大乔会抽它,忽而往前冲出,孙尚香并不知道孙策在指挥,只当马匹失控,一扬鞭也追了上去。 太快了,大乔从没试过这样快地移动,马匹认路,她都反应不过来怎样牵引,它就已经熟门熟路地往宫门的方向跑去。她怕被摔下来,拼命要去坐实在马鞍上,马在路上飞跑,她被颠得一跳一跳,骨头都要散架。孙策看得好笑,像看小孩一样看她学骑马,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落在呼呼的风声里。“你坐不住的,别白费力气了,力道用在腿上,用腿去夹它!” 大乔怕到极点,反倒不怕了。这不受控的身体仿佛成了外物,会不会摔下来,会不会死掉,好像是旁人的事。孙策让她悬空,别坐实在马背上,她放胆就听了。孙尚香追上来,她雀跃地赞叹道:“你学得好快!太好了,以后你就可以陪我一起出去了。快跟上来,我带你走吴县里最最宽敞的路!”之后便轻扬马鞭,压过她一个身位,领在她前面。 大乔跟在她后面看,这是一条贯穿城市的路,路很宽,两旁相距有一百步,这是当年孙策领兵入城走的路,他金盔金甲,骑着陪他征战多年的骏马飞电,大剌剌的便走在这路上,身后是雄壮规整的军马,马蹄声隆隆响,像雷声一般,响彻这吴县的每一寸土地,多威风啊! 时隔十余年,孙策在大乔的眼里看到了他曾经看到的一切。这位雄踞一方的少年将军也陷入感怀,他难得安静,只默默地看。 路两旁的百姓也仰头看——两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往西边金色的夕阳和金色的江水奔去。有一位是吴侯的小妹,她是常常能见到的,不足为奇;但旁边那个是谁?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纤细柔弱,却纵马飞驰,英姿飒爽,宛然有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孙讨逆影子。 宽阔的江面,陡然就横在眼前。 大乔忙问孙策:“怎么让它停下来?” 孙策心情大好,死了好多年,又憋了好多天,这下总算舒服了。况且和他赌气,咬牙切齿地骂他的大乔,终于又态度诚恳地向他求教,他瘪了两旬的心突突膨胀,他耐心指点:“夹紧马腹,拉缰绳就停住了。” 她听话照做,马在江边停住,马蹄踢到江水,水面撞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他心情一好,话就变多,竟教一些平时只会教孙权的话:“你要让它知道你是主,你要让它怕你。你比它凶,比它狠,给它看你说一不二的威严,它才会臣服于你。驯马是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如何号令三军?” 说完他想起来大乔不是他弟弟,是他的妻室。但为时已晚,大乔已经听进去了。她心情也很好,她由衷地笑,剪影映在光线耀眼的江上,江风之中,她衣袂飘飘,仿佛神女。 她回他一句:“受教了。” 孙策有点不好的预感。她一个寡居妇人,除了号令他这个寄居鬼魂,还能号令谁?他真是得意忘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孙尚香勒住马,她骑着马,笃笃地缓步到大乔身边,停下。两个女人坐在马上,看黄昏时候,金光灿灿的江面。火红的夕阳似被广阔的江面吞噬,不愿沉入水底的光芒,星星一般点点涌出水面,随着傍晚的江风,随着江风吹皱的江水弹动。 孙尚香的目光落在很远的江面上。 这眺望渐渐变得柔软,变得伤感,她脸上的笑意退去,慢慢化作一些怀念。 她叹一口气。 大乔看向她,问:“景色多美,怎么叹气呀?” “我想长兄了。”她很直接地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反射的水光。她想了想,又接着说:“这条路是他教我走的,说是最开阔,最漂亮的一条路。自从他走后,就再没有和我一同骑马的人了。” 大乔侧过脸去看她,她温柔地笑笑。 “以后你要是想来,你叫上我呀。” 孙尚香一怔,窝在眼里的泪珠,啪嗒一下滚落。 她雀跃地拍手,又笑又哭:“好呀好呀!” 骑马部分违规操作,不要学,危险警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驰马望江(二) 第4章 吴侯问战(一) 曹公南征,议者多劝吴侯迎之,唯瑜、肃执拒之议。问战于乔夫人,答曰:“公既总军事,吏民从公号令,何问于妇人?” 孙策的魂被招到大乔的右眼里,这事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 最先察觉到大乔不对劲的是她的妹妹小乔。孙策和大乔虽然共用一个身体,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孙策管的右边眼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于是小乔发现她的姐姐时不时就会有些不协调的表情——右眼角抽抽,抽抽,静息状态持续半个时辰之后,右眼坐不住,不耐烦地往侧边张望。如果大乔长得很难看,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右眼怎么转。但因为大乔长得太漂亮了,任何一点不和谐都会显得极其突兀。在第三次和大乔照面的那天,小乔靠近她,忧心忡忡,小声关心:“姐姐,你的眼睛好了吗?还能看清吗?你……别再闷声忍着了。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你如果不便说,我问问公瑾,央他帮忙,再找个医者看看?” 之后发现的是孙权。孙权很偶然会出现,因为右眼归孙策管,所以孙权站在大乔左边,和站在大乔右边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会不一样。孙权一直生得瘦弱,身材也不高,直到十九岁那年,孙策遇刺身亡,被迫成为家主的孙权,身体和心灵都在短时间内疯长。他几乎是在一个月内,从家里娇生惯养的次子,变成现在的样子。而这一个月内,他倏地长高,再过一年,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大乔习惯于仰视高大的他,而孙策总记得他在自己耳垂的高度。所以当孙权站在大乔左边,大乔就会直接仰头看向他;而当他站在右边,孙策的目光会习惯性地往下一扫,之后才反应过来要抬头。孙权心细如毫毛,兼之他对大哥看他的神态过于熟悉,家里那位传奇般的长兄,这辈子怕都会像个威严的神像,威风凛凛地立在他的心中。被藏在大乔眼里的孙策看过几次,他就认出了他的目光。 但因为和大乔非常不熟,孙权无法预料她被戳穿之后的反应,江东军政大事极其繁忙,孙权疲于奔命,孙策复活这事是个家庭机密,不便告诉外人。对于只能他自己做决断的事,他一般是这样处理的——紧急的赶紧做,不紧急的先晾着,等它紧急了再说。这事属于非常不紧急,且非常难预料,所以孙权决定拖到最后一刻再问。 戳破这层纸的是孙尚香。孙尚香和大乔很熟,和孙策也很熟,与此同时那天晚上她还在孙策附身大乔的案发现场,综合大乔近来突然变得好动,突然变得活泼,随机用布遮住已经基本愈合的右眼伤口等一系列异象,她很轻易地就想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某个晚上,孙尚香跑到孙策的房间去,那屋子其实丢空有些时候了,大乔失火的旧居需要修葺,她就暂时在孙策的空屋子住下。 孙尚香爬到大乔身边,刚睡过去的孙策被她惊醒,一睁眼便是自己妹妹贴得很近的一张大脸,他早就忘了自己已经死掉,现在没有肉身,只当妹妹半夜来访,惊得猛然跳起。孙尚香就看着大乔右边眼睛乱转,之后她缓缓睁开另一边眼,似有些嗔怪地皱起眉头。她当然是不会烦她的,孙尚香对此很有信心,大乔是整个吴宫里最喜欢她的人了。她烦的是大惊小怪吵醒人的孙策,那天她嫌吵,让人闭嘴,目标自然也是孙策。 孙尚香很直接,很严肃地问她:“长兄回来了,他就在这里,对吗?” 她指了指大乔的右眼,所指之处,皮肉之下,是震动万分,正着急地思考该怎么行事的孙伯符。 唉。瞒不住了。 人死了且瞒不住,人活了又怎瞒得住。孙策,看开点!这是迟早的事。他安慰自己。 除了孙尚香,没有人再这么直接地揭穿这事。但和大乔关系密切的几个人都知道了,小乔、步练师,还有孙权,几个人心照不宣,只是保持表面上的沉默。 事情从大乔和孙策两个人的秘密,变成大乔他们俩和其他几个人的秘密。事情是迟早要藏不住的——但必然不能是现在。孙权近来焦头烂额,刘表刚死,刘琮接手荆州,然后转手送给曹操。曹操纠集北方大部兵马,再加上新吞并的刘表部众,声称水陆大军一百万人,浩浩荡荡地就要南下征讨,攻打江东。曹操那架势真吓人,文武群臣听了,吓得肝胆俱裂。除了周瑜和鲁肃两个人,其他人都劝孙权,曹公势不可挡,不如我们投降吧。 孙权头很痛。战还是降,成了目前江东所有分歧的共同大主题。 连向来不谈军政的吴宫内部都开始讨论这事。 孙尚香是非常坚定的主战派,她慷慨陈词,说得兴起,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几个新做的酥饼都跳起来。“水陆大军一百万又怎样,在我江东,谁敢撒野!”她怒道,“我们兵马不少,又不是一点都打不过,为什么要未战先降?打都没打就要投降,这可要被全天下人耻笑!” 小乔是盲目而坚定的主战派。她很坚决地赞同孙尚香的话,原因是:“周郎说要打,所以我也觉得要打。” 步练师是爱怎样就怎样无所谓派。她拿起桌上酥饼,热情地一人分一个,一边分一边说:“管那些做什么,打不打我们都是听天由命,打起来了难道我们能上阵杀敌么?打赢了继续活,打输了等死,别想那么多。酥饼新做的,快趁热吃。” 到了晚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剩了大乔和孙策一人一鬼。大乔问孙策,你觉得打不打? 孙策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怎会问他这种问题。“这就不该争起来,”他说,“我早跟仲谋说了,这种事问周瑜!他问其他人,他自己给自己找问题。” 虽然这些天里,大乔多次让孙策对她刮目相看,但她居然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孙策也是没料想到。向来因为瘦弱,总是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精神的她,翻了个身,侧向左边躺着,好让孙策坐在她的脸上面,伸展一下他呆不住的身体。“如果是你呢?”她很有兴致地开始了假设,“如果你还活着,你是吴侯,曹公要南征,事情会怎样?” “还能怎样,当然是迎战啊。” “你一点不问他们么?” 孙策有被她的问题冒犯到:“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刚愎自用的人吗?” 见她一点没被自己的反问镇住,他只好补充解释:“问是要问,但吵必然是吵不起来。” “为什么?” “就没必要问所有人的意见啊!”他说得激动,坐了起身,撑得大乔右眼跳跳疼,“好多人都是无所谓的,在孙氏手下当个官,在曹氏手下也当个官,赢了输了有何不同,倒不如少折腾,他们当然不想打,问他们是白费工夫。就问几个真心要追随孙氏的,不就够了吗?周瑜可以问,鲁肃可以问,张昭就算了。我会问问他,但这种事不能听他的。” 大乔其实对这些人都不了解,唯一对周瑜的了解来自于小乔,从小乔的描述里了解周瑜,可信度极低,信息量等于没有,小乔除了说周瑜相貌俊美天下无双,不会说别的。 她很好奇,那是她本来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世界。她追问道:“为什么呀,张昭是怎样的人?” “我当年将仲谋托付给他,他必定以保全孙氏为先,绝不敢冒险。曹操统北方荆州百万之众南下,归顺则万无一失,大不了丢点面子,丢几座城。一旦迎战,输了便一无所有。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那周瑜呢?” “你别看公瑾他风流儒雅,像个文人,他可是和我一起征战的人,他胆子可大了。”说起周瑜,孙策的欣赏溢于言表,“公瑾他有胆量,有远见。袁绍已灭,一旦曹操渡过长江,占住荆州,谁还能和他抗衡?归顺只能拖延几年,等曹操在荆州站稳了,教习水军,再次攻来,谁还能拦他?干脆此时就给他打回去,叫他死了这心,别打江东主意。” 好久没人和他聊这些,他洋洋洒洒地演说,竟忘了对面是大乔,他下意识问对方一句:“你说是不是?” …… 大乔第一次就这种问题被征询意见,孙策一愣,她也一愣。 她不知怎的,竟有点欣喜,她难得顺着老虎毛,摸了摸老虎脑袋。“夫君所言极是。”她表示肯定,接着还夸几句,“看来夫君果然是个有识人之明,懂用人之道的明主,难怪初时虽然势单力薄,但却还是有那么多英才慕名依附。没有夫君,江东何以有今日。” 重生一个月,孙策第一次被夸成这样,他心里乐开了花,之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完了!因为他的世界只剩下大乔一个人,所以她变得过分重要,往日恭维他的人那么多,他听都听烦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随便被人夸夸,就沾沾自喜,极度膨胀?况且大乔恭维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女人,这女人露出了她狡猾又凶恶的真面目! 自从上次教她骑马,孙策一时失言,教她如何号令下属,她就学会了对他威逼利诱,把他当马来驯。她不高兴了就假装伤口撕裂,一块布捂在他的身上,让他一整天见不到阳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活闷着;她高兴了,就把布揭开,带他出门走走。这般来回几次,等她愿意带他骑马,他差点没忍住欢呼。人果然不能依附他人生活,依附久了,人就会变成被驯服的马,任人摆布,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孙策痛心疾首地如是想。 但这女人真是太聪明了,她好像感觉到了孙策对恭维一事产生了抗拒,她换了个方向,又引他说话。 “那其他人呢?鲁肃呢,鲁肃是怎样的人?” 她问得好诚恳,语气里全是单纯而热烈的好奇。试问谁能拒绝一个漂亮又聪慧的女人,抛来的这样一个问题。 在孙策意识到自己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之前,他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子敬啊,子敬那就很不一样了……” 第5章 吴侯问战(二) “子敬啊,子敬那就很不一样了……” 大概是太久没这样和人聊天,孙策兴致高涨,把他认识的人全都给大乔讲了一遍(大乔基本没见过,部分已经在这七年里离世,大乔再也不可能见)。时间不知觉间到了半夜,孙策还自顾自讲着他少年时代的事,大乔已经不答话了。孙策好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他唤她一声。 大乔含含糊糊地回一个单音:“嗯……”人还侧着躺,脸上还保持着耐心倾听的表情,只是眼睛已经闭上。 “睡着啦?” “嗯……” 到了嘴边的一堆陈年旧事只好收回,孙策小小叹一口气。真是鬼迷心窍鬼上身,孙策忽然想。他居然跟大乔聊天,像朋友一样聊天,有些从未有过的古怪念头升起——如果大乔是个男人,他们肯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又如果没有皖城那一战,如果……那个晚上他对她温柔一些,尊重一些,或者她不会那样怨恨他。他早就忘掉他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但吵架的那个晚上他还记得,谁会想得到她这样纤细柔弱的女人能爆发出一阵毁天灭地的愤怒,那样的眼神他甚至没在敌人眼里见过,她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我要杀死你”的范畴,达到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杀掉”的高度,带着一些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壮烈决心。 但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这种温柔无处不在,那天她和孙尚香骑马,他看得出来很少出门的她其实已经很累,但她为了不扫孙尚香的兴,还是陪她跑了好久。那个晚上,她连衣服都没力气换了,脏兮兮地就倒下,转瞬就睡着,第二天浑身酸疼地起来,走路像踩刀子,要咬着牙才能迈开脚步。又好像今晚。她对那群男人真的感兴趣吗?刚开始讲周瑜,讲鲁肃,这两人她都认识,她听得很认真。到后面她除了回一些单音,也没再说什么,纯是见他兴致高涨,陪他聊聊。 她已经睡熟了,睡着的她像什么小动物,乖乖的一小个,呼吸的时候鼻子轻微翕动。她越温柔,那天的爆发就越像兔子逼急了咬人,始作俑者孙策就越愧疚,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在心里爬,随着他对她的了解加深,疼痛就更甚。有时候他真想把她摇醒,然后为那个晚上道歉——但他连那个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谁记得啊谁记得啊,那不过就是一个城破之后欢宴庆祝,分战利品的晚上。他的生命里有无数个这样的晚上,要不是他死而复生,要不是大乔提起这事,失控地指着他鼻子骂,他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在漫长的余生里想起这个寻常的夜晚。 夜更深了。 战争的气息一天天近了,先是周瑜从鄱阳回来,在家停留半天,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常驻军营,不回来了。再后来连孙权也不回来了——步练师总算也受了战火的波及,她怕鬼,那时候听说孙策居然抢不过两百个陈年老鬼,最后只能落在大乔身上,她心里想,孙策这么厉害的鬼尚且没地方走,那抢不过他的鬼岂不是还在这里?孙权也开始不回来之后,她只好找孙尚香陪她。孙尚香不是一个理想的陪睡姐妹,因为她胆子太大,无法理解怕鬼的人,她会用更可怕的鬼故事来安慰步练师,现在这里虽然有鬼,但都是小角色,不足为惧。 宫里的女人并不知道他们和曹操的军队已经开始频繁的小型摩擦,她们只知道近来罕有的消息很多,且越来越频繁。周瑜不回来了,孙权不回来了,再过一会儿,听说刘备那边派了个叫诸葛亮的人来,说要谈谈联手抗曹的事。 大乔是在某个晚上突然被叫出去的。 一个侍女前来通报:吴侯请您去一趟。 时候已是冬季,大乔匆忙披了个厚厚的袄子,就跟着侍女出去。外面等她的不是家里女眷出游用的马车,而是战车。几个全身披甲的兵士立在那里,后面还跟着几十个人来保护车驾。大乔本能地怕这样一群高大的男人,尽管这都是自己家的兵。幸好孙权比较细心,车上随行的是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她把大乔扶上了车,大乔就这样忐忑地由着他们不知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地点大概是军营,晚上也看不清楚,只是地方离江很近,大乔能听到沙沙的江水声,能感受到寒风中淡淡的一点江水味。她被带到一处温暖的居室里,孙权早在那里等着,她一进屋,屋里侍立的几个人就退出去。 大乔由是明白,孙权不是要见她,是要见孙策。 孙权的脸看起来比前些时候要消减不少,但眼神依然坚毅,整个人有种奇怪的分裂感,既疲惫又亢奋,像根化成一团开始乱烧的蜡烛,混沌又激烈地亮着。他没多做寒暄,开口就问大乔知不知道曹操纠集百万大军南下,要攻打江东的事。 大乔说知道。 他问她看法:“以嫂嫂所见,是战还是降?” 他哪里是在问她,他在问孙策。大乔早听说大家因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孙权作为唯一一个有权力作最终决策的人,这段时间怕是听了无数别人的意见,谁都使出浑身解数要说服他,水完全被搅混,他无人可问,曹操大军已至,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想起了自己变成鬼的长兄。 孙权看着大乔,眼神如此恳切。 孙策皱皱眉:“他都把周瑜召回来了,这不就是预备着要打吗?他已有决断,还问你什么?” 大乔不搭理他,她也看着孙权,她想了想,微微笑着,避开了他的问题。“将军总领江东,无论官民,都听将军号令。”她反问道,“要战要降,将军自己就能决断。这种大事,怎么问我一个妇人呢?” 孙权一顿,之后似乎松一口气,他紧绷着那根弦松懈下来。 他本来就不是来寻一个答案的,是要来寻个安慰。 屋里只有他和大乔两个人,旁人都在外面守着,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孙权叹一口气,安静片刻,又叹一口气。就这般连续叹了好几口气,他才说道:“他们争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来找我的时候,我总在想长兄。要是他的话,他会怎样抉择?我想他不会犹豫吧,他肯定会迎战。就算真打不过,落得一个一无所有,仓皇逃跑的结局,他也无所谓——” 这真是不敢跟其他人说的话。如果孙策是个活人,而不是一个在大乔眼里的鬼魂,孙权肯定也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这话好像憋了好久,他说出口的时候,脸上竟有几分解脱般的神色。 “——毕竟江东之地,就是他亲手打的。没了就没了,谁会怨他。可我呢?我那时才十九岁,就这样交到我手里,有什么闪失,他日在黄泉之下,我怎么和父兄交代?我怕错,只好多听旁人的意见,凡事都不敢像他那么果断就下决定。我是觉得要打,怎么能不打?但张子布他们几个人来来回回和我陈述利害,说得我又动摇。” 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站了起身,迎着窗外就走了过去。寒冬时候,外面就是江面,冷风吹彻,湿漉漉的冰一般的寒气从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几丝钻进室内的江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大乔也起身,孙权站在大乔的右边,孙策很突然地发现从前一直到他耳垂高度的弟弟,现在已经长成了和他一样的身形。 “我太习惯于被人左右,”孙权忽然说,“我是吴侯,江东听我号令,这些决定就该我自己来下。” 回去的时候,孙权亲自随行,把大乔送回宫中。 又是只剩下一人一鬼的时刻,大乔冷得很,蜷在被衾之中,一点不说话。孙策有些感慨,这是孙权接手江东之后,面临的第一个生死攸关的决断。他只觉得自己生活在长兄耀眼的光芒之下,觉得群臣会不自觉地拿他和长兄比较,他为自己天生的些许优柔和摇摆而不安。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长兄孙策当年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比他还小呢。”孙策回忆起以前,“袁术言而不信,摇摆不定,终于从他那里要了些兵马,往江东去,那时随我去的,只有几百人。我一路上都在想,父亲当年平黄巾,讨董卓,何等英雄,到了我,却屈居人下,想要回父亲的兵马,还要央求别人。” 昏昏欲睡的大乔睁开眼。她见到孙策时,他已经占据了江东大部州郡。她印象中的他,就是孙权心里那个神一样不可撼动的长兄模样,转斗千里,尽有江东,锐不可当,连那群比他大整整一辈的人都要忌惮他几分。 他原来也有这样彷徨的时刻啊。 她往他附近的虚空看,因为大乔前段时间表现出来的敌意不少,孙策没有第一时间把她的注视理解成惊叹,他在讲陈年往事,讲自己发迹之艰难,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只觉得她在怀疑。 “喂,你不信?你去问周公瑾,你去问仲谋,你去问我小妹。”孙策不满意,“你怎能这样看我?” 大乔有时候觉得孙权比他还更像兄长一些,至少孙权不会轻易跳起来。这人刚说完自己如何从寄人篱下到雄踞一方,下一刻就为了她看过去的一眼跳脚。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她能想象到他气急的模样,她莫名被逗笑了,给他一句:“我怎会不信,夫君当年事迹,江东谁人不知?” 说到这里,她不知是怎么了,有些莫名的,不应该有的冲动涌出。是这样,自从孙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宠物鬼,她对他的兴趣就陡然增加。 她竟然故意逗他:“别人说夫君急躁易怒,以前我都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我一个妇人,信与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呢?夫君竟然动怒。” 孙策鬼脸一黑,鬼颜大怒:“谁说的?!” …… 决战那夜,孙权竟然暗中差人,把大乔和孙尚香接到了前线。三个人站在船头,看远处两军交战。那一夜火光漫天,亮如白昼,熊熊的火焰,使江面比岸上要暖几分。孙权站在中间,大乔和孙尚香站在他两边,三个人一只鬼,一同看曹军的战船在夜空中燃烧。 火啊。火。 孙权自从那天晚上和大乔说过那一番话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面对这样盛大的胜利,他显得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他生命里绝无仅有的高光一刻,他是吴侯,此后他会有更多更灿烂的时刻。 最兴奋的是孙尚香,她恨不得在甲板上跳起来。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她是孙权的妹妹,现在孙权是打败了曹操百万大军的人,没有人能管孙权,也没有人能管她。她在甲板上欢呼,大叫,像小孩一样,围着大乔和孙权跳。两个人一只鬼,只是纵容,无奈又宠溺地看她,陪着她笑。 第6章 孙夫人不法(一) 初,孙权以妹妻刘荆州,孙夫人骄豪刚猛,将吴吏兵,纵横不法。刘荆州惮权,州中无敢制者。 孙尚香很突然地听说自己要嫁给刘备。 这对于孙权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孙刘联军大败曹操于赤壁,之后刘备攻取荆州四郡,势力迅速壮大,曾经的盟友刘备,现下就成了身边最有威胁的对手。正好刘备家里甘夫人去世,自己妹妹孙尚香还未嫁,进妹固好,算是经典又稳妥的外交手段。 但对于孙尚香来说,事情未免来得过于突然。她在家当了十八年女霸王,忽然有人告诉她,她要走了,她要去别人家了。虽然刘备就在公安,公安离吴县不算太远,但到底不是自己家了。她再也没法找大乔陪她骑马去江边看落日,没法说鬼故事吓步练师,她也许会过上小乔的生活——和丈夫琴瑟和鸣,生几个孩子,之后安稳地度过一生。当然也有可能变成步练师,甚至可能是大乔(她发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咒刘备死的意思,她只见过刘备一次,那次她站得还很远,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虽然不太乐意嫁给他,但她至少不讨厌他)。总之她不可能继续过孙尚香的生活了。一旦刘备和孙尚香结成夫妻关系,刘备和孙尚香就不能同时存续于世上。 孙权对她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亲自来到她面前,告知了她这件事。她向来不会忍,平时有不满意的事,她当场就说了。但这次她听了,只是愣住,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关痛痒的抱怨:“他啊?他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大吧?”这世上原来还是有她没办法的事。没有人能管孙权,但孙权能管她。 距离预定的婚期还有一旬。 孙尚香还像从前那样,晚上邀请几个女人到她屋里聊天。熬过冬天,江南的春夜很是舒适,天气只是微凉,四个女人备了点小菜点心,在院子里支了个泥炉,温了点酒喝。孙尚香爱喝酒,今晚喝得分外多。喝得兴起,她说,我又弄来了一把新奇的弩机,军中还没用上呢,哥哥先给我了。你们要不要来看看? 整座大宅里,就数孙尚香新奇东西最多,众人一听,纷纷跟着她去。她的房间里向来有不少侍婢,但奇怪的是,今天一个人都没有。推开门,偌大的房内,只几点摇曳的烛火,和孙尚香,大小乔,步练师,一共四个人。孙尚香先开的门,待另外三人跟着进来,她又折返,走到最后。 咔哒一声,她把房门锁上。 小乔还笑她:“这是多新奇的弩机呀?要屏退旁人,再把门锁上?” 孙尚香却不是平时带她们看新奇玩意时那样神秘兮兮又洋洋得意的神情,她看起来好严肃。“其实没有弩机,我骗你们了。”她说,“把你们喊来,是我有事要请教。” 真是吓人,孙尚香有事请教。她是四个人里见识最广的一个,拥有在城里乱跑的自由,不知她能从她们三个这里问到什么,更不知是什么要紧事,居然还要锁门请教。 她谨慎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确认近处无人偷听,才把三个女人都叫到房间最里面。 四个女人围着坐下。 “这个问题很私密,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现下这里只有我们四个,我们要立个誓,发誓今天说的话,都不能告诉别人,提都不能提。” 三个女人不明所以,但点头同意。 孙尚香得了口头诺言,还不满意,她伸出手,要做什么从未见过的立誓仪式。大乔是见过鬼的人,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胆量奇大,她学着孙尚香的样子,也把手伸出来。剩下小乔和步练师脸都吓青了,虽然跟着做,但脸上分明有些畏惧的神色。 孙尚香虔诚地念叨:“我孙尚香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 大乔毫不犹豫跟上:“我乔姝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小乔只好也跟:“我乔瑛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胆小的步练师已经快要吓晕过去:“我步练师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孙尚香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她宣布:“好,既然大家都起誓了,那我可以说了。” 三个女人都在幽暗的灯光里盯着她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孙尚香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喜欢自己的夫君吗?” 三个女人同时一愣,之后吐一口大气。 “喂!”孙尚香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这真的很重要哎!我要嫁给刘玄德了,我不讨厌他,我也知道他算是当世英雄,嫁给他也不算太辱没人。但我真的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嫁给他我就烦。虽说刘玄德不算丑陋,但我一直想,我未来的夫君,总要像我长兄那样俊美吧?或者像周公瑾也行。再不济……像我其他几个兄长那样也可以。但刘玄德,他年纪太大了!我要站在他身边,就像他女儿一样。” 她泄气地扁扁嘴:“我已经为此心烦了一个月,所以才想到问问你们,是不是你们都会喜欢自己的夫君。” 步练师离得最近,孙尚香抬头,第一个就看她。 步练师没说话,她在思索,脸上现出一些很微妙的表情。“你这个……真是要起誓的问题啊。”她说,“这问题要命啊,我想想——” 她的话来到嘴边又忽而刹住,她谨慎地再确认了一次:“你们保证你们也说真话?” 三个女人非常好奇,赶紧点头。 “你们保证不说出去?” 孙尚香最急:“你快说吧。我们都起誓了,说出去就全死掉。” 步练师摇摇头。 好吓人的答案,孙尚香最受惊吓,毕竟步练师的丈夫是她亲哥,真是个考验兄妹情的答案。 “也不能说不喜欢吧,就是……无所谓喜不喜欢。也许不喜欢,但是也不讨厌。”步练师解释道,“他又不止我一个夫人,他难道就很喜欢我吗?他不会太重视我,我也不必太重视他,不然我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说完,她的思绪又跑到以后。她谈这样的问题时神情也淡淡,好像孙权其实是个很无关紧要的人。“况且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漂亮。我迟早有一天不漂亮,他就算此刻待我好,总会有不好的那天。我想过,我要不就赶在变老变丑之前死掉,这样他会一直记着我漂亮的样子,等我死后,大虎的日子也许会更好过些。” 孙尚香苦恼地挠挠头:“我觉得他还挺喜欢你的,原来是这样吗?” 步练师笑笑:“你要是想听’喜欢’的答案,你就不该问我。” 她的目光落到了小乔的脸上,孙尚香也看过去。“问我吗?”小乔笑道,“我喜欢啊。” 非常不意外的答案。在座三个人已经听过小乔无数次对周瑜近乎夸张的赞美,孙尚香对刘备的纠结心情,想必小乔不能帮她解决分毫。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太担心,或者太抗拒,”小乔这次居然没开始她的长篇夸赞大论,“因为一开始我也不乐意。嗯……谈不上乐不乐意吧,那时候我也没有选择。我好像还病着,逃难的时候我摔倒在路上,被逃跑的人踩了好多脚,右边身子全是伤,几乎动不了,要不是姐姐在,我肯定死了。” 说着,她看了坐在旁边的大乔一眼。“被带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是要怎样,糊里糊涂地就说要嫁人。我都差点死了,嫁谁还有什么所谓?我都没听清楚要我嫁给谁,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看见公瑾。我做了最坏的预备,随便是谁吧,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又开始要听她夸周瑜了。 小乔这回却在大家等着她惯用的溢美之词之前停住,她说了一些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话。 “虽然他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但我还是怕他。你也许没有过这种感觉——姐姐就知道。谁在城破的时候被一群高大的像要吃人一样的士兵追过,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男人。他靠近我的时候我特别害怕,但我不敢表现出来,怕惹他生气,我的命捏在他手里啊,他一生气把我杀了怎么办?但他看我右臂还不太能动,上面全是逃难时被踩得青紫的痕迹,他问我还疼不疼,之后让我再休养一下,痊愈了再说。” 那天晚上周瑜什么都没做,他除了问候了一下她,找人去多预备些路上用的草药,之后就安静地躺下睡觉。小乔虽然有点惊讶,但她也很累了,她没说什么,很快也睡着过去。那是她这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战乱频仍的时候,她躺在周瑜的身边。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甚至发现自己不知觉间钻到了他的怀里,他还没醒,眼睛闭着,温热的手臂环在她的身上,呼吸时均匀的气息拂在她的耳后。她好久没有像这样觉得安全,几乎像回到十年之前,或是更久,回到那些战争还没到来,父亲还活着,她和大乔还是备受宠爱的小女孩的时光。 说到这里,小乔眼里竟然有些泪光。“我很喜欢他,有时候甚至会害怕,上天在这种时候给我一个他这样的人物,和我们一起逃亡的好多人都死了啊,凭什么就我有这样的好运。每次他离开家,我都很害怕,尤其是上回,他一点也不怕曹操,但我怕得睡不着,我倒不怕我们输——我们怎么会输呢?我就怕他出什么差池。我承受不起任何差池,他就算受点小伤,我都好像感觉到痛。”她说着说着,渐渐有些语无伦次,想必是又记起了去年那个冬天,那些惶恐不安辗转难眠的夜晚。她看了看对面的步练师,说:“也许像你这样才更好。像我这样很不好。我太喜欢他了,我的性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最好我是先他而去,要是他先我而去,我怕是也不能活了。” 她的叙述转入自己的恐惧,发现大家都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答话,她又忽而想起自己说这番话的由头。“我扯远了。”她对孙尚香笑笑,“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不喜欢,但也许之后会互相喜欢的。你们看公瑾是个很有胆识的人吧,他看起来很稳重,很可靠。但他对我不是这样的,他每次离开家,都会不舍地看着我,总要偷偷地抱一会,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等回来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之后他才安心出门。你现在以外人的眼光看刘荆州,你不喜欢他,等他成了你的夫君,也许他会是另一副样子。” 孙尚香和步练师从未体验过这样热烈的感情,两人俱是沉默。而大乔和孙策一人一鬼,则陷入古怪的对峙。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场景,一念之差,小乔爱之深,大乔恨之切。 第7章 孙夫人不法(二)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场景,一念之差,小乔爱之深,大乔恨之切。 孙策本能地要为自己开脱——小乔只知道跟着姐姐走,攻城的军队姓孙,又不姓周,周瑜于她,没有直接的仇恨,所以她才会轻易地爱上他。大乔作为长姐,非常直接地看到了这残酷的一切,只要她是个有理智的人,她的恨意就无法消除。 但他避无可避,他躲得过大乔的逼问,躲不过孙尚香的好奇。 关在屋里,谁也逃不过孙尚香的问题。 “那嫂嫂呢,嫂嫂喜欢长兄吗?” 大乔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太久远了。我记不清那时候的事情了。” 孙尚香何其聪慧,她瞬间就意识到,大乔是唯一一个丈夫在场的人。 “嫂嫂是不是不敢说,因为长兄在听?”她很直接地说,“哎,你就直接说吧!大家都说实话,你不用怕。你怕他做什么呀,他死好多年了,他就是一只鬼,他又不能半夜跳出来,趁你睡着把你掐死。” 孙策差点要气死。亲妹妹,这就是他的亲妹妹。他是该高兴还是该发火?他疼爱的小妹和他如此相似,都是一样的天大地大不如我大,神也不怕鬼也不怕。 更可恨的是这几个女人居然听得笑起来,不知是在笑孙尚香的直率还是在笑他的窘迫,他希望是前者,因为很不幸地如孙尚香所言,他就是一只鬼,就算女人们嘲笑他,他也不能跳出来把她们掐死。 “真的不记得。”大乔还是避开了这个问题,“我和他相处的日子太少,都没来得及熟悉彼此,我不了解他,他不了解我,怎谈得上喜不喜欢的事。” 好个不了解。好个不了解。他和她朝夕相处,已有一年多时间,他还活着的四个月里两个人是没什么交流,那这一年呢?他和她聊天,什么十岁八岁的琐事都跟她说过了,她说不了解? 是不了解。是他单方面地不了解她,因为直到现在,她还是和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温柔地陪聊,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也不表达自己的感情。 孙尚香将要离家嫁人,今天又下了毒誓,怎么都要问出个究竟来。孙策转瞬间又感激孙尚香像他,她好直接,想要的答案,不顾一切地逼问。 “那是以前,现在呢?”她说,“他不就在这吗,这些日子里,他对你如何?我就想知道你喜不喜欢他嘛。” 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场合,所有人都说了真心话,没有人能拒绝孙尚香的问题。孙策也不免有些忐忑——这时候总该是要有个答案的。但大乔似乎很艰难地在思索,她到底说不出口,她的内心在纠缠,脆弱的心脏为此狂跳,但复杂的心绪最后还是不能简单地总结成一个“是”或者“不是”。她挣扎着开口:“……我不知道。” 不知道。永远的不知道。 “我不是要骗你们,或者隐瞒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她这次却像是真的下了坦白的决心,“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不一样……以前的他是江东之主,生杀予夺,他想让我活着我就活着,想让我死我就必须要死。但他现在是只鬼,他和以前不一样。我很难说我喜不喜欢他,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其实不重要。” 孙尚香在这时候表现得很孙策,激进,强硬,甚至霸道,她非要得到个答案。“你别躲我,”她说,“那就说现在,现在这只鬼,你喜不喜欢?” 大乔沉默。 她的沉默和逃避已经说明了答案,女人惯于暗示,惯于猜测,惯于不言而喻。三个女人都已得到答案,孙尚香叹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这场对话。她站起身,伸一个很大的懒腰,像要把自己都抻直,都摊开。她喊饿,打开屋门,马上就让侍女给她们又拿点吃的来。 …… 要在以前,孙策是听不懂暗示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谁敢跟他孙伯符暗示?但被迫在大乔的眼睛里呆了大半年,他也学会了读一些无声的意味。大乔没回答,大乔沉默。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她何必沉默?她的意思就是不喜欢他。 孙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她的答案,也许是因为好胜,改变别人的意志是件很有快感的事情,能满足男人膨胀的征服欲。又也许是一些比较可怜的答案,好比孙尚香所说的“他又不能半夜跳出来趁你睡着把你掐死”,他的肉身早就在这九年间化成白骨,他现在依附大乔活着,他的世界只剩下她了。除了她,没有人能听到他说话,也没有人能确切地证明他还活着。然后这个人不喜欢他。而且一年多过去,这样悲惨的事实丝毫没有改变,哪怕他已经把她当朋友,向她敞开心扉,和她彻夜聊天……她还是不喜欢他。 孙策很烦躁,孙策很苦恼,大乔躺下睡觉,孙策不睡觉。他不睡觉,也不说话,很罕有地像个镇墓兽,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臭脸,一声不吭地坐着。 大乔关心他一句:“夫君怎么不睡?” 孙策一点就炸:“怎么,我又没妨碍你睡。” 大乔被他莫名呛了一句,不说话了。她不回话,也不看他,就这般安静地闭上眼睛,自顾自要睡觉。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快两年了,她就是这样。冷淡,疏离,像块化不开的冰,永远就这样死气沉沉阴阴森森地撂在这。他开始理解她的愤怒,对她愧疚,想要缓和关系,试着和她好好相处,她只是这样。永远地不为所动。 他气疯了,无能狂怒,愤怒之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失望,所以一切都以烈焰的形式释放。 他故意放些难听话:“你也别喊夫君了,你不爱喊又何必喊?反正我已经死了,我死透了,我是一只鬼,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合上的眼睛忽而睁开,像在黑夜中被谁用针扎了一下。 她生气了?很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满意的同时心里又有把该死的声音在不安:这不会太过分了吧? 她生气了。她的语气还很平静,但话语很尖刻。“你在气今晚的事,对吗?因为我不喜欢你,你就要来讨个说法?”她说,“这重要吗?在你活着的时候,我那样不喜欢你,还不是一样要讨你开心?你那时候难道知道我不喜欢你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何以有今天?孙策气得要冒烟。 “你都看不出来,要不是去年招魂,不小心把你也招了回来,你永远都不知道。” 她不仅气他,她还要乘胜追击,她追问他:“所以这时候了,你来在意这些,这重要吗?” 孙策不说话了,她的话像一股寒气,就这样顶在他的胸口,使他满心的怒火都这样凝在胸臆之中,一点发不出来。“不小心”,注意她的用词,“不小心”——好像他的还魂是一场不受欢迎的意外。 要是去年刚回来的时候听到这话,他都没那么生气。到了现在,到了现在,她还这么说,他快气死了……是,很生气,很失望。也许还有一点伤心。 这女人继续气他,对待死人她更放肆,反正他已经死了,也不会被她再气死一回。 “再说,儿女情长,你堂堂男子,怎么在乎这个?” 孙策忍不住了:“你们今晚的话让仲谋来听听,你看他生不生气?” 大乔轻声笑了笑:“你又怎么知道?” 孙策觉得自己又被鄙视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对他那步夫人是真心喜欢,他今晚要是在场,说不定比我还生气。你又看我——你怎么又这样看我?他是我弟弟,我能不了解他吗?他是时不时就带个美人回来,但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就她一个。谁要亲耳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说不喜欢自己,都要生气!” …… 古怪的沉默。 从他不小心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落了下风。很不舒服的感觉,像两军对垒,阵前对骂,骂出陈琳当年为袁绍檄曹操的气概,结果一阵狂风吹来,连人带马掀翻在对手跟前,他脸朝下匍匐在地,还爬不起来。 大乔还看他,她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失言吓到,但这不影响她得寸进尺,问一些很不礼貌的问题。 “所以夫君的意思是,”她说,“你喜欢我?” 孙策很无语:“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把你带走?” “你那时候是行军已久,见色起意。” “那现在不是。”孙策破罐子破摔,“你满意了吧?” “……” 奇怪的女人,又不说话了。她翻个身,抱着被子要睡觉,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闭上眼睛,再不说话了。 但她忘了,孙策就在她的眼睛里面,他们共用一个躯体,彼此没有绝对的界限,也没有秘密。她的心跳加快了——这不是愤怒,这是一种陌生的,他从没在她身上听到过的悸动。 有一瞬间,孙策觉得他好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是胜利吗?这好像是胜利,但他不想追击。甚至连那样膨胀的征服欲也没有,他只听到自己心里舒了一口气,像在沼泽里踩到了一块稳妥的石头。他由着这沉默延续了片刻,他看着她装睡,而后在这柔软的夜晚,一些在他心底里辗转许久的冲动涌出。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