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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328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26章 悔恨心(二合一)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所有人看着眼前这一切, 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慨。


    秋瞳一手撑着旁侧的桌案,神情灰暗,双唇紧抿, 慢慢将手从林斐然掌中抽出,眼中泪光不止。


    许是卫氏夫妇昏睡过去, 眼下不再有那样绵柔的目光将他裹挟,卫常在的状态已经恢复大半, 他直起身, 只是面色仍旧有些苍白。


    从始至终,他只在秋瞳悲切欲绝时同她对视,在她无力撑住桌沿时便收回了目光。


    他垂眼, 看向手背处划过的一抹水色, 忽然道:“我一直都只是我,是你们一意孤行地把我看作其他人。”


    他是被人遗忘的卫筠, 是令人觉得清冷难近的道和宫小师兄,是旁人难以理解的卫常在, 但在他心中, 他一直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接受作为眼下这个“卫常在”, 除却林斐然的事有憾之外,他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张春和与秋瞳想要找出旁人的影子,于是兴高采烈地剥开他,却发现皮囊之下裹着是另一双冷寂的眼,心中当即大失所望,怅然悔恨……


    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耳边是秋瞳颤抖的声音,眼中却是手上的那道水痕。


    它刚刚从林斐然的下颌滴落,无声砸到他的手背,犹有余温, 划过时带出一道热意,却是他十分熟悉的温度。


    从始至终,会为他伤怀的人,仍旧只有林斐然。


    这就够了,这已经够了。


    水珠从手背滑落滴下,一点寒霜渐渐凝起,终于在它即将坠地前凝成一枚鱼目大小的冰珠,回到他手中。


    他抬眸看去,林斐然正抬手擦泪,而如霰正在她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他垂目看着掌中的珠子,眉眼微弯,再看向昏睡的卫氏夫妇时,心中的震荡竟然平息许多。


    他抬眼看向秋瞳,终于开口,像是对她、又像是对张春和、蓟常英之类知道往事的人开口。


    “抱歉,我不是你们想找的人。”


    秋瞳在泪眼中看去,此时的卫常在松柏一般立在那里,乌发上挽着一支梅簪,身后负着两把剑,却是眉眼舒展,清冷的眼波微动,唇角半扬,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可她心中却清楚知道,不论再像,那个会和她一起在草野里打闹、说秋瞳是只可爱小狐狸的人,不会再出现。


    秋瞳双眸已经黯然,她擦去眼下的泪,谁也没有看,如游魂一般走出了这座堂屋,甫一开门,她便见到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青瑶。


    她显然是担心秋瞳,怕她一个妖族在这里受欺负,便一直在这里候着。


    “怎么了?”青瑶见她失魂的模样,立即开口询问,屋中布了法阵,她没办法听见什么。


    秋瞳在看到她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一般,扑到她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姐姐,我、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心上人了……”


    青瑶忍不住松了口气,她一边安慰秋瞳,一边带着她离开:“原来是因为这个,没关系,妖族好儿郎多的是,只要这一次的祸乱能过去,随你挑,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回想起与秋瞳初见的场景,迄今其实没有多久,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转回头,同样叹惋的荀夫子也看向门外,他忍不住嗟叹,话语也有些沉郁。


    “世事总有遗憾,难得回首,难得回首……”


    屋中众人静了静,正是悄然时,屋外慢慢传来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过片刻,刚刚关闭的门扉又被敲响。


    “夫子,我来了。”


    声音温雅疏朗,是蓟常英。


    周书书回过神来,上前解开法阵,门推开,便见屋外那道靛蓝身影。


    蓟常英长身玉立,乌发半挽,腰上悬着一顶竹斗笠,见到屋中众人时扬唇一笑,唇下小痣轻扬,是他本来的面貌,一道细细的长痕从他眉心贯下,却不会对他的样貌有半分影响。


    他的视线悄然划过林斐然的面孔,随后走入屋中,笑道。


    “诸位怎么一副伤怀模样,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蓟常英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容貌姣好,疏朗如月,却又带着春风之生机,不论怎样伤感的场面,只要映入他那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仿佛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


    如今他的状态看上去倒是好上不少,全无病重的疲态。


    荀夫子摇了摇头,没再提起刚才的事:“进来罢,事情也算商议到重要处,需要你来说上一番。”


    在场几位大人物都看过张春和的那封信,信中自然也提到了蓟常英,众人知晓他的身份,知道他曾是九剑之一,但今日也愿意给出这份信任。


    “斐然已经找到去往云顶天宫的路,你来得正好,你是去过天宫的人,恰好同我们说说,进到天宫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哦?师妹找到了?”


    这时,他的目光才光明正大放到林斐然身上,眸光盈盈,不再见那一夜的情愫起伏,当真像是师兄看向师妹一般,十分清白。


    林斐然点头:“我说过,我会找到。”


    她会找到,所以不需要蓟常英再做些什么。


    这句言外之意,在场几人都听了出来,蓟常英目光微动,轻闭的唇微翕,他笑道:“当然了,我师妹这么厉害,我知道你肯定会找到的。”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林斐然不远处,打趣一般道:“眼睛都熬红了呀,肯定找得很辛苦。”


    闻言,林斐然顿了顿,随即移开视线,先摸摸鼻子,又假装不经意擦了擦下颌,没开口,如霰倒是先弯唇了。


    如果这句话蓟常英不说,他之后肯定要找机会说出来。


    蓟常英说完这话,眼中带笑,但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


    “每一次去云顶天宫,我们都是被遮蔽双眼,不知来处去向的,眼下我倒是有些好奇,要怎么进去?”


    众人的目光又随之聚焦到林斐然身上。


    她抬起手,掌中灵光转动,一张不算小的舆图便在众人眼前展开。


    “众所周知,若是自己开辟的秘境,便只有一个出口,一个入口,出入随主人之心,而天生的秘境却不同,天生的秘境,便一定有天生的出入所在,不受人控制。


    道主的通路由他控制,我们便可以走上另一条天生的路,这条路虽不会固定出现,却有测算之法。”


    毕笙与道主重生了太多次,这样的次数已经足够他们找出秘境出入口的规律。


    众人看着这张五州舆图,只见林斐然敛着眉眼,在上面以某种寻气之法堪舆测算。


    蓟常英就站在她的斜对角,他的目光没有落到舆图上,而是在无声中看向林斐然,眸中情愫复杂,似不舍,似含笑。


    数息之后,他的目光忽然与如霰相撞,二人对视片刻,未尽之言都在其中,片刻后便都收回。


    舆图之上,林斐然的指尖落在其中一处。


    “下一次秘境的通路,就在这里。”


    荀夫子点头:“好!”


    林斐然又道:“通路虽然寻到,但我们还缺一样东西。”


    周书书问道:“何物?”


    林斐然收回舆图,看了卫常在一眼,道:“不知各位前辈可有收采气运的宝物?秘境天门,需要此物叩响。”


    荀夫子思索片刻:“难怪提及卫常在二人的运势,你是说,要借他们的气运?可这般收采他人气运之物,向来是禁忌……且等,我这便去寻!”


    荀夫子没有迟疑,得到这个讯息后便匆匆出了门,周书书等人也道了句告辞,便外出寻找。


    林斐然看向屋中的漏钟,水滴落下,指针即将竖北。


    子夜将至。


    整个太学府中,游走着各种金光字符,它们如同绸带一般首尾相连,飘荡在学府上空。


    学府之中,不少人正紧张等待。


    有的在不停吃清心丸,他们不想睡去,更不想碰上道主,有的人却已经寻了间厢房,早早躺了进去,或许是想会会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又或者是听了荀夫子等人的劝诫后,另有他想。


    堂屋之中,泡棠等人也抿唇躺下,手边执着一支笔、一张纸,双眼忍不住看向那处漏钟。


    在他们散场之前,荀夫子曾说过,在梦中见到道主,无论与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醒来后皆要写在纸上,呈于学府。


    虽不知其余人会如何做,他们定然是要如约的。


    在滴答的水声中,卫常在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躺下,他只是坐在林斐然身旁的凳子上,垂目看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最后的滴答一声中,子夜已至,困意涛涛袭来,几乎无可抵挡。


    ……


    秋瞳原本还在伤怀,子夜时分便在抽噎中晕睡过去,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从梦中醒来,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心想大概是入梦了,她应该感到忐忑或是不安的,可此时她却像是失去心力一般,只觉得一片麻木,生不起半点波澜。


    她就这般枯坐在地,有些失神的看着前方,茫茫之中,一道灰色的身影渐渐出现。


    道主撑着一根木杖走出,身上是一件麻布灰衣,腰间悬着几块玉佩,一头乌发披散,容貌不差,只是有些苍白,整个人便显得有些病恹恹的。


    他走到秋瞳身前,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语调有一些起伏。


    “终于见面了,秋瞳。”


    秋瞳抬眸看向眼前这人,很想同他说些什么,她应当质问他,为何要把世间变成这样,或是让他收手,一切都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她此时没有这样的心力,她最想知道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当真是最后一次重生吗?”


    道主垂眸看着她,随后慢慢踱步起来:“如果我和你说不一定呢?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重生,我没有必要约你们梦中相见。”


    秋瞳的目光追随着他,渐渐站起身:“你什么意思?”


    道主停下脚步,回头看来,他有一张十分清雅的面庞,其实很赏心悦目,唯一的缺陷便是眼睛,右眼十分有神,左眼中却只余空洞。


    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像无底深渊一般,无端令人悚然,与他病弱的模样并不相符。


    他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借几分气机给我,那就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秋瞳抿唇看他,没有回答,手缓缓捏紧裙侧。


    她深吸口气,眼睛仍旧有些红肿,问出另一个问题:“既然今日相见了,那不如把一切都摊开说,我想问问你,我这一世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


    道主静静看她,四周是蒸腾的云雾,他收回目光,转身抬手一挥,梦中出现一个石台,就像是不能久站一般,他坐了下去,然后道。


    “不是。”


    他看向手中的长杖,一柄云雾凝成的小刀便到他手中,他缓缓将杖上的木刺削去。


    “你的重生,就和林斐然的变化一样,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并不知情。


    或许你和她一样,在卫常在的命运被改变之后,你的轨迹也有了变化。”


    “你不知情,你竟然也不知情……”


    秋瞳握紧双拳,缓缓阖目,深吸口气后又睁开。


    卫常在无知无觉长大,不知道过往之事,她没办法将一切怪到他身上,她便忍不住想,若是这一世没有重生该多好……至少卫常在还在,或许还有将他就回来的可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切都无可挽回,却只有她一人留在过去。


    道主看向她,有些不解她此时复杂的情绪,但他还是想了想,道:“我这一次来见你们,也不完全是为了气机,我只是想在一切终结之前,来见一见你们。


    毕竟,我和你们已经认识太久了。


    这叫什么……你们常说的走亲戚?”


    他拍去身上的木刺,撑着木杖走向秋瞳,出声道:“你以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从出生开始,你每天就像没有脑袋一样,在青丘乱跑,九个孩子中,只有你最天真无忧。”


    秋瞳抿着唇,却没有在他靠近时后退,而是直直看去。


    道主停下脚步,继续道:“我喜欢观察人,尤其是孩童,在我见过的所有孩子中,像你这样无忧的,其实也寥寥无几,你是很受上天眷顾的人。”


    “眷顾?”秋瞳声音有些颤抖,“眷顾我,所以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吗?眷顾我,所以把我抛到这个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世界?”


    道主看向她,有些不解:“可你不重生而来,这里仍旧会有一个你,不过你今天走过的路,那个‘秋瞳’或许不用再走一遍。


    换而言之,你得到了一个活到现在的机会,为什么不高兴?”


    他疑惑道:“因为一切没有按照你设想的发生?秋瞳,生命是很重要的东西,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便必然会失去什么,如今看来,你只是失去了一个存在你记忆里的人。”


    秋瞳听到这话,自然有些火上心头,她也拿住别人的话柄,还击回去。


    “既然你这么珍惜生命,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


    道主一顿,点头道:“正因为我珍惜自己的命,所以才做这么多事。”


    “你!”秋瞳一时哑口。


    道主看着她,心中竟有些冲动,于是面庞有了片刻的扭曲,他不甚熟练地拉起一个笑容,声音反而无波无澜:“很有意思。”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我最近刚学会这个表情,或者说是领悟到这种心态,这应该是笑意。你小时候就经常像这样傻笑。”


    道主虽然有一副像人的皮囊,但不论是说话、动作还是神态,几乎都和人大相径庭,完全不同。


    这样的场景莫名透出几分诡异,秋瞳有些寒毛竖起,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道主敛了神情,反倒恢复几分正常:“我一直在想,和你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但眼下这个场景也不错。不过,秋瞳,你是这些人里的例外,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听到他的这些话,秋瞳连方才的悲伤都来不及,只觉得脊背发寒,她飞快回忆着自己的熟识的人,忍不住道:“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道主歪头想了想:“你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身躯。”


    秋瞳已经开始怀疑起身边人。


    道主继续开口:“春城飞花会,你是不可能以妖族的身份进去的,所以你按照上一世的记忆去崖下寻找玉令,那个给你令牌的老头,就是我。”


    “什么!”秋瞳惊呼出声。


    道主观察着她的表情,随后点头:“这块玉令很重要,没有它,你和卫常在的感情便不可能再进一步,所以由我亲自送到你手中。


    其实你今日也不该迁怒于我,为了保证你和卫常在能够好好在一起,我们可是做了不少努力。”


    秋瞳再忍不住,后退数步:“你有病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难道就像林斐然说的,因为她气运强吗?!


    道主没有解释,反倒是看着她这个模样:“这个表情倒是很像以前的你了。”


    秋瞳还没有从这份震撼与不解中回神,道主便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方盒,放到方才那处石台上。


    “我今日并非是要做什么,只是想来和我认识许久、许久的人见一面。


    秋瞳,你知道我在世间已久,见过最多的是什么吗?”


    他收回手,右眼静静看向秋瞳,眼中不时有金光浮动。


    “世上最多的,是悔恨。”


    “悔恨自己说错的一句话,悔恨自己离开了某个人,悔恨自己做了某件事。”


    “我总是听到有人说‘如果当初’。


    如果我救下他就好了;早知道他们会在一起,我当初就不该那样做;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做错。


    从孩童开始,没有人什么叫后悔之前,人便已经生出了悔恨的心境。”


    秋瞳握紧裙侧,轻咬下唇,目光有片刻的闪动。


    “若是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呢?”道主转身离去,身形渐隐,“时间还没有追到现在,一切便有回头的机会。便有回到上一世的机会,如今还能让你见到他的人,唯有我了。”


    在他彻底离开之前,秋瞳开口问道:“你说的可以重来,是真的吗?”


    道主步履微停,复又向前:“当然。”


    ……


    与此同时,卫常在也已经陷在梦中,与眼前之人对坐,二人已经谈论许久。


    道主继续道:“……也正因为此,我才一时疏忽,让张春和得以偷天换日,改了你的命数。”


    道主说了许多过往之事,卫常在却始终垂目,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


    看见他的神情,道主忍不住一顿,轻声道:“和你说话,有种别人和我说话时那种油盐不进的感觉,很奇妙。”


    此时,卫常在才抬眸看他,神情没有太多波动,说了这么多,他只在意其中一句。


    “你说的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


    道主轻笑一声,不知道是模仿谁的,语调虽然怪异,可因为坐他对面的是卫常在,所以二人都没觉得这笑声有什么不对。


    他回答:“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是个很聪慧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心中不是有悔吗?”


    “后悔小时候没有对林斐然再好一些。


    后悔自作主张,没有将取剑骨之事告诉她,让她厌恶你。


    后悔自己以前不明白情爱,自以为道友恒久,所以答应和她断了婚约,失了先机。


    后悔放她下山。”


    卫常在:“……”


    他又垂眸下去,双目静静看着桌上的那个匣盒,淡冷的眉目似有片刻变化。


    道主并指压在匣盒上方:“她和你表明心意那日,我也见过的,满眼都是你,这样的林斐然,你不想再见吗?”


    “如果可以重来,那么一切都不会再变成今天这样。”


    道主站起身,同样不再留在梦中,身形渐渐淡去。


    ……


    子时,太学府中收下信笺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睡去,但在两刻钟后,他们又在同一时间醒来。


    每个醒来的人,都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道主,互相之间形容的模样分毫不差,所有人手中都握有那样一张纸,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多少人动笔。


    在几人的注视下,卫常在从梦中醒来,他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林斐然的目光。


    但这几人中没有她。


    他微微一顿,侧目看去,原本坐在她身旁的人,却不知何时昏然睡去。


    林斐然是与他们相熟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收到信笺的人,但此时所有人都已经醒来,她却又是唯一一个仍旧在沉睡的。


    她靠在如霰的肩上,那是一种极度信赖和放松的姿态。


    而如霰也托着她,目光几乎都落在她面上,眉头微蹙,有些担忧,甚至没有注意到屋中其他人已经醒来。


    卫常在坐在一旁,掌中扣着一只匣盒,目光轻而紧地落在揽住她的手臂上。


    恍惚中,那只金白色的袖袍似乎变为淡蓝,落到她肩头的长发也变为乌黑,几乎要碰到她额头的唇色由红转微淡,成了他的唇。


    恍惚中,是他在抱着林斐然。


    他喉口微动,出口的声音却有些沙哑:“慢慢,也去梦中见道主了吗?”


    蓟常英坐在一旁,同样轻蹙,闻声回道:“在你们都醒来的前一刻,她忽然就睡了过去,我们想,道主最后见的一个人应该就是她。”


    他微叹一声,转眼看向卫常在:“方才,道主在梦中与你说了什么?”


    卫常在垂下眼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师兄,如果能回到少年时候,你还会眼睁睁看着慢慢和我在一起吗?”


    蓟常英面色微顿,眼中的笑意淡去大半:“怎么,这就是道主和你说的话?”


    卫常在摇头,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


    与此同时,林斐然站在一片茫白之中,看向前方,一道灰色身影从雾中而来。


    竹杖声笃笃,渐渐显出他的身形。


    他停下脚步,看向林斐然,出声道:“初次见面,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


    第327章 无尽时(二合一) 灵物一旦有了眼睛,……


    一片浓郁的雾气中, 两人四目相对,林斐然大抵是今晚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用这样直白的目光打量来的人。


    林斐然也的确看得很仔细, 虽然是梦境,但来人的确是道主。


    他神情平静, 身形动作也与人无异,但皮肤呈一种病态的瓷白色, 几乎看不出一点细纹与气孔, 这便让他少了几分生气,整个人更像一具瓷偶。


    但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左眼中却一片空洞, 幽幽向外散着雾气,而右眼却十分完整, 闪烁和林斐然此时一样的金色微光,如琉璃般倒映着她的神色。


    林斐然没有接他的话, 她的视线从竹杖上划过, 又出声问道:“这就是你用轮转珠捏出的身体?”


    道主应下:“是, 我没有给你传信,但我来了,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惊讶。”


    林斐然这才将目光移到他的面上,有些揣摩道:“如果我是你,今天还见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不来见林斐然?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人也等在此处。”


    白茫茫的雾色中,忽然出现一道绯色身影,来人身着一袭轻衣皮甲, 臂挽一条飞扬的披帛,她走到林斐然身侧,以一种同样直白的目光看过去。


    金澜看着他的神情,出声道:“不过,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是觉得我不会现身吗?”


    道主默了默:“没有那么惊讶,而且,我们好像没有那么不熟。”


    金澜蹙眉:“好像也没那么熟。”


    刚踏入这里,便一连撞上两个问题,道主没有恼怒,回答过后,他看向金澜的目光静然,没有透漏太多思绪,看了一会儿后,又略略移转,望向林斐然身后的棋盘。


    他这时才了然:“原来你早就在等我。”


    她的身后是一盘已经落子的残局,看似不凶险,但黑白棋子都已经集中到角落,两方都已显出垂死挣扎之相。


    他顿了顿,撑着竹杖走到棋盘旁,略略弯身,有些冷硬的手从棋子上拂过:“这么多世,从来只有我看着别人下棋的份,倒是不知与人手谈是何滋味,既然已经在等我,不如落坐?”


    棋篓中剩下的棋子不多,他径直坐下,从中捻起一颗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不像是来宣战,倒像是来访友的。


    林斐然也没有一见面就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她回身走到棋盘另一方,盘腿坐下。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随意的手谈,这场会面与其说是突如其来,不如说是她一直在等待。


    林斐然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尤其是在面对道主这样的敌人时,她不喜欢掉以轻心,更习惯于将对手的一切消息记在脑子里。


    不管是弱点、惯用手法,还是思维方式。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眼下云顶天宫的路是找到了,其中的境况也可以从蓟常英等人那里拼凑、推断出来,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道主的弱点。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对上道主,或许只有一次一击毙命的机会,而她对他所知太少,今晚的相见是必定的。


    她甚至怕自己推测有误,道主今夜其实不打算来见她——好在他来了。


    两人对坐,中间是一方带着旧痕的棋盘,盘上线条纵横,与林斐然自己之前绘出的棋局又有不同,此时的棋局中个,她的黑子已经率先落下数步。


    这是一盘棋,却不真的只是一盘棋,不是你下一手,我再接一子的棋局,在同一时间内,会有数枚棋子落下或是被吞吃。


    但在更早在之前,林斐然还未意识到有这盘棋局的时候,道主就已经预先下了许多步棋。


    他坐在对面,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忽而开口:“这句话我今夜已经说过很多遍,但现在还是要说,我今晚不是为了杀谁而来,只是想在一切终局之前,与我素未谋面的熟人见上一面。”


    他静了静,却将手中的棋子收回。


    “这盘棋,我没有落子的地方,早在今晚之前,你就已经把我能走的棋路断了。不过你也一样,你的棋也几乎被堵死其中。”


    他并指点上其中一处。


    “现在,你我之间的气口都在这里,僵局已成,便没有落子的意义了。”


    他果断将棋子放回棋篓,抬眸看向林斐然。


    “我一直以为,能够发现我,将我逼到今日的,会是那些成圣的人,可他们没有,最后走到我面前的,竟然是你。


    从发现你有异样的那天开始,我便以为你不会走到今日,可你走到了,但我竟然也不觉得惊讶……人都是这样的吗?”


    林斐然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现在是人了吗?”


    听到她的问话,道主笑了一声,很轻很快,如同蜻蜓尾点起涟漪,转瞬即逝:“是啊,我现在是人了吗?有人的皮囊就是人吗?我觉得不是,当人,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金澜走到一旁坐下,他的目光微动,若有似无看了她一眼,又收回。


    他看着桌上的棋局,只见那被黑子围攻的中心处,正放着一枚断气的白子。


    “你分得很清楚,毕笙就没有你这样看得开,她总是会下意识把我当成人,只是因为我会说话,会思考……


    我以前会觉得困惑,但现在却有些感悟,或许,这是因为她敬重我。


    如果我是一只狗,一只猪豚,她也还会是这个态度。”


    他抬手,将那枚被围困的白子捻起,放回自己手边的棋篓中。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既然你已经有了轮转珠做成的身体,往后以此行走人间就好,又何必再落下那样的雨?”


    道主佯作沉思,随后撩开衣袖,屈指敲了敲手臂,手中凝出一柄雾刃,利落划去,皮肉上很快裂开一道浅痕,只是从中渗出的不是血,而是不断逸散的凝雾。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你把这个东西叫做身体吗?”


    他松手,雾刃散开:“我想做的,是伤了会痛、冷了会颤、饿了会哭的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林斐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容,但也没有露出任何嘲讽。


    道主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人与人相爱,然后结合,于是便有另一个人诞生,人就是这样简单被造出来的,可如果不是人呢?


    林斐然,你知道一个不是人的东西,要怎么才能成人吗?”


    “不知道。”


    林斐然自然这般回答,但在道主开口之前,她却敲了敲桌面,于是周遭的云雾汇拢,凝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孩。


    她道:“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成人的。”


    要想找出道主的弱点,林斐然自然极其细致地分析过,一番推演下来,自然便能找出他成人的奥秘。


    林斐然看向这个婴孩,升腾的云雾开始翻涌。


    “人之所以能够成人,首先便是要有一副身体,而你以轮转珠代替,造出了眼前这副空有其表的躯壳。


    看似有皮有骨,甚至还有附着在之间的血肉,可这都是枯骨、腐肉。


    再往下,便是无法凭空捏造的经脉,人的不够好,所以你命人四处搜寻天地灵脉。


    如此一来,皮肉血脉都有了,剩下的便是一口属于人的气机。


    气机流入,血肉俱活、百脉皆通。


    可你根本就不是人,要想逆天而行,区区一点怎么够,要养出你这样一个‘人’,自是得天下生灵气机皆入,所以有了这样一场将落的雨。”


    林斐然张开的手忽而一握,那团雾气便在她掌中消散,她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我说的对吗?”


    道主面色敛下,似是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否认:“你说的没错。”


    林斐然摩挲的指尖一点点捏紧,所有的草蛇灰线全都浮现,她想要将这些零碎的消息串联一处。


    “你之所以用轮转珠、天地灵脉以及世人性命和我打赌,便是因为那时候就看出我是变数,索性破釜沉舟。


    若我赢了,三物全都在我手中,你也不可能再活。


    可我若输了,便能趁此机会夺得三物,还能连带着我一起除去,再无后顾之忧?”


    道主看向这盘棋,此时目光便有了些变化:“是,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这是一场没有余地的棋局,你死或我亡,仅此而已,我们的赌局自然也不必留有后路。”


    林斐然一时默然。


    道主又继续道:“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我不用人的灵脉,并非是不够好,而是因为不够用。


    我不是真正的人,你们的灵脉换到我体内,没办法支撑太久,很快就会干枯,只有从天地中诞生的灵脉可以长久不衰。


    如今它又与你的灵脉融合,对我而言,才是正好。”


    他的目光看过林斐然腕上的青色脉络,又看向自己腕上,那里没有人族一般的血脉,只有一片了无生机的瓷白。


    “轮转珠不是什么宝物,它只是从我这不成型的体内炼化出的一颗珠子,你也可以把它看做我。


    当初,借着丁仪想要天下皆平的愿景,我把珠子交到他手中,然后被他亲手放入第一位人皇的心口。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血脉搏动的滋味,很奇妙,只是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感受过了。


    我想活下去,想试试做人,有错吗?”


    金澜眉头蹙起,她侧目看向林斐然,她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气恼。


    林斐然在心中分析着他方才的话,嘴上却也不饶:“自然没错,每个人出于心想做的事,旁人没办法去论对错,你想活,想做人,对你而言,自然是天经地义。


    可你想活,旁人便活不了,这就没道理了。”


    道主只道:“弱肉强食罢了,从大战的时候开始,不就是这样了吗?世上没有这么多讲理的事,谁活下来,谁便是道理。”


    他拂开这盘棋局上的薄雾:“毕笙总说我就是天道化身,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是不是真的有天道,若不然,在我即将功成的这一世,怎么会有一个你出现?”


    “难道这是属于我的命?”


    他顿了顿,兀自翻过这一句话,看着林斐然与金澜二人,扬起一个不算熟练的浅笑,很快又淡去。


    “说起来,你们倒还算是我很熟悉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停了片刻,又转到林斐然面上。


    “我很少和人这样闲聊,今晚时间还长,便说一说罢。有的事,总忍不住让人知道,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绪。”


    林斐然与金澜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打断,只是二人无声靠近,坐在一处。


    道主继续道:“你们应该听说过,当初两界大战时,曾经落过一场雨,一切罪孽和污秽,都在那场雨中消弭殆尽。”


    林斐然接话:“你是在那场雨中诞生的?”


    “不是。”


    道主放下竹杖,回忆般开口,只是声音仍旧淡淡。


    “或许你们不知道,其实在最初的世界中,是没有这样一场雨的,两界大战时,重复的只有不会停止的杀戮,而那时候,我已经在世间轮回许多次了,只是尚且没有太多意识,只有懵懂的感知。


    直到第一次落下那场雨之后,我才真正有了“意识和自我”。


    那场雨之后,我学会了思考。”


    “一旦开始思考,就忍不住开始想,我是个什么东西。”


    林斐然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始回想原著,书中虽然提过两界大战,但的确没有特别提起过这样一场雨。


    道主看向这方棋盘,话语也开始缥缈起来,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同人谈论,他扬手一挥,另一方雾气凝成的棋盘出现在二人之间。


    “另开一局罢,我还是想试试手谈,曾经听人族圣人说过,以棋见心。我没有心,不知真的下起来,会是什么样。”


    对林斐然来说,这盘棋才是真正的试探机会,她毫不犹豫应下,如同最开始一般,在天元位落下一枚黑子。


    道主思索片刻,在另一处落下一枚白棋。


    他继续道:“人也是一样的罢,一旦开始思考,就会有很多疑惑。只是你们已经是人,所以想得会更深一些,比如什么是生命、意义、理想。


    但我想不到这么多,我只能先思考‘存在’。”


    短短几句话,二人已经落下数枚棋子。


    他终于放慢速度,开始思索棋局。


    林斐然倒是已经敏锐地嗅到其中异状:“这么说来,轮回其实不是你发动的?你也是在无意识中被拖入其中?”


    道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林斐然垂目看去。


    正如他方才所说,下棋真正的乐趣不是输赢,而是对弈途中的路数,这便是以棋见心。


    缜密的人,落一子会先想好接下来的五步,鲁莽的人只会看着眼前的气口,狭窄的人困于开路,胸怀宽广之人却走得很是散漫。


    这是林斐然摸清他的好机会,可走到现在,他全是十分奇怪的走法,如果是常人,大抵不会这么落子。


    林斐然正揣度棋子时,道主却回答她:“我知道你想试探什么,局势已经走到现在,既然敢来见你,我便不怕被你套话。


    轮回的确不是我发动的,在我还没有生出真正的意识之前,我只能感知到它一次又一次地在重复。”


    没有自我的时候,每一次回溯都是被动,但当他生出意识,开始思考时,一切便都开始清晰起来,他感受到了时间流逝、听到了外界的声响。


    之后,这个世界又走到了临界点,于是他再一次回到过去。


    林斐然落子的动作一顿,她抬眸看去:“临界点?”


    道主颔首:“你们或许都以为,回溯是我促成的,但其实是这样,却也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自有一套运转法则,每次到某一个点时,一切便会溯回,重头再来,也是这个时候,我发现每重来一次,我的思维便会清晰一分,同样的,溯回的时间点也会更向前一步。”


    他想了想,好心地打了个比方:“就比如,我第一次可以从后天回到前天,但第二次,就只能从后天回到昨天。”


    林斐然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溯回的时间在改变,在渐渐靠近“现在”,这样的溯回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唯一能控制的,便是带人一起重复这道无尽的轮回。


    她还没有落子,道主便屈指敲了敲棋盘,示意她快些,可林斐然没有理会,她问道。


    “你说的临界点,是不是这道雷云?”


    道主却没有回答:“你总要听我说下去,这是我的故事。”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只得落下一子,等他开口。


    道主继续道:“那场雨之后,我虽然明白了思考,但我仍旧是混沌的,我只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却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直到某一次,有一个修士误打误撞进到我的领域。


    我下意识想将他同那些气机一起吞吃,毕竟,像他这样误入的人也并不少,那时候的我,是分不出人与气机的区别的。


    可这一次,这个人逃了,我输了。”


    他落下一子,扫过棋盘上的局势,抬眸看向林斐然,右眼紧紧看向她的左目:“这是我第一次没能斗过修士,但是他也丢了一只眼睛。”


    金澜看着他,林斐然想到先前那位丹书中的前辈,于是心下了然,这倒是和那位前辈说的吻合起来。


    道主继续道:“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一只眼睛,或者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眼睛,就如同吞吃那些气机一般,我将它吃了下去。


    然后,我有了一只单目。”


    就像诞下的婴孩一般,他在一阵奇怪的感受中,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了这个世界。


    正如荀夫子所言,灵物一旦有了眼睛,便有了“神”。


    有了这只天目之后,他就像是终于被人点化启蒙一般,思绪不再混沌,神台渐渐清明,如同每一个人拥有眼睛的生灵,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看向大地、看向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星光,什么是日月,什么是生灵。


    “这只眼睛,能够看到世间任何一处地方,看到风雷、花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看见,就会模仿。


    我看到人痛苦,看到人欢笑,但我不理解,我试着模仿他们,但这时候才发现,我只是一团雾,人族口中的雾。”


    道主抬手抚过右眼,语气仍旧平淡无波,仿佛说的不是他的故事。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想太多,因为我不是人,我没有疑惑、好奇和‘想要’。”


    他就这么看着一切演变,看着人生,看着人死,然后一切又开始重来,熟悉的人重新在定好的时间诞生,再度发出第一声哭嚎。


    就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之中,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我发现,人与人是不同的,不是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是根本的差别,我发现,似乎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他们两个人转的。”


    他指向盘中那两颗棋子,那是秋瞳和卫常在。


    “当他们出生的时候,好像世间的一切更加鲜活起来,如此生机勃发,我没有办法和你形容那种差别,只有看过的人才会知道其中的不同。


    但直到他们成婚之后,一切便又开始走向凋败与凝滞。


    然后到某一个时间,世间的人和事似乎不能再往前推进,于是又开始溯回。”


    听到这里,林斐然的手已经停下,她眉头蹙起,思索着道主说的时点,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猜测。


    这个时点,难道是因为走到了书的尽头,所以一切没办法再继续,于是开始重复?


    如此说来,道主应当不知道《卿卿知我意》的事……


    道主不在意她的出神,径直说下去。


    “发现这一点很有意思,我开始观察他们两人,一遍遍看着他们出生、长大、成婚,如同定好的轨迹一般,连说的话都没有半点差别,然后一切又会戛然而止,重头再来。


    渐渐的,我开始体味到什么叫做无聊,我不再看他们,转而观察起其他人。


    直到有一日,又有一个人闯入了我的领域。这一次,我没有吞吃,而是无聊地看着她在领域里走来走去,找出去的办法,然后开始搭建屋子,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中,撒下了种子。”


    林斐然目光微动,侧目看了身边人一眼:“……是我母亲吗?”


    道主应了一声。


    金澜却皱起眉:“我第一次与你相见时,那处秘境中已经有许多灵宝……”


    她突然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在很多世之前?”


    道主点头:“我的秘境随我一起,不受这溯回影响,在我们最开始相见时,你的确是这么做的,所以说,我们认识了很久。”


    他看起来还像再说什么,可金澜这时却没有再接话,道主静静盯着她,数息之后,才移开视线,自顾自开口:“总之,我们很熟悉。”


    他转向林斐然,继续道。


    “你母亲很吵,在我的秘境里挖来挖去,烦人。


    所以没过多久,我就把通路打开,将她扔了出去。


    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中,我转而观望其他人,我看过很多人的生活,或许是看得太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中渐渐有了疑惑,有了不解,有了好奇。”


    他想,做人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想试试。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欲望,然后就带着这样的执着,走到今日。


    “毕笙死后,她的灵脉会归我所有,这是我们最开始定下的约定,我帮她活下去,她将灵脉献给我。尽管她的灵脉撑不了几日,但这点时间取回你体内的灵脉,也已经够了。”


    像是终于倾诉完,道主站起身,他执起竹杖,打算缓步离去。


    “丁仪撑不了太久,雷云不是凭一人之力能够拦下来的,待你梦醒之后,那场雨便会落下。”


    “如今,三物只余其一。


    什么时候取够气机,这场雨便什么时候停,雨落之后,我便也能够真的成人,一切已经走到最终,一切……总要有个结束。”


    就在他的身形即将隐退时,梦中忽而现出一道金网,金澜现身在前,手中金丝游动,眨眼间便将他离去的身形拦下。


    道主脚步一顿,回头看林斐然:“这可是在你的梦里,你的神台之中,真的要动手吗?”


    林斐然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只是抽剑出鞘,静然道:“这是我与你比过的第二剑。”


    话音落,她再度奔袭向前,身法同上一次相比,更显得娴熟精妙,一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这道灰色身影之前,剑刃上旋风乍起,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生涩。


    道主看去,淡声道:“定风波啊。”


    他身形诡谲地避过这一剑,抽空转目看向金澜,然后将手中的竹杖笃笃敲了几声:“知道我为什么用竹杖吗?我们第一次相谈甚欢时,你便念过这句诗。”


    【腿折便折了,撑着这个,信不信我照样能在你的秘境里挖出宝来?你懂什么,这叫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是团雾气怎么了,我看你就很有慧根,说不准就有成人的一天!】


    【做人多好啊,躺着是一天,玩闹也是一天,苦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金澜神情微怔,交织出的金网有片刻的疏忽。


    道主趁机从中脱身,声音不停:“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用这首诗谱出了一部对付我的剑法——人啊,多有意思。”


    他回身的瞬间,便迎面对上林斐然专注的目光,乌发如网般散开,那双清泉淬过的眸底映出他的模样。


    一道剑光划过,眼前的身影便被分作两半。


    道主有片刻的迟缓,但目光一转,视线又落到她身上。


    他意有所指:“这一剑不够的。”


    林斐然收手回剑,她看向刃面,再看向正渐渐消散的两半身形,出声道:“至少这一次没有再脱手。”


    “但你心中知道,这不是我的弱点。”


    话音落,他的身形彻底消散。


    梦境中的茫白也开始退却,临醒前,她看向金澜,上前一步道:“没有你,他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澜一时默然。


    如同瞬间坠下一般,林斐然从梦中醒来,她立即睁眼看去,身边已经没有金澜的身形,她微微抿唇,摸了摸剑鞘,定下心神。


    “怎么样?”耳边响起如霰的声音。


    林斐然看向他,摇了摇头:“我再想想。”


    但就在这时,殿堂外忽然传来几道高声惊呼,林斐然当即起身,却有片刻的晕眩,她垂眸扶额时,恰巧对上卫常在的目光。


    他就坐在一旁,视线落到她身上,右手微微攥紧。


    林斐然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见荀夫子推门而入,神色匆匆,他的目光在众人中与林斐然对上。


    在他身后,原本消匿的雷声再起,电光烁烁,承托的金网崩裂大半,雷云重聚,潮意再来——


    作者有话说:ps:其实写到这里,完结的时间已经很明白了,只剩一或者两章了,写得快就能周三正文完结,写不完就是周四再收尾一章完结,就这个星期了,番外筹备中……


    第328章 终局之战(上) 叩心门,看试手,补天……


    “斐然——”


    荀夫子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匣, 正出声呼唤林斐然,但还未说出下文,便被屋外突如其来的雷鸣打断。


    这声音像是闷了许久终于爆开一般, 来势汹汹,似震雷, 似嗡鸣,似山风呼啸!


    天幕中一道银白的电光划过, 内室骤亮, 将所有人惊骇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林斐然与荀夫子来不及交谈,她立即拨开桌案和木凳,撞出几声散乱的响动, 二人一道快步走出,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天际。


    那原本被金网承托的云团,此时却又凶相毕露, 雷电如同蛟蟒一般翻身,在整张金网中拱动, 网面便如同兜住巨石一般沉沉坠下。


    金丝急速收紧, 被拉扯得几乎只剩一点不甚醒目的微光, 如同即将破弦之弓,摇摇欲裂!


    林斐然仰头看去,潮湿的风从眼前吹过,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冷意。


    她身侧一道墨痕乍现,师祖的身形浮现,他看着这样的天色,眉头微蹙。


    荀夫子见状更是一惊:“这……难道是丁仪出事了?!”


    他将手中的宝匣放下,匆匆取出一块传音令牌,捻诀过后, 对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夫子?”


    荀夫子立即道:“饮海真人,我记得你先前说自己赶往洛阳城了,眼下情况如何?”


    穆春娥的气息并不平稳,话语间有些吃力:“不如何,我途中遇上密教作乱,便耽搁了些时间,赶到此处时便见丁仪的气海涌动,神台凋敝,金丝将断……


    现下我正与李长风襄助于他、但我二人修为不够,怕是撑不了多久!”


    荀夫子目光微动,心中更是一寒,要知道,从丁仪托住这道雷云开始至今,粗算不过一日……


    一日光景,难道便足以将他虚耗而亡吗?


    他们原本是想等子夜与道主相见,摸清他的来意之后,再赶往洛阳城相助,谁曾料到这一切竟来得如此之快,子夜刚过,一切便又开始风云骤变!


    “三位勿急,我们这便前来助力!”


    荀夫子也顾不得什么,转身便要带人前往,只是还没走出一步,便被师祖拦了下来。


    师祖看着他,摇了摇头:“不够的,你们拦不下这样的雷云,去再多的人也只是泥牛入海。现在要做的便是立即寻得云顶天宫的去路,然后断了道主的生路!”


    荀夫子这一次并没有遵循师祖的话语:“如今世间也只有我们可以一试,若是连我们都不尽力拦下雷云,谁又能出手?


    届时冰雨落下,所过之处皆是枯骨,人已不存,就算杀了道主又有何用?”


    师祖仍旧没有退离,他看向荀夫子:“我们还没死透,又何须你们这些小辈拦下雷云?”


    荀夫子一顿,一时无言,师祖便抬手从他掌中摄过令牌,开口道:“春娥,竭力之前便可以收手,不必将命搭进去,且等一刻钟,只需一刻钟!”


    令牌那厢传来一声叹息:“是,师祖。”


    穆春娥与张春和是道和宫同一辈的弟子,在师祖还未坐化,道和宫尚未分裂之前,她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也曾在道和宫中亲眼见过师祖。


    对她而言,师祖并不仅仅是一个众人皆道的称呼或者象征,他的确是她的师祖。


    师祖转而看向荀夫子:“能够吸取气运的灵物,你们寻到了吗?”


    荀夫子正为方才的话哑然,闻言一顿,还是没有再说,他将手中那个倒转许久的琉璃匣拿起。


    “这个倒是寻到了……”刚要递出,他便惊醒一般,忽然想起什么,“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方才我便是为此事而来,被这雷云一搅乱,差点忘了!”


    林斐然这时才收回目光,在湿冷的风中回首:“夫子,何事?”


    荀夫子看向林斐然,巧舌如他,此时竟也有些语塞,措辞片刻,他才终于开口。


    “我们在寻找此物的途中,才知晓一件事——今晚并不只是收到信笺的人做了这场梦,梦见他的,还有诸多沉浸在梦乡里的百姓。”


    师祖眉头微蹙,林斐然垂下的双手也微微握紧。


    荀夫子继续道:“虽然他没有现身梦境,但却将重生之事尽数告知,世间或许有六七成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做了同样的梦。


    如今不过半个时辰,重生一事便已经在民间四处流传,沸腾之声不绝!”


    他看向林斐然,神色沉郁,随后望向天际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这厮以邀约会面一事做了障眼法,让我们误以为,今夜只有收到信笺的人才会与他相见,殊不知,他却在同一时刻入了百姓的梦境。


    难怪选在子夜,这个时候,可不就是众人熟睡之时?”


    荀夫子已然是这个年岁,可提起这件事时仍旧觉得气愤,但愤懑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点缭绕心头的哀意。


    他转头看向院中的人,又抽出腰间夹着的寥寥几张纸。


    “……按照你先前所说,述梦的纸都已经给了他们,让他们写下与道主的梦境,但收回来的却只有这几张。


    我早知道,若是让他们知晓重生一事,必定会动摇信念!


    如今有些人这般如梦似幻的神情,想必道主在梦中许诺过什么。


    这般蠢蠢欲动之心,好不容易在前不久按下,此时却又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若是不愿合力……”


    他长叹一声,将纸和琉璃匣一同递到林斐然身前。


    荀夫子不愿说出这话,以免挫了林斐然的心气,但他仍不由得在心中想:难道他们终究是棋差一招?


    他看向林斐然,却见这个心思缜密的后辈有些出神,她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收回目光,只看着地面,指尖不断摩挲着剑柄,目光却在半空飞快游离。


    就像是她眼前有什么东西存在,她正在专注观摩一般。


    林斐然眼前确实也有东西,但不是真实可见之物,而是她方才在梦中与道主重新手谈的那一局棋,她忍不住开始复盘,想要知道自己如何补上这手。


    但明明是重开的棋局,最后落子走向,却又与她最开始复盘出的棋局十分相似。


    不同的开头,仍旧走向了相似的终点……


    说明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是整盘棋最好的解法,也几乎是唯一的解法,只有这么走,才能在最后为黑棋留出一分气口!


    即便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重要……”林斐然忽而开口,“不论他方才做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


    她走到院中,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再望向雷云遍布的天幕。


    “他还是在和我赌,这是最后的一次赌局。”


    人有千般苦,却更有万种情,归根究底,不过是“想要”。


    这是绕不开,躲不掉的。


    人因欲。望结合,又从欲。望中生出,这一生便离不开欲。望,哪怕成圣,也总有想要走到某一处,若非如此,师祖他们也不会停留到现在。


    若非如此,道主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一点,所以会有今夜的入梦之谈。


    第三个赌约,虽说与她赌的是世人性命,可这赌约背后真正的筹码,是他在这千百年回转中看到的人心!


    想到此处时,忽然间,远方传来另一道轰然巨响,那是与这雷声截然不同的轰动!


    众人立即抬头看去,只见电闪雷鸣之下,东方一座沉寂许久的山峰忽然泛起浅淡的光彩,不够耀目,但在这样的永夜中却如同一抹即将初升的旭日曦光,已经足够映入每个人的眼中。


    荀夫子怔然看向那处,院中众人也被这异象惊醒,于是飞身到半空,远眺而去。


    “那是,那是朝圣谷!”


    有人喃喃出声。


    林斐然同样看向那里,回想起在朝圣谷中的种种见闻,心中一时间豁然开朗。


    谁说执棋之人只有她?谁又说只有她看见了这整盘棋唯一的解法?


    在这样的轮回之中,或许已经在不为人知时,圣人们早已尝试了许多次救世之法,如今出现她这个变数,便是他们以为最可行的生路!


    “这动静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去,一时间猜测不定,可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朝圣谷便再没有半点变化,只是亮起余晖,徐徐照着被夜幕笼罩太久的大地。


    林斐然不再犹疑,亦不再纠结于全局。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走到这一步,那不论是她,还是道主,都只剩最后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从荀夫子手中接过那方琉璃匣,定声开口道:“我们现在就得动身去往通路所在的位置,中途必定会有密教弟子阻拦,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越快越好!”


    荀夫子忙道:“那打开通路的气运怎么办?擅自吸取他人气运是禁忌,我们没有那样的法器,眼下只能找到这个琉璃匣,要想存下气运,需得他们同意方可!”


    荀夫子是亲眼见过屋中那个场面的,他心中也清楚,两个小辈现在心神混乱,又都与道主谈过。


    他们心有抱憾,如同这院中众人一般,一时间未必能走出困境。


    林斐然回身看去,掌中攥着琉璃匣,而卫常在站在不远处,一双乌眸静静看向她。


    她抿了抿唇,还是抬步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两人沉默对视片刻,任谁都看得出来,林斐然眼中的挣扎有多明显。


    她的气息粗了又细,攥起的双手紧了又松。


    最后还是长长吐息,绷起的两肩卸下。


    她没有强硬命令,也没有威逼利诱,只道:“道主和你说了,如果你帮他,那么便会带你重生到过去,回到我下山之前,对吗?”


    卫常在看着她,目光中同样带着复杂的晦涩:“对。”


    林斐然微闭双目,复又睁开:“该怎么选,随你的心意……我也没办法强迫。”


    听她这般开口,卫常在眼中失意更甚,眼睫颤动,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艰难的选择。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早在梦境中,道主就已经说动了他。


    他心中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倾斜到重生之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林斐然,但偏偏这个选择的另一边,是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天平的一端是林斐然,另一端也是林斐然。


    他几乎没有办法做出选择。


    林斐然却在这时将匣子收回芥子袋,从中取出另一物,直直看他。


    “以前我不会强迫你,现在也不会,你有为自己做主的权利,如果真的不知道,不如就和以前一样——给或不给,便交由上天来决定。”


    她抬起手,指间挟着一枚铜币,以往每一次他做不出选择时,她就会用这样的办法。


    卫常在看了铜币一眼,目光又落回她面上:“……好。”


    当啷一声,一枚铜币从她指尖弹起,但在落下之前,卫常在忽然伸手接过,他握着掌中的钝物,不管正反,目光仍旧看着她,声音已经有些轻哑。


    “如果能够重来……你最喜欢的,会一直是我吗?”


    林斐然仍旧看他,只是气息再度不稳,她的目光离开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后,才又回到卫常在面上。


    “卫常在,如果真的能够重来一次,你真的能够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吗?


    如果重来一次,现在的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卫常在双唇翕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听懂了林斐然的意思。


    她说的对,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什么都回到了过去,那他呢?


    他没有,他只是带着现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到过去。


    他还是他,他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卫常在。


    所以他知道嫉妒,知道不安,甚至知道恐惧。


    如果林斐然有朝一日遇见如霰怎么办?当这样嫉恨、惴惴不安的火焰在心中烧动的时候,他真的能够任由林斐然下山做一个游侠吗?


    从小他就知道,林斐然是想下山的。


    可现在的他回到过去,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困在一处,好让他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


    这对她来说,只会是另一种痛苦,而她痛苦,他只会比她痛上百倍。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那这样的相伴,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他终于回答出口,呼吸轻颤。


    林斐然比他还要了解他。


    她了解他心中的阴暗,了解他的软肋,了解他的不堪,早就在他自己发现这样丑陋的一面之前,她就已经率先接纳,不曾让他发觉。


    是他不明白,是他不珍惜,是他自以为是,才让他们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回到过去固然很好,可现在这个伤痕累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林斐然,又要怎么办呢?


    难道就如此被他舍弃在此处吗?


    他舍不得。


    她一步一步撑着走到今日,从坐忘、照海、问心,直至如今的神游,她历经过多少,怎么能任他轻飘飘说一句“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就全盘抹去,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


    这也太无耻了。


    他眼中已经荡有水光,他伸出手,没有看正反,而是重新抛起这枚孔方钱,莹润的铜光在二人中间翻转,象征的选择也在不停滚动。


    他再次开口,一滴含霜的泪痕却已经从面上滑落,他轻声问道:“那在下山以前,你最喜欢的,一直是我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抿起的唇张开,答得很是坦然:“是。”


    当啷一声,铜币落到他手中的剑身上,咕噜滚了两圈后落定,但是正是反,他同样没有再看。


    “我说过,要向你赎罪的。”


    他已经抬手抱住林斐然,如以往一般埋首在她肩头,声音轻颤。


    “慢慢,如果就这么回到了过去,你受过的所有痛苦和伤害,难道都能这么一笔勾销吗?这对你何等不公。”


    “你的恨意,你的痛苦,都由我来担下……我不会逃的,我不会再逃了。”


    听到这话,林斐然也有片刻的怔然,直到铜币滚落到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她才骤然回神。


    她抬手隔开二人,后退半步:“所以,你决定好了,是吗?”


    卫常在收回手,低声道:“是。”


    林斐然再度取出那个琉璃匣,揭开上方宝盖,匣中顿时泛着七彩宝光。


    荀夫子道:“只要心中情愿,取走一些气运并不难,只是往后或许倒霉一些,但也不必太忧心,凭你这个磅礴之象,怕是也没什么影响。


    以这个法印开启就好——”


    他走上前,在林斐然眼前结过一个法印,便见匣中宝光扩散,后又让卫常在将左手放到匣子上,碰上的瞬间,他周身那淡白的气雾顿时显形,众人此时才真切见到何为磅礴。


    无形的气运如今也有了轮廓,它们被一点点吸入匣中,匣上七彩宝光依次亮起,由红转橙,再至金黄,转而化为青绿——


    “可以了。”师祖适时开口,“眼下还需另一半。”


    林斐然依言将盖子合拢,又看向卫常在:“你现在感觉如何?”


    “无事。”


    林斐然颔首:“那你先在此处歇息片刻,我……”


    卫常在立即打断:“我和你一起去。”


    林斐然还未开口,一旁的如霰倒是应下:“那便一起罢。”


    林斐然转头看去,有些讶异,如霰却道:“先前都让他跟了,没道理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他在此处歇息,多个人多份力。”


    荀夫子道:“如此就好,你们先去收纳气运,我这便带人先行一步去往通路,途中若遇人阻拦,也好动手清理!”


    他转身走到院中,没有看其他门派的弟子,而是取出墨笔,在半空中画上一个圈,于是所有太学府弟子的玉笔全都升腾起来。


    他朗声道:“所有太学府学子,凡问心境之上的,皆随我前去诛邪!这一次不得请假!”


    管不得旁人的歪斜心思,难道还管不得自家弟子吗?


    他也不顾旁人如何心想,清点好门内长老及弟子后,便率着一帮人御笔而去。


    另一厢,林斐然自然不会花时间在这里纠结,她当即应下如霰,旋即便一同越过回廊,去寻秋瞳。


    到得二人的客舍门前,一打眼便见青瑶站在门前,她不时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内,面上愁眉紧锁,心中那股焦急几乎要将发丝都燎起。


    见到林斐然几人到来,她一看便知道是要来找秋瞳的,于是上前拦下。


    “我妹妹她现在有些情绪不稳定,不论你们来找她做什么,眼下怕是没有太大用处。”


    林斐然站在门前,顺着青瑶的目光向里看去,秋瞳正坐在屋中床角处,自己抱着自己,眼神失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也知道,道主故技重施,对她许诺了什么,可秋瞳的心结显然不在她这里,即便进去,林斐然也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劝解。


    以她的立场,好像说些什么都只会让场面更差。


    林斐然斟酌片刻,还是将绘着通路所在处的舆图给了青瑶,顺带说了通路之事,又道。


    “如果秋瞳想通了,就来这里找我们。”


    青瑶拿着舆图,心中当即明白此事的利害:“我这便让她出来……”


    “不必。”林斐然拉住青瑶的手臂,她看向屋中,目光落到秋瞳身上。


    “以前的秋瞳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如果是现在的她,我想,她会作出自己的选择,再给她一些时间。”


    ……


    林斐然同如霰等人一道赶去,这条路已经由荀夫子带人闯过,但仍旧难行,不止是密教弟子前来阻拦,不少修士还是因为重生一事选择倒戈,拦路途中仍旧可见他们的身影。


    林斐然一人冲在最前方,身法奇诡,手中长剑如流星弯月,在一众拦路人中灿灿划过。


    她一边动手,一边看顾着后方的几人,如霰自是不用多说,卫常在也算不用操心,同行的还有张思我以及一干决定跟随前来的修士。


    她在某处停顿,侧目看去:“师兄,你身体如何?若是撑不下去,尽管和我说。”


    蓟常英弹弹手中长剑,掸去血珠,笑道:“我虽然还在修养,但和这些人动手还不至于吃力,你顾好自己。”


    林斐然虽然应下,但一路上也仍旧放不下操心的毛病,她偶尔会在张思我等人措手不及时动身拦截,长剑划过,顷刻间便将来人震退。


    前来阻拦的人如同浪涛一般,一波接一波,一时间法阵、灵器齐飞,飞沙走石更是常态,打得几乎分不清敌我,但他们硬是在这样的混战中拼着向前。


    林斐然是开路之人,她能感受到,越靠近那处通路,周遭的密教弟子便越多,修为也越发高深。


    那处通路正在三州的交界处,左侧矗立着中州的雪山,右侧层林密布,流淌着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而在这之间,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顺流而去,直入夜空。


    就在他们即将攀上高峰,向下方的旷野而去时,密教前来拦路的弟子几乎形成一排密不透风的墙。


    人人穿着云纹袍,口中高呼着教义,以一种几乎不要命的狂热姿态打来,林斐然一行人还未靠近,便见到不远处的荀夫子、周书书等人也被阻拦在前。


    望着这样密集的阵位,林斐然自然不打算强攻,她停了身形,纵身跃上高枝,远眺而去。


    时不我待,既然这么多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冲上去也没有出路,不如就趁此时,先由她动身,寻得通路的入口!


    林斐然打定主意,便向如霰等人开口:“一个人更好行动,我先去!”


    如霰看向她,静了片刻:“好,我们给你掩护。”


    她立即动身,看准位置后向右而去,其余人明白她的想法,便也自发为她掩护起来。


    林斐然一个人在人群中游走倒确实不扎眼,很快便奔向她看中的法阵漏洞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身奔入,便忽然见一把阵旗向她疾驰而来!


    “林斐然,我们早就盯准你了,以为你今日还走得掉!其余人,拼死拦住她的随行之人!”


    暗夜之下,不止是谁大吼一声,随后便又见数把阵旗袭来,林斐然一一闪身躲过,她看到阵旗在各自方位落下,即将连盘成阵!


    又在此时,几人祭出一个环形宝塔,塔身金光隐现,宝光如柱一般将下方所有人照亮!


    光亮所过之处,宝器鸣响,如霰身上的金环开始嗡鸣,卫常在手中的昆吾剑也略略震颤起来。


    而林斐然正处于宝光之下,她也感觉到一阵嗡鸣,顷刻间,那个装载气运的琉璃匣就这般脱身而出,急急向那宝塔飞去!


    四周是即将连横的锁灵大阵,眼前是被夺走的琉璃匣,几乎轮不到林斐然多想,紧急之中,她放弃破阵,纵身跃向宝塔,猛然将琉璃匣抢回!


    宝塔上金光大作,将她击回法阵之中,重力冲击下,琉璃匣脱手而出,而锁灵阵也几乎要合上最后一道纹路,但就在这时,便听到一声鸣嘀破空而来——


    轰然一声,长箭坠入,生生射碎一把阵旗,灵力顿时灌着火焰从箭簇爆开,如此近的距离,几乎避无可避,就在即将波及到林斐然前,她脚下忽然出现一道黑影!


    下一刻,林斐然便坠入黑影之中,失了踪迹。


    “人呢!”


    密教弟子震声,顺着箭羽的轨迹回身看去,只见左侧的雪山崖边,正有一道身影奔驰而过,她动作极快,腰后悬着一个箭筒。


    斗法的灵光亮起,在那张面容上一晃而过。


    碧磬扬唇一笑,哼笑道:“吃你姑奶奶一箭流星坠!”


    她仍在奔走,但已于顷刻间挽弓搭箭,箭簇上烟雾四起,下一刻便直袭而来,箭身在半途化作数百只长箭,如流星一般轰然落下,爆破声不绝于耳!


    这一招可谓是范围极广,不顾敌我,本就混乱的战局更加喧闹。


    林斐然从流水般的黑影中起身,她心中明白来人是谁,立即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荀飞飞就站在木枝间,指尖一点银刃闪过,银面泛着冷光。


    “你们怎么来了!”林斐然既惊又喜。


    荀飞飞从树上跃下,说道:“是尊主传来的信,我们收到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应该早些叫我们的。”


    话音落,他身形微动,以一种林斐然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消失,又出现在某一处,指尖隐光转动,身法诡谲,一息间便将发现此处的密教弟子断首。


    下一瞬,他又出现在林斐然身前:“这里到处都是影子,只你一个人的话,由我送你过去最简单。”


    两人早已悄无声息出现在战局之外,林斐然看向混战中心,只道:“不行,我得回去拿回一个琉璃匣,就在方才的法阵附近!”


    荀飞飞默然片刻:“影子传递也是有限制的,那里现在灵力波动厉害……我们先走,让旋真随后送来,他现在已经跑得比之前更快了。”


    “可……”


    此时,耳边又传来如霰的声音:“不必担忧,我方才拿回琉璃匣了,你们先去,旋真快到我这里了。”


    他静了片刻,又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有人襄助,总是要更简单些,不是吗?”


    “……好。”


    林斐然放下心中大石,专心同荀飞飞赶路,他们借着地上暗影的存在,绕着混战中心向前去,直至绕过荀夫子那条攻线,从山上向下,转到那条长河附近,顺流而上时,他们的身影还是被发现了。


    “林斐然在那里!”


    “河边,河边!”


    荀飞飞咋舌:“没有办法,这毕竟是一片旷野,没有山影遮挡。”


    林斐然回身看去,只见追来的众人身后,还有另一道奔袭来的熟悉电光。


    她看向前方,抽出金澜剑,御剑而起,对荀飞飞道:“旋真已经追来了,走!”


    两人飞速向前,林斐然目光不停在旷野上巡视,她按照测算的位置,终于定下某一个点位时,当即加速前行。


    荀飞飞站在她身后,看向后方如箭雨般袭来的灵器,扶了扶银面,道:“两个人怕是跑不过去。你先去吧,我等下来,如果等下没来,说明我等下就不来了。”


    “……”林斐然一边御剑,忍不住开口,“现在是说笑话的时候吗!”


    荀飞飞一跃而起,身如轻燕:“好笑就行。”


    他抬手结印,双臂大张,原本就浓烈的夜色之下,倏而出现一片鸦翅般的黑影,一声鸣啼过后,黑影如同浪涛一般扑去,将追袭来的众多法宝吞入!


    众人几乎抽气,但在黑影之后,轻盈的身形无声从半空坠下。


    旷野之中,一道身影早已从崖上飞落,在这道影子坠下时,咬牙抬手接住。


    轰然一声,手臂上传来一阵重力,碧磬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接住的这人,忍不住道:“你真是看着瘦,全是肉!”


    荀飞飞屈指弹弹她的额头,面色有些苍白,他转头看向天幕:“如果还有以后,我多做些吃的给你们补补吧。”


    碧磬用下巴指向前方:“这话你和旋真说!”


    只见人潮之后,一道雷光如同迅影一般从后方赶上,那是旋真的身影,他前方是众多御器之人,速度已经飞快,但他只凭双腿,竟然比御器还要快上三分!


    不过几刻,他便已经迎头在前,奔走于所有人前方。


    “快一点,再快一点!”旋真一边碎碎念,一边紧盯林斐然的身影。


    铮然一声响,天幕中竟然出现崩断的弦音,抬头看去,却是金网断了三根,沉沉的团云如同浸湿的棉花,即将从金网之中脱笼而出!


    “旋真你可以的!你已经练了这么久呐!”


    旋真闪避着后方的袭击,以一种几乎超脱的速度,快过所有人,甚至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直奔林斐然而去!


    “盒子,盒子送来呐!”


    旋真纵身而起,将手中的琉璃匣抛出,随后稳稳落到林斐然手中!


    林斐然已经找到点位,盒子入手的瞬间,她便立即结印捻诀,此时额角的汗已经凝结到下颌处,滴落在下方枯败的草丛中。


    她回忆着毕笙结的印记,如法炮制,神情专注,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手势!


    终于,在法印收尾的瞬间,一道天门从夜幕中张开,门后是紧闭的云层,云层内白光大作,可见却不可入!


    与此同时,拦截在天幕中的金网彻底崩塌。


    林斐然站在旷野上,喘着粗气,金澜剑插在身旁,潮湿的风在剑刃吹动。


    她望向天幕,其余人也停下动作,抬头向上看去。


    滴答一声,第一滴雨落下,一片寒冰出现,生机再度被抽离,一片旷野眨眼间便灰败大半,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天幕倒灌而去!


    与此同时,整片夜色竟然又开始向东移动,原先被林斐然劈开的那道空中罅隙也渐渐弥合,看起来,这已经不是人力可阻。


    “还是晚了一步吗……”荀夫子看着天幕,喃喃出声。


    但就在这个时候,朝圣谷中金光大现,幽闭的山谷轰然间敞开,数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谷中飞出。


    那些面孔或许出现在某本古籍,或许出现在某个宗门高堂,或许出现在某张令人参拜的画像中,他们是已死之人,可此时却又全然活着。


    许多圣人身影向东而去,汇合一处,如数道光柱交缠一般,凝形成一根擎天高柱,如此顶天立地,直入云霄,生生拦下那不断向东而去的天幕,柱身金光乍现!


    林斐然望向那处,想起飞花会中,那四根撑住天幕的天柱,眼中不由得一热,原来一切果真早有答案。


    这是他们所有人最后的决定,如此停留世间,不过是为了化身为柱,撑起最后的一分希望!


    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双双慈和的双眼浮现于天际,那是圣人之眼,毫无芥蒂地俯瞰天地,看到每一个细微的人,甚至是每一只在林间穿梭的蝼蚁。


    他们以身体遮蔽,拦下每一滴落下的寒雨,每承接一滴,身影便要浅淡一份。


    就在此时,一道耀如明日的神光从朝圣谷飞出,轰然一声击上天幕,那道天门便被生生震开更多,罅隙之后不再是被遮掩的天光,而是一道虚幻的白。


    忽而神光倒转,从上方倒流而下,延伸至这方旷野之上,凝成一条极长的天门之路!


    这一道神光掠过后,朝圣谷便以一种风过的速度衰败,花草皆枯,灵河干涸,其中的一切生灵全都没了气息,万物褪色。


    这是朝圣谷最后的生机。


    一时间,铁契丹书哗然翻动,数道教导过她的身影从中飞出,一道又一道幽蓝的身影站在她身旁,一如初见时那般,他们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一处天门,伸手指去!


    “天裂已出,何人将补!”


    “乱世已至终途,何人出战!”


    “看试手——”


    “看试手——”


    “吾将倾尽最后之力,势补天裂!”——


    作者有话说:果然还有一章,周四写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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