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与乔夫人驰马,望江而叹,曰:“自长兄亡,不复有同骑者。”
意识到自己寄生在大乔身上的那一刻,孙策很满意。虽然大乔是个女的,好歹是个人,比那群变成鸡崽的前朝老鬼,好太多了。
寄生在大乔身上半天,孙策开始头疼。除了他自己所在的右边眼睛,他什么都控制不了。虽然大乔是个人,但她完全不听他使唤。他就这样坐在她眼里,看侍女梳她那及地的长发,梳了整整半个时辰,之后她化妆更衣,又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她起身,结果她只是慢悠悠地从宫室的一边,走到宫室的中心,来到家里长辈的屋里,和她们进行一番礼貌但没有内容的对话,之后又慢悠悠地回去。
寄生在大乔身上一天,孙策动摇了,他开始觉得,变只鸡好像还更好一些。
是的,变只鸡更好,鸡崽虽小,至少能动。孙讨逆快要憋死了。
“你就不能出去走走吗?”孙策忍不住问,“你在这里天天就待着啊?你不闷吗?”
大乔正在拆开她早上花了半个时辰才梳好的发髻,没空搭理他。
“喂你别拆啊,你要不就这样睡觉?你明天难道又要花半个时辰去梳它?太麻烦了吧!”
“衣服要不也别换了,我看你换得心烦。”
“你是一点都不听我的话啊?”大乔当他不存在,孙策发大火,大乔右眼角猛跳。
“行,你不听话也行,你好歹理理我,你看见我回来不高兴吗?你难道没有话想对我说吗?”孙策十分憋屈,他在大乔眼里趴下,对着她的耳朵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
镜子里的大乔终于开口了,她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说:“我很累了,没什么要说的。”
孙策跳起来:“什么?你这一天什么都没做啊,你这就累了?你就是不想理我,你故意说谎。”
大乔又叹一口气,开始换衣服。孙策气疯了,这女人变了!他想起他七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攻破皖城,他和周瑜在逃难的人群里,发现了乔家姐妹。大乔抱着比她小两岁的小乔,小乔受伤了,病恹恹地伏在姐姐怀里。大乔和孙策对上目光,他看她的眼神像看到罕有的猎物,有着漂亮羽毛的鸟雀,或是油光水滑的老虎,带着惊奇,赞叹,和强烈的占有欲。总之不像在看人。她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眼神,于是她显得很柔弱,很顺从,很感恩戴德,由着孙策和周瑜把她们姐妹两个瓜分,带了回家。
在孙策对她仅有的四个月记忆里,她是个温柔、听话、没有脾气的女人,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说什么都是对的。等到他被许贡家的门客刺伤,弥留之际,大乔在他身边哭。她连哭的时候都很安静,瘦弱的女人缩成一团,低声呜咽,不像孙权,十几岁的人趴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失态。意识到自己复活在她身上,他预备好大乔对此的反应:惊喜万分,感谢上天,之后兴奋地告诉所有人,孙策复活了!然后家里人都来迎接他。结果这女人对他不理不睬,好像还嫌他烦。
孙策很生气,他严肃地质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不理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是你的夫君。”
大乔这回终于认真地回复他,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确实很疲惫:“好,夫君,我病了整整一旬,食水不进,昨晚屋外的鬼听见你在我这里,一直拍门,说要杀了我,我一宿没睡。我没有骗你,我累了。夫君要聊天,明日一早再聊可好?”
孙策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确实病弱,刚才的火气霎时消了。算了,大人有大量,不对,大鬼有大量,不跟她计较。重生的喜悦压倒一切,他决定对这个女人多点宽容,多点耐心。
“行。”他乖乖闭嘴。
孙策习惯了一早起来,活着是这个习惯,死了复活,还是这个习惯。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大乔自然还在睡,他趴在她脸上,听她睡觉时发出的微弱呼吸声。她好像确实还没恢复过来,她的呼吸又弱又短,睡得也不深。一晚上时不时翻身,哼哼唧唧的,她眼角的伤口,底下没长好,丝丝地疼;表皮又在爬,痒得钻心。睡梦中的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挠生长旺盛的皮肤,孙策听得这动静,赶紧制止:“别碰!”
他忘了自己是只鬼,还忘了自己是只离大乔过分近的鬼,睡着的大乔被他一声大叫活活惊醒,她猛地睁眼,惊得冷汗直冒,她的心怦怦乱跳,孙策感觉到血液像海浪一样在他身下的筋肉里扑腾。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呆在她身上一天半,孙策总算发现这是个比自己弱得多的身体。看她就这么一惊,已经快要吓死,想起前半夜埋怨她不理人的事,心里甚至有点愧疚。
她在床上缓了好一阵子,气息才稳定下来,她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你差点把伤口挠破。”他说,“睡吧。”
这一睡,又睡到第二天白天。孙策在大乔眼里发了两个时辰的呆,之后闷得睡着。大乔醒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梳妆,到长辈屋里转一转,疲惫地倒下。她今天比昨天状态要好一些,道士还是有点用处,到底家里没有小鬼了,只剩了他一个大鬼。等她歇息过后,悠悠醒转,闷得已经快要日夜不分的孙策找她说话:“醒了吗?”
大乔睁开眼,环视房间一圈,找个借口屏退屋里侍女,才对虚空回答:“嗯。”
“聊聊天?”
她心情不错,听起来比昨天有精神:“夫君要聊什么?”
“聊聊这几年?我走之后大家都怎样?”
“那可说不完,你走七年了,事情很多。”
“那你呢?你先讲讲你。”
“我就这样。”
“就这样是怎样?”
“你看到是怎样就怎样啊。”
噩梦。孙策想起她的日常,如此无聊,如此乏味,如此重复,简直是噩梦。如果他这辈子就这样过,他会觉得自己活了两百年。活到烦,活到腻,活得想死。
“你说你每天都这样?每天?”
“是啊。”
“你哪里都不去吗?”
“我能去哪里?”她好像在笑他,“我嫁的是你,你走了,我能去哪里?”
吴地民风开放,寡居妇女再嫁是很常见的事。但大乔是孙策的女人,谁敢娶孙策的女人?
她这辈子确实只能在这里待着。
孙策想过他死后孙权会怎样,周瑜会怎样,甚至孙尚香会怎样,但从没想过大乔会怎样。他向来觉得嫁给他很不错,至少衣食无忧,一辈子安安稳稳,比嫁给别人强多了。但现在看来,嫁给他也就这点好处,其他便是她说的,“我就这样”和“我能去哪里”。
沉吟片刻,孙策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大乔觉得这吵吵嚷嚷的男人声音好像故意放轻了些,像是刻意不让自己的声音刺到她。
“你可以出去走走,你去找小妹,她可以带你出去。”他说。
……
时间又过了一旬,大乔的身体状况总算是回到了吴宫失火之前。孙策复活的事依然是她和孙策之间的秘密,而孙策在这些日子里,不能说是习惯了她的安静,只能说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一切。是啊,活过来就行,活着多好,吴宫虽小,好歹他能看,能听,能呼吸,还能跟大乔说话,从前活着的时候他从不珍惜这些,现在他才知道这些日常琐碎是何等珍贵。
而慢慢地,他似乎体会到了大乔的好。大乔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她沉稳,她冷静,她会审时度势,一点不毛躁,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她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谋士。孙策已经死了七年,如果他死了七天就复活,大家也许欢迎他回来,但他已经死七年了——江东已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走上了新的轨道,他要是回来了,这吴侯谁来当?他最好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待着,像死透了一样。
孙策很突然地发现,以前他是不了解大乔的。
但她对此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因为大乔从来不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她在他面前表现得好柔弱,好听话,像个没有元神的漂亮木偶——事实上并非如此。她这样只是因为她沉稳她冷静她会审时度势。她知道孙策喜欢这样的女人,而又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很久。她的计划也许是这样:早期凭借孙策的喜爱,获得稳固的地位,保证自己不会轻易死掉;后期孙策移情别恋,但她非常大度,孙策觉得她还算个不错的老女人,于是让她安静地在吴宫的角落平稳地混到老死。都怪孙策死得早,她的大计全泡汤。
现在当了鬼的孙策再也不能给大乔庇护,同时也无法对她造成威胁,大乔因此对他前所未有地坦荡,每当夜幕降临,大乔以“不习惯别人近身伺候”为由赶走侍女,屋里只剩她和孙策的时候,她就会现出她作为乔家大小姐的真面目。
她对孙策爱答不理。
孙策指责她,她骂回去。
孙策急了,口不择言,他这人就是好胜,吵架以胜利为第一要义,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甚至不在乎自己还挂在别人眼里的悲惨事实。
“要不是我,你八年前就死在皖城了!你好大的胆子,好没本心,不感谢我,还反过来骂我?”孙策放狠话。
大乔冷笑:“要不是你,城会破吗?要不是你,我父亲还活着。要不是你,我好好地嫁人,天子五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你?你把我掳回去,和强盗有何不同?”
她追着他骂,好大的怨气,积压好久的怨气,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曾经一脸甜蜜地窝在他怀里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孙策感到后怕——她原来是恨他的,恨之入骨,要是那时候她手里有刀,她肯定会狠狠地一刀扎进他的心窝。
他应该要大怒,但他怒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旬里过于贴近她,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心虚,要命了,真是鬼迷心窍鬼上身,他一直都觉得乔家姐妹能被他和周瑜带走,是千载难逢的幸运。
他无言以对,只好议和,心里想要息战,面上还摆一副很不耐烦的态度,好像只是不屑于和她吵:“够了够了,我好歹是你夫君,我们——”
大乔听到这话,像被什么扎到,一下子不沉稳不冷静也不会审时度势,她坐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就骂:“是啊你是我夫君,可我又不是你的妻。你怕是已经忘记城破那天,我记得还很清楚。你把我抓了,教侍女洗干净,换身衣服,就算是纳过礼。此后每次见你,哪次不是这样?这一旬你对我说的话比那四个月都多得多,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
孙策被她逼到绝路,她这一连串的控诉让他插不进半句话,等她骂完了,因为激动过度,她面无血色,又歪在一边喘息,而他像被什么魇住,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口。到最后他只是赌气般回她一句:“行了,我都死了!”
她喘着气,莫名地笑:“是啊,你死了,我也死了。”
屋里静得过分。她连哭都是没有声息的,死静死静,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哭得禁不住地呛咳,咳到疲倦,至于睡着。
第二天谁也不提这事,她又忽然识趣,乖乖地去侍奉长辈,去当孙策的眼,给他解闷,带他到处走走,看看风景。孙策一整天都沉默,昨晚被她一说,顿时失去了叫她陪聊的立场。转眼又到晚上,他看她在镜前卸妆,如此相似的时间,他忽然想起她昨晚的话——
“我要把你当夫君,你又把我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