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四点,秦雪把海棠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时候,窗外还是蟹壳青。海棠迷迷糊糊套了件秦雪的牛仔外套,袖口长出半截,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们踩着共享小电驴往城北花市赶,夜风剩最后一丝凉,吹得海棠打了个哆嗦,却也把沉积了三天的混沌吹开一条缝。
花市入口比想象中热闹。大棚顶的白炽灯串成一条星河,照得下面成山的鲜花像刚从童话里搬出来:成捆的向日葵戴着露珠,康乃馨被分色扎成渐变的彩虹,百合张开喇叭口,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喊“来买我”。空气里混着泥土、露水、还有一丝几乎不可闻的蜂蜜味,像有人悄悄把春天碾碎,撒进呼吸里。
“阿雪!这边!”
一个穿豆绿色工装外套的女人在摊位尽头挥手。她个子不高,发髻挽得松,几缕碎发被灯照出毛茸茸的金边,像给她镀了层柔光。秦雪一把拽过海棠:“我表姐,林澜,三十六岁,未婚,爱好是收留各种倒霉小孩。”
林澜笑出一对梨涡,伸手接过海棠的小行李箱——那箱子在秦雪家呆了三天,轮子早就不太灵光,发出委屈的吱呀声。“早听阿雪说,她有个会认海棠品种的朋友,今日一见,比花还俏。”她声音低而暖,像掺了一点桂花蜜。
海棠原本绷紧的肩背,在那一声“朋友”里悄悄松了半寸。她低头问好,鼻尖先撞进一阵香——摊位左侧,几十盆海棠排成高低错落的“小山”,有西府、有垂丝、有贴梗,花色从月白到胭脂,灯下一照,像打翻的胭脂盒。花香却极淡,非得蹲下去,才能从潮湿的泥土味里辨出那一丝清甜,像躲起来的小猫,轻轻扫过心口。
“会分辨吗?”林澜递给她一把小木牌,每块牌上写着品种名。海棠蹲下去,指尖拨开叶片,露出背面微紫的叶脉,“这是西府,叶背紫,花梗绿,花香最静;垂丝的花梗是绛红,花开向下,像害羞……”她声音越说越低,却越来越稳,仿佛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往深渊里垫一块砖。
林澜听得眼睛发亮,忽然从身后变魔术似的提出一只搪瓷杯,杯里浮着几朵刚摘的垂丝海棠,花瓣被热水烫得半透明,“来,尝尝。我们最近做‘海棠冷泡茶’,缺个懂花的人写小卡片。”
海棠捧着杯子,热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珠。她低头抿一口,花香先轻后浓,像有人轻轻拍她的背,说“别怕”。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被杨柳撕碎的嫁衣,想起养父沉默的侧脸,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刀割,而像隔了一层毛玻璃——疼还在,但远得可以呼吸了。
“工资日结,上午写卡片,下午帮忙搬货,干得好再涨。”林澜拍拍她肩,手掌有薄茧,却暖得像阳光下的树皮,“包两餐,宿舍在后面小楼,阿雪要是乐意,也能来蹭饭。”
秦雪在一旁挤眉弄眼:“表姐,她饭量小,好养!”
海棠被逗得低头,嘴角翘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像花市尽头那株被夜雨打蔫的海棠,在晨光里悄悄抖开第一瓣新粉。
六点,太阳从大棚缝隙探进一线金。林澜把写有“西府·静香”的小卡片插到对应花盆前,回身对海棠伸出手:“欢迎入职,新的‘海棠专员’。”
海棠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的一瞬,她听见自己心里“咔”一声——像锁开了,又像芽破了壳。她抬头,看见灯串下的海棠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花瓣边缘闪着细小的光,像无数颗正在重新聚拢的星星。
“走吧,”她轻声对秦雪说,“我们去把那一车康乃馨卸下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晨露的重量——
落在地上,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