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长笙落,琉璃梦尽 “如果可以重来…………
又是“道”这个字, 毕笙已经与丁仪争执过太多次,早已不想同林斐然多言。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得道!”
她转身避过卫常在与李长风的包围, 再度结印,寻常的术法在她手中威力倍增, 刚猛的灵力再度袭去,原本就在强撑的二人顿时被击飞数米, 呛咳不止!
她没有停顿, 在将二人击退的瞬间,腕上珠链便旋转飞起,明珠高悬半空, 如同白日之星, 数道星线从中飞射而出,如同牢网一般向二人钉去!
卫常在乌眸微凝, 手握双剑向星线挥斩,昆吾剑光铮鸣, 虽断去数根, 但星线太快、太密, 剑刃遗漏的瞬间,一道星线便穿肩而过,将他牢牢钉在草野之上。
李长风这边更是迅猛,五六枚玉珠在上空轮转,纵然他可化作浩然之风,却也被这稠密如墙般的星线遮挡,只是眨眼间,双臂便已经满是桎梏。
这一切发生太快,林斐然转眼看去, 便听得李长风遥遥喊了一声:“暂且无事,你专心应对她!”
以二人的境界,尚有余力从星线下护住心脉,但想要从中脱逃,怕是还要费些功夫。
李长风并指御剑,正有些头痛时,便见一道灵体飘然而来,不知是哪位前辈,围着他转了一圈,饶有兴趣道:“你这剑法有些意思,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饶是李长风,此时也不免左支右绌,“前辈莫看了,还请指点一番!”
“好好好,我最喜欢指点你这样的后辈!”
两人当场嘀咕起来,浑然不像是生死博弈,言语间很是轻松,卫常在这里便安静许多。
被星线钉在草野之上后,他没有片刻犹豫,当即翻身而起,生生将这条星线从肩上扯开,左臂道袍应声碎裂,沁出的血色染红衣袍。
他望着追来的数枚玉珠,且战且退,虽然也被缠在此处,但尚且还能应对。
另一个前辈默默看他,也不发言指点,只是飘动在他身旁,拢着衣袖思索着什么,冷不丁问道。
“你房中的帷幔和窗纱,是用小林的衣袍做的吗?”
“……”
卫常在气息微乱,有一瞬的恍神,一道星线便擦着脖颈而过,渗出一点血珠。
前辈很快解释道:“是这样,当初在你的无间地中,我们看过你布置的那个小屋了,说实话,很震撼,饶是活了这么多年岁,也没见过这样的。
但越是离奇的,便越让人好奇。
方才那个问题,我们争执了许久,至今也没有定论,若是你今日能给个答案,我便教你怎么破这样的法宝。”
卫常在忙着应对这几枚珠子,并未搭话,看起来像是不在意,但不知何时起,耳尖已经染上薄红,唇线也抿得平直。
看见他的反应,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前辈意味深长地沉吟一声:“还真是啊,你的手倒是十分灵巧,裁剪得天衣无缝啊。
这么大的帷幔,自己一针一针缝补成的吗?”
卫常在的气息彻底乱开,倒不是因为这个前辈说的话,二人之间并不熟识,就算这么被人直白点出,他心中也不会有半点羞赧。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们时时刻刻跟在林斐然身旁,如果他们知道,说不准……她也知道。
气息一乱,动作便有了破绽,偏偏这个时候,一旁的灵体开口。
“没错,就是要这样的呼吸,剑随心动,哪怕是冰湖,冰下也该有暗涌,但你的心就像冻死了一样,用剑时便也没有气劲,回忆起方才的情愫,回身出剑——”
见两人身旁都有指点,林斐然心中的担忧便按下几分。
她收回目光,再度按照身旁前辈的指点,不停出剑、结印,金澜也在一旁襄助,二人一同贴近,虽然没能将毕笙制住,但也的确将她缠得无法挽弓。
毕笙目光扫过林斐然身后,众多身影悠然飞过。
他们在四周浮游,有的平卧闭目,有的盘坐观想,面容或年轻或老态,但俱都豪迈恣意,独有绝学,甚至有些人的模样,她曾在不少宗派的祖殿中见过。
他们出声,林斐然便依言动手。
她的身法和悟性实在太过扎实,一人一句指点,多是刁钻古怪的打法,变化也极快,林斐然却都能一一使出,没有片刻停顿。
如此打法,看似只有林斐然与自己比斗,实则是她一人与这漫天修士鏖战,出招拆招,两人间的一境之差,也被如此弥补大半!
更何况还有一个金澜,她如今虽是遗留的一抹灵体,境界修为大不如生前,但她对自己实在太过了解,冷不丁从旁奇袭一手,倒也十分有效。
毕笙一边应对,一边在心中思忖,她算得太多,却漏了林斐然手中的那本奇书,谁能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多的修士寄存,如今两方制衡,竟难分出胜负!
为今之计,要么一直拖下去,如今紧密的连招,林斐然不可能一直跟上,拖到她出错漏的时候,要么强行破开此地,遁回云顶天宫!
毕笙在心中权衡在三,自然知晓遁走更好,只是……不甘、不甘!
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只需要再等一点时间,道主便能降临世间,他还缺一条灵脉,一条被林斐然夺走、存在体内的天地灵脉!
今日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良机,此处只有他们,没有谢看花之流襄助,胜算已然更甚,若此时夺不下灵脉,何谈今后!
纵然身死……纵然身死……
那便殉道而亡!
什么善恶之道,人生来便是恶!
吸着母亲的骨血出生,吃着糜烂的乳。肉长大,如同一只巨兽般蚕食周遭的每一个人,即便是一个孩子,只要给他一把锋锐的刀,一颗难咽的糖,他便也能面不改色地捅破他人的喉口,嚼碎糖肉!
道就是道,远没有丁仪之流说的那般复杂,她只是一直在践行心中所愿,能走上无我之境,便是最好的证明!
纵然身死,她也不想再回到那般人人相食、人人倾轧的世界!
毕笙目光微动,不再回身躲避,她以左肩生生接下林斐然的一剑,鲜血顿时沁下,右手成爪,攀握住她的右肩,掌中灵力汇聚,一掌将她击退数米!
“咳咳……”
林斐然以剑止住身形,咽下气血,这一掌太过刚猛,不止发簪崩碎,身上的玄衣也处处破裂,乌发乱散在风中,她咳嗽着起身,抬头看去。
毕笙趁此机会脱身,飞快结印,手中光芒大作,一轮古铜圆盘旋转而出,顿时天色大变,雷云滚滚!
轰隆一声,劫雷便如长矛般从天幕坠落,重击在无间地的每一处!
追袭李长风二人的玉珠也暴涨数倍,如同拳头大小,一刻不停地暴射而去,一时间草野上尘土滚滚,被击出一种浓厚的土腥与烧灼的味道。
李长风忽然想起什么,躲闪着对林斐然道:“你别管!如霰那边我来顾,你专心应对!”
林斐然又看向卫常在,他此时也用不上她出手相助,便收回目光,取出一枚丹丸,就着血气服下。
“还能坚持吗?不可勉强!”师祖出声询问。
“无碍。”林斐然顿了顿,又服下一枚丹丸,“今日机会难得,不能就此罢手。”
一位前辈落下:“这是法宝金玉盘,想要破去,便……”
“不必。”
她索性将碎布撕开,用布条将发丝绑在脑后,手中长剑握得更紧,沉声道。
“她法宝众多,破到何时?我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也不能被她牵着走,前辈,那张琉璃弓可能破去?”
先辈微顿:“既是法宝,无不可破,但若是如此,怕是只能同她硬斗了。”
林斐然提剑上前:“她这样的人宁愿硬接我一剑,便是存了不死不休的心,她有这样的心志,我便也不能有所保留,只好硬斗了。”
惊雷之下,毕笙已然取出自己的琉璃长弓,她直直看向林斐然,指间挟起一支雷光凝成的长箭。
林斐然也没有停下,她一面躲避着雷云,后又借雷电之势摹出六柄长剑,向毕笙飞射而去,剑鸣啸然之时,她翻身踏上其中一柄雷剑,纵身而去!
她不能再让她出箭,与其此时想法破去这雷阵,不如直接前行,碎了她的长弓!
就在此时,一声令人悚然的雷鸣响起,那支雷箭已经穿破飓风而来,看似一支,却又在瞬息间化作数支,它们在雷光中壮大,向林斐然直刺而去,几乎令她避无可避!
其中一位前辈飘然而起,落到林斐然身后,声音不停。
“踏风,捻诀驭水,西行,破势!”
“旋身,金雷诀大放,东回,破势!”
“驭剑,利剑断心,北出,破势!”
泛着金芒的灵体在也茫然的暗色中尤为醒目,他们一道道落到林斐然身后,再没有先前那般悠闲的姿态,而是如同尚在人世杀敌一般,人人并指,目视前方!
“破势!”“破势!”
一招又一招的指点落下,林斐然踏过剑气,避过雷云,手中长剑气势如虹,剑刃在这样的雷暴中泛起一点细碎的光芒,破开一支又一支雷箭!
她离毕笙越来越近,直至破去眼前一支雷箭,即将落到她身前时,毕笙唇角微弯,手中长箭搭到眼前。
正是先前那一支灰败、如风般凝聚的长箭,此时,她也从毕笙的右眼中看到了那一点星芒。
星芒闪过,无形如风的长箭从雷云中划过,如流星坠下,于是眼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林斐然只觉得又被困在时间之中,前行的身影迟缓,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停滞下来,唯有那一支风箭还是原来的速度,快如辉光,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林斐然!”
“慢慢!”
身旁呼声乍起,却谁也无法阻止这一箭,就在这一刻,一道轻哑的声音传来,看似微小低沉,却在这一刻传遍整个草野!
“——”
语调不似任何一种语言,只觉得古老神秘,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谁都知道是何人所说。
话音出现的瞬间,这一支灰败的长箭便停驻下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住一般,又在下一刻颤抖起来,从箭簇开始,一点点崩碎,散入狂风之中!
毕笙看向远处,那个被光阴箭定住的人,不知用了何种办法,此时竟在李长风的搀扶下,有了轻微的动作。
时间不多了。
毕笙收回目光,在箭矢消散的瞬间,她便起身后退,林斐然仍旧停滞在半空中,一支枯荣箭灭去,还有余下的雷箭,其中一支顿时破风而来,未有片刻停顿!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呼吸之间,雷箭落下的瞬间,金澜赶至,一手拦下,将长箭断作两半,箭身顿时雷光大作,灵力震荡,将她与林斐然一并从半空击落!
两人重重坠地,灵体虽无大碍,但林斐然肉身之躯,不由得被撞出数米远。
就在此时,雷云中的一道电光照亮半片草野,如天柱般直直落下,正向林斐然袭击而去!
金澜当即闪身奔去,心急如焚,然而惊雷太快,雷龙般俯冲而下,犹如天河倒灌,势要将林斐然一击毙命,就在她瞳孔紧缩时 ,便见一道身影蓦然赶至——
一阵令人耳鸣的声响爆开,无数奔涌的力量尽数击到眼前这人身上,电光在他身后亮起,盈满她的双目,却将他的面容照得晦暗。
“咳咳……”
卫常在躲开玉珠的追袭,在林斐然滞空时便转身赶来,他还以为会来不及,但好在最后一刻赶上了。
他将林斐然遮在身下,接住了这一道如柱的落雷。
这是无我境修士的一击,纵然他身骨清奇,却也不能再装作无事,在气血上涌的瞬间,他便立即掩住双唇,只是咳嗽止不住,血色便从指缝中溢出,几滴坠下,落到林斐然面上。
她躺在地上,仍旧还在那一箭中,双目看向上方,像是在看他的脸,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散去的落雷。
卫常在的手撑在她耳旁,因为受了重击,指节几乎陷入草野泥土之中,他缓了片刻,直起身,仍旧是一手掩唇,咳血不止,另一只手却抬起,用手背缓缓擦去滴到她面上的血。
林斐然的手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
那样的一招,能定住的时间并不算长,毕笙接连落下几招,却都被旁人给挡了过去,已算是失了时机,直到此时,林斐然已然从那样的败色之景中走出。
她臂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下一刻,她便彻底清醒过来,顿时握住手中之剑起身。
“多谢……”
林斐然的声音同样沙哑,她看了卫常在一眼,双唇翕合片刻,没再出声,她心知没有太多时间,将药瓶放到他手中后,便如一道疾风般提剑离去。
从开始到现在,像这样的箭矢,毕笙一共出了三支,都是在右眼聚起的那道星芒下射出,却都不是连发,可见她没办法连弩。
箭与箭间有停滞,要想将她的法器毁去,便只能抓住这支箭后的间隔时间!
林斐然趁此时机,没有片刻的停歇,她一边躲避越发猛烈的惊雷,一边在先辈的指点下,接住毕笙施加的攻势,再度一步步向她靠近!
“乘风而去,乘风而去!”
耳边是先辈们同样意气风发的声音,如同紧密的鼓点,咚咚响彻,带着林斐然踏上每一缕向上的风雷!
“破罅境,攻城隘,借问东风,可有千金剑,助我一荡城前不平事,伏诛世间傀儡妖!”
“剑来,剑来!”
林斐然在最后一步纵身而起,碎裂的衣袍荡在风中,聚气成形,四面八方出现上百道浓白的剑影,锋刃直指中间的持弓之人!
毕笙此时同样抱着鱼死网破之心,琉璃弓大张,一支金色长箭搭在弦上,正聚灵蓄势!
就在这时,师祖出现在林斐然身后,他看向毕笙,声音温淡:“以第一式落下,这是剑之一器的开始,亦是剑魂所在,天下剑招,不过由此而出。”
林斐然心有所感,于是右手持剑在前,身形半侧,同样蓄势。
这是起剑式,每一部衍生的剑法都由此招开始,也由此招结束,这是她演练过千百次的一式。
一剑既出,数百剑影相随,一切只在此一招!
巨大的轰鸣声震荡开来,整片草野几乎被爆开的灵力荡平,天幕中的轰鸣更响,但片刻后,却渐渐有褪去之势,雷云蜷缩,惊雷不再。
众人仰头看去,无数琉璃碎片如同冰雪一般洒下,叮铃铃地落到草野上,反射出的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子。
林斐然喘|息着收剑,刃上鲜血顺势滴落,原本悬于半空的紫色身影,便也随这些碎片一道坠下。
“咳咳……”
此时已然轮到她咳血。
胸口血流不止,毕笙却像是不在意般,只看向前方,林斐然缓步走到身前,以剑拄地,撑住自己同样疲乏的身体。
她看向林斐然:“如果不是如霰从光阴箭中脱身,重新助你成阵,牵制住我,这一剑不会将我伤得这么重。”
林斐然仍在试着调匀呼吸,片刻后才开口:“你们好像都喜欢说如果,是因为可以不断重来吗?”
毕笙躺在地上,半撑起身体,此时被法阵牵制的感觉更为强烈,仿佛周身灵力都在散去。
“是啊……什么都可以重来。”她看向林斐然,目光却没有将败的失意,“有什么恩仇,全都可以在下一次重新开始,所以——”
她吐出齿间血色,目光却在此时转动,看向林斐然身后的走来的人影。
她视线划过卫常在,哑声道:“恩怨也好,情意也罢,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遗憾定然可以圆满,难道会有人不愿吗?”
来人身形微顿,乌黑的眸子同她对视,片刻后又移开,他在林斐然后方站定,没再上前。
林斐然察觉到她的视线 ,却没有回头,等到发麻脱力的手好转后,她重新握起剑,轻咳几声后道:“什么都可以重来,并不是好事。
如果永远都有‘如果’,那就没人会再珍惜当下。”
毕笙撑着坐起身,冷笑一声,却没再回话:“你们今日将我围困此处,不就是以为可以斩去道主的助力吗,我告诉你们,没可能的,杀了我,你们也阻不了外面的雷云。”
林斐然不语,她继续道:“杀了我,不会动摇道主的半分情绪,如今他只缺一物,等到雷雨落下时,万物终寂,这一物便也能够收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却是落到林斐然身上。
很显然,缺的这一物便是她体内的天地灵脉。
林斐然仍旧不语,她只是转头看向远处,漠漠尘土中,李长风正撑着如霰向此处走来,她缓了缓身形,向二人走去。
卫常在在身后看着她离开,目光渐黯。
金澜经此一战,亦是灵体浅淡,她走上前,看向毕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一直不明白,你好像特别恨我,是因为我一直设法与密教作对吗?”
毕笙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却十分寒凉:“和密教作对的多了,你还排不上名字。”
她没有道出缘由,只是看向金澜,反问道:“道主带领我们重生这么多次,难道你以为,你是第一次见他吗?”
金澜眉头微蹙:“我自然猜测过,但这和你恨我有什么关系?”
“恨你?这个字用得太过了,我恨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出现。你总是这么无知无觉,不是自诩聪慧吗,那便猜去罢。”
毕笙看着她,几乎是一种久久的凝视,眼中全无兴色,片刻后,她却已经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如霰和林斐然,并不想同她多言。
漠野中,林斐然已然走到二人身前,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算好,就连李长风也显得十分狼狈,他和如霰比起来,反而说不清谁伤得更重一些。
林斐然将剑插入地中,伸出一只手:“前辈,我来扶他罢,你好好休息。”
李长风揉了揉额角,拍去面上尘土,将如霰扶到她手中:“快接过去,感觉他身上有刺一样,扶着都扎手。”
这话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如霰身上当然没有刺,只是他实在不喜别人碰触,眼下多少有些无奈,动作也有些微妙的不适,李长风也觉得有些奇怪,扶着不对,不扶也不对,故而两人都不是很自在。
林斐然有些失笑:“前辈夸张了。”
她将如霰的手臂搭在肩上,手扶上他的腰,将人接受过来,这时候他才真的卸力,将重量全都压在林斐然身上,由她撑着向前。
“你还好吗?”林斐然出声问道。
如霰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模样,有些失笑:“只是脱力罢了,比起你们这灰头土脸的,倒是好上许多。”
毕笙收回目光,却又在此时看向卫常在,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看向自己染血的衣袍,意味不明道:“如果可以重来,我今日一定不会再栽在此处。”
这话落到在场众人耳中,却都是不一样的含义。
林斐然带着人走到毕笙身前,话语格外清晰,几乎令人不能忽视:“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卫常在眼睫微动,重伤的身体愈发沉滞,但无论如何沉重,都比不过这一句话。
毕笙看向林斐然,倒也不惧:“成王败寇,是想杀了我,还是要做什么,最好趁这个时候动手,迟则生变啊。”
林斐然却没有被她的话语激怒,周遭的人全都围拢过来,如霰也站到了她的身前。
他垂眸看着毕笙,右手缓缓抬起,微荡的灵风旋转在他掌下。
林斐然道:“今日抓住你,不全是为了杀你,以断道主左膀右臂。”
“我们更想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通往云顶天宫的那条路。”——
作者有话说:热血中二魂大爆发,兴奋得起身打了套拳,嚯嚯嚯,呔(不是
ps:斐然你崛起吧!经常断更的事我忏悔,希望正文写完前后能上一次首页榜单!我冲!
第322章 泥泞肉|身(二合一) “……你是神仙……
“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毕笙声音嘶哑, 却没有出声讥讽。
她抬眸看去,修长的指间荡着灵风,细碎的草叶在其中轻旋, 然而她只看了片刻,便移开视线。
透过略张的指缝, 她看到天幕中飞来一道雪色的身影,是那只被她带在身边的白鸟。
白鸟身后, 雷云褪去, 身后的这处无间地如同被撕裂一般,逐渐消散,其中布下的层层阵法兀自解开, 辽阔的草野褪去, 露出黑沉的天穹。
巨大的星象仪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屋中仍旧杂乱, 到处散落着丁仪的手稿。
几人再度出现房中,丁仪却并未理睬, 他仍旧站在阑干前, 顿了顿, 回身瞥了一眼正在拍灰的李长风,以及被困在法阵中的毕笙。
他眼中倒是露出一些意外,却也没有开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斐然后,目光转向那只白鸟。
它从始至终都跟在毕笙身旁,即便是此时,它也只是跳到她膝头,泛着精光的羽翅沾着她的血色,没有低声鸣稠, 只是沉默看向她。
毕笙被法阵困在原地,无法逃离,从说出那句话之后,她便没再开口,只是这般坐着。
此时众人都疲累不堪,故而一时缄默当场。
看了片刻,却是丁仪率先打破这样的安静:“既然带来了,怎么不用它?”
他指的正是伏在毕笙膝头的白鸟。
李长风嚼着两颗丹丸,转眼看去:“师兄,这是什么?”
丁仪想了片刻,还是将前因后果说出:“这是道主赠她的灵物,倒不是什么有生机的东西,只是精铁所铸。
我猜,或许是道主分了一缕神进去,故而有了灵性,后来便成了密教传递福音的神鸟。
这鸟其实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对我们这种同道主一起重生的人来说,有不小的影响。”
他神色平和,一语道破毕笙心中所想:“带这只鸟来,不就是想操控我的心神,为你所用,借力打力吗,为何方才不用?”
毕笙盘坐在地,咳嗽数声,闻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开口,反而转头看向林斐然。
“你母亲不是很厉害吗,当初我防了又防,她还不是次次都能进到天宫入口,现在怎么不行了?”
林斐然还没开口,金澜倒是上前一步:“谁和你说我次次都能进?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更何况,那方冰柱坠裂,唯一确定的位置也没了,眼下时间紧迫,我哪有时间去撞运?”
“好一个误打误撞。”
毕笙唇色渐白,神情却半点不退,她冷笑一声,看向如霰:“你们准备怎么挖出我的秘密?靠你的咒言吗?”
她还欲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林斐然却在这时开了口:“不必周旋了,我们既不会靠咒言,也不会触及你被下的禁咒,即便你想趁此机会自我了断,也不可能做到。”
毕笙中了一剑,同样是在左心口处,与林斐然当初被穿胸而过的位置竟重合一处,那一剑出得快速而决绝,并非是她故意刺中,但此时看去,又如何能说不是缘法?
当初毕笙为她设下的死劫,如今却也应到她自己身上。
听她开口后,毕笙的目光才渐渐冷下来,紫衫已经被血浸染作梅色,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她开口道。
“我以为,你很喜欢和人论道,和谁打一场都要说心辩理,讲些废话,看在杀过你母亲许多次的情分上,才愿意在死前陪你聊上一场。
你们这种人,不是最喜欢多话吗,怎么还不领情呢?”
林斐然扶着如霰,并没有为她话里的讽刺而动容,她上前一步,毕笙身下的阵法顿时扩大。
“我这种人?哪种人?我这个年纪的人,不就是这样吗?
表面上看起来闷不吭声,其实心里吐槽的话多得不行,箩筐三天三夜都装不完,衣服不爱穿花的,剑招是要耍帅的,臭美要偷偷的。
看不惯的要说,不喜欢的要说,不理解的更要说。
杀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恨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谁来了都要被我抓着辩上几句,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开始争辩,才会得到结果。”
原本不算多言的人,此时说话却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失了几分先前的沉着,却多了几分更符合她年岁的意气。
她甚至直言:“就像你与我母亲之间的恩怨,若是我来问,绝不会让你这么‘点到为止’。
我就是这么较真,如果世间像我这种人的能多一些,我想你也不会说出那句‘世人无救’。”
“……”毕笙看着她,双唇翕合片刻,不可置信般,“有病。”
活在世间多年,重生轮转多次,她其实也遇见过像林斐然这样的人,但无论见到几次,她都会觉得惊诧,就像第一次见到兔子吃肉、飞鱼在天一样。
现在林斐然还试图来与她论道,她不想与这样的人多言。
恰巧,林斐然其实也不觉得有同毕笙论道的必要,她或许以前对毕笙有过好奇和不解,但此时却都散了,就像不必劝诫一只熊吃素。
毕笙的道是清明的,她没有困惑,也没有疑问,所以同道主一同轮转的人中,只有她走到了无我境。
林斐然走上前,脚下传来几声脆响,她低头看了一眼,却是那张碎开的琉璃弓碎片,晶白无暇,拿起时却有无数的棱面。
她收回目光,看向毕笙:“世上有熊、有鸟、有鱼、有兔,熊不能说鱼的活法不对,鸟也不必看不上兔。
你觉得我有病,我也觉得你有病,你射我一箭,我也还你一剑——”
林斐然拨开地上碎片,停下脚步:“事事皆清,我还有什么要与你论道的呢?争辩就不必了,我只要知道如何进入云顶天宫就好。”
毕笙听到她的话,竟然笑了一声,不是高兴,却也不像是讥讽,这声笑倒是纯粹许多。
“那我便告诉你们,咒言无用,我也不可能告诉你。”
林斐然将如霰扶上前来,看着她道:“谁说我要用咒言,你不是很好奇,为何先前一直没有让如霰出手吗?”
如霰的右手微微张开,旋起的灵风随她一道抬起,然后停在她头上。
林斐然道:“他的境界和你一样,同为无我境,若不保存实力,此时又如何有余力搜魂?毕竟神游之上的修士,神台还是有些难撬开的。”
毕笙瞳孔一缩,原本停歇的她还想再挣扎一番,却是有心无力,眼下有阵法压制,她又受了致命伤,如何能反抗?
林斐然目光紧紧看向她,这个法阵是依托如霰的境界设下的,若是他要搜魂,那么自己必定得把这个阵法解了,在此之间,会有一息的间隙。
林斐然抬手结印,下方扩大的法阵中传来一点轻响,如同锁舌被搅动一般。
细微的咔哒声传来,法阵解开,毕笙果然也看准这个时机动手,只是她不是要出手反击,而是想趁这一刻触发咒言,抹去一切记忆。
双方的动作都十分之快,她面上出现一道道金丝样的咒文,如霰却也已经攻入她的神台,撬开那尘封的记忆。
夜晚的观星台仍旧有风,凉意丝丝吹过毕笙的面颊,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这个时候,她却撑着最后一口气,抓起膝上的白鸟,放飞到窗外。
丁仪看着那只鸟,心中忽然明悟,这鸟身中有一缕道主的神魂,在他诞生之日,这缕神也会被收回,它已经活不了太久。
用它,毕笙与他联手未必能赢,但若是输了,这只鸟今日便要消亡。
她竟然也觉得,多活一日是一日吗?
丁仪转目看去,毕笙盘坐在地,面上金纹不断向下蔓延,她的神情渐渐失色,目光却是看向窗外,看向那一抹飞走的白影。
搜魂所需的时间不长,涌入的记忆却十分庞大,如霰眉头微蹙,看了林斐然一眼,抬手蒙上她的眼,将自己所见一并传到她眼前。
眼前很快划过一片扭曲而繁杂的画面,几番跳跃变化之后,渐渐停在其中一幕,那是一片雪景。
……
耳边传来几声鸟雀鸣叫,年幼的毕笙踩在一片红水中,警惕抬头看去,却见一只白尾山雀从稀疏的林木中飞出,嘴里衔着一串红果。
如此浑圆可爱之物,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有意趣,可毕笙不会,她周围正在翻找食物的人也不会。
一时间,雪地中的所有人都看向这只山雀,它几乎是众人眼中唯一的活物。
不少人跨过血河,踏过腐烂的妖兽尸体,踩过不成形的人头尸身,静默地靠近山雀栖息的木枝,饥饿的目光全都盯向它,毕笙也不例外。
只是她太小了,六七岁的年纪,又能抢得过谁?
她咽了咽唾沫,转身去翻地上的妖兽,想要寻出一块好肉,但或许是年纪太小,嗅觉仍旧灵敏,当即便被这腐臭味熏得呛咳一声。
声音不算大,却足够惊走枝上的雀鸟。
它受惊飞走,落下一串酸涩的红果,振翅的速度太快,眨眼便消失在密林间。
其余人全都转头看向她,目光不善,毕笙自己也觉得心头一寒,忍不住后退一步:“我不是故意的……”
此时正是两界大战最为激烈的时候,仙人一指,便可断山截流,妖族一踏,不熄的火焰便烧个不停,田地被毁,家园不存,凡人比蝼蚁还不如。
他们已经经受太多年的磨难,饿了太久,眼下尚且还有妖兽能够裹腹,但又怎么够分呢,饿得太狠,有的时候,人也是肉粮。
毕笙心中颤颤,在不断的道歉中,她慢慢退入身后村落,离开了人群。
孤儿在这时是最不罕见的,能活便活,活不下便是命不好,毕笙不想做烂命人,她想活下去,在有些破烂的房子中睁眼待了半日,等到暮时,才又垂着头出去。
走过纷乱的树影,踩过冷雪,四周是和她一样在山林里寻觅吃食的人。
她原本以为今日也会空空而归,但在林中某处,她忽然看见一团奇怪的东西,泛着香味,她向四周看了看,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团东西。
这团带着肉味的东西,是妖兽吗?
腹中的饥饿催毕笙快快过去,她提快了步伐,其余人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去,可那里分明空空,见没有什么,便都收回目光,找自己的吃食。
毕笙步履不停,直到靠近才停了下来,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不是妖兽。
它像是一团飘忽的雾气,却又穿着肉做的衣服,狼兽、烈虎妖,各种妖兽混杂着团在一处,甚至还有几团兔毛。
不像妖兽,更像是将妖兽各个部位聚在一处的泥肉混合物,以雾气将肉凝结,所以才形成这么一团。
古怪,但看起来就很香。
她直勾勾盯着,突然开口:“好饿。”
这一团怪物忽然抖动了一下,好像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看到自己,但也没有太多情绪,一团雾气中缓缓浮现一只富有生气的单目。
目中偶有金光划过,他静静看着她,对视沉默了一会儿,道:“饿了就吃点罢,这应当是人的天性。”
这是一个会说人话的怪物,或许应该将他当做同类,但毕笙太饿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取出一把有些卷刃的小刀,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手起刀落,割下半只融合在其中的妖狼腿肉。
那只泛着金光的眼静静看着她割肉,没有半点情绪,就像她割的不是自己一样,或许他没有痛觉?
不管有没有,她要先活下来。
毕笙没有再想,也什么都没说,她将腿肉揣在怀里,飞一般跑回家中,不敢声张,偷偷将一巴掌的肉埋入火盆中,以余烬焖熟,有点肉香都被她吞入腹中,不让别人闻到一点,
就这样,一只狼腿吃了三天,她每天都要去那处密林望风,那团怪物每天都在,仍旧没有其他人发现。
只有她能看见他。
知道这一点时,毕笙心中大喜,她能靠这团怪物活下来了,吃了一两月后,她觉得自己应该陪他聊聊。
毕竟,那句话怎么说的,仓廪足而知礼节,她父亲被人偷杀前经常念叨这句,现在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不用再去寻找食物,只需要坐在这团怪物身边,然后和他闲聊。
这团怪物只有一只眼睛,却总是看向天空,于是她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怪物有些惊讶于她的搭话,但也只是很短的情绪波动,他慢慢回答:“我在等日月交辉。”
毕笙眼珠转来转去,也没从天上看到半个月亮的影子:“这是什么东西?你等它干什么?”
他回答:“日月交辉,阴阳颠倒,是我可以化形的时候。”
毕笙这才看他,她打量过这一团,又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还好她今天吃过了:“你……是妖兽吗?”
“我不是。”
毕笙此时还带着孩子的天真:“那你是什么?我看你不像人啊。”
他静了片刻:“……我什么也不是。”
毕笙暗暗在心中肯定,这个怪物肯定不是妖兽,那些妖兽总是不由自主被他吸引来,却又被他杀掉、吞噬,然后化作他的身体。
他应该是那一团雾,毕笙想。
那一次,她陪他等了许久,也吃了他许久,日月交辉始终没有来,毕笙就这么待在道主身边,艰难地度过了两界大战最激烈的那段时日。
她不能理解这个怪物是什么,但是隐隐能感觉到,他也想活下去,和自己一样。
只是他活下去不需要吃东西,而是需要别的,她也没有,所以就先让她啃一啃,让她活下去罢。
乱世之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她经历过了很多事,易子而食、黄土饱肚、肆意虐杀,太多太多,就连七岁的孩子也会掏开鸟肚。
掏开的正是最开始的那只被她惊走的白尾山雀。
那是她仓廪足之后,善心大发,偷偷养起来的小鸟。
她不敢声张,只是看着地上那些被抛出来的五脏,转头跑入山林中,跑到那个怪物身边,她没有哭,而是满脸怒气,说她总有一天会把那个小孩的肠子也掏出来。
怪物这个时候倒是讲起了理:“你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她讨厌这些人,但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她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她分明知道这团雾气会说话,知道他是有生命的,却还是卑劣地割下他身上的肉,吃进口中。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只眼睛是像人,其他的都是怪物糅合成的,所以他也是怪物,她这么告诉自己。
每当她割肉的时候,他只会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厌恶、恐惧或是忍耐,他没有太多悲喜,她吃一口,和路边饿疯了的兔子啃一口,在他眼里好像没有半点差别。
路过的兔子真的啃过他,那也是毕笙第一次知道,原来兔子也是吃肉的。
怪物顿了顿:“既然知道,你又为什么生气?搞不懂你们人。”
毕笙心里闷闷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哼了一声:“我也搞不懂你!”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
差点活了下来。
只是在某个普通的早上,她在院中用淡红的水搓洗着手上的灰烬,身后一道黑影扬起,她便没了命。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争执和大闹,只是有人对她起了疑心,随后在她家中发现不少妖兽的肉,想要拿走而已。
乱世之中,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和卑贱。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不甘而又胆怯地结束,但是她又醒了过来,醒来时,她还在那片雪地中,银白的雀鸟衔着山果从林中飞出,其余人悄然靠近。
她愣愣地看着,甚至还没能理解眼前的事,但在其余人靠近时,她还是发出了声音,惊走了那只山雀。
她当即跑入了山林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甚至怀疑之前的死亡只是一场梦,当她在密林中见到那一团怪肉时,心中才终于醒悟过来。
那不是梦,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尚且是个孩子的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这个怪物,毕竟他是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大人。
如果他是人的话。
她走到怪物身旁,破烂的衣摆差点被她搓碎,静默了许久,这个怪物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又饿了?”
毕笙很惊诧,但她捂着空响的肚子,下意识点了头。
怪物不解:“饿得真快,人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只有孩子饿得快?饿是什么感觉?”
毕笙没办法回答他,这个怪物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出现,甚至如以前一般开口问她饿不饿,他分明也是记得自己的。
她犹豫一下,心中浮现一个猜想:“是你吗……是因为你,我才回到现在的吗?”
怪物沉默片刻:“在人族的话本中,这叫重生。”
毕笙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她太饿了,下意识想要动刀割肉时,却发现他有了些许不同。
怪物不再像先前那般混乱一团,虽然还是各种妖兽的肉团在一处,但那些凝起的雾气不再是朦胧无形的,它已经有了一点点轮廓,似乎……有一点像人。
毕笙心中大骇,当即割了一块肉,这才道:“你……吸收到日月精华了?感觉你变化了好多。”
怪物仍旧在看着天空:“不是日月精华,是在等日月交辉,我没有等到。变化大是因为我回到了现在,每回来一次,我就会发生一点变化。”
他顿了顿,那只单目转而看向她:“而且,或许你觉得只是一瞬,可距我上次见你,其实已经过了几百年,这么久不见,是该有些变化。”
毕笙愣愣道:“什么意思?”
怪物又转眼看向天空:“意思是你死了很久。因为在这里等不到日月交辉,所以我离开了,从大战结束,等到两界渐渐复苏,都没有等到。
所以,在临近轮回的那天,我又回来了,顺便把你带了回来。”
毕笙坐在地上,手中还捧着一块肉:“为什么……”
怪物道:“你忘了吗,你死之前求过我,说想活下去。”
毕笙仍旧不理解,她看着手中的肉,那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静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去:“……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
毕笙追问:“那你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
就这样,毕笙跟在他身边,或早死或晚死,他都不会插手,只是这么带着她重生了三次。
每回溯一次,道主的轮廓便越明显,渐渐向人形靠近,终于在某一次,她跪下俯首,虽然还是孩童模样,眼中却再没有当初的孩子气。
“神仙大人,我许愿……我想要修行,我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凡人。”
她踏上了修行之路,成了现在的毕笙。
她发现这个怪物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非人非妖非仙,但却像书里描述的仙人一样,无欲无求,有种说不出的宽和与仁慈。
有一日,她开口问道:“神仙大人,你做这么多……是想变成人吗?”
这一次,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平淡,那一只眼睛烁烁睁开,看着她:“是,我想活下去。”
他和人不一样,他是不同的,他没有人这样的肮脏与卑劣,他只是想活下去。
她想,苍天无道,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毕笙看着他,跪下来认真叩首:“我会帮你的……或许,你才是道的化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割下的肉已经填满了一个孩子的心。
他还是那个回答:“我什么也不是。”
毕笙这一次却给出了回答:“不重要。”
至少在她心里,他已经是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暗线的暗线就是两界大战,虽然没有明面说,但是侧面提了不少……谁还记得前面说过,道主和毕笙以及密教的出现,最早是在两界大战的末尾
所以,其实我们这本书的主题就是止戈!!(X
第323章 今安在(一)胜半子 过往的时间快要走……
在毕笙触发咒言的瞬间, 如霰也恰巧侵入她的神台,搜魂的速度很快,如此多的记忆, 几息间便浮现眼前,寻得的同时, 又一并让林斐然看见。
正如开始所言,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但在看见这浮光掠影般的过往时, 林斐然心中仍不免触动。
那是一个漠冷、血腥、尸横遍野的时代,生命极重,生命也极轻, 冬日的雪还未被霞光侵染, 便已经泛起淡粉,新生之人还没来得及学会观望, 便已经拿起卷刃的匕首。
在活下去面前,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
回忆渐渐变得缓慢、模糊, 眼前的一切也有定格的迹象。
在毕笙跪下的时刻, 彼时的道主仍旧没有肉。身, 但已经不再是各种残肢、碎肉拼接而成的团块。
那些逸散的雾气越发凝练不同,甚至已经有了人形,他抛却碎肉,断开妖兽肢体,披上了一件浅灰的衫袍,衫袍贴在白雾上,看起来有些宽大,衬得勾勒出的身形瘦高,但仍旧能看出那是一个成年人。
他没办法以障眼法幻化人形, 这道术法对他无用,他便戴上一顶同样灰白的斗笠,双手覆上一对玄色手套,又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还算粗的长棍,便以此当做手杖,撑着前行。
“不必再帮我什么。
我助你活了下来,你同我寻到了日月交辉,如此,我们之间的因果已了。
这条修行路,不必向我许愿,你如今也走得下去,这个愿望不需要我来应答,所以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就此分别罢。”
他向前走去,或许是第一次以人的姿态行走,他看起来并不习惯,步伐也不沉稳,走得有些飘摇、缓慢。
声音也随风传来:“这一世好好活下去,有时候隐忍未必是坏事,不要再仗着能重生而鲁莽胆大,重生并不是无止境的。
过往的时间快要走到现在了,它也在追逐我,如果这一世死去,我没办法再带你回到七岁……
还想要有下一世,这一生便暂且蛰伏罢。”
他走得很慢,即便说了这许多话,也不过是七步之遥。
毕笙仍旧跪在地上,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要去哪里?这一世我不想再去拜师,我想跟你一起走!”
“我吗?我要去完成我的心愿,如果我也有心的话。
尽管这个愿望只对我有利,对世间生灵并不算好,甚至对你来说也不是益事,你是有可能在世间消散的——如此,你也要跟着我吗?”
“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着你!你已经救了我这么多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帮你的!”
“如此,走罢。”
彼时已经不知道是毕笙的第几世,她又重新成了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在那片战荒中,也没有做出过往那样的选择。
这一次,她选择遵从本心,同道主一起走了出去。
穿着破衣的小女孩,跟在一个穿着褴褛、手执木杖的男子身后,从小到大。
那个男子浑身都被布料遮掩,没有露出半片肌肤,帷帽上坠有翻飞的符文纸,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轻雾中,谁也看不清真容。
只偶尔有风吹过时,帷帽掀起小片,露出一只泛着金光的左目。
毕笙的回忆开始闪烁,她如今触发咒言,人很快便要消散,故而回忆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二人只能抓紧时间,更为专注地在记忆中飞跃。
字字晦涩的咒言,如同水纹般从皮肉上流淌而下,泛着淡淡的波光,看起来像是满地散落的琉璃碎片。
毕笙整个人瘫倒在地,目光怔然看向半空。
那里,白鸟再度从天际飞回,它没有靠近,而是不远不近地在窗外徘徊,泛着锐光的羽翅上正裹挟着一点浅淡的雾气,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单目若隐若现。
“……”
那是道主的天目,这道目光如此熟悉,如同以往每一次,无悲无喜,带着一种与人或妖都截然不同的静望,就像她第一次偷偷用刀割下他的腿肉时,他看来的目光。
那时候,他也只是看着她动手。
深红的血色顺流而下,染红了不知名的妖兽皮毛,这断肢看似是团在他体内,已是死物,可刀刃划过时,其上的肌肉纹理分明有片刻的收缩与紧绷。
她心中一直都知道的,虽然是碎肉拼接而成,但他有痛觉。
不过她还是吃了。
他那个时候不会责备自己,所以现在也不会为她的逝去而伤心,天地枯荣,在他眼中并无分别。
她觉得,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天道,道不需要怜悯任何人,也没有偏私,至少在金澜出现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目光转动,看向一旁抱臂凝神的女子,流转的符文金光几乎要将她的视线遮蔽,可她还是在几乎要融化的视线中看清金澜的面容。
正是这个人,让道有了片刻的偏移。
她之所以讨厌金澜,并不是因为她不知疲倦地查明真相、闯入云顶天宫阻挠他们的事,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道主对她的不同与迟疑。
如此,全然的公平中便出现了一丝不公。
这并非是因为嫉恨,她只是不能接受,不以万物为刍狗的道,还能成道吗 ?有了偏私,便有了不公,这又与人何异?
可道主不就是想成人吗?
道主之所以是道主,是因为他与人不同,有种超脱世人的平静与宽和,可他想要成人,便势必要染上人的情愫,或许还会生出人的劣根,偏私与不公便再正常不过。
这一切对以前的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困扰,金澜第一次闯入云顶天宫的时候,修为还不算高深,她之所以放过金澜,正是因为这样的困扰。
好在金澜没有活得太久,在第一次见面后,没过几年便传来金澜病逝的消息,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道主,她不想有什么动摇出现。
再后来,金澜没有重生,也定然会落得个病逝的结局,可不知为何,在她病逝之前,却一次比一次查得深,直到某一世,毕笙不得不除去她。
动手之后,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惩处,便直接回到云顶天宫负荆请罪,可道主没有发怒,亦没有惩罚他。
在听闻她的死讯后,他有片刻的停顿,但也是片刻,如风过一般迅速而轻盈。
“在眼下这般境况中,她查得太多了,你动手也情有可原,起来罢,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必要惩罚你。”
毕笙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或许他会为了眼前偶尔飞过的一只蝴蝶驻足,可他终究是他,蝴蝶不是道,蝴蝶与刍狗有所区别,可也只是树与草之分而已。
心有微澜,转眼平平矣。
只是她不能确定,这点波澜到底会不会在日后翻成波浪,故而她在此之后竭力阻止二人相见,也甚少将与金澜有关的消息传回,只是成效颇微。
如今肉身快要消解,她几乎能感觉到身体在融化成水液,可她眼中没有半点惧意。
其实已经没什么了,她死过太多次,又重生太多次,不是没有比这次死状还要可怖的时候,像她这样的人,死亡的界限其实已经模糊,没有恐惧,没有不舍。
“丁仪。”
她开口,声音十分沙哑,见那人看来,她才继续开口。
“我的一生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早就已经活够本了,但我还是觉得,人是没有救的。这么多次,只要还有人在,世间的不公便不会消失,你也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没有领会吗?”
丁仪走到她身前,他顿了顿,看向自己胸前:“时至今日,我也还是不能和你论道分出输赢,但有没有救,我想,我的心替我做出了选择。”
胸中无数金丝从中飞出,几乎点亮了整个内室,一旁坠倒的星象仪反射出一点铜器的钝光。
毕笙声音更微弱:“是吗,可是我的心也做出了选择。可惜,看不到道主肉。身成圣的那一日了。”
她看着那只眼,停顿数息之后,它渐渐从雾中隐没,她吞咽了下,艰难而含糊而说出一句:“保重……”
咒文流转,已然布满她的全身,在彻底融没的前一刻,那只白鸟悲鸣一声,猛然撞入房中,头颅在横梁处折断,坠入下方消散的水液中。
……
咒文的金光散去,房中除了一件暮紫的衫裙之外,便只有一只断颈的铁铸白鸟。
叮当几声响,散开的铁制长羽与琉璃混在一处,幽幽映出丁仪身前的微光。
他略略俯身,将碎片全都收在一处,随后掌中金焰烧起,将一切都融作齑粉,他看向林斐然,她此时正因为脑中冲入太多记忆而出神,他便移开目光,望向李长风。
“师弟,待我走后,若是坐化天地,便也罢了,若是还留有一点残骸,那就都烧了罢,扬在风中……铺于万民足下。”
李长风看他,面色复杂。
丁仪走到窗边,将手中的尘土扬入风中,天幕中虽无雷声,却也有电光划过,隐隐灭灭之中,齑粉已消散无踪。
他回头看向扶额的林斐然:“如何,看到路了吗?”
林斐然略略点头:“看到了。”
虽然毕笙的后期的记忆断断续续,她没能看到道主太多秘密,但是她是九剑之中唯一一位时常回到云顶天宫的人,次数多了,即便断续,也能前后接在一处。
据她回忆中所知,云顶天宫来历特殊,几乎是从道主出现之时起,便伴生出了这样一处秘境。
原本的秘境中十分空旷,除了道主之外,便只有那片一望无际的无涯海,其余的灵植、山峰,甚至于是那座雪白的神殿,都是后来陆续建造的。
他无法离开秘境,便以分。身于外界行走。
毕笙凭借重生之便,先人一步夺下不少难得一见的宝物,或许是怕道主一人在秘境中无聊,她便将灵宝也一并挪入,算是供他欣赏把玩。
秘境与道主同生,并非他自己开辟出,故而这是一处天生秘境,之所以奇特,便是因为这处秘境本应无主,可偏偏与他息息相关。
若是寻常的秘境,入口与出口自然都是开辟之人定下,可天生秘境出入不同,乃是天时所定,不由人操控,可他却能够开出另一处稳定的出入所在。
金澜走的,是天生的入口,而毕笙走的,正是道主定下的那一条路。
“找到就好。”
丁仪点了点头,面色已经大不如前,但他还是稳稳走到门外,望向天幕中的那张金网。
“通路难寻,毕笙在这一方面防备心很强,很少带我们去云顶天宫,鲜有的几次,也是令我们五感皆闭,诸事不知,然后于恍然间抵达,所以我也不知道路在何处。”
他不再是站着远眺,而是盘坐在阑干上,身形渐淡。
“我有一点要提醒你,云顶天宫是一处奇特的秘境,要想抵达神殿,必须得过一段瀚海路,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可以简单把它看成神殿前的那段长阶,但那只是表象,就算你不走阶梯,从四面八方去,也得踏入这条路。”
林斐然已然缓和几分,她放下扶额的手,上前问道:“这条路有什么玄机吗?”
丁仪点头:“一入瀚海,如沙砾沉池,惨淡的愁云不再,心中唯有一切圆满的开怀。走进去,人就会忘了自己。
我曾经走过,但没办法告诉你怎么破解,因为我也差点溺毙在海中。”
“多谢告知。”
林斐然并未在此时担忧,眼下首先要做的是先进去。
她虽然从中找到了通路,但打开秘境是需要结印的,毕笙的回忆断断续续,结印的手势有所欠缺,但也能从前后推出完整的印诀。
最关键的一处,是她结印过后,还配上了某个淡白之物,这才合力打开了那处秘境。
那个东西,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林斐然压下心中所思,看了眼有些困倦的如霰,随后又望向李长风:“子夜将至,前辈你是随我们一道回程,还是留在此处?”
李长风早已将身上的碎布褪去,换上了一件长袍,他将长剑负在身后,拢袖站在房中,看向门外。
“我留下,我还没忘,我是来这里清理门户的。”
先前他与丁仪斗法之时,林斐然正好凭借那道阵法,落到明月公主的寝殿中,随后便及时赶来此处,将自己的计划告知。
不论如何,她要在子夜前率先除去毕笙,断开道主后续的棋路。
李长风只得停战,转而同林斐然一起布阵蛰伏,等待毕笙的到来,但他仍旧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我在这里等着,待他坐化之后,我会去寻你们。走罢。”
“好。”
林斐然掐算着时间,带着如霰、卫常在回程,如今收到传信的人几乎都聚在太学府,她必须回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方才与毕笙斗法,消耗实在太多,林斐然与卫常在几乎都是靠着丹药撑下来的,两人赶路到一半便觉得有些昏沉,难以御剑。
如霰便接过赶路的担子,一边御剑前行,一边为林斐然治伤,他想到方才在记忆见到的零碎画面,目光忍不住落到林斐然面上。
毕笙是重生数次的人,按理说不该关注一些小辈人物,可她的回忆中竟多次出现卫常在、秋瞳,于是便也会有林斐然的身影。
她回忆中的林斐然,和他眼前认识的这人,几乎是大相径庭。
他先前虽然对林斐然的身份有些疑问,但也知道了林斐然的答案,她的确是叫林斐然,知道这个也就够了,可实际看见时,却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不必过多思索,他甚至能轻易分辨出来,这两个林斐然绝不是同一人。
他看向怀中人,忍不住道:“你是林斐然,却也不是林斐然,你到底是谁?”
林斐然被他喂过药后,现在几乎是昏睡的状态,周身灵力正极力修复身体,自然没办法开口回答。
他顿了顿,不忍失笑:“你我的秘密都太多,现在全都挖出来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他们当初便说好了,秘密要互相交换,如今也算得是两人间的一种意趣,也不知她是不是忘了,罢了,来日方长,慢慢发现罢。
——如果能够有来日的话。
他看向远处的暗色云幕下滚动的雷光,神情不再像平日那般轻松。
如霰御剑同样不慢,他算着天时,赶在子夜前带着两人抵达太学府,院中已有不少修士聚在一处,神情各异,却半点不静,私语声如嗡鸣。
如霰的到来显然止住了这阵窃窃之声,他从剑上落下,垂目看着众人,并未开口。
在他身后,林斐然手中提着卫常在,缓步走上前。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梭巡,很快定格在某处。
长廊之下,秋瞳正从屋中走出,面上写满难以置信,脚步都有些虚浮,片刻后,似是感受到了这一道目光,她顿下脚步,抬头看去,恰巧同林斐然对上视线。
秋瞳想,是她。
林斐然却想,收到传信的人,果然有她——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滑跪了……即将同道主开战[化了]
第324章 今安在·曦光弥(二合一) 画龙点睛,……
太学府中流水潺潺, 各处都点着星灯,廊下以字画作帘幕,灯火映下, 硕大的字符投影到院中,晃在每张面孔上。
不远处的屋中倒是灯火明亮, 不受影子扰乱,但是人头攒动, 荒乱之色比院中的修士更甚。
秋瞳坐在席上, 同其余数人一同望向前方的荀夫子,他正肃容以对,静默的眼扫过众人。
他是太学府的执掌之人, 一支妙笔出神入化, 如此看来时,目光虽不冷厉, 却也十分震慑,秋瞳是几人中唯一的妖族, 心中不免忐忑。
荀夫子没有过多等待, 等众人落座之后, 便开口:“诸位皆是收到道主信印的人,即是掌中有云纹之人,或许不久后便要与道主梦中相会。
虽说事无绝对,他未必真的会在子时赴约,但有关他的事,还是得与各位提前说上一些。”
听他提及道主,不止是秋瞳,其余人也打起精神,攥着掌中的云纹。
荀夫子从腰后取出画笔, 点染游走间,一团云雾便从中浮现。
“林斐然曾同我们说过,道主或许非人非妖,不能以寻常方法对付。
故而,这段时日,神女宗的诸位前辈不眠不休地翻看古籍,我等也在太学府和琅嬛门的经典中查探,想要从中寻出道主的来历。
先前本是一无所获,但就在昨日,我们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两界大战之际,热血泼天,尸横遍野,东南方曾出现过一道奇异的惊雷,随后瓢泼之雨落下,几乎将一切都冲刷干净,就此,东南处出现一处秘境,人不得入,入之不存。
那道雷云的迹象,正如如今天幕中的惊雷一模一样。”
画笔游走,一道道奇异而又眼熟的惊雷从云雾中滚过,雨滴簌簌,万籁俱寂。
有人瞠目看着这团云,忍不住道:“难道……这个怪邪之物就是在大战时出现的?”
“不。”荀夫子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继续道:“就在今早,我在太学府的书楼中,偶然翻到一本先辈记载的手札,令人惊奇的是,在早于大战之前,甚至早于师祖开辟山门洞府之前,就曾有过这样一道雷云。”
他又挥了挥袖袍,眼前的雷云顿时放晴,乌沉沉的云雾转白,但从中游过的雷光依旧,只是更细小、更微弱一些,势头仍旧奇异,与如今的雷光相同。
“他的出现,比我们想象的都还要早。”
荀夫子转动手中长笔,在前方踱步。
“于是我觉得不对,他非人非妖,出现时又有如此诡谲的异动,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异事,就像是灵宝诞生一般,周围必定伴随某种异象。”
他抬起手,眉目平和,颇有师长风范,就像是将秋瞳等人当做自己的学生一般,娓娓道来。
自从心中有了些朦胧方向之后,荀夫子开始思索起这三次雷云出现的时机。
最近一次出现的异象,是此时的雷云,但众人此时身在山中,不知深处,暂且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一次出现,或许是因为两界大战,这是个可以推测的时点。
而再上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疑惑,荀夫子开始在书海中翻找,查看雷云前后发生的大事,但不论如何翻查,雷云出现的这一日、这一月、甚至这一年,都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象出现。
两界大战前的时光,是一段难得的和平时日,彼时人人都沉浸在修行问道之中,即使无尽海的界门出现,人妖两族发现彼此的存在,但也都暂时没有异动,一切并无不同。
思路似乎走入绝处,可荀夫子没有放弃,既然事不对,那便从人入手,或许有什么异事也说不一定。
只是那时的大人物极多,如过江之鲫,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变化,只能耐着性子将所有人的传记翻遍,终于在人海中找出一位先辈。
就在雷云出现的前一月,他意外与好友断了音讯,而后再出现时,便盲了一只眼。
荀夫子说到此处,话音微顿,随后指向众人掌中的那道云纹。
在看到只剩一只眼睛的时候,他心中便对这人的身份了然,关于这位道人的事迹,他在门内修行时曾听闻过,这是一位很久远的前辈了,就连师尊都不知其名,只知道后人称其为天目老人。
天目可观未来,探过去,是最接近“道”的一双眼,纵观前后,真正修出天目的人,只有他一个。
“很久之前,我便发觉这云纹样式古怪,气息从四周旋向中心,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只睁开的眼。
故而我推测,或许当初这位前辈并不是消失,而是进了这处秘境,或许与道主经过激烈的争斗,舍弃一只天目后才得以脱身。”
他手中画笔挥过,这团云雾又开始变化,随后他提笔点在其中。
“道主既然非人非妖,是从天地生出,那定然也如同其他灵物一般,或许有身体、有五官,但一定没有双目——就如同作画一般,物本无灵,点睛生之!”
笔尖落下的瞬间,这团混沌的雾气就像是有了归处,开始向中聚拢凝结,于是在白雾中心,一只形神皆具的眼睛缓缓出现,如同蝶翼轻颤一般,挣扎着张开了眼,望向浩渺天地。
雾中世界不再混沌,灵生则智生,空茫的单目渐渐开始出现神采。
——堂中众人皆瞠目结舌,秋瞳更是满头雾水,有人忍不住开口。
“这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出现?连前辈都打不过,只能舍弃一只眼睛才能脱身的怪物,我们又如何能抵抗?”
“或许,他真如密教宣扬的那般,其实是天道的化身?”
一时间众说纷纭,荀夫子却没有阻止,等到众人的惊惶私语停歇后,他才慢慢开口。
“听话不要听半句,献出一只眼睛脱身,只是我的推测,他们的事太过久远,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消失的那段时间又是怎么回事,已经无可考据。
但这‘画龙点睛’,绝不是我臆想出的,我几乎要将书海翻遍,天目也反复钻研过,这样的解释最合理。”
“认真一些。”
荀夫子用笔敲了敲眼前不听话的修士。
“道主或许偶然来自天地之间,而后有了一只眼睛,得以看见世间,所以生出灵智。这就是我推测的来历,从书中所载来看,这个解释也最为合理。
他的来历虽然奇妙,但细究下来也是世间生灵,只是与你我不同罢了。
世上有蝴蝶、有蠕虫、有你我,为何不能有他?
造化神奇,尔等修行至今,难道还不知晓天地何宽、人族何渺?”
他的话不疾不徐,仿佛有种醇厚的力量,堂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心中慌乱也被抚平,又都坐回原位。
有人泄气嘟囔道:“夫子,您今日将我们叫来此处,就是想说道主的来历吗?可这来历也不清不楚的。
若是今夜他对我们动手,在梦中便将性命夺去,我们要如何自保?”
荀夫子咋舌一声:“当然要先说来历,不然接下来的这些话,你们又怎么可能相信?自保之法没有,且认真听,到时候随机应变。”
他用笔一挥,将云雾拂到横梁之下。
“或许是自天地而生的缘由,他有一种与人和妖都不同的道法,我暂且将其称为轮回,或者用你们明白的话来说,叫做重生。
迄今为止,我们尚不知晓他到底重生过多少次。”
荀夫子话音落下,秋瞳面色有瞬间变化,旋即回想起过往诸多的事,这点恍惚又变为一种恍然。
林斐然之前便提过这件事,只是说得不如荀夫子这般清楚,之前他们都是怀疑,此时却几乎可以定音,因为心中早有预料,所以此时她并不像其他人那般震惊。
难怪张春和与父亲能够重生许多世,原来是因为道主,他当真有这般的奇能异法!
那她呢?难道她曾在不知晓的时候,误打误撞认识了道主,所以她才能够重生?
可这个解释并没有太多说服力,她可以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道主。
堂中众人几乎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惊诧不停,重生之事,不亚于回溯时间,踏破虚空,这样的能力,就算是圣人也做不到,道主不仅与生俱来,甚至能做这么多次!
有人不知察觉什么,忍不住问道:“夫子,你今日能够说出这话……难道,其实是有人随他一起重生的?”
荀夫子本可以否认,可他没有,他看过各异的神色,凝重地应下:“是,的确有人随他一起轮回。”
这话一出,几乎在众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激出一些隐秘的妄想。
“如果能够重来”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一句话。
众人的议论声更大,可在这个时候,唯有两人不语。
一个是秋瞳,她目光晃动,心中数个想法来回交织,便一时怔在原地。
另一个则是荀夫子,他竟然没有让众人肃静,也没有呵斥这样的嘈杂,只是在这份吵闹中开口,声音不高不低。
他道:“轮回之事,我等商议了许久,心中始终不知要不要向诸位宣告,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掣肘。
之前选择投身密教,为密教效力的修士,皆是为了能够参与轮回。”
说到此处,原本还有些私语的堂内,当即安静下来。
乾道修士几乎都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各大宗门、各大世家,几乎都在追捕叛逃密教的弟子,被抓回的人,全都被幽禁在了各自的牢室中。
虽然处决还未落下,但他们的境地实在算不上好。
众人的热议消退,眼中留有的光彩渐暗,蠢蠢欲动的心也被按了下去。
而荀夫子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仍旧自顾自开口。
“原本我是不同意说的,知道了道主的本事,很少有人能不拜倒其下,这定然会动摇诸位的心。
可师祖却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人各有道。”
众人面色敛回,皆专注看向他。
“我觉得师祖说的没错,人各有道。
你们都是收到信笺的人,无论打算如何应对,是抗拒还是臣服,都是自己的选择,而我只能尽量将原委告诉你们,后续如何决定,便都是自己的事了。”
不止是道主,林斐然其实也同意将此事告知众人,不过她有另一层想法。
在收到张思我的传信之后,她久久没有回音,就在众人疑问她是否出事时,恰好收到她的来信,信件中也写明此事。
【这是我们的弱处,道主或许会落子在此,与其让他说出口,不如由我们先捅破,后续境况如何,再随机应变。】
荀夫子与她不谋而合,便也没再犹疑,选择在今日将缘由全盘托出。
他也只能最后告诫一句:“如今天象有异,密教又有灭去旧世的狂言,不论诸位心中有什么旖旎想法,最好先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还能有下一次轮回,诸位又还能不能活过这一世。”
这话在其余人耳中,只是一句劝诫,但落在秋瞳耳中,却如遭雷劈,先前知晓道主可以重生时的脸色,竟都不如此时难看。
荀夫子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今日把大家叫来,便是不想将大家蒙在鼓里,知晓了缘由,也好做出决断。
今夜子时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清楚,诸位回去罢。”
不少人听了这个密辛,如同梦游般起身,飘荡着走出了这间屋子。
就在此时,周书书为首的几位掌门带着两人而来,匆匆从门外走入,荀夫子看了一眼,便道:“对了,我点到名的弟子留下,道和宫,常青……”
荀夫子像是随口清点一般,说了几人的名字,恍惚之间,秋瞳从他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再回神时,大堂便变得空荡起来,只余下几人。
荀夫子正同几位掌门站在一处,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秋瞳蹙起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想要上前询问,却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压下心中所想,飞快向四周看了眼,原本只是下意识打量,可看清几人面容后,心中又是一惊。
除她与荀夫子外,到此的还有各宗掌门,以及几个其余宗门的弟子。
太极仙宗穆春娥座下弟子,泡棠、张仲成,道和宫亲传弟子常青、常衡,以及,两个一脸茫然的凡人。
这两个凡人她是认得的,或者说,这几人她都认得,甚至还算熟悉,不过是上一世熟悉。
泡棠与张仲成,是她与卫常在上一世的门外友人,是当初弟子们下山历练时遇上的,虽不至于是挚友,但也是一同历过不少险境的君子交。
只是这一世事态多变,她在道和宫待得不算长久,也没再能同其他人一道去历练,故而没在秘境相遇,也就无从相识。
至于常青、常衡,与她关系倒是不错,更是与上一世的卫常在十分熟稔。
二人比卫常在小上四五岁,从小修行或是练剑时便经常向他请教,小师兄长小师兄短的,卫常在是个清冷的性子,在门内弟子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不怕他,时常叨扰,故而三人关系不错。
或许是察觉出卫常在对她的不同,当初在道和宫时,这两人没少帮她解围,后来他们二人的情事为长老不容,这两人也经常从中周旋。
这一世,他们与卫常在的关系仍旧如初,只是没能看出卫常在的心意,所以对她也无甚热切,只当同门师妹看待,为此,她之前倒是暗自气恼过……
至于那两个凡人,她认得,是卫常在在凡间的父母。
秋瞳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人,眼神有些怔然,她并没有见过真人,但对他们的过往却有所耳闻。
早在卫常在六岁那年,他的母亲便病重而去,没过多久,父亲也相继而亡,在此之后,卫常在才机缘巧合下遇上张春和,拜入山门,踏上修行之路。
两人成亲时,卫常在曾经取出画像给她看过,画中的两人,就长这个模样。
她没想到,他们现在居然还活着……他们怎么还会活着?是病治好了,还是当初卫常在的话是在骗她?
秋瞳心绪复杂,已然有些迷惘混乱,但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她又很快收敛情绪。
眼下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看向其余几人的掌心,的确都有同样的云纹,荀夫子又为何只将他们几人留下?
“诸位——今日将诸位留下,并不是要做些什么,而是有些事想确认。”
荀夫子说完这话后,其余几个掌门人也转过身来,却是看向秋瞳等人。
荀夫子继续道:“但在确认之前,烦请诸位稍等一等,等到林斐然与卫常在回来后,才可确认。”
听到林斐然的名字后,秋瞳的心绪才镇定不少,她袖摆下的双拳紧握,心中始终萦绕着那个念头,因为太过紧张,指尖都被攥得发白。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抬头看向卫常在的父母。
他们二人都是普通的凡人,如今站在此处,眼神虽然茫然,但应该是被那几位掌门安抚过,所以面上并无惧色。
周书书拱手道:“二位在此稍候,等此间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卫母虽然面有病容,但也不掩姝色,她颔首道:“既是诸位仙长在此,我们夫妇二人心中自然没有担忧,只是惦念家中孩子,如今乱世之中,怕他出事。”
周书书面色有些微妙,他看了看两人的面色,一时也不知将他们带到此处是对是错。
“不必担忧,我派去的弟子还在你家中,都是道法医术俱佳的孩子,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只是,二人最近可曾发生什么怪事?”
荀夫子也看了过去。
卫母顿了顿,竟然没有否认,卫父则是一脸惊叹:“当真是仙人!这样的小事你们都知道?近来的确有些古怪,家中亲眷都说我夫妻二人变了模样,我们对镜观看,镜中人确实不大像我们了!”
他揽着妻子,上前一步:“虽不知诸位仙长要做什么,但我们一定竭力配合,事成之后……能否烦请诸位为我夫妻二人看一看,这是中邪还是患病?”
秋瞳听过这些话,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不是一直长这个模样吗?”
听到这话,荀夫子等人侧目看了秋瞳一眼,目光微妙,但也没有多说。
卫父一哂:“仙长说笑了,我夫妻二人从小就长得平庸,现在这张脸却越变越好看,实在离奇,我们最近都不敢出门,生怕亲邻也以为我们有问题……”
秋瞳更是不解,若不是两人神韵都与卫常在有些相似,她都要以为自己记错了。
“可……”
“这位小友。”荀夫子适时叫住她,“莫慌,且等几刻。”
秋瞳看着一屋子的熟人,有种喘不上气的憋闷:“要等到什么时候?”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一夜,或许当真只是几刻,秋瞳靠在桌旁,眼睛不时看过卫氏夫妇,心中更是杂乱心烦。
她又忍不住想,难道真如夫子所说,再无轮回?
就在这时,夫子看向门外,含笑开口:“林斐然到了,看来,这半子是她胜了。”
听到这个名字,秋瞳一刻都等不下去,猛然起身离开此处 ,走上长廊,从地上的字画投影中踏过,然后站在廊门处,向院中看去。
只见林斐然从剑上落下,身形稳当,只是形容有些狼狈,衣袍更是裂痕遍布,她手中提着一个昏迷的卫常在,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
而如霰站在她身旁,目光望向众人,倒是三人中看起来最为得体的。
林斐然看向秋瞳,没有立即过去,而是看向手中的人,她提溜起来晃了晃:“卫常在,醒醒,再不起来我要扔你到地上了。”
手中人没有反应,反倒是他背上的昆吾剑发出几声剑鸣。
林斐然看了一眼,当真要脱手而出时,卫常在才恍然醒来,一手压住她的手腕,而后从地上起身,他看了看身上的伤痕,不着痕迹地看过林斐然。
顿了片刻,又静静盯向她,开口道:“你只会扔我。”
林斐然:“……不要学如霰的口吻说话。”
卫常在的声音又恢复如初,没有太多起伏:“为什么,你不是喜欢这种语调吗?我可以学。”
“我不是喜欢这种语调,我是喜欢说话的……”林斐然转头看了如霰一眼,他眼中却没有怒色,只有笑意。
他凉声道:“东施效颦。”
卫常在面色不变:“?我可以做东施。”
林斐然把“人”字吞回去,摇了摇头,越过卫常在向廊下走去,如霰嘴巴可比自己利多了,卫常在说话也莫名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意思,她在中间,这种冷言就不会停下。
“走罢,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林斐然走向秋瞳,很快注意到她的面色不对,忍不住问道:“秋瞳,你怎么了?”
四人从廊下走过,秋瞳与林斐然在前,卫常在与如霰在后,秋瞳已然靠近林斐然,抓住她的臂弯,低声将方才堂中之事说出。
“……所以,道主轮回之事,你知道是真的,对吗?”
林斐然回道:“重生之事我知道,但他的来历,倒还是第一次听闻。”
天目之事她知晓,但她没有想到,其中还有“画龙点睛”的推测,点睛生灵,故而想要成人吗……
林斐然看了看她的面色,还是说道:“这件事还是张春和亲口说出的,他破了自己与密教间的誓言,已经咒发身亡,不在人世了。”
秋瞳停下脚步,有些讶异看去,原本轻灵的目光中竟有一抹怅然,听闻张春和的死讯,心中却十分复杂,并没有自己以前想的那般快意。
“是吗,他……下一个轮回还会回来吗?”
林斐然摇头,带着她继续向前:“你当初记的没错,这样的雷光之后,便会开始新一次的轮回,所以你在重生之前看到的便是这个。
只是如今我们对这场雷雨并不清楚,谁都不知雨落过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道主做这一切是为了诞生人世,如今他的目的或许快要达成,我想,很难有下一次。”
秋瞳闻言有些恍惚,这一次,她连身后的卫常在都没再注意,只是失魂般跟着林斐然向前,见她如此,林斐然也不再开口,索性带着人往大堂中去。
她心中其实还拿不准,张春和与卫常在九世师徒之事,要不要告诉秋瞳。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走入大堂,见其中站着不少人,林斐然顿了顿,终于开口。
“诸位,久等了。”
卫常在跟在林斐然身后,他本来没有太多心绪波动,但在进去的瞬间,目光便有片刻的晃动。
大堂之中,正站着一对凡人夫妇,他们原本在低语什么,听到脚步声后便抬头看来,恰巧与卫常在四目相对。
于是三人都怔然当场,一时无言——
作者有话说:当初父母的一点小伏笔收回,秋瞳的线也终于要结束,伏笔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化了][化了]
第325章 情何故(三合一) 你不是我的卫常在……
“你……”
卫母看着他, 一时有些怔然,卫父更是惊讶,他的目光不断在卫常在与自己的妻子间转动, 然后定格在卫常在的面上。
二人的面孔如此相似,如果卫常在的神情能够再生动柔和几分, 凤目能够再多些含情,大抵就和卫夫人有五分相像。
卫夫人像是将他认了出来, 上前道:“你是, 上次见过的小仙长?”
上次她的孩子大婚时,曾在宴上见过他,明明只是一面之缘, 甚至连相貌都没看清, 但她就是凭身形将人认了出来。
卫常在没有回答,在场之人中, 除了林斐然在内的知情人外,其余人都十分惊讶。
道和宫弟子常青更是纳罕, 他来回看了许久, 忍不住道:“小师兄, 那个,乍一看你们长得还挺像的。”
像他们这样的亲传弟子,多多少少都听过卫常在的来历,若不是知晓他父母皆已亡故,怕是都要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卫常在的亲生父母……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像了。
卫常在静静看向二人,唇角微抿,眼中的起伏已如烬火平息,他向卫夫人略略颔首, 旋即收回视线,眼睫压下,只道:“世间这么多人,总会有长得相似的。”
他声如珠玉,泛着一种特别的凉意,这声音惊醒了卫夫人,她此时才回神,惊觉自己可能多想,面上带起几分勉强的笑。
“看我都恍惚了,仙长确是认错了,我身子不好,能有一个孩子就已是上天眷顾,他如今正在家中等着我们,这位……小仙长,应当只是巧合。”
卫常在这时才抬起眼眸,神情已恢复如常:“嗯。我父母已经亡故了。”
只是在面对那双盈盈双目时,他顿了顿,还是敛回目光,游离的视线落到林斐然的肩头,只见玄衣上有一道打斗过的裂痕,几缕发丝在缝隙中转动,像是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一般。
他微微抬眸,恰巧撞上林斐然的视线,如同夜下清泉一般,澄澈地映出他的神情,其中没有一丝杂质,她既不担忧,也没有逼迫。
就像张春和说出真相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的目光。
卫常在紧绷的思绪忽而放松下来,她此时正站在他身前,从卫氏夫妇那里传来的烛火光亮刺目,被她遮挡大半后,倒是好受许多。
此时众人无声,谁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瞳的目光不断在两方来回,神色并不好看,她甚至开始摇头。
“不对,这不对!”她上前一步,不知想到什么,她声音飞快,“卫常在,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们分明就是你的父母,你给我看过画像,我不会认错!”
卫常在转眸看了她一眼,双唇微张,但还是静了下来。
反倒是常青纳罕:“画像?秋瞳师妹,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听我师父说过,小师兄自贫寒之家而来,父母被妖兽啃噬而亡,怎么会有钱去画像?”
在道和宫的弟子中,他与卫常在已经算是熟悉,还曾听他说过不大记得父母的模样,如此便更不可能会有一张画像。
秋瞳双拳微握,她看向卫常在,又想到荀夫子方才那番话,心中已是在颤动:“我不会记错,我与卫常在成亲后,他便拿给我看过,我们还一起拜了画像,那绝对是真的。”
常青一怔,音调都拔高不少:“什么,你们成亲了?!”
“没有。”卫常在这时候才开口,却也只是回答这两个字。
另一旁的卫氏夫妇更是讶异:“小仙长的道号也是常在,本家也姓卫吗?怎么会……”
秋瞳正要点头,便又听到后方传来卫常在的声音:“是,巧合罢了,二位不必多心。”
卫母却没有听完,她上前几步,几乎逼近卫常在身前,他微微侧身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林斐然。
卫夫人看了林斐然一眼,还是停下脚步,但视线却紧紧落在他面上。
她眼中倒映着卫常在的模样,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他相像的凤目中已然浮现些许不可置信,她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转头看向荀夫子。
“夫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脸怎么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个孩子?”
荀夫子叹息,他走上前来,只道:“还请二位挽起衣袖,我想看看你们的臂上有没有一道云纹。”
这样的巧合实在太巧合,谁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就连常青的眼睛都慢慢瞪大,今晚真是一雷接一雷,惊得他下巴都合不拢,他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心中的震惊了。
卫母与卫父不是蠢人,自然也对此有了别样的猜想,他们心急地看了卫常在一眼,急忙走到荀夫子身前,各自撩开衣袖检查。
秋瞳也不知想些什么,立即上前观看,似乎比这二人还要焦急。
林斐然看着他们,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摩挲起来。
从毕笙那里知晓去往云顶天宫的通路时,她便发现了一点不对,心中有所疑虑,所以将此事率先通过传声的术法告知张思我等人,请他们先行准备,故而几人才会留在此处。
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会将卫常在的父母也一并带来,但他们能够到场,的确是最好的证明。
忽而间,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右肩,既轻又重,林斐然转头看去,肩上的发丝便微微绕上那只手,如霰也一并回眸,目光落到那只手上。
卫常在垂着头,手紧紧压在她肩头,压下的眼睫颤动,看起来并不好受。
“……你怎么了?”她问道。
卫常在确实不好受,从见到卫氏夫妇二人的第一眼起,他就有种眩晕心悸之感,心湖似乎也在颤动,但尚且还能忍受。
直到卫母走上前来,以那样的目光看向他,这种眩晕顿时淤堵在喉口,然后坠坠压在心上——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那对将他养大的父母。
想到了村落中的寒雪,想到了溪边冷硬僵死的鱼,想到了那一片漫出的血色。
村落被妖兽入侵,喊叫遍地,他名义上的父母放下了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尖叫着转身抱起幼子在屋中颤抖躲避,彼时的他已经认识张春和,甚至知道他就在村外的竹林中。
可他没有去,他就这么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眼中没有惊惧、厌恶,只有漠冷与麻木。
他看着他们被兽蛇拖出,一口吞吃掉一条腿,看着妖狼跃墙而入,如同咬下一颗脆瓜般,爽快吃掉其中一人的半个头颅,又有火鸟从半空掠过,利爪抓走了露出的肥肠。
他有黄符护体,不受侵扰,但他只是这样看着,直到血色漫至脚下,终于,连呼吸变得冷凝起来。
尘封已久的回忆再度涌来,幼时的过往就如同冰窖中腐烂的瓜果,腥冷恶臭,但他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从不觉得有异。
方才那个女人的目光,就像是浸满了绫罗的水,明明哪一处都十分柔和,但泼到他身上时却十分滚烫。
他不习惯,不理解,甚至有种几欲作呕的不适。
“慢慢……”
他压着林斐然的肩膀,喘|息一声,像是终于恢复一些。
“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生来就是一人,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我,不必再与我有什么牵连……他们已经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孩子了,不要告诉他们……”
他几乎是只有撑着林斐然,才能继续站下去。
遗失多年的孩子再度相逢,如此温情的戏码,他却没办法接受,但这里的人都不会理解他,只有林斐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饥馑太久的人,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变了身心,没有办法再吞下珍馐。
林斐然看着他,默然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又转眼看向正在检查的荀夫子,于是开口:“夫子,他们身上应该是有这样一道云纹的。”
话音落,她感到肩上的手攥得更紧,但她没有回头去看,不出几刻,荀夫子果然在两人臂膀上找到那道云纹,只是印记十分浅淡,若不细看,几乎不会发觉。
荀夫子眼中反而带上几分不可置信:“……的确有,竟然真如你想的那般。”
林斐然颔首:“查出来云纹就好,不知夫子是如何知道他们的?我记得我先前传回的信件中,应该没有他们。”
“你是在替人问话?”
荀夫子从方才的惊讶中回神,他看向林斐然身后的那个人,叹息一声,取出一卷简单的书册,封面无字。
“就在几日前,我们收到一本手札,这是张首座的信鸟带来的,是他自己写的札记,托我们将转交给他的两位徒弟。
书中还夹了一封悔过信,信中倒是将原委都说了出来……希望我们不要将他一人之过,牵连至整个道和宫。”
林斐然一顿:“两位徒弟?”
荀夫子颔首:“是,还有他的大弟子常英,我们不久前已经联系上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太学府来。”
他看了卫常在一眼,还是将手札递到了林斐然手上:“悔过书我们收下了,但这本手札还是交还给你们罢。”
几日前正是张春和亡故的日子,林斐然看向手中的札记,这才了然,想必信中已经提及将卫常在与另一个孩子交换的事,难怪他们会知晓卫常在的父母在何处。
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将手札收在芥子袋中,随后道。
“他们是凡人,暂无自保之力,原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既然确定有云纹,便派人将他们送回罢。”
荀夫子见卫常在神情不适,并无震惊,显然是早就知晓实情,而且不打算相认,既如此,他也不会强求。
他还未开口,卫夫人便立即道:“等一等,夫子!你们还没告诉我,这容貌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反倒是林斐然开口回答,“有人更改了你们相貌。”
卫氏夫妇还没反应过来,秋瞳先问出声,她抿唇上前:“什么意思?”
荀夫子看向她,还是说了出来。
“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人去到你们家,以术法更改了你们的相貌,顺带模糊了你们及周围亲眷的记忆,时日一长,你们看惯了这张脸,便也想不起从前的长相了。
不久前,施法之人亡故,他留下的印记自然开始消散,你们的真容方才显现。”
卫母已然是出了冷汗,唇色更白,卫父讶异道:“你是说,这才是我们二人原本的模样!”
卫夫人已经转头看向卫常在:“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他……”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现心头,众人皆凝神屏息看去,卫常在却没有抬眼。
卫父已是大骇,又有些糊涂:“可我们明明只有一个孩子,难道这也是记错了……我们其实有两个孩子?”
众人心中一惊,已然想到换子一事,但谁都没有开口。
秋瞳更是觉得混乱,忍不住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是他最看好的弟子,为什么要带走……”
卫母看向卫常在的眼中已经带上水光:“我的孩子……”
其余人神态各异,看向卫常在的目光却都带着善意,常青尚且只有十五六岁,眼眶顿时泛红,吸着鼻子道:“小师兄,你终于也有家人了……”
只有卫常在不同,听到这一声呼唤后,他几乎浑身泛冷,过往的一切不断交织眼前,好的坏的,全都杂糅成一种没有界限的灰色。
恨不出,爱不得,要不了。
他忍不住后退,几欲作呕地弯下腰,扶在林斐然肩上的手下滑,只能堪堪撑在她的后背,整个人几乎隐匿在她身后,如同溺水者一般,只能靠她的一点衣角止住下沉。
卫夫人已经泪如雨下,快步上前来,只是在快要靠近时,却发现自己越不过眼前这道身影。
她抹去泪水,仰头看去,眼前的少女身量不低,几乎高自己半个头,在众人都沉浸在认亲的感慨中时,她却是眼神最清明的那个。
仍旧是如同一汪月下清泉,却清冽地浇在自己身上,瞬间让她清醒几分。
林斐然神色未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横亘在二人中间。
“你们只有一个孩子,这一点没有错,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她以一种十分坦然的态度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结印,不出片刻,一道复杂的法阵便在她掌中浮现。
“我不知今日会将你们带来这里,但来了也好,无论是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想,还是解开你们心中的结,都没有坏处。”
就在失散多年的母子即将相认的催泪时分,悲情的气氛就这么终结在林斐然的手下,戛然而止。
她看向卫夫人:“有时候,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未必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你们在此之前,有亲属、有孩子,过着想过的生活,不曾欠缺什么,在知晓这一切之前,有他没有他,其实没有差别,但他不一样。
在我看来,此时有权利选择要不要相认的人,应该是他。
他的选择是什么,你们应该看得出来。”
卫夫人怔忡看她,此时眼尾湿红,倒是更像卫常在了,她又看向林斐然身后,见不到人,只能听到那点压抑的喘|息,那是痛苦、抗拒的声音。
她心中一痛,却也没有再上前。
林斐然继续道:“这是我母亲当年为了封印我的记忆,落下的法阵,我亲自试过了,效果很好,不如你们就将今日的事尽数忘了,一切恢复如初。
若他日后想认,自会去找你们,如果没有,那便没有罢。”
闻言,卫常在睁开双目,看向她。
卫夫人的神色恍惚起来,短短几刻钟内,竟有如此的起伏,她心中隐隐作痛,可在看到卫常在的身影后,她垂下双眼。
“……好。”
卫父上前扶住她,不赞同道:“夫人——”
“好。”卫夫人仍旧开口,“这位小仙长说的没错……我等他来。”
林斐然原本也只是要一个象征性的许可,就算他们不同意,她还是会动手。
世上有诸多道理,其实没有标准,她更信自己心中所想,这一场阴差阳错中,最大的苦主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卫常在。
他当然有选择的权利。
林斐然抬起手,在两人脑海中设下阵法,封印今日的事,并为他们容貌改变一事融了个合理的解释,如此,记忆便有了变化。
不出片刻,两人双眼一闭,倒下的瞬间被她接住,然后扶到一旁的座椅上。
常青年纪尚小,暂且还不懂其中的无奈,他与卫常在熟悉,和林斐然自然也不陌生,于是上前问道:“林师姐,你做什么,他们、他们要相认,小师兄要有父母了!”
林斐然直白道:“他看起来是想相认吗?”
常青转头看去,卫常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双目,额上渗着薄汗,面色并不算好。
林斐然没有多言,只说了一句:“如果回头只会让人痛苦,那就不必回头。”
卫常在睫羽微颤,静默不言,但他绷紧的脊背已然松了下来,发麻的指尖微颤,心中波涛渐渐变得平静。
然而如他一般怔忡的,还有站在一旁的秋瞳,她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微颤。
林斐然转头看向众人,步入正题:“今日将各位聚集在此,或者说,将收到云纹的人聚集在此,只是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推测。”
她转眼看向荀夫子,行了一礼,问道:“夫子,今日情况如何?”
荀夫子再度将悬在腰间的毛笔取出,他眼中划过一道光芒,似有重重影子在其中游动,如同水纹一般,就在此时,他执笔绘过,一道虹光从中逸出。
他绘出一幅画卷。
林斐然转身看过,心中悬起的大石渐渐放下,她看向一旁怔愣的秋瞳,出声打破她的出神。
“秋瞳,你来看看这幅画。”
秋瞳蓦然被叫住,于是上前去,只是步伐有些轻飘,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到画卷前,视线僵硬地看去。
画中人影攒动,赫然是先前众人同聚在此的场景,而这些人的头上又都浮现着各自的身份与姓名,就连她都在其中。
【秋瞳,青丘狐族,与卫常在曾有情缘】
秋瞳移开视线,目光从其他人面上扫过,眼瞳渐渐扩大,她转头看向林斐然:“他们……”
林斐然道:“这些人你全都认识,而且还算熟悉,对不对?”
秋瞳喉口微动,她舔了舔唇,道:“是,我都熟悉。”
其余几人也凑过来,都在画中看见了自己的相貌,泡棠看了秋瞳一眼,有些疑惑道。
“我与秋瞳姑娘最多就是在飞花会见过一眼,倒是算认识,但是熟悉……”
“你们的确熟悉,甚至还算得上好友。”林斐然出声,转眼看向泡棠,“不过不是在这一世。”
林斐然看向画卷中的人,抬起手,一点灵光浮现,随后每一张面孔上掠过:“秋瞳,我只知道名字,却不如你熟悉他们的模样,不如你来说说他们与你和卫常在的关系,就说你的‘上一世’。”
秋瞳似是也想到什么,明白了她的意思,气息都有些颤动,她看向那点灵光,手握紧裙侧,顺着灵光拂过的人面缓缓开口。
“泡棠师姐,是我刚拜入道和宫不久,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遇见的。
那时候,我被困在沼泽幻境中,正与妖兽搏斗,力有不敌,恰巧撞上了她和仲成师兄,是他们把我带到卫常在身旁,不然,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这个是陈平道人,是我们当初坠下山崖时遇到的避世医者,是他带我们去往花谷,见到了天行者,得到了破境的指点。
这个是陀飞星,来往两界的行走商人,狐族祸乱之后,是他带我们去了妖都,也是他寻到了人脉,帮我们见到如霰,这才能取到胭脂丹救我父王……”
秋瞳声音一开始很急促,但慢慢说下去,起伏的音调便开始平缓。
画卷中有十几人,很多都是林斐然从未见过的人物,可秋瞳却能如数家珍一般,将每个人的名字、身份,以及过往全都说得一清二楚。
泡棠听完她的话,颇有些讶异:“秋瞳姑娘,我们应该没见过你?”
秋瞳顿了顿,看了卫常在一眼,只道:“因为那是上一世的事了,这一世发生的事全都不对,我们还没来得及遇见。”
常青大骇:“秋瞳师妹,你是说……重生一事难道是真的?!”
秋瞳收回目光,却没再回答,她转头看向林斐然,说出自己心中猜测:“你让我一一指认,是因为……你发现他们都是和我有关的人?”
“是。”林斐然点头。
在众人注视之下,林斐然从芥子袋中取出自己当时画出的那张棋盘,盘上棋子错综复杂,不停被勾画抹去,最后倒是形成一个十分特别的局势。
周书书等人上前观棋,只见一片白子之中,竟有两枚黑子占据了“眼”的位置。
明明阵营不同,它们却没被白棋围吃,反倒是以其特殊的身位,为周围的白子留出一处极为重要的气口。
有了这处气口在,白子无论如何被围困,竟然都能余下一条生路。
林斐然指着棋盘道:“我将过往发生的一切,全都推演成这一盘棋。
我执黑,是因为这棋局的第一步是我先落下的,或者说,是我这枚棋子发生变化,所以局面重开,我成了落下的第一颗子。
道主执白,是因为他是后手。
推演过后,便得到这样一盘棋,而这两颗子,就是你们。”
林斐然声音未变:“这一枚是你,另外这枚,是卫常在。”
秋瞳眉头微蹙,周书书却不解:“为什么?”
林斐然没有说出原书的是,只道:“或许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中的气运最盛之人。”
当然不止是气运,而是因为他们二人是书中主角,秋瞳一个个将人指认出时,林斐然也在心中将这些人对号入座。
这些人几乎都是《卿卿知我意》中颇有戏份的角色,更或者说,是原书中重要情节转折点中出场的人物。
没有泡棠二人出场相助,以秋瞳的境界,她根本没办法在秘境中跟上卫常在的脚步,从而开始两人第一次独处。
没有陈平道人的救助,他们在崖下更是生死难料,不可能见到天行者,受其指点破境,更不可能朝夕相处,感情升温。
没有陀飞星的帮忙,他们同样不可能见到如霰,取得丹药,救回青平王,平息狐族之乱,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受到狐族的认可。
秋瞳记得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他们的感情进展帮助极深,虽然这些都是书中的小人物,有的甚至只出现过一两章,但没有他们,秋瞳和卫常在走不到最后。
林斐然抬手,看向荀夫子、周书书等人:“不只是画中这些人,诸位可以想想,与密教牵扯极深的人,不论是青平王、张春和,或者是我师兄,乃至于我自己,哪个不是与他们二人密切相关的。”
常青已经倒吸口气,看向卫常在和秋瞳的目光有了变化。
周书书沉思片刻:“先前你传信回来时,我们便有些不解,你是如何发现其中关联的?”
林斐然当然不是因为穿书一事想到的,因为她就身在局中,这些与秋瞳、卫常在千丝万缕的人,其实也与她有诸多牵连,当局者迷,她起初也并没有发现。
她心中生疑,是在当初毕笙为她设下死局时。
那时候,林斐然的修为境界甚至不到逍遥,毕笙其实有充分的理由,甚至是万般机会将她一击毙命,可她没有。
不仅没有,还大费周章将秋、卫二人困住,举办了一个和原书中一模一样的婚宴,就算是专门为他设下必死局,却也要在婚宴之后。
这实在令人不解。
故而在重新推演那盘棋,看到卫常在和秋瞳两枚孤子后,她又回想起了这件事。
彼时她在凤凰台中思索了许久,忽又想起伏音,一切竟又回到她替嫁的那场婚宴,伏音一眼就认出了她不是明月,而是林斐然。
先前她只以为是伏音重生的缘由,他已经经历过许多世,所以他知道自己不是明月公主,而是一个需要除去的异数。
那时一切太过匆忙,所以让她忽略了一些细节,现在却品出一些端倪来。
那时伏音在就在殿外观望,如果他看过这样的婚宴许多次,就应该知道,明月公主是凡人,不可能会武,那么在自己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
可伏音并没有动作,他发现不对,是在看到她的模样之后。
千千万万人之中,他为何偏偏识得林斐然,反而对明月公主不甚熟悉?
解释就在这里,因为明月公主与卫常在二人无关,不是伏音需要关注的人,所以他不需要记得明月是谁。
而“林斐然”是阻碍两人的恶毒女配,是与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所以即使面带浓妆,伏音也一眼就能认出。
再联想到一路发生的这些人、这些事,暗中的线索全都串联起来!
如果抛开“林斐然”这个身份,以完全的局外人来看,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一定有人知道《卿卿知我意》的存在!
所以毕笙给她的死局会设在往生之路,原书中的林斐然也是在那里含恨而终的,这便是毕笙所谓的“应劫而亡”。
想到这里,林斐然便都畅通了。
书中“林斐然”的必死的命数,穿书的林斐然身在局中,同样不能逃开,这也是他们笃定能拿下自己的原因。
他们夜游日曾试过动手,只是大意失败而退,中间停了一段时间,明明有机会却都没有动手,某个时间之后,却又像是放开一般追袭而来。
这个时间节点很奇怪,但如果迁移到卫常在二人以及剧情发展上,便又说得通了,那一段时间,卫常在破境了。
原书是一本甜宠文,所以每次卫常在破境,都意味着他与秋瞳感情有了进展,如果猜得不错,便是卫常在破入某个境界之后,“林斐然”这个助燃剂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即便除去也不会再有影响。
至于影响的——当然是原书剧情!
拨开那些散乱的迷雾,忘记道主即将诞生的危机,不听毕笙甚至是伏音的话语,只看他们的行动,以一种完全抽离的眼光俯视。
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证原书剧情能够如期走下去,所以九剑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除异数。
清除任何和剧情发展不符的异数。
从伏音和毕笙的态度来看,他们像是只知道要清除,只知道一切要按照上一世轮转,至于为何要关注秋瞳与卫常在,从他们对二人的态度来看,他们却是未必知道的。
毕笙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道主,没有他的授意,她不会如此。
那么知道真正《卿卿知我意》的人,一定有道主。
他们为突变的“林斐然”设下必死局,她若是死了,便是应运而亡,唯一的异数就此消失,棋局便如道主所想,可她逃了。
逃开了这一道生死劫,那便是真的彻底脱离剧情,从此,她便成了真正的、无可奈何的异数。
……
“气运最盛之人?”
荀夫子凝眉,看向秋瞳与卫常在二人,当即结印捻诀,挥笔扫去,只见二人顿时失色,如同画上泼水散墨的人物一般,只剩一点浅淡的墨形。
而在这墨形之外,是两道极为磅礴的冲天雾气,甚至不需要仔细对比,只以肉眼观看,都能看出不同。
如此一来,何止是运道,他们的气机也是旁人的数倍。
只是,他们周身萦绕的雾气看似磅礴,却隐隐透出种外强中干的错觉,仿佛有什么在无声中逸散。
周书书忍不住惊呼:“怎么会有这样骇人的气运加身!”
秋瞳看着自己的手,更是不解,她抬眸看向卫常在,却见他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在意一般收回目光。
林斐然继续道:“你们二人是气运的中心,如果道主要借势而出,自然是借你们的。”
大堂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卫常在二人身上。
林斐然又道:“今日将大家叫来,只是为了验证我的这个猜测,眼下看来没有错。收到道主信笺的人,几乎都与你们息息相关。”
秋瞳喃喃道:“那我父王他们……”
林斐然点头:“这是我的推测,但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世间高手如云,像你父王那般的大妖,不是没有,妖族甚至还存在几个归真境的圣者,如果只是为了助力,他们大可以找更强的人。
在众多于谷底失意、需要援手的强者中,为何密教最先回应青平王、张春和之流,甚至带他们轮回,正因为他们是你们最亲近的人。”
荀夫子默然片刻:“这么说来,张首座瞒天过海易子之后,要另造一个卫常在顶替,原来是因为他们会查探吗……”
又听到这个消息,秋瞳近乎停滞的目光又有了波动,她踉跄两步上前,握住林斐然的手臂,以一种几乎恳求的神情询问,双目微红。
“什么叫另造一个卫常在?还有一个卫常在吗?”
林斐然看着她,目光微闪,心中知道这对秋瞳意味着什么,一时竟没能开口。
如霰看向她,将此事言简意赅解释:“如果我捋得不错,应当是张春和为了完成自己的夙愿,于是在两个孩子出生不久时,便将他们交换抱养。
卫常在去了北方的游方镇,有了个不大好的家,而将那家人的孩子反倒去了卫氏夫妻的膝下,欢乐长大。
并非另造,只是易子。”
他垂目看向秋瞳,薄唇微张:“所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卫常在。”
秋瞳怔然看着他,握着林斐然的手缓缓用力,用力到指尖发白,手臂颤抖,眼眶已然发红。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世界在不停轮回,她方才提心吊胆的事,终于重重锤下,打得她头晕目眩!
原来她的重生并非是上天眷顾……这也绝不是眷顾!
而她也不是为了来救他!她根本救不了他!
秋瞳眼中水光浮动,她抽泣着,气息颤动,随后双眼通红地看向卫常在。
她看向他,以一种难言的缅怀目光看去,还未开口,眼中积蓄的泪便大颗砸向地下,声音震耳。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细而轻,好像世间苦痛都坠在其间,令她无法承受,喑哑难言,她沙哑道:“原来如此……”
难怪卫常在会性情大变,连她都看着有些陌生,原来是他本就不一样了……
“你根本不是我的卫常在,你不是他……我的卫常在……”
没有记忆的爱人,真的还是自己的爱人吗?
不是了,她的卫常在,早已消失在如此反复的轮回中,再也不会回来。
她永远失去了他。
秋瞳身形不稳,林斐然立即扶住了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又想起铁契丹书中记载在末尾的那句话。
【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他们的幸福不会停止】
【什么都不会停下,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时分,他诞生了】
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圆,如果没有张春和的私心之举,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不会发生改变,未来不会偏移,气运不会出现漏处,她也不可能来到书中,成为唯一的异数。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番私心,那么秋瞳不会重生,如今的一切,也只会在道主的设想中稳步前行,直至一切走向覆灭,没有回头路。
……
世间事,总是两难圆。对对错错,谁又能分得清?终不过嗟叹一声,命运。
林斐然垂下眼睫,一道湿意从下颌划过——
作者有话说:[爆哭][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