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茶几被杨柳掀得斜了半边,玻璃转盘“哗啦”一声滑到地上,碎成一滩晶亮的牙齿。果盘里的砂糖橘滚得满地都是,被高跟鞋踩烂,甜腻的汁水粘在地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蜜,又被踩进灰尘里,黏得发灰。
“你怨我?你现在怨我!”
杨柳的声音劈了叉,在屋顶转了一圈,撞到墙壁又弹回来,震得吊灯都晃。她手里攥着一只空玻璃杯,杯底还沾着海棠去年给她买的蜂蜜渍,如今成了武器,被她“砰”地砸向电视墙。杯子碎成渣,墙纸上留下一个带着湿痕的白点,像一记冷眼。
养父坐在餐桌旁,背对着这一地狼藉,指间夹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他却没动。烟灰掉在裤缝上,烫出一个细小的黑洞,他也只是皱了皱眉。镜子里,他的脸被烟雾和吊灯双重熏得发暗,嘴角下垂,法令纹刀刻一般,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写满“不耐烦”。
“我整天得听你嚷嚷,有完没完??”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低,却像钝刀割肉,“那丫头是你赶出去的,是你让她去嫁傻子。现在人没了,你冲我撒气?”
“我让她嫁?”杨柳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一块玻璃上,“咔”一声脆响,“要不是你背地里跟老李说‘姑娘大了留不住,干脆换点彩礼’,我能逼她?现在倒好,彩礼飞了,家务没人做,饭没人烧,我下班回来连口热水都没有!”
她越说越气,一把拉开冰箱门,里面空荡荡,只剩半袋速冻饺子,冻得发白。杨柳抓起那袋饺子,狠狠摔进洗碗池,“啪”一声,塑料袋裂开,饺子滚进油污的下水口,像一场荒唐的雪崩。
“我回来还得洗衣服、拖地,你伸过手吗?”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悲怆,“人家都说我杨柳命好,抱个闺女白捡个劳动力,现在呢?连个影子都没有!你倒好,天天看不到人,谁知道你是不是——”
“闭嘴!”养父猛地拍桌,烟灰缸跳了一下,烟蒂撒了一地。他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子把吊灯的光都挡去一半,脸沉在阴影里,“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我就说了!”杨柳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脚尖踢到一块碎玻璃,血丝立刻渗出来,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你怪我连丫头都留不住,你呢?你能挣几个钱,连油卡都充不起!家里水电费欠了两个月,物业今天贴条子催!你挣的钱呢?啊?!”
养父的腮帮子咬得鼓起,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低头,看见地上被踩烂的砂糖橘,橘络混着灰,像一条条干枯的血管。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海棠蹲在这里,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递给他,说:“爸爸吃,甜的。”那时候客厅还摆着一盆塑料海棠,红艳艳的,假得可笑,可那孩子却当宝贝似的擦叶子。
如今塑料花早被杨柳扔了,换成了真的,却没人打理,枯死在阳台,只剩几根褐枝,像反插的箭。
“你闹够了没有?”他声音低得吓人,“再闹,我也走。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杨柳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走啊,都走!最好死在外头!我一个人清净!”
她转身进卧室,门摔得山响。几秒钟后,里面传来衣柜门被猛拉的“哐当”声,还有衣物撕裂的动静——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毁掉什么。
养父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屋里陷入一种古怪的静,只有卧室里偶尔传出抽屉被抽开的“哗啦”声,像有人在翻找过去的罪证。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对面楼亮起零星的灯,远远传来孩子的笑闹,还有炒菜的“滋啦”声。那些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们曾经也拥有过、却亲手砸碎的世界。
养父走到阳台,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带着初夏的潮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不是海棠,是楼下绿化带里的栀子。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被烟烫出的旧疤,像一枚褐色的指纹。他伸手,拔掉了那盆枯死的海棠枝。
“这死丫头白养了她这么多年?绝对不能留这样…”养父在攥着被折的枯枝喃喃道。
身后,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杨柳站在门口,头发散乱。
“你干什么?”养父冷冷的道。
杨柳没看他,只是把箱子往地上一扔,玻璃碴被压出新的裂纹:“你明天去给她回来。她吃我的、穿我的,就得给我回来干活!”
“你让我去哪里找,还找得回来吗?那个不孝女不知道早跑哪去了。”养父不痛不痒地说,他转身,走向门口,背影被走廊的感应灯拉得很长,像一条不肯回头的路。
“当然是一起街坊邻居问,不行就报警,说海棠拿了家里的钱跑了。”杨柳尖锐的声音咆哮到
门“咔哒”一声合上,屋里彻底安静了。杨柳站在满地碎玻璃和烂橘子里,忽然觉得脚底的疼这才泛上来,像迟到的审判。她弯腰,想捡起一块最大的玻璃,却在指尖碰到血珠的瞬间,猛地缩回手,好半晌,才惊地尖叫。
窗外,最后一盏路灯闪了闪,灭了。黑暗里,只有那袋裂开的速冻饺子,在洗碗池的污水中,慢慢膨胀,像一场无人认领的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