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雨水润过的土壤,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松动着。
海棠每天四点五十睁眼,手机闹钟响第二遍之前,她已经轻手轻脚爬起,生怕吵醒隔壁床的秦雪。窗外天色还是蟹壳青,她套上林澜给的豆绿色工装,袖口绣着一行小字——“澜”字尾笔拖出花瓣,像暗戳戳的祝福。她去后院的小水阀接第一桶水,手指探进去,凉得发疼,却觉得清醒。水桶是二手油漆桶改的,边缘有敲出来的凹坑,提手缠了布条,海棠把它叫“花宝宝”,每天拎着它,像拎一只听话的猫。
花市的清晨比书里写的“鸟语花香”更具体:泥土味混着桶壁残留的油漆味,百合的冷香像雪片,康乃馨是温热的牛奶,偶尔有货车“哧——”地放气,惊起棚顶几只麻雀。海棠先把最外层的遮阳网卷上去,让晨光斜进来,像给花们拉开窗帘。然后蹲在海棠区,一株一株浇水——水柱贴着盆壁,慢慢转圈,直到盆底渗出细密水珠。她学林澜的口气,小声训花:“别急,一口一口喝,太阳还没晒够呢。”
浇完水,她拿抹布把叶片上的灰轻轻擦掉,指腹触到叶脉,像摸到婴儿背部的骨骼,心里就软一下。七点半,第一辆小货车“嘎吱”停到巷口,师傅喊:“小海,今天有八十盆绣球,搬不搬?”她应一声,把马尾往帽子里塞,弯腰、抱盆、起——动作像流水,已经看不出三天前那个绝食到脱形的姑娘。八十盆绣球,最重的有十来斤,她搬完,额头的汗顺着睫毛滴进眼睛,涩得发疼,却抬手一抹,继续搬。中间歇口气,她就蹲在花堆旁,从兜里摸出小本子,记刚刚学会的花名:
“无尽夏,调蓝剂要晚一点给。”
“百合‘西伯利亚’,花苞显色后不能再喷水。”
字迹被汗水晕出毛边,像一朵朵小小的云。
十点,太阳升到老高,大棚里温度飙到三十度。林澜把草帽扣到她头上:“去给客户送花,地址我写卡片背后,电动车你会骑吧?”海棠点头,其实只会一点点,但不好意思说。她第一次上路,车头歪了两下,差点冲进绿化带,惊出一身冷汗。怀里抱着三盆垂丝海棠,用旧毯子垫着,怕花瓣被风撕坏。等红灯的间隙,她低头看花瓣,阳光透过粉瓣,把她的掌心映成淡淡的玫瑰色,像有人悄悄给她盖了个“已痊愈”的戳。
客户是个开咖啡馆的姐姐,签收时顺手送了她一杯冰美式。海棠没喝过,猛吸一口,苦得皱眉,却又觉得回甘像极了生活——先苦,后香。她道谢,把空杯带回花市,洗干净,插了几枝自己剪下的尤加利,放在宿舍窗台。晚上收工,林澜给她结当天的工钱:两张百元,一张五十,外加一枚亮晶晶的一元硬币,“这是‘好运币’,我当年创业第一天赚的,现在传给你。”海棠攥着硬币,边缘勒得掌心生疼,却舍不得松。她把钱塞进枕头套里,像埋下一颗种子。
夜里,秦雪常常溜来跟她挤。两人不开灯,就借路灯,把一天捡到的“宝贝”摊在床单上:一枚完好无损的百合雄蕊、一片像爱心的绣球叶、客户送的手工皂、林澜多给的一个苹果。她们小声说话,说到未来:
“等攒够三千,我就去报夜大,学园艺。”海棠说。
“我陪你,我去学电商,以后帮你卖花。”秦雪答。
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窗外的月亮。窗外,那株盆栽海棠早已抽出新枝,叶片在夜风里沙沙响,像给她们的悄悄话打拍子。
六月末的一天,海棠提前半小时收工,用旧报纸包了一盆自己养得最仔细的西府海棠——花苞刚好露出一点胭脂色,像含着笑。她骑车去了市福利院,把花放在门卫室,只留下一张字条:
“给今年新来的小朋友们。别怕,花会替你们开。”
落款她写:一个曾经也被花抱住过的人。
回花市的路上,夜风带着河面的凉,吹得她工装鼓成半帆。她忽然想起杨柳,想起那个家,却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做那个“被关进黑屋子”的梦。她抬手摸脸,摸到满把的风,也摸到嘴角不知何时翘起的弧度。
路灯一盏一盏掠过,像无数小太阳,为她排成一条发光的、通往未知却明亮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