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晚上,他看她在镜前卸妆,如此相似的时间,他忽然想起她昨晚的话——
“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
他把她当什么?他回忆七年前的她。漂亮的脸,漂亮的身体,顺从的身体。没别的了。那时候他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和他说话。她从未像昨晚那么像个活人,甚至像个男人,昨晚的她哪里像女人啊?她跟他吵架,就差指着他鼻子骂,简直像和他意见不合并且忍无可忍时的张昭,或者是和他扭打在一起的太史慈。
他再不敢一大早吵醒她,他醒来之后,静静等她又睡了好久。她还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醒觉的时间太长,她的生活又过于无聊,他将那个晚上反刍来反刍去,终于忍受不了。小霸王孙伯符破天荒地表现出一点讨好的意思:“你去江边看过吗?”
大乔并没想到他会给这样的开场白,她回答:“没有。”
“去看看吧,很壮观。”他提议,“你去找我妹,她知道哪段江面最好看。”
大乔说要到江边看看时,孙尚香看她的表情像在看鬼。
孙尚香虽然有时候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被她怀疑的目光盯着,大乔在紧张,孙策也在紧张。一人一鬼虽没说话,但彼此交换一下无声的信号,大概也知道现在不是个把“孙策复活”一事公开的好时机。南北征战,荡平天下,乔不如策;瞒天过海,特别是骗女人,策不如乔。大乔目光偏开,作一些怀念状,沉吟片刻,才似有些羞赧地说道:“昨夜梦见夫君,他带我到江边,醒来想起我到吴县七年,从来没出宫门,就想……出去看看。”
一下子反常的行为都被解释明白,话说到死去的孙策头上,孙尚香也不免有点感伤,无暇再去怀疑什么。孙尚香叹一口气,提到孙策,她看起来也闷闷的。“从前长兄经常带我到江边,我是知道哪里好看。不过那段江面离这里颇远……嫂嫂骑过马么?”
骑马倒是好办,马厩里偷偷牵走两匹,谁也不会多问。但要是乘车,事情就要麻烦得多,大乔一个寡妇要跑出去,最好还是别弄太大阵仗。
大乔摇摇头。孙策暗道不好,这下出门计划又泡汤。但大乔不知是被他说的美丽江景吸引,还是怎样引动了出门走走的决心,她摇了摇头,之后又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对孙尚香说:“要不……你教教我?”
孙尚香一听,两眼放光,马上来了兴致。孙策辞世,她又长大,渐渐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人再没有像孙策那样,要教她骑射,邀她一起到处乱跑的人。大乔今天居然邀请她出门,还说要请她教自己骑马,孙尚香兴奋不已,话音刚落,人就扯着大乔的手,嗖地跑了个没影。
孙尚香解开自己的马,又在马厩里看了一圈,挑了个看起来最老实最听话的马出来。大乔被她拉着跑,这时候还喘着呢,孙尚香牵了马,走到她面前,绕着这高大的动物,便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
“这是马鞍,两边挂的是马镫……”
大乔试探着去摸马鞍,马鞍旧了,日晒雨淋,表面磨损,摸起来又硬又粗糙,不像什么舒服的坐处。孙尚香上前几步,走到她自己的坐骑前面,她一手牵住缰绳,虽然穿着长裙,但因为经常骑马,她手上发力,轻巧地把自己往上一带,裙摆便顺着她的动作展开,她一脚踩在马镫上,裙子如翻飞蝴蝶,转瞬就在马背上铺展,她另一条腿跨到马背那边,脚便稳稳踩上另一边马镫。
见大乔看看马背上的她,又看看自己的长裙,孙尚香想起来对方是个连路都不多走的寡居妇人。她细心提醒:“可以把裙子提起来先试试——”大乔按她说的做,掀起的裙摆下方露出两截罗袜。孙尚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是有点不好看,但无所谓的,你先上马,上去之后整好再出门,外人也就看不到了。”
大乔坐到马上,树下长到齐膝的青草,从高大的马背上看去,是平坦的一片。她不由得害怕,从这里摔下去,怕是要摔断脖子——她第一次对孙尚香肃然起敬,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女孩,居然对此毫无畏惧,上马就像走路一样稀松平常。
她按照孙尚香的指引,把裙摆拢到马鞍上收好,牵着缰绳,坐直身。身下的马匹分外听话,它由着她笨拙地上马,等她慢慢坐好,毫不反抗。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幸好马匹温顺,她算是得了些信心。孙尚香在前面坐着,她双腿轻夹马腹,坐骑便听话地慢悠悠起步,往前走去。
“你也试试,”孙尚香在前面停住,回过头来说,“我们先慢慢走,等你不害怕了,再加快些跑出去。”
大乔按照她的示范,双腿夹了夹马腹。一直表现得很听话的马匹,一点不动弹。
她又试一次。马不给任何反应。
“咦?”孙尚香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你用力点试试?”
大乔用力一夹马腹,马忽然掀起前蹄,这动作虽小,但把大乔吓得不轻,她紧握缰绳,恨不得抱住马的脖颈,趴在它背上。
忽然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它欺负你呢。”孙策说,“见你刚刚上马犹犹豫豫,上来又整半天裙子,知道你是第一次骑马,故意不听你使唤。”
大乔趴在马上,小声问他:“那怎么办?”
孙策笑道:“你用鞭子抽它。”
“什么?”大乔表示怀疑,“它受了惊,不就把我摔下去了吗?”
“你是主它是主?你怕它,它就欺负你。你听我的,你就抽它一鞭子,还不走就再抽,抽到它走为止。它要是把你掀下来,我小妹在你旁边呢,她对付过脾气更坏的马,你怕什么。”
大乔半信半疑,平时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孙策在旁边——虽然他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但不知怎的她多了点勇气。她握紧缰绳,稳住身子,之后一扬马鞭,给这欺负人的马匹来了一鞭子。马万没想到大乔会抽它,忽而往前冲出,孙尚香并不知道孙策在指挥,只当马匹失控,一扬鞭也追了上去。
太快了,大乔从没试过这样快地移动,马匹认路,她都反应不过来怎样牵引,它就已经熟门熟路地往宫门的方向跑去。她怕被摔下来,拼命要去坐实在马鞍上,马在路上飞跑,她被颠得一跳一跳,骨头都要散架。孙策看得好笑,像看小孩一样看她学骑马,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落在呼呼的风声里。“你坐不住的,别白费力气了,力道用在腿上,用腿去夹它!”
大乔怕到极点,反倒不怕了。这不受控的身体仿佛成了外物,会不会摔下来,会不会死掉,好像是旁人的事。孙策让她悬空,别坐实在马背上,她放胆就听了。孙尚香追上来,她雀跃地赞叹道:“你学得好快!太好了,以后你就可以陪我一起出去了。快跟上来,我带你走吴县里最最宽敞的路!”之后便轻扬马鞭,压过她一个身位,领在她前面。
大乔跟在她后面看,这是一条贯穿城市的路,路很宽,两旁相距有一百步,这是当年孙策领兵入城走的路,他金盔金甲,骑着陪他征战多年的骏马飞电,大剌剌的便走在这路上,身后是雄壮规整的军马,马蹄声隆隆响,像雷声一般,响彻这吴县的每一寸土地,多威风啊!
时隔十余年,孙策在大乔的眼里看到了他曾经看到的一切。这位雄踞一方的少年将军也陷入感怀,他难得安静,只默默地看。
路两旁的百姓也仰头看——两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往西边金色的夕阳和金色的江水奔去。有一位是吴侯的小妹,她是常常能见到的,不足为奇;但旁边那个是谁?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纤细柔弱,却纵马飞驰,英姿飒爽,宛然有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孙讨逆影子。
宽阔的江面,陡然就横在眼前。
大乔忙问孙策:“怎么让它停下来?”
孙策心情大好,死了好多年,又憋了好多天,这下总算舒服了。况且和他赌气,咬牙切齿地骂他的大乔,终于又态度诚恳地向他求教,他瘪了两旬的心突突膨胀,他耐心指点:“夹紧马腹,拉缰绳就停住了。”
她听话照做,马在江边停住,马蹄踢到江水,水面撞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他心情一好,话就变多,竟教一些平时只会教孙权的话:“你要让它知道你是主,你要让它怕你。你比它凶,比它狠,给它看你说一不二的威严,它才会臣服于你。驯马是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如何号令三军?”
说完他想起来大乔不是他弟弟,是他的妻室。但为时已晚,大乔已经听进去了。她心情也很好,她由衷地笑,剪影映在光线耀眼的江上,江风之中,她衣袂飘飘,仿佛神女。
她回他一句:“受教了。”
孙策有点不好的预感。她一个寡居妇人,除了号令他这个寄居鬼魂,还能号令谁?他真是得意忘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孙尚香勒住马,她骑着马,笃笃地缓步到大乔身边,停下。两个女人坐在马上,看黄昏时候,金光灿灿的江面。火红的夕阳似被广阔的江面吞噬,不愿沉入水底的光芒,星星一般点点涌出水面,随着傍晚的江风,随着江风吹皱的江水弹动。
孙尚香的目光落在很远的江面上。
这眺望渐渐变得柔软,变得伤感,她脸上的笑意退去,慢慢化作一些怀念。
她叹一口气。
大乔看向她,问:“景色多美,怎么叹气呀?”
“我想长兄了。”她很直接地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反射的水光。她想了想,又接着说:“这条路是他教我走的,说是最开阔,最漂亮的一条路。自从他走后,就再没有和我一同骑马的人了。”
大乔侧过脸去看她,她温柔地笑笑。
“以后你要是想来,你叫上我呀。”
孙尚香一怔,窝在眼里的泪珠,啪嗒一下滚落。
她雀跃地拍手,又笑又哭:“好呀好呀!”
骑马部分违规操作,不要学,危险警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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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驰马望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