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 1、桃花流水 “林斐然、林斐然,快醒醒……” 声音由远及近,一声声钻入耳里,同记忆中那些纷乱涌起的画面杂糅一处,又猛然散开。 林斐然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睁眼,脑中信息太过庞杂,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地,只能茫然打量四周。 “林斐然,你终于醒了!” 听到身侧之人呼唤,她侧目看去,一张略显焦急的面容撞入眼中。 这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容貌清灵,肤白唇红,一双杏眼如泛秋光,潋滟回波,如此清纯无辜之相倒是十分亲和可爱。 “秋瞳?” 林斐然下意识念出她的名字,视线又在这山洞间转一圈,看向身上紧紧缠住的藤蔓,这才记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为了帮寻芳长老找灵药,他们三人不慎落入幽谷藤兽巢穴,因为之前入谷便耗费了不少灵力,三人一时不敌,这才被藤兽寻到破绽困在洞中。 她在打斗间被甩向石壁,撞到额角,脑中微震,竟意外想起了一些事——比如她不是简单的穿越,而是穿到了书里。 秋瞳见她转醒,长松口气,略红的眼弯了起来,随后吸吸鼻子,扬起下颌点向对面:“你看,卫常在要成功了……你若再不醒,就看不到他是如何将你救走的了。” 说到此处,她眉眼微垂,故作轻松间仍流露出几分落寞。 林斐然转头看去,被缚在对面山壁的少年正低眸默念法诀,一柄袖珍小剑自他腕间慢慢飞出,薄刃如光,剑身沉郁庄严。 这把小剑叫断天光,是他的师尊张春和寻来的灵宝,常年跟在卫常在身边,只为他保命用。 林斐然知道秋瞳话里的意思。 三人负伤,不是这藤兽对手,此时要么等待援救,要么趁藤兽尚在消化之际,迅速割断藤蔓,趁机逃走——这也是原书中的剧情。 如此,卫常在便不得不在她们中选出一人救走。 直到此刻,林斐然心中仍然觉得有些荒谬。到此方世界十九年有余,怎么会才想起自己是到了一本书中?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藤蔓中有致幻之毒。 可若是假的,那这幻象也太过真实了。 这是一本名叫《卿卿知我意》的甜宠文。 男主卫常在是道和宫数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是众人眼中当之无愧的道标,是最有可能踏入天人合一的天之骄子。 他心绪冷然,如冰似雪,一心只有大道,并无半点儿女私情,但遇上秋瞳后,他向来冷然的眸子有了波动。 秋瞳天真烂漫、姿容明媚、开朗大方,于是,这般如同暖阳的少女渐渐走近,填补了他冰冷而乏味的心。 虽然他们的爱情并不顺遂,但一切磨难都注定是垫脚石,在历经重重阻碍后,二人修得圆满,各自完成使命,成了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众多阻碍中,名叫林斐然的女配角便占据一席之地。 她是必要的恶毒女配,是与卫常在盟约的未婚妻,是男女主之间最为突兀的那根刺。 他们的婚约由道和宫首座与人皇共同盟定,轻易不能撤去,但林斐然仍旧恐慌,为了破坏他们的感情,她做了不少令人发指的事。 纸终究包不住火,桩桩件件被揭穿后,张春和只能出面挑断她的灵脉以作惩戒,后又逐她下山,再不得回,恶毒女配自此下线。 毫无疑问,她现在成了书中最为人不耻的“林斐然”。 记忆中,她确实看过这本《卿卿知我意》,也感叹过配角“林斐然”与自己同名的巧合,但不知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 如书中所写一般,她的确喜欢上了卫常在,还在首座与人皇的共同见证下签了婚契。 而秋瞳也在两月前如期到来,以新一批弟子的身份进入道和宫,认识了她与卫常在。 一切都在照书中发展,甚至今日遭遇藤兽一事也毫无变化。 按书中所写,此时的卫常在与秋瞳并不相熟,他仍是那个冷情而理智的人,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救下林斐然。不为婚约,只因她比刚入门的秋瞳强,两人能联手对上藤兽。 而今林斐然也毫不怀疑卫常在会先救自己,不为书中那些冰冷的字句,只因她更相信自己此刻的判断,她比秋瞳强,她与卫常在有情,于情于理,他都会先救自己。 所以她看向秋瞳,认真道:“放心,藤蔓一断,我立即引剑诀救你,我不会先跑。” 秋瞳略略扬起唇角,看似在笑,面上却未见多大喜悦,只低声道:“我知道,林师姐人好,我当然知道你会救我。” 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 一声轻响,断天光十分轻易地斩开了藤蔓,但下一瞬便回到鞘中,再不复出。 断天光,只保卫常在一人。 卫常在反应很快,甫一落地,便拾起残剑向前冲来,口中法诀瞬起,左手结印,灵光聚于剑刃,在他曜黑的眸底亮起。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 他面如冰雪,眸中无波,束发的梅簪早被摔断,一头青丝在空中散开,铺了林斐然满眼。 即便落难,他仍如高山之雪,不会被融化采撷半分。 “斩千剑。” 清越的声音随着锋利的剑光划来,带着一往无前之势。 青丝散落间,她看到了卫常在点漆似的双目,他只与她对视一息便转了视线,那一刻,林斐然知晓了他的选择。 冷风吹过,寒凉的剑光擦过林斐然的侧颜,斩断她颊边半缕青丝,随后深深切入藤蔓之中。 啪嗒一声,两三节藤蔓掉落地上,断口处涌出诡异血色,如活虫般不停蠕动。 被整齐割断的发丝又骤然被风扬起,那是身侧的秋瞳下落时激荡起的气流,一同传来的,还有她忍不住的惊呼。 惊讶、喜悦、羞涩。 “卫师兄,你怎么会先救我……”秋瞳落入卫常在怀中,声音还有些飘忽。 一阵暴动的气流从深处涌出,卫常在没有解释,瞬时祭出两张长符,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 “等我。” 这话说完后,两人便借着符咒出了洞穴。 藤兽暴动起来,震得山壁碎石倾洒般淅沥落下,却又因为肚中尚有食物消化,藤条蠕动间微微松开。 林斐然立即回神,抓住这刻良机,被紧缚的左手颤抖着弯指捻诀,地上那雪剑便飞跃而起,直冲入她右掌之中。 雪剑刃带寒光,她毫不犹豫提剑斜入脖颈与藤蔓的间隙,藤蔓缠得更紧,剑身被紧缚住切入她肩颈,却也同样借力破开藤身。 藤兽震动更甚,洞穴深处传来窸窣声响,威势逼人,可紧紧缠住她的藤蔓却吃痛松开,林斐然立即抓住这一瞬反击。 剑光四起,藤蔓节节断开,那蠕动而来的藤兽速度极快,几乎在她横剑的瞬间,便已冲至身前。 林斐然凝眉而对,比起书中冰冷的文字,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剑。 这藤兽弱点就在腹部,只要有一瞬破绽,她定能赢! * 轰隆—— 电闪雷鸣,林间枝影横斜。 夜幕上空卷起的积云愈发黑厚,游龙似的闪电在其间流走,霎时点亮一团云层。 此刻山雨欲来。 秋瞳被卫常在扶着倚在一株叶榕下,心下甜蜜间又想起洞中之人,忙道:“卫师兄,林师姐还在洞中……” “我会回去救她。”卫常在直起身,几缕碎发垂至额前,清凌凌的眼抬起,冷淡的音色在这雷鸣中异常令人安心,他又道,“你先待在此处。” 卫常在提起那柄微弯的残剑起身,及腰的长发被狂风凌乱卷起,却吹不动他似松的身姿,他转身的动作微凝,一道电光划过,他的视线下移。 “……你的腿。” 秋瞳原本耳廓微红,闻言低头看去,姝丽的面上顿时出现一抹骇然:“好长一条伤!” 卫常在观察片刻后道:“应当是方才被藤兽划伤的,它蔓上有毒,你现下感觉如何?” 秋瞳其实有些昏然,头重脚轻,但还是撑着笑:“没什么感觉,你快回洞中救林师姐……” 话音落,倚着叶榕的她便歪身倒去,身前之人竟抬手将她接住,她神思清晰,身体却十分沉重,不受控制,双唇翕合间,他顺势半跪下,抬手触上她的额头。 “秋瞳,你不能有事。” 这声音缥缈,她却还是听到了,只是她此时无法控制身体,不能回应,只能在模糊间看着他起身向洞穴走去。 咔嚓一声,天空巨响,不知何处的榕树被拦腰劈断,倒地后又惊起一片飞鸟。 卫常在的脚步停了下来,秋瞳不明所以,奋力眯着眼望向不远处,又是一道紫电从头顶滚过,骤然照亮洞穴前那抹身影—— 挺拔、坚韧。 不待他们回身相救,林斐然已然从洞中走出。 少女浑身浴血,却不全是她的,她吐掉口中咬着的藤肉,抬手擦去唇边血渍,回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可那不停起伏的胸口却昭示着她此刻力竭的事实。 不知她是将将出洞,还是已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她看向两人,似要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却眼前一黑,猛然向前栽去,再不知世事。 卫常在快步张手接住她,两人相触不久,他淡蓝的道袍衣襟处便被沁出薄红之色,四处晕开。 风依旧在吹,额前碎发拂动,遮住他的双目,让人难以窥见半分神色。 倏然间,他抬手屈指,极快极轻地掠去她颊边一点血色,那血仍旧温热,在指尖被碾开后铺出一层粉。 他双唇翕合,不知在说着什么,话语却都被风卷至天际,再听不见。 * 【春风一过,满山桃花纷纷扬扬。在其中一棵桃树下,两人正相对而立。 “卫常在,你非得和林斐然在一起吗,你们的婚约只是人皇一厢情愿,又不是你的意愿。”秋瞳不停搅着衣角,声音渐低,天知道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才将话说出口。 穿着蓝衣的小道长却好似并无所动,只垂眼看她,问道:“何出此言?” “你看不出来吗!”少女双手叉腰,气得鼓了脸颊,十分认真地开口,“因为我比林斐然更喜欢你,对你更加真心,我想和你在一起!而且,她总是爱做那些坏事,还差点害我丧命……” 面前之人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似是在为她这生动的神情而感到有趣。 “……她这么坏,大家都不喜欢她,只除了你。”秋瞳垂下头,心中情绪翻涌,又觉得气闷不畅,便踢开脚边小石子,“不说了,我饿了,先走了。” 她有些伤心,转身离开,后领却突然被人拉住,她听见小道士冷清而无奈的声音。 “逗你的,谁说我喜欢她了,我对她从来都只是同门之谊,再无其他。” 秋瞳立即转身,面露欣喜,又忍不住求证道:“你说的是真的?不准骗我!” 卫常在微微叹气:“真的,我何时骗过你,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不懂么。” 我喜欢你,一直是你。】 …… 林斐然睁开眼,神情怔然。 书中的片段就这样在梦中演绎出来,绘声绘色,挥之不去。 那漫天的粉桃如梦似幻,是那么温甜,少女的羞涩与少年的温柔是如此相配,浑然天成,风一吹就能迷得人沉醉其中。 她远远看着,好似也要浸在这份甜蜜里——如果她不是林斐然的话。 2、山雪朦胧 雨声淅沥,洞内温暖。 火光将人影高高映在石壁之上,忽长忽宽,摇晃间驱散了浸入山洞的淡淡水汽与湿意。 那两道影子相距咫尺。 一人散发,腰肢挺直,正行灵打坐,如一道墨绘的投像,黑而静,在他身侧是一个坐得略显随意的姑娘,发间缀着的绒花在光影中飘成一团,轻而黠。 她不太认真,只一会儿便开口:“卫师兄,打坐一定要闭眼吗?这样好无聊,明明睁眼也能行灵。” 静默片刻,一道略清的声线响起:“行灵时少言,我们要出这幽谷,便得尽早恢复。” “好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无奈,可略扬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心绪。 林斐然望着壁影,侧目看去,秋瞳已然闭上双眼,可唇角翘起,双颊微红,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飞扬与灵动。 若是之前,她定然想不通卫常在为何会先救秋瞳,毕竟于情于理,救她都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直到看见他们在树下相拥时,她突然明白了。 心是不可控的,心动则身至,哪有什么情理可言。 林斐然望着壁顶,微微叹了口气。 她幼时失怙,后被太徽、清雨带回道和宫抚养,但因二人忙于宫内事务,无法看顾,便将她送至蓟常英的住处,由他代为教导,那时卫常在也在。 年幼的卫常在是安静而沉默的,一副幼年老成的模样,衣冠正,身挺拔,像株尚在拔高的小松,又性情沉静,寡言少语,总独在一隅练剑,如同于风雪中静待抽条的一树雏梅。 蓟常英的殿中时常只有她和卫常在二人,幼时的她性情不似现在木讷寡言,以前的她要活泼大胆许多,加之刚上山不久,便时常拉着他下山游玩。 春过时带他去摘桃,夏暑时带他游湖,秋分时和他打坐野钓,冬至时带他遍山寻梅。 卫常在天资聪颖、心思剔透,那时的他虽然寡言,却远没有现在那么冷然,被她打趣时还会抿着唇红了耳尖。 翩翩少年,如玉如雪,喜欢上他实在是一件太过自然的事。 少女的心思总是蹁跹而莽撞的,林斐然明确心意后,挑了一个时机向他表露心迹。 那日他们在洛阳城边垂钓,桃花片片,青草幽幽,夕阳打在他的耳廓上,染出淡淡的粉。 他面容俊秀,如雪冰洁,粼粼波光映在侧脸上,晃啊晃的。 “好。” 他如此答应。 是他自己答应的,林斐然既未威逼,也无利诱,她一直以为他们互相有情。 但在此刻,她不由自主想到梦中那句“我们只是同门之谊”,在遇见秋瞳前,她或许不会信这话。 秋瞳是两月前入的道和宫。 道和宫矗立于三清山,常年落雪,四季严寒,少有人能忍受,即便道和宫是宗门之首,每年上山求道之人与其他宗门相比并不算多,加之选拔弟子极为严格,留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秋瞳这一批新弟子,留下的总共就十五人。 彼时她穿着一身芽绿衫裙,罩着一件白绒披风,一双乌眸四处打量,加之容貌出色,在弟子中显得尤为灵动惹眼,初初入门便吸引了不少弟子的视线。 道和宫弟子不分内外门,仅以入门年限分长幼,均一同在小学宫进修,只除了亲传弟子。 凡是亲传,不论年岁,皆为师兄。 卫常在聪慧毓秀,天资过人,是当之无愧的小师兄,不少人想请他答疑,却都因那高岭之花,不可攀折的气质而却步。 只除了秋瞳。 她不畏惧,也并不在意卫常在身上的疏离感,每每向他请教修行之事,俱都喜笑颜开,温声软语,让人难以拒绝。 秋瞳悟性好,每有所问,必有所得,没多久便成了新弟子中的翘楚,平日又讨师长喜欢,在道和宫内简直如鱼得水,风头无两。 至于林斐然么—— 两月前卫常在邀她上山寻梅,但她心系寻芳长老的病情,忙着在书阁中查资料,便拒绝了,没过多久又接到急报,便同蓟常英一道去了北原除妖,一去两月。 期间她也向卫常在送过信,却都未得回复。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可又不知他为何生气,只得暂且放下这事,想等回来再说。 再回来,便见到了他与秋瞳在树下同读的画面。 见她回来,卫常在只是抬头,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他稍稍合起手中经卷,不冷不热道:“你与师兄平安归来,甚好。” 她没问书信一事,他也未曾提起。 直到几日后,林斐然在他书案上看到了那几封信笺,它们正被几本符书随意压着,艰难露出一角。 她将信抽出,封口处的平安印完好无缺,意味着他甚至未曾开封。 卫常在见状,语带歉意:“抱歉,接到后便顺手放到此处,竟忘了看。你写的什么?” 那时林斐然如同被蒙头一击,心中隐有所感,却不真切,便只攥着信角,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只是些报平安的话。” 一切好似就这么翻页,他们一如既往,只是其间多了一个叫秋瞳的少女。 对于她,卫常在总有一分莫名难言的耐心。 甚至于她问何为照海境时,卫常在竟也悉心解答了,甚至还将自己破境时的所思所想重述一遍,大有指导之意。 那时林斐然便知道,或许秋瞳是不同的。 直至今日,她才了悟。 秋瞳当然是不同的,他们这样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总是一见如故的,即便只相识两月,也足以胜过她与卫常在青梅竹马的情分。 “醒了。” 略显空旷的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声音,林斐然没有回答。 秋瞳立即睁开眼:“谁?林师姐醒了吗?” 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林斐然还未来得及起身,两人便已然站到她身侧,离得近了,壁顶的影子渐渐拉长扩大,最后重合一处,笼罩在她头顶。 “师姐,你还好吗?”秋瞳俯身问她。 “还好。”林斐然声音微哑,撑着手臂起身,动作不算顺畅,但好在服了药,恢复了不少。 卫常在默然,只在她起身后将那把雪剑递给她。 这是他送她的剑,名叫潋滟。 剑身通白,银鞘平直,没有多余装饰,比寻常宝剑要长上两寸,林斐然用起来很顺手。 但她没有立即接过,只是看着这剑,卫常在也不语,递剑的手十分平稳,未动分毫。 无声的沉默蔓延开,只余星火爆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垂眼接过,没看二人,只抬步走向洞外,道:“天快亮了,幽谷古道白日便会关闭,我们不能久留。我去开路。” 秋瞳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随后还是走到卫常在身侧,轻声道:“师兄,快走吧,天要亮了。” 卫常在立在原地几息,直到林斐然走出洞外,他才抬步跟上。 * 三清山常年落雪,山上满是青松,远远望去,便是青白相间,其间又有一条三千三百三十级的石阶绕山而上,在这雪色中拉出的一抹苍劲青灰。 大雪满阶,锁灵链布于梯上,既是防滑,也是锁灵,若有来人,便只能步行上山,因此常有犯错的弟子被罚来扫阶梯雪。 不远处传来踏雪的嘎吱声,脚步十分沉重,小弟子放下扫帚往前看去,正有一人拾级而上,眼熟得紧。 小弟子认出来人,立即上前,见状又不禁怔住:“……这是怎么了?” 秋瞳咬着牙,左右肩各撑着一人,脚步颤巍,如此吐气成冰的温度也没能凉下她憋红的脸,早已被汗湿的侧颊上不停有水珠滴落,她张嘴,不堪重负道:“别光顾着看!他们力竭晕倒了,快叫人来!” 小弟子定睛一看,那两个血人正是卫常在与林斐然,忍不住大喊着奔回山门:“卫、卫师兄受伤了!” 附近的弟子闻言聚集而来,七嘴八舌喊着师兄,又于混乱间将人带走,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却仍有一人留在山门前。 宁荷居是卫常在的住所,院中蓄着清池,冒的是汩汩温泉水,寒天热池,烟雾渺渺,像极了仙境。 此时不少人挤在回廊上,多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望着紧闭的屋门,忍不住私语。 “好像是为了给寻芳长老找药才受的伤。” “没有这药,寻芳长老是不是又要跌境了?” “听说林斐然也在,浑身是血,许是因为她拖后腿,师兄这才着了道——话说,她人呢?” …… 屋外是弟子的窃窃私语,屋内倒是十分安静。 寻芳细细帮卫常在治好伤后,给他盖了被子,转身看向秋瞳。 “常在这孩子,身体向来不差,此番只是动用灵力太多,一时力竭,养几日就好。对了,你们在幽谷采药时撞见什么妖兽了?” 秋瞳闻言垂下眼,有些自责:“一只不知什么境界的藤兽,若不是我一时不察,也不会惊动它。” 寻芳长老一声喟叹,随后拉起秋瞳的手,眼神柔和。 “好孩子,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又何必以命相拼。” 寻芳早年除妖兽时伤了灵脉,境界大跌,不仅需要这药引稳固灵脉,更需要它来吊命。 毕竟境界跌落,她的寿数也会受到影响。 思及此,她还是忍不住捏了捏秋瞳的脸:“也只有你们惦记我这病了——好孩子,将药给我罢,有这份心意,我必定悉心服用。” 秋瞳微愣,轻声道:“长老,药在林师姐那里。” 寻芳神情一顿:“……怎么没见她?” 秋瞳低头:“我们出谷时碰上不少妖兽围堵,师姐与师兄本就有伤,又极力冲出重围,他们刚撑到山下便都力竭晕倒,我只好将他们背到山门前……当时一片混乱,七手八脚的,许是被哪个师兄师姐带到芳草堂治伤了。” 正在此时,外面嘀咕声骤然放大,嗡嗡鸣鸣的如蜂群乱舞。 寻芳叹口气,打开房门,佯怒道:“都闹些什么,你们卫师兄没什么事,还不回去——” 她止住了声音,眼神微凝。 寒风凌冽而过,吹散了暖池烘出的袅袅薄雾,在这一片霭色中,一身血色的少女站在雪中,任风刮过,像一株牢牢站定却又不招摇的雪松。 她手中攥着一个药囊:“寻芳长老,我找到那味药了。” 冷风吹来淡淡的血腥味,药囊上也染了红,但她的眼睛却非常明净,就像雪中蕴着的暖暖泉流,清润而无垢。 寻芳嘴角僵硬,唇虽弯,眼中却无论如何凝不起笑意。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寒暄都无,她向来不会和林斐然多聊。 这时,吱呀声响,屋门打开,秋瞳揉着肩膀走了出来。 “长老,怎么了——”她看到林斐然,不禁掩唇惊呼,“师姐,你怎的还未去治疗,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难道……” 林斐然抿唇不语。 是有许多人,却都与她无关,还是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女弟子见四下无人,偷偷将她叫醒的。 熟悉的晕眩感再度袭来,林斐然启唇要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见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雪中,身上血色沁入四周冰雪,稀出一种浅淡的粉。 寻芳微滞后向林斐然快步走去,大声道:“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抬至芳草堂。” 周围人这才涌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林斐然,寻芳眼神微闪,扶住她的手向下探至药囊,可林斐然紧紧攥着,一时撕扯不下。 她微微咋舌,起身让开,叮嘱扶起她的年轻弟子:“快些,不要吵到你们卫师兄。” 一行人再度离开,留下的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原来是她拿的药草。” “现下草药是重点吗,你仔细看看,如今在师兄房中守着的人是秋瞳。” “如果我没记错,卫师兄和林斐然是不是定有婚约?” “那又如何,我看这婚未必能成哦。” * 吱呀一声,屋门被关上。 秋瞳提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她突然捂住嘴,眼中带上一抹担忧,声调略细,绘声绘色道:“师姐,你怎的还未去治疗,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难道……”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要掩唇了,不然被人看到她在笑怎么办? 若不是念在林斐然此次确实救了她的份上,她才不会累死累活将人带到山顶。 反正人她带回了,也算还了这次的恩,但山门前无人相帮可不关她的事,只能怪林斐然平日里作恶多端,吃了孽报。 她旋身坐到床边,撑着下颌,看着卫常在沉睡的模样,目光柔和而雀跃。 “卫常在,一定是老天垂怜,才有此番重生奇迹,让我能回到现在与你相见。你一定不知,上一世你先救下林斐然后,我黯然神伤多久……不过这一世看在你先救了我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了,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不要再闹别扭。” “林斐然以前那样算计陷害我们,我回报一些不过分吧?你也知道她有多坏,对不对?” “而且这次只是小施惩戒,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她了,毕竟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或许让她离开这里,对我们、对她,都好。” …… “卫常在,这次你要快点喜欢上我,知不知道。” 3、腻桃淤痕 剑音靡靡,钟声清越。 道和宫晨课结束,弟子们陆续从道场回舍馆换衣,私语嗡鸣。 林斐然再睡不着,便靠枕坐起,望向窗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弟子舍馆建在峭壁之上,对面是弟子常去练剑的小松林,此时云雾翻涌,松涛阵阵,她出神看着,思绪不由得飘远。 三清山常年落雪,却又日照充足,最适宜松梅生长,可此处寒松遍地,不见遒劲的梅枝,林斐然觉得奇怪,便一时兴起想要搜寻,但多年不获,寻梅便成了她的一个小小执念。 她每年总会叫上卫常在一起跑山,未寻到什么梅花,倒是碰巧捡到过不少灵宝珍药。 每每回程,他总要问她此行是否无憾,问得多了,林斐然也终于开口:“只是一个念想,就算山中真的无梅,我也没有遗憾。” “为什么?”他眼中带着些许疑惑。 林斐然飞快看他一眼,含糊道:“因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身边就有最傲然的一株。” 卫常在眸光微顿,随即垂下眼睫,唇边带起一抹笑,他的笑向来很淡,弧度不大,眉眼间却尽是惬意,无奈道。 “慢慢,梅花品行高洁,我不及它。” 在众人眼中,卫常在松梅之姿,霜雪之颜,比梅之冰洁孤高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上无梅,山下却不少,她索性去天雪山取了一枝雕作长簪,刻上符文,作为生辰礼赠给了他。天雪山的梅不算贵重,却也是难得,轻易取不到。 只是,那根簪子如今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山洞中,和那堆藤兽血肉混做一体。 林斐然眼神微暗,视线转回房内,长长叹了口气,吹得帐上流苏晃荡。 她正躺在床上郁郁,门外便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同门的私语。 “你说,这婚到底能不能成?” “怎么不成,这可是首座和人皇盟定的,谁敢驳这个面子?” 另一人嗤笑:“人皇?到底是凡人,就算不娶,他还要举兵攻上三清山不成?” “尽说大话,人皇用得着举兵攻三清山吗,别忘了他座下还有个参星域。七个星主中有五个是逍遥境,更别提下面诸多星使,论起来都算有宗门规模了,真斗起来输赢难定。” “说得也是。不过林斐然她爹去世十来年了,人走茶凉,她又早早上山,断了尘缘,人皇又何必费力管她的事?莫不是想借婚约之名将卫师兄架到参星域去做事?” “谁知道。不过提起林将军我就如鲠在喉,英雄早逝,唯一留下的血脉却废物至此,不思进取不说,四处靠裙带关系立身,先攀上太徽清雨二位长老,欲抢亲传弟子之位,没能得逞,又厚颜绑上卫师兄,我真是为林将军不平。” “不过听闻当年林斐然是第一个入心斋境的弟子,比卫师兄还快几月,你觉得是真是假?” “定然是假的,你真不知假不知,她灵脉滞涩,无法进境,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啧啧,十年修行,居然还在坐忘境,此等资质,不靠关系哪里进得来道和宫。” “竟废物至此?”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话却一字不落地进了林斐然的耳朵。 不好听,但句句属实。 她灵脉有异,无法进境,目前看来这婚事也得告吹,而且她也的确比不上她父母。 【林斐然六岁丧母,九岁丧父,自此孤苦一人,后入三清山修道,无来处,无归途,孑然一身。 痴恋天之骄子卫常在,众人皆笑其不自量力,笑其痴心妄想。 为治灵脉遍访名医多年,无果,于是人也越发阴沉,多年积攒的怨气,终于在遇见秋瞳时爆发出来。】 配角“林斐然”的前半生,不过书中潦草三行字。 但对如今的林斐然而言,却是她人生中真实经历的十九年——短暂又漫长的十九年。 林斐然的父亲林朗,出了名的“草标将军”,乡野出身,家无亲眷,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而林斐然的母亲,也只是一个从江南来的孤女,早早病逝。 父亲去世那年,她九岁,随着最后一个亲人离世,林斐然终归藐然一身。 府上荣光不再,偌大将军府只剩她和几个不肯离开的老仆。 那日天上闷雷滚滚,小雨淅沥,她蹲在墙边看蚂蚁搬家,芝麻大的小东西顺着墙根向上爬,偶尔被几滴豆大的水珠砸落,她又拾起一片叶子将它们送回去。 轰隆一声,雷光照亮天际,身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这人最终停在身侧,淅沥的雨滴没再砸到头顶,反而传来连串的噼啪声。 林斐然侧头从下往上看去。 银丝云靴、泅蓝袍角、乌色腰封、背缚长剑、眼如黑珠、束着道髻,是个小小道童。 他撑着一把桐黄伞,垂眸而视,神色无悲喜,只是立在一旁,看看蚂蚁,又看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出神,好像她和它们并无区别。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对视,少顷,又有两人从门外赶来,身影一白一蓝,正是道和宫的太徽长老和清雨长老。 林斐然认识,他们是父亲的友人,年节时常来家中小聚。 两人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松气扬眉,随即俯身问道。 “尘世无趣,不待也罢,你根骨奇绝,不如和我们去三清山修行?” 就此,她去了三清山,走上了和“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道路——修行、欺凌、心悦卫常在、缔结婚约、秋瞳出现,一步不差。 上山后,她花了两年才和卫常在熟识,可秋瞳从入门到现在只用了两个月。 清冷道士和明媚狐妖,这搭配经典到路过的狗都能磕一口,这才是天作之合。 至于灵脉一事…… 她看向窗外雪山,幽幽叹了口气。 人俱有十二经络,亲灵而不聚灵,是谓生灵凡人,而八灵脉暗藏其下,能活八脉者,生灵亦聚灵,可凭借灵力修道。 其中又以八脉化出十境—— 心斋、坐忘、照海、问心、自在、登高、逍遥、神游、无我、归真 有灵脉方可修行,而在灵脉之外,又可加诸灵骨,长灵骨者修行事半功倍,灵脉灵骨同生者,资质最佳。 道和宫弟子选得严,资质大都很好,和林斐然同一批的弟子如今早都到了照海境,卫常在这样的佼佼者更不用提,一年前便上了问心境。 只有她,因为灵脉滞涩,至今依旧只是坐忘境。 林斐然心中不服,这无关情爱,无关气节,只是纯粹的不服,别人都能做到,为何她不能。 于是她每日比同门起得更早,练剑、运灵、行术,一样不落,似乎只要这般坚持,她的灵脉便会好转—— 可是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她的灵脉甚至越发滞涩,吐纳的灵气十不存一。 她也痛苦过,或许她真的是废人,世上没有奇迹,不如不要修行了,修行只是徒增笑柄,她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但心中仍旧不甘,仍旧留有一分希冀。 林斐然抬起手,看着腕上随意交叠、草草包裹的纱带,仰倒在床。 伤心、嫉妒、纠缠、痛苦、抢夺,无数繁杂的心绪在心中翻涌,她不禁自问,这还是她吗?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要和书中一样去争、去抢吗? 窗外刺眼的灿阳斜入,空中浮着微尘,肩颈处缠着的纱带露在日光下,烘出一阵干痒的热意,但很快便被雪风吹凉。 她为了进境、为了配得上卫常在、为了不让太徽清雨失望,努力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不过竹篮打水,终究一场空。 她并指做诀,裂痕交错的铁剑飞至窗边。 这是她的第一把剑,只是普通的弟子剑,毫无特色,比起潋滟更是锋利不足,此刻却在灿阳下泛着寒光,映着她茫然的双目。 她当初上山,是为了什么? *** 日光斜探,爬入双目,在眼前烧出一片明红色。 卫常在眉头轻蹙,手下意识遮到眼上,缓缓起身,披散的长发滑至身前,俊秀的眉眼半睁,乌眸冷如山中雪,浑然一个冰做的美人。 他在屋内扫视一圈,眸光落在那个趴在桌边睡着的身影上,这才回想起昨日发生之事。 桌边趴着的身影微动,她揉着眼睛抬头,看到他醒后先是一愣,随后立即笑开。 “卫师兄,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不枉我在这里守了一晚!” 卫常在微垂眼眸,道谢:“麻烦师妹了。” 秋瞳跑到他床边,立即摇头:“若不是师兄护着,我们说不准还没出幽谷,应该的——” “她呢。” 秋瞳眼神微凝,但只是瞬间,她唇边依旧带着笑,看起来灵动狡黠:“啊,你是说林师姐?她在芳草堂医治过后便回舍馆休息了。” 卫常在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后开口:“她可有事?” “和师兄一般,也是力竭而已。”秋瞳想了一下,头微偏,一派娇憨,“师兄,不如我们去看看师姐?” 卫常在点了点头,掀开被子,撑着床沿起身:“早课时辰,她应当醒了。” “我陪师兄一起!”秋瞳小跑到桌边,端起一盘嫣红的脆桃,“这桃是其他师兄姐送来慰问的,十分脆甜,带些给师姐罢。” 瓷盘盘面交缠着一段红釉桃枝,枝上桃瓣丰润,栩栩如生。 卫常在点头:“有劳。” “师兄不必客气,太见外了。”秋瞳将那些脆桃都摆放到瓷盘上,一手端桃,一手欲搀扶卫常在,却被他拦下。 “我只是力竭,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秋瞳一怔,随即笑着收回手:“师兄,等我境界再高些,下次再探幽谷,一定像林师姐一般,将它们打得满地找牙!” 卫常在看她一眼:“你还要勤加修炼。” 秋瞳抬头看他,随后吃瘪一般故作丧气:“师兄,别看不起我,小人物也有大梦想!过几个月我就破境了也说不准。” “这么肯定?”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只回答,“那几月后再看罢。” 两人行在廊下,一言一语,有来有往,好似相谈甚欢,一路上遇到不少同门弟子,他们一边向卫常在问礼,一边忍不住瞟向一侧的少女。 大家心知肚明,这门婚事的确要黄了。 卫常在向来不在意这些目光,秋瞳心思也不在此处,她咬唇思忖许久,才轻声问出:“师兄,过几日便是师姐的生辰了,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卫常在面色无异,只道:“尚未。” 秋瞳有些惊讶:“师兄,连我都备了一份大礼,你不送,师姐可是会伤心的。” 卫常在没有回答,秋瞳却也没有追问,只看着盘中粉桃,指尖摩挲着瓷沿,在四周散学弟子的吵闹声中,更轻地问了出来。 “师兄,昨日为何先救我?” 卫常在依旧无言,他走在秋瞳身侧,身姿挺拔,侧颜上勾着微光,乌发用玉簪半挽,一派仙姿。 她捏着瓷盘的指尖微白,想到昨日那句模糊的话语,胸腔之物跳跃便愈发欢快,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两人并肩而行许久,直到转过回廊时,她听到了同样的回答。 “你不能出事。” 心中雀跃骤停,却又在下一刻猛烈敲击起来,鼓点急切,敲得她脸颊散热,耳廓染霞。 上一世,那时她和卫常在确定心意不久,在一起游历途中,他就护着她,说了这句话。 他说:“秋瞳,别怕,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秋瞳举起桃子遮住弯起的唇角,却没挡住含笑的双眸,她含糊问道:“那师姐呢。” 卫常在这次未再停顿:“你们不一样。以她的能力,那藤兽她杀得的。” 片刻后,他又道:“秋瞳,你天资不差,即便没有她那般勤勉,定然也会大成,不必日日去问她如何练剑。” 秋瞳点头如捣蒜,满眼坚定:“师兄,我一定会努力的!” 这一世她一定会努力修行,好配上卫常在这个天之骄子,让他的师长同门再无话可说,无可反对! *** 舍馆内四通八达,廊腰缦回,一模一样的舍阁林立左右,令人眼花缭乱,若不常来,定然寻不到住所。 可卫常在走得十分熟稔。 到了林斐然房前,他挽袖屈指敲了三声便再未动作,但屋内并无回应。 他又抬手敲了三声,眸光没有半分波动,不像是来看病人,倒像是例行检查的督官。 “师兄,你不开口,师姐怎么知道谁在敲门?”秋瞳疑惑道。 “她知道。” 他只是这么回答。 笃笃笃,又是三声,卫常在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急躁,大有对方不开口,他就能一直敲下去的势头。 良久,里面传来一声轻叹:“进来罢。” 林斐然再装不成鹌鹑,索性把蒙头的被子掀开,起身靠着床栏。 吱呀一声,屋外凉风趁势吹入,转瞬又被挡在门外。 “师姐,你还好吗?”秋瞳从卫常在身后探出头,又端出一盘春桃,直奔林斐然床侧而来,“这桃可甜了,你一定要尝尝!” 林斐然本不想说话,但秋瞳热情,她也不好回绝,便接道:“多谢师妹。” 秋瞳摆摆手:“这都是其他同门送去看望卫师兄的,师姐还是谢谢师兄吧。” 林斐然顿了一瞬,没有言语。 秋瞳确实是随口回答,但一注意到林斐然这里十分冷清,便意识到至今还未有人来看她,心下一时有些尴尬,可想到这人是林斐然,她便假装无事发生。 卫常在比秋瞳先进门,却落后她几步,只慢慢行至床边,拖了一张凳子坐下,静默不语。 林斐然没抬头,只看着秋瞳削桃。 卫常在还记得,林斐然以前并不像现在这般内敛,她对修行之路畅想很多,也极有信心,还说要带他一登天人归一。 那时的林斐然虽然不善和生人交谈,但在熟人面前却总是昂首挺胸的,说话也颇像小大人,有种内敛的淘气。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卫常在视线静默,他其实没想过要说什么,也没打算说什么,只是来看她。 屋内一时只有秋瞳削桃的声音,沙沙沙—— “卫常在,我们将婚约解了吧。” 秋瞳削桃的手一歪,锋利的刃沿在指尖拉出一条短痕,顷刻间沁出血珠,手中滑腻的桃也落了下去,将木地板砸得梆梆响。 他静静看着她,就连吹入的风也粘滞四周,他再次开口,咬字清晰,似是要她也像他这般,把方才那话一字一句吐出。 “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她也一字一句回答,不避不闪地看着他,“我说,我要解除婚约。” 4、丹清药苦 桃子咕噜噜滚到桌边,撞出轻响,就这么停了下来。 林斐然与卫常在两人相顾无言,神色一致平静,但内里是否波涛骤起,谁也不知。 唯有秋瞳,她低着头,在额发的遮掩下,瞪大双目,显然十分吃惊。 我的狐狸母亲! 这是林斐然? 是那个恨不得将她坑害得身败名裂的林斐然? 解除婚约四个字,或许能从卫常在口里听到、能从同门弟子嘴里说出,却唯独不可能从她林斐然嘴巴里吐出来! 因为太过惊讶,秋瞳的呼吸都乱了半息,她赶紧将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掩饰异样。 沉默许久,卫常在开口:“为什么。” 林斐然微微叹气:“你忘了吗?我以前便说过,即使有了婚约,它也不会是你我的枷锁。以前不是,现在亦然。” 她抬起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颗玉珠,她把珠子捏碎,珠光粉尘落下,一只羽翼透明的蜉蝣蝶立即从中展翅而出,尾翼掠起浮光。 它盘旋几圈,停驻在林斐然指尖。 “这是人皇为我们盟约时赠的礼,本是婚宴上双宿双飞之用,但现在该放它自由了。” 蜉蝣蝶身姿轻灵,鳞翅微颤,却扇不走这越发压抑的沉默。 晨曦透过白琉璃一般的翅膀,在卫常在那双乌眸中映下一道虹光后,蹁跹飞出窗外。 “这纸婚约不过是一场误会,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此事我会修书给宫中侍官,请他代为转告给陛下,你也告诉首座罢。” 屋内氛围越发凝滞,稠得人透不过气。 卫常在从远山处移回视线,凝着霜雪的乌眸望着她,没有否认,只轻声道:“确定么,毕竟当初为了同我在一起,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那又如何。”林斐然望向他,“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花精力,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耻,如今是时候分开,我同样不会觉得惋惜,因为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我只是想你知道,人皇与首座盟定的婚约,若是解了,便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你生气,是因为我先救了秋瞳?” 他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林斐然却摇摇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卫常在眸光微动,侧目看向低头装鹌鹑的秋瞳,清声道:“师妹,劳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秋瞳一顿,随即扬起个笑:“自然,是我不懂事了,还一直杵这儿,你们聊!” 她一溜烟地跑了,屋内只剩两人,卫常在突然开口:“你在生气。能不能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林斐然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有些无言:“我并不是因为生气、赌气或者是置气,才和你解除婚约的……” 幼时的卫常在不懂喜欢,不懂讨厌,除了日复一日的练剑外,对于情感向来是迟钝而淡漠的,他连吃个桂花糕也要尝了又尝,想了又想,才确定这感觉叫做满足和喜欢。 林斐然突然想问他,便也问了出来:“你喜欢秋瞳,是么?” “喜欢?” 卫常在咀嚼着这个词,林斐然曾经和他说过什么叫喜欢,思虑几刻后,他点头。 “是。晨起时我要见她,与她待在一处时我会倍感平静舒适,我也不想她受伤……”说到此处,他乌黑的瞳看向林斐然,“慢慢,想来我是注定要爱她的。” 他的视线依旧安静平和,却看得林斐然脸颊耳廓燃起一阵燥热之意。 那不是羞涩,而是一种在不恰当的场合做了令人发笑之事后,只能无措呆在原地任人嘲笑的局促与尴尬。 他们天生一对,他注定要爱她的,他也不负这份命定之意,已然对秋瞳有了好感,所以不想她死。 那林斐然的喜欢又算什么呢? 秋瞳不能死,所以林斐然的命便只能听天由命。 她暗自吸气,缓解眼间酸涩:“既然你心中清楚,今日又何必追问我缘由。” 卫常在看她:“我不知你为何生气,所以要问。慢慢,一切均是天意,顺道而为,无为而为,你又何必为此伤神。情情爱爱,终归要湮灭在大道途中,就这么重要么?” 林斐然愣神许久,才笑了一声,是在自嘲:“既不重要,你当初大可以拒绝,何必同我在一起委屈这么多年?” 卫常在反问她:“同道修行者,是道侣、友人还是同门,只要同道,又有什么分别?”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有些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林斐然看向窗外雪山,沉默许久,她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很奇怪,她现在想的竟不是秋瞳与卫常在,比起他们,她有一个更为紧迫、更为难耐的问题,她思索多年,却从未同卫常在说过。 她问道:“卫常在,你说道到底是什么。” 未待他回答,她掀开被子,起身立在窗边,抬手召来潋滟。 “这把剑是你赠我的,但是,我拿它要做什么呢?” 卫常在停顿一瞬,不知她为何转了话题:“修行剑道,必然要一把出鞘的剑来明心。” 林斐然背光而立,零落散出的绷带飘扬,宽大的里衣被风吹裹着她的身形,显出几分孤直,她回头看他,苍白的面容半明半暗,她开口:“我修的,是剑道吗?” 卫常在眨眼,吹来的绷带卷过他的指尖,还带着一些温热,他挟住,下意识摩挲,答得轻而坚:“慢慢,你与我一样,修的是剑道。” 林斐然又问:“什么样的剑道?” 卫常在起身:“太上忘情之道,无欲、无物、无我,天人合一。” “不对。”林斐然回身走了两步,站在床沿,垂头看他,“这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你从来不和我说。” 卫常在指尖停驻,他也依着这样的姿态,抬头看她,乌眸清澈,声音清冷,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婉转:“修行十年了,慢慢,这不是你的道,那你这十年都在做什么呢?” 林斐然有一瞬恍惚:“是,我在做什么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证明自己,我想要别人喜欢我,所以我夜以继日地修行,却依旧一事无成。” 十年风雪磋磨,如今再回首,从前过往竟已遥不可及,再难忆起。 刹那间眼上微热,心中似有异火急起,林斐然顿感心神不稳,闭目道:“到底相识十年,尚有同门之谊,你我便好聚好散。解约一事已定,我不会再烦扰你们,你走吧。” 卫常在眉头微蹙:“怎么了……” 林斐然抬手挥开:“我不想说出那个字。” 卫常在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如此,便随你心愿,只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他眺望远山,在白雪青松间,一只蜉蝣蝶正停在松果上,透明翅膀下映出一道虹光。 门开了又合,卫常在离开了,廊下传来两人的声音。 “卫师兄,你们谈好了?这桃子被我不小心带出,还未送给师姐……” “不必了,她不爱吃桃。” 眼上灼热减退几分,林斐然睁眼看去,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卫常在转身离开,秋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随即,她又倒退两步,透过门缝同林斐然对上视线,扬起一个笑。 那笑绝不像之前那般天真无畏。 两人对视,秋瞳嘴唇微动,无声开口说了句话,林斐然看着她的唇形,心下微怔。 * 华灯初上,夜色却还未完全到来,此时正是黑夜白日交替之时,天际也被染成紫灰色。 洛阳城中黑瓦红廊的高楼林立,每座楼的四角都坠着一朵牡丹,朱红、雪白、姚黄、魏紫,各类牡丹慵懒华贵,自展芳华。 一阵风过,猎猎声响,娇嫩的牡丹被风刃割开,热闹的洛阳城顷刻便下了一场花瓣雨。 “啊,是妖族!” 夜幕下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 天幕之下飞过一队妖族人,他们容貌各异,衣着鲜艳,行动间带起一阵疾风,速度极快。 他们飞向王宫城墙,参星域的星官早早点好星灯相迎,待妖族使者们落地后,又引路至金銮殿议事,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林斐然坐在小峰山的孤亭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却又好似在发呆。 “斐然。” 一声呼唤带回了林斐然飘远的思绪,她转头看去,一灰一青两道身影落到亭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灰衣老者慈眉善目,鹤发童颜,腰间别着酒葫芦,十分亲和,青衣女子挽着道髻,端庄温婉,手握玉如意,眼角虽然带些细纹,却不掩其美。 林斐然有些惊讶:“太徽长老、清雨长老,你们怎么来了?” 二位道长早年与她父亲交好,年节也时常到府里祝贺,林朗去世后,也是他们把她带回了三清山,陪着她长大。 在她心中,早把这两人当成了亲人。 清雨长老轻拍她的头,嗔怪道:“听闻你受伤,我们立即赶回来看你,见你房中没人,一猜你准在这儿。不好好养伤,来这里吹冷风做什么?” 林斐然歉然:“已无大碍了,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醒醒神,所以才到小峰山的,抱歉,还麻烦二老来寻我。” 太徽捻胡笑开:“无事,来,我看看伤还重不重。” 林斐然心中流过一阵暖意,依言伸出手:“没伤到要害,只是力竭,多养几日便好。” 太徽并指悬在林斐然手腕上方,灵光落下,循着她的灵脉行了一周探测伤势。 他松开眉头,吐了口气:“到底是天生剑骨,筋骨已然长好大半,确无大碍,后面多多温养便好,可不要乱跑。” 林斐然点头:“我知道的。” 清雨摸摸她的头,想起什么,又轻叹道:“日暮时听常在同首座谈话,说你二人要解除婚约,可有这事?” 林斐然只点头,没有说话。 太徽索性坐下,眺望着不远处的洛阳城,解下腰间酒葫芦,酌饮一口:“解得好,我早便说了,那小子冷冰冰的,没什么好。” 清雨拉着林斐然的手轻抚,道:“斐然,虽说你选谁都好,但我当初希望你二人能结缘,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 林斐然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去 清雨端庄的面容上浮现几丝愁绪:“你也知道自己的灵脉如何,我和太徽平日不提,其实心底十分担忧。修行一道,路艰而崎,你看寻芳境界不算低,不也差点命断山下,更何况你呢。” 林斐然一时沉默。 太徽咽下酒,抚着胡子:“卫常在这小子天分极高,必定是下一任首座,有他在,说不定你的灵脉以后还有救,即便不行,你也不会受人欺凌。但他性子也太冷了,不适合你。” 清雨咋舌一声,不满地瞪了他,随后揽住林斐然,声音轻柔:“冷不冷有什么所谓,只要斐然喜欢,都是好的,对吗。” 她拿出一张烫金贴,眼神欢欣:“你看,这是你们婚讯的贴子,多漂亮。而且婚期也好,既是吉日,又与你生辰相近。不少宗门、世家都收到了。 太徽还去千山海子寻了一枚宝珠,打算用这东西把裴瑜哄走,让你和常在顺利成婚,只可惜……这珠子便送给你罢,人总要向前看不是。” 林斐然听得有些愧疚,原本这些事不必他们操心,只因为有她,太徽和清雨两人才放下清修,忙前忙后做了不少事。 现在也是因为她,几月的辛苦便要付之东流。 眼见林斐然垂头犹疑,清雨略微挑眉,看向太徽,声音越发柔和。 “我们也不是要逼你,若你不愿,那就不结了,什么卫常在,哪有你重要。 你也要满十九了,往年你过生辰,林将军都极为重视,总要好好操办一番,我们自然不能委屈你。这些宾客、珍宝,便都充作你十九岁的生辰礼,如何?” 太徽摸着胡子呵呵一笑:“清雨长老真是至真至诚,这番话,听得我都感动了。如此,便都给斐然做生辰礼。” 清雨看他:“总比你好,笨嘴拙舌。” 二人平日总爱这样揶揄对方,来往几句后,清雨这才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林斐然。 “我们去首座那里要了几粒三元天子丹,就算你伤势无碍,用它也能滋补灵脉灵骨,大有裨益。” 林斐然自然知道这药有多难得,立即把药推了回去:“这不行的,我的伤已经好了不少,不用再浪费。” “给你,自然要用最好的。”太徽佯装生气,“斐然莫不是怕这丹药不对?” 他立即在掌心倒了两粒,三元天子丹呈天青色,浑圆光华,带有一股扑鼻清神的香味,他仰头便将药丸吞咽下。 药入口即化,太徽一时容光焕发:“你看,我吃了毫无问题。” 林斐然看看被塞进手中的瓶子,又看看他,忙道:“长老误会了,我不是怕这丹药有问题,而是它太贵重,我不能收。” 清雨见状微笑,微微吐出口气,按住林斐然的手:“你若不收,就是存心要让我们担心了。” 药被强塞进了林斐然手中。 她低头看看手中瓷瓶,唇边不由得带起笑意。 受伤时有人关心、有人送药,怎么会不开心呢。 清雨揽着她的肩:“你心情不好,今夜我们俩就陪着你了,你可不要嫌我们是老人家,没话和你聊啊。” 林斐然低头一笑:“不会。只是……我今夜与人有约,过一会儿就得去了。” 清雨疑惑道:“山下的友人吗?” 林斐然摇头,看着手中瓷瓶,瓶身光滑,模糊映出她的双眼。 “不,是同门师妹。” 5、鸣鸟不飞 王宫,金銮殿。 殿内富丽堂皇,乌木雕出的梁柱上镂有空格,细如发丝的金线穿梭而过,将一朵朵柔嫩的银丝贯顶缠绕其上,如绒如雪,温香四溢。 间或有一片花瓣落下,飘飘兮坠向殿内高位,被麒麟座上的男子抬手接住。 他垂眼细看后,不由慢慢摩挲,似是想起什么,眼角笑纹隐隐浮现,因其面容俊秀,天生笑唇,这笑纹便不显老态,倒自周身儒雅中流露出一分多情。 这便是太吾国的人皇,申屠陆。 他抬手将花瓣放入一旁的小盂中,又微笑着看向殿内,似乎一点也未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 殿中设有一张三丈长的金玉桌,桌上砌有整面的白玉牡丹,栩栩如生,似有幽香,盘盘珍馐错落其上,瓷面粉红,像是点缀其中待放的苞蕾。 长桌两侧各列十人,俱都肃容以对,无人欣赏这玉上新蕾。 左侧正是太吾国的十位重臣,或肥头大耳、或清矍寡言,大多年迈,身着暗红官袍,面无喜色。 但首位那老者却是例外,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件祥云道袍,臂挎拂尘,发挽高髻,须发皆白,出尘离世。 金玉桌右侧同样坐有十人,却都容貌上佳,形容鲜妍,发色眸光也不全是曜黑,各有异色,红绿黄一应俱全,是妖族人特有的风姿,叫老人家看了眼花。 反观那个坐在首位的青年,着一身玄衣,脑后乌发高悬,半块银面遮覆口鼻,只露出一双略微下垂的眼,气质寡淡,比其他花花绿绿的看着顺眼得多。 人皇见众人仍旧不语,适时开口道:“荀使臣,结盟一事商议许久,契书上的条件,寡人并无异议,随时能签下盟心契,但若诸位还想斟酌考量,仍可在驿馆久住。” 那覆着银面之人正是妖族使臣荀飞飞,他起身作揖,声音清而醇厚。 “陛下,诸多条款已经商议一月有余,自然再无异议,只除了其中联姻一条。妖界向来没有此等习俗,况且既签契书,我等必不会失约,是否姻亲也并不影响两界和睦。” 人皇挑眉:“不若请妖尊亲临洛阳,寡人与他亲自商谈一番?” 荀飞飞拱手:“路途遥远,妖界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见谅,联姻一事,我等会再秉明尊主……” “同为君主,寡人自然理解。”人皇微微叹气,面露遗憾,“只是两界难得重修旧好,亲上加亲岂不更美?明月公主是我人族明珠,太吾至宝,人族结盟诚心昭昭。使臣不若此刻再秉明一番?” 荀飞飞从善如流:“那我等便去偏殿询问,失礼了。” 人皇抬手:“请。” 随着妖族人离开,殿内便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冷哼,人皇垂眸看去,却也并未生气,反而笑眯眯地问道:“顾宰执,为何叹气?” 顾承明从座下起身,即便头发已霜白大片,但仍旧目带精光,精神矍铄。 “陛下!明月公主心善柔弱,又不通术法,去往妖界必定备受欺凌,老臣再次斗胆进谏,请陛下三思,撤回和亲一事!” 说到此处,他竟直直跪下顿首,略散的发丝垂落在地。 人皇立即起身,快步下台虚扶起他,苦笑道:“宰执,你也是博古通今的大人物,岂不知何为和亲,为何和亲?两界对峙已久,该向前了,若能永结秦晋之好,天下无乱,岂非功德一件?” “陛下,这不是普通联姻,她要去的是妖界啊!”顾承明抬起头,压住人皇的手,眼含泪光。 “妖族人人通灵脉,个个会术法,哪怕一个贩夫走卒都能将她如蚂蚁般碾死,更何况是那恶名昭彰的妖尊?!妖界不愿联姻,您又这般强求,明月焉有命回?!” 人皇回首看向那须发皆白的道人,开口道:“丁爱卿是我人族参星域首座,乾道魁首,不若你来说说,那妖尊如何,也好让大家安心。” 丁仪起身,看向顾承明,眼中一派祥和,声音也不急不缓:“宰执大人,妖尊绝非滥杀之人,明月不会出事,诸位也尽可宽心。” 人皇闻言直起身,轻抚着顾承明的肩,到底没将他扶起。 “明月花容月貌,性情温雅,谁人不喜?说不准还成就一段良缘。” 顾承明怔怔看着他,仍要开口,人皇却执起他的手,向来带笑的脸上泛起愁容。 “岳丈,牲畜尚有舐犊之情,你此刻是何滋味,我焉能不懂。可世上岂有事事两全的道理?明月是你亲孙女,故而你为她求情,可天下百姓呢?顾卿,你有私心,寡人亦有,但寡人愿为天下人一试,即便是要送出寡人的亲女儿!” 余下大臣一时哄然,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顾承明脱力般坐到地上,花甲之年的老人颓然一笑,脸上早已皱起的皮却再未扯动半分。 “好一个为天下人而试……” 他慢慢站起身,理了理官袍,向他郑重一揖:“臣年近古稀,于朝事无力,三日后自会修书一封,请求陛下准许老臣致仕!” 人皇看他半晌,随即长叹:“老泰山有享天年之意,寡人自然准的。”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老者脱下官帽抱在怀中,他仰头看着檐下烛火,惨然一笑,慢慢向外走去。 “老骥伏枥终不至,夜灯幽幽独坐明。我问苍天何处勘,山水田野是庙宇——归渡、归渡,鸣鸟不飞,兔死山路……” 满室寂静。 * 荀飞飞等人早已进入偏殿等待,只是水镜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尊主还未醒,众人便都耐心等着,权作休憩。 出使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因为联姻一事纠缠月余,人界不好待,人族不好处,众人早有回意,但看着长身立在门边的银面青年,谁也不敢催促。 他们此番不过是来凑数的,契书上的内容只有荀飞飞知晓,他才是此次的话事人。 笃笃声响,殿外忽而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一月前还同他们据理力争的老宰执,突然被抽了精气神般,孤身抱着翅帽走在廊下,步履维艰,身形萧索。 荀飞飞默然观望片刻,还是上前问道:“金銮殿高立难行,要送你吗?不走楼梯,直接飞下去。” “多谢荀使臣,不必了。”顾承明双目暗淡,摆摆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夫虚活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妖尊,斗胆想问使臣,若明月嫁过去,是否有性命之忧?” 他问得直白,好在妖族人也不爱拐弯抹角,荀飞飞回他:“尊主还未答应联姻……” “不瞒荀使臣,明月是我孙女。我女儿早年入宫,生了明月没多久后便离世而去,我、我实在不忍……” 他眉心紧皱,脊背微弯,眼中一片赤诚担忧,不像叱咤多年的大宰执,倒像个走投无路的老者。 荀飞飞微顿,无波无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尊主并非滥杀之人,只要不烦扰于他,便性命无忧……到了妖界,我会适时提点几句。” 顾承明倏而睁眼看他,眼中泪光明灭:“当真?我便是知道,使臣面冷心热。明月她乖巧懂事,有您提点,必定不会莽撞行事!老朽、老朽……” 语罢,顾承明撩开衣摆就要行礼,荀飞飞立即拦住他:“不必如此,只是言语提点几句,若她不听,我也不会多加勉强。” “使臣有这份心,便已足够,那就多谢了!”他拜了两拜,又呢喃着慢慢下楼,脊背越发佝偻,“时局世事,已不是我一凡人能够左右,可怜我儿,可叹我儿……” 荀飞飞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默然。 “那是谁?” 滴答一声,水镜中传来一道略显慵懒的声线,荀飞飞立即回身作揖,并未抬头。 “尊主,方才那位是人界的宰执,顾承明。” “本尊还以为,人族宰执早成了丁仪。” 话音落,水镜上波纹微荡,一面黑玉屏风铺展而开,寒光沁人。 屏风之上又用白玉琢出一只立于梧桐树顶的白孔雀,头颅高仰,脖颈修长,尾羽鎏金掐丝,垂至树底,又有艳色红痕缀于羽上,形如复眼,栩栩如生。 “如何了?” 镜中之人位于高座之上,白金长袍迆地,及腰的雪发随意散开,腕上莲形金环碰至扶手,当啷作响。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就像敲在了众人的脑袋上。 荀飞飞回道:“人皇仍旧执意要联姻。” “真是心弯肠曲,贼子多思。”这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却带着一些天然的凉意。 荀飞飞眉头微蹙:“人皇这样着急,必有所图,可还要斡旋……” “不必了,联姻之事无关紧要,况且时日将近,本尊没有闲心再同他闲扯。” 镜中之人微微后靠,顺势搭起二郎腿,袍角随之滑落,隐隐露出其下一片裸玉之色,皓如凝脂,从踝至上,肌肉无不纤长漂亮。 “区区一个太吾国的明月,能翻起什么风浪,等人到了,随意找个偏殿放下便是,以后要走要留随她。” 有人开口:“可若是她也心含野望……” 镜中之人转眸看他,下颌微扬:“世上诸多事,能者居之,有野心者,本尊向来欣赏。倘若她能成事,那便是她有本事,是诸位无能,是本尊技不如人,又何必烦忧。” 众人拜首:“是。” 荀飞飞闻言,不禁想到顾承明,心下微松,若这位公主真如他所说,能做到心中有数,想来是性命无虞。 他又问道:“那后续礼节……” “无所谓。”镜中人抬起手,“今日便把盟书签了,早日回来,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是。” 一夜将过,天际曦光初现,团云染金,镜中之人双眸微睐,轻声道:“许久不见,人界的朝阳还是这般淡而无味。” 一行人告退后又回到金銮殿落座。 荀飞飞行礼道:“陛下之言感人肺腑,真诚之心日月可昭,尊主思虑再三,倍感惭愧,为巩固两界和睦之情,已然同意联姻一事,今日愿与陛下签订契书,共襄盛举。”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下隐隐透出一点疲累,这般车轱辘话他竟也说得行云流水了。 人皇并未惊讶,只抬手示意侍官,笑道:“尊上大义,契书上已落了王印,还请使臣过目,望两界世代交好。” 荀飞飞接过查看,确定无误后便也刻下金印,契成约定。 嫁女大戏帷幕终落,大臣们神色各异地离开,丁仪也未曾发话,只是看了荀飞飞一眼,抬手行了道礼,慢慢离开大殿。 荀飞飞也不想久留,寒暄几句后便带着人离开,一时间,殿内只余人皇与一众宫侍。 总管大监凑到人皇耳边小声道:“陛下,公主现在还在绝食,万一饿出个好歹……” 人皇闻言,略微疑惑怔愣,随后眉眼微垂,神色无奈:“不吃,那便给她灌进去,在宫中数载,大监连这都不懂?” 大监立即回话称是,不敢犹豫一刻。 人皇揉揉额角,看上去有些苦恼:“明月已然不是幼童,却越大越不懂事,不如小七。” 大监自然不敢多加评论,只小心开口道:“陛下要去看看她吗?” 人皇转眼看他,眉目温和,神情温雅:“她不愿见寡人。婚期在即,让她多少吃些,不要赌气了,一界之主的身份难道不比藩王世子尊贵?” 大监弯身:“是。” 似是想起什么,人皇复言:“不要再让明月去见她了,成婚不是什么大事,天天啼哭,她也会烦扰忧心的。” 大监腰弯得更低:“陛下放心,这两月老奴们都尽力看着,没再让殿下去烦扰圣宫娘娘。” 人皇点头:“那便好,拿粉来。” 一旁的宫人立即捧上手中妆奁,有人替他整理发髻,有人拿出脂粉熟稔仔细地替他缚面上妆,瓷粉遮住眼角细纹,他看起来依旧儒雅多情。 他望着盒中香粉,问起身侧的大监:“捧善,三年前他入宫诊治那日你也在场,你说,寡人比他如何?” 这个他,自然是指那日如仙神临宫的妖尊。 老大监捧善后背霎时沁出冷汗,他尽量平稳声绪,不急不缓道:“不过一个白毛鬼,骇人得紧,哪有陛下气度不凡,老奴见过一眼便不敢乱看,更何况圣宫娘娘——她也吓得并未多瞧。” 人皇双目含笑:“捧善,你总是知道寡人真正想听的是什么。” 宫侍收好唇脂,确定无甚瑕疵后才敢捧镜相照。 “陛下,现在去见圣宫娘娘吗?” 申屠陆看了眼铜镜,镜中的他弯起唇角:“自然。” * 积雪堆在屋檐,一点点化为清水落下,滴滴答答地打在院中地砖上,噼啪一声。 林斐然踏过地砖,抬手敲了敲门,屋里传来秋瞳的声音。 “来了来了!” 门几乎是在她开口后瞬时打开,秋瞳一把将她拽了进去,还探头出来四处巡视,确保没人后才关上房门。 林斐然看她一眼,又转头打量内屋。 四周垂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床铺柔软,半开的木柜中挂着几件衣裙,色彩亮丽,角落里还点着熏香,温香宜人。 秋瞳给房间上好禁制后,走到她身前,四目相对之间,她弯唇笑开:“你怎么来了?” 林斐然看她:“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同卫常在离开时,她说寅时到她屋舍,她有要事相告。 秋瞳笑了一声,她双手背在身后,打量着林斐然:“还以为你不会来,你应当很讨厌我才是。” 林斐然看她:“我应该讨厌你什么?” 秋瞳一噎,自讨没趣般轻哼一声:“现在倒是会装模作样——无论你讨不讨厌我,我可是一如既往讨厌你。” 林斐然没有接这弯弯绕绕的话,只问:“到底有什么事?” 秋瞳看她,突然扬起一个笑,眼神奇异:“你生辰快到了,我送你一份大礼啊。” 说完这话,她突然冲至林斐然身前,头上发色由黑转红、眸色惑人,一阵奇异的香味传来,霎时间,一只白毛狐狸的法相显于她身后,轮廓清晰、威压迫人。 秋瞳兴奋看着她,暗红的眼睁大:“如何?” 林斐然看她这变身的架势,微微瞪大眼,确实有些惊讶。 《卿卿知我意》的设定比较特殊,妖族并不是由野兽修炼成人的妖精,他们本身就是另一种“人”。 妖族与人族起源相似,可本质却又十分不同。 狐族与狐狸的区别,就好比人和猴子,狐狸永远变不成狐族,狐族也无法兽化成狐狸,因为他们本就不同。 而与人族相比,妖族内部又以血脉区分部族,可显法相真身,且不同部族之间无法孕育子嗣。 最重要的是,妖族之人个个天生灵脉,都可修道,却都无伴生灵骨,形貌多鲜妍。 自从人妖两界的界门无尽海被偶然打开后,双方才知晓彼此的存在。 那时两族战乱不断,互相侵扰,在经历过许多死伤,将无尽海关闭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时至今日,人界仍有不少宗门对妖族抱有偏见。 原著中,秋瞳与卫常在之所以情路坎坷,也有两族不睦的缘由。 今日秋瞳此番举动,显然是准备向林斐然摊牌。 她围着林斐然走了一圈,抱臂一笑,颇为自豪地开口:“师姐看到我这副模样,想必吃惊不已。没错,我是妖族,还是最聪明狡猾的狐族,青平王就是我爹爹,怕了吧!” 林斐然再次沉默了。 这就是生日惊喜吗,既不惊,也无喜。 原本是抱着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的心态来的,但现在只有无尽的疑惑。 安静太久,林斐然不得不开口,她干巴巴道:“啊,原来你是妖族。” 此时轮到秋瞳沉默了,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 还记得上一世,林斐然知道她是狐族时,先是惊讶,随后是大喜,再然后奔走相告,向所有人揭露她妖族的身份。 但林斐然没料到,所有人都接受了她,就连卫常在都愿意留她在道和宫内修行。 那时林斐然脸上几种神色轮番变换,十分精彩,至今仍旧历历在目,秋瞳真的还想再看一次,可惜—— 她忍不住对着空气打了几拳,收了那只舔毛狐狸的法相,发泄完后,她慢慢凑近,眼里带着不明缘由的快意。 “事事波澜不惊便罢了,退婚竟也如此轻松,毫无痛苦。林斐然,你的前半生过得实在舒心,令人羡慕。 出生即是常胜将军的爱女,自幼得人皇垂怜,百官看顾,上山修行,太徽清雨爱你护你、同门弟子怕你忍你,又有一个天赐良缘,不必努力修行,他人想要的东西你唾手可得。” 林斐然看她,并未争辩,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下隐隐含光,只道:“听起来,你好像比卫常在还要了解我。” 秋瞳如同被触了逆鳞般,仰头大声道:“不准提他!” “林斐然,你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吗?” “这份生辰礼花了我不少精力,你可要收好。” 6、风悲雪苦(一) 秋瞳对林斐然的观感一直很复杂。 上一世,林斐然为了将她赶出道和宫,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好像她会夺走她的什么珍宝一般,总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秋瞳根本不稀罕,除了卫常在那个小道士之外,什么道和宫、师长、同门,她通通不需要、也不在乎。 她是沧浪山最年幼的狐族公主,父亲青平王威名显赫,母亲境界高深,家族和睦,兄弟姐妹九人齐心,现任妖尊虽然脾气古怪,但不爱出门,是个散漫不管事的隐形吉祥物,狐族可谓独霸一方。 她自小受宠,生活幸福,若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她根本不会来道和宫。 ……当然,也不会遇上卫常在。 秋瞳把卫常在当做自己这一旅程的唯一收获。 她一直相信,恶人终有恶报,所以林斐然被赶出道和宫那日,她是开心的,但她那时并未想过,也不在意,林斐然离开道和宫后会去哪儿。 直到所有事了,她同卫常在相约四处游历时,遇上了躲在三桥之下的林斐然。 彼时她的那副模样,秋瞳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悸……或许还杂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悯。 与她单纯的惊讶与同情不同,卫常在那日后便入了魇,他回到三清山,面壁而坐,自封七窍,自此再无清醒之日。 这次上天让她重生,或许就是为了拯救卫常在。 但这两月接触下来,秋瞳发现林斐然有些不同,不仅没欺辱于她,竟还主动提了退婚,她曾怀疑过,或许林斐然也重生了。 可若是重生,林斐然必定要掀了道和宫,哪会是如今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秋瞳心想,既然林斐然这一世还未犯错,便一切都来得及,不如将她劝下山去,安稳渡过余生。但林斐然定然不会听信,而且如此简单就让她走了,自己上一世受的罪又谁来偿呢? 恰在此烦恼之际,秋瞳听到了一个消息。 “我的这份生辰礼,定然独一无二。”她抬手结印,再次向林斐然求证,“你确定要同卫师兄退婚?实话告诉你,我和他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 林斐然垂目,片刻后回道:“卫常在喜欢你,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卫常在是道和宫的掌中宝,林斐然是不能进境的废物,大家原本就对这婚事不满,大吵大闹挽回不了什么,只会把局面弄得更加僵硬尴尬。 和平地、安静地放手,她或许还能在三清山待下去,还能在生辰时吃一碗清雨长老的面。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算了,再问也没有意思。”秋瞳勾回小指,掌中阵成。 此时的她,再没有之前见到的那副天真活泼的神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成熟。 秋瞳想要让林斐然看这出戏,不全是为了让她痛苦,给自己出气。 她更想要的,是将卫常在从那个自绝七窍的结局解救出来,为此她只能从林斐然这个源头入手。 秋瞳抿起唇角,抬头看向对面之人:“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离开三清山?” 林斐然看着她,没有回答,但答案彼此都清楚。 “舍不得是吧?自小生长在这里,视师长如家人?”秋瞳嗤笑一声,朗声道,“我想要你永远不回三清山,也不要再靠近卫常在。这份大礼收下后,便下山去吧——” 淡色字符自她掌中凝练而出,升在空中,字符拆解重组,演化作一个法阵。 “这是我族秘法,为了把印记藏入长老阁,我可吃了不少苦头,这份心意,你就多多笑纳罢。” 话音刚落,阵法微亮,其间隐约传来一道人声,初时带有回音,渐渐的便清晰起来。 林斐然很熟悉,这是太徽长老的声音。 * “……首座,你终于出关了,林斐然这边怕是劝不住,这婚约必然要解了。”太徽起身行了道礼。 来人须发皆黑,神色平和淡然,眉心一道金红长痕贯下,威严而慈悲,他越过众人行至上座,袍角拂动间仙风阵阵—— 正是道和宫首座张春和。 他没有过多情绪,只轻点头:“解便解罢,原本就是给那孩子的补偿,她不要,我们也不必强求。” 清雨眉头微蹙,紧握手中玉如意,十分惋惜:“斐然这孩子,太意气用事了,不知自己丢了什么机缘。” 座中另一人歪头欣赏自己新染的丹蔻,缓声道:“诸位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我可听不太懂。” 这人云鬓花容,穿着金乌袍,长发盘起,斜簪了三枝梅钗,随意靠在椅背上,正是新晋的医道长老农月。 自从寻芳境界大跌后,长老一位便空缺出来,补上的人正是农月,所以,她也是在场中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 太徽看向她,皱起眉头,胡子微动:“既已晋为长老,尊者还是注意些好,瘫坐椅上,实不端正。” 农月嗤笑一声,没理,一旁的清雨反倒一改端庄之色,皱眉撇嘴,扬声讥讽道:“与其说别人,不如多看看自己。首座,昨日太徽贪心大起,竟擅自抢了两粒三元天子丹吞下!” 张春和静静看去,太徽顿时慌张起来:“那、那时斐然对药起疑,不愿服用,我才吃给她看的,并无其他想法!” 张春和收回视线,眉目微垂,腕间拂尘换了个方向:“此事若成,除了先前允诺之事外,诸位一人还可得一瓶三元天子丹。” 太徽顿时喜上眉梢,虽未有大动作,却也掩不住那股喜意。 清雨一声冷哼,神色却好看许多。 反倒是农月不甚在意:“哎呀,首座好大的手笔,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张春和向她微微颔首:“农月尊者博学多闻、医道大成,此番相请,是为了让尊者帮忙。” 农月意味不明地开口:“首座医术也并非泛泛,什么病,竟连您都无法医治?” 张春和倒是十分谦虚:“并非疾病。我虽擅丹方草药,但论起动手,还是尊者更为技熟。” 农月开口:“什么手术?” “取骨。”张春和看向农月,缓声道,“即将滋养而成的,剑骨。” 农月坐直身子,扶正发上梅钗:“人生则灵骨生,首座是要我取活人骨啊。这可不是小事,前因后果,总得告知一二。” “今日让你来便是要告知你此事。”张春和抬眸,神色清正,“同为乾道修士,你该知道灵脉灵骨俱有者,才算是资质上佳。 “常在这孩子,灵脉之佳,悟性之高,我平生未见,只可惜没有伴生灵骨,否则,他要至天人合一境界,便如探囊取物。” 农月扬眉:“灵骨难得,道和宫弟子中却也不是没有,裴瑜不就有一身么,啊,不过不是剑骨,首座所指,莫不是他那总低着头的小未婚妻?” 张春和点头:“十多年前,太徽下山时碰到林将军,见到了年幼的斐然,尚巧,太徽彼时正修习无上清心诀,修出一副‘识珠慧眼’,一眼便看出了她有剑骨之根。” “你也知道,灵骨难得,这剑骨却又是难得中的难得。天生剑骨之人,自然天生剑心,有剑骨剑心滋养,再辅以灵脉,必得大道。” 农月似笑非笑看他,却并未言语。 “因这孩子,我们便与林将军交好,想她以后能入宫修行,若悟性足够,可拜入我门下,做关门弟子,只可惜,她破至坐忘境后,不知为何,灵脉竟堵塞不通,聚灵困难,怕是再难破境。” 农月了然:“剑骨万里挑一,但需要慢慢滋养生长,你们想趁剑骨长好之时移给常在?” 太徽激动地接过话头:“剑骨岂止万里挑一?这么多年,我也就见过她这一个。剑骨将成未成时移走,伤筋骨而不伤命,长成后再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无情,他又补上一句:“我也不愿斐然为此丧命。即便断了筋骨,道和宫总愿意养她的。” 农月扫过众人:“这事知道的人多吗,她自己知道吗?” 张春和正色看她:“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也只能我们几人知晓,至于斐然,她不必知道。取骨不伤命,加之她本就喜欢待在三清山,成婚后,我等自会护她一世无虞。 “到时一杯生辰酒下去,再醒来便是新的人生,如此,又何必告知她,徒增烦忧。” 农月扶额佯装叹息:“看来这孩子是跑不了这遭了。” 清雨却反对道:“依我对她的了解,退婚后,斐然或早或晚要生出下山的念头,她不会再待在道和宫。” “倒是个烈性的孩子,不过——”张春和淡淡开口,神色平和,“直到取骨之前,她下不了山。” …… 天际泛白,一丝晨光乍起,灿金色洒下,为这落了一夜雪的园舍镀上一层亮色金边。 商讨了一夜,几位长老终于散场。 大门关闭的声音犹在耳畔,正咚咚敲击耳膜。 林斐然坐在桌边没有动作,整整一夜,她都这般坐着,如同木偶,只除了那双眼,曜石般的黑瞳映着烛光,明灭不定。 秋瞳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时发疯对她拔剑相向。 她往后退了一步:“这可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故意刺激你,只是要你知晓实情后离开此处,离卫常在远些。” 林斐然没有回应,低着头,秋瞳看不清她的神情。 这种事听了难道就没点反应,一点不痛苦吗? 据她所知,太徽和清雨对林斐然来说可是顶顶的亲人。 她看向林斐然:“你……” “多谢。” 林斐然声音很低,若不是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秋瞳都听不到这两个字。 秋瞳眨眼看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客气?”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林斐然,她心中反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开心畅快。 林斐然没有再坐,她撑着桌沿起身,在听了一夜如何将她剥皮剔骨后,她好似并无异样,只起身往外走。 哗啦几声脆响,天青色的碎瓷从她掌间落到光洁的木地板上,混着点点血色,倒映出浅淡的影子。 一同洒出的,还有满地散着清香的药丸。 那是一瓶沾了血的三元天子丹。 林斐然沉默着走出门,背影笔直,行了几步后便突然弯身扶着廊柱,一手攥住心口,腥甜的血猛然从口中喷洒而出。 院中纯净的雪上顿时沾满了艳色污痕。 天旋地转间,她倒在了皑皑白雪中。 眸中映着的湛蓝天色依旧纯净温和,纷扬而下的细雪洁白轻柔,可离得近了,便又看见它其间暗藏的冰棱,足够锋利,足够尖锐,直直划破视线中的一切,割出雪下掩藏的烂泥。 眼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九岁时,父亲去世,她孑然一身坐在将军府中,年幼弱小,又无亲眷,是太徽和清雨赶到将军府,将她带回三清山,悉心安慰。 他们一同陪着她度过了此间十年,鼓励她从过去走出来。 幼时的林斐然很聪慧,他们这批弟子里,她第一个入定成功进到心斋境,就连卫常在都慢她两个月。 她天生对剑敏锐,又练得勤奋,剑技进步最快,又因心境开阔,一年后便突破至坐忘境。 她白日里同蓟常英、卫常在一起修行游玩,累了就去清雨长老那里吃晚饭,整日悠然闲适,没有烦扰。 那时她还不懂,修道之人终究也是人这个道理。 在三清山,不一样的人只能是亲传弟子。 渐渐的,她开始从其他弟子那里感知到了诸多繁杂的情绪,羡慕、不屑、厌恶、不服、疏离,如同涌动的暗流,流淌在每一日的和平之下。 直到她灵脉堵塞、难以进境的消息传开,那些掩藏的恶意便都肆意喷涌流淌出来。 有可惜的、有嘲讽的、有高兴的,一时间,她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趣味”,她的名字成了废物、攀关系、抱大腿、飞得高摔得惨的代名词。 他们说,一定是各位长老早有预料,这才一直未将她收作亲传弟子。 又说,她当初是因为偷偷吃了太徽清雨的丹药,才比卫常在快两月进境。 还说,同她交好的人,定然也如她一般无耻。 这样的冷语慢慢移到和她亲近的人身上,谁和她一同进出,谁便要成为当日被揶揄的笑料。 渐渐的,她身边不再有人,只余一个大家不敢多言的卫常在。 林斐然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欺压,她也曾反抗过,但因灵脉有损,境界低微,这样的反抗只会召至更猛烈的怒火。 他们以练剑为借口将林斐然带至小松林,再回来时,她的弟子剑卷刃大半,衣裙上沾着泥雪,带着脚印。 道和宫师长不多,课余之时又都在悟道,在他们眼中,如此结果是她技不如人,多斩几只妖兽受的伤都比这重,实在不值得分心。 林斐然也歇了这份告状的心思。 为了不给太徽、清雨添麻烦,不给卫常在招来碎语,林斐然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不再去长老殿吃饭,对婚约一事默然以对,也越发内敛寡言。 后来,她起得更早,练得更加勤奋,虽然只是坐忘境,剑术却突飞猛进,再加上术法辅助,赢上几次后,那些人便只敢碎嘴几句,再不敢随意动手。 她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惯性忍耐,自我消化。 她或许是不想给两位长老添麻烦,或许是不想打扰卫常在修炼,更或许,她害怕他们的反应和那些无谓的师长一样,觉得她小题大做,技不如人。 但有时候,她也私心希望他们能看到她沉默下的呐喊。 可谁也没看到。 …… 真的没看到吗。 太徽就是三清山的教长,统领着所有老师,更是道和宫弟子中的法度,他真的全然不知吗? 卫常在与她同进同出多年,别人疏远、不屑的态度,他真就一点未曾察觉? 林斐然不知道,她已经看不清这些人了。 她只知道,她自以为的成长,不过是如同豚彘一般被豢养在道和宫,只等肉肥味美那日被押上砧板。即便他们知道取骨会伤到灵脉,会让她再也拿不起剑,却也无人在意。 她一个不能进境的废物,死不了就行,能不能拿剑又有什么重要? 那卫常在呢?他也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剑骨无奈答应她的告白,压下心底的不适与她相处,所以在遇到真爱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抛弃她。 因为早有命定所爱,所以才会静静看着蜉蝣蝶飞走,不挽留半分。 屋檐的雪融化,转成清露从檐角滴下,啪嗒啪嗒地坠到她脸上,坠到她眼角。 锋利的雪落进她一眨不眨的眼中,割得生疼。 身旁传来呼喊,她转眼看去,似是有沉重的脚步声,似是很多人向她跑来。 可谁又是真的为她而来?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7、风悲雪苦(二) 洛阳城只有冬季才下雪。 可即便下雪,满城屋檐下也依旧会挂着牡丹,洛阳城的牡丹从不凋零。 风一吹,或粉或红的花瓣便会随着大雪洋洋洒洒落下,雪团轻巧,花瓣飘摇,那是林斐然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他们一家三口会坐在房顶,躲在伞下,身前摆上一桌佳肴,共赏雪色花景。 霎时间,梦中的雪与花向天倒流,景色扭曲混乱,一幕幕回忆闪现,奇诡又熟悉。 她看到了簌簌落花中翩然起舞的母亲,乌发如云,眸光灵动,看到了母亲的手无力垂下时,父亲那凝滞的背影,彼时窗外残阳如血,红得惊人。 骤然回首,年幼的她又坐到了小书房内,一笔一划地在册子上写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她做得认真,母亲便在窗边笑吟吟地撑头看她,唇瓣翕合,却听不到声音。 倏而转到朗月下,母亲悠悠挑出几根竹篾,如玉的竹面映着清辉,在她手下根根交织,编作一个掌心大小的花篮。 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弦音,那是父亲在学琴,从午后到夜晚,每日这样练习却也不见进步。 母亲掩唇笑了几声,随后开口唱和,歌声清幽,却断断续续,林斐然倾耳去听,却依旧听不明晰。 她梦到母亲折了一只会飞的白鹤,轻巧一吹,白鹤啼鸣振翅,如一道流星击向长夜。 她梦到父亲满眼温柔地看着她,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泪,让她不要伤心,要好好活下去,他说人应如山而长立不倒,如水而包养万物。 她梦到几位长老对她关怀备至,梦到和卫常在一起在溪边垂钓,簌簌桃花顺着流水飘过,堆积岸上,沾湿他的衣摆。 人生而疾苦,为了不多的甜,她可以忍耐很多,忍耐同门的刁难、忍耐冷嘲暗讽、忍耐无谓的攻击。 可这仅存的美好,原本也都是假的。 秋瞳所做的,不过是用利刃划开了眼前的虚无,让她看到了真实。 秋瞳没有抢走任何东西,因为她原本就一无所有。 * “寻芳长老,为何都五日了,斐然还是没醒?不若我再联系农月长老,让她先不要寻药了,把斐然救醒再说。”太徽急得团团转。 寻芳听到农月的名字,神色一冷,猛地关上药匣:“她这是入了魇,你也该知道,修士入魇就等于活死人了,能不能醒全看她自己,旁人有何办法?!” 太徽叹气:“我也是怕你糊涂,因为那点恩怨便……” 寻芳看他,颇有些咄咄逼人:“便什么?因我与她有宿怨,便不用心医治,任她等死?我还没这么胆大,敢拂了首座面子!” 寻芳早先就是取骨的一员,不过她因受伤境界大退,再无力取骨,只能立了心誓后退出,先前张春和许诺的东西便都便宜了农月。 她冷哼一声,面上不见多少悲意:“她又不是死了,这样正好,取骨时还不怕她反抗,先用这紫参吊着气罢。” 屋里人不算多,除了太徽和寻芳之外,便只有卫常在。 他坐在床前看着林斐然,长发被一根木簪挽起,脊背挺直得像山中雪松,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寻芳看他一眼,又扫向太徽,见无人理睬自己,心中更是气怒,砰地一声把参盒砸在了桌上,抿唇离开。 太徽从思绪中抽离,拍拍那仿佛凝固的人:“常在,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别呆坐了,是取骨一事,首座传来消息,农月已找到金精髓。” 卫常在指尖微动,看了林斐然一眼,慢慢起身出去,和太徽一同走向不远处的廊下。 屋里很快便只剩一豆烛火和一位入魇的少女。 她的梦此时正定格在一副色彩浓烈的画中。 红霞染上粉荷,好像天与水一同烧灼起来,蜻蜓从荷间飞过,撞过一个尖尖花苞,荡起的涟漪传到岸边。 岸边是一片桃林,林中站着两人,正是林斐然与卫常在。 她和他的耳尖都被霞光染红,气氛好似有些尴尬,却又含着莫名的雀跃。 对于林斐然突然表明的心意,卫常在似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好。” 说完这个字,他突然笑了一下,随即松下肩膀,抬眸看她,眸光熠熠:“好。” 那日的霞光尤为刺眼,从天际连到脚边,无不烧成火烈的红,这样的红蔓延开来,爬满整个梦境,爬满她的双眼。 林斐然倏然睁眼,床幔顶部绣着的“静”字刻入眸中。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这是每个弟子帐上都有的字,由张春和亲笔书写,再寻了绣娘按样绣出,分毫不差。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脑中翻涌的画面彻底静下,才慢慢起身,拿好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片寂静,无人看守,也没有人路过,天地一片白茫茫,唯有远处矗立的松山在沉默凝视。 林斐然抬脚踏上廊下围栏,双手结印捏诀,脚下生风,用神行术一跃而出。 她此时没有其他想法,只想离开三清山。 她不想被剜骨,不想变成真正的废人,更不想死在山上,眼下,唯有乘人不备才有机会离开。 “慢慢!” 卫常在余光看到她的身影,瞳孔微缩,以为她入魇太深,此时神思不清,便立即结印跟了上去,太徽反应过来后也紧随其上。 林斐然身法极好,却深知自己灵力不够,山门处又有守山大阵,便只能向崖边冲去。 崖下山石嶙峋、树木丰茂,还有一条湍流,只要落下,她就有把握逃走,但若被他们在此时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她听着身后呼声,脚下速度更快,却在接近崖边百米处猛然被袭来的大阵拦住,一堵堵符文墙榫卯相合,将她困在其间。 这是太徽的山棋木卯局,符文拆解交叉,一旦点卯成锁,便再无破开的可能。 林斐然没有半分犹豫,她立即拔出手中的剑捏诀劈去。 眼见人被困住了,太徽长长松了口气,若是真让她出事了,又要怎么和首座交代? 他落地后疾步上前,先是细细看了她的双眼,并未发红,也无入魇迹象,这才道:“斐然,你这是做什么?” 林斐然没有回答,眼神极为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阵局。 这样的榫卯阵就如同结构复杂的鲁班锁,符文中的横竖就如同一根根勾连的斜柱,只要在它完全合缝前,找到锁舌,便能一举击破。 太徽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烦躁,他方才同卫常在争论剑骨一事已然碰壁,后续定要再向首座回禀,事情全都堆在一处,眼下又得顾及她林斐然,真的很累。 “斐然,上次山洞之事我们已然知晓。那个什么秋瞳,不过刚入门两月,怎么比得上你与常在相熟十载,又何必在意她?” 话是这么说,太徽双眼却紧紧盯着她,见她一语不发,心下忍不住多思。 主人入魇,剑骨还能用吗? “斐然,你再抬头,我仔细看看你是否神台清明,这不是小事。” 寂冷的雪夜只有风声,无人回答。 精铁与法阵对抗,擦出一簇簇火花,如星的光点在夜里猝然点亮,转瞬消失,梦幻又冷然。 “我要离开三清山。” 林斐然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眼角还带着些红,仿佛梦中之景烧灼后的余热。 太徽揉了揉额心:“斐然,你想退婚我们并未反对,想赶走秋瞳也无不可,无论做什么我们总是支持你的。只是一个秋瞳而已,值得你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吗?” “说谎!”林斐然音调提高,却更显哑意,“什么家?你们分明只想要我的灵骨!” 林斐然手中长剑不停,灵光荡过,震得她手臂隐隐作痛。 最让她难受的不是卫常在移情变心,而是他与这些所谓的亲人一同谋求、欺骗她,他们把她养大,却与养猪狗无异,到时即食。 只要她不愿奉出血肉,那看似护她的刀剑便会立刻调转锋刃,向她而来。 “谁说的?!”太徽瞪大眼,“谁敢要你的剑骨,老头子我第一个不同意!” 长剑猛然划下,林斐然转头看向太徽,眼尾发红:“不就是你们要吗,是不是要我一字一句重复出来? “要先用金精髓磨刃,再用金光匕沾无根草汁破开我的灵脉,最后辅以高阶术法,用小剔刀撬开白骨,再剔出附在其上的细小剑骨,可有一字不对?!” 所以,一旦取骨,她将再也不能修炼,再也不能拿剑,或许连行走都再难做到。 太徽闻言一惊,心下不禁开始猜测泄密之人,他侧目看向卫常在。 只见卫常在静静站在不远处,肩上落有微雪,乌眸里映着那簇火花,时明时暗,让人分不清他的神色。 太徽眸色微冷,口里却满是焦急:“斐然,这又是谁传的谣,我从小看你长大,怎么舍得剔你生骨!” 林斐然没再理会,猛然一剑劈下,锁舌破开,震碎的符文如同炸裂的星火,散落在一片雪色中,亮着余烬。 太徽心中微惊,方才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此刻手中却毫不犹豫地甩出一道灵鞭,阻她去路。 鞭破风声,如闷雷乍响。 林斐然没有半分停顿,她矮身躲开,手中剑极为灵活地缠绕而过,顺手将鞭尾死死钉在雪地中,弃剑而行。 还有五十米—— 太徽拔剑而上,寒芒逼近,一点凉意传遍全身,林斐然下意识向左闪过,却不免被剑光逼得滚落雪中。 剑光将至,却在半途被格挡开来。 卫常在执剑而立,面向太徽,声音比这雪还冷:“师伯,用剑便过了。” 此处动静之大,引来了不少弟子在远处围观,却都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扬着个脖子张望。 卫常在看向林斐然,在与她那微红的眸子对上时,那向来如雪般冷然的容颜上依旧不见多余神情。 他道:“那把潋滟剑,你不要了吗?” 他说的是那把钉着长鞭的雪色长剑。 这是卫常在从小孤山寻来送她的,刃光锋明,舞动时如粼粼波光,剑身比寻常宝剑要长两寸,因为林斐然用剑时力道比寻常人更重,长剑更适合她。 这也是她多年来的随身佩剑,此刻却独自立在风雪中,离林斐然数米远。 “是,我不要了。” 林斐然慢慢起身看着他,又问道:“你要拦我?” 他同她一般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林斐然掐诀捏出一柄气剑,语气肯定:“剑骨之事,你早就知道。” “是,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他的声音依旧冷而清,和这风雪别无二致,“那又如何,我不会要你的剑骨,没有它们,我照样能登上大道,踏入天人合一。” 他静静看她,乌黑的眸子一如水洗墨玉,冷然而剔透:“师尊要到了,你逃不走的,我不会要你的剑骨,随我回去。” 如同第一次在将军府相见,如同第一次在妖兽口下相救,如同第一次在峰顶相邀比试。 他从来都是这样,面容冷静、眼中无物,仿佛没有多少情绪的冰塑偶人,如同道和宫那位道祖一般,颇有些无情无欲无我之感。 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卫常在是喜欢她的?林斐然此刻突兀地冒出一个疑问。 “随我回去,我不会要你的剑骨。” 他第三次强调,林斐然却不知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总不是她,因为她不会再信了。 她执剑而立,略干的唇瓣开合:“想拦我,便用剑说话,不出剑,就滚远点。”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卫常在有一瞬怔愣,又道:“师尊还没到,一切都有转机。” 林斐然手中气剑送出,寒凉的剑气擦过他侧颊,割出一道伤痕,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渗出,几滴红在雪上绽开。 “我说了,滚。” 卫常在看着那几滴血,眨下眼,他突然觉得这很像她一直在寻的红梅。 林斐然不敢多留,出掌拍开他后,仍旧想要向崖下冲去,却毫不意外地被太徽拦住了去路。 这老者再没有之前慈祥的笑意与唬人的仙风道骨,脸上反而带着林斐然从未见过的烦躁和漠然。 “你下不了山,就此回头是你最好的退路,我亦不愿对你出剑——这句确是真话。” 他不再惺惺作态,甚至懒得掩饰。 林斐然看向远处围观的同门,看向赶来的其他长老,看向太徽,想起昨日种种,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亦或是倍感荒诞,不由得笑了几声,随后握紧手中气剑。 “是我林斐然识人不清,这个苦果,我认了,但是——” 气剑翻转,划开片片落雪,她左手结印极快,刹那间电光乍现,吓得远处的弟子后退数步。 “今日我要走,你们谁也拦不住!” 8、风悲雪苦(三) 寂静的道场上铺着连下了几日的雪,茫茫一片,在这月色下映出淡淡微光。 扫雪的弟子抱着笤帚愣愣站在远处山门前,嘴唇微张,头颅微扬,黑瞳中映着一道划破夜空的张扬电光。 有人只是惊异奇怪,但认出的弟子却连退数步,瞪大双眼,看向那被雷光包围的少女,倒吸口气。 “这是——这是神宫六辟!” 电光如蛇流过,临气剑之形,摹出六把雷光之剑,它们以雷霆之势在林斐然身侧游走,速度极快,流窜的滋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炸开的紫电青光霎时照亮她的眼眸,点亮这雪夜。 风雪袭人,只她一人执剑而立,望着呼啸而来的人影。 山下洛阳城突然升腾起烟火,金色流光四散,砰然炸开,引得群山共鸣,在这阵阵爆响中,她抬步后退,剑横身前,是标准的起剑式,随即轻声开口。 “去。” 六把雷光剑如蛟龙出海般朝前奇袭而去,带起连串雾雪,势不可当,看得其他弟子怔愣当场。 这剑技原本不该,也不能由她一个坐忘境的修士演化出。 林斐然,不是公认的废物吗? 众人讶异中,张春和慢慢走来,远处紫电青光映出他沉静的面容,时明时暗。 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意外。 这便是剑骨之威,剑骨之势,灵脉滞涩又如何,岂由寻常人比肩——只可惜这灵骨长在她身上,暴殄天物。 他信手一抓,正要提剑上前的卫常在急退而去,落入他掌中。 “常在,看好,她是怎么用这剑骨的,换骨之后,你要同她神似八分。” 卫常在看着雪中那人,抿唇道:“师尊,我说过,我不需剑骨。” “是么,不重要。” 张春和语气淡淡,他上前半步,再开口便声如洪钟,传遍三清山每个角落。 “逆徒林斐然,忤逆师长,面刺师门,桀骜难驯,务必拿下,不可放虎出笼。” 远处弟子闻言一震,齐声答道:“领命!” 护山弟子快速拔剑赶至,他们赶在太徽身前,率先迎上这几把狰狞雷剑。 神宫六辟确实是上乘剑技,但林斐然境界不高,即便能同时御六把雷剑,却也只能暂拖一刻,无法掣肘太久。 茫茫风雪中,太徽心中挣扎一瞬,望向林斐然,传音入密,真心实意劝道。 “斐然,首座发话便无虚言,他不会让你走的。届时他杀你半死,只吊着一口气取骨,又是何等痛苦?你不如留下,舍一身无用灵骨换回一条命,命在人在!” 林斐然没有后退,反而御剑而上,和几个弟子缠斗,六把雷光剑不停游离身侧,于雪夜中照亮她一人的身影。 “我说了,今日谁也拦不住我。” 六把雷光剑不停出击,速度太快,雪雾绰绰,众人只得见道道雷光同太徽等人相击,却看不清剑影。 不少赶来的弟子站在周围,一时竟把不住加入战场的时机。 又是一声剑鸣,五位弟子被逼退数步,白蒙蒙的景象中,只余一道被电光照出的身形。 身侧观望的弟子见状大怒,虽不知林斐然犯了什么事,但他们本就看不惯她,此时可算抓到了正经机会,便都一齐举剑而上:“林斐然,你休要猖狂!” 几人拔剑出鞘,直迎而上,可那雷光剑却霎时分作几条雷蛇,绕剑而去,直攻面门,逼得人节节后退。 斗法再次激烈起来,加入的人也愈发多了。 林斐然的极限是六把雷剑,此时对上他们,尚有余力,打斗间却又听得还有一人赶至后方。 林斐然持剑回身刺去,望清来人时瞳孔微缩,手中剑下意识偏移半寸,那如罡风的剑光便只劈散来人颊边几团轻雪。 来人无事,林斐然却兀自感到了一阵凉意。 她垂眸看去,一把覆雪的短剑刺入肋下,那剑长一尺二寸,刃如水形,血弯弯绕绕顺流而过,如同漾起的江波。 这是清雨的短剑,小重山。 小山重叠,烁金明灭。 这剑由烁金锻造,刃薄而利,光滑如镜,此时正映着清雨那张端庄而肃穆的面容。 她除妖兽时也是这副神情。 一时间,簌簌落雪仿佛都静了下来,血滴下溅开,仿佛开出朵朵红梅。 没想到,梅原来在这里。 她看着这剑,这血,这些人,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寂。 修行多年,林斐然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深可见骨的也并不鲜见,手臂、腿踝、肋下、胸前,无一处幸免过,但从未有一次的感受如今日这般,不痛,竟只是冷而酸。 林斐然抬眸看向清雨,眼眶红得像被胭脂揉过,碎发不停在颊边拂动,她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极为喑哑:“就算是养猫狗,养牲畜,这么多年也该有些感情。为什么我的剑偏了,你的却未移分毫。” 周遭安静,身前之人沉默不语。 林斐然看着她:“清雨长老,你学识渊博,能不能告诉我,人的真心到底有多轻贱,它重几两几分几厘,是不是连一片鹅羽都不如?” 清雨眸光微闪,剑却依旧没有收回:“人生在世,真心是最轻贱的,谁都能给,是最不值一提的,谁都能扔。靠真心,在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 上山时我便告诉过你,修道之途绝不轻易,修道之人,绝非神仙。既要无情无欲,又何来的真心。” 林斐然撑着剑站在原地:“这才是你的心里话,这才是你们心中所想,平日里教导的那些仁义道理,原来你们自己都不信。清雨,你觉得如此走上的道,会稳吗?” ——斐然,修道就是修心,如今世上像你这样剔透赤诚的人太少了,初心难存。 说这话的时候,清雨其实在心中嘲笑她罢。 既无真心,又何来的修心。 清雨有些许动容,却并不是怅然,而是觉得好笑。 “自然稳当,因为是大道,是一条光明顺遂的坦途大道。既要踏上天人合一,抬手及天,脚下势必枯骨丛生。按你所言,若我以真心向首座求取,他便会分我一瓶三元天子丹吗?若他们以真心求你,你也会甘愿剔出你的骨吗? 林斐然,你不会的,真心什么也换不来。” 过去、现在、四周,声音道道入耳,林斐然看着地上晶莹的雪,听见了洛阳城欢庆的礼花声。 她的声音犹如被落雪压弯的松枝,摇摇欲坠。 “你是说,我一直以来都错了,是么?” 四目相对,清雨睫羽微动,握着小重山的手也像是无力般颤抖,她看着林斐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终于忍不住般爆发。 “是!非要我说么?修行之路困难重重,谁不是孤木难支,是人就要遮掩,又有谁能真的随心而为,又有谁能真的知行合一,若是要贯行你的道,当年我才不会违心下山和你们接触,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娘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吗?可若不如此,我这长老之位如何坐稳?!” 林斐然惨然一笑,低声叹息:“度人经不度人,长生道不长生。” 她转眼看着山下洛阳城中炸开的金色烟花,看着那蜿蜒而去的三千三百三十道阶梯。 “我一直以为,即便带有目的,真心依旧能换来真心,却都是妄想。” 三清山道和宫,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只有她给出的真心是真的,只有她身上的伤是真的。 “我林斐然赤条条上山,心无牵挂,原本一心只为道。但数年过去,在这满山磋磨的风雪中,我竟记不清最初为何修道,记不起我为何执剑,整日只为你们作茧自缚。 如今再回首,身后仍旧空无一人,现在我要赤条条走,你们谁也拦不住!” 在山洞中,她能独身斩掉妖兽,在这里亦然,向死而生,她早就习惯了。 林斐然召来一把雷剑逼退清雨,随即毫不犹豫地拔出小重山横在身前,右手并指,全身灵力游走,额发尽被寒风拂起,她轻叹出气。 那口气满含悲霜苦雪,将小重山刃上的血凝作坚冰。 “风雪压船一舟苦,断楫不渡伤心人。” 风雪剑意! 清雨霎时瞪大双眼,口中大喊向前夺去,却只见林斐然将小重山随意扔开,弃如敝履,那柄短剑落地后咔地一声,如薄冰般碎作数片,混入雪中。 至此,一阵冷彻入心的霜雪之意就地铺开,冻得远处赶来的弟子也周身瑟瑟,原地跳脚。 空中细雪纷纷扬扬,却都没有落地,只如柳絮般四周飘荡,看似轻柔,但清雨知道,每一片雪都成了林斐然手中之剑。 她小心捧起那团混有小重山碎片的雪,又开口大喊:“若是用了这风雪剑意,死伤无数,只会连你一起——” “那就一起。”林斐然长身而立,不再看她,“就是死了,这骨头也不会给你们。” 如同时间凝滞般,满天大雪停驻空中,但一瞬后,这雪色便如雾霰般四散开来,每一片雪花都化作细碎而锋利的小剑向众人直刺而去。 不论是师长、弟子亦或是林斐然自己,都笼罩在这足够密集的攻击中。 “救命,这什么鬼东西!” “啊啊啊,好疼,剑根本挡不住,谁有符借我一张!” 雪看似温柔,却足够锋锐,一片片擦过肌肤,割出的细小伤口还未渗出血珠便凝起冰碴,令人防不胜防,疼痛难耐。 弟子鬼哭狼嚎,不明真相的师长们只好开阵相助,再难在意林斐然。 留下缠着她的,便只有太徽、清雨及几名自顾不暇的弟子。 除了漫天大雪外,林斐然还有六柄雷剑,缠住他们足矣。 她呼哨一声,六柄雷剑立即游至身侧,雷光大作,太徽几人凝神而对,林斐然却并未看向他们。 她于千万片风雪间遥望向道场另一头,那里立着一道苍青身影,手执拂尘,眉间绘有一支金红细焰,面容平和,同她对望的眼一如既往,既无愧疚,也无凶狠,如同望着一朵花、一块石。 他身后,另一道淡蓝身影同样静默凝视,雪风卷起他的乌发,遮了半面,唯有那双眼十分清晰——乌黑沉寂,一直一直看着她。 “常在,你说,她会就此罢手吗。”张春和开口,又理了理手中拂尘。 卫常在静立原地,寒凉的风吹不动他的眸光,只映着那道反抗的身影:“她不会停下的,她既说要下山,就算是死,也会爬下去。” 张春和眼珠一转,又落到他身上,手中拂尘化作一柄银弓与一支暗色长箭,直直递向卫常在。 “如此,便不必再等。拦住她,以你的境界,这不难。” 霜雪呼啸,刺来的雪甫一靠近二人,便都化作柔弱的水,无力坠到脚下。 卫常在看着这张弓,乌眸在夜雪中如同两丸沉沉水银,透而无光,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直到张春和问道:“缘何不肯动手?” 他这才接过,挽弓搭箭,弦声吱呀绷紧,缓缓对向雪中那道极快的青光电影。 他说:“无甚缘由,我们总角之交,她终究与我有些情分在。” 远处,几名弟子已然暴怒,下手越来越重,清雨失了小重山,心下含恨,持着玉如意的手也招招不退,唯有太徽还在密言。 “束手就擒还有活路!取骨后,你尽可待在三清山,日后常在成了首座,你定是长老,此生无虞,你又在坚持什么?难道真要因为那点算不得的欺骗而枉送性命吗!斐然,糊涂一些,将这页翻过,以后还有坦途,你又何必较真!” “真与假不重要吗?”林斐然声音愈发沙哑,“为何不能较真,我偏要较真——” 一声轻鸣破雪而来,她左耳微动,随即翻身而过,将鸣嘀之物紧抓手中,那是一支暗色长箭,箭簇锋芒乍现,力道极大,在她手心摩擦灼烧,勾出血色。 林斐然顺势旋身将箭扔回,箭矢逼退赶来的一行人,又如流星般向张春和二人头上坠去,铮然嗡鸣后,碎裂的响声回荡耳侧。 卫常在抬眸,只见那写有“道和宫”三字的玉匾被狠狠钉开,几近四分五裂般爬出蛛纹,细碎木屑混着箭簇上的血一同滴下,落到他唇上。 他回望,那道身影依旧未曾倒下,她不顾众人惊惧的眼神,只身在雪夜中大喊。 “什么天道昭昭,怜我众生,你们根本做不到,这里没有明日,只有阴冷的夜雪!道和宫已死,你们不过是忝居在此的伥鬼,今日下山,我绝不后悔,他日再回,我定将那块伪善的高悬之玉摘下,击个粉碎!” 林斐然站在中央,身侧游走着紫电青光,恰似这暗夜中唯一光亮,但在此刻,一切都不如她那燃着星火的双眸耀目。 卫常在站在张春和身侧,静静看着、听着,身姿如松,未有半分晃动,他的面上依旧一片冷然。 雪风卷过额发,掩得人面容模糊,突然,一点红艳的舌尖探出,悄无声息地将唇上那抹血色卷进口中,他喉头微动,如吞金噬火般堪堪咽下。 六柄雷剑在林斐然翻手间直冲而起,她于急射而下的碎雪中纵身踏上紫电青光,似是抱着你死我亡的决心俯冲而去,对峙的几人立即抬剑相抗,剑刃相撞间阵阵堆雪爆开。 林斐然却在这时卸了力,气剑消散,她顺着这爆开的力量被击飞到远处,远到离崖边仅有五米。 五米—— 她忍痛起身,没敢停留半刻,直冲向崖边。 “风雪剑来,万马齐喑。常在,平心而论,你坐忘境时、不,你现在用得出么?”张春和悠悠说出这话,向前走去。 他接过那张银弓,抬手间,弓如满月,势如山河倒,银箭直指那个踉跄的身影。 “君子善借外物以成大道,泽天地,惠众生,此谓——无极。” 铮然一声,灵箭出弓,此次不似刚才,没有半分偏移,毫不犹疑直冲林斐然心口而去。 离崖边仅一步之遥—— 林斐然纵身跃下,灵箭追击而至,砰然声响,崖边老松簌簌抖动,洒下一身风雪。 卫常在瞳孔微缩,下意识摸上右臂,太徽、清雨立即神行至崖边,二人踌躇一瞬,互望一眼,随即神色复杂地探出头向下看去。 满月清辉,一支灵箭深深刺入松干,两寸长的细小血流沿着树皮纹路蜿蜒而落—— 箭下却空无一人。 9、天穹之光(一) 月夜,洛阳城。 城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百姓们围在路旁,手中提着祈福的牡丹花灯,面色或好奇或惋惜。 人皇高立王城之上,微笑注视着前来观礼的百姓,在他身侧除了侍卫、大监外,还有静默的丁仪。 一身祥云道袍清辉遍布,光华不减,渺渺仙姿,不少人在城墙之下忍不住踮足而视。 丁仪看着天际星象,略微躬身开口:“陛下,吉时即到。” 人皇闻言抬手,不远处的侍卫依次点燃烟火,砰砰砰三声响,三朵金色礼花在空中炸开。 谁都知道,妖尊喜好鎏金之色。 妖族人在城门前依次排开,右手抚着左胸,垂头行礼,为首的荀飞飞向城门内看了一眼,开口。 “妖族迎亲,恭迎明月公主。” 一切准备已然做好,今夜人皇嫁女,妖尊娶妻,虽说略显仓促,但确是两界举国欢庆的好日子。 沐浴着月光,其余妖族跟着长呼:“恭迎明月公主。” 宫门前的人族守卫吹动号角,擂鼓声声,一句接一句的喊话向宫内传去:“幸送明月公主。” …… 呼传此起彼伏,声声渐近,如波涛般漫入后宫。 明月身着嫁衣,跪坐廊中,四下寂无人声,可她知晓,殿外密密麻麻的侍卫早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她木然地望着紧闭的殿门,静静等待命运的降临。 侍女小灵望着她的神情,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殿下,他们竟要您孤身前去,不许带人随侍,这不摆明了要您有去无回吗?!” 明月看向天际,声音滞涩:“荀使臣说过,妖尊不喜人族,有我一个在周围就已是忍耐极限,不可再多。” 少女姿容甚美,蒙着淡淡清辉,如月皎洁,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怜惜几分。 只是不知那妖尊心肠硬不硬。 小灵啐了一口,吸吸鼻子:“什么妖尊?不过一只鸡精,竟妄想贪图明月,您去了还不知被如何磋磨!” 明月的背依旧僵直:“非他强求,是父皇……反正都要联姻,红姐姐、敏姐姐,如今也该轮到我了,妖尊还是藩王世子,又有何差别。” 小灵听到这话更伤心了:“公主,可您心中分明有人……可恨那死鱼如今行踪不明,生死不知,半点派不上用场,枉费您一片真心!” 明月笑着摇摇头,慢慢站起身,只道:“还有些时间,再让我看看宫中的月色罢。” 小灵扶着她站在回廊上,仍不死心:“殿下,要不小灵再去长生殿求求圣宫娘娘,只要她开口,陛下不会……” 明月抬手示意:“事已至此,何必再惹怒父皇?生养之恩,合该报答。” 寂静的殿宇连鸟鸣都无,里屋却响起突兀的当啷声,两人惊得回头看了一眼,又忙看向殿外,侍卫似乎并未察觉。 小灵面色一喜,提起裙摆往里屋走去:“公主,定是那死鱼来了,小灵非得好好训他几句……” 她推开门,看到里面浑身是伤的人,立即捂住唇边的惊呼。 * 圆月当空,礼花不绝。 前来迎亲的妖族人带着天轿落至明月宫外,引路大监那略显尖细的嗓音突兀响起—— “老奴等,幸送公主出嫁。” 吱呀一声,宫门锁开,原本围在殿外的侍卫呼啦啦涌进院中,一并来的,还有一顶极为漂亮的花轿。 轿体为楠木雕刻,上了金漆,木香醇厚,八角垂铃,风一吹便哗啦作响。 又有一人站至轿边,他身形极高,扎着的马尾及腰,气质略淡,唇鼻之处覆着半张银面,声音异常醇厚动听。 “妖族使臣荀飞飞,恭请殿下入轿。” 明月跪坐廊下,举着却扇,闻言略略颔首,发上钗头微摇。 小灵暗暗咽下唾沫,立即扶着明月起身:“公主,眼前有碍,路不好走,您当心慢些。” 明月点头,步履也端庄起来,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轿前。 这位公主刚一接近,荀飞飞便嗅到一阵浓厚的暖香,过甜过腻,甚至有些呛人。 大抵是在宫里待久,被腌入味了。 荀飞飞抿抿唇角,只希望这味道能在去往妖界的途中散去,不然让尊主闻到…… 他俯身掀开轿帘:“请入轿。” 轿帘是一条垂下的白色鲛纱,其上龙飞凤舞地绣着金丝,像是知道这白色寓意不够好,还在帘上罩了一层薄红的软纱,柔如流水。 明月公主微微低头进轿,至此,才总算接到了人。 “出发。” 话音刚落,花轿无人抬动,却迎风自起,八角下的金铃中各吐出一条坠着珍珠的丝绦,飞起时飘飘若仙。 小灵看着已升至半空的轿子,泣不成声,她追着跑了几步,含泪道:“公主,再会!” 烟花灿烂,王宫中灯火通明,各宫的宫人纷纷走了出来,望着那顶悬于半空渐渐远去的花轿。 “娘娘,明月殿下也出嫁了。”中宫花团锦簇之处,侍婢扶着身侧之人,一同仰头看着空中那淡淡微光。 她身侧之人静静望着,嫣红的唇微微翕合,终究还是未出一语。 飞轿所过之处,宫人纷纷跪拜送离,震声高呼。 “幸送明月公主出嫁。” …… 呼送声此起彼伏,又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涌到宫外。 人皇看着那顶缓缓飞过的轿子,心中似有无限感慨,他叹息一声,对着身旁的丁仪道。 “转眼明月也已出嫁,寡人心中仍旧感慨良多。丁爱卿,你也有女儿,你们修道之人嫁女也会这般不舍吗?” 丁仪闻言垂头拱手:“陛下说笑了。” 人皇笑了两声,仰头看着那飞过城墙的花轿,略长的眸子微眯。 “其实明月婚嫁与否,并无大碍,但棋枰之上,还需处处落子……你觉得值得吗?” 丁仪面上依旧没多少波澜,不置可否地回一句:“陛下的决断向来是有理的。” 人皇哈哈大笑:“就你说话讨巧——自然是值得的,再值得不过了。” 月亮只有一个,不过那是天上月,王宫里的明月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妖族迎亲的人就在王宫外,荀飞飞落地后望了一眼天际,满目疲累。好不容易接到人,还得等那一箱箱的陪嫁。 花轿就这么静静停在夜空,散着淡淡的光,风吹过,月白缎带缓缓飘扬,垂帘半卷,露出半截殷红裙摆。 众人立刻仰头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禁有些失望。 当然,如果他们看清楚了,估计会更失望。 花轿里的根本不是明月公主,而是林斐然。 她放下却扇,拉开一道缝隙往外看,在这样的高度下,洛阳城万千灯火,一览无余,更衬得不远处的三清山寂静沉暗。 或许,现在他们正准备启用万象罗盘寻她。 林斐然放下帘子,从脖颈间拉出一块玉坠,其上裂着几丝细纹。 那时羽箭直冲心口,避无可避,在千钧一发之际,玉坠上的阵法亮起,将箭尖撞开半寸,只刺入她右肩,随即玉坠中阵法大动,将她带到了明月宫中。 这是母亲送她的生辰礼,若不是今日这一遭,她都不知道这玉坠有此效用。 只是,为何会落到皇宫中。 林斐然转眼看向轿外,洛阳城无数山水隐没夜色中,唯有三清山上亮着的引路石尤为扎眼。 那时,想必张春和是铁了心要杀她的,不然这玉坠不会自启。 咚咚几声响,沉重的嫁妆被放在悬车上,荀飞飞甚至没有清点的心思,让人把东西垒好后便向人皇告别。 “礼已全,人已到,我等即将启程,陛下可还有话要说?” 人皇摆摆手,感叹道:“若是再多说几句,寡人怕是要舍不得了,荀左使带她走吧,寡人相信妖族会给她最好的照顾。” 荀飞飞点头:“自然。” 他落于队伍前方,拍拍手,妖族接应的队伍中便飞出四个粉嫩可爱的女童,她们携伞抱花环于轿旁,刷的一声,花伞展开,层层丝萝从伞沿垂下,如梦似幻。 “起轿。” 铜铃摇响,在几只白鹤的清脆的低鸣中,队伍缓缓离开。 人皇看着他们离开,良久后才嗤笑一声:“到底是人人都生了灵脉的妖族,随便一个幼童便能御风而行。” 丁仪看着轿子远去,双目平和,双掌交叠相握垂于身前,他淡淡道:“是啊。” …… 妖界与人界隔着一片无尽之海,亦是分隔两界的界门,自上次大战过后,妖族先祖将无尽海界门关闭,若要出入,必须征得妖都同意,取得出入口令。 此去妖界,便是一去不归。 林斐然掀帘回望,山川、城池、天野,一切都在急速后移,如同她那消逝的过去,波涛乍响,一行人已至无尽海边。 在星光点点的夜色中,一道苍白之影静坐于海岸之巅,夜风吹满他的宽袖,他抬眼看来,正巧和掀帘的林斐然四目相对。 但也只一瞬。 到无尽海之上,荀飞飞停住身形,轻扣轿门,清声道。 “殿下,我们即将穿过无尽海界门,记得不要掀帘向外看,不然,可能会被卷进海中。” 林斐然应了一声。 荀飞飞点头,不再多言,只举手示意众人。 圆月之下,浪声涛涛,墨蓝色波纹荡开又撞回,水面如镜,映着一队仙气飘然的长队,映着那愈来愈近的花轿。 “入海。” 一声鹤鸣,潮湿的海风呼啸拂过,海面无声铺开千里荧光,一道道灵线穿梭而过,陡然变得开阔而幽远,海面上亮光星星点点,如同银河。 轿身坠入其中,刹那间,斗转星移,夜幕消散,星河渐远,只余蓝天白云。 以无尽海相隔,人妖两界昼夜颠倒。 晴空万里,白云渺渺,下方是一条亮如银带的河流,以及长着不知名花草的宽阔草地。 一行白鹭从柳树下穿过,飞至轿旁,好奇地嘎了一声,随后目送他们向远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逐渐停落,纷飞的纱也静了下来。 “殿下,妖都兰城已到,请落轿。” * 山下人皇嫁女一事余温尚在,百姓还沉浸在漫天烟火中,山上却依旧飞雪,寒冷如冬。 天元殿内,张春和坐在上首,下方跪着卫常在。 他脊背挺直,墨发用一根竹枝半挽,眉眼如画,冰雪之姿,叫人看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张春和叹息一声,看似无奈,可那神情却仍旧沉稳平和:“林斐然逃了,你待如何?” 卫常在垂眸看着地板,其上映着幽幽烛火,看起来却十分孤冷。 “无谓,弟子从未想要她的剑骨。” “可这么多年,你也从未告知她取骨一事。”张春和站起身,手中拂尘由左摆到右,“我一直以为,你当初是不愿同她在一起的。” 卫常在垂着头,额角碎发拂动:“是,当初若不是师尊示意,弟子不会与她在一起。” 张春和眉头微扬,慢慢走下阶梯,停在他身前,忽明忽暗的烛光打在他面上,教人看不清神情。 他意味深长地说出两字:“当真?” 卫常在仰头,乌眸中没有多少感情,薄唇轻启:“当真。” “为何那一箭偏了。” “弟子学艺不精。彼时场面混乱,人又多杂,故而没能在漠漠雪色中瞄准,还请师尊责罚。” 张春和晃过拂尘,慢慢在他身侧踱步:“情之一字,毁了我道和宫多少奇才?心中无物,心中无情,心中无我,方可登上大道。你资质绝佳,我不想看你自毁根基。 “我等要收她灵骨,若是只取无予,则因果难断,为免毁你道心,了却这段因果,我这才同意定亲,但此时是她自己拒绝,因果已了,再无后顾之忧。况且,她非良人,你心中清楚,对么?” “弟子时刻谨记在心。” 言外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春和道:“你今日也见到了,莹莹剑骨,何等威势。如今她不愿再纠缠也好,灵骨却是不能放的,我会把她找回来,留她一命,她依旧能在三清山安度余生。如何?” 卫常在喉口微动,眼中似在翻涌,却最终又归于平静,声音也轻了不少。 “……可否将万象罗盘交于弟子,让弟子来寻?” 这回答似是在意料之中,张春和拿出万象罗盘,话有所指:“这罗盘给了你,可不要让为师失望。” “是。” 殿内霎时沉默下来。 灯火幽幽,张春和的五官隐在大半黑暗之下,他看着眼前这最为疼爱的弟子,略微澄黄的眼中却未透露半分情绪。 “至于有人向林斐然泄密一事,我会叫太徽彻查,若是——” 卫常在垂下眼睫:“并非弟子。” 张春和不置可否:“我也不希望是你——当年的约定,希望你还记得。” “弟子谨记在心。” 寒风瑟瑟,殿门外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颇为轻巧。 张春和没有动作,反倒是卫常在侧目看去,殿门被推开半扇,从外走进一人。 乌发半挽,笑意盈盈,唇下一粒小痣惹眼,披着凡夫俗子才会穿的蓑衣,手拿一顶密纹斗笠,眼带春意,同这吹入的寒雪格格不入。 “呀,师弟这是怎么了?犯错啦?” 他笑着走到卫常在身旁,顺手想要将他拉起来:“有什么话,站着也能说嘛。” 卫常在却摇摇头:“师兄,不必。” 男子微微叹气,抬眸看去,他还未问出缘由,张春和便先开了口:“常英,何时回来的?” 这人正是张春和的大弟子,道和宫众人的大师兄,蓟常英。 蓟常英抬手行了道礼:“回师尊,今夜刚回。只是入山门时见到道场一片狼藉,不知是何缘由,可要派人清理?” “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清理,一场夜雪便都掩了。” 张春和并未过多解释,只抬起手,一方古朴的八角斗盘便落入手中,他递给卫常在,道:“普天之下,不过万象罗盘一斗之大,即便是只蝼蚁,也难逃其间。给了你,可莫要叫为师失望。” “多谢师尊。” 卫常在叩首起身,又向蓟常英行了道礼后才离开大殿。 看着他的背影,张春和慢慢闭上眼,打坐席上。 “方才我已将万象罗盘给了常在,明日你同他一起带人下山搜寻,翻遍太吾国也要将她寻出来。” 蓟常英拂雪的手微顿,疑惑道:“寻谁?” “逆徒,林斐然。” 10、天穹之光(二) 笃笃笃—— 轿门轻响,帘外传来侍人声音:“殿下,请。” “公主”深吸口气,抬起却扇,掀帘而出。 此处是妖尊所住的行止宫,举目所见,与花团锦簇、颇为奢靡的人族皇宫截然不同,更与百姓传言大相径庭。 这里更为广阔,甫一落地,林斐然便嗅到一阵宜人的清香。 四周花草丰茂,日色灿烂,天上白鹭振翅,足下是光洁的青石与没过鞋面的浅草,殿宇俱在数百米之外,唯一的建筑便是湖心那座大殿。 遥遥看去,水雾淡淡,殿上悬着一块玉匾,上书摇光台三字 一旁的侍人轻步向前,小声提醒:“明月公主,我族没有遮面礼,大大方方的……至少先露出双眼。” 林斐然无奈按下却扇,露出一双精心勾描过的眼。 身上的伤可以用灵药和香膏暂时遮掩,这双微红的眼却没有办法,好在明月手巧,索性添了几笔胭脂以作妆点。 “公主,这边请。” 侍人上前为她引路,一行人穿过曲折廊桥,行至殿门前时,林斐然不禁打量四周,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 摇光台建在湖心,却并未筑墙,而是以排列而开的漆红木门与高柱作支撑,此时东西南三方的木门大开,薄如流水的鲛纱垂扬而下,凭风而动。 湖面氤氲,偶有白鹤掠过,低声轻鸣,灿阳透过木门与鲛纱,在乌木地板上打下一道道整齐的窗格日影,纱幔缓缓翻飞,檐铃悠悠而响。 色调饱满,眼前之景如同油画一般浓厚绚烂,湖光倒映,又显明亮华丽,不像诡谲的妖界,倒像是什么圣地。 “尊主,人已到。” 侍从声音落下,端坐在殿内两侧的各部妖王一齐望向殿门处,神色各异。 林斐然余光扫过两侧,望向最高处。 人界关于妖尊的传言并不算多,大多数人只知他叫如霰,孔雀一族,境界高深,甚少离开妖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原著《卿卿知我意》中,他角色定位模糊,亦正亦邪,说是反派,却并未和主角等几人针锋相对,说是好人,却又因过于特立独行,时常让主角几人不痛快,是一个出场不多,但极为特别的角色。 他在原书中大多作为背景板出现,有人谈到当世强者或性格古怪之人时必会提他一嘴,但也仅此而已。 他真正出场是在剧情后期,那时狐族有难,秋瞳父母重伤,她和卫常在一同在妖界东奔西逃,无奈之下躲入了妖都兰城,这才见到了如霰。 在他为数不多的出场剧情中,并未提及联姻一事,是以林斐然也不大确定来到妖都后会如何。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在人界更糟。 林斐然一直在思量如何以“明月”的姿态应对,但在抬眼见到他的一瞬,书中那些性情糟糕的描述全都褪色,只余失神。 高鼻丹唇,雪发翠眸,通身白金二色夺目,一如花树堆雪,空山点翠,微抬的面容于光影之间显出几分不可亵渎的神性与傲意。 本该清浅孤绝的姿容,却恰有一抹红痕如同鎏金炽火般在左眼上擦过,划到眼尾后又向上挑起,如同旭日初升时于金茫中熔炼出的那抹胭红,又好似一道被揉碎雪巅的靡靡艳景。 艳冷交融,孤高华美, 睥睨众人,姿容双绝。 如果说卫常在是苍山之雪,冷而寂,让人望而止步,那他就是天穹之光,灿而烈,可望而不可得。 如霰随意靠着椅背,架腿而坐,左腕宽袖微敞,右腕处却以莲形金环相缚,是制式华贵的文武袖,搭垂而下的手指修长,衣袍中段紧环着镂金腰封,下袍如流水般垂至脚踝。 他早已习惯面对这样怔愣的神情,所以既不惊讶,也不觉冒犯,就像人天生会为一朵美丽的花驻足一般,因他失神实在是情理之中。 各部族妖王打量着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族公主,不忍笑道:“传闻明月公主面如春花晓,身如扶风月,怎么今日一见,倒不大对版?” 在座之人不再掩饰,纷纷讽声笑开。 林斐然心下一震,登时激起十分的惊诧与警觉,却不是为耳旁的冷嘲讥讽。 她向来无所谓美丑,更不是好色之人,但方才竟真的因此人容貌失神片刻,若是以后身份败露正面对上,她又因此失神,岂不是白白送命,死得冤枉? 她这边暗自心惊反省,如霰那厢却兴味索然地睨过众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视线梭巡一圈,最终落在中间那道金红身影上。 这远来客身量偏高,婚服似是不太合身,短了一截,本该垂地的裙摆只到足踝上方,肩背处也被绷得微紧,浑身还飘着一阵腻人的脂粉香味。 金粉胭脂,霓裳罗裙,不知为何与她极不相衬。 他视线一顿,明眸轻睐,开口道:“扇子拿下些。”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方才的调笑好似错觉,众人如同被扼喉般噤声垂头,不再动作,殿内一时只余波光晃动。 林斐然收拢思绪,轻轻压低却扇,将脸露了大半,不动声色抬眼。 两界甚少往来,明月又常居深宫,不见外客,殿内这些显赫一方的人物,谁又识得一个小小公主的真容? 高座之人微微偏头端详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声如珠玉,语调微凉:“你就是,太吾国的明月?” 林斐然微垂眉眼,躬身以对,尽力扮演着一位俯首帖耳、不敢多言的人族公主。 如霰见状眉头微挑,左手支颐,右手轻敲扶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笃声停下,他随意道了声落座,便又看向其他人。 “既然人已到,贺礼便呈上来罢。” 如霰自上位后便一直深居妖都兰城,从未设宴揽客,也不结交部族,更鲜少管事。 众所周知,他唯爱睡觉。 只要不惹到他,不烦到兰城来,任众人打翻天,他也不会过问一句,为此,妖界各部族过了好些年各自为营、各自称王的快活日子。 今日是如霰第一次设宴,不少人虽抱着结交之意前来赴宴,但他性情古怪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谁都不愿做出头鸟,一时无人动作。 气氛凝滞之际,林斐然已然入座,不是如霰身旁的高位,而是同各族妖王一般并列坐于案牍之后。 刚一落座,她便悄然观察起来。 如霰坐于北侧玉台之上,与台下众人相隔五层玉阶,玉阶之下,又有两个少年人立于左右两侧,样貌不俗,像是金童玉女般。 左侧少年着棕色衣衫,栗色短马尾齐肩,看着年纪不大,身形还带有少年独有的纤细瘦长,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那略圆的眼飞快地瞟她一眼后便收了回去。 然后又瞟了一眼。 又瞟了一眼。 林斐然感受到了他眼里单纯的疑惑。 她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移开视线看向右侧,登时撞进一双好奇的眼中。 右侧那少女正盯着她。 不是不满,也不是愤怒,而是十足的新奇,就像深山之人第一次见海,直白赤|裸,反倒盯得林斐然转开了眼。 “唔?” 少女见她转眼,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疑惑,在这本就安静的殿内尤为清晰。 各族妖王听到这声,背上寒毛乍起,以为使臣在催促他们,一时再静不下去,便都拿出大礼,一时系系绸带,擦擦锦盒,看似很忙,却仍旧无人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灰发冲冠、身披大麾的男人率先出列,他捧着一方剑匣走到中央,声如洪钟。 “这把青锋剑是从朝圣谷中取出,世上只此一把,特献尊主!” 朝圣谷是人族圣者的坐化之地,修士也不可长生,坐化即是消散,肉身消散,生前拥有的东西自然散落谷中,作为机缘留给后来的修士。 但到底是人族圣地,谷内又留有圣者神魂,妖族想要前去寻求机缘,难如登天,人族也不肯轻易割爱,因此,朝圣谷的宝物在妖界向来有价无市,十分珍稀。 众人一同望去,心下惊呼。 “青锋剑?”如霰撑着下颌,语调拉长,倏而他视线一转,看向把脸遮了大半的某人。 “本尊不用剑,不懂个中奥妙,这青锋剑也算是人族的宝器,不如由明月公主前来鉴赏一番?” 众人视线移来,林斐然脊背绷紧一瞬。 她举着却扇,看向如霰,正要开口拒绝,那阔风王便三两步走到案前,硕大的剑匣砸上案牍,震得瓜果一颤。 他十分利落地落锁开匣,露出其中的三尺青峰剑:“人族王宫藏有不少宝剑,比之如何?” 妖族的人实在雷厉风行。 东西抵到眼前,不想看也看到了,林斐然扫过匣中宝剑,欲言又止。 这剑虽寒芒青锋都有,但剑锋明而不灵,透而不光,她一眼便知这是假的,可这人看起来像是不知真情,若当场说出,岂不是让别人难堪? 而且这妖尊未必真的不识宝器,若是她违心夸赞,反倒害了这人,那便是她的不是了。 林斐然甚少说场面话,正待思索时,阔风王便率先明白了她的沉默,以为她不懂剑,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人皇一族,天生绝脉,修行都不懂,又懂什么宝器玉剑。” 玉阶下的少女闻言瞟了一眼,忍不住嘀咕:“万一人家是看出这剑有假,不好说呢。” 他回头怒视,那少女却立即看向梁柱,一副“我没开口”的模样。 阔风王顿时炸毛呲牙,额发蹭蹭竖起:“碧磬,你休要胡言,这是我儿献上的宝剑,岂会有假?我这便让你们看看——” 他还未捻诀引剑,失了剑匣压制的青锋剑便兀自动了起来。 暗光一闪,林斐然立即起身后退,那硕大的剑匣升空后骤然凝霜爆开,落地摔作齑粉。 青锋剑飞入殿空,嗡鸣阵阵,速度极快,犹如疾风掠影,眨眼便在殿内荡了个来回,四周顿时阴寒之气大盛,连那映下的窗格日影也阴翳不少。 在座都是修士,自然感受到这剑上传来的难以忽视的阴邪之气。 阔风王骤然回头,只见案牍后,向来乖巧的儿子看着那剑,唇边竟扬起一抹狂傲笑意。 他心下微震,又侧目扫过高座之人,立即旋身去捉那剑柄,可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哨音同这剑鸣应和,顿时剑光大盛,其间煞气震人心魂,逼得阔风王连连后退。 青锋剑与哨音同奏,抖动的声响如白纸哗然,又如老虫振翅脱壳,一声声诡谲得令人心悸。 终于,这剑蜕出它原本的模样,柄如枯骨、刃如细齿、面有凹凸,那刃面上映出的道道黑影,好似抹上的血痕,触目惊心。 令人牙酸的吼叫从剑身传出,其间又突兀地响起佛钟洪音,铮鸣如同诵经,间或夹杂恶鬼哭嚎,反复来回,听得在座之人灵台震荡,浑噩不清。 不知是谁捂耳大喊:“这是上邪剑!” 殿中顿时哗然一片。 上邪剑由谁锻造,早已无从查证,但自其出世以来,便一直由拜山寺大觉和尚佩带,从未出鞘,大觉和尚坐化后,这剑便遗落在朝圣谷。 上邪剑剑意混沌,剑气极毒,足够惑人心智,也不知是谁将它从谷中带出。 殿内霎时混乱起来,如霰却只是微微扫了那剑一眼,随即便垂眸,视线落在了林斐然身上。 她此时垂着头,偶尔侧身躲开撞来的人群,看似在退,却又并未真的躲到后方。 那剑四处游走,不过逗趣玩乐,荡出的阴邪之音摄魂夺魄,有心志不坚之人此刻正以头抢地,痛苦万分。 殿中妖王心思各异,却又出奇一致,他们或战或躲,却都不约而同地留在摇光台内,并未离开,只在缝隙之间将视线投向高座之人。 一界之主,谁不想做。 当年如霰踏上高城,将上任妖王一枪封喉,又自封尊位,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可修行之路变化无穷,这么多年过去,谁又知道他如今究竟何等光景,若是能靠这上邪剑试出几分深浅,此次也算来值了。 一时间上邪剑无人制衡,在殿内如入无人之地,蹿得十分畅快。 它如游鱼一般钻来钻去,贴着众人游走,剑气浸染之处,完好的皮肉寸寸裂开,深黑见骨。有人倒在地上,捂脸大叫,声音凄惨。 林斐然盯着这剑,心中仍在纠结。 人皇一族天生绝脉,无法修行之事,人尽皆知,而她又恰巧灵脉滞涩,是以吃颗隐药便轻易藏了下来,但若是此时出手,必然要暴露灵脉。 她初到妖界,身上带伤,四周又都是各部族妖王,若暴露,必定逃无可逃。 案牍上瓷盘翻倒碎裂,沸反盈天,乱剑嗡鸣,殿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呼哨,上邪剑剑光顷刻暴涨,大了一倍有余,荡起的阴风将殿内鲛纱扬至殿外,惊飞远处白鹤。 它不再玩乐,剑刃狠狠擦过每个人,不划出半点血色绝不收手。 “邪剑!” 有人暴起拦截,却无多大用,它似是终于蓄足了力,阴毒的剑气大肆铺开,刃面尖声呼啸,佛钟嗡鸣,震得人头晕目眩,独身难支。 煞气大盛,道道剑光如密网铺开,绞裂鲛纱,冲开木门,案牍被劈作碎屑,逼得人节节后退,自顾不暇。 阶下那对金童玉女对视一眼,双手微动,足尖蹭着地板,想要出手,可身后那人并未示意,他们便只能按捺不动。 似是终于蓄足力量,上邪剑于地上匍匐划过,陡然转了朝向,一路穿牍斩梁,不顾一切阻碍,试图以最近的距离直刺高坐之人。 然而在剑与那人之间,正呆立着一个红瞳少女,兔族受惊时会不自觉僵直,难以行动,这剑大抵要直穿她头颅而过。 阴寒之气逼近,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破开母亲为她撑起的法阵,眨眼便至眼前,她颤抖着流出清泪,再次痛恨自己的血脉—— “清清!” 在母亲那悲痛的呼喊中,上邪剑鸣冲而来,剑气逼近,那煞意刺得双目生疼,她闭上了眼。 下一刻,长剑嗡鸣,似有一阵香风拂来,馥郁到极点,余下的风吹动额发,轻轻柔柔剐蹭脸颊,耳边传来母亲劫后余生般沙哑的呐喊。 她屏气睁眼,那不停颤抖的上邪剑直指眉心,同她不过相距一指。 而在这邪剑之后,还有一人同她隔剑相望,正是一手握住剑柄的林斐然。 握剑之人目光纯澈,眼如净泉,她说:“别怕。” 这是林斐然到妖界后说的第一句话,众人这才真切听到了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像是被风雪磨砺过。 金红的身影带剑后撤,不合身的婚服绷得更紧,她的动作却毫不局促,手腕顺势翻转之间便将上邪剑向下钉在乌木地板中。 刹那间佛音与哀嚎在耳边轰然撞开,剑光暴涨下,它脱掌而出,掠过众人,跃上玉阶,直向如霰而去。 站在阶下的两人刚要动手,看到如霰的动作,跨上台阶的腿又停了下来。 上邪剑所过之处,寒霜乍起,一层坚冰渐渐凝结,随后沿着玉阶迅速攀爬而上,冻住柔软的毛毯,霎时间寒腥四溢,令人作呕。 如霰坐在原位,轻搭的二郎腿依旧随意,纵然寒冰蔓至足尖之下,他也未分去一个眼神。 他只看着前方,直至翠色瞳仁中映出一抹如霞的金红。 林斐然纵身追上玉台,不需动用任何剑诀,只凭身法便已旋身踏至剑柄之上,她足下用力,一人一剑于空中狠狠坠地,早早覆霜结冰的软毯上顷刻间被砸开一道蛛纹。 长剑嗡鸣挣扎,可那份腐气和魔音未能影响她分毫。 双方角力,被砸开的蛛纹裂隙瞬时外扩,层层破开,从软毯一路裂下玉阶,凝出的冰碎裂纷飞,溅起的冰棱在日色下映出彩光。 林斐然立于软毯之上,突然在这寒腥腐臭中嗅到一丝强势又隐秘的冷香。 她看向如霰,两人视线相接,一个兴味盎然,一个温和平静。 林斐然抬脚松开,上邪剑立即挺翘而起,却在翻身间又被她捉住剑柄,一人一剑从玉台之上翻身转落殿中,似是在争斗,却又像是两者在配合着舞剑。 那对金童玉女跃到如霰身侧,一同看向殿中之人。 少女开口问道:“尊主,她这是在做什么?” 如霰微微俯身向前,左手搭在跷起的腿上,撑着下颌,雪发如流水般滑至身前,嘴唇轻启:“这是在驯剑呢。” 凡是跟过归真境圣者的宝剑,都易生灵性,善是灵性,恶的亦然。像上邪这样的邪肆之剑,虽桀骜狠毒,却也实打实是一件宝器,难以毁坏。 正因为有灵,便不似寻常刀剑那般轻易能折断,这样的灵剑要么强行镇压,要么驯服。 驯剑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所以知晓的人不多。 少女不甚明白:“驯过之后呢?” 如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剑,即便再邪,与懂剑之人共舞,便犹如饮下最为丰沛甘甜的清澧,昏昏欲醉,数月难出鞘。” 剑也会醉? 少女低头看去,殿中那人带剑同练,剑招并不花哨,反而很简朴,整体一看没什么特别,可那阵软下的剑鸣却令在场之人心惊。 如霰直直盯着林斐然的身影,若有所思。 驯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极其考验心性,林斐然伤还未好,此时也不免浑身疼痛,额角沁出的密汗沾湿额发。 长剑嗡鸣一声,终于沉寂,林斐然撑剑半跪在地,胸前起伏不定,微微喘|息,滑下的发饰半遮住她的面容,让人只能窥见微抿的唇角。 她起身,随手一扬,方才还威光大作的宝剑转眼便如废铜烂铁般被扔至一旁,它甚至还打了个滚,一派舒畅之意。 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盯着林斐然,盯着这位本该是绝脉的人族公主,目光异样。 “明月公主此等剑技,真是叫人望尘莫及——” 如霰从高座上起身,略带懒意的话语落入每个人耳中,众人目光觑向林斐然。 之前没有现身的荀飞飞也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无声立于如霰身后,那对金童玉女也随侍身侧,一同看向她。 光影围于四周,地上碎冰摇光,影影绰绰。 实在太像了。 太像她冲下三清山时的情形,群狼环伺。 但她并不后悔。 冲下三清山是为了救自己,方才出手是为了救他人,她知道自己非得这么做,所以做了。 林斐然双手微紧,如同于道场上直视张春和的那一眼,她此刻也抬起了头。 细碎棱光折射于她眼眸,仿佛静泉下暗涌不平的波光,映出一种顿感的锋利。 她同如霰视线相交,沉默不语。 一尾银鱼从湖中跃上摇光台,啪的一声坠下,被锋利的冰棱割破鳞片,挣扎得更加厉害,一时间,殿内只余银鱼撞开冰茬的泠泠声响。 倏而,如霰低声笑了,众人却不敢抬头去看,只有场中那个身躯微绷、蓄势待发的少女同他对望,他眼中笑意越浓,她便越专注。 他用视线描摹着林斐然,丝毫不在意她那隐忍欲发的姿态,只微睐双眸,似是在品鉴一般,轻声道。 “好亮的一双眼。” 尾音微挑,像极了饕足后的回味。 11、天穹之光(三) 气氛凝滞,满地狼藉。 众人将林斐然围至中央,却又保持着距离,面露狐疑,各有盘算,但高座之人尚未表态,谁也不敢多言多行。 两人四目相对,心回念转间,林斐然骤然松了脊背,俯身回礼道:“当年父皇召人侠入宫论道,一住三载,其人豪放不羁,造诣非凡,明月侥幸学得一招半式,今日才在此班门弄斧,还望诸位莫要见笑。” 人侠辜十三,天生凡人,一手行光十三剑用得出神入化,迅如奔雷,曾以凡人之身力战太极仙宗逍遥境尊者,大胜而归,自此闻名于世。 申屠一族受天命封诰,承担起治凡世的职责,世代后人都只会是凡人,绝无修士。 是以人皇对辜十三此人称奇道绝,遂邀其入宫论道,畅聊世事,辜十三在宫内住了三年之久,而后遁逃出宫。 如霰意味不明道:“原是如此。见之不平,挺身而出,侠者。今日之事倒是未辱没人侠之名,殿下悟性上佳。” 如霰一界之尊,此次又是他的大宴,他既已发话,其余人如何敢越俎代庖,再行追究。 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起来,林斐然却未放松半点警惕,不如说,她更专注了。 果不其然,如霰话锋一转,扫向这满处狼藉,凉声道:“摇光台风景上佳,颜色宜人,整个行止宫,也就此处还算入眼,现下却一副烂糟模样,看得人眼疼——” 阔风王快步走出,掸去满身尘屑,拱手半跪道:“尊主,此事是小王一人之过,怪我眼内无珠,勘察不严,才出此大错,但我狼族绝无他意,若要降罪,还请责罚我一人!” 如霰转眸看他:“急什么,本尊向来赏罚分明,一个一个来。” 他眼波一转,睨向林斐然,下颌轻抬道:“救护有功,这瓶点春丹予你作赏。”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如霰弯眼,轻声问道:“诸位这是冷了?” 他右手轻抬,四下空气停滞,下一瞬,摇光台顶轰然裂开,碧瓦雕甍四散,纷纷滑落湖水,灿烈的日光顷刻投入,金白一片,使人目不得视。 如霰长身玉立,融于灿阳,雪发上勾出一抹碎金,眼上红痕更是艳靡灼人,他疏眉展颜,终于对眼前之景满意起来。 与其碎得难看,不若抱此残缺之美,也算有另一番风味。 “还冷么?” “多谢尊主爱护,我等甚是暖心。” 嘴上颇暖,心下寒凉。 妖界同如霰那古怪脾性一同出名的,是他的医道,玄妙入神、超群绝伦,其中尤以点春丹为甚,若受重伤,虽不至有肉白骨、活死人之奇效,却也足以令人性命无虞。 此次大宴,不少部族便是抱着求丹问诊的目的而来,现下眼睁睁见这一瓶好丹被扔出,心凉一片。 瓷瓶入手,林斐然却并不欣喜,她就像被毒过一次的武大郎,一听到吃药二字就下意识背寒。 张春和赠药是想剔骨,那这位妖尊呢? 她思忖一瞬,婉拒:“多谢尊主好意,但明月并未做什么,受之有愧。” 如霰随意道:“给了你便是你的东西,收了之后想要喂猫还是喂狗,随你。” 林斐然微怔,他却已看向伏身的阔风王:“赏过,接下来自是罚了。” 阔风王目光微闪,飞斜的鬓角抖动,耳廓略红,心思转了几瞬才开口:“尊主,我族向来尊重强者……” “罢了。”如霰坐回高椅,就在众人以为他想翻篇时,他却抬抬下颌,“跳过这些场面话,谁送的剑,自己站出来。” 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如霰从不打眼看。 阔风王一时语塞,喉口微动,可又不知眼前这位吃软还是吃硬,沉默半晌也未憋出一句。 “尊主不必追问父王,此剑是我寻来的。”一位面容端正的少年站了出来。 如霰看着他,只笑道:“凭你的境界,也能将上邪剑封在那剑匣中?” 那少年闻言抿唇,视线微紧,随后开口:“凭我一人自然不行——不知尊主可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 “没有。”如霰干脆开口,他实在不是个有好奇心的人。 少年语塞,还是开口道:“那我长话短说,今日之事俱是为了明月公主。我有一友人,他与明月公主本是两情相悦,却因联姻之约而被迫分离,为此,我们才孤注一掷,寻来上邪剑,想要趁乱将公主带走,只是,不知公主骁勇至此,便……” 他看了殿中少女一眼,无奈苦笑。 林斐然:“……” 不会笑其实可以不笑。 少年弯身作揖,面容戚戚:“尊主既对公主无意,还请开恩,成全佳偶!” “佳偶?”如霰左手支颐,垂眸而视,“不巧,本尊今日正相中了这太吾国的明月。看来,佳偶只能变怨偶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剑是谁给的。” 少年人低头不言。 阔风王没忍住回身给了他一巴掌:“糊涂!还不告诉尊主剑的来历!” 话是这么说,身子却挡在了自家儿子身前。 如霰赞同道:“阔风王这一掌,虽说不痛不痒,但胜在清脆,是个好巴掌,那本尊这掌便不扇了——改为搜魂罢。” 此话一出,其余人心下震动,林斐然也罕见地看了他一眼。 术法与武技不同,武技不拘境界,只是威力大小不同,就如同林斐然之前所用的剑技。 但术法不同,境界不至,就算结印、捏诀再熟练,用不出就是用不出。 搜魂之术不仅难学,更重要的是,只有神游境的修士才能用。 妖族人天生灵脉,但不论是进境还是术法天赋其实都略逊于人族。 人族归真境圣者一茬接一茬出现,甚至还出了个扎堆坐化的朝圣谷,但妖族归真圣者至今却只寥寥数人。 如霰这等年纪便入了神游,若是再给他几年光景,岂不是要直入归真?届时,可真是天上天下,唯他独尊了。 阔风王也心下大骇,但不同的是,他的骇然更多来源于恐慌。 搜魂之后,神识震荡,被搜之人从此变作痴儿,焉有未来? 阔风王立即告饶:“尊主,是小王管教无方,今日一应恶果均由我承担,还请看在小儿助友心切,并无恶意的份上,饶恕于他!” “在座残伤无数,自然要由你们承担。”如霰点头认可,但是拒绝饶恕,“不过本尊已经给过机会了,他不愿说出赠剑之人,本尊只好自己寻。” 阔风王默言,却仍旧没有让步半分。 狼族向来守望相助,爱护子辈是他们的信条,即使他儿是真心刺杀如霰,他们也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 妖尊又如何,也不过是外人。 场面一时静下来,众人心思各异,有的纯看热闹,有的却私心希望如霰动手,他到底真入了神游,还是嘴上逞强,一试便知分晓。 “尊主,兄长为人向来和善,绝无坏心,请您明察!” 殿内又蹿出一个少年,他有些哑疾,开口时含糊不清,难以分明,又似是怕高座之人误会,便一个箭步冲上玉台,拂开满地冰棱,扑在如霰脚边,不停叩首。 “若是搜魂,兄长以后只能做痴人,这一生便毁了,还请尊主感念过往,心慈开恩!” 如霰跷腿而坐,袍角迆地,他垂眸扫过被压住的衣角,笑意渐敛,悬起的足尖点至这人头顶,砰然声响,这少年人已被震落玉台。 “有话,阶下跪着回。” “明亭!”阔风王立即上前将人扶起,“你这又是何苦——” 阔风王微闭双目,又猛然睁开看着如霰,眼如寒星,后者却不以为意,只并指为刃将被抓过的袍角割开。 林斐然微微挑眉,望着那被割断的锦绸被风吹至湖心,不由感叹此人性情之极端,再转眼,便撞入那双翠眸中。 他眼里的不悦还未尽褪,此时眼睫半垂,似雪压松枝,晃得厉害。 “太吾国的明月,有人为争你而来,你待如何?” 林斐然一时默然,难怪书中常言此人性情反复。 她本就不是明月,这位妖尊心中恐怕也早已清楚,方才的说辞不过是见此人另有他意,所以顺水推舟给个翻篇的理由罢了,他明明顺势上了这艘小舟,此刻却又跳出来非要她说个一二,这又是何道理。 林斐然躬身:“我并不认识这位少主,不好妄下决断。” 如霰沉吟一声,撑着下颌道:“不愿说,那就搜你的魂,让本尊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林斐然静默片刻,她能有什么想法,这人甚至没看出她并非明月。 她还是道:“我并不认识这位少主。” 如霰看她半晌,这才转向另一边:“阔风王以为呢?” 阔风王看了身侧那依旧一语不发的大儿一眼,嘴唇翕合。 如霰清声开口:“今日兴致好,给你十个数的机会——十、九、八……” 林斐然不由在心底跟着数了起来,七、六…… “算了,乏了,一。”他直接起身,踏上软毯,“陪你们演累了,到底是谁给的剑,今日本尊非知道不可。” 林斐然:“……” 五、四、三、二、一。 默默在心底数完,她轻轻出了口气,舒服多了。 如霰抬足下阶,每走一步,那绒毯便随之而长,四周散落的冰凌也被无形的力推开,荡起一阵寒风,白底金纹的袍角飘然而起,右腿缚着的金环时隐时现,泠泠溢彩,它紧紧箍在腿根处,勒出一道细不可察的凹陷。 他缓步上前,沐在灿阳下,身侧渐有金光游离,暖风乍起。 阔风王骤然暴起前冲,握掌成爪,直袭而去:“休动我儿!” 如霰皱眉:“你们狼族,就非得贴身而上么?” 他略微抬手,怒发冲冠的阔风王便僵在原地—— 下一刻,他的手如软面般垂下,纵然视线还望着前方,却已失了焦距,弓身内缩,膝弯抵在一处,如同一具失了操控线的木偶人。 “连上任妖王都不敢离本尊这么近,你倒是一点不惧。”如霰侧目看去,“你这儿子心思歪邪,亏了本尊心善,今日愿意替你清理门户,你该多谢才是。” 那阔风王闻言,嘴中咕噜含糊着什么,仔细听去却只是音带嗡鸣之声,明亭大惊,立即运灵探查,嘴里不停叫着父王,却未得一声回应。 殿内众人更加心惊,阔风王也不算无名之辈,在他手下竟连一招未过? 湖风吹入,鲛纱飞扬,映入的日光将地上冰棱照得五光十色,虹光反映在如霰闲适的面容上,令人心惊。 他越过阔风王,脚步微顿,看向目光复杂的明亭:“方才那招激将实在太拙劣了,本尊本就要惩罚你哥哥,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下好了,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灵压铺天盖地而下,明亭再难维持那副天真稚子模样,他半跪在地,沙哑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些声响,额角青筋暴起,痛苦非常。 如霰居高临下望着他:“若不是本尊今日心情好,你便不止受这点痛了。” 明亭捂住心口,艰难开口:“多谢、尊主宽恕!” 如霰略微颔首,十分自然地接下这句感谢:“本尊也有心善的时候——现在,该你了。” 那狼族少年紧咬牙关,一扫之前翩然模样,狂放大笑:“天道渺渺,你如霰也不过泯然一粟,又有何怖!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动手!” 在如霰抬手之际,少年终于扯落腰间玉坠,坠上阵法大亮,再一闪,他便已离摇光台数百米远,即将遁入密林而逃。 林斐然原本只是旁观,却在见到那阵法时肃然一惊,这法阵竟和她逃山那时所现一模一样。 她下意识便要追出,想问个明白,可理智却将她拉扯回来。 她此时不能再动。 耳旁一阵风过,有一人从殿内跃出,足下带着细碎电光,及肩的马尾晃荡,不过须臾,这少年已行至密林前,他扬唇一笑,露出两枚虎牙,纯然天真。 正是方才立在玉台之下的栗发少年。 他旋身抬腿,将一脸骇然的狼族少主踢翻在地,再一瞬,他拖着人又回到了摇光台内。 “天道渺渺,泯然一粟?” 如霰走上前,蔑然扫了一眼天际,没有半点敬意,随即垂眸看他,弯唇而笑。 “天道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12、天穹之光(四) 狼族少主此前从未见过所谓的妖尊,妖尊只是一个口口相传的符号。 如霰久居妖都、不问世事,说是妖界吉祥物也不为过,他曾多次感概各部族太过谨慎,不过一人而已,若能联手围而攻之,这一界之主的位置又岂是他一个人坐得? 如霰能杀上任妖王,自然也有人能杀他。 初生牛犊不畏虎,上邪剑的强大迷惑了他,又听仙长断言…… 总之,能入妖都见如霰的机会不多,所以,他选择在今日试探动手,若不成功,还可推脱给泽雨,加之有父王庇佑,想必如霰也会忌惮三分。 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未料到泽雨今日未至。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所以他仍旧给仙长传了讯号,上邪剑暴乱时,看到如霰端坐高处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心潮澎湃,所谓妖尊不过如此。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除了泽雨外,他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如霰并不顾忌阔风王,或者说,他不在乎任何人。 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制住父王,立于身前时,如一道侵袭而来的华光,足以遮天蔽日,徒留满目金白,但他并未将自己看进眼中,即使立于身前,他也仍以余光扫向那人族。 少年这才了然,所谓惩罚,不过是一时好奇,只是这好奇不是对他。 他被踢中腹部,此时正颤抖着扶地半跪,不知是痛是惧,余光扫过母亲担忧的面容,他咬牙道:“今日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如霰挑眉:“当然无关。张狂之人总要有些依凭,若是那边呆站着的人族公主,倒是可以狂傲几分,你么,还是差了些,甚至不如你弟弟。” 他抬手,掌心悬在那少年头颅上方,金光汇集涌动,缕缕如丝般钻入掌下人的眉心。 少年双目圆睁,心下恐惧,若是如霰从他心中读到那事…… “不、不行……” 可已不由他控制。 少年全身肌肉在这刺激下不停抽搐蠕动,嘴里不住发出“嗬嗬”的嘶响,手中紧握的玉坠滑落地板,当啷几声。 倏而,他左眼圆睁,右眼却慢慢涣散,乌黑的瞳仁如同气泡般在眼眶里四处游移。 摇光台内极为寂静,众人屏住呼吸,观看这经年难遇的搜魂之术。 林斐然也默然不语,但她的视线俱都集中在那块玉坠之上,心下沉思,并未关注这搜魂之象。 心思流转不到片刻,空中骤然传来一声嗡鸣,林斐然立即拉着身侧人后退数步,地上那散开的冰棱再次碎裂,彻底化为齑粉,似雾雪一般飞起掩人双目。 叮然一声—— 齑尘散尽,只见如霰左手依旧悬在狼族少主的头上,右手却并指夹着一柄飞来的剑刃。 他眸光流转,看向殿门处,那里,正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道童。 这道童个子不高,身着深蓝道袍,扎着双髻,鬓角处垂下两缕乌发,眉心按着一点朱砂,他的脸貌还未长开,雌雄莫辨。 如霰睨过指间清光流转的剑,将其弹回:“刃明而锋,灵气清朗,这才是真正的青锋剑。” 那狼族少主倒在地上,一半失智,一半清醒,左眸挣扎着向门外看去,含糊开口:“仙长,我什么都没说,快杀了我……” 那位被称做仙长的小道童此刻既没看如霰,也没管这少年,反而是皱眉盯着一旁静默的林斐然,眸中似是惊奇,又有些不解。 林斐然与他视线相接时,莫名感受到一阵直白又纯粹的恶意。 “异数,当诛。” 道童说完这话,并指在前,那青锋剑得了命令,立即挺身飞起,青色剑光大盛,正气激荡。 如霰回眸扫了林斐然一眼,若有所思间,竟侧身给剑让出一条路,好让它直冲而去。 那青锋剑窜如疾电,剑影割碎四周鲛纱,惊走湖上白鹤,属于宝器的清灵寒意透肌入骨。 周围人立即退开数米远,生怕波及到自己,殿中顿时只林斐然一人凝神而对,她手中无剑,只能以却扇抵挡。 如霰眼中兴味极盛,随手将这半痴的狼族少主扔到一旁:“今日好戏颇多,本尊看得高兴,惩罚便至此罢。” 话音落,阔风王也骤然回神,转眼见到儿子这等模样,心中悲怒交加,却被小儿明亭拦下,他声音沙哑,咬字却十分清晰。 “父亲!哥哥至少还活着,或许还有救治的可能,但若惹恼了尊主,族中只怕有大祸!” 阔风王咬牙闭眼,将这口郁气顺下:“先走,去找灵医!” 其余人驻在原地,未得如霰开口,不敢随意去留,只得观战。 只见那道童挥着青锋剑,快步上前,剑招看似有形,速度也快,却因为实在无神,总打不到实处,频频被林斐然闪过。 他余光扫过地上醉着的上邪剑,眉宇间染上怒意,伸手一指:“孽障,还不醒来!” 可惜剑已醉,再无魂。 经他提醒,林斐然这才想起有剑可用,手中却扇向道童射去,自己一个地滚而过,捡起了那把上邪剑。 反正她以前用的也都是普通剑器,无灵用起来更顺手。 青光逼近,她翻剑上撩,挡住劈砍而下的剑刃。 青锋剑剑气周正,坠如千斤,一时震得林斐然虎口发麻,如果她手中拿的不是上邪剑,怕是早已断开。 那道童冷嗤一声,纵身跃向前,手握青锋,与她缠斗起来。 兵刃相撞间,林斐然开口:“我不认识你。” 那道童原本凝神看她,眉眼肃穆,却突然变了神色,眉扬唇翘,有些娇俏意味。 “哼,管你认不认识,本姑娘今日就是要取你性命!” 林斐然在听到他的自称时滞了一下,长剑一滑,削去他半缕长发。 道童后退几步,先是嗔怪瞪她,随即神情恢复如初,他敛下眉眼,双手合十,勾指结印,不再和她比剑套招,他本来也不是以剑技为主。 那青锋剑升空而鸣,几道法印加诸其身,嗡鸣的剑音震得湖水翻波,游鱼乍起。 “法无我相,无速、无波、无形——” 滴答一声,剑意四起,林斐然仿佛落入星河中,又好似立于旷野之上,一时天旋地转,十分晕眩。 再睁眼,那青锋剑已然膨胀数倍,堪比高楼,巨大的剑芒就好似悬空寒日,她却如蝼蚁微小,心神震颤间动作滞缓,那巨剑上一瞬还在云间,下一刻却已近眼前—— 林斐然瞳孔骤然放大,她知道要后退,也知道自己陷入了法相中,可她此时无法勘破,一时竟不能避开。 霎时间,一柄碧色长枪临空落下,枪杆与林斐然鼻尖相距不过毫厘,贴着她直直将青峰剑钉于地上。 如霰施施然立于长枪之上,雪睫半垂,俯视这小道童。 “方才那狼族少主记忆中的赠剑之人,也是你。不过登高境,也敢在本尊眼下大闹,想怎么死?” 那道童却无半分畏惧,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理睬他的话语,兀自从腕上拔下一把匕首,毫不顾忌地刺向林斐然。 如霰微微挑眉。 一个两个,倒是一脉相承地不把他放在眼里,看来是他今日太心善了。 那道童纵身而去,招招致命,但眼中只有冷然,并无恨意,林斐然也不懂这人为何要取她性命。 她抬剑挡开,可今日打斗实在太多,即便伤口已上过灵药,此时也撑不住地逐渐崩开,湿濡之意透过衣襟,将婚服上的金线也染作绯红。 道童武技不高,速度却极快,他见她动作有瞬间迟缓,便趁此时机毫不犹豫地面刺而去,眼见要得手,中途却突然感到一阵令人心悸的压迫。 顷刻间,灵压铺天盖地,压得道童俯撑在地,面露苦色,他还未起身,一股更大的力袭来,后颈一痛,身后之人已然将他踩在足下。 眼前天光被白金长袍遮掩,冷香袭人,他不甘地握紧了拳。 “大闹无事,教唆蠢人来刺杀本尊也无可厚非,但目中无人就不对了,实在该罚。” 如霰踩在他后颈,右手抬起长枪,腕上莲花金环微闪,他双唇轻启吗,凉声道:“来世再会。” 道童垂死挣扎之际,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亮起,灵力流过四肢,助他从如霰脚下挣脱,可刚逃不过两步,便瞳孔骤缩,仰倒在地。 那柄碧色长枪精准刺入眉心红点,如破靶般直穿而过,将他钉在了地上。 鲜血渗开,徒留一双不甘的眼。 殿内寂静无声。 如霰放开手,那柄长枪光华微动,倏而间化作一只碧眼狐狸,毛茸茸地蹲在道童脸上,舔爪洗脸。 似是觉察不对,它扭头一望,只见自己雪白的屁股毛上濡红一片,顿时炸毛大惊:“汪!” 林斐然:“……” 狐狸是这么叫的吗? 大喊过后,它狂奔起来,敦实的肉垫踏上林斐然的头,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化作一尾银鱼入水,蹿了几圈后一跃而出,又变回那只雪白的碧眼狐,乖乖蹲在如霰腿边舔毛。 除了林斐然之外,其余人早已见怪不怪,他们的视线更多聚在高座之人身上。 如霰指尖轻点扶手,视线巡过:“今日还有人想动手么,不如趁人多一起。” 众人立即弯身行礼,无人应答。 如霰又道:“这位太吾国的明月呢,还有谁想将她抢了、夺了、杀了?” 殿内依旧无声。 “好,那么——宴会继续。” 摇光台外迅速走入一队侍从,他们动作利落,不过几刻殿内便恢复如初,只除了从顶上毫无阻碍洒入的天穹之光。 那道童也如渣滓一般被收拾走,抬出门时还睁着双眼,似是仍不相信自己竟就此战败。 林斐然坐回原位,突然升起一阵感慨。 她过去从未觉得自己有多抢手,但在要她死这方面,短短一日便感受到了大家争先恐后的热情。 只是这热情注定无果。 手心微凉,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青瓷药瓶与混乱中拾起的那块玉坠,心火微动。 妖界与人界截然不同,此处灵气充沛,奇花异草繁茂,再加上玉台上的那位医道圣手,或许,她的绝脉并不是不治之症? 窗格日影落于眼前,鲛纱重扬,摇光台内聚着直白探入的灿阳与晃动的波光,将人炙烤得脊背发烫,刺得人双目微眯。 祸兮福所倚,谁又能说被逼至妖界不是她的机缘? 案牍之上波光层层,身后湖心处鹤唳鱼驰,她摩挲着掌下衣纹金线,不合的婚服紧绷于身,寸寸禁锢,指间剑茧磨着那装有点春丹的光滑瓷身,终于,她抬起眼。 隔着四射而入的日光与俯首参拜的王臣,她看了过去,那人似是没有觉察,只抬眼打量着越堆越高的礼盒,然后在越发炽热的日色中投来一瞥,宛如惊鸿。 * 是夜,妖族埋骨之地,一个身影直直坐了起来。 他衣衫凌乱、面目染红、发髻歪斜,眉心一点朱砂如同被水冲刷过,黯淡无光,赫然是今日那个被刺透眉心的道童。 他此时双目泪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抬手提起道袍,生疏地抹去脸上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提袍的动作竟像个女孩。 他哭着向前跑去。 “道主……” 13、斐然卓绝(一) 晨光如丝,天色乍明。 林斐然坐在屋顶调息运灵,一线初阳划过她紧闭的双目,照亮额角细密的汗珠。 她灵脉滞涩,纳入的灵气从中过时,便如清泉流过干涸皲裂的山谷,片刻浸润后便无影无踪,若要完整地运灵一周,须得花上别人三倍的时间,她早已习惯。 从三清山逃离那日,她冒险用了风雪剑,干涸的脉络被抽得更加皱缩,她本做好了休养许久的准备,但用过那瓶点春丹后,距今不过十日,灵脉竟已恢复如初。 林斐然收回手,轻吐浊气,又抚向肋下。 那处被小重山刺伤,原本狰狞见骨的伤口,此时只剩一条细看不出的淡疤,肩上差点被洞穿的箭伤也恢复大半。 那可是张春和的流光箭。 三粒点春丹便有这样的效用,可见如霰医术了得,既如此,她的灵脉会不会也有法可治? 旭日初升,林斐然站起身,目光落在行止宫的中央,那众星拱月般的连桥行宫正是如霰的住所。 她望着,指尖不住摩挲着手中瓷瓶,心下思索权衡。 大宴之后,她便被带到此间行宫居住,至今已有十日,竟日日都有小童前来送药,祛疤膏、灵枝露,俱是利于休养、滋润灵脉的佳药。 他分明早就知晓她重伤一事,也早就猜测到她并非明月,但他不仅没有当场拆穿,甚至还有耐心等她解释,在她以人侠做借口时轻易相信,然后带头翻过这蹊跷的一页,令众人敢疑不敢言。 他不开口,那她就是人族来的明月公主,其他人的犹疑又算什么。 她甚至怀疑,就算彼时她什么也不解释,他也有办法释明为何天生绝脉的皇族可以驯剑。 林斐然思及此,不由得想起太徽等人,世上甚少有人愿做无利可图之事,至少妖尊绝不是这样的善人。 太徽等人为的是剑骨,那如霰呢,他又为的什么? 思索之际,一道靛青身影稳落屋沿,缓声道:“听参童子说殿下身体大好,可以议事,尊主特遣我前来相邀,不知殿下可有时间?” 来人乌发高垂,蜂腰长腿,半片银面遮覆口鼻,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直直看她,眼神却略显疲乏,正是妖族使臣荀飞飞。 见林斐然敛目思索,他指尖幻出一只金蝶:“这是尊主的密信。” 金蝶振翅落于她的指尖,磷光簌簌,掌中渐渐浮现字符—— 龙困浅滩,虎囚深山。愿为挖渠人,只取滴水,不图涌泉。 他既亲自相邀,今日这趟便是不去也得去了,况且,即便他不来,林斐然也定然要去找他。 过往十年,遍访名医,都言她天生滞脉,病无可医,能突破至坐忘境已是奇迹,此生修行路只得憾然止步,莫作他想。 但人人都这般说,她便也要这般信吗? 那日大宴之上,如霰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人界无方,妖界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万一他恰好能治呢。 为这一线生机,她总要去的。 她开口道:“劳烦左使带路。” 荀飞飞也不好奇密信之事,只略一点头:“随我来。” 行止宫坐落于妖都兰城中心,内部四通八达,无论哪条路都能通往如霰的行宫,荀飞飞选了最近的一条。 他侧目看了右后方的少女一眼,启唇道:“与尊主相谈,报以十分的诚心便好,有些事,他并不介意,而且,他远比你所想的知道得多。” 林斐然闻言有些讶异,这话已经算直白了,几乎是在向她明示如霰已然知晓她是个冒牌货,可她与荀飞飞不过一面之缘,又何以得他提点? 尽管不解,她还是向其道谢:“多谢荀左使提点。” 荀飞飞冷淡的声线又从前方传来。 “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届时会提点明月公主几句,我不想失约。虽然你并不是明月,但现在姑且可以将你看作她。” 林斐然脚步猛然顿住。 即便她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可被如此轻描淡写拆穿,仍有些猝不及防。 荀飞飞停下身形,自上而下望着她,眸光幽深:“很惊讶么,猜猜我这十日去了哪里。” 林斐然心念电转间,方才跳动的心又渐渐平复:“左使既已笃定我不是明月,那这十日的去向,又何需猜测。不过,想来左使并未探到我的真名。” 林府草根起家,早于十年前倾倒,谁又会记得覆巢之下的小小幼女?现在恐怕除了糟心的道和宫外,已经鲜少有人记得林斐然这个名字,更别提知晓她如今的模样。 荀飞飞抱臂看她,一字一句道:“确实很难探到。” 话里饱含的怨气,几乎可以令恶鬼退散。 “明月”身份有异,但尊主嘱咐,此事只能由他亲自去查,于是荀飞飞大宴第二日便从妖都出发。 他先从那位失了智的狼族少主查起,追溯至与他合伙同谋的鲛人族少主泽雨。 泽雨嘴比死鸭子还硬,好在他身旁有一位端庄懵懂的人族女子,每每提及孤身在妖都受苦的“明月”,她总不忍低眉,于是荀飞飞添油加醋一番,从这女子口中套出一个洛阳城。 洛阳城繁华热闹,在他马不停蹄、夜以继日的查探下,竟是一个桂花糕摊主认出了她的画像,不过他并不识得她的身份,摊主让他多等等,说有一个姓卫的少年人时常同她来此买糕。 荀飞飞风雨无阻地等了几日,并未见到所谓的少年人,摊主在他无言的注视下硬塞给他半包桂花乳糕,以表歉意,他更加沉默了,只得扔下几个铜板转身离开。 不仅没等到人,还被强买强卖了半包糕。 荀飞飞看向林斐然,想着自己待会儿还要交差,收了满身怨气:“我直接问了,你叫什么?” 林斐然微怔,“我叫林斐然。” “哪个‘斐然’”? “……非文斐,天然的然。” 荀飞飞反应片刻,偏头道:“你可以直接说是‘斐然卓绝’的斐然,我上过私塾。” 林斐然没有回话。 荀飞飞也未多问,两人行至门前,他抬起手,指向门前的高镜:“见尊主前最好整理仪容。” 林斐然立于镜前,铜镜等身大小,将此刻的她全然映出。 那是一道颇为高挑的玄色身影,面容姣好,眉眼净澈,相貌本不算俗流,却因那过于安静的神态而显出几分泯然的内敛与苍白。 玄色着身,并未给她带来半分肃杀之气,反倒更衬出她的静谧,如同一道深流的河,一抹竖起的影。 这就是她,难以与卓绝相衬的林斐然。 * “林斐然,你到底在哪?” “林斐然林斐然,急急如律令,速速出现……” “林斐然,十天了,你知道我这十天怎么过的吗!” 平窟山下,一群蓝袍修士在溪边休整,终于忍不住多日的疾行,扬声抱怨起来,试图以此喊魂的方式叫回逃山许久的那个人。 他们终于力竭停下,余光扫过不远处正在调试万象罗盘的卫常在,凑在一起嘀咕。 “我觉得林斐然十有八九死在哪座山下了,试问谁能扛住首座的一支流光箭?” “倒霉,若不是她那日用风雪剑意伤了许多人,哪能轮到我做下山寻人的杂事,我可是甲级弟子!” “人家亲传弟子不乐意也都下山了,你一个甲级算什么?” 语罢,那人视线扫过卫常在、蓟常英,将视线落在一个剑眉星目,正拧眉看信的少年身上,努嘴道:“谁说的,江尽也是亲传弟子,可他和林斐然是死对头了,他一定是主动请缨的。” 还未来得及去求证,便见江尽燃去手中信鹤,大步向卫常在走去,几人呲牙,江尽不仅和林斐然是死对头,和卫常在更是,他们不想去触霉头,于是待在溪边观戏。 “卫常在,我有话同你说。”江尽毫不客气地开口。 卫常在低眉注视着万象罗盘的动静,闻言竟是头也未抬,清声道:“师弟请讲。” 嘴上懂礼,实则最是清高孤傲。 江尽早就看穿他这脾性,只冷哼一声,抱臂看他:“我师父向我送了一封信,信中内容你定然感兴趣,只要你老实回到我一个问题,我就向你透露一二。” “师徒密信,我并无兴趣。” 江尽扬眉:“和林斐然有关,你也不感兴趣?” 卫常在一顿,这才抬眼打量他:“哪一方面?” 江尽心下思忖,信中交代他决不能透露此次行动,但没说不能透露行动之外的事,于是他自信道:“她的生死。” 卫常在凝神看他,片刻后微微叹息,别开眼看向罗盘:“师弟若无事可做,可以沿东南方向重新探寻一番。” 江尽一噎,低声问了出来:“我且问你,你现下与秋瞳到底什么关系?你与林斐然解约便罢了,怎么就看上了秋瞳,裴师姐哪里不好?!” 卫常在不欲争辩,但想起什么,复又回头看他:“休息时间有一刻钟,师弟不若趁此时间多行静心诀,满脑子情爱,终究于修行无利。” 江尽气笑了:“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另有密令,我要去执令了,告辞!” 江尽一如既往地单方面不欢而散,甚至未曾在搜寻的队伍中溅起什么水花,他提着剑,就这么匆匆向南赶去。 看戏的人虽未听清二人对话,却也不由得偷笑回身,恰巧撞上从芦苇丛中走出的蓟常英。 他穿着道袍,一根木簪随意挽着乌发,手上提着一只白兔,夕阳透过头戴的斗笠映下细碎光斑,将他衬得温和亲切。 看到两人,他扬起笑,唇下小痣为这温和的面容点出一分妍色:“两位师弟,可有伤药?” “有的有的!” 道和宫没人不敬爱这位大师兄。 几人围在蓟常英身侧,争先恐后同他闲聊起来。 “大师兄,你有所不知,林斐然一场风雪剑意,伤了多少同门,实在可恶。” 蓟常英唇边含笑,双目颇亮:“师妹她已经会风雪剑了?” 弟子点头又摇头,嚅嗫道:“也没多厉害,对了,她还差点把玉匾拆了!” “原来玉匾上的裂痕是她弄的,难怪,师妹向来手重。”蓟常英低头处理着伤口,手上未停,细碎霞光落在他颊边,“听闻,她被清雨长老刺了一剑?” 那人立即来劲了:“可不是!一剑直取肋下,干净利落,只可惜那把小重山被她碎了,暂且无人能修,清雨长老悲愤伤心,至今未出门。” “原来长老也识得伤心的滋味啊。”蓟常英卷好手中纱布,笑道,“多谢你们的药。” 他将兔子放生,到溪边净了手后,才走向正在鼓捣万象罗盘的卫常在。 “师弟,今日可有林师妹方位?”蓟常英走近,却见那罗盘上的指针仍在晃荡,未曾停驻片刻。 卫常在摇头。 蓟常英不无担忧:“这万象罗盘是山中至宝,哪怕是寻钻地鼠也不出一日,如今却……师妹不会出事罢?” “她无事。”卫常在抬眼,“师兄也知晓,她向来爱看书,什么奇怪术法都知道一点,借此扰了罗盘也未可知。” “怎么如此笃定?”蓟常英好奇。 蓟常英是张春和的大弟子,是卫常在真正的师兄,又从小带着他与林斐然长大,是以二人关系向来不错。 饶是如此,卫常在也细细看了他半晌,这才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粒朱砂痣。 蓟常英凑近打量,眼中浮现些许惊异:“相思豆?” 流朱阁顶封有十八卷禁书,倒不是什么害人害己的邪术,都是正统术法,只是于弟子修天人道不利,所以被封禁在上。 其中有一卷名为《伤情论》,卷中又载有一术法,叫做相思豆,取相思焚心,一豆成伤之意。 取双方的心头血各三滴,混在一起种于心脉,待其长成后,即便千万里外,仍有所感。 蓟常英悠然道:“师弟看着孤傲清直,禁书倒是一卷不落。” 卫常在面色坦然,坦然得近乎无情:“师兄不也一眼看出?术法创出便是为人所用,这既非阴邪之术,我也无害人之心,那么看了、用了,又如何。” 蓟常英摇头笑道:“自然不如何,道法万千,无一不可用。你何时种的?” 卫常在回忆片刻,道:“多年之前。” 那是他与林斐然第一次起争执,两人不欢而散,他没有去寻,也不必去寻,他知道她迟早会回来。 但所谓“迟早”仍需等待。 等待的时日,心绪不宁,坐道也迟迟不能入定,实在影响修行,待两人和好后,他便于夜间种了这相思豆。 种豆者,心生千千结,感彼所感,念其所念,生死同思。 如此,以后再等待,便不必浪费几日修行时光。 蓟常英起身戴回斗笠,背光而站,潋滟的眸子弯起:“师弟,如果永远找不到她呢?” 卫常在垂眸,细碎光斑散于眼下,他说:“同道之人,终究殊途而同归。” 咔哒两声,罗盘指针终于停驻。 “东至东南。”他绕过蓟常英,正要动身,一只纸鹤飞落,触手而燃,其间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常英常在,速归山门,有要事通传。” 蓟常英看向卫常在,指间余烬散落,笑意难掩:“师尊急召,可这罗盘又正好有了反应,这可如何是好啊,师弟。” 卫常在低眉静思,蓟常英不由心下暗忖,难道没人告诉他,若人还活着,但万象罗盘没反应,要么是有神游境尊者遮掩,要么是,她已不在人界。 卫常在终于抬眼,动身南行:“劳烦师兄带领其余弟子先行回山。” “师弟你呢?” 卫常在只道:“我会尽早赶回。” 蓟常英含笑点头:“好,师弟一路小心。” 有些事,又何必点破,他自然是偏心师妹的。 14、斐然卓绝(二) 万象罗盘是道和宫的至宝之一,其间绘有星海阵,以人界为图谱,点星如子,只要有一缕气息,纵然是一只蝼蚁,也无法从阵谱中逃出。 可至今已有十日,他还未探寻到林斐然的踪迹,这并不合理。 卫常在停在一座小城中,心中不免浮起一个猜想,比如,万象罗盘会否存在什么他并不知晓的禁制。 以人界为谱,布天下棋局,星罗棋布,万象如一…… 他回忆着张春和的话语,在念到人界时停顿一瞬,似有什么要从迷雾中钻出。 呼哧一声,一只纸鸟再度从天际振翅而来,他却看也未看,只并指做诀定住其身,纸鸟悠悠落下,尾翼处烧出半片焦黄,将燃未燃。 这是师尊的信鸟,只要未燃,便权当没收到。 “哎呀——” 耳边传来一道惊呼,他侧目望去,正是一个背着褡裢,唇上轻佻捺了两撇的游方道人。 这老道人看看那困住的纸鸟,又瞅瞅古朴沉蕴的罗盘,眼中划过一道精光,不由道:“小道友,你是哪个宗门的,这是下山行走除妖来了?” 这小道友身如扶松,眼有明镜,大喇喇捧着个宝贝,一看便是初初下山不懂尘世的稚子。 他虽看不出这小道友手中何物,但必定是个宝贝,游方世间,修行进境,大多靠得就是偷拿拐抢,不然拿什么同宗门世家弟子相比? 今天真是天降大运,迷途中为他送来一只羔羊。 “稚子”静静打量着他,眼无波澜,随即面不红心不跳地应下:“是,门中师长给了这方罗盘,我却不大懂如何应用,故而迟迟寻不到猎物,实在令人苦恼,不知道友可有法子?” “自然有!” 老道人即时回答,他们游方之人大多境界不高,可行走世间数载,也自有一套或独特或阴损的寻物之法。 “不瞒小友,我行走多年,忝得一‘蓍草道人’的微名,这占卜之术还算拿得出手,即便是刚出生的妖兽,我也算得!” 老道怕他不信,当即从褡裢中抓出五十根蓍草,一番动作后,断道:“小道友,你是从中州而来……是道和宫弟子,年方十九,六亲缘浅,有修无情之途的大机缘啊。” 卫常在眉头微挑,眼带讶异,随即行了道礼:“道友慧眼,还望施以援手。” “算命有违天机,需得有所回报。”老道目光落在那方罗盘之上。 卫常在正要抬手解了罗盘上的禁制,随即一顿,便只解了一半,又将它递到老道手中,低眉道:“公平交易,还请道友占算,算过后,这罗盘立即奉上。” 公平? 老道心底暗笑,立即伸手握住另一半罗盘,他本欲趁火打劫,但转念一想,还是抓出蓍草摆弄起来。 这小儿是道和宫弟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其师长追杀而来,他也顶不住,便是给他算算也无妨,这可是他自愿交换的。 老道单手将蓍草在卫常在指间绕弄一圈:“想想你要猎捕的妖兽,是何模样,是何气息,心诚则灵至。” 卫常在细细看了他一眼,旋即闭目,照他所言回想,眉目竟渐渐舒展。 老道蹲身摆弄蓍草,逢九减一,三三分离,卦出象起:“嘶——看这命卦,分明是个人啊,你……罢了罢了,道和宫的弟子,远近闻名的断不了情。” 老道嘀嘀咕咕,不敢给卫常在听清,他拈算此人命数,随即犹疑停下,嘴上念着“怪哉”。 好吊诡的命数,如雾如沼,波云诡谲,如生还死,千丝万缕,其间又有大气运……这不是他能窥视的命数! 老道登时想要停手,却未来得及,当即跪倒在地,一口含心血喷满小道友的侧颜。 小道友不惊不慌地睁开眼,冰雪之颜上红白相间,腥味浓厚,两丸沉如水银的眼静静看去,他问:“道友,如何,可有踪迹?” 竟是半点没问吐血之事! 老道人如鲠在喉,也不知要找的是什么大人物,他哪敢细看,这条小命莫不是不想要了! 他一把抢过罗盘,随意往东指:“在东渝州,小道友赶快出发罢,晚了又走了。” 少年人也不生气,甚至还将他扶起身,抬手解了罗盘的全部禁制,清凌凌的眼看他:“道友,多行诓骗,于道心不利。我已将禁制全解,按约,你该实话实说。” 他浑然忘了自己胡说八道的时候。 老道人咋舌,将罗盘收入怀中:“我都吐血了,还能骗你吗?” 卫常在不解看他:“死人都会说谎,何况活人,更别提你这般的恶人,说些谎话不过信手拈来。” 老道人跳脚:“谁是恶人!” 卫常在抬手画诀,将人困在原地,突然刮起的风盈满衣袍,他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你是啊。恶人的眼睛,我见得最多。” 道和宫有一门功法,名唤识珠慧眼,初时可见灵力流动,万事万物在眼中皆为滞缓,随即便可识宝鉴珠,透骨视魂,修至最高,则可见人心。 人心与双目分明只隔一层肚皮,却要修至最高境方可见。 若能见人心,则可淡七情,灭六欲,是以张春和托太徽为卫常在授业解惑,欲其倾囊相授。 修行这门功法需要机缘领悟,太徽便是这样的有缘人,当年不过便一眼断出林斐然将将萌芽的天生剑骨,教授起卫常在来自然也得心应手。 可惜卫常在无缘,修至识宝鉴珠便停滞下来,众人只得扼腕。 卫常在于此并无感触,他从不觉得见人心一事有何困难。 贪婪、嫉妒、仇恨、愤怒,俱都遮掩不住,就像吸饱墨汁的劣笔,即便不断膨胀,收紧,但暗藏不到片刻,便要争先恐后地从密麻的毛流中浓浓滴出。 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这些黏稠的人心,这些墨色会渗透在每一张面孔上,每一双眼睛中。 他见过很多,他人的,还有,自己的。 眼前这老道人的眼,不过是他平生所见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双。 他眼神平静,双目微眨,一滴血色从睫上坠落,滴到已然出鞘的剑刃上,那剑正落到老道人颈侧,泛着幽寂的寒意。 “劳烦道友重算一算,她在哪。” 老道人双腿颤颤,只得告饶:“小仙长,我心头血都喷了,这人命数诡谲,非我能探!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处……别动剑!我、我只能看到极南之处,无尽海岸!” “多谢道友。” 眼见着人收剑回鞘,又弯身将罗盘取走,老道人还没从那股颤栗中回神,只抖着抹去唇上血色。 天杀的,这是遇到黑吃黑了,有没有人管管! * 整理好衣襟,林斐然推门而入。 如霰的住所名叫连桥行宫,如字面意思,此处由十来座行宫组成,亮如银绸的玉带溪环绕而过,行宫间以栈桥相连,还有几个参族童子在侍弄花草。 处处晶莹,片片飞香。 见她入内,其中一个参童子向她跑来:“姑娘请随我来。” 引路的参童子头扎冲天辫,辫上挂着一张梧桐叶,双颊俱用胭脂抹了一个铜币大小的红点,透出一分滑稽的可爱。 不知为何,所有的参童子都是这副打扮,他们给林斐然送药这几日,她没忍住弹了其中一人的冲天辫,弹性十足。 两人踏过栈桥,七转八拐,终于停在一处殿门前,参童子推开殿门,向内门微微躬身,随后道:“尊主正在等你。” 言罢,他转身离开,林斐然深吸口气,终于踏步而入。 殿内四下立着华贵的九枝莲灯,灯芯未熄,火如飞蝶,一方六边天窗开在殿顶,灿烈的高阳便顺着倾洒而入,笼罩着殿内一方玉座。 玉座之上正有一人轻抵额角,闭目养神,在他腿边,蹲坐着一只碧眼白狐。 略轻的脚步声在殿内回响,座上之人缓缓抬眼,碧眸潋滟,眼上红痕在泛金的日光下显出几分浅淡的嫣色。 “终于来了,太吾国的假明月。”他未有任何寒暄铺垫,直入正题。 林斐然躬身行礼:“见过尊主。” 如霰直起身,架腿而坐,眉梢微扬,竟问道:“见过?你以前见过本尊么?” “啊?” 迟钝如林斐然,此刻也惊讶出声,难道妖界也盛行这种冷笑话吗? 她现在最不会应对笑话。 林斐然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未曾见过,只是谦辞罢了。” “是么。”如霰并未在意,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那本尊方才所言,也只是玩笑罢了。伤势如何了?” 提及此,林斐然倒是真心道谢:“已然大好,多谢尊主这几日赠药。” 如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能好到哪里,左不过是从屋倒墙塌恢复到四处漏风罢了。” 话音落,两人都沉默下来,只余视线相交。 林斐然迄今同他见过两面,却对视过不知几次,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纵然这位妖尊是个喜欢弹话外之音的谜语人,她似乎也能从沉默中抓到一分契合。 就如此刻,她能笃定,他与她在想同一件事。 如霰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想问你的灵脉便问,不必弯弯绕绕,今日要你来,可不是让你盯着本尊看的。” 林斐然便不再犹豫,立即抱拳躬身:“我天生滞脉,难以修行,尊主博闻广识,医道大成,不知可有通脉之法?” 倒一点也不客气。 林斐然就像一只小小呆头鹅,叫她直言,她便半点不会婉转。 如霰心下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支颐,搭悬的腿晃动起来,足踝处金环微荡:“法子自然有——” 眼见林斐然双眼微亮,他道:“但都于你无用。” 于是她眼色微凝,眉间稍蹙,他又道:“不过,有没有用也无所谓,你并不是滞脉之症。” 那双眼又亮了起来,如风中星火,扑扑簌簌,时明时暗,如霰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十分愉悦。 他腿边的狐狸看不懂这暗流,疑惑地“汪”了一声,以为林斐然给如霰下了什么药,便朝她甩尾呲牙,一主一仆这鬼动静,看得林斐然满头雾水。 “夯货。” 如霰唇上还带着笑,屈指敲了敲狐狸的头,递出一块金牌,那碧眼狐眼睛一亮,吭哧吭哧吃了起来,再不抬头。 林斐然见他心情不错,不顾方才的怪笑,顺势问道:“敢问尊主,世间可有我这等奇病怪症?” 如霰这才抬眼看她:“有,但却并非病症。你这灵脉既无伤病,也非天绝,只是中了咒,咒术古朴,识得之人都寥寥无几,更别说为你诊治。” “但——” “但,本尊向来爱做‘寥寥’之一,能人所不能,你这灵脉别人或许无计可施,我却能全然医治。” 他抬手抚过眼上红痕,缓声道:“但别太着急,你问过,便轮到本尊了。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身份,为何要顶替明月到妖界?” 林斐然沉默片刻:“我并无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一个怆然逃山,不得不到妖界避难的普通宗门弟子,我叫林斐然。” “哪个斐然?” “非文斐,天然的然。” 15、斐然卓绝(三) “非文斐,天然的然。” “斐然?是个不错的名字。”如霰支颐看她,“既是宗门弟子,又为何逃至妖界?看你这副拙朴的样,想来也是被逼逃下山——是因为你的灵骨么?” 林斐然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惊愕。 如霰弯眸一笑:“很惊讶么?你初到摇光台那日,本尊便见到你周身的剑骨之光了。天生剑骨,万中无一,遭人争夺算计才是常事,本尊少年时游历人界,可是见过不少被剔骨剥肉之人。” 林斐然应下:“的确,尊主博闻广识,猜出也不应意外。当日我拼死逃山,搏得一线生机,如今剑骨无忧,还请尊主一解灵脉之事。” 如霰却未点头,只道:“剑骨之忧其实未曾过去,不过此刻,我们还是先说一说你的灵脉——你大抵不知道何为咒术,这在你们乾道是禁忌。” 谁知林斐然竟点头道:“不,我看过禁书,知道一些。” 如霰失笑:“你这番气度,更像是那种守在禁书前,自己不看,也不让别人看的人,没曾想也会偷翻禁书。” 林斐然不觉有错,她不仅自己翻,还带着卫常在一起翻。 “书只是书,并无好坏之分,是因为人不同,思辨不同,书才不同。” 在道和宫十年,她友人极少,是以闲暇时最爱到流朱阁借书观阅,书中自有万千世界,万千天地,在她眼中,书并无禁忌之分,有禁忌的是人罢了。 所以她误闯流朱阁顶,发现十八卷禁书时,也顺水推舟看了起来。 这十八卷实在算不上禁书,大多是些古怪的术法,不过她竟在其中发现了一本简单正常的游记。 游记中有一卷《异人篇》,记载了世间的奇人异士,或无心,或断首,或高如巨树,或矮似幼童,而在最后一页,便记载一类异人,书中称他们为天行者。 【所谓天行者,代天地行走世间,无需结印、无需绘符,出口即是天地之意,呼之生则生,呼之死则死,此为咒,咒无可解。】 世间修士若要使用灵力,修成功法,需得结印、绘符或是行诀,这是媒介,更是与天地沟通之意。 可天行者不必,他们所言即是天地之意,口出成咒,言出法随,若要杀人,也只需于千里之外呼出一个“死”字。 原书中,秋瞳几人落下山崖,得一孱弱老人指点,功法大进,而此人正是天行者之一,可惜《卿卿知我意》是一本标准的甜宠文,并未对此着墨太多。 如霰听她描述,略略点头:“大差不差,不过游记终究只是游记,并不完整。” 他抬手,那只碧眼狐狸立即跃至手边,扬着头任他抚摸。 “人人交流,先会吼叫、咆哮,再以结绳绘图,最后才演化为文字,以笔抒心,用纸载意——道法亦然。 天行者发出咒言,旁人将其改为符文,是以符文术法诞生,再由后人拓展革新,造出功法万千,将其与器物结合,便是行诀御器,落入活物耳中,又是御虫走兽。” 他既没有故作高深,也没有摆谱搭架,反倒深入浅出地道出林斐然从未听过的始末,让她不禁对他有了些许改观。 这人或许尊崇力量,但定然也是个好读之人。 如霰抬眼,一抹潋滟之色划过碧眸,他手腕翻转,一道微光顿时射入林斐然眉心。 “言语总归无力,有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还是亲眼见见才好。” 林斐然睁眼,眸光震颤。 眼前不再是亮丽的行宫,仿佛是一处暗室,却又如同星河般广袤。 十数条巨大的脉络横亘交错,撑起天地,在暗色中亮着细微的金红之光,忽明忽暗,如同旷野中挣扎的星火。 细细看去,那脉络上的暗色竟是由诡谲奇异的漆黑符文嵌刻而成,这符文延绵不绝,没有尽头。 本该通体泛金的脉络,此刻如同被钉死原地的灰蛇,无法挣扎,脉壁间只能透出狭小细碎、微若呼吸的凿壁之光。 “这便是你的灵脉。” 枯涸、滞涩、毫无生息。 林斐然闭目吐息,又听他道:“此番密密麻麻的咒文,本该令你再不得修道,但有人为你留出一线生机,你这才能修至坐忘境。” 再睁眼,她眼中的起伏已被掩下,只留下微不可察的余波。 又是一线生机,仿佛她命中注定要同这个词纠缠,至死方休。 林斐然这边心浮不定,玉座之上的如霰却已起身,三两步行至她身前,手中执着一支铜莲,指间微转,枝蔓抬起她的手腕,一道金光游走而过,笔笔墨黑的咒文浮现又消失。 他凝视片刻,倏而掀起眼帘,笑意浅淡:“知道这些咒文何意吗?” 他一字一句道:“咒文有言:此生不得进境,二十则殁。” “读过《天衍论》么?天地有常,谓之为道,大道生灵,灵泽万物,中有天之代行者,可出言成咒,咒即是天意命数,不可挡也。” 所以,她不能进境是天意,活不过二十是命数。 林斐然忽然一笑,顿觉人生实在巧合又荒谬。 道藏有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至九归一,循环往复,天地化清。 九在道法中是一个奇特的数,于她亦然。 九岁那年,父母双逝,她彻底孤身一人,天地茫茫,孑然独立。 十九这年,终于梦醒,为求生机,仓皇逃山,自以为逃脱命运的评判,却又发现她的生机早已注定在九的尽头终结。 如霰收回铜莲,在她身侧踱步,轻声道:“但,你信命吗?” 林斐然握着自己的手腕站在殿中,影子被拉做斜斜一长道。 “我不信。” 这句话很轻,却掷地有声。 如霰闻言低声笑起,步步逼近:“是啊,谁会信呢——天行者又算什么,不过是一群不得不依附他人而生的弱者。” 迎上林斐然看来的视线,他眼中笑意未散,像是引诱般开口:“万事万物,阴阳相衡。他们有着世间最强的咒法,却也有着最为羸弱的身体,天行者灵脉之纤细,连破入心斋境的灵气都承受不住,便不得不依靠他人渡灵力维生。 世上并不存在只生不灭的道法,如此弱者的咒言,我自然破得。” 林斐然松开手腕,直直看向他:“你要什么?” 如霰眼中迸发出奇异的色彩,他含笑道:“我要你。” “我可以替你解咒,作为交换,你未来三年须得为我所用,与人族妖族无关,与宗门身份无关,我要的,是一把独属我如霰的剑——天上天下,唯我一人。” 三年听用,换一身完好的灵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 林斐然却未被灵脉将好的消息冲昏头脑,反而更加谨慎:“你已经很强了,多一把剑少一把剑又如何?你想要做什么,多得是人趋之若鹜,又何必是我?” “总有我做不到的事。”如霰笑意微敛,目光坦然,“世上名剑不知凡几,若是随手便能用,你们又何必给剑分出次第?我如霰用剑,自然要选最好的那把——你够强,所以我选你。” 林斐然看他半晌,竟往前走了一步,她道:“我们才认识不到半日,你就知道我很强?” “自然——” “一个谨慎孤傲的人,却屡次宽容一个顶替身份的不明来客,赠药治伤,相谈半日不到便愿意同她有所交易,还是这般并不公平的交易。”林斐然看着他,语气笃定,“你以前就认识我,对吗?” 她的步伐不急不缓,步步逼近,临近他身前时也未曾停下,那般眼神,如同藏锋多年的宝剑再次出鞘,锐意不减,寒光如昨。 如霰未曾后退,只凉声开口:“是,我以前就认识你,准确来说,是十三年前——停下,我不喜欢别人靠我太近。” 林斐然竟当真顿步,又仔仔细细打量他许久:“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如霰正要笑讽几句,便又听她道:“你这样的容貌,我见过定然不会忘。” 于是这忍不住讽刺的心绪又都消散,转为全然的同意,没有人能在见过他之后有所遗忘。 当日大宴之上,他见到那剑骨微光时便只觉熟悉,于是让她放下却扇确认身份,尽管她已经长大,可容貌还留有当年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一模一样。 他寻剑寻了许多年,一直未曾将就,全因为他早已见过最好的一把,可他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便如同大海捞针,加之时日渐近,便只能准备退而求其次,可这时候,她又出现了。 谁又能说,这不是天意?连天都不得不助他。 他抬手轻抚过眼上红痕,双唇轻启:“还有什么顾虑,一并问了罢。” 在大宴上,在他已经认出她的前提下,她却毫无所觉,所以他并未提及往事,毕竟于他而言,那实在算得上一种耻辱,但看在过往的份上,他可以原谅。 林斐然凝眉,她竟然真的没有半点记忆,可如霰根本没有骗她的必要,若不是她察觉不对,他甚至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 到底有哪里不对?难道真的是当时太小,所以忘了吗? 一时思索无果,林斐然暂且放下这个疑问,只道:“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先说好,我不懂杀人。” 如霰道:“不需要你杀人,这三年里,只需要你去一些地方,寻找一些东西——譬如,先入朝圣谷,至于要什么,到时候会告诉你。 如何,这笔交易你做不做?有时候,一线生机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斐然并未立即应下,净澈的眼细细扫过他,那眼神不存在丝毫侵略性,带有几分难言的直白与通透。 “你很会谈判。” 先事无巨细、十分耐心地告诉她何为咒术,何为天行者,又以二十则殁的咒言逼近,要她想起自己是如何浑身是伤遁逃至妖界,如何寻求一线生机,再以所谓命数同她扼腕叹息,最后告诉她,只要同意交易,一切便有解法。 他很会拿捏人心。 可他说的也句句属实。 她问道:“如何定约?” 如霰弯起唇角,他早便知道她会同意,在他问她是否信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她绝不是信命之人。 “结契之法,你这么爱看禁书,必然知晓,用了此法便不必担忧欺瞒哄骗,更无人敢违约——结契之法霸道,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从不强迫人。” “成交。” 最后,林斐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确实全无印象。” 如霰弯身抓起那只碧眼狐狸的脖颈,漫不经心开口:“自己想,想不起来最好,那便是我得了便宜。” 言罢,殿门轰然而开,他抬眸看去,翠色眼瞳潋滟流光:“现在,你可以走了。” 16、斐然卓绝(四) “现在,你可以走了。” 如霰回身向玉座走去,背影写明了“慢走不送”之意,但林斐然并未离开,只开口道:“尊主,还有一事尚且不明。” 如霰停下脚步,略略回首侧目,秾长的眼睫泛着点金,透下半点倦怠的阴翳:“何事?” 林斐然见状一顿,但还是问了出来:“尊主方才说我的剑骨之忧未曾过去,不知此话何解?” 如霰闻言竟将身子全转了过来,细细打量她,目光奇特,好半晌才开口:“现在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林斐然:“……” 她无言,默了一会儿竟向他点了点头,坦诚道:“其实我记性挺好的,书看过一两遍就都能记下。” 如霰笑了一声。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确然会笑出来。 他可以理解,人族寿命太过短暂,于是只能留存那些深刻的回忆,抛弃不重要的琐事,但他不会认同,如他这般世间无二的风姿,竟也在“琐事”中。 “以后不准再提。” 他一字一句开口,得到林斐然的回答后,他才抬起手,霎时间,门窗俱合,室内陷入幽暗。 倏而,四周亮起细尘般的光点,似是腐草化萤之光,却又更加温和易碎,它们四处浮游,看似快哉,但须臾之间,萤光转暗,又不甘地闪烁片刻后消散而去。 浮光碎影中,一只玉白的手探出,指尖接住一粒光尘,随即送至她眼前。 “本尊在大宴之上见到的,便是此等微光。” 他缓缓走近林斐然,越靠近她这个光源,他的轮廓便越清晰,甚至在这明灭的烁金之光下透出几分惊人的绮丽。 在这方暗室中,林斐然身上那逸散出的莹润之光堪比皎月,直刺得他眯了眸子。 “看得出吗?纯如金屑,透如水玉,这个,便是你正在逸散的剑骨。” “……逸散。”林斐然突然觉得喉间干涩。 她曾在书中看过,剑骨的奇特之一,便是这滋养与逸散。 其余灵骨都是天生而成,或长或短,不一而足。唯独剑骨不同,它初时微末,需要一点点滋养长大,直至完全与人的脊骨重合。 如霰见她神色微敛,心底不由得划过一抹讶异:“我以为你该知道的,到了一定境界,便能看穿这些逸散之光,怎么,你的宗门师长没有告诉过你?” 林斐然松了脊背,脖颈微垂,些微叹息:“……没有人告诉过我。” 如霰这才恍然想起。 是了,她逃山便是因为剔骨之事。试问烹羊宰牛之前,谁又会同牛羊多说呢? 他垂眸,轻凉却又不留情面地再度戳穿:“或许,正是你剑骨逸散太过厉害,他们才会这样早动手。” 见人还垂着头,如霰抬手,掌中出现一个瓷瓶,他并指而起,一滴圆润如墨的香露从瓶中浮出,然后被他慢慢推入林斐然的眉心,那周身逸散的光芒顷刻间便停滞下来。 他倾身,如绸的雪发滑落身前,冷香幽隐:“林斐然,站在本尊身侧的人,不必低头,也不能低头——所以,抬起头来。” 如霰并未触碰到她,但林斐然仍旧感觉眉心拂过一点细痒,于是抬头,撞进一双眼中。 “剑骨之所以逸散,是因为道心有损,继而无法滋养剑骨,凝香露可以暂且帮你稳固,所以无须心急。” 他抬起手,缕缕金光游移,将那逸散的、沉暗的光尘汇在一处。 “我不知你过往,但有些事、有些人,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尚未消散的光尘凝作一粒芳珠,大如杏李,轻轻坠入林斐然掌心,仍有微光。 …… 林斐然踏出殿门,手中除了芳珠外,还有一串被塞入的白玉铃。 如霰并未言明用途,他好似十分困倦,自顾自抵榻卧眠,雪发散了满榻,再无动静。 眼前倏而压下一抹长影,她抬头看去,正是立在高栏之上的荀飞飞,他身后还跟着她稍微熟识的几人。 他看着她手中之物,抱臂挑眉,缓声道:“或许我们该说句,欢迎加入。” 视线扫过,人人腰间都悬了一串白玉铃。 * 风雪苍凉,旭日东明。 三清山道场中央升有一座三丈高的石台,其上列次坐着几位长老。张春和居于其中,神色平和安宁,他注视着场中神情激奋、摩拳擦掌的弟子,微微含笑。 数日过去,林斐然叛逃之事或许声势浩大,但终究只是消遣,在今日即将宣布的大事前,没人会再去讨论一个无足轻重的弟子。 周炎长老终于站起身,他身材健硕,一头冲天黑发更是十分显眼,一动身便吸引了众人视线。 “今日将诸位聚于道场,自是有重要之事宣布,不过想来大家都已知晓,某便不多废话。”他声如洪钟,响彻每个角落。 “朝圣大典将于十月开试,届时,行飞花会,开朝圣谷——” 话音刚落,道场中爆发出一阵尘埃落地的欢呼,弟子们再抑制不住内心激动,大声讨论起来。 “十年了,朝圣谷里的师祖们终于愿意再开山门,此次我定要进去薅把灵剑!” “算了,想入剑山取剑,得先过飞花会,再在朝圣大典比入前十,不说其他宗门,光是咱们道和宫便还有卫师兄、裴师姐他们顶着,轮不着你我。” 那弟子却并未失落:“但谷里还有老祖宗们坐化时留下的其他宝物,捡着一样都算赚了!” 看着台下兴奋的弟子,周炎不由朗声大笑:“为了助各位取得好名次,除了平日教习之外,我们几人这几月都会在道场坐阵,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弟子高呼:“多谢长老!” 张春和也含笑而视,颇有长辈慈和,他侧目看向身后:“常英,怎么不见常在?” 蓟常英嘴上叹气:“我们与师弟分了两路,不知他寻到何处去了。” 张春和敛眉:“可有给他传信?” “师尊的信鸟传了七八只,却并未有回音,大抵是还未收到。” “不是没收到,他只是不想看。”张春和淡笑,一只朱纹信鸟浮现掌间,他竟启唇道,“常在,此间事了,不必急归。” 蓟常英眉梢微扬,却压下心中疑惑,未曾开口询问缘由。 张春和望着纸鸟远去,忽而感叹:“我总是不懂你这个师弟在想什么,从前不懂,现在更加。因为不懂,好些事便只能我亲自做。” 蓟常英含笑:“师尊操劳。” 张春和只是开口:“弟子之过,为师者补。” “师尊大义。”蓟常英垂下眼睫,唇微弯,“对了,近日又收到北原来信,提及兽乱之事,希望道和宫能够相助。” 北原兽乱,已是老生常谈之事,那边又并无宗门驻守,是以经常向还算邻近的道和宫求助。 张春和点头:“还是由你去办,若是不算危险,便带些弟子去历练,切莫出事。” “是。” …… 朱纹信鸟乘风而过,追云袭月,终于在夜幕之时赶上一座天马灵驾。 修士纵然可以御器而行,但因为过于耗费灵力,多数人还是更习惯用灵兽天马,卫常在也一样。 听到熟悉的鸣啼声,他探手出窗,信鸟稳稳落于指尖,他本欲照例将信鸟困于水牢之中,顷刻间,朱纹大作,信鸟爆裂而起,挣脱水牢。 “常在,此间事了,不必急归。” 卫常在心中疑惑,此刻却也按下不表,既然师尊已说不必急归,那便不归。 他从芥子袋中放出积攒已久的信鸟,术法一解,七八道声音同时响起,都是蓟常英的规劝,句句重叠,声声交叉,什么也听不明晰。 卫常在面无波澜地在原地打坐,充耳不闻,直到天马一声嘶鸣,他才缓缓睁眼。 急风卷帘,带入几息咸湿之气,无尽海已到。 夜幕低垂,海边星空辽阔,卫常在将天马安顿好,顺手拍了拍它的头,便寻觅而去。 此处人迹罕至,慢慢躲到这里疗伤也不无可能,只是海风潮湿,于养伤不利。 相思豆固然好用,于寻人一事上却堪比鸡肋,会否有一术法,只要施用,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彼此相连?若没有,要如何创出? 清幽的海边,他思绪繁杂。 他忽而想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纵然有所偏移,却也到底是伤了她,她会怨他吗? 离山那日后,他频频发梦,每次都会听到她嘶哑的声音,看到她微红的眼,然后,再次尝到那滴腥甜的血。 灼热、甘甜、生机勃勃,是与他全然不同的味道。 面上平静,思绪却纷飞不定,行至岸边时,卫常在骤然停下脚步,仰头看去。 嶙峋山石上,正立着一抹纤白身影,他抱着琵琶,墨发尽散,面容不甚清晰。 “少年人,你到无尽海岸做什么?” 纵然未曾见过,卫常在也将眼前人认了出来,他行了道礼:“见过谢前辈,晚辈到岸边寻一友人。” 无尽海是人妖两界的界门,为免当年大战重启,便须有人到此处守界。谢看花正是此方的守界人。 “咦?还有人到此处?”谢看花声音疑惑,随即一道灵光自他脚下蔓延而出,灵风乍起,不过片刻便已荡过整片海岸。 他向前一步:“你的友人是何面貌?” 卫常在道:“她肩上受了箭伤,同我一般年纪,眼明心净,姿容清丽,神情正直,不过眸色略呆……” 谢看花打断他:“你说的是女子?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女道友行至此处了,哦,也不对,前不久倒是见过一顶花轿从上方而过,应当是哪家女儿……” “前辈,未免遗漏,晚辈还是想亲寻一番,不知可否?”卫常在并不关心是哪家女儿,他也并未完全相信谢看花。 谢看花微微松口气,不要他相帮就好,若是晚辈开口,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拒绝。 他抱着琵琶坐下,侧耳调弦,道:“可以,但是不能靠近无尽海,不然,我会将你甩回宗门。” “是。” 卫常在搜寻得十分仔细,未曾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行至某处时,他突然见到对面山林中晃过一抹银光,那是剑刃之光,他立即纵身跟上。 追踪而至,前方确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却不是他最熟悉的那一个。 他无声靠近,琉璃般的眸子静望而去,视线缓缓落到说话之人身上。 那是江尽。 江尽正同身侧男子说笑,而在他身前,开着一方一人高的光洞,灵光渐渐扩散,露出洞外之景——竟是碧草蓝天,清风卷云,又有白鹤低飞,鱼跃清池,同这方的夜色格格不入。 两人披上黑袍,说笑间走入浅草地。 卫常在立即明了,那是妖界。 他想起之前江尽所言,没头没尾,极为古怪,还声称自己知晓林斐然生死,难道……可她又如何能到妖界去? 门还未关,卫常在提步前追,忽然间,又有一只信鸟降至,他此次并未禁锢,信鸟触之即燃,其间传来秋瞳虚弱的呼救。 “卫常在,我在小松林西侧,受了重伤,我……救……” 似是力竭,声音到此为止。 卫常在停下身形,乌眸中倒映着那愈发缩小的方门,静止片刻,他抬头望向云中明月,终于动身。 17、斐然卓绝(五) 圣人有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修士修行入道的第一步,便是冥想,视万物以心,听万物以气,以当下所感构筑一个大千世界,万分清净,这便是第一境,世人亦谓之心斋境。 当年林斐然等人还是小萝卜头时,先练了一年的弟子剑,随后才被师长带至先祖遗留的剑境中打坐悟道,尝试着摒弃杂念,破入心斋。 道和宫择选弟子严苛,入门后却是放养式,师长将人带至剑境后,便兀自打坐凝神,再不管弟子去留。 第一日,全数到齐,但第二日,来人减半,第三日,陆陆续续、稀稀拉拉,甚至有弟子在剑境中打起了雪仗。 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吃得了练剑的苦,却吃不了打坐的闲。 众人玩闹间却也明了,第一人自然只会是卫常在,他是首座关门弟子,天资卓绝,甚至比冰雪凝静。 某一日,剑境内群峰微鸣,有人破境,众人回首而视,落到卫常在身上,他却也睁开了眼,略略侧目向后方看去。 那里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弟子。 眉目舒缓,唇角微扬,一副遨游心内、自在畅然的模样,与卫常在的静雪之姿不同,她更像咬定的松柏,默然的群山,眉宇间却又含有涤荡的风、清渺的雨。 她在感受世界。 众人注视良久,她睫羽微颤,终于睁开了眼,眼内含光,面浮轻雾。 迎上大家或好奇或惊讶的视线,她扬唇一笑,上下牙各缺一颗,却不影响这笑容的灿烂。 “我好像破入心斋境了。” 一月破境,林斐然三个字自此传遍道和宫。 …… 忽然忆起往昔,她心中并未有波澜起伏,十年风雪,早已将诸如这般回忆磨得模糊。 只是感叹,她已经许久未曾有这样畅然肆意的感受,心中也迷茫丛生,再无清明,或许,这便是如霰所言的道心有损。 她自己未曾觉察,剑骨却率先有了反应。 终究,陪伴多年的老友还是要离她而去了吗? 林斐然心中忽而掠过一抹很轻的怅然,并非可惜,只是怅然。 道心难固,心中迷障,可她甚至不知迷障为何,便无从解起。 至少在剑骨散尽前,她想为它挑选一柄真正称手的剑。卫常在送的潋滟虽好,但也只是比寻常之剑更加称手而已。 她低头看向荀飞飞给的舆图,寻找其上标注的铸剑之所,随即脚步一顿,再次抬头环视,这才发现四周早与图上所绘的街巷毫无关联。 思绪纷乱之中,她走错路了。 这条街巷也不知偏僻到何处,行人稀少,没有多少铺面,唯有堤岸边站着的两个黑衣人,他们身披大氅,头戴兜帽,骂骂咧咧。 “谢看花给开的什么门,一进来就掉河里,要不是我们反应快,早成落汤鸡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林斐然想去问话的脚步一顿,那二人也恰巧抬起头来,相视间,默然无言。 说话的少年人一把掀开兜帽,再次打量她,忽而笑了一声,冷而轻蔑。 “真是巧仙人撞巧钟,巧麻了。” 另一人却一言不发,只静立在侧,帽下露出的弧度熟悉非常。 见她似是凝滞,那少年人抱臂在胸,挑眉道:“废人多忘事啊,怎么,逃到妖界不过数日,便不记得昔日同门了?” 林斐然视线最终定在他的脸上,缓缓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江尽。” 斐然变成废人,可是他江尽率先叫起的。 * 道和宫每个弟子都会接到除妖兽的任务,这关乎到成绩考校,关乎下一年是否还能进小学宫听讲。 和卫常在不同,林斐然并非亲传弟子,她需要考校成绩继续留在小学宫,更需要用这份成绩堵住悠悠之口。 她接任务,向来以独自一人能解决的为先,但也会碰上多人同行才有胜算的,敢与她同行的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都是和她一般,在道和宫独来独往的边缘弟子。 除此之外,她甚少与同门同行。 直到某日,守山弟子收到一封来自北原的求救信。 北原兽乱,不少散修前去降服,都铩羽而归,当地又无宗门驻守,仓皇之间,便有人将信送至道和宫。 由此,道和宫师长便让蓟常英带队,又从众多弟子中挑出六人一同前往历练探查,其中就包括林斐然。 北原不似中州,那里常年落雪,山野寂寂,风一刮,如剔肉剜骨一般,即便几人从小待在三清山,却也受不了这样锐利的风雪。 一行人到达村落时,已不是初出洛阳城时的潇洒打扮,此时人人都披了件银狐篷,头罩兜帽,双颊泛红,浑身裹着风雪前行。 村民一见,吓得还以为巽风狼成精了,差点举着铁弓出手。 那时林斐然默默跟在队尾,打量四周,偶尔被风吹得瑟然。 最前方的一位弟子吸着鼻子,抱着剑,牙关微颤,舌尖发干,实在狼狈,他看着不住赔笑的村人,颇有些迁怒的意思。 “妖族是妖族,妖兽是妖兽,兽不能化人,这等常识不知说过多少年,你们抱着个志异话本就当真了,可笑至极!” “方平,不可无礼!”蓟常英上前一步,眉头微蹙,那向来蕴着春风的眸子也沉了些许,“师弟初出茅庐,不识礼数,常英代他陪个不是。” 匆匆赶来的老村长扶了扶毡帽,下意识抚平皱起的衣摆,笑得局促:“没有失礼,没有失礼,小道长说的是,我等常居北原,难免消息落后些,令诸位见笑……外头风冷,不如先随我去喝杯酥茶,暖暖身子,再商议斩妖一事。” 蓟常英再度颔首,歉笑道:“有劳。” 他起身后望,视线落到林斐然身上,唇下小痣微动,眼睛微弯,他抬手向她招了招:“师妹,你来。” 随行弟子转眼看去,神色各异。 林斐然早已习惯这般异样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越过众人走到前方。 她身量高挑,银狐篷垂至脚踝,分明裹得严实,却又像是冷到一般,半张脸缩藏在兜帽中,只飞出几缕乌发,露出一双眼眸。 那眸子如暖池氤氲,清明含光。 “先前多位道友折戟于此,想来定有异样之处,为免意外发生,我需得先去查探一番。我这几位师弟妹就留在此处护着你们……他们甚少下山,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蓟常英扬着笑,半侧身子,让林斐然同村长相对,解释道。 “我走后,便由这位林师妹带队,一应事宜,由她定夺就好。” 此话一出,另外五人双目一瞪,看看林斐然,又望向蓟常英,其中一人不满开口。 “大师兄,她能定夺什么?” 蓟常英是道和宫众弟子公认的大师兄。 这声师兄不止是因为他入门早,境界高,更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张春和的首席大弟子,再加之性情随和,爱护弟子,得不少人信服。 但他现在竟单独叫了林斐然,还让她号令众人,凭什么? 难道凭她与长老相熟?凭她与卫常在有婚约? “师兄,凭什么听她的!” 蓟常英抬眸望去,唇边提起一个如常的笑意,他解下系在后腰的笠帽,将它压在了兜帽上,两样帽子重叠戴着,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但配上那张脸,却不能说难看。 他笑道:“凭我是大师兄呀。” 蓟常英向众人颔首后便离开了,散出的发丝被风雪卷起,他的话音也随风吹来:“同门之间要互相友爱,若是我回来时知道有什么不对,可是要罚人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漠漠雪色中,其余五人不满看向林斐然,她却望着老村长,微微颔首:“劳烦带路。” 老村长双手拢袖,笑容讪讪,带他们走向村中唯一一座祠堂。 “这是附近几个村一同筹建的,坚固又厚实,夜间只要烧盆炭火,就一点也不冷了。” 说完这话,他叫几个青年端来两盆炭火和几捆柴,刚要叫人放下,其中一个弟子便叫住他们。 “这炭黑黢黢的,一烧起来浓烟飘个没完,这银狐裘还要不要?我们有符,不用你的炭火。” 他手一挥,长符出袖,刚要贴上那老村长额头,便被林斐然截下。 她这才摘了兜帽,露出几缕翘起的发丝,目光平和:“符,不是用来贴在人额头上的。” 那是镇妖兽的贴法。 她手一拍,符咒稳稳贴上老村长胸前。 “村长,东西既然已经搬来,就放在此处。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有几个村落,那引起兽乱的巽风狼最近又常出现在哪?” 方才抿唇不言的青年这才开口:“附近五个村落,隔得都不远,只是我们这里最贴近雪山,那老狼便常来,村外现在还有它的脚印。” 林斐然沉思道:“之前来过不少修士都败了,你们可看过他们打斗?” 老村长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看是看到了,那些道长都和老狼在雪原上斗法,我们只远远观着有雷光在闪,一打起来,雪雾满天,什么也看不分明,等清晰后,那些道长也都败了。” 另一个青年补充道:“我上次照顾那个道长,他说,这老狼邪得很,根本杀不死!” 几人又陆续说了不少,林斐然还在听,有两个弟子却重重放下剑,一声闷响后,兀自坐到一旁闭目养神。 那村长见状止了话头,脸上又泛起几分歉意:“诸位都是道和宫的仙长,想必不成问题……仙长们远道而来,应当疲乏了,你们先休息,我们去准备些吃的。” 林斐然侧目扫过那两人,还是抿唇道:“麻烦了。” 她送走村长和几位青年,回到祠堂,里面的五人一反之前疲累的神态,聊得正兴起。 “定是那些山下修士学艺不精,打不过罢了。留在山上能多学多少道法,偏要下山,下山可就再不得回宗门了。” “大师兄都出手了,咱们就静待消息罢,他不会放我们遇险的。” “也是。” 五人聊得火热,没有理会进门的林斐然,她略一顿足,转身坐在一旁,静心思索方才的消息。 北原的天总暗得快,等到老村长等人来送奶酥时,已然将夜。 村长几人觉得祠堂狭窄,又黑灯瞎火的,不够方便,便抄上柴火,清理出祠堂前一片空地,叫几人出去吃。 “这酥油茶非得现煮才香,这样酥子也不会腻人,你们除妖会更有劲。” 老村长看着手中上好的清茶,微微有些不舍,但还是乐呵呵地绞进锅中,眼中带光。 几个弟子聚作一堆,听着这话时互看一眼,眼中揶揄不言而喻,忍不住小声笑道:“他以为除妖是做农活呢。” 另一人打眼看到坐在火堆旁的林斐然,又窃语起来:“平日不熟,这几日赶路才知道她话这么少,你们说她和卫师兄怎么聊天啊?是不是相顾无言?” 其中一人双手抱胸,哼笑一声,音量一点不低:“那是看不上我们才不屑同我们闲聊呢,人家一月不到就入了心斋境,是第一人,能和我们一样吗。” “江尽,你小声点!”另外一个弟子拉住他,“她由大师兄带大,关系非同一般,小心她告你黑状!” 那老村长却听进这话,搅着奶茶的手停了下来,满怀希冀道:“真的?姑娘你如此厉害?是第一人?” 风雪簌簌,满是寂静,唯有火上红壶咕噜作响。 江尽瞟向那独坐一隅的少女,再憋不住,放声大笑:“是啊,可厉害了,明明第一个入了坐忘境,修习多年,至今还是坐忘境呢!” 其余人未开口,却也忍不住掩唇,吃吃声不绝。 江尽扬起下颌,缓声调笑:“这斐之一字,向来与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相连,敢以斐作名,自然也当是天才人物,只是有的人担一斐字,却实为废,竟厚颜至此——”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去,哄笑出声。 少女独坐风雪之中,黑眸映着篝火,默而不言。 老村长几人听不懂这话中之意,却不愿再露怯扫兴,便也跟着附和笑起来,手下奶酥搅得起劲。 江尽一看,捧腹乐道:“你看,连这山野村人也瞧不上你,还想做领队人,不如做梦更快!” 老村长干巴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他看向林斐然,又看向江尽,这句话他倒是听懂了。 山野村人。 他耳尖微红,给了身侧还在傻乐的青年一巴掌,随即埋头搅着奶茶,再不言语。 自那日后,斐然二字便与废人扯上了关系,反正都是同一个音开头,众人当面唤她名字也不再小心,总爱拿腔捏调,故意吐字吞音,听起来便像林废人。 这一叫,就是多年。 …… 正值午时,清浅的日光洒在这偏僻一隅。 江尽对上林斐然的视线,目露兴奋,他拇指顶剑出鞘,冷笑道:“偷盗宝物,叛逃下山,今日,就由我们将你抓回正法——是吧,卫师兄?” 一阵暖风拂过,吹落兜帽,那掩映其下的真颜终于露出,乌发如绸,冰肌玉骨,眼无波澜。 他神情平静,也并未拔剑,只看着她道。 “斐然,随我们回去罢。” 18、斐然卓绝(六) 第18章 斐然卓绝(六) 你要玩,我一人陪你足…… 无声对峙, 一静一伏。 江尽同林斐然作对多年,自然知晓她的剑有多利,知晓她这个人斗起法来有多狡诈。 嘴上挑衅, 他的眼神却紧紧盯着她,不敢分神片刻。 林斐然逃山那日, 他正同裴瑜在万窟山除妖兽,是以遗憾错过, 只能从同门弟子口中探知一二。 后来被蓟常英选中, 不得不一同下山寻人,又于途中收到师父灵明道人发来的信笺,信中携有一枚符令, 于是这不甘终于化去。 【首座有令, 林斐然盗宝逃山,背弃师门, 已遁至妖都兰城,特令你等速至无尽海岸, 持此枚符令交于守界人谢看花, 不可多言, 他会为你等开一方通往妖都的镜门。 另,妖都守卫森严,切不可大张旗鼓,首座已遣一高手随行,他在无尽海等你。 注:江尽吾徒,以上虽为师门之命,但将在外,其命或可不受。为师知你素来桀骜,不喜林斐然其人, 但得饶人处且饶人,莫乱道心,切切。】 江尽当然知道师父的言外之意,众多亲传弟子,首座为何将捉拿一事交于他?不就是看中他向来与林斐然不对付吗。 可那又如何,此举正合他心意,他已经许久未曾和林斐然动剑了。 一想到此,他便觉得手中似有虫蚁噬咬,奇痒难耐。 “林废人,你跑不掉了。” 晓风和畅,妖界特有的瀑杨柳吹出泠泠声响,如镜的叶面投射出斑驳光点,块块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 江尽等人能寻到妖都,必然有人授意,要么是张春和,要么是道和宫哪位师长,只是,他们是如何知晓自己到了妖都? 须臾间,思绪百转,她却也不愿与江尽多加缠斗。 他就像一只胡乱呲牙的疯狗,除了裴瑜之外,见谁咬谁,对她尤为凶恶,难以沟通。 剑拔弩张之时,她立即纵身跃至房檐,准备往回奔走,紧盯她的江尽哼笑一声,拔剑出鞘,势头凌厉,目如鹰隼。 “恢恢之网,不漏尾鱼。” 江尽的师父是灵明道人,两师徒修行的扶摇剑不含道家之人的柔润,反倒一派激荡,剑势迅猛,剑既出,数十道剑气便扶摇而上,声如凤鸣。 那剑气细密交叉,如同天网般直直压下,将泠泠的瀑杨柳割裂震落,哗然一声,如同满地碎镜,四处微光。 林斐然不得不翻身闪躲,落在街巷之上,她望着两人,也不再回避,双手结印化诀。 顷刻间,纷扬坠地的碎片同频而震,枝头如镜的瀑杨柳也哗哗作响,随着林斐然并指而出,它们悬空而起,朝那密布下的剑网冲击而去,每一块都撞上那交叉的结点,竟在瞬间就破了这剑势。 御物,这本是最基础、最简单的道法之一,此时在林斐然手中却好似有移山填海之势。 她不免沉声道:“江尽,你的剑还是和以前一样软弱。扶摇直上,需得有不死不尽的决心,像你这般,这扶摇剑用与不用又有何区别? 而且怎么会派你来抓我,别忘了,你很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当年她刻苦练剑,堵住的悠悠众口中,就有一张是他江尽的。 江尽咬牙冷笑:“你这么懂,怎么至今还是坐忘境!” 林斐然纵身一跃而出,身法漂亮,却未远离,而是踏上一枚碎片,掌中以气凝剑,冲他而去:“不是我懂,而是你没有半点进步。” 气剑凝雾,带着寒意直刺面门,江尽却不闪不避,只勾唇一笑,十分不屑:“说得像什么高手似的,且不说我方才未尽全力,你是不是没看见,我身边还有一个老熟人呢。” 一柄长剑横斜而出,先斩断林斐然的气剑,再转腕一侧,向她脖颈直劈而来。 林斐然斜眼看去,撞进一双凝雪双眸,四目相对间,他佯装出手,却在逼退林斐然后收回了手,只静静挡在江尽身前,不言不语。 那是卫常在的脸。 江尽从此人身后探出头来,幸灾乐祸道:“有情人对峙的戏码,我最爱看,不如演一出?” 他紧盯着林斐然,想看她心防大破。听闻她离山那日双目赤红,不知今日能否见到! 静待片刻,林斐然却无甚波澜,只堪堪吐出两个字:“有病。” 她又道:“既然爱看,何不请真人来演?寻个假货都这么高兴,难怪裴瑜看不上你。” “你!”江尽被戳到痛脚,顿时火起,却又咬牙压了下去,嗤笑道,“几日不见,眼也瘸了?说什么胡话,这不是卫常在又是谁。” 林斐然再未看向那人,只横剑在前:“就算他真是卫常在,又如何。” 江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前之人抬手拦住。 “是吗。” 执剑的“卫常在”突然松了肩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面铜镜自照,看起来有些不着调:“江尽,你不是说换上这张脸她必然心碎破防,任我们宰割吗。” “那是因为你被认出来了!”江尽怒道。 这人拨弄头发,面上筋骨却诡异地在皮下游移挪动起来,如同泥人重塑,咔咔作响,再转眼看她时,已然恢复本来面貌,形貌俊秀,眉眼狭长。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明明一模一样,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告诉我嘛,下次我改改。” 林斐然竟也真的开口:“你们确实很像,但也只是像罢了。江尽不可能和卫常在一同出现,还有,你的剑比他的更有人味——轮到我问了,你是谁,道和宫没有你这样的人。” 这人恍然大悟:“画骨难画神,这门技法还是有待精进。至于我是谁么,看在你也这么诚实的份上,我便不遮掩了。参星域,玉衡星麾下星君,穆千,特来襄助,为道和宫捉回叛徒,夺回至宝。” “夺回至宝?”林斐然敛眉,已不愿再多辩解,只道,“竟不知,我一个小小弟子,能劳烦星君亲自前来。” 参星域广纳天下无名修士,由丁仪带头,效力人皇,护卫天下百姓。 丁仪之下有七位星主,符、阵、医、法、器、卜、御,各司其职,星主麾下又掌有十二星君,虽境界不一,擅长之道也不相同,但都无一例外是修士中的高手。 当年,林斐然还未随太徽清雨上山前,便曾有星主邀她入参星域。 穆千耸肩:“你们道和宫指名要星君随行的,玉衡星主既已答应,我等自是要奉命行事,抱歉了。” 言罢,一条异纹铁锁凭空出现在他身后,如同蝎尾高扬,下一刻便向林斐然重击而来。 她旋身避开,那人笑着直追而上:“这叫盘山锁,也是朝圣谷流出的灵器,被它穿身而过,可就再也挣扎不得了。” 盘山锁力重而身轻,锁尾那柄短匕头颅高扬,如同一条紧盯猎物的蝮蛇,缠斗间随时能攀咬一口。 林斐然凝神而对,手间气剑忽长忽短,在她左右手不断移送,以此来抵挡游移的锁尾匕首,她还得抽空躲开链身,以免被彻底缠上。 “小姑娘,身法再好,只有坐忘境,又有什么用呢?”他神态轻松,游刃有余,逼得林斐然节节后退。 “你能用武技弥补与江道友的差距,是因为他还不够强,但你与我之间,可是有如天堑。” 他话音落下,玄色锁链上亮起道道符文,林斐然只觉得呼吸一窒,神思恍惚,速度顿时慢了数倍,不论她如何运灵,却始终未能抵挡住这压迫,脚下如坠千斤,动作艰难。 那锁尾匕首也缓了下来,如同猫逗鼠般,下一刻便直穿她肩膀而过。 道法·坠力 “你方才用的御物,我现下用的坠力,都是最最初阶的术法,不算欺负人吧?”他踏步而上,狭长眸子微眯。 匕首穿肩的瞬间,林斐然只觉得全身灵脉紧缩,好似每一缕灵力都被锁在原地,无法施展,只能任人宰割。 她半跪在地,玄铁锁链如同蝮蛇般从她肩上环绕而下,寸寸紧缩,似要榨干她所有灵力。 穆千走到她身前,倾身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嘴上却十分谦逊:“抱歉,我每每看到陌生人,总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脸,这样以后幻形不会有破绽。” 他左右看了会儿:“脸貌好模仿,就是眼神有些难度……小姑娘,你的眼睛我很喜欢,但为何取个‘废人’之名,是因为你父母厌恶你吗?” 听闻父母二字,林斐然瞳孔骤然紧缩。 颊边细风乍起,穆千愣神瞬间,只觉侧颊微凉,他抬手一抹,擦出一道血痕,不由咋舌道:“难怪说江道友一人不行,得要我随同。” 境界低微,灵脉紧缩至此,竟还能分神空出这些灵力。 穆千还欲开口,顿觉一阵悚然从心头划过,浑身寒毛竖起,他立即急急退后,在他离去后,一道蔚蓝长箭斜插而入,他原先所站的那块石砖已经裂如蛛网,被坠击出碎石。 江尽立即持剑回望,只见街旁高屋之上,正立着一抹蓝影,她手执长弓,弓身流银,箭点光华,弦绷如圆月,正直直对着他二人。 “妖都兰城,禁止斗乱,违令者,逐!” 一阵雷风蹿过,穆千只觉手间微松,再抬眼时,林斐然已然被带到房顶,紧缚的盘龙锁被她身侧的栗发少年解开,他起身俯瞰,甩手将长锁扔了下去。 “再加一条,妖都禁止锁链这样不人道的东西。” 来人腰悬白玉铃,正是如霰手下五位使臣之一,少女名唤碧磬,少年名唤旋真。林斐然认出来了,他们二人正是大宴那日护在如霰身侧的两位“金童玉女”。 江尽皱眉,低声问道:“穆千,你以前不是来过妖界吗?妖都有这样的规矩?这俩怪人是谁?” “规不规矩,我不知道,但这两人我认识。”穆千渐渐站直身子,眉宇间也浮起一分认真。 “妖尊不爱管事,甚少出妖都,便收了五位使臣替他行走,其中有两人,一个叫碧磬,一个叫旋真,专管妖都城内斗乱之事,定然是方才动静太大,把他们引来了……不过,看这架势,这小姑娘和他们认识?” 江尽扫过屋顶,那叫旋真的少年人正给林斐然喂丹药,一时摸不准他们的关系,不由道:“你有把握吗?” “妖界五个使臣,以他二人实力最次。你我对上他们,有六成胜算。”穆千掏出一面铜镜,理了理额发,“不过,他们很会摇人,看到他们腰间那个白玉铃了吗?” 他从镜后露出双目,眼中划过一抹精光:“那个铃铛一摇起来,另外三位使臣都会到场,他们一来,可就不是你我能对付的了。若是运气不好,唤来了妖尊,我们就等着抛头颅,洒热血吧。” 江尽猛地瞪大眼:“妖尊?你我也值得他动手?” 穆千意味深长道:“你碾死蚂蚁时会觉得自己在动手吗?” 江尽沉默片刻,皱眉道:“你那盘龙锁怎么躺地上一动不动?再用用,我们先突围,速战速决!” 穆千闻言有些尴尬地掩住下唇:“方才只是想装一下,话没说完——那是盘龙锁,纪念版。” 江尽大骇:“什么叫纪念版?” 穆千目不斜视:“就是九成像的仿品。” “什么?!” 穆千看不得江尽这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摊手道:“她只是一个坐忘境的弟子,我一个星君,难道还要如临大敌带上法宝吗?况且,我怎么知道她会和使臣扯上关系? 好了,我也有秘密武器,你且安心,我的任务,鲜有失手。” 两人私语时,房檐上的三人也在密语。 碧磬拉着弓,抿着唇,一袭靛蓝长裙被风扬起,臂上皮甲光华流转,看着威势逼人,实际上她双唇翕张,正不动声色地开口:“旋真!这泼皮怎么样,能不能打?” 旋真将林斐然扶起,缓缓活动发麻的手腕:“难说,那变脸怪至少是自在境。” 方才解盘龙锁时,他的整条手臂被震麻半边,疼得他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碧磬喉口微紧:“至少高我们一个大境界,我先唬住他……你方才摇铃了没?” “摇了,都摇了一遍。” “怎么说? “荀飞飞说马上就到!” “好!”碧磬心中有了底,手中流银长箭离弦而去,铮然如同鸣金之音。 穆千反应也极为迅速,他侧身抛出一个布袋,霎时,大雾四起,浓白诡异的沼烟袅袅而升,令人嗅之昏然。 “你先给她治伤,我来拦住他。区区障眼法,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碧磬静下心绪,闭上双目,手中长弓骤然绷紧,一簇火星渐渐自箭头燃起,竟也带出一阵浓密的雾气。 一箭穿星夺月,两箭烧峰燃海,三箭破川透云—— 箭矢出弓,锋头无火自燃,擦过这片浓白烟雾,越烧越烈,直奔掩映其间的黑影而去,将他的面容映得如火通红,毫不犹疑直穿而过。 一人被击散,他的身形逸如烟雾,片刻后却分裂出数十个一模一样形貌的男子,他们同时笑道。 “哎呀,好箭法,可惜没射中。” 碧磬站在屋顶,烈火灼烧出一片清明,她与那男子对视,顷刻间,那出锋的箭骤然回身,从远处穿射而来,其中一道虚影不闪不避,竟掏出一把匕首迎击,将那锋利的银箭一劈为二。 碧磬这时才有些惊讶,但她没停太久,立即挽弓搭箭,四支银箭齐发:“没射中,那就多出几箭!” 穆千笑了一下,四周浓雾再次凝聚,他的身形渐隐:“妖族修行艰难,我至少高你一个境界,你怎么看得透?” 那四箭仍旧穿身而过,只是射散几道虚影。 虚虚实实,难以伤其分毫。 碧磬并未动摇,只闭上眼,弓弦慢慢拉紧,锋头再次燃起。 另一边,旋真视线在浓雾中搜寻,突然间耳尖微动,他足下立即游出一道雷光,霎时便奔至雾中,他抬腿踢出,却依旧踢中一道虚影,不痛不痒。 穆千趁两人未曾察觉之时,悄然潜上房顶,一把抓住林斐然,对着大惊的碧磬微微一笑便后仰落下,消失于雾色中,旋真追身上前,却仍旧晚了一步,眨眼间便难寻其踪影。 穆千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他笑道:“人心复杂,这样的‘虚无缥缈’你们两个妖族的孩子怎么看得穿?我无意与你们动手,大家就到此为止罢。” 大雾中,他看向手中人:“随我们走,早些回去也好,受了罚,求个绕,他们会放了你的,过几月养好伤再去参加朝圣大典,若是运气好,寻摸到半个宝贝,不比你偷的东西好?” “偷?”林斐然笑了,干咽下口中丹丸,咳嗽几声,问道,“我偷什么了?” 穆千耸肩:“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这次出来抓你,可耽误了我不少事情。” “是吗。那就要再耽误你几日了——”她一掌拍出,穆千立即后退,身形霎时散开,原来方才抓住她的也只是一个虚影。 “虚虚实实,你们看不透的。”穆千又奇道,“吃了什么好东西?不到片刻,连肩伤都恢复如初了。” 林斐然站在大雾中,如一抹暗淡的玉色,可肩上破开的大洞却清晰可见,鲜血浸润,顺着衣纹丝丝流下,而那被贯穿的伤口却已完全恢复,只剩一道淡粉的伤痕,她那被挤压的灵脉也骤然膨涨起来。 “一整瓶点春丹罢了。” 她将手中瓷瓶扔开,擦掉唇角细血,抬手抓住一支直冲而来的银箭,箭风未灭,吹起她的衣摆与发梢,她以箭作剑,在指间旋转,银光乍闪间,她抬眸看向身前之人。 “什么虚无缥缈,不就是抓鬼游戏么,你要玩,我一人陪你足矣。” 19、斐然卓绝(七) 第19章 斐然卓绝(七) “我叫,林斐然。”(…… 碧磬、旋真二人微怔, 隔着雾气看她,不甚真切,但他们已然知晓林斐然的意思。 她是要自己一人与这男子斗。 江尽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却也听到这番对话,手扇着眼前雾气, 立即开口道:“她最会拖时间,你别被她蒙了。咱们现在的要事是将她带走, 迟则生变!” 穆千叹道:“你看她这架势, 现下能带走吗。再者,你仔细感受一下,觉不觉得有道略凉的视线正注视此处, 但他只是看着——江尽小道友, 援兵要到,早该到了。” 这话一出, 旋真碧磬二人顿惊,立即看向腰间挂着的白玉铃。 摇铃了, 荀飞飞他们应下后不会不来, 唯一的可能, 便是尊主止住了他们。 江尽也回过味了,不由得大笑:“废人啊废人,到了妖界,还是没人站在你这边。” “没人又如何?即便无人与我一处,我也还有自己,还有这双手!” 她这一生茫茫苍苍,无数次虎口逃生,无数次风雪磋磨,她从未后退哪怕半步, 就算是苍天倾轧而下,哪怕粉身碎骨,她也绝不会弯身半寸! 她抬箭指向前方:“再来!” 穆千看她,不知为何笑了一声,没多少意义,只是觉得好笑。 她明明只是一个坐忘境的修士而已。 “小姑娘,你这番气势,我都要以为我们才是恶人了。” 语毕,周遭雾气渐凝,一个又一个的“穆千”出现,手上俱都拿着一柄同样制式的匕首,穿着同样的披风,嘴角挂笑。 “猜猜,谁才是鬼?” 下一刻,数十个穆千围攻而上,林斐然却并未后退,而是手握长箭直迎而上。 泛着幽蓝色的精铁与匕首相击,撞出极为清脆的铁戈声,虽说双拳难敌四手,可林斐然身法实在太巧了。 寒星般的箭簇擦着匕首刃边而去,却又突然回手而过,簇头弯钩处立即将匕刃划翻,她没有犹豫,顺势靠近时立即提膝向其腹部撞去,不出所料,只撞散一团白雾。 手中箭立即旋转而过,击破道道虚影,那些粗制的匕首也随即落地,当啷声不绝于耳。 “可惜了,这些匕首虽不值钱,买得多了却也不便宜啊。”穆千的声音传来,在这愈加浓厚的白雾中显得时大时小,听不分明。 “不过,你确实难缠。” 话音落下,雾中又有五六个虚影手持匕首而来,他们此次却不再一同对抗,而是分散开来,试图逐一攻下。 林斐然凝神应对,下一刻便如离弦之箭冲出,眼神冷静。 她左手执箭,寒光乍闪之时击中一人前胸,雾影散去,手中匕首落下,她顺势接过,下一刻便将其掷出,直直钉入另一人眉心,雾影再散,透过的匕首直插地砖缝隙,震出嗡鸣。 一道寒光从左侧袭来,她旋身避开,右手一掀衣摆,长腿顿时横踢而出,正中那虚影脖颈,足掌落地瞬间,她再次疾踏而起,寒箭换至右手,直向前方冲去。 那处,正立着一个抬手扇雾的身影。 神行术加持,足下生风,林斐然一跃而起,避过身后掷来的匕首,手握箭尾,一击而下—— 叮然一声响,箭尖对上刃锋,那略显粗糙的刃面映着江尽那瞪大的双眼,他无声骂了一句,瞬时后退数米,手中长剑出鞘,已是备战姿态。 林斐然并未理他,只是伸出左掌,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净澈双眸直直看去:“抓到你了。” 抓鬼与其靠追击,不如直接下饵,等鬼自投罗网。 穆千瞳孔微缩,随即哼笑道:“打窝下饵是吧?抓到又如何,我们方才可没约定抓到鬼有什么奖励。还有,别忘了咱们俩到底谁才是等待被抓的鬼。” 他反手拉住林斐然的手腕,大喊道:“江尽,动手!我现在承认你之前的话了,她确实难缠,早撤早好!” “早告诉你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江尽从手臂上撤下一条绳索,向两人冲来,“拉好她!” 穆千看向林斐然,刚要开口,却被她身形一晃,攻守之势立即调换,他虽还拉着她,却也被绕至身后,左臂被她拉至反弓,一时难以放开。 林斐然突然笑了:“谁说江尽是饵?打窝没错,但你好像看错钩子了。” 她才是饵,而她要做的,便是让穆千将方才右肩上那一击还来! 手中银箭高高举起,寒芒星矢坠击而来,穆千立即结印行诀,一震灵力爆开,林斐然纵身离去,却也给穆千肩头划伤半寸,血流不止。 穆千立即隐去身形,周围数个虚影冲出,势态凶狠,看样子被方才那一击打得恼怒了。 数人围至,林斐然举箭以对,忽然一声箭鸣由远及近,击破数道虚影。 她一怔,转头看去,碧磬将背上箭筒解下,大力放到腿边,震碎几块砖瓦,她从中取出三支银箭,挽弓搭箭:“她可不是一人。” 江尽冷笑一声:“援兵至今未到,其中真意你们难道不懂吗?有人不许你们插手。” 碧磬也学他冷笑一声,扬起下颌,发间宝蓝珠串碰响:“你休要胡乱猜测!我不知为何援兵未到,我只知道林斐然现下受了欺负,我就不能不管!” 旋真跃下屋顶,掀唇笑道:“抓鬼游戏这么有趣,一个人玩太孤单了,我们也来!” 语毕,他足下雷光乍起,顷刻间便如一阵疾风般掠出,出现在数十米外的某处,手握成爪,直直压上那人肩膀。 “抓到了!” 在他手下,是正在治伤的穆千。 旋真探头看他,笑问道:“虚影再像,却不会受伤流血。怎么样,我的鼻子灵不灵?” 穆千一时间只觉心塞,只恨临行前没让某人给他算上一卦!谁知道来抓个小姑娘会碰上妖族使臣,倒霉倒霉倒霉! 他随意扯好绷带,反手捏诀击去,旋真立即避开,他趁机再次散去身形。 可血腥味浓郁,这人又跑得极快,几乎是刚移开身形,下一刻便能被他追上,一时间他逃他追,似乎是插翅难飞,只好再次幻出虚影同旋真缠斗。 “江尽,回去记得告诉你们道和宫师长,给我加钱!” 江尽这边既要应对林斐然的攻势,又要躲避那准头极高的箭矢,一时间自顾不暇,怒道:“你自己去说!” 林斐然手上不停攻向江尽,余光却扫往穆千那处,要想破了这幻阵,首先就是要重伤这人,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想将方才那击还回去。 若是以往,她定然会向这人解释,她不是小偷,她不叫废人,就如以往在三清山一般,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率先忍下,不想给其他人惹麻烦。 太徽等人常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他们说,修道之人,须有宽怀心胸,须要戒骄戒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们还说,好斗者自损道心,心如磨石,污言如水砂,忍耐即是修炼,被人中伤,应当时时内化磨砺,时时自省,以善养身。 她以前觉得十分正确,人当自省,才能前进,但那日见到如霰恣意独尊、想扇谁就扇谁的模样时,她脑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 人就不能一边自省,一边扇回去吗? 这两者是冲突的吗?扇回去,就是不善吗? 显然不是。 别人欺辱而来,立时扇回去,然后再内省、再修心,又有何不可? 林斐然开口道:“碧磬,能借你几支箭吗?” 碧磬正追着江尽,闻言道:“你要几支?” 林斐然道:“有多少,借多少。” 碧磬微怔,旋即大笑开:“当然可以!依我玉石一族的功法,要多少有多少!” 她手中弯弓骤然放大数倍,足有一人之高,弓弦更紧,寻常之人定然无法拉开,可玉石一族天生铜皮铁骨,这弓力就是再加几百石也拉得! 她拿箭随上,臂甲微绷,轻而易举便将弓挽如满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箭出,将星坠!” 铮然几声响,数十支银箭飞跃而出,却在下一刻骤然散开,坠在头顶,箭簇之上亮着寒芒,真如寒星在天,顷刻间便有箭雨坠落。 “旋真,继续!” 林斐然话音落下,旋真应下一声后便奔出虚影包围圈,再次向穆千追击而去。 旋真逼得太紧,穆千不得不幻出虚影,可刚出不久便会被箭雨击碎,幻影也十分耗费灵力,他不可能陪这三人打消耗战! 不能再等了! 穆千一手抄起那盗版盘龙锁挡住旋真,转头又幻出十几个虚影,一同向林斐然奔袭而去。 她身法再快,也不可能在瞬间认出他,只要给他一击的时间—— 这一击的时间,林斐然手中剑诀已成,她旋身挥过,顿时狂风骤起,那支支坠下的利箭无火自燃,被这风吹得越来越烈。 江尽睁大双眼,喃喃道:“风火剑阵,用箭也行?!” 无人回答他,坠下的利箭光芒汇聚,明如日光,顿时将这浓雾照亮,比白昼更甚,眼前黑影也无所遁形—— 看到了! 林斐然接过一支银箭,毫不犹豫地旋身掷出。 箭上光华顿闪,势如破竹,划出一声击破长空的鸣嘀,直冲穆千左肩而去,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将他穿退数步后狠狠钉在了地上! 穆千有些怔然地侧目看去,那支银箭陷于肩内,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还未感到痛觉,细血便已从伤处涌出。 他皱起眉,看向满天堪比烈日的焰光,心下了然。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可假的终究成不了真,光一透,便都现了形。 若是早知道林斐然是什么性子,那今日斗法,他定然全神贯注,绝不会输,可惜没有“早知道”。 自视甚高的苦,今天他可是吃了一大筐。 林斐然却也不好受,本就缠斗许久,再加上风火剑阵与方才那一击,若不是先吃了一瓶点春丹撑着,怕是早已力竭倒落。 她稳住剧荡的灵脉,喘|息着走上前,俯视着他:“这是你方才欠我的一击,原封不动还给你。” 穆千笑了两声,咳出一口血:“小姑娘,你叫什么?”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 她直起身,血染的衣袍在风中飞扬,散开的乌发映着光,数支银箭落地,凝成一道不停息的大火,在她清润的眸中不停烧灼。 她说:“我叫,林斐然。斐然卓绝的斐然。” 说这话时,她并未看向穆千,反而是望向自己的手,久违地有种心绪澄明之感。 被恶语中伤,被谣言曲解,她曾经试图辩解,试图讨好,可全都没有用,所以她选择沉默接受,独自消化。但每每重新想起,便不得不再次咀嚼咽下,如同反刍一般。 翻来覆去地咀嚼,不停地自我安慰、自我开解,竟都不如当场扇回一掌来得畅快解意。 穆千躺在地上,认命地看着淡去的雾气:“好名字……” 不远处的江尽撑着剑,看着长身玉立的林斐然,心中不由划过一抹幽寂的怒意。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江尽原本是没有注意过林斐然的,她实在太低调了,甚少出现在人前,但周围弟子又时常谈论起她,为了合群,他也偶尔同其他人一起讥讽几句。 直到后来,他随蓟常英到北原历练,这才终于认识了她。 那时,他也只是照例同其他人一道讥讽这个不会还嘴的闷葫芦,甚至还为自己想出“废人”这样的谐音沾沾自喜。 她本来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直到他开口喊那老村长“山野村人”四字时,她才抬起头,乌眸映着篝火与雪色,淡得惊人。 他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冷笑道:“看什么,真想向大师兄告状?谁替你作证呢?” 另外几名弟子移了视线。 林斐然却直直看着他:“不必谁替我出头,也不需谁作证。但今日,你得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向我,向村长他们。” 江尽一听这话,分明是出言训他,气极反笑:“向他们?我们是来替他们除妖的,该是他们谢我!” “那你除妖了么?” 林斐然话语直白:“此处被巽风狼掳掠数次,西北处楼房倒塌一片,妇孺经年藏于地窖,不敢出头,唯有几个青年和老人,他们守在此处,只为等我们这万分渺茫的到来。 若不然,附近村落的人只能举族搬迁,这样的风雪,你知道路上会死多少人吗?” 篝火对面五人噤声而坐,心绪复杂,有一人瞟向那低着头的老村长和两个青年,收起了嬉笑神情。 江尽噤声却不是因为懊悔,而是贸然被反驳的怔愣,反应过来后,他猛然站起身,甩开同门拉住他的手。 “倒没看出来,第一人分明如此牙尖嘴利,平日却一句话不说,尽在太徽长老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让我道歉!” 气氛瞬时紧张起来,如绷弦之弓,一触即发。 骤然间,一声狼嚎由远及近,林斐然立即起身拔剑,斩掉袭来的一道雷蛇。 余下的电光将老村长手中的红炉打翻,他仰倒在地,旋即被两个青年扶着后退,几人皆面色惊恐:“是、是那老狼!” 其余弟子也顾不上江尽这莫大的怒火,都拔了剑,上前半步:“不可能,它不可能逃过大师兄的追捕……难道,它比大师兄更强?!” 林斐然执剑而立,凝神道:“不,此处根本就不止一只巽风狼。” 她话音刚落,一处阴影中慢慢走出另一只巽风狼,垂着头,踩着电光,涎水四流,呼吸间吐出的腥风令人心悸。 林斐然当机立断:“你们中一人护送老村长三人回去,让村民躲回地窖,另一人联系蓟师兄。” 须臾间,一只巽风狼扑猎而至,它身侧雷蛇乍起,直奔而来。 那是江尽第一次面对这样凶残嗜血的妖兽,剑还未拔出,便被巽风狼扇至一旁,咬去半块腿肉,它就像逗弄硕鼠的老猫,一步一步环绕在侧,再次击出之际,一柄剑横斜而入,反刺巽风狼双目,将它逼退。 她侧目看来,对他说:“江尽,拔剑!” 江尽做不到,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的痛楚与恐慌,仿佛身骨俱碎,仿佛那妖兽下一刻就会咬掉他的脑袋。 忽然间,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疑惑,旋即转为了然,片刻后,她道:“既然不敢拔剑,那便先同其他人撤退。” 江尽望着她的眼神,望着她的身影,她分明只是在陈述事实,可他却奇异地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他的沾沾自喜,他的桀骜自大,他的天骄之姿,全都被这一眼击得粉碎,变得可笑又渺小,于是她的不言成了怜悯,她的转身成了看轻。 江尽撑着起身,想要拔剑出鞘,却只有叮叮当当的碰响。 扶摇剑,非得有直上九天的毅勇方可出剑,他没有。 他的狼狈与胆怯全都落进她的眼中,那一日,他心中真正涌起一丝恐惧的愤怒。 他害怕林斐然以此作笑柄,四处宣扬,就像他们对她做的一般,于是他越发激进,不敢让任何人多听她的话,也越发桀骜,想要将那个眼神彻底从梦中抹去。 所以,直到林斐然走到他身前时,他也不敢躲闪,只强挺着腰板,一如既往地嘴臭:“林废人,这次是我们输了,下次……”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雾气终于散去,日光映下,江尽顶着一个五指印茫然站在原地,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斐然。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林斐然看着他,甩甩手,“清脆好听,可惜不是好脸。” 她并掌作拳,又向江尽打去,他也不傻,立即歪头闪开,与她对起拳来,眼中逐渐蕴起怒意:“你做什么!” “方才那巴掌,是替你爹娘抽的,从小到大没学好,养出张臭嘴。” 林斐然不动声色地挡住他,拳在靠近他的脸时又变作掌,更加清脆地抽了一声:“这一巴掌,是替我爹娘抽的,寄予女儿祝愿的名字,被你平白污蔑。” 江尽被打得节节后退,她大抵用了十成力,脸颊灼痛异常,甚至将他打得有些头晕眼花,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于是更加愤怒。 “林废人!” 啪! “最后这巴掌,是为我自己,为过去的我、为默然的我、为麻木的我,为被你们欺瞒侮辱的我!” 一掌蕴了十成力,狠狠抽在江尽脸上,将他扇得向左歪倒,右脸顿时肿胀起来。 林斐然顺势将他按倒在地,手狠狠掼着他的头,垂眼俯视。 “再喊一遍,我叫什么?” 江尽晕眩的视线涣散,干涩的嗓音微凝。 “林斐然……” 五指收紧,江尽头皮一痛,她却只是看着,沉声道:“记好了,斐然卓绝的斐然。”——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2 23:00:00~2024-07-1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十三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碎小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雷震震荡 5瓶;64609196 2瓶;桃之夭夭、陈遇白、Pr?chti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燎原火(一) 第20章 燎原火(一) 为何下山,从未下山!…… 江尽被林斐然如此掼到地上, 五指擒发,只觉头晕脑胀,胸闷欲吐, 心间那点幽寂的怒火烧灼更甚,却囿于她手, 挣扎间手背青筋根根爆出。 明明所有人都是这么对她的! “你叫林斐然,那又如何?若是你真够好, 我叫你废人, 又有哪个同门会应和?!我若喊卫常在和裴师姐作废物,谁会承认,谁会相信!” 头皮越发皱紧, 他视线尚未清明, 却忽然感到一阵寒凉的杀意。 那又如何! 江尽无法翻身,颈上青筋不住浮起, 却仍要大喊。 “林斐然,你现在到底凭什么气势十足!你重伤师长, 偷盗灵宝下山, 还躲到妖界, 与妖族勾结,条条门规,你条条都破,你才是破戒者,有什么脸面打我!” “我早想骂你!你自幼失怙,再无亲属,若不是太徽长老将你带到山上,你早就死于官场尔虞我诈,哪还由得你那日威风凛凛下山?! 清雨长老对你如何, 大家有目共睹,你却当场断她修行灵器,让她悲痛至今,还有山上诸多弟子,被你一场风雪剑伤得卧床数日,你竟没有半分愧疚?!” “林斐然,仗着长老喜爱,目中无人的是不是你?仗着那份要挟而来的婚约,在裴师姐和卫常在间横插一脚的是不是你?仗着那短暂的天资,时时看不起人的是不是你? 难怪才过几日,卫常在便与秋瞳同进同出,全然忘了你的存在,你应得的!” 声声逼问,句句震耳。 “为什么你们都要质问我凭什么。”过往在三清山时如此,下山那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我又有什么可以依凭的呢?” 林斐然垂着头,右手越发用力,微微颤抖。 那日的大雪、那日取骨的话语、太徽那骤然烦躁不耐的神色,以及过往种种,又渐渐爬满她的视野。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看她的,欺人者不自知,却以为自己在除恶! 凭什么? 她才要问所有人,凭什么如此对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四周箭雨火风在她眼中烧灼起来,赤红一片。江尽那愤怒的面容与沙哑的指责忽然变得似远非近,好像在咫尺之间,又好像来自云外。 “好一个目中无人、横插一脚、看不起人,我日日反思,处处留情,事事躬省,到头来,却都成了我的错……” “若是太徽清雨对我好,你们觉得不公,为什么不敢去质问他们?若是觉得我利用人皇对我林家的关护,硬逼张春和同意我和卫常在的婚约,为什么不敢将怒火发到张春和身上?! 不是人多,便是对的。你们,实在是太软弱了。” 因为不敢,所以把矛头对准了她,因为恐惧,所以只能将心中的妒火与怨气发在她身上。 因为她是一个好人,因为她无法反抗。 若是强者的刀尖只敢对向弱者,那又何必修道,那又为何修道!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满是风雪的三清山,在寒风冷雪中,尚且矮小的她被顶着不同面孔的同门带至偏远的小松林。 “你怎么总跟着卫常在,想他带你进境?” 几位师兄师姐站在松林间,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形不算高大,站在一处却好像能遮天蔽日,林斐然仰头看去,只能窥见小片白云。 “真是可笑,你知道卫师弟是谁么?论辈,他是亲传,谁都得称呼一声师兄,论天资,他是未来道子,我们都不敢多加肖想,你一个不能进境的废人也敢靠近?” “诸位怎么忘了,林师妹初入门时也是天资聪颖,一月入心斋,连我师父也时时提起……呵,那时候,我可没少被师父明里暗里嫌弃!” “当初我问你要参星域的入门试题,你看了我一眼不说话,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不是亲传弟子,凭什么得到长老青睐,凭什么日日去吃宵食,就你特殊?他们传了你什么剑法,让你在群英大比里赢我的,练给我们看看如何?” “盯着我们做什么?怎么,想动手?”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提剑反抗,一对多,结果自然不好,剑卷了刃,她被打倒在雪地中,却不觉寒冷,眯眼看到天上的艳阳后,反而笑了。 几人显然是留了心眼的,打得她足够狼狈,却没有明显伤痕,等到卫常在到松林寻她时,她看起来似乎只是练剑过度才脱力在地。 “听师兄们说你来松间练剑了。” 少年身姿如松,面容如玉,他歪头看她,拂开她额角的乱发:“怎么睡在这里?练累了?” 艳阳在他身后,随着他的移动时隐时现,林斐然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他唇角浅淡的笑。 他拿过林斐然紧紧握着的长剑,看到剑刃处弯折不少,又多了几个豁口,无奈道:“你总习惯横挑式,力气又大,这样用,再好的剑也受不住。” 说到此处,他将手中长剑递给林斐然:“早知轻剑不称你手,我便替你另寻了一把。你看,它更重些,也更长,更适合你——我给它取了个名,叫潋滟。” 林斐然抬手接过,看着这把剑静了许久,久到卫常在都有些疑惑时,她骤然开口,声音略哑。 “卫常在,我会变得更强,强到就算灵力境界不及,也能用剑技压制他们。” 卫常在停顿片刻,乌黑的眸中泛起波澜:“他们?他们是谁……你认识了新的朋友?” 林斐然坐起身,淡蓝道袍上沾着细碎的白,乌发上也凝着雪粒,被冻得发僵发红的手指握着雪剑。 她说:“他们,是向我出剑的人。终有一日,我只需一剑,便叫他们再不敢言!” 那时她固执地想要改变他人的目光,可别人的看法,是最难改变,也最不必要改变的东西。 她最初愿意跟着太徽二人回三清山,明明不是为了一鸣惊人,不是为了讨得同门的喜欢,更不是为了卫常在! 是为了……为了…… 林斐然呼吸骤然急促,眼中灼热更甚,烧过一片绯红,恰如那日在桃溪边同卫常在表明心意,恰如那时和同门争斗,血染小松林,恰如那刻在道场上,清雨用小重山刺入她肋下,点点红梅在雪中绽开。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讨厌她……她已经很努力在练剑了,她未曾连累太徽清雨的名声,她只是喜欢卫常在,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但没有人在意,好像她只是存在于世,就已经让很多人不快。 因为不在意,张春和宁愿派人追到妖界,也要取她剑骨,因为不喜,即使是并不相识的道童也要对她拔剑相向,那样的杀意毫不掩饰,只欲除她而后快。 她只是想活着,所以她逃下了山。 可为何此时此刻,她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仍旧被困在三清山中,仍旧被困在那片茂密的松林里,她抬眼看去,仍旧只见灰白的云,不见暖阳蓝天。 下山、下山,为何下山,从未下山! “江尽,快跑,她入魇了!”穆千大喝一声。 江尽此时额角青筋暴起,呼吸断续,林斐然的手捏住他的脖颈,令他无法回答,他的视线终于清明,恍惚看去,她双目赤红,眼中早已没有他的存在。 “嗬嗬……” 空气越发稀薄,呼吸破响,江尽感到一阵恐慌和无力,偏偏在此刻,他忽然想,以前面对众人的指摘,林斐然是不是也是这般无力。 脖颈处传来一声脆响,江尽骤然瞳孔紧缩,他的喉骨似乎半裂,吞咽间竟能感受到些许细碎之物。 “林……” 破碎的声音没有传到林斐然的耳中。 入魇对于任何一个修士来说都是极为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入魇之人或会堕入幻境中,渐失五感,再难醒来。 盘龙锁袭来,却被林斐然一把抓住,穆千立即顺势将她暂困住,从她手下救走了已然晕过去的江尽。 碧磬心头大跳,她毫不犹豫地摇起了腰间白玉铃,嘴里在祈祷:“尊主尊主,赶紧来吧,这么好的人族,可别魇傻了……” 铃铛被晃出残影,可见她有多急切。 林斐然原本就吃了一整瓶点春丹,灵力大盛,如今又有入魇加持,周身光华流转,灵力大涨,令人心骇。 她站起身,挣脱盘龙锁,手中气剑凝起,威势十足,直向江尽而去。 穆千捂着伤处倒吸口气:“她这涌动的灵力,可不像坐忘境的修士。” 在场几人,只他对入魇稍有了解,他屏退其他人,掏出一面铜镜,并指画诀,从肩头抹了些血滴入手中铜镜,镜面顿时波纹横生。 这是悯春尊者托人给他的,好在他说过,林斐然先前就有入魇迹象,若有异变,先将她困入这镜中,不可让她完全入魇。 此镜是用一百名稚童眼中那抹清光所炼制,曰,明镜高悬,压制入魇最为有效。 微光自镜中旋转而起,瞬间便将暴动之人笼罩其中,再一转眼,她已到镜中。 如今此处是不能再留了,穆千扛起江尽,趁碧磬等人去接那铜镜时,折身回跑,一边跑一边掐诀大喊:“谢前辈,赶紧开门!变故大生了!” 另一边,碧磬紧张接过铜镜,只能窥见镜中那抹身影,旋真径直起身:“直接回行止宫,去找尊主还有救!” 碧磬点头,正要随他一同前去时,一阵淡淡的冷梅香吹来,止住了两人的脚步。 “吵得本尊耳朵疼,下次再这么摇,你们就将这铃铛活吞下去。” 碧磬二人终于露出一抹喜色,转头看去,却发现来人不止如霰,还有荀飞飞以及不知何时归来的青竹。 不远处正在奔逃的穆千忽感心惊,下意识回望,只见屋顶之上正有三人望着自己,目光轻然,却极有威势。 尤其是中间那位,身量修长,一袭白金长袍,腕缚莲环,肘垂半尺宽袖,飘然如仙,加之一头似雪的长发,来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他心中立即划过一抹极寒的悚然。 那人抬起手,一支散落的寒箭骤然悬空,坠星般朝他们二人袭来,无处躲避,无法躲避,银箭直穿而过,将他与江尽串在一处。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此时,一道镜门终于出现,他跌入门中,跌回人界。 如霰望着那处,略凉的视线转落到荀飞飞头上,荀飞飞立即拱手:“马上让人去修补界门,绝不会再有漏洞!” “不必,界门广阔,本尊亲自去查补。”他转回头,看向碧磬手中的铜镜,颇有无奈,“真正棘手的在这里。” * 啪嗒。 黑暗中,林斐然听到一点眨眼声,极轻极慢极细,好似眼睑一点点睁开时拉扯出的胶着之音。 随即频率渐渐加快,重合的声响如同老虫振翅,听得人脊背发麻。 一股凛然清气蹿至心间,心神终于寒凉半分,她扶额睁眼,那黏着之音骤然消失,咕噜的一声,某颗珠子落地,她凝神看去,正是那由逸散剑骨凝成的芳珠。 四下幽暗,唯有这颗珠子散着微光。 她俯身拾起,再抬头,倏而对上满室的眼,心下重重一跳。 原来此处并非幽室,四周双目遍布,宛如繁星,一只又一只,瞳仁大得诡异,又黑白分明,像极了稚童之眼,它们不停眨动,黏稠的眼皮开合间声响不断。 “林斐然,你可认错?”一声童音响起,天真无邪。 林斐然看着这些眼睛,只觉得目眩神迷,却仍在心神震荡之间反问道:“我何错之有!” “眼睛”们哈哈大笑,如同幼童玩闹,一声接一声,嗡嗡作响,笑得人耳聋心鼓:“入此界者,均是入魇边缘的修士。修道却入魇,是有亏心,罚!” 一道金光雷霆从天而降,直朝林斐然劈下,将她劈得半跪在地,口中血沫横出。 心神震荡间,她眼前忽然闪过什么。 一道身影自暗色中走出,白发鹤袍,臂搭拂尘,目含清风,步履轻盈,如仙人降世一般,他一出现,那四周的眼竟都安静下来,只移着眼珠四处打量。 此人不是张春和又是谁。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盘腿坐下,声音温和:“抱歉,孩子,这明镜高悬内含有清正之气,虽可助入魇之人保持清醒,却还需要金雷震慑,本就不是对付你的,不必介怀。” 林斐然好似并未听到他的话,良久,她才从那道雷光中醒来,慢慢动了身子。 她并未看向张春和,只神情奇怪,喃喃道:“看来,我脑子里真的少了点东西,该找个人看看了。” 方才一道金雷劈下,震荡间,她竟又想起一点往事,一点从未记起的往事。 比如,她早在孩童时,便知晓自己穿书一事。 喉间发痒,林斐然咳嗽两声,又咳出些血沫,她收敛思绪,转看向张春和:“这道雷,是你放的?” 她突然想,若是能改良些许,再多劈一劈,会不会记起更多? 张春和并不介意她的无礼,只道:“这道雷光于你无害,之所以吐血 ,盖因为你入了魇。寻常人至少要历经十道方可清明,你甚至不需一道,这很好。” 林斐然看他:“你一直在镜中?方才镜外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是。”他坦然认下,腕上菩提子莹润生光,“给出这面宝镜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谁知竟真的用上了。” “你倒是很坦然。”林斐然并未坐下,而是站着身,垂眸看他,“不知污蔑我偷盗灵宝时,是否也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非我污蔑,这是太徽同弟子的解释之词,不过我也不推脱。”张春和并未在意,他笑道,“我甚少有机会同门下弟子对坐论道,今日倒正好有此时机。 以你的天资,这剑骨不仅无用,还可能拖累于你,何必存之?” 林斐然笑了,只是这笑声颇冷:“是否无用也该我这个主人说了算,你算什么,竟也来评断?若是灵骨长在你身上,你也愿剖去?” 张春和看她,不躲不闪,眼中竟有一份祥和与静然:“有何不可?若是我有剑骨,能助常在踏上天人合一之道,筋骨下剖三寸又何妨?可我没有。” 林斐然道:“就是没有,所以才觉得无谓。” 张春和站起身,摇摇头,声音悠长:“孩子,你自小在山上长大,不知晓这悠悠众生,有的命比泰山,有的贱若鸿羽。你不知晓,人,生来就是有分别的。” 林斐然冷声道:“你觉得你是哪类?” “我?”张春和看她,笑道,“我自然也是贱若鸿羽之人。不论是你、是我、还是道和宫中的任何一人,除了零星几位天骄之外,都一样。” 说完这话,他看到林斐然越发冷然的眼神,也并不觉得冒犯。 “大道三千,有人直入青云,有人止步脚下,这是分别;人间百态,有人珠玉在怀,有人冻死门前,这是分别;万物生灵,有的傲立群峰,有的落其口腹,这亦是分别。 究其所以,不过天地规则,不过道法自然,你只是太小,所以不懂,所以不认,所以愤怒。” 林斐然看着他,久违地想起了张春和的道号。 张春和,号悯春真人。 春尽冬来,百花悲艳,舍身而令春和,则万物同道,仙人归心。 “原来所有在你眼中,我合该献出剑骨。”她心间泛起一丝冷意,“你这样为他争夺,助他登天人道,又是为了什么?” 张春和看向她,臂间拂尘微动,只吐出两个字:“道和。” “真是大义凛然。” 好像她才是恶人一般。 林斐然双目依旧绯红,神情却安静下来,她握着手中芳珠,问道:“如此急切要我的剑骨,不是因为它即将养成,对么?” 张春和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感叹:“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逼近入魇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少年人,若不是你的脉弱之症药石无医……罢了。” 他叹息一声。 “养成的托词,的确是说给他们听的。我急切,是因为你道心蒙尘,心斋不净,导致灵骨逸散,如果再不快些,剑骨就要没了。”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林斐然沉默不语,四周那原本安静的眼睛也活泛起来,它们窸窸窣窣眨动,十分好奇,那大得骇人的瞳仁转得扭曲,试图看清她此时的神情。 张春和也再未言语,他只是看着,看着她垂头,看着她掌间凝出气剑,又看着她抬起眼眸,眼中绯红依旧,似有火烧。 她依旧未曾认可他的话。 灵压化风而起,吹起少女的乌发,她只站在那处,双目赤红,可她的神情却异常冷静。 她扫过四周密密麻麻的眼仁,不知在想什么:“张首座,你生气过吗?”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生来就该做谁的垫脚之石。 人确实有分别,却不是你之所言的鸿羽与山岳,而是路有饿殍,啐然离开与倾尽全力,只希冀‘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分别,前者为贼,后者成圣。 或许我此时的愤怒,在你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弱肉强食的败落,不值一提,那就看看,这怒火能烧到什么地步!” 她手执气剑,握着那枚莹润的芳珠,直指这慈眉善目的道人,灵风骤起。 “道和宫第十七代甲级弟子林斐然,今日特来论道下山,还请首座——跪批!” 20-30 第21章 燎原火(二) 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 道和宫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斋醮, 除了惯常的祭祀、请圣外,还会在朝拜后进行弟子切磋,再以当年的切磋结果将普通弟子分作甲乙丙丁四等。 道和宫是四大宗门之首, 却更侧重剑技,自三年前起, 林斐然就一直是甲等,只是境界不高, 便只被评作甲级弟子中的末尾。 于乾道各宗门而言, 山上与山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谓之出世,一个谓之入世, 若有弟子要下山行走世间, 便是决心入世,入世者, 不可再回。 弟子下山前,会与师长对坐论道, 辩明道心, 再由师门赠出一枚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 随后下山,自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 多少年来,从未有弟子能同张春和对坐论道,赠符下山。 “跪批?常在倒也提过,你内里也是个张狂又不服输的孩子,不过少年人,大多如此,总有满腔洒不完的热血。” 张春和淡笑看她:“孩子,你方才所言之为贼成圣, 倒有几分神魂在,如要下山,何必以武论道,你知道我是何境界吗?” 林斐然视线不移:“大名鼎鼎的悯春尊者,早年入神游,差半步入无我境。只可惜这半步,却是几十年也没跨过。” 张春和并未恼怒,反而带着笑意感叹:“是啊,这不就是我所言的分别么?毫厘与千里。我等资质如此,此生无法再进。我愿助有志者一步登天,可惜驽钝得连脚下石也做不得,而你能助却不愿,世事真是蜜糖砒霜,各有所苦,可叹,可叹——你打不过我,我们可以再辩分别之道。” “你只是一个灵偶。” 林斐然后撤半步,气剑横于身前:“况且,借我灵骨圆你志向?张首座,蝼蚁尚且求生,不动等死,才叫愚蠢。” 张春和微叹摇头,露出脖颈拼接而出的木偶节:“融了我心头血的偶人,却也不是你能斗败的。那日你有法器护身,才能遁走,又何必逞强?这面镜子并非禁锢,只是不想你入魇而已。” 林斐然:“不必多言。” 铮然一声后,她举剑而行,气剑之上渐渐亮起星火,燃过她的双眸,在这漆黑的镜中世界划出一抹逼人亮光。 张春和并未移动,手间拂尘微闪,化作一把朴然长剑,他未将林斐然放在心上,但他想亲自试试剑骨威势,不然,以后如何指导常在。 道和宫是天下万千剑道之首,可却也不是人人都修剑,比如张春和,他惯用的便是一把半人高的苍阴弓,而非灵剑。 两相交戈,长剑铮然,兵戈之音甚至传到镜外,听得人牙酸耳鸣。 眼前虽是偶人,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袖袍起落间,能看到其手臂上灵力流转的符文。 她凝神细看,那些符文竟由道道雷击而成,黢黑而有神,颇具威势。 旋身间,几道风刃割裂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它们直直向后方袭去,那片密布的眼见状立即闭上,却仍被割破半边,镜中骤然响起一阵小儿啼哭。 一只哭嚎,其余眼睛也随着眨动起来,黏腻声不绝于耳,它们向那处看去,懵懂又诡异。 林斐然被这景象晃神一瞬,待张春和手中剑斜劈而来时才堪堪回神。 她立即反持气剑,顺手一打,剑身飞快绕着张春和手中长剑柔转一圈,借着他的剑势反劈而去,不出意料被他横挡化去剑势,抓住这瞬间,林斐然旋身将手中气剑悍然劈下—— 若是两把灵剑,张春和手中这剑必然断截,可她用的是气剑。 剑身灵力缭绕,十分锋利,可对上真正的灵剑依旧逊色,气剑已散,他手中那把灵剑安然无事。 张春和也未犹豫,灵剑向她直刺而去,寒芒将落至她前胸时,灵剑陡然转了一半,沉铁精制的剑柄带着灵力重重至胸口,林斐然周身凝滞一瞬,下一刻便喷出半口血沫,后退数步才稳住。 “吃了奇药又有何用,你的脉太弱了,受不住这涌入的灵气,便都只能淤堵在关口处,只要一击,便会决堤而出,反伤自身。” 张春和随手收剑,笑道:“况且,断剑这招对常在有用,对我却不行。常在虽是我的亲传弟子,可他的剑术却不是我教的,怎么,他没和你说过吗?” 林斐然擦去嘴角血色,声音微哑:“他没对我说的事实在太多,不必这么疑惑。” “是吗。我以为除了剑骨之外,你们无话不谈。”张春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很多事,他也时常瞒着我。” 林斐然暗中调息,并未言语。 张春和道:“剑不必试了,这几招已然足够。现在,其实我有更好奇的事。” 语罢,他点点头。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天真而悲痛的啼哭声,她讶然抬眼四望,方才那些被割伤的眼睛竟是在憋泪,得到张春和准许后,便再忍不住,放声嚎啼起来。 声声入耳,震彻心神,它们分明不会说话,啼哭声中却仿佛在扭曲地呐喊着“好痛”。 林斐然心神一松,气剑散去,整个人无支撑地后退两步,眼中绯红更甚,双手微微颤抖,那一声声的小儿啼哭和叫痛的呐喊钻入脑中,她仿佛也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那痛楚。 张春和收回手中剑。 “事有阴阳,这镜中世界既能清神,自然会有反的一面。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抵抗入魇,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他未言明缘由,也再未解释,只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 林斐然心中火焰与这阴冷的嚎鸣相撞,痛苦不堪,她咬着牙,纵然手臂颤抖得厉害,手中却仍旧再度凝起一柄气剑。 她不认输,她偏要以武论道,以武相衡! 林斐然还是挣脱着站起了身,手下再出一剑,张春和侧身避开,四周嚎啕更甚,声声重叠。 气剑尽散,她双手紧紧抓着前襟,面色绯红,瞳仁震颤,不由得半跪在地,额角冷汗涔涔,唇不自觉张开嗬嗬呼吸,急促而又断续,如溺水之人一般,空气只出不进。 她眼前闪过一双双眼,嫉妒的,愤恨的,黏稠的,又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黑暗中伸出,一只只抓握在她身上,要她拖入沉沦。 她恍惚间伸出一只手。 蓦然间,一缕冷香幽幽而来,锋而艳,只是闻着,便教人有了片刻的清明。 那冷香驻足身侧,俯下身,一手放到她伸出的手背之上,一手隔着柔软的锦缎掩上她的双唇,强行断开她的呼吸,掌间温度透过绸缎按压传来,微冷,而那更为光滑的发丝垂至她脸侧,更是冰凉。 他开口,声线也带着几分凉意:“凝神,稳住气息,璇玑、膻中、神阙三处凝聚灵力,再以之冲破地仓、云门、曲泽、章门四穴——会痛,但你得忍住,若敢咬我的手,今日便死这儿。” 林斐然死死抓住衣襟,按他所说引导灵力,顿时觉得周身更痛,浑身似被烈火烹油,眼前除了那些诡异的眼,更强势地闯入了一片金白之色。 她半跪在地,双手颤抖,灼热的呼吸却将视线泅出一片水意,一双乌眸更如水洗。 “疼也忍着。” 林斐然微微摇头,她抬手握住他腕上的金环,手下用力,似要将他拉开,却不小心将他缚住的衣袖从金环中扯了出来,霎时间冷香袭人,袍袖如白鹤振翅般展开,铺了满目。 溺死之感过去,四处法门被冲开,体内暴乱的灵气顿时倾泻而出,渐渐平息下来。 见她呼吸平稳,如霰便立即撤开手。 “你该庆幸脑子没完全坏,抓了金环与袖袍,而不是本尊的手。” “抱歉,一时情急才动了手。”林斐然低着头喘|息,声音哑然,“方才原本是想告诉你,不用帮我按着,我能忍,不论多疼,我都能忍。” 如霰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并未开口,只是直起身,又拿出一块锦绸仔细擦着手。 他垂眸看她,未将她扶起,只扫了远处静立的偶人一眼,道:“原来你是道和宫弟子。” “已经不是了。” 林斐然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再抬头时,眼中已然黑白分明,澄澈宁静,竟然再无入魇的癫狂之状。 如霰望着她的模样,眉头略挑,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而张春和却是掩饰不住,不禁操控那偶人往前走了半步,看清后拊掌大笑起来,又惊又喜。 “孩子,你要感谢自己,我今日所得,已然可以放你一命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了魇不说,连你的剑骨,都停了逸散。” 张春和似是没看到如霰一般,只顾着林斐然,继续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林斐然扫视四周那微微发光的眼睛,轻声道:“只是想到当年在山上上早课时,师长曾告诉我们何为坐忘境,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了。” 坐忘坐忘,坐道而相忘,不知春秋寒暑,不知天高地阔,如蝼蚁蜉蝣,朝生暮死,不记来路,不见归途。 林斐然视线又落下,落到对面之人身上:“你说你要见道和,可天下大道三千,如何相和?何必相和? “天道无形无神,大道无止无灭,我等寻道之人,如暗室绘图,时时迷障起,不知笔上无墨,不知五彩不沾,唯有抬手挥就,笔不断,路不止!” 张春和唇边的笑未曾隐淡:“不必多言,如你所说,我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说给常在,这番话我可替你转述给他。” “不,这番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林斐然抬起手,正要再凝气剑,身后却一道风声起,她抬手接过,正是一柄碧色长剑,紫电青光萦绕,威势十足。 她转眼看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垒出一株未开的镜树,如霰坐倚其上,绣金白袍垂下,正垂眸不咸不淡地看着她和张春和。 “本尊于你们而言是外族人,绝不偏倚谁,现下双方都有剑,十分公平。你们打,本尊此时正有闲情,可屈尊做个见证。” 林斐然转回头,握紧手中剑,指向那些紧紧盯着她的所有“眼睛”。 这偶人之所以能如此流畅用剑,不仅仅是靠他身上那些符文,更多的是靠这法阵提供灵力。 她不再管张春和,只微微俯身后撤一步,起剑式一出,剑尖顿时电光四起,她如脱兔般跃起,一剑劈向身侧一只眼。 剑气携着雷电气势汹涌而去,纵使张春和的偶人再快,却也赶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气狠狠嵌入那震颤的眼瞳,激出一声尖锐的哭鸣。 林斐然并未停歇,她借势回身和偶人交手,在他臂上符文流转的片刻,如方才一般,剑身绕臂而去,威势十足,再一旋身下斩,那雷击木制成的手臂齐根而断,当啷落地。 她抬眼:“谁说这招对你没用?在哪招吃亏,我就非要用哪招找补回来,卫常在打小报告时也没告诉你吗?” 张春和并不生气,只俯身用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的剑,叹道:“并未。” 他忽而抬眼,终于正视她:“为何下山?” “我上山,从来便是为了下山。是我自陷泥沼,天地广阔,却只见到山门几丈。我想做的,从来是学成之后游历世间,见广阔天地,只是如此简单,却坎坷至此。 十年风雪,十年不舍,辗转难放,过往难结,但心中周旋已久,仍宁做我!” 言罢,她的身侧竟有灵风乍起,一道道拂开她的额发与袍角,拂过她坚毅的眉眼。 道道灵光尽入眉心,那枚剑骨芳珠径直轻浮于空,淡淡柔和的光晕落于她身,好似要同她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一切都静了下来,可一切又都如此鲜活,她感受到一阵久违的饱盈之感。 道心有损,极难逆转,史上确实有一朝开悟,得以扭转之先例,可也寥寥无几,今日,林斐然竟有此状! 她闭上眼,听着四周“眼睛”眨动的翕合声,忽而想到今日被金雷劈过后记起的那句话。 ——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 她睁开眼,剑意大开,眼前已不再是镜中世界,而是无际旷野,徜徉的清风四起,却有燎原烈火丛生,不灭的野草从其间蓬勃生发,助她力登青云!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张春和这才启唇:“李长风的‘浮生一剑’?” 林斐然踏风而去,身形轻若鸿羽,飘若浮云,手中剑落下时却如泰山坠,烈火烹,一剑划过,将张春和手中长剑彻底斩断。 随后,她举目四望。 这镜子是用一百名孩童眼中清光所炼制。 所谓清光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用以看清世界、看清本心,但大多数孩子成年后便不会再保有这抹光,他们眼前只会逐渐昏噩。 是以张春和在炼制这面镜子时并不觉得有异,反正清光早晚要消散,将它们拘在此处,反倒是一种保全。 周遭啼哭不断,此时的林斐然却没受半点影响,她的双眼如往日般净澈平和,起身跃起出剑时,她轻声道:“闭眼。” 那惊恐看着她的“眼”一怔,随即不自觉地轻轻闭上,一剑而过,柔如拂柳风,暖如雪中火,没有半分痛苦,它们终于从这镜中消散,如回归母亲怀抱般安宁。 她轻声道:“你们也该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要上夹子了,下一章的更新挪到晚上23点左右- 感谢在2024-07-15 00:43:19~2024-07-16 00:3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檎 2个;嫁给我准没错、梗梗梗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傅青主 10瓶;小狗吐司 7瓶;嫁给我准没错、啊呀呀、梗梗梗啊、71756619 5瓶;逃离内卷、poet、禁止好耶 3瓶;睢寒 2瓶;桔子味柠檬、噜啦嘞噜啦嘞噜啦噜啦、芋泥豆腐、困=_=、70853271、执橘鱼初、追光者、江枫渔火、发呆小猪、寻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燎原火(三) 下山 李长风, 时人称剑豪,后又改道号为剑真人,为人洒脱不羁, 酒不离身。 林斐然幼年时,也曾同他御剑乘风而过, 今日陡然记起,只觉得仿佛又回到那日, 肆意、畅快、任我。 张春和虽称不善剑, 到底只是谦辞,他的剑法不俗,只是有形无神罢了, 但在他这等境界, 即便只是个偶人使剑,也仍旧不可小觑。 若说之前入魇的林斐然出剑稍显混乱, 此时清醒的她便十分有章法,也足够冷静, 一动一静间皆在取舍, 只为了能够找到他瞬间的破绽。 她的灵力本不足以撑到现在, 可她此时扭转剑心,正是重纳灵力之时,加之剑骨芳珠徐徐流转,又有更多灵力汇入她身,一时竟用之不竭。 她的灵脉滞涩多年,早已习惯一分灵力掰成八瓣用,如今这般如同给她汇了泉眼,更是锐不可当! 剑劈斩而来,带着罡风, 张春和手中长剑早已断开,此时用的便是那柄扫心拂尘,对上锐剑,天生低了一势。 两相对击间,各有谋算。 林斐然绕剑缠斗,步法游移,趁他只剩一条臂膀时左右夹击,他若不闪,圆润的玉柄对上双刃剑,并不占优,他若闪避,那剑意又会转向灭掉那些“眼”。 眼散阵消,他对偶人的控制只会愈发困难。 此时张春和紧紧盯着她身侧那枚芳珠,他看得出,那是被“冻结”的剑骨,在即将逸散湮灭时被人强行聚合,保有原态,因而仍与林斐然有所共鸣,为她吸纳灵力,为她渡上一层护身。 不知是谁有如此闲心,花大力气为她汇收废骨。 若芳珠碎,她便不会像此时这般游刃有余,再多撑一段时间,法镜便能带着她应召而回。 双方进退之间,仿佛都在等一个时机。 但林斐然不想再等。 她后退数步,仰身躲开张春和的攻势,手中青色长剑悬空而起,双手结印,剑诀一出,带出数缕清风,青色长剑便立即飞扬而行。 林斐然不顾张春和淡下的笑容,翻身踏剑而上,数道剑光在她身侧如影随形,连逸出的风都带着畅快之意。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脚下长剑飞快,她双手并指而出,剑光纷纷扬扬而去,如风般无痕,如云般轻柔,如雨般细密,将闭上的“眼”一一划去,灵光大作,这方镜中世界开始寂灭。 张春和自然不会让她就此毁了宝器,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与偶人的联系愈发薄弱,时机不妙。 手中拂尘幻化,那柄苍阴弓再次满弦,吱呀声响。 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一松一紧,一切都在此刻汇聚于箭尖,化作一道流芒,直向林斐然袭去,几乎是呼吸间,淡莹的剑骨芳珠飘然而下。 何为剑骨,生而柔软,初时如同流金碧髓般淡淡生长在脊骨之下,需得以心滋养,以灵浇灌,方才能在数十年的岁月中逐渐长成,同脊骨合而为一。 一旦长成,便是世间最为坚硬之物。 心有多坚,剑骨便有多硬,心无止境,剑骨亦无止境。 张春和并未留手,流光箭猛然击上芳珠,擦出簇簇绚烂火花,紧接着爆开轰然嗡鸣,芳珠裂开半道缝隙,流光箭却已碎作齑粉。 他敛神望着上空,从未有人能从他箭下逃脱,此人却已是第二次! 如此灵骨,若是生于常在脊骨之下,那将是何等相衬。况且…… 张春和缓缓闭上双目,繁杂的思绪在脑中缠乱,最终化作一道复杂的视线,缓缓落在那个身影之上。他寻找解法多年,未曾想,竟一直在他眼下。 竟一直在他眼下! 林斐然并未回头,只速度极快地在空中掠过,手下不停。 一百双眼,正只只解脱而去,道道清光散出,最后凝作一抹畅然的风,拂过林斐然颊边碎发。 偶人符光黯淡,动作已经十分迟缓,待林斐然纵身到其身侧时,他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剑光斩去剩下的左臂。 林斐然看向张春和,剑指眉心。 “按理,弟子下山,师门应当送出一块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以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眼下正有一块上好的雷击木,我便收了!” 说罢,她一剑划过,偶人拦腰而断,符文被斩开,再动弹不得,只能匍匐在地。 她弯身从散落的“肢体”中挑出一块平整光洁好木,独自在那道道雷纹中刻出一幅五岳真形图,随即放到偶人眼前。 他看得见。 “道和宫第十七代甲级弟子林斐然,今日以武论道下山,首座跪批,有感在怀。” 霎时间,那悬在高空的铜镜裂作数片,镜中世界逐渐消融扩散,抬头可见半弯月牙凝于夜空,露出一片烟紫色的天幕。 竟已至日暮交替之际。 偶人散落各处,他抬头看向林斐然,还欲开口,可她只是沉默凝视着那枚芳珠。 她抬手,那枚珠子便缓缓落入手中,莹光不再,忽明忽暗,如同微弱的呼吸。 并肩而战,它已尽力。 林斐然纵身跃至树顶,细长的柳枝微晃,她望向那抹月色,合拳用力,将那坚不可摧的剑骨之珠扔至半空,抬剑斩过,芳珠片片碎开,又化为光尘。 风一吹,颗颗扬起,每一粒都散着金红之光,在这烟紫夜幕下寂寂不灭。 它们在林斐然身侧旋转,绕过她的指尖,然后飘向远方,落到河中,落到街巷,点点火光燃起,如同燎原星火,却只烧灼出一阵清气。 过往便如这枚逸散的剑骨之珠,随风而去了。 她落到街巷,在这火光中向那偶人走去,直至停驻身前,她也未发一言。 在偶人最后的视线中,是一片足以吞噬他的火光,雷击木被烧得咔咔裂响,最终也同那散开的星火一同化作余烬,湮灭而去。 一切终于尘埃落地,体内灵力抽空,林斐然握着那枚五岳真形符,向后倒去。 手中青剑立即化作一只碧眼白狐,它狗叫一声,小小的身子涨大数倍,顶住了林斐然,于是她摔进一团。 她隐约间看见了许多人向她跑来,也许是真的为她而来,也许不是,但都不重要了,她总有自己。 …… 林斐然又坠入梦中,此次梦中之景是如此陌生又熟悉,是了,这是她于镜中世界被金雷劈出的记忆。 山上与山下,看起来只是简单的两个词,但对于乾道修士而言,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下山之人无法再修习宗门古籍,也须得面对世间复杂之事,难以清修,故而鲜少有人会选择下山。 但自从人皇设立参星域后,下山的人也有了另外的选择,参星域中也有术法古籍与资源,于是为人皇效力与留在宗门,又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斐然第一次听闻下山,是在六岁生辰那日。 那时,参星域即将迎来一个下山修士,人称剑真人的李长风,为了迎他,中州洛阳城甚至设了一个曲水宴为他接风。 李长风是谁,小林斐然不认识,但彼时的她对修道一事知晓不久,正是最为热情好奇之际,便缠着父母要去街上观礼,非得看看这李长风是何人。 她娘亲一边涂口脂,一边叹气:“李长风有什么看头,酒醉鬼一个。” 小林斐然惊讶一声:“娘,你认识他?” 她点点头,在眉心画好花钿,漫不经心开口:“以前认识。” 林朗原本还在一旁托腮看她上妆,闻言起身凑过去,嘴里叭叭不停:“啊?怎么认识的?关系好不好?相识多久?怎么现在没见你们来往?” 小林斐然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只见娘亲微笑着将爹爹的脸推开,又擦了擦手:“因为他像你一样,太缺心眼了,叫人看了心烦。” 林朗看向小林斐然,垂头耷耳:“慢慢,看来爹爹成了别人的替身……以后爹被赶走了,剑人进了门,你只管叫他叔叔,不许叫爹!” “……” 那时的林斐然早已习惯林朗这性子,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胆大心细,在家却动不动就一副委屈模样。 她张口想要安慰,却还是闭上了嘴,转头看向她娘亲:“娘,什么时候去看?” 她把妆奁关上,起身牵着她:“现在就去罢,他那种人,肯定踏剑西来,你不是天天念着要看仙人御剑么,这下能见着了。” 林朗脸更垮了,他一下扑上去抱住二人,欲哭无泪:“卿卿,不要嫌弃我是个凡人!慢慢,你放心,以后爹真被赶出去了,一定会回来将你偷走的,我们父女俩浪迹天涯!” 小林斐然:“……你还是自己流浪吧。” 一家三口出门到了洛阳城主街,那里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林斐然小萝卜头一个,看不到,林朗便将她扛在肩头。 一旁的娘亲咋舌。 “李长风这人,以前动不动就下山除妖,为此没少被罚,人人都叫他剑豪,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却改号称自己为剑真人,豪情大减,真是没品。” 林斐然顿时便被剑豪这个极富传奇之感的称谓倾倒。 那日他们等了许久,久到林斐然开始四处打量,从打呵欠的百姓看到兢兢业业的兵卫,又从老神在在的官员看到城墙上那列贵胄—— 人皇申屠陆、参星域首座丁仪、一众皇子公主以及一位穿着雍容的白衣女子。 亭亭玉立、气质华贵,侍女在她身后撑着幕帘伞,粉白相间的纱锦将她从上罩下,遮住了面容,只叫人窥见一双纤手,指上染着各色花蔻,精巧细致,令人难以忽视。 谁都知道,那是圣宫娘娘。 林斐然一时被她的指甲吸引,便多看了几眼,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幕帘之下的人遥遥投来一瞥。 “慢慢,来包炒果!”林朗扬手给她递了个纸包,“看得见么?要不要爹蹦一蹦?” “不要蹦!”小林斐然立即叫停。 “哎呀,慢慢,你就是太害羞了,多和爹学学,坦然接受大家钦佩的目光嘛。”林朗说完后当真蹦了三下,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正当林斐然受不住周围灼人的视线,准备下去自己站着时,娘亲扶住了她,声含打趣:“来了。” 众人一同抬头,只见日光对面,正有一人踏剑而来,他穿着随性,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扎着道髻,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笑容豪放。 “我李长风来也——” 剑光熠熠,风声啸啸,声如洪钟,一剑西来,踏飒如流星。 他并未到城墙觐见,反而是在人群之上荡过一圈,朗声大笑:“今日高兴,哪个小娃娃想要试试这御剑而行?” 林斐然仰头看着他,看着那道绚烂的剑光,嘴唇微张,她尚未开口,林朗便率先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我我我!我家慢慢想去!” 一旁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以为是仙人降福,便都活泛起来,但反应不及林朗快,那道剑光已然停在林斐然身前。 李长风看着她,双眼一亮:“好,好根骨!游一圈么,小娃娃?” 那时,林斐然犹疑片刻后向他伸出了手,站上了那一掌宽的剑,李长风扶着她的双臂,饮了口酒,畅快地高呼一声,带着她冲入天际。 林斐然临走前转头看了一眼,父亲正揽着母亲肩头,十分兴奋地向她招手,母亲则是举着绢扇半遮面容,眉间含笑,看向她的眼神也十分柔和。 李长风朗声大笑,御剑速度极快,凛冽清风在身侧吹拂,忽高忽低,畅游天地。 云极薄,山极小,湖面幽远,芳草辽阔,这是林斐然第一次俯瞰世间。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俯仰看天地,哪管长生途。千杯尽在手,只行逍遥路! ——下山,我李长风下山咯!” 林斐然抬头看他,脆声问道:“什么叫下山?你为什么要下山?” 李长风哈哈大笑:“你还小,不懂这天宽地阔,悠悠无垠,一寸山头太小,万世和大道都在山下!我想要的,也在山下!”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御剑而行,第一次听说大道,也是第一次听到下山。 李长风带着林斐然御剑行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停在城墙上空,他看着面带微笑的丁仪,心中一时升起诸多感慨,千情万绪,只汇作一句。 “师兄,我下山了。” 自那日之后,林斐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在家捧着李长风的民间传记看得昏天黑地不说,还整日拿着个树枝乱舞,她说,我也要像李长风一样! 热血沸腾,心痒难耐,豪情万丈,尚且年幼的她拿不起那十斤重的铁剑,只好拿起笔杆,借先圣名句,将心中激荡都付诸纸上,一字一划倾泻而出。 在停笔前,她于小册子末尾留下最后一句—— 我绝不会走上恶毒配角林斐然的道路,更不会见到什么劳什子卫常在。 我天生就是要做侠客的,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 作者有话说:五岳真形符取自“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抱朴子 PS:本卷完,下一卷少年游开启- 感谢在2024-07-16 00:35:08~2024-07-17 16: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可恶aw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356864、伊梦、芸巅之上、Copacabana、小陆陆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槿 48瓶;我怎么还没睡着 38瓶;洪领巾 30瓶;迎接春天的小羊咩咩 20瓶;小仓鼠呀 15瓶;半步、爱吃香菜、一口八个、裴玉、寒枝、清蒸一口气 10瓶;南絮。、鹿也 6瓶;chichro、雨露均沾、咸鱼非常安乐、小狗吐司 5瓶;lntano.、明夷有光 4瓶;禁止好耶 3瓶;桃之夭夭、容绯、每次都入坑、64609196 2瓶;云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嘿、66445321、发呆小猪、张嘉年、里特思达、执橘鱼初、生生不息、追光者、困=_=、一只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东窗事发(一) “他们说,春城将夜。…… 寒风凛冽, 树梢堆雪。 道和宫小天元殿内,张春和正坐其间,额上带汗, 双手微紧,喉间不由得涌出些许腥甜之味。 他双手结印, 将血气压回,随即从旁取过一枚圆润洁白的丹丸服下, 面色这才舒缓几分。 那灵偶是他取心头血炼制, 遭此毁灭,自然连累己身。 他看向窗外,皆白的须发染上一点日光, 浅褐色眼瞳映着远处的松山翠色, 那是弟子们时常去往练剑的小松林。 起初,卫常在因为人多, 不常去,但后来因为林斐然, 小松林便也成了他的打坐之地。 那时张春和是有些苦恼的, 卫常在自进入照海境后, 便迟迟停滞不前,难入问心,纵然以他的年纪已算天赋异禀,可在张春和心中,仍远远不够。 要突破进境,除了灵脉受得住灵力冲抵外,还需勘破心境。 对于修士而言,勘破一词实在玄妙至极,修道一途迷障遍布, 道不相合,所见迷障便不一而同,他不知卫常在心中所想,又如何为他解答? 何况每每提及此事,他总说自己并无困惑。 不知从何时起,他到小松林后不再打坐,而是陪同林斐然一道练剑,张春和自然不会反对,久而久之,卫常在的剑终于有了点自己的风骨。 直至某日,他照例到殿中向自己请早,张春和这才发现,他已然踏入问心境。 不明缘由,他发问,卫常在也只垂眼答道:“徒儿不知。” 问心即是面对本我,谓我何求,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不说。 可为何不说? 张春和不由得又想起林斐然,想起那双由赤红转为清润的眼,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撞入他的脑中,可不过片刻,他又摇头化去。 他心中十分笃定,此事绝无可能。 “师尊。” 门扉轻响,张春和断了思绪,笑道:“进来罢。” 来人颜如冰雪,身比松柏,动作规矩,发入一根斜长褐木簪,似梅非梅,正是卫常在。 他俯身行礼道:“卯时至,特来向师尊请早。” 张春和道了声好,随即为他倒了杯热茶:“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再寻一寻林斐然?” 卫常在面无异样,只平静地抬手接过茶水,又将怀中的万象罗盘递出。 “罗盘并无反应,想来是寻不到她了,便不再做些无用之功。” 他抬眼,目光微怔:“师尊面色为何如此之差?” 张春和淡笑道:“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罢了 。不过,你周身似乎有些浅淡的血气,为何?” 卫常在垂下眼睫:“修行时遇上些许阻碍,不妨事。” 张春和意味深长道:“有些事,纵然你不言,我也看得出来。这些血气并不是你的,到底是谁受了伤?” 沉默片刻,他才道:“秋瞳修行有碍,出了些事,芳草堂内人手不足,我便代为照看,兴许是那时染的血气。” 张春和点点头,面无讶色,只是微微皱眉:“严重么?秋瞳到底是门中弟子,修行有岔,我也应当寻个时间探望一二。” 未待卫常在回话,小天元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来不及敲门,一举冲入,神色匆忙。 “张首座,昨日真的十分凶险,你门下弟子可不是我看护不力……” 卫常在转头看去,见到来人,略感意外,但还是退至一旁,行了一个道礼。 穆千自然也认识卫常在,便略微颔首算作回礼,他忙不迭地将江尽放下,语意含糊道。 “任务出了些问题,我自会回去领罚,至于你门下弟子,我可是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他的伤做过处理,但保命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他面如金纸,唇无血色,看来也受了不轻的伤,打过招呼后,便逃也似地离开此处。 江尽被放在地上,张春和见之略一叹气,为他喂了一粒三元天子丹。 “常在,你先遣人将他送到灵明的行宫去罢,这一匣丹药,算作此次任务报酬。” “是。” “对了,朝圣大典之事有变,我路上同你细说——你先到廊下稍等片刻,我随你一道去。” “是。” 卫常在将人带至回廊中,他望着躺在地上的江尽,视线仔仔细细地描摹过他每一处伤,随后弯身蹲下,右手覆住江尽颈上那道指痕,垂眸沉思。 他确然是见到江尽同另一男子进了妖界,现下想来,那人大抵就是参星域的穆千。 他们会去做什么呢?答案已不言而喻。 廊下清风穿过,四周松林静谧,只有偶尔的簌簌落雪声,卫常在的手忽松忽紧,似是想要仿出这道指痕用了多大力,好像这般就能感受到她当时是何心境。 可他自知心冷,难有体会。 突然,他看到什么,抬手缓缓将缚在江尽腰间的长剑拔出,视线落在剑柄与剑身衔接处,那里,有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红。 伸指擦过,尚未完全凝结的血色在指腹涂抹展开。 他凝视良久,轻声道:“慢慢,怎么又受伤了。” 忽而一阵雪风乍过,扬起他的乌发与道袍,遮掩住他的动作与神情。 风停雪止,他也垂下了手,指腹处除了一抹水光外,再无其他颜色。 他起身望向层峦叠嶂的远山,心道,再等一等,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 “汪!” 不知睡了多久,林斐然被狗叫唤醒。 她捂额起身,眼神迷茫,望向四周,是一处全然陌生的房间,而她的枕边正蹲着那只碧眼白狐。 一人一狐对视片刻,它又绕着她转了两圈,朝外呜咽起来。 林斐然抬头看去,恰见一人推门而入。 雪发及腰,靡颜腻理,拢着一身白底金莲纹的长袍,腕缚金环,来人正是如霰,他此时的穿着比前几次相见要随意许多,见她醒了,也只是略挑眉头。 “你睡了三日,敢吃一整瓶点春丹的人中,你醒得最早。” 林斐然张口,有些沙哑道:“三日也算早么?” “比起一睡不醒,三日当然算早,你应当庆幸,你那滞涩的灵脉救了你。”他抬步走到床边,微抬下颌,“抬手。” 林斐然依言照做。 几缕金丝从他指间发出,缠至她腕间,柔缓的灵力沿着金线汇入她脉络,徜徉其间。 他在诊治,也并无闲聊之意,林斐然道了声谢后便兀自低下头,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扭头间,她的视线忽然凝住。 如霰宽松的长袍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绸裤服帖,更衬腿型,可在其右腿根处,正悬浮着一个纯金腿环。 金环约有三指宽,并未镂空,此时扩开的围度比他的腿要宽上些许,溢着流光,在她看过去后,金环立即收缩而回,将腿根处微微勒出一点凹陷。 “……?” 林斐然揉脖子的手停了下来。 如霰的东西都十分奇特,这只可以随意化形的狐狸狗如此,环在身上的金环竟也非同一般,难道这个金环也是活物不成? “看什么?” 头顶传来他微凉的声音,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尊主,你的腿环好像会飞。”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如霰不禁笑了一声。 “好了。” 语罢,林斐然腕上金线断开,那碧眼狐狸逮住机会猛扑而去,将金丝尽数吞入口中,餍足地打起了滚。 “身体恢复得不错,眼中魇气也尽数消散,除了余下的剑骨还需滋养外,别无大碍。如此,明日便将契约结了,本尊会依约为你除第一次咒。不过,在此之前——” 一张软椅移至床边,他随意坐下,长腿搭起,支颐看她,“神仙肉,仔细想想罢,还有谁要到妖界杀你。” 林斐然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微顿一声,疑惑看他。 如霰看懂她的眼神,双眸微睐,道:“人人都想吃一口的,不是神仙肉又是什么?” 林斐然以为他是担忧她的事会侵扰妖都兰城,便正色道:“我不知道还有谁要杀我,但我既然已经做了妖界的使臣,便会担起这份责任,不会牵连到别人。” 在反应过来前,如霰的唇角已然率先扬起,如花枝破冰,连眼上那抹嫣痕都亮眼起来,他很少见到这样正经认真的人。 笑罢,他喟叹一声。 “你回话都如此认真?倒是无趣得很。” “但你笑……”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林斐然住了嘴,拿过润嗓的灵露一口饮下。 他敛了笑,凉凉看她一眼,扬眉道:“眼下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还记得么,金秋十月,朝圣谷开。” 林斐然点头:“你说结契之后,要我去谷中为你寻一样东西。” “还以为你又忘了。”他抬起手,那只碧眼狐极有眼色地跃至他膝头,装乖任摸,“你知道入谷规矩,对么?” 林斐然点头。 朝圣谷中灵器圣物众多,想要入谷寻宝者不计其数,但每次谷门大开,只有八十一人能进。 这八十一名中,四大宗门各占两人,八大世家各出一人,人皇一脉举荐三位,蓍草问神卜出两名圣选者,如此,余留给山下散修的便只有六十个位次。 散修若要争夺,便得提前进入春城,参加飞花会,夺取前六十的位次,随后再汇集入谷的八十一人比试,前十人可入剑山取剑,这场比试,便叫做朝圣大典。 原书中,秋瞳因功法不济,不得不参加飞花会,而卫常在因在门内大比胜出,遂直接选送至朝圣大典,又夺得魁首,入剑山拿下第一剑。 “前不久圣人感召,言及朝圣大典一事——”如霰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一阵笃笃敲门声。 他抬手:“正好,让他来解释。” 来人手执洒金折扇,腰悬白玉铃,一袭宽袍青衫,外罩一件暗纹绿竹纱衣,容貌清雅,未语先笑。 他走上前来,视线若有似无看过林斐然,这才向如霰行礼:“尊主。” 言罢,他才正式看向林斐然,微微颔首,举止有礼。 “前几日便听荀飞飞说新入一位使臣,奈何一直有事无法脱身,是以才今日相见,在下青竹,五使臣、现在应当是六使臣之一了,幸会。” 她也回道:“林斐然。” 如霰抬手打断二人:“直入正题。” 青竹失笑:“尊主,林姑娘既是人族,便不该失了礼数……好罢,长话短说。当年为了妖界,我忍痛入人界宗门卧底,终于在几日前探得一个消息。 太极仙宗疏风真人再次受到圣人感召,她说此次朝圣大典各宗门世家仍旧可以保荐,但不会再如以往一般多番比试,此次入剑山择剑的前十人,只会从飞花会中选出。” 换而言之,不论是否保荐,若想入剑山,则必须前往春城参加飞花会。 林斐然闻言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中疑窦渐生。 如霰又问:“还有么?” 青竹点头:“此次飞花会后,有缘人可面见朝圣谷的圣者英灵,有所求者,必有所应,但至于飞花会是否同以往一般,圣人们并未言明,只向她托了四字。” “他们说,春城将夜。”——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对不起大家,这章也设成23点发的了,现在才看见 ps:这个文名好像不是很直白,想把文名换成斐然,和大家说一下 感谢在2024-07-17 16:52:54~2024-07-18 20:1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15231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jj好样的这都能过 59瓶;金鱼不会吐泡泡 35瓶;小雨 30瓶;地瓜平安~ 12瓶;名字要长才能看到自己、鹿行、胖胖废柴、安叶舟、爪爪爪爪子、糖油果子、嚕嚕810402、摘星星的猫 10瓶;亲亲子衿 8瓶;搬砖去了 6瓶;颦儿1233 5瓶;挚爱女宝 4瓶;64609196 2瓶;琉箫、酌酒以自宽、禁止好耶、生生不息、chi纾!。、咦咦咦、南风、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追光者、戏时、执橘鱼初、云溧、海晏河qing、打架的猫、阿白、温霜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东窗事发(二) 虚荣之光…… “……不是我, 不是我!” 秋瞳从噩梦中醒来,后背湿濡一片,柔软的发丝汗涔涔贴在额角, 更衬得人面色苍白,神情惶恐。 她转目四望, 屋舍中阒无一人,静得可怕, 唯有她砰然的心跳震如擂鼓。 这是卫常在的主屋, 也是她这三日养伤的栖身之所,见到自己仍在熟悉的地方,秋瞳急躁惶然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但仍旧沉闷难捱。 她拨开衣领, 拿起一面小镜,望向肩颈处的淤痕, 纵使修养再好,此刻也不由得暗骂一声。 真是倒了大霉, 让她在偷丹药的时候撞上寻芳, 她上一世怎么没看出来, 这老妪竟如此阴毒! 秋瞳咬牙将铜镜放下,想到自己这三日只敢躲在此处,心中愈发气闷。 数日前,林斐然逃山,大批弟子下山寻人,其中便包括卫常在。 秋瞳一时无聊,便燃起狐族传信的烟镜,想同母亲话话家常,顺道拐弯抹角炫耀自己对林斐然的处置, 可母亲刚一出现,她面上的喜意便都掩了下去。 烟镜中的人虽不至于萎靡,却也大失丰腴之美,脸颊瘦削,一双勾子似的眼大而无神,肉眼可见的憔悴。 秋瞳心下关切,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担忧,仍旧同她说笑逗趣,可话至中途,母亲忽然吐血不止,浑身颤抖发冷,连睫羽上都凝出一层薄霜。 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寒症犯了。 这病来得蹊跷,没有根源,遍访名医也无人可治,纵然妖尊医术绝妙,却因其不喜见人,无法求治,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憔悴。 秋瞳今次重生,虽仍不知病因,却知晓道和宫的金火丸可以暂缓病症,毕竟她最初入道和宫,就是为了偷此灵药。 前世她因偷盗灵药被抓,又被诸位长老盘查出妖族身份,引起一片哗然,而卫常在又与妖族有着血仇,自那之后,两人关系如坠冰窖。 重来一次,她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只是如今母亲病灶迫在眉睫,又恰逢张春和等人宣布了朝圣大典一事,众弟子及部分长老都汇集在道场修行,秋瞳自问再难等到如此良机,便于三日前动身盗宝。 彼时寒风朔夜,道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如同刚入锅的饺子一般,此起彼伏。 她隐在小松林间眺望这些饺子,确定无误后,又从芥子袋中捻出一枚青丹,丹药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是狐族特有的灵宝。 她将青丹碾碎,对镜涂抹于面上,一阵迷醉的异香透出,她立即并指在眼口鼻上点星划阵,异香登时透入血肉骨髓,再也不见。 她轻轻吐口气,睁一眼闭一眼地举起铜镜,小心地望向镜中人—— “我的狐狸母亲!” 她差点把手中铜镜扔出。 青丹是狐族用来遮掩面容的灵宝,不必改变皮肉骨相,只要散香于面,加之狐族秘法,便有惑人之效,使之看不见真容,只会见到心中最为恐惧之人。 小时候用青丹时,她见到的是族老,而现在,她见到的是张春和,还是对她一脸微笑的张春和,看得人脊背发毛。 上一世张春和竭力阻拦她和卫常在相爱,对她多有刁难,没想到那时的阴影竟留到现在。 秋瞳腹诽着把铜镜扔回芥子袋,系好法衣,覆上面巾,于夜色下越过小松林,偷偷潜入流朱阁。 流朱阁的防守并不森严,这里平日只作藏书用,偶尔几层会放置一些旧物灵宝,但并不算贵重,故而秋瞳上一世找药时并未想到流朱阁,而是选择潜入张春和的丹房查看,然后被抓个现行。 想想也是,金火丸虽然也算上乘灵药,但同三元天子丹一类比起来便十分普通了。若是直接向张春和求药,或许…… 秋瞳立即甩开这个念头,她真是想丹药想疯了。 她躲过看门的灵傀,直奔五层。其间除了众多藏书外,西北角处还立有一扇小门,旧物灵宝都会放置在这样的地方。 她站到门前,回想着前世卫常在所言的解锁之法,慢慢地旋转法印,符文字榫卯相契,又渐渐相离,咔哒一声,门开了。 秋瞳立即潜入,以迅雷之势将整瓶金火丸扔入芥子袋,又飞一般逃出,原模原样将门契好,一口气奔至小松林间。 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心惊胆战。 但即将离开小松林时,突有一道疾风从后方袭来,秋瞳心头一紧,闪身避开,回头望向来人,心下松了口气。 是寻芳。 是境界大跌,以至于空有长老名头的寻芳。 秋瞳不欲和她缠斗,主要是她的确打不过,只能先逃,奈何来人实在太快,没多久便追至身后。 “何方贼人,竟窃至我道和宫来!” 声音阴冷,是秋瞳从未听过的语调。 寻芳眨眼间挡至身前,双掌平直袭来,却带有极为猛烈的肃杀之意,这是她的折花手。 先抚花枝,一掌如软蛇般从秋瞳臂上滑过,令她脱离不能。 再点花叶,手掌翻转,直冲双目而去,如毒蛇弓颈前袭,秋瞳堪堪后仰躲闪。 最后折花,掌心为刃,砍过因躲闪而暴露出的脖颈,正待此时,秋瞳身上护身法器大动,为她避过致命一击。 秋瞳滚落在地,痛苦地揉着手臂仰头看去,她的面巾已被寻芳取走,一抹月光滑下,那张面孔被照亮。 原本满目冰凉的寻芳猛然怔住,她失魂般站在原地,面如白纸,双唇抖动,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间,她眼中喷涌出滔天的怒气及恐惧。 “你竟然还活着,这不可能!” 秋瞳心下大骇,虽不知寻芳看到了谁,但实在怕她一时怒火上头冲过来同她决一死战,便起身欲逃。 见她动身,方才恨不得目喷毒汁的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霎时退了数米远。 她远远盯着这边,神情戒备,手却微颤,这流露无遗的恐惧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不由人控制,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 秋瞳不知她见到了谁,心下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她也在抖。 松林间夜风刮过,枝头雪纷扬落下,秋瞳咬牙隐匿在风雪中,纵身离开。 她不敢走远,也无法走远,寻芳的折花手并不是她现在能承受的,于是秋瞳躲到小松林的某处,无措间向卫常在发了一只求救的信鸟,还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了。 卫常在什么都没问,他站在身前打量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将她背到背上,秋瞳打好的腹稿竟无用武之地,沉默片刻,她只好说自己不想去芳草堂,也不能回弟子舍馆。 于是他改了道,直向宁荷居而去。 宁荷居是卫常在单独的居所,他将她带至主屋内,照料一番,喂了丹药,这才略一施礼,关门去往偏房休息。 直至今日,他好像仍以为是她修行有差,这才受了伤。 秋瞳不由得心想,他还是那么笨,甚至笨到她已然将金火丸送出也未曾察觉。 思及此,她的唇角扬起,心中对寻芳的那点怨气也全数被压下。 门外传来淙淙的水声,秋瞳心下笃定是卫常在,便起身下床,慢慢挪到门边,见到了那个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正弯身在池边舀水。 宁荷居中央流有一方温汤池,是地脉中涌出的天然暖泉,经年不增不减,池中种有几丛白壁花,色如琉璃清透,香味浮淡而甘甜,是蜉蝣蝶最爱的栖息处。 那道淡蓝身影跪坐池边,手握一柄木勺,倾身打水,乌发徐徐落下,倒映水面的神情宁静无波。 一勺池水舀出,碰过白壁花苞,荡起涟漪,水便不再清透,反倒在表面微微透出一抹沉暗,像是舀出的上好水银。 他观察片刻,将水倒入身侧木桶。 好一副美人打水图。 秋瞳将方才所梦之事抛下,缓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卫师兄,屋里乏闷,能和你在此处聊聊吗?” 卫常在闻言仰头看去,那双乌瞳像是嵌入的玉石,莹润光华,透着令人心安的静默,他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在打水,师妹若不嫌无趣,可以同坐。” 秋瞳展颜一笑,在他身侧坐下,好奇地向木桶中探头望去,卫常在手中的木勺并不算大,但此时已装满大半桶水,想来是打了许久。 只是这桶中水色不算清透,反倒莫名有种粘稠之感,水面泛着沉银光华,叫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移开视线,拉出一个话题:“听闻前两日宣布了一件大事,师兄能同我说说么?” 卫常在手一顿,侧目看她,问道:“你从何处听闻的?” 按理,她这几日都在宁荷居休憩,此处并无弟子经过,她又怎么知道?她总不能直说自己在道场设了法印,但人多口杂,她只听了个大概。 秋瞳胡乱扯开:“师兄,这你就别管了,听闻此次朝圣大典有变,到底是何变故?” 卫常在也不追问,一字一句将张春和所言告知于她。 秋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最后竟生生拧出一个川字。 “怎么会……”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秋瞳前世便亲历过飞花会,若说无趣也不至于,但和寻常的宗门历练并无区别,不过是进入春城内的小寒山中斩灭妖兽,再以七日内数量排名定额,哪有这么玄虚。 只是…… “春城将夜。”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秋瞳现下竟有些读不懂。 她望向跪池边的卫常在,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意?穆疏风所说的面见圣者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次飞花会夺魁,能向圣者许愿?” 卫常在点头:“是。” “如此说来,你也要去飞花会?”秋瞳声音拔高不少,“参与飞花之人只多不少,若是如此,届时你无法夺魁怎么办?” 若是前世那般的朝圣大典,秋瞳自然笃定他会赢,因为她亲眼见证过,可如今一切规则尚不明朗,便都说不准了。 飞花会藏龙卧虎,变数太多! 卫常在闻言,习惯性地望进她眼中,他只是喜欢如此看人,也毫不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道难以磨灭的,名为“虚荣”的光,虚荣为虚,谁都知晓,却鲜有人在意。 他垂眼:“师妹,有人同我说过,剑固然重要,但持剑人却更为关键。纵使我未能入剑山,去朝圣谷游历一番定然也收获颇丰。” 秋瞳一时哑然,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低声道:“抱歉,卫师兄,我方才只是有些担心你。” 卫常在起身,提起盈满的木桶,轻声道:“师妹向来是个良善之人。” 他忽然道:“对了,师尊知晓你进境失败受伤一事,大抵今日忙完就会来探望,你现在不如先去休息,师尊话多,到时也好应付。” 今日?应付? 谁应付张春和,她吗? 秋瞳大骇:“什么!卫师兄,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刚要上前追问,便听得三声清越的钟鸣响彻群山,那是宣告要事的钟音。 “流朱阁金火丸失窃,诸位速至道场。” 短短几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波三折”,秋瞳一屁股坐到了石梯上,神色恍惚——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18 20:18:07~2024-07-19 02:1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枝 10瓶;chi纾!。、唯吾得伊 6瓶;我招财不服、吃饱喝足睡大觉 5瓶;都给朕写写写 3瓶;53935791、momo、迷楼、酌酒以自宽、lntano.、Sok?ch、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嘿、绿匣里的猫、Pr?chti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东窗事发(三) 镜中映出两道身影,一…… 道和宫, 长老殿。 此处窗门紧闭,只留有一豆青烛,火光太小, 照不亮这偌大的暗室,只影影绰绰于长桌尾部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如同一具偶人般僵坐, 晕开的黄光铺过面容,深深浅浅地划出沟壑, 显得阴沉又骇人。 这人正是寻芳, 自那夜与贼子交手后,她便在此独坐三日,片刻未动。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吱呀一声, 铁门推开一丝缝隙, 灯火微晃,惊得寻芳瞳孔骤缩, 立即举剑面向来人,面色惶然。 “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正是太徽, 他烦躁地揉揉眉心, 取下腰间葫芦饮了口露酒, 这才将那股子不耐压下。 “三日了,宫内流言四起,说各长老连盗宝贼人都抓不回,众口铄金,焉能长久?现下我已召集弟子,不管你那夜见到什么东西,都得给出一个交代。” 言罢,见眼前之人形容憔悴,太徽心下颇觉可笑, 修士纵有老态,那也是鹤发童颜,神采熠然,哪有这般萎靡,竟还枯坐三日? 还有清雨,也是抱着那把碎剑闭门不出,难道这些人受了打击,便只敢缩在屋内? 寻芳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才慢慢收剑回鞘,冷声道:“何必给你们交代?太徽长老还真是拜高踩低,往日我在长老位时,可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 太徽嗤笑:“彼此彼此。” 听到门外脚步声,他神情一敛,又恭敬地弯身道:“首座。” 来人正是张春和,他同太徽回了礼,道:“你先去安抚弟子,我与寻芳谈谈便来。” 待太徽离去,张春和这才望向寻芳,清声道:“纵然修行无限,现下却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寻芳,她已经死了,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寻芳震声道:“如何过去,若不是她毁我灵脉,我岂会沦落至此,连太徽这等无赖也敢踩我头上?!”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斩妖救人才境界大跌,殊不知她是为人所伤! “世人各有因果。”张春和看她,微微叹气,心知多说无益,便也住了口,“此次朝圣大典改制,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前往春城参与飞花会,胜者,可见圣人。” 寻芳神情陡变,她在长老殿枯坐三日,哪有心思外出探听,闻言喃喃道:“见圣人……” 张春和点头,眉间那抹金火纹也随之而动,他理了理臂间拂尘,淡声道:“据悉,医祖还未消散,其英灵尚在朝圣谷,你若得见,灵脉之伤定然可解。” 他又从芥子囊中拿出一方锦盒:“你的境界跌退许多,压境参会便不算难,届时服下这枚丹药,可助你暂降至问心境。” 寻芳的心绪大起大落,此时竟松了手中剑,任它跌坠在地,无比珍重地捧着锦盒。 她仰头,略显老态的面容浮起一抹真挚的感激,她忍不住道:“多谢师兄……” 张春和看她:“师父仙去已久,早已坐化人间,门内五个师兄妹,如今也只剩你我,相扶相帮也是应该,只盼你莫要再沉溺过往,不然不仅有损道心,还会……招来一些你不愿见到的东西,你心中知晓此事利害。” 寻芳得知灵脉有救,神色竟松弛下来,感激道:“师兄宽心,而且我已发了锁心誓,不会多言,我会将这页翻过。” 她仔细将丹药收至颈间的玉牌中,转身出了门,朝道场而去。 张春和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摇头,师兄妹五人,唯独这个小师妹最为愚蠢,但他也竭力帮了,至于能走多远,全看她此番入春城,是否能寻到机缘。 …… 金火丸失窃一事已然传遍道和宫,听闻贼子趁四下无人潜入流朱阁,碰巧被师长寻芳发现,两人恶战一场后贼子身负重伤,逃之夭夭。 金火丸事小,但入道和宫行窃便是头等大事。 此时门内弟子聚于道场,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徽长老。 “金火丸虽不算什么上乘丹药,但灵药被盗,兹事体大,不仅是巡守弟子掉以轻心、看护不力之过,更是我等心神松懈之责,至此,巡守弟子及当值师长去太上堂各领五十问心鞭。至于那贼人,便由师长寻芳来言明。” 台上走出一抹蓝影,面容和蔼,梳着一头高髻,虽有些老态,却不掩秀美,是众人熟悉的师长寻芳。 她的视线巡视过诸位弟子,似是在一个一个确认,看得秋瞳心如擂鼓,喉口发紧,如坠冰窟,额角不停地冒着细汗。 虽然那夜用了青丹,寻芳所见之人并不是她,但她颈下还留有淤痕,若要细细盘查,她定然无法脱罪! 秋瞳紧张看向身侧之人,卫常在身姿挺直,可眼神未曾聚焦,显然是在走神,她不由得往他身侧靠了靠,心下意识安定下来。 寻芳望向众人,未有探查之意,只扬声道:“昨夜我与那贼子交手,打斗间摘下了她的面巾,这人我识得,诸位也识得——” 秋瞳心底咯噔一声,青丹并不是全能的,自有修士可以看穿,万一寻芳那夜恰巧见过她的真颜…… 当真是剑悬头顶,只等那人一声令下—— “这贼子,便是前不久出逃下山的林斐然!” 顿时哗然一片。 秋瞳眼里满是惊愕,太徽抚胡沉思,卫常在却眼眸微动,终于凝神看向高台。 不远处的张春和摇摇头,转身离开。 *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满目愕然,秋瞳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宁荷居的。 细细想过,自她重生以来,事事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自从她将林斐然弄走后,所历之事便如同脱缰野马,不止是拉扯不住,甚至是将她拖在地上摩擦。 将林斐然弄走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秋瞳想不明白。 说到底,前世除了狐族之乱稍微让人费点心神之外,她实际没受太多苦,整日要么是生气卫常在不爱她,要么是和他一起出任务,甜蜜丛生,甚少关注其他。 本就不多的心眼,难道还会因为重生而增加么?显然不会。 以前都有卫常在帮她分析,可她现下又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毕竟两人关系还未到点。 这番抓心挠肺的疑惑,到底能和谁说? 暗自苦恼之际,秋瞳忽然被身旁人拉了一下,她抬头,正巧见到站在宁荷居等待他们的张春和。 额角细汗霎时流得更多了。 张春和打量着她,笑道:“听常在说你修行有碍,强行破境受了伤,如今可还好?” 秋瞳上前行了一礼,缩了缩脖子,生怕他看到颈下淤痕:“多谢首座关怀,弟子伤势大好、已然全好,今日就可回弟子舍管休憩,不会再叨扰卫师兄。” 张春和笑着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常在有心关怀同门是善事,我不会多言。只是修行一道并无捷径,静心等待便好,不必急切。” 真是变天了,连张春和都会安慰她。 ……等等,她此次已然重生,还没来得及惹他不快,她又何必故步自封,将自己匡在了前世? 或许,张春和没有她想的这么不近人情? 她抬起眼,忽而道:“首座,这金火丸在宫内算是名贵丹药吗?” 张春和解释道:“不算名贵,但也不轻贱,金火丸中含有一枝金乌所栖的扶桑木,火气大盛,这扶桑只有朝圣谷生有,所以还算珍稀,但此药除了散寒之外,又再无他用,故而不够贵重。” 秋瞳垂眼,轻轻吐了口气,耳边只听得心如擂鼓,她道:“不瞒首座,我家中正有亲眷患了寒症,可否由弟子出资,请首座卖我些许。” 良久不言,她抬眸望去,却见张春和眉宇间慈和一片,他点头:“可以,但不必出资,以下山除妖兽之任务抵换即可,十五件一枚金火丸。” 门内弟子都是这般获取丹药的,此言并无不妥,只是将她的丹药换成了不算名贵的金火丸而已。 难怪前世卫常在总说他师尊心软,看来还是她有偏见。 秋瞳心下雀跃,想要立即告知母亲此事,便在道别后赶向弟子舍管。 若林斐然在此,定然会告诉她,世上远没有丢芝麻捡西瓜的好事,只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世间之事,总是当局者迷。 目送秋瞳离开,又拜别张春和,卫常在抬步回房,却径直路过那间主屋,推开了侧房。 鲜有人知,他向来不住主屋,偏爱独居一隅。 房门大开,屋内浮光过影。 二十四面极为光洁的铜镜悬挂梁上,顶部洞开半寸,天光顺着镜子块块折射而下,将这里屋映得半明半晦。 内室垂纱四下、床铺规整、衣柜半阖,外间立着桌椅与书柜——房内明晰可见的只有这些物什,其余的便都掩在沉暗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汇入的风吹晃高悬的铜镜,屋内霎时晦朔难辨,卫常在却早习以为常,他跪坐于交替的明暗间,身侧铺满了长明灯,他挽袖从之前的木桶中舀起一勺沉银水,倾倒于镜面之上。 霎时间,阵光大作。 二十四面铜镜同时映出两道不甚明晰的身影,一黑一白,两相对坐,双掌贴合——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的内容都是重要的铺垫和过渡,已经尽量精简了,林斐然他们下章就出场,大家不要离开啊TT- 感谢在2024-07-19 02:10:01~2024-07-20 00:0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喵 41瓶;咕咕 17瓶;我对象真帅 7瓶;七块腹肌 5瓶;Silver 4瓶;aaa 3瓶;执橘鱼初、某神是sc、64609196、荼弥 2瓶;卖白菜的墨水、Tsing.、云溧、酌酒以自宽、禁止好耶、海晏河qing、Xu.、打架的猫、chi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沉银铸心(一) “你天生剑骨,就不想…… 结契之约已至, 林斐然当日横竖睡不着,天还未亮便到屋顶打坐行灵,静待日出。 结契, 便意味着即将开始除咒,苦觅多年的解法就在眼前, 此番柳暗花明,她实在无法按捺下澎湃的心潮, 忍不住胡思乱想。 越等越静不下心, 林斐然索性绕着行止宫跑了起来,她体能很好,落地无声, 不至于扰人清梦, 直到初阳将升时,心绪才算平静下来。 她迎着日光走向连桥行宫, 甫一靠近,门便开了, 一个参童子探出脑袋, 对她脆声道:“使臣大人, 尊主说你以后清晨再乱跑,他就断了你的腿。” 林斐然脚步一顿,缓声道:“是我吵到你们了吗?” 参童子摇头:“我等并未听到,但尊主向来是白日酣眠,夜里清醒,清晨正是他将睡未睡之际,是以有所察觉,以后多注意就好。 随我进去罢,尊主在等你了。” 连桥行宫内行宫众多, 俱是日照最为充足的地方,这些居所内部联通,以栈桥溪水相隔,少有人能摸准如霰今日宿在何处,只得让参童子带路。 林斐然跟着小童的步伐,左拐右绕,终于停在一处庭院楼阁前。 春光明媚,灿阳映上亮汪汪的琉璃碧瓦,草叶上露珠晶莹,梧桐与银杏生长其中,正值暑天,银杏叶却已熟透,仿若处处碎金,满地霜黄。 两人踏入回廊,走上楼阁,绕过红木廊柱,停在屋前,林斐然看去,顿觉屋中更是豪奢。 陷至脚踝的绒毯铺陈而过,银丝鲛纱轻扬,水墨莲灯从上吊下,淡香隐隐,掐金丝的玉制屏风高立在后,横列的长桌上放着一炉疏梅倒流香,浓白烟色逸至桌面,袅娜凝霜。 此处可谓是金香玉软,华贵非常。 将人送到,小童作揖离开,徒留林斐然犹豫在外。 原因无他,这里实在太过精致私密,莫名给她一种外人免进的闺房之感。 而那位“闺阁大小姐”正盘坐案牍之后,侧身垂目,长指挟着一枚金币逗弄腿边小狐,教人只能看见那弯出柔和弧度的眼睫。 未听到声响,他这才掀掀眼皮看向门外之人:“呆站着做什么,进来。” “好。” 林斐然行过道礼后才脱靴而入,铺就的绒毯果然如想象那般柔软,她心中赞叹,忍不住悄悄掂了掂脚,简直如陷云端……如果毯中没有散落那些浑圆饱满的珍珠就好了。 她行至桌前,微微颔首,随后跪坐。 甫一坐下,便感受到左侧传来一道难以忽视的光,她偏头看去,那是一整面精细研磨出的镜墙,光可鉴人,屋内所有全都映于镜中,包括她此时错愕的神情。 林斐然:“……” 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照过镜子,一览无余之下,确实有点浅淡的羞耻。 “怎么了?本尊如此风姿,理应时时在眼,赏心悦目。” 镜中两人猝然对上视线,林斐然默默移开,她心想,说得有理。 如霰今日不再是之前的白金长袍,而是玉色银纹制衣,两处袖口均由银环合拢,右臂上擎着几圈臂钏,耳下挂着浅银流苏坠,光华流转。 如此清凌的颜色,配上他那秾丽的面容,一浓一淡间更是相得益彰,甚为夺目。 那碧眼狐狸跃上桌案,如霰顺手抛出手中金币,它一跃而起衔在口中,堪比叼肉包的狗一般,三两口将金币吞下,抬爪洗脸,尾巴甩得生风。 林斐然看得入神,如霰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指间又现出一枚金币,他道:“看得这么入神,你也想吃?” 林斐然闻言竟然点头,她在如霰疑惑的眼神中拉开了自己的芥子袋,道:“如果尊主不介意,可以喂到这里。”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如霰略略挑眉,扬手将金币扔入:“看来是和本尊熟悉了。” 如此感叹过后,他微微倾身,右手支在案上,托着下颌,抬眼看她:“对了,还未曾告诉你,今日结契,不是寻常的盟誓阵法,而是役妖敕令,你既看过这么多书,想必对此也不陌生,若不接受,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役妖敕令,是乾道众所周知的盟约之法。 当年两界大战时,有人族修士研制出此阵法,以双方神魂为盟,血脉为契,人为契主,妖为契奴,用以强迫妖族供人族奴役驱使。 以此盟约,可互通心声、彼此感召。 若一方有违约之念,哪怕只是一瞬的念思,也会尽受灵脉寸断之痛,除非身死,否则在践诺之前不可解约。 因为此法霸道非常,种种禁制让人难以毁诺,传承时便有人将其改制为契约阵,如今虽仍叫役妖敕令,却已不拘于人与妖之间,也无契主契奴之分,更不可强制。 可惜流传至今,用此结契之人少之又少。 毕竟此法若是用在不平等的奴役之上,当算得完美,可若用于彼此结盟定契,便比鸡肋不如。 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自己结盟没有私心,绝不毁诺?谁又敢心神互通,彼此坦诚相待? 心总要隔着一层肚皮才会觉得安全。 如霰抬眼看去,少女身姿如松,垂眸思索片刻,便点头答应:“我同意。” 他又好奇起来:“为何?” “一来,役妖敕令严苛极端,但我与尊主强弱有别,能保证我守约的同时,尊主也如此。二来,敢结此契,说明我中咒一事是真,并非谎言,三来,双方不可互相折杀,我觉得很公平,所以同意。” 如霰微怔,随即想通她的意思,不禁笑了一声:“有时候,真不知你是真呆还是假呆。” 役妖敕令除了能保证双方守约之外,还能为她验证真伪,若中咒一事为假,结契时他便会灵脉寸断,中咒为真,即便他其实不会解咒,也得在三年内想法子给她治好,而且,即便他往后后悔,也无法杀她解契。 “你的确是一把很好的剑。”如霰抬起手,“如此,便立即结契,先告知你,我是契主。” 林斐然和他合掌相对,闻言不由得浮起一抹浅笑:“契主契奴不过一个称谓,我没意见。” 话音落,一道莹润的金光在相合的掌间流转。 微末的刺痛后,两人掌纹处各裂出一道细痕,殷红血珠从其中渗出、滴落、交缠,慢慢融汇后交织出一道法阵。 如霰低声开口立契,尾音惯性拖长,听起来便像亲昵的低语,可也只是听起来像。 他说着契约之言,一字一句,分毫不略,古老的文字慢慢凝于半空,一边是汉文,一边是妖族古语,俱现着金光。 “……绝无背叛,纵使斗转星移,此契不变。” 语毕之时,那金光也停了下来。 林斐然仔细默读契约内容,与她所想无二,随即点头,郑重说出她的契言。 “同上。” 金光凝滞片刻,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草草动了两笔后便停了下来。 悬浮的金文刻写到最后一笔,字符晕出金红光泽,截然不同的文字分开凝作两道金光,深深刻入两人右眼,在眼底留下浓墨一笔。 紧贴的双手,一人温热,一人微凉,掌心血色印记慢慢扩大,升至头顶,亮着莹润金光。 旋流乍起,吹起垂地的袍角,雪发与乌发在风中纠缠,难舍难分,像是编织出了一条黑白锁链。 风停阵止,二人收回手,一黑一白两道太极游鱼从眼中那道刻痕升腾而起,跃入对方掌心,随后消失不见。 至此,结契才算完成。 “休憩一会儿,月出时给你除第一次咒。” 解咒并非一蹴而就,需得一点点洗去灵脉中的咒痕,此事他也早就告诉林斐然。 如霰睁眼,视线猝然落在两人纠缠的发尾上。 乌发丝滑光泽,柔柔垂下,看似要自己松散开,却被白发紧紧勾缠,打出个死结,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他轻声咋舌,伸手一点,趁林斐然还未睁眼时将其散掉。 从来只有人缠他,还没有他缠人的。 林斐然微微吐息睁眼,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什么,只问道:“尊主,为何要等到月出之时?” “因为现在日光正盛,适合小憩。” 如霰起身向长榻走去,行走间袍角开合,隐隐露出一双长腿,他毫不在意地躺下,那原本依稀可见的腿环霎时间暴露在日色下,银光煜煜。 饰物都是同色系,这人向来是有品的。 “还有,你即便是待不住,现下也得在此处守着,等阴阳鱼生至一拳圆润后方可离开——离开后也不准在本尊行宫附近乱跑。” “阴阳鱼?” 她伸出右手,掌心游出一条小黑鱼,头圆身胖,拖着一道枯笔墨痕般的鱼尾,游两下便跌落掌中,十分笨拙。 “这是阴阳鱼,生于契者眼底,动于心脉之上。有了它,双方才能互通心神。” 他并没有开口,但她却听到了他的声音,距离极近,犹如耳边低语,林斐然不甚习惯地动了下肩膀。 “届时飞花会一行,你可想入剑山?” 林斐然揉揉耳朵,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尊主想要的东西在剑山之上么?”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入剑山?人称世间第一剑的昆吾还在山中,那是近神之剑,据说劈山断海不在话下,你天生剑骨,就不想一争?” “想,但想也不是我的。” 那是卫常在的命定之剑,只为他而出鞘。 “剑山长剑无数,定然有一把与我更为契合。”她抬头又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如霰听她语气,只觉好笑,答道:“此次朝圣谷八十一个名额,人皇独占三人,但前不久我与他盟约,拿走了其中两个。若你无意入剑山,此次飞花会便不必在意,时间一到即可进谷,若你想入剑山,那便要靠自己了,毕竟时不可废。” 他垂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软毯,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大抵是睡了过去。 林斐然独也顺势躺倒在地,柔如云团的绒毛将她包围其中,透着日光的暖意,沁着幽幽的梅香,顶上天窗大开,游过几朵云,灿烈的日光正投到如霰那方玉榻之上,将他笼罩其中。 思绪缥缈几息,终究还是回到了过去。 其实朝圣谷在此之前,也异动过一次。 卫常在踏入照海境那日,正值十五生辰,张春和为他行冠礼,其余亲传弟子在旁观看,林斐然也在其中。 礼行至一半,一位长老突然从外间踏入,红光满面,神情激动:“首座,今晨有人受到感召,说是朝圣谷将开,唯有照海境修士方可入内!” 于是众人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卫常在身上。 他今晨入的照海境,便有人受到感召,还只许照海境修士入内,这或许巧合,可难免不让人多想。 有人心念电转间,立即向张春和拱手:“首座,真真是恭喜,天下岂有这等巧合?圣魂照拂,我道和宫或许要再出一位道子了!” 张春和将玉簪插入冠中,唇角带笑,摇头道:“大抵是巧合罢了,不过将此当做前人勉励,忝列一位,也未尝不可。” “自然自然,今日之事,定要庆贺一番!” “今次大典,我道和宫必定重夺魁首!” 众人谈笑到夜间,一一许了祝福后才终于散去,张春和看向卫常在,臂间拂尘银光流泄,笑如春风,嘱咐几句后便自行离开。 那天夜里,林斐然和他坐在小松林间最高的那株松树上,松枝向外蔓开,牢牢托住二人。 林斐然看向连绵群山,又转头望向正低头拆冠的少年,忍不住问道:“卫常在,照海境是什么感觉?会比坐忘境看得更远吗?” 卫常在指间搅着发丝,闻言停了动作,思量一会儿才道:“身体更轻盈,看得更远,吐息纳灵也更顺畅,其余的好像没有差异。” “是吗,如果我入了照海,运灵或许会更轻松些。”林斐然看着他的动作,“这个发冠戴得不舒服?” 说话间,那发冠已被拆了下来,白玉雕制而成玉冠静静躺在他手心,莹润含光,一看便不是凡品。 卫常在摇摇头,没有多加解释,反倒接上她方才的话:“你现在运灵如何?” 说到心中痛处,林斐然轻吐口气,头抵着树干,声音也闷了一些:“比以前还要滞涩……说不准等你入了问心境,我还在坐忘打转。” 卫常在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抿出一个淡笑:“未必是灵脉的缘由,慢慢,你心性纯净,许是一时还未参透,不必太着急。” 林斐然叹道:“可惜这次无缘参加朝圣大典了,下次朝圣谷再开,又不知等到何时。” 卫常在攥着玉冠,眸光微动,向来平静的音调也有了些许起伏:“此次大典我尚有把握,届时我入朝圣谷为你寻一柄名剑,如何?” 林斐然略一怔神,随即摇头道:“那些灵剑或许都不称手,我的剑,我以后会去寻的。” “好,我们一起去寻。不过——”卫常在看着她,目光微深,“若是我拿到昆吾,它也会是你的剑。” 林斐然摇头,她虽是修剑,又有剑骨,可对剑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执着:“剑只是剑,一把兵器而已,更重要的是人。我只是想参加一次朝圣大典,到谷中碰碰机缘。” 不过终究谁也没能去成,大典前,又传来圣言,此次朝圣谷一事暂休,择时再论。 大典还未举办便就此夭折。 一切不过一场乌龙,可卫常在道子的名气依旧在道和宫传开来。 那次朝圣谷为何开为何止,她不清楚,但她知道,此次朝圣谷就是为卫常在而开,他也如愿收服那柄悬立剑山的昆吾剑,从此声名大噪。 林斐然再次举起手,常年练剑,她的指骨已不似常人那般笔直,中指根底微斜,恰能容一剑柄旋转而过,指根处也磨着几处剑茧。 修士之身,应当是没有茧子的,可她有,练得太频繁,灵体修复跟不上,时日一长,便会留下这样的茧。 她那时不是失落于没有灵剑,而是满满的遗憾,遗憾不能参加朝圣大典,难以同门外高手对决,遗憾不能亲入朝圣谷,一观剑山上的浩荡剑意。 但是现在,一切又都有了转机。 日光透过指缝,散出一道道虚幻的光晕。 林斐然出神看着,陡然间,眼前似有一滴墨滴下,瞬时黑了一片,她立即收手坐起身,神情警觉,可眼前却又是那洒满日光的内屋。 如霰静躺于榻,屋内流光溢彩,毫无异样,唯有那碧眼狐狸转头看她,嘴里还叼着半粒金块。 “汪?” 它疑惑叫了一声,随即如同被踩到尾巴一般,对着她这边狂吠起来。 林斐然眼前再次暗下,瘫软后仰,手边逐渐沁过黏腻的沉水,色如暗银,缕缕缠将上来,随后将她拖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有的人:“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有的人:阴暗爬行中- 感谢在2024-07-20 00:05:28~2024-07-21 00: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放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319017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丢丢 40瓶;晒太阳的苏苏 20瓶;活下去、言言 10瓶;予春、嫁给我准没错、邛 5瓶;迷楼、若似初见 3瓶;64609196、天都黑了、呐呐呐呐 2瓶;花子梅不红、执橘鱼初、56688515、Xu.、烟雨空濛、阿漓、女孩子全世界最可爱、花楸楸、槐序。、50561760、晋江常驻催更选手、槿、暮溪、古希腊掌管理智的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沉银铸心(二) “要想破阵,刺我一剑…… 似坠入深潭, 耳边传来点点水声,麻痹的知觉终于回归,林斐然惊坐起身, 如同溺水得救一般,原本窒息的喉口猛然灌入一口空气。 在清醒的瞬间, 她手中便凝起了一柄气刃,黑白分明的眼看向四周。 如镜般的沉银水铺陈而去, 水影剔透, 湿润衣摆,一列长明灯在身前横亘而过,幽蓝烛光映倒水面, 像一条蜿蜒长河, 弥漫的水雾四散,逸出一抹淡淡的鲸涎香。 她当即明白自己是被人拉入了阵法, 嘴上问道:“哪位道友?” 心下却不住猜测。 同她有怨的无非那几人,要么是被断灵器, 心有不忿的清雨, 要么是假意慈悲的太徽, 要么是哪位看她不顺眼的同门弟子,更或者,是突然发病来了兴致,想要和她长谈的张春和—— “是我啊,慢慢。” 以这列长明灯为界,对面陆续浮起稀疏的光影,交织间,一道淡蓝身影正坐其中,烛火渐明, 他的容貌也清晰起来。 林斐然并未收回气刃,只直直看向他,轻声道:“卫常在。” 卫常在独坐阵中,身姿挺直,面上明暗交织,却没多少神情,如霜雪偶人,那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似有波动。 “慢慢,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慢慢是林斐然的乳名,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没忍住笑了许久,难得的笑,还说这名很衬她,四下无人时,他就爱这般叫。 但现在林斐然不爱听了。 “这个名字不该你叫。”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心生戒备,“你想做什么?张春和让你来的?” 距林斐然下山其实并未太久,他却好像多年未见般久久凝视她,此刻不由一怔:“慢慢,你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的伤好些了吗?” “与你无关。”林斐然垂下眼眸,余光扫向四周,既是阵法,便有阵眼—— “慢慢,阵眼在我身上。”直到林斐然视线移回他身上,他才继续开口,“要想破阵,刺我一剑就是。” 他从身侧拿起一柄雪色长剑,向她示意:“潋滟那日被你留在了道场中,霜雪倾覆,冷得刺骨,但仍旧刃光寒明,用来刺人破阵最好。” 即便到此时,他也还是那般冷静从容,好像被雪凝过的剑真有这样趁手的好处一般,可林斐然知道,这分明是胡话。 卫常在是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平日里行事待人看似有礼有节,实则性情冷淡少欲,一派无爱无恨之姿,一看就知道是道和宫弟子。 但他也会生气郁闷,面上不显,就爱说话绕圈,从不言明,一双眼直勾勾看人,非得要别人抽丝剥茧从中品出那点言外之意。 现在就算不细品,也看得出他在生气。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移开视线,仍旧在这明暗交界中寻找另外的破法:“我不用你的剑,既已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你不是张春和派来的,那便把阵解了。” 卫常在沉默半晌,又问道:“潋滟,你不要了吗?我当初走了很久才找到的,它被埋在太湖底,要等到第一缕晨曦浸入水中,方可见到一抹踪迹——” “你大费周章做出这个阵,就是为了和我回忆往昔吗?”林斐然打断他。 卫常在眨眼,看向四周,慢慢起身,赤足踏上水面,荡出圈圈涟漪,他说:“当然不是。” 他向前走来,轻而易举地跨过那列长明灯,面无悲喜,他抬起手:“慢慢,你去妖界了,对么?妖界妖人众多,十分危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不是回道和宫,我在东渝州有一处宅邸,师尊不知道,你可以去那儿。你的物什我都收在房里了,随时能带去给你。” 话落之时,他已经走到她身前,她也提起气剑指向他,带着熟悉的寒意。 卫常在大多时候话都少得可怜,薄唇轻抿,仿佛谁也撬不开,但两人独处时,他会说很多,细究起来,他们其实都不是寡言之人。 林斐然没有回答,仍旧是那句话:“把阵解了。” “不解。慢慢,妖界险恶,族人好战,人人都是修士,你在此处会吃亏的。”卫常在不见那近在咫尺的剑,只看向她的肩,确认没有伤处后,目光又落在她的面容上,“我不会要你的剑骨。” 若要论固执,没人比得过他。 “慢慢——” “别这么叫我。” 林斐然想动手,却发现自己灵力更加滞涩,连气剑都差点凝不住。她与如霰终究相差太多,只是结契便已耗费她大半灵力。 想到此处,她果断散了气剑,后退半步,同他拉开距离,暗中驱动右眼刻下的契纹。 “……慢慢,我只是十分不解。”感受到林斐然的抗拒,他微微叹息,后退一步,那向来平缓的眉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些困惑。 “你到底为何生气?” 此刻,林斐然竟觉得有些好笑:“你问我?” 说到此处,他竟然席地坐了下来,浅蓝道袍浸入水中,在这法阵中泅出一道墨蓝水痕。 他拍了拍身前,溅起一片水花,随即抬头看去,示意她也坐下,一副论道之姿。 阴阳鱼仍无动静,林斐然一时拿不准如霰到底是没醒,还是无意来助她,便顺势坐了下去,只暗中调息,恢复灵力,等待一个最好的突破时机。 卫常在一如既往坐如青松,他凝视着林斐然,双唇微张。 “我也曾细细思索过缘由,想来想去,大抵是换骨一事,可这不是什么大事,在换骨前,我自会去见农月长老一面,你又何必生气?” 他神情自然,似乎真的不懂,看得林斐然语塞,一时竟不知从哪说起:“你找她又有什么用?是张春和要剜我的骨头,你们谁能阻止?” 卫常在微怔,眨眼不解道:“何必舍近求远,师尊虽善炼丹,却不会取骨,此事极为精巧细致,未练就妙手不能成,即便是医道一脉也只有农月长老有此技艺,去了她的手,她要怎么剜你的骨呢?” “……” 林斐然有些愕然。 见她神情,卫常在轻叹口气,似是明白什么,他微微倾身,掌心撑在水面,那黏腻的沉银水漫过他的指缝。 “慢慢,以往我说道和宫不适合你,你还要和我生气。我并非妄言,你与我们都不一样,你的眼睛,只往天上看就好。” 向来心性高洁,无所欲求的道子告诉她,只需看着天上清明,不必注视泥中雪污。 这一刻,林斐然好像有些不认识他,可她心底竟并不感到意外。 自相识起,卫常在就是同门口中那个天赋异禀、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一同出任务,他也总是在闭目修行,若是众人不敌妖兽,他也会挺身而出,一剑斩去,身形漠漠。 他是这一代最为出众的道子,是众弟子眼中的道标,是能带领道和宫再次走向辉煌的天之骄子。 多年相处,林斐然知道他性子和常人有些不同,只是这样的话,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 林斐然直视回去:“你觉得不重要,就可以一直瞒着我吗?卫常在,这是欺骗。你与秋瞳如何,那是你的选择,我无法干涉,可我们到底做了十年的朋友,你不该和他们一样骗我。” 卫常在又靠近一分:“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忧烦?慢慢,你太较真了,人生在世,难得欢心。你不知晓,便仍能享受他们给你的关爱,哪怕是假的,但你的喜悦却是真的,不是么?” 虚幻的快乐和真实的痛苦之间,他为她做了选择,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风雪潇潇,她被掩埋其中。 太徽和清雨曾暗示过她较真,同门弟子也笑过她较真,大家都一样,只要面上能过,真的假的都不重要,较真的人破了这规矩,所以令人厌烦。 林斐然十五岁那年,匡风长老的大弟子常衡盗取了十枚三元天子丹,被缚于道场中央,接受各长老及弟子审判。 那时林斐然有许多疑问,许多不解,在长老征询众弟子意见时,她站了出来,诉出种种不合理之处,却都只被唏嘘起哄,于是她据理力争,向来不多言的人几乎算是舌战群儒。 被缚的常衡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出一个笑,嘴唇翕合,他说:“师妹,多谢,回去罢。” 林斐然沉默良久,没有退回,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垂下头,自认罪行,然后被挑断灵脉,送到山下,自此再未见他。 那时,太徽拍着她的肩宽慰。 “斐然,常衡是否偷盗一事,不重要,究其缘由也无必要,你还是个少年人,所以会觉得不公,觉得奇怪,但等你再大些,你就明白了。” 为什么这样的事长大了就会明白?真相为什么不重要,疑点重重,更要细查不是吗? 直到现在,她也仍旧不懂,不对的事,不论过了多少年,都依旧是错的。 如今,就连卫常在也告诉她,是她太较真了。 她又问道:“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们的婚约不重要,是真是假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呢?” 卫常在看她:“命定如此,我与你无情缘,秋瞳才是有缘人。可此后你我便要不复相见吗?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情我爱吗?大道之途,太上忘情之道,情爱并不重要。” “都忘了,你修的是天人合一之道……这么说来,你当初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 轮到卫常在沉默了,他像是在思索,却又不得其法:“慢慢,我无法确定,但想来不是,我们是同道人。” 林斐然笑了一声。 他们说的真对。 如果不较真,她可以无视秋瞳,死死抓住这份婚约不放,如果不较真,她可以装作不知换骨一事,继续享受太徽清雨的关爱,如果不较真,她不必逃到妖界,树敌众多。 “可我偏偏爱较真,怎么办呢?改不掉了,也不想改。”她抬起头,静静注视他,“我曾经去山下找过常衡师兄,可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卫常在,你说,他在哪?” 卫常在无言,他回望她,眸中映着不动的火光。 林斐然心中笃定:“你知道他在哪,你也知道事实,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一如对我这般,冷眼旁观。” 卫常在否认后半句:“我从未对你冷眼旁观。” 下一刻,好不容易凝好的灵力聚成气刃,如电般向他攻去,卫常在没有躲闪,那气刃直直刺入他的臂膀,他亦没有生气和不忿,只是看着她。 “慢慢,你以前再生气也不会向我动手。” 一击即中,但林斐然积蓄的灵力也顷刻间干涸,她轻喘着后退,本想再找破绽,可四周沉银水暗涌,一点点缠上她的四肢,如同阴冷窥伺的蛇终于出动,缠绕间令她无法动弹。 她了解卫常在,知道阵眼在他身上这话绝不假,但同样的,他也了解她。 他只是在等,他想知道林斐然会不会出这一剑。 她到底还是出了。 卫常在起身,浅色道袍被浸湿大半,正淅淅沥沥滴着水,他毫不在意地向林斐然走去:“慢慢,我先带你去东渝州,再找医者验伤,其他事之后再谈……” 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一道影子飞快晃出,汪的一声,不知从哪蹿来的白毛小兽一口咬住他的掌根,前爪乱刨,后腿在空中猛蹬。 卫常在一滞,却没有甩开它,而是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才开口:“你新养的狗吗?它怎么会进来,如果你想,可以一起带走。” 林斐然:“……这是狐狸。” 卫常在不顾掌根流出的血,答道:“狐狸也可以,不论什么都无所谓。” 林斐然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只游鱼在瞳仁深处颤动,她说:“这狐狸不是我养的。” “那……”也无所谓,如果喜欢,可以掳走。 剩下一句还未出口,法阵骤然一震,浅水波纹四起,晃动不止。 碧眼狐狸立即松开他,汪地一声朝后奔去,停在一道白影身旁,顿时底气十足,昂首摇尾。 来人轻斥:“蠢东西,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 作者有话说:阴湿男鬼是这样的,无处不在,阴魂不散,只有大破防才能让他消停一会儿,有这样的前男友你几点回家(X- 感谢在2024-07-21 00:00:40~2024-07-21 22:2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夜又想七 2个;嫁给我准没错、你管我、古希腊掌管理智的神、啡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一定早睡 50瓶;是口天吴的吴 41瓶;沙拉酱子 14瓶;我接受不了 13瓶;虾仁不眨眼、hhhhhhhhh、嫁给我准没错、岩盐夏 10瓶;51 9瓶;啡鱼 7瓶;kuky、天雷震震荡 5瓶;64609196、阿白 2瓶;幻想、53935791、Xu.、古希腊掌管理智的神、海晏河qing、酌酒以自宽、执橘鱼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沉银铸心(三) 除咒之痛,犹如破茧…… “蠢东西, 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如霰侧目扫过,似笑非笑, 扔出一方锦帕,“自己擦了, 撒什么娇。” 碧眼狐狸呜咽两声,钻在那方锦帕上擦了擦嘴。 卫常在前移半步, 挡在林斐然身前, 手中潋滟出鞘:“阁下是?” 对方并未回答,只是越过那狐狸,不急不缓向此处走来。 “追魂之法, 加之双方心血, 以沉银雷水为渡,明镜为桥, 引人入阵。少年人,水是善物, 却被用在此等阴邪之法上, 小心反噬。” 当年卫常在种相思豆时各取了三滴心头血, 他抽出其中一滴做成这追魂阵,阵中融入了他与林斐然的血,便只看得见二人容貌,像如霰这样硬闯入的不速之客,只能见到一道模糊白影,连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罩子,不甚明晰,雌雄难辨。 至于那只狐狸,它无血无肉, 算不得生灵,形貌便十分清晰。 它擦完嘴后狗腿地贴在如霰脚边,无他,如霰身上饰物太多,香极了,它忍不住嗅嗅舔舔,直到被头顶眼风扫过才老实下来。 如霰停下,离了两人三尺远,他睨向林斐然,不由得感叹:“当真是神仙肉,迄今为止已经是第……四次了,四次有人要杀你。” 似是知道两人听不清他的话,他故意说得缓慢有力。 林斐然:“……” 她觉得这两人说话都不好听,各有各的噎法。 卫常在闻言却回头看她一眼,眉头微蹙,不知又在想什么,片刻后又对这白影道:“不论阁下为何而来,还请离开。” 他向来嘴上讲礼,但林斐然心中清楚,卫常在的礼节只是一个必要的前置,就像吃面之前象征性吹一口,吹过之后,不管冷热,照吃不误。 果不其然,见他下一刻便要拔剑而向,林斐然立即抬腿而出,将他的手压了下去,铮然一声,潋滟回鞘。 乌黑的眸子回望,他眼中除了疑惑外,还有些道不清的情绪。 林斐然直视而去:“卫常在,该离开的是你。” 卫常在看她,慢慢站直身子,水洗的黑眸一瞬不瞬,他道:“我们是同道……” 林斐然未开口,一旁却传来清晰的咋舌声。 “听够了。” 如霰十分不耐,此处无光无风,阴湿至极,本就令他不喜,且他向来对这些话没有半分兴趣,听着只觉得头疼。 不待二人反应,如霰抬起手,灵力汇聚,缚住林斐然的水绳瞬时凝冰而上,如碎玉般崩开。 几乎是顷刻间,卫常在收回的剑便再次出鞘,势如闪电。 某些时候,他和林斐然确实很像,不论对方什么境界,都敢去拼一拼。 长列的长明灯猛然烧灼而起,火光溅入雷水中,顷刻间流窜出一道符文,道道电光混着风雷涉入卫常在脚下,水箭乍起,追随在他身侧,同剑一同杀出。 风雷袭来,吹起如霰的衣袍与发尾,他却没有闪避,仍是抬起了手,不紧不慢地点评:“确实有狂傲鲁莽的资本,但比起你想要抓走的那位,天资还是差了些。” 雪发飘散而起,袍角翻飞,碧色眼眸点起浮光,在这暗色中耀目鲜活,翻手间,庞大的灵力如天河倒灌,倾轧而下。 霎时间,自他足下而起,那幽郁的沉银水便如风干般迅速退去,长明灯骤灭,只余一盏喘息,空中再无潮湿之意,只留几分隐秘的冷香。 这一击并未朝卫常在袭去,却因为抽干了他以心血作引的法阵,将他伤得不轻。 如霰扫他一眼,看向这临近崩溃的法阵:“既有天资,便不要浪费在此等邪术上,如此,方有大道。” 语罢,他再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立即转身离开,那碧眼狐狸转头朝林斐然嗷嗷两声,示意她跟上,随后屁颠跑到如霰身边,昂着头,神气离开。 卫常在趴伏在地,神情没太多波动,仿佛受伤吐血的不是他,只是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恰巧撞进林斐然眼中。 她停了脚步,就这么在远处看着他,四周只剩一盏极暗的长明灯亮着,堪堪描出她的身形。 很奇怪,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人的身份,也不是无法带她离开,而是在心下疑惑,她会放下重伤的他就此离开吗? 林斐然站在不远处,束腰窄袖,长发半挽,余下的灵风卷起她的袍角,那是与人界截然不同的样式,穿在她身上,衬得人十分挺拔。 比起在三清山,现在的她开阔许多。 他静静看着她,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他眸光微动。 林斐然踏步而来,半蹲于他身前,却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串红绳,绳上串有一粒玉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之前去抓的蜉蝣蝶,我的已经被放飞了,一时忘了你的还在我这里。” 在卫常在静默凝视的眼中,玉珠破碎,一只剔透的蜉蝣蝶振翅而出,他指尖微动,却难以起身。 “卫常在,我已然下山,不再是道和宫弟子,更不会回去,我想寻到我的道,它肯定不在山上。” 她起身要走,却被拉住袍角,他嗓音滞涩,问道:“你的,是什么道?” 林斐然望着逐渐消散的法阵,阵外溶出两片颠倒的天色,那是灿烈的烧云暮色与茫茫的雪日晞光交织而成,感怀间,她转身向日暮走去。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法阵消散,暗色褪去,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四周露出三清山无边风雪。 风雪自窗外灌入,门外之人终于得进,只是在见到他的伤势后一顿,随即大呼:“卫常在,你没事吧?!” 秋瞳向他奔去,仿佛又见到了上一世倒下的卫常在,眉眼间满是心疼:“怎么伤成这样……” 她半蹲下,正要伸手扶起他,却一下撞入那双眸中,如水洗的黑玉,寂而冷,那是她以前从未在卫常在眼中见过的目光。 绝非故意对她冷然,只是单纯的望之生寂,燃不起半点星火。 “阵法反噬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他如此解释,抬手擦去唇角血色。 秋瞳的手顿了一瞬,晃神间,卫常在已然起身,他身上的道袍泅湿大片,赤足上凝了些许寒霜,他却浑然不觉,只问:“何事?” 秋瞳视线飞速从那些吊诡的铜镜上掠过,暗自压下心惊,解释道:“我方才寻你,见你不在主屋,又听得偏房处有声响,这才过来。 我是想问,届时飞花会,能不能和你一起行动……” “好。”他毫不犹疑回答,转身走至柜前,从中取出一套衣袍。 “不知此次飞花会如何举办,若是有困难之处,可否请师兄小施援手。”秋瞳神色有些为难和小心,她其实拿不准卫常在的态度。 “好。”他依旧回答得很快,不同寻常的快,似是未经思考那般。 秋瞳听出些许不对劲,可他神色如常,只是抱着衣袍看她:“我要换衣了。” 秋瞳一怔,登时反应过来:“那你的伤……” “多谢师妹记挂,小伤而已,我会处理好的。” 秋瞳看他几息,垂下眼,小声说了句“注意身体”便离开了,只是门未关好,留了三指宽的缝隙。 卫常在只略略看了一眼,他无甚羞耻心,向来不在意这些,即便门未关好,尚有狭隙,他也毫不在意地脱衣换袍。 只是换好之后,他便停了一切动作。 他确然是想让秋瞳离开,却不是因为换衣,他甚至没听清秋瞳方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反复着那几句话。 “该离开的是你”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还有,方才那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所说的,在他之前,已有三人向她下杀手。 不知多久,他终于有所动作,转着僵硬的眼看向镜中,刻意忽略的伤再度染湿衣袍,昭示着她并未留手,他又看了许久,这才吃了丹药,回身打坐,闭目调息, 经此一役,他确然受伤不轻。 灵力淡淡在奇经八脉间流转,他睁眼,望向那垂挂而下的铜镜。 这二十四面铜镜是他多年搜寻而来的宝物,有一雅称,时人唤作二十四桥明月夜,可照过去,显如今,做连桥,只是不能窥未来。 他境界不够,若要显如今,便只有几息时间,是以他时常用来照过去。 照他自己的过去。 砰然一声,房门紧闭,屋内陷入幽暗,面面铜镜亮起,俱是他的回忆,每一面镜中,都凝着一抹身影,她站在前方,单手执剑,任尔东西。 如风中石,水中舟,风吹不灭,水覆不沉。 他向来在石上,在舟里,在她的眼中,原本如此,本该如此。 调息许久,心悸之感仍未停止,所思皆是她那望向广阔天地的眼神,所闻俱是一句非同道。 非同道、非同道——灵力忽滞,一口淤血喷洒而出,如冰似雪的面容终于染出其他颜色。 他直起身,用锦帕拂去浊渍,即便淤堵已出,他仍旧心绪繁杂,久久未平。 忆起当年与师尊定下的盟约,忆起与林斐然的过往种种,他再度睁眼,一双乌眸定定而视,只看满室寂静,随即并指唤出一只纸鹤。 “师尊敬启,弟子欲闭关静思三月,飞花会时再行出关,顿首。” 纸鹤遁入风雪,他缓缓闭眼,一室寂灭,唯有镜中身影恒常。 * 走入无边暮色,夕阳熔金,一身玉色长袍的如霰盘坐屋顶,日光直映下,银饰愈发灼目,他微蹙的眉头也清晰可见。 而在他身侧,那只碧眼白狐正到处乱跑,它将那金光油亮的梧桐落叶看成了真金,咬一片,吐一片,乐此不疲。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它立即扭头,兴奋地朝林斐然吠了两声。 林斐然抿唇,走到如霰身边,望着他微蹙的眉,道:“抱歉,又将你卷入其中。” 如霰并未睁眼,他沐浴在日色下,凉声问道:“你手很长?” “什么?”林斐然疑惑地应了一声。 如霰这才掀起眼帘看她,目上红痕拉成一线,如同天际那道绯霞:“整日开口便是抱歉,手不够长,怎么抱得了这么多?”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林斐然顿时有点想笑,但不好太过明显,只抿下唇角,在他身侧坐下。 碧眼白狐跑到她怀中窝坐,伸爪刨向风中落叶,晃了几下,未曾沾边,叶片依旧悠悠随风,它刚呜咽两声,油亮的梧桐叶便被她并指挟住。 双指修长有力,指根处长着几个不甚精细的茧,利落一翻,那叶片便被搭到它鼻尖。 即便感觉不到痒意,它也装模作样地抖抖耳朵,仰头看去。 少女垂眸,细碎的发勾勒在沉金般的光中,黑白分明的眼净澈,不似她的手那般锋锐,反倒显出几分平静与宽广。 它登时在她怀中拱了几圈,显然是喜欢极了。 “不必多思,这番不悦与你无关,只因为本尊独爱烈日灿阳之景,十分不喜方才那般湿冷的法阵罢了。”如霰终于晒足日光,神色缓和下来。 他望向林斐然,随手一抬,指间出现一樽玉兔捣药的银盏杯,样式有几分可爱。 “这是方才那人铺就的沉银水,种有雷根,十分难得,本尊将它炼化至一盏——看什么,你以为那退潮的水去了哪儿?有人千里赠宝,不如收下。” 林斐然抬手接过,杯盏看着不大,入手却如榔头般坠沉。 “有人怨憎,继而追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必为此向谁道歉。”他转眼看向林斐然,翠色眼眸在日光下映出一缕泓光,“这并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相反,这是一种荣耀,一种独属于强者的荣耀。” “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有时候,杀戮反而是一种赞扬。” 林斐然抬眸对视,如霰直道:“他们杀你,是因为怕你、妒你、恨你,故而,你不必为自己的独特与强大向任何人道歉,同样,我也不会接受。” 这番话甚至算不上安慰,他只是以自己的道解释了“不接受抱歉”的话外之意,那是一种以身殉之,独步天下的毁灭之道,林斐然或许不认同,但此刻对她而言,的确有些另类的宽慰。 日暮黄昏下,她竟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坐而论道之感。 她望着手中的沉银水,问道:“尊主,你当年是如何寻道破境的?” 夕阳西下,尚留一抹残红勾在天际,如同一片将灭的烬火。 他并未回答,直至夜色升空,他才起身道:“忘了,和你一样,记性不大好。不过,对你而言,寻道的第一步,至少是先诊治灵脉。” “夜色已至,可以开始除咒了。”他垂眸而视,“除咒之痛,犹如破茧化蝶,漫长而痛苦,你能忍受吗。” 林斐然起身,目光清正,剔透含光:“可以。” “那便开始。有句话,你最好记在脑子里——不准咬人。”—— 作者有话说:天凉卫破.jpg- 感谢在2024-07-21 22:23:08~2024-07-23 01:2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汀 2个;啡鱼、酒酿萝卜皮、6305399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小明 38瓶;可恶能不能努力点 28瓶;亚境 20瓶;照海 16瓶;66680146 11瓶;纸氤氲、迎接春天的小羊咩咩、闪闪单珊珊、林叠字 10瓶;兜售绿江大通铺、阿漓、腰颈肩腿都好痛牙 8瓶;酌酒以自宽 6瓶;予春、汀 5瓶;九离 4瓶;哈哈、凫声流雪 3瓶;都给朕写写写 2瓶;词词1、女孩子全世界最可爱、李李莠、亲亲子衿、南风、xuanyi、Pr?chtig、哗啦啦、Sok?ch、阿白、海晏河qing、烟雨空濛、幸运遥、槿、暮溪、乔乔不在线、X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不见经传(一) 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 当年太徽等人也曾为林斐然寻医问药, 却都一无所获,只能试着弥补调养,可她的灵脉不但没有好转, 反而每况愈下,越发滞涩。 时日渐长, 再提及此事时,众人便都换了口吻, 只让她安心待在三清山, 勿要多想,那时她心中便明了,从此再未提过医治一事。 她那时想, 他们帮她多年, 已尽情谊,她却不能不依不饶。 林斐然当然也曾想过, 若有朝一日灵脉可治,她会如何。 狂喜?释怀?亦或是喜极而泣? 原先不知, 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 心中竟只有无边的平静。 二人进殿后, 如霰十分自然地将外袍褪下,只剩一件宽简的内袍着身,金饰当啷作响,行走间皙白之色尽显。 他回眸看她,向长榻边微抬下颌:“去榻边坐着准备除咒。” 月窗下有一处长榻,榻边放有一方齐平的小马扎,紫竹编织,软而韧,林斐然一看便知是为自己准备的。 坐到马扎上, 她侧目看去,只见如霰拢了拢内袍,又从柜奁中取了几枚金环缚于臂间、腕上,一头及腰雪发随意用绸缎系拢,搭在右肩,露出侧颈一抹纤长的弧度。 “……” 林斐然有些坐立难安,那种误闯闺阁的犹疑感再度升起,她要不要出去等等? 思量间,如霰已然回身走来,他十分自然地盘坐榻上,声如珠玉,略带凉意:“脱衣。” 心绪戛然而止,林斐然发了个单音:“啊?” 如霰望着这副模样,解释道:“除咒疼痛难忍,汗流浃背,如此能清爽些——不脱也行,随你,只是记得,不……” 林斐然立即接道:“我不会咬人的,不论多痛,我都能忍下。” 如霰看她一眼,旋即闭上双目:“世上痛楚,不是非得忍下的,忍不了,就不忍。” 他扔出一个药囊到她手中:“镇痛的,忍不下时就含在口中。” 言罢,他抬起右手,林斐然自觉将左腕递到他掌下。 “那便开始了。” 他十指修长,肤白赛玉,指腹并压在她腕间灵脉上时,好似玉柄一般温凉细腻,轻轻一压,却如坠千斤。 只一瞬,林斐然便感受到一阵挤压的痛楚,仿佛千斤之力俱都压在脉上一指宽处,几乎是一息之间,后背便沁出一层薄汗。 如霰盘坐长榻,窗外是初升的明月,几缕淡淡的清光浮游而入,又在如霰无声翕合的口中化作片片光刃,莹然切入林斐然的血脉之中。 只这一瞬,疼痛席卷,林斐然不由得闷哼出声,脖间青筋骤然暴起,她下意识扣住如霰的手腕,刚刚用力便立即放开,只紧紧攥拳忍下。 越来越多的清光汇聚室内,甚至比月色更明,它们一片又一片地砌入,比剥皮抽骨更痛,侵入间,灵脉暴动顽抗,它们极尽收缩张合,试图如以往般吞噬这游蹿的清光。 如霰眉头微蹙,翕合的唇停下,他雪睫半睁,翠眸蕴光,不含任何感情俯视而来。 林斐然撑坐原地,一手紧握,一手攥住他的袍角,唇死死闭着,齿间咬着药囊,但显然作用有限,她的额角已被汗湿。 他伸出一指点在她额心,灵光沁入,唇边吐出几串她听不懂的音节,随即道:“除咒还未开始,再给你一次机会,衣袍要不要脱。” 林斐然二话不说将外袍褪下,只是二人手不能放开,便只得任由它们堆积在臂弯处。 在她脱衣时,如霰已然闭目,他凉声道:“今晚只是第一次除咒,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许多次,就算忍不住,也无法叫停了,我不会因为痛就停下。 现在,闭目,灵力游走周天。” 林斐然依言照做。 他于静谧中缓缓开口,声音悠扬,像是吟唱,却又好似轻语,如松花沾露、雪霭蒙蒙、春草韧摇,一切都那么奇异空灵,林斐然甚至听得有些飘飘然,忘了砌脉之痛。 陡然间,四周灵气聚集倒灌,席卷入周身及口鼻,她仿佛从天际被拽入深海,近乎溺毙,而那痛感不再局限一处,而是扩散至每一条筋脉。 心比擂鼓,咚然间仿佛能听见血液回流的簌簌声,极痛之下,她猛然睁眼。 一条条灵脉在眼前纵横交错,膨胀紧缩,道道清光在其间艰难游离、痛苦穿梭,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渐渐的,砌入的清光片片汇聚,凝成一柄薄刃,刃尖悬于灵脉末端嵌刻的符文之上,轻轻剐蹭,剔去小节字符。 顷刻间,林斐然浑身颤抖,再压抑不住声音,齿间逸出痛呼,呼吸粗重,雪色药囊沁出些许薄红。 牵一发而动全身,经脉一同骤缩,时而如抻到极限的筋带,时而又缩至微末,细如发丝,周身骨头咯咯异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似被全部打碎重组,却又有什么从骨缝间幽幽逸出,如同顽抗命运时的叹息。 她强压下上涌的气血,灵力游走全身,抚慰那正在暴动的灵脉。 除咒,就好似蚂蚁搬山,不过小小一个符文,却要耗费百倍精力才能挪走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光汇成的薄刃终于消融,灵脉末端一字咒文也逸散其间,露出原本金光煜煜的脉络。 霎时间,切肤剔骨之痛尽褪,一滴轻灵的水声响彻耳畔。 再睁眼,目之所见已不是交错的灵脉,而是一方辽远蔚蓝的天海之境,境界无尽延伸,入目只有低垂的天与倒映的海。 林斐然静静看了片刻,抬步踏入,脚下微澜,波纹荡至远方。 淅沥水声自足下回响,她垂目看去,竟见海面之下还倒站着许多个“林斐然”,视线投去瞬间,她们俱都凝视而来。 波涛乍起,她们一个个从海底走出,如林斐然一般,身如雪松,眸蕴清光,唯有神情举止不一。 或笑或怒,或嗔或呆,有的垂眉耷眼,不敢视人,有的举目怒视,似火燎原,有的双眼愤恨,含着热泪,有的蹲坐一隅,黯然神伤。 一个年幼的“林斐然”从身前跑过,咯咯带笑,似有什么将她抱起,扛坐肩头,一个少年时的林斐然默然坐下,无声拭剑,垂下的碎发掩了她的眉眼,遮住不远处传来的嬉闹之声。 从海底走出的“她”越来越多,张张面孔,种种神情,不断交织变换,堵住通路,禁她前行。 忽而手上一坠,林斐然低头看去,只见那柄残破卷刃的弟子剑又重回掌中,只等她提剑而上。 照海照海,是以心海相照,窥见真我。 何谓真我? 愤怒的我,良善的我,勇猛的我,聪慧的我是真我,胆怯的我,脆弱的我,怨恨的我,驽钝的我亦是真我。 师长说,若见心海真我路,以剑斩弱过天关。 诸多模样,最终都倒映在林斐然平静的眼眸中,她握紧手中剑,薄唇微抿,慢慢向前,直至停驻在那低头拭剑的自己身前。 她举起剑,当啷声响。 拭剑之人一怔,停下手上动作,四周各异的“她”也都静了下来,她们回望而来,眼中神采霎时间汇成如她一般的平静悯然—— 弟子剑被抛在一侧,林斐然倾身拥住了她。 善的恶的,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每一个都是自己,又何必不接受,又何必以剑斩之。 若问世间谁能第一个全然接纳林斐然,那答案定然是她自己。 拭剑的人终于有所动作,她抬起眼,与林斐然相望,随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林斐然站起身,环顾四周,每一个她都浅笑起来,幼时的林斐然笑得最为大声畅快,她叉着腰,大声道:“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林斐然,你大胆地去罢!” 她转身一指,天海之境竟有了尽头,那里悬着一柄朴然的弟子剑,满是伤痕,刃卷半面。 林斐然先是缓步向那长剑走去,步履逐渐加快,最后如乘风般跑将起来,所有人跟在她身后,一个又一个地与她融合,最后一同跃起夺剑,落回水面时,天海之间只余她一人。 她执剑垂眸而视,水面下唯有一个倒影,一个同样平静坚韧的倒影回望着她。 倒影率先起剑,一簇星火从海底燃起,须臾间席卷而过,将这蔚蓝的天海境烧出一片涛涛的绯红,天幕之上白云汇聚,凝下颗颗雨滴,轻柔安宁。 水火交融间,她闭目抬剑,纵身劈向这镜海,海面碎裂坠落,她一同跌下,回身时,一滴清润的雨汇入眉心,四肢百骸得以滋养,流过一阵暖意。 视界清明,万物入耳,她已入照海境。 再度睁眼时,天上弦月高挂,梧桐树流光,万物都如此清晰,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眼前人。 如霰情况并不似她想的那么好。 薄唇翕合,额发湿濡,苍白的容色衬得眼上那抹红痕越发靡艳,而他身上内袍更是早已被浸出水色,垂坠服帖地勾出修长劲瘦的线条,他显然比她更为痛苦。 片刻后,他收了手,一直低语的唇也终于闭上,摇摇欲坠之时,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抬手揪住他的双肩衣角,在不碰到他的前提下,为他定住身型。 “……第一次除咒,到此为止。”他睁开眼,并未掩饰那沙哑的音线与倦怠的神色,也不必掩饰,他只是向后倚上窗台,垂眸看着林斐然,“方才灵力涌动,你破境了?” 林斐然口中还含着那药囊,她将药囊取出,眼中亮起一抹光彩,少见地高声道:“我入照海境了!” “你心境早至,只是以前灵力不足,难以破境罢了。” 如霰不再多言,他抬起手,房内灯火依次亮起,他被这光刺得眯了眼,但只是短暂一瞬,随即便越过林斐然下榻。 他喜洁,早已忍受不了这湿透的衣袍,还未入屏风后,便已褪下小半,露出肩背处一片雪色。 林斐然此刻满脑都是这松快的灵力,她之前灵脉太过滞涩,行灵时极为磕绊,如今只松动些许,流畅几分,便衬得像大坝开闸,通流而下。 林斐然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她陡然站起身,双颊通红:“尊主,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蓬勃力量,这就是照海境吗!”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嗤笑,只见那顺滑的雪发被他从后颈抽出,短暂散出屏风外,又聚拢回去。 他开口:“这只是暂时的,去叫人放水。” 他不准备和此时因为灵力充涨而神思不清的人多言。 “我来放,你帮我诸多,还痛成这样,我定当涌泉相报!”林斐然觉得晕乎乎的,一身的灵力没处使,话音刚落就奔了出去。 “不……”如霰从屏风后探出头,恰巧见到林斐然溜出去的身影,他咋舌一声,换了件干净衣袍走到桌边坐下。 林斐然的确是涌泉相报。 她很快便提着水回到偏殿浴房,身影飞快,动作利落,即便她知道浴房可以直接通水,却还是要亲力亲为,全然是一身牛劲没处使。 如霰搭着二郎腿,托着下颌,看着她一趟趟来回跑,眼都转累了。 有人醉酒,有人醉水,林斐然是醉灵力。这并不稀奇,因为她有一身极为顽强坚韧的灵脉。 如此多的咒文嵌下,按理,她应当无法行灵,最多只能修至心斋境,但物似其主,纵然咒文遍布,她的灵脉也硬生生从那些罅隙中冲出一条通路,由广转深,吸纳灵力,助她破境入了坐忘。 换而言之,若说常人的灵脉像一条顺直平浅的溪流江河,那她的灵脉便是沟壑难填的深谷,那是在无数次行灵时于咒文罅隙间冲刷陷落而成。 方才破境之时灵力倒灌入谷,暂时充盈,却无法释出,这才使她兴奋起来。 如霰毫不怀疑,此时给林斐然一座山,她能在里面荡一整天不歇气。 放好了水,仍觉不够,林斐然又抄起一根青竹在院中练了起来,舞得虎虎生风,如霰目不斜视走进浴房,在周身温热中闭目养神,等到他沐浴而出时,她居然还未停。 身似惊鸿,剑比游龙,一下在屋顶,一下在院中。 他早便知道,久久淤堵的灵脉骤然通开,再加之破境,此时身体会不自觉吸取灵气,就像干涸许久的土地汲水,不知疲倦——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不知疲倦。 “啧,年轻气盛。” 回到寝殿,如霰刚入里间,林斐然就破门而入,酡红的双颊散着余温,净澈的眼亮如星子,里面满是真切的感激。 如霰垂眸看她,抱臂在前,一语不发。 两相对视之下,林斐然竟抬手灭了灯,她双手合十结印,再分开时,便有许多细碎流光从她掌心飞跃出,飘飘洒洒,像是落了一场流光雨。 “这种耗费灵力而又华而不实的术法我居然能用了。” 流光落了满室,倒显出几分幻梦之感,如霰抬眼扫过,双唇开合,吐出今日第二个评价。 “孔雀开屏。” 这个从人族传出的词对他而言有些冒犯,他本不爱用,但此刻再没有比这贴切的形容。 如霰本想让她出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夜间左右也睡不着,不如逗人来得有趣。 他走到桌边坐下,对着桌案轻抬下颌,示意她对坐:“只靠练剑,平复不了你这存不下倒不出的灵力,过来。” 一方灵力连制的棋盘浮现案牍之上,等到林斐然坐下后,他才继续道:“会下棋吗?” “会一些。” 如霰颔首:“那你执黑。” 凝光并不困难,算是入门术法之一,但十分耗费灵力,以此为棋,不仅要定出大小,更要时时保持。 在林斐然落下一子后,他并指跟上,初时,两人速度相当,可过了几巡,他便慢了下来,落子时竟也要细细思索。 他向来不爱端坐,此时更甚,只斜倚窗台,腕搭案牍,低眉敛目看向棋盘,雪发在月色下俨然如银丝织就,流银泛光。 少顷,如霰抬眼看她:“这叫会一些?” 林斐然点头道:“我平日都在练剑,的确没怎么研究过棋,只是记忆尚好,研读过的棋谱都记在脑中,现下照本宣科罢了。” 如霰定定看她,几息后还是开了口:“你的天资实在很好,若能在飞花会前再破一境,魁首必定非你莫属,世间第一剑也如探囊取物。 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接不接,全由你。” 言罢,他掌间凝出十数只金蝶,正绕着二人翩然飞旋。 林斐然抬手挟过一只,簌簌金粉散下又汇聚,凝出一句—— 妖都有令,自今日起,座下第六位人族使臣即位,若有不服者,尽可来战,若胜,则取而代之。 如霰道:“在妖界,使臣之位可比一族之长还要崇高,毕竟不是谁都能待在我身边。此话放出,来战者众——”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斐然起身,放飞指间金蝶,静望它们振翅而出,“剑自磨砺出,你的这道东风,我乘了。” 她又转眼看去:“但我有些不解,为何帮我至此?即便我不夺魁,也仍旧能为你入谷寻物。” 如霰倚窗仰视,明眸微睐,良久才轻声道:“物伤其类罢了,只是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钟毁弃。”—— 作者有话说:有时候,直面有缺的自己,比正视他人更难(突然正经)-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为这两天工作比较忙TT 还有一件事,因为作者不是全职写作,白天上班,夜里码字到凌晨的作息确实有点撑不住了,所以准备调成一周五更,周一周四不更感谢在2024-07-23 01:22:17~2024-07-24 22: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啡鱼、6211826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亚境 13瓶;54183658、虾仁不眨眼 11瓶;皮pi 10瓶;腰颈肩腿都好痛牙 8瓶;汀、沙拉酱子、设置昵称、犟犟、儒雅的瓜子仁 5瓶;猪到底会不会上树 4瓶;Tsing. 3瓶;生生不息、64609196、有瑕 2瓶;56688515、执橘鱼初、弗贝子、66758675、kateyumi、女孩子全世界最可爱、海晏河qing、花子梅不红、幸运遥、李李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不见经传(二) “请入镜川”…… 对于修士而言, 破境一事难也不难,只要灵力充沛、心境通达,便能向上跃迁。 林斐然如今灵脉虽未好全, 但已有除咒之法,便算不得问题, 剩下的就如大多修士一般,求一个心境通达。 但心境一事, 诚如先圣所言“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探寻一二。 故而人族喜好坐而论道, 以辨心明理, 而妖族则好斗法,于生死一线间开阔顿悟。 至于林斐然, 她倒是不拘于此,哪个好用用哪个, 若有必要, 就两手抓。 金蝶放出当夜, 人族使臣四个字一夜间便传遍妖界,无人不知,却又无人知晓。 知的是妖界终于出了第六位使臣,不晓的是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的人族。 区区一个人族来做妖界使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不敢背后妄议如霰,生怕被他听闻后遭受千里追杀,这是有过先例的,是以众人便将目光聚在那人族身上,纷纷指责其狼子野心。 甚至有人猜测, 这人族正是明月公主从人界带来的“美人计”,把妖尊迷得晕头转向,令其做出此等糊涂之举,是要戕害妖界! 可转念一想,能把妖尊迷晕的,该是何等绝色?世上又真有此等绝色乎? 众说纷纭间,竟带了些旖旎。 一时间,前来妖都兰城向林斐然叫板的人越发多了。 妖都有规矩,城内禁止斗法,若要相斗,只得互发战帖,约在城外的镜川道场见。 故而这群躁动的人只得每日不停地进购战帖,激情下笔,试图将数日不见踪影的人逼出,可都没有回音。 …… 林斐然在屋脊处吐纳行灵,天蒙蒙亮,晞光中振翅飞来数只信鸟,它们早已熟悉这方住所,知道这位使臣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此行灵。 信鸟们旋至上空,脑袋一点,搭在脖颈间的包裹便轰然坠下,大大小小堆起来足有四五斤重,压碎半片碧瓦。 包裹内都是战帖,每日都有四五包送来,每封帖子内容都大差不差,大多是些激将之语,然后再在末尾缀上一句——有胆镜川见! 林斐然确实有胆,但这样的激将法也确实没用。 在准备斗法破境之前,她还是想厘清思绪。 于是她在行宫中待了五日,练了五日,想了五日,寄送而来的战帖越来越多,附言也从挑衅变作恼羞,大骂她是缩头王八,不敢前往镜川应战。 林斐然草草看过后,便将战帖都汇装在一个包袱中,鼓鼓囊囊地放在桌角,倒像是堆了满袋的金珠财宝。 今日行灵完毕,她也十分熟练地将这砸碎半片碧瓦的“财宝”理齐汇入包袱中,顺手提起门边的木剑到院中练习。 练剑时最适合思考。 她明白如霰的意思,他想要她于生死间悟道破境,她也同意了,所以选择放走金蝶。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将所有希望压到斗法上。 她已至照海境,下一步便是破入问心,可仍旧毫无头绪,为此,她心中有了一个结,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结。 难道她的心,不是成为侠者吗? 手中木剑沉香,刃钝无锋,劈砍而过时,连一片薄韧的叶都无法斩尽,这便是清雨之流的道,他们修道是为了变强,为了肆意斩断千万片这样的浮叶。 可变强之后呢,斩断无数残叶后呢,又当如何? 强中自有更强者,强强无穷尽,是以人人相比,只能非强即弱,一生便不得不在强弱之间取舍徘徊,永无穷尽。 这固然是一种道,却不是她要走的,难道就因强弱不同,世人便有分别吗? 强者律己,弱者持身,应当如此才是。 一直秉持如此想法,她的心又为何迟迟不能前进?难道她其实并不认同? 院中剑光惊鸿,落叶纷纷,木剑越来越快,只余残影,挥舞间竟凝起一丝寒霜,剑气入池,划出半片薄冰。 终于,她停了下来,静立池边,凝望着水中凝结出的冰冷“道”字。 先圣有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难言明,唯有以身感悟,方可见道。 林斐然微微闭目,只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她再睁眼,提剑回身,既然此路暂且不通,那便去赴战帖之约。 行至门边,木剑将将放下,便忽然听得偏殿处传来一声细细的闷响,似是敲门的笃声。 她又提起木剑,无声行到偏殿前,这是一间存放明月陪嫁的暗室。自陪嫁送到行止宫后,她便将东西都保存在此处,若是以后还得见明月,可以归还于她。 但里面都是死物,怎么会有声响? 林斐然立于门前静听,细细的闷响极有规律地传来,却也不像活物。 她心下疑惑,索性开了锁,直直踏入室内,毫无偏移地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她落锁开箱,便见其间放有一个一掌大小的檀木盒在轻响,她再次开盒,盒中露出一块约莫一掌大小的玉牌。 她认得这牌子,这是参星域为皇家特制的回声玉令,可千里传信,无需术法,只要启动的暗语。 见了光后,这玉牌便沉寂下来,如同一块普通的羊脂白玉躺在盒中。 林斐然目光奇异,她想起什么,启唇道:“湛湛白露,无忧我心。” 这是那夜明月替她治伤,开启灵药盒时默念的祷词。 咔哒一声,玉符亮起,一行绯字极快地从中闪过,并非一句显现,而是一笔一划接连而出,又立即一笔一划地消失,若是分神片刻,便不知这字符写了什么。 好在林斐然向来专注。 ——殿下,如今在妖界可一切安好? ——殿下,十日已过,为何还不回信,是否出事?可要增援? ——殿下,行使来信,您在妖都无碍,为何不回信? 林斐然眼皮一跳,人皇嫁女果真是有谋求,只是不知他们所图为何。 她思忖几息,若是“明月”一直不回信,那边怕是要遣这“行使”前来查探一二,明月遁逃一事定然暴露,若是人皇不依不饶,非要寻到她的踪迹…… 她当即揣摩着明月的语气,回了“一切安好”四字。 须臾,玉牌再度亮起。 ——殿下,您终于回信了。 ——行使来信,妖尊新收一位人族使臣,殿下身居宫内,可知晓其背景?可与其相熟? 林斐然垂眸,随后提指写道:“不知,不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罢了,可是有异样?” 静待许久,再未收到回音。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一口一个殿下,却原来只有对面发问的份。 她回到房间,将玉牌放至妆奁中,顺手背起桌上包袱,纵身跃上墙沿,此时天际才终于吞吐出一轮明日。 有人相约,自然要去,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赴另一个约。 * 迎着晨光,林斐然轻车熟路落在如霰房门前,虽未有参童子带路,她却也能准确寻到住处。 不过数日,她隐隐摸出一个规律。如果要找如霰,只需在日出时于最高处观望,哪间能迎上今日第一缕阳,他便住在哪间高阁。 轻叩门扉,房内传来一声应答,她便将背着的包袱放在门外,推门而入。 “尊主,我又来诊治了。” 林斐然自破境后,身体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又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她的食量好像大了亿点。 经常有人在半夜撞见她在膳房埋头苦吃,比如劳累一日后来吃点宵夜的荀飞飞、白日里玩得忘了吃饭,半夜犹如饿死鬼托生的旋真,以及清晨时来备菜的参族人。 膳房人来人往,唯一不变的标志是在角落认真吃面林斐然,她吃一次可以送走三波人。 于是她当日便被荀飞飞等人架到如霰面前诊治观察,这一观察就是五日。 五日里,她日日清晨都要来此报道。 此时如霰正坐在桌边,目露讶异:“是不是哪个参童子给你报了信,说本尊住在此居?” “尊主多思了,没有参童子报信。”她行了道礼,至桌边坐下,伸出左腕,“只是凑巧猜中罢了。” 如霰这几日有心换楼阁居所,竟还是日日听她准时敲门,心下猜测间,扯过金丝搭至她脉上,换了话题:“今日感觉如何?” “行灵前去厨房吃了一顿,现在感觉还行。” 经过五日看诊,如霰也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断,道:“你并未生病,也不是中咒中毒,只是单纯的饿了,饿了便要吃,天经地义。” 林斐然闻言心头一震:“我以前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如霰收了金丝,抬眼看她:“因为你以前剑骨有碍,境界难破,拖着一副破烂般的身子,自然是随便吐纳些灵力就能过活,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的剑骨不再逸散,但需要灵力滋养重新生长,而且你的灵脉与常人不同,所需灵力颇多,但咒未全解,行灵困难,每日吐纳的灵气便只是杯水车薪,更别提你已经破境至照海。 与常人相比,再多的灵力于你而言都是不够的,吐纳不及,便需得食补。” 简而言之,她如今遭逢剧变,所需灵力由瓷碗变成了大缸,但能倾倒而入的水只从一杯增至两杯,灵力严重缺乏,便会迫使她从各个地方进补。 缘由明了,如霰递给她几个瓷瓶:“这些都是补灵丹药,但药不可久吃,食补对你而言却并无影响。” 话外之意便是丹药用来应急,平日里想吃便吃。 林斐然闻言放下心来,也不再纠结此事,只要不影响破境,吃多吃少倒也无甚所谓。 她收下丹药,道了谢,出门时顺手背起那个小山一般的包袱,刚要离开,便被如霰叫住了脚步。 “你今日要去镜川?” 见林斐然点头,他忽然扬起唇角,搭起的腿踢了踢身侧的小狐,“让它一道去,你不会吃亏。” 这是如霰的小宠,名叫夯货,虽然叫声清奇,但可吞金食玉,化万物,变为兵戈时更是坚硬无比。 闻言,夯货也想展示一番,便跃然起身化作飞鸟,对着林斐然叫唤:“喵!” …… 鸟好像不是这么叫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她如今手中暂且无剑,既然夯货能化作如霰手中的长枪,想必到时也能化为一柄利剑为她所用。 立在围栏之上,一人一鸟跃下,向镜川进发。 * 朝阳初升,妖都兰城行人尚少,来往之人不免侧目打量那肩站白鸟、背着包袱的少女。 身形高挑,面容姣好,眉目净澈,穿着一身玄色劲装,不显肃杀之气,反倒十分静谧,如同一道深流的河,一抹竖起的影。 初时或许会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很难再挪开眼。 不过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也不是她肩上那只白鸟,而是她站在店外,一连吃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蒸包,细嚼慢咽之下,未有片刻停歇。 老板甚至开始重新和面擀皮,从头做起。 良久,众人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惊讶转变为跃跃欲试,这包子就这么好吃? 围观中有两人看得嘴馋,上前等待采买,林斐然立即往旁侧移了些许,以免挡道。 “你说今日那个新使臣会不会来?” 林斐然闻言一顿,不动声色抬眼瞟过。 “谁知道,说不准是想把咱们熬走,好独占一位。若不是城中禁令斗法,我定然把她从龟壳里揪出来!” “你倒是有时间等。我今早收到母亲的信,她说再给我三日,若三日仍未有消息,就安心回家炼丹,别再肖想。” 另一人疑道:“什么丹药,竟想让你放了使臣之位?” “叫金什么来着,一时忘了。你也知道,青平王妃久病不治,前不久正好寻到一味奇药,颇有疗效,但这丹药源自四大宗门之一,他们有药却无丹方,无法炼制增补,便广发名帖,说能制出同效丹药的妖族,可取走狐族任一至宝。” “人族宗门不是向来厌恶妖族吗?那药是如何传来的?” “嘘,听闻,是某个宗门弟子盗走的,叫什么,我想想,是一个拗口难记的名字——” “小姑娘,你的包子好咯!” 老板掀开笼屉,马不停蹄地把包子装进纸袋,放到林斐然手中。 “多谢。” 她接过包子,没再听那两人闲聊,只往镜川去。 妖都兰城有一处由如霰开辟的道场,名为镜川,设在城外。 所谓道场,并非简单以工匠技艺打磨就能建成。 要么像道和宫这样的大宗门一般,以人力开辟,每一块砖石都悉心绘制符文,再行搭建,费时却不算费力,要么像如霰这般,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画阵为界,以气铸石,借天地流动之力造出一方无尽道场。 整个妖界除了极北之地外,只有妖都兰城有,若要入镜川斗法,需得去堂口处先行登记,再取符令入界。 即便现在时辰尚早,堂口中也早就或站或坐挤了不少少年人,男女皆有,但大多面带烦躁,时不时盯向城门处,蓄着八字胡的堂主正在柜台后整理符令,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自从人族使臣的消息传遍妖界后,堂口便日日是这副光景。 他们已经等了使臣五日,怒火早已积蓄到临界,说不准哪日就头脑一热奔入城中,硬将那使臣揪出乱斗一顿。 灿阳满地,忽然一道玄色身影自城门走出,不急不缓。堂内人顿时抻脖望去,只见来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走得四平八稳,直到她进了内堂,众人仍旧是一副狐疑模样。 这副生面孔,难道又是一个前来竞争使臣之位的? 视线紧盯之下,只见她从芥子袋中摸出一串白玉铃,悬挂腰间,动作不紧不慢,却给了在场之人当头一棒。 只有使臣才能悬白玉铃,她就是第六位使臣,她竟然真的敢来! 众人惊疑之下,只见林斐然目不斜视走到堂主处,轻声道谢后接过符令,随后才转身看向他们。 五日等待,加之诸多传闻,已经足够让人将第六位使臣想象为一个或是姿容双绝,或是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绝不是这样一个沉静内敛,好似一抹剑影般毫不起眼的老实剑客。 下一刻,众人眼里的老实剑客把硕大的包袱放下,震起些许微尘,她从里面抽出几张烫金的战帖,声线从容。 “西风、辰阳、蘅草……” 她如同可汗点兵般,一连说了数十个名号,随后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抬起头,平静道。 “这几位骂我是缩头乌龟的仁兄,请入镜川。” 30-40 第31章 不见经传(三) 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这几位骂我是缩头乌龟的仁兄, 请入镜川。” 话音落,堂内鸦雀无声,静寂一片。 有荀飞飞、青竹以及常年镇守登闻鼓的平安在前, 妖族人原本就对使臣有所忌惮,如今见到林斐然, 之前的遐想与怒火更是被完全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忽然到来的谨慎。 有些人, 只要抬头挺身站在你面前, 便有一种独特的气势,不必多言便足以击破所有传闻。 不明底细,谁也不愿贸然出头, 好在她自己先点了人—— 无声间, 众人纷纷后退半步,恰巧将方才被点中的八个人留了出来。 “怎么了?” 门外有人开口, 林斐然转头看去,正是方才在城内买包子的两个少年人。 有人倒吸口气, 实在太巧, 方才中选的十人齐了。 “西风、蘅草——”有人喜上眉梢,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剑眉星目,身形高大的少年便是西风,他满目疑惑,视线环过众人,终于落在林斐然身上,她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 西风显然认出了她,毕竟他和蘅草在街巷看她吃包子看了将近半个时辰。 他刚要开口,视线便被她腰间的白玉铃吸引,顿时明白什么, 神情大骇,拍了拍身侧早已呆愣的人。 “蘅草,咱们说的坏话被本人听得一字不落!” 蘅草:“……” 林斐然:现在也听到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给两人解释缘由时,那堂主叫过林斐然,从柜中摸出一块玉牌给她,一掌大小,莹润细腻,刻有三个烫金大字“叁拾陆”。 “镜川道场开辟多年,本来只有三十五处须弥地,现在尊主又为你辟出一隅,是以这方是第三十六处。”堂主摸摸两撇胡子,满面红光,手中算盘打得当啷响。 这几日光是卖战帖都赚了数倍,是以他对林斐然观感十分之好。 “将玉牌放到那木架之上,便算是通了镜川,只需玉牌里走去便好,里面别有洞天。” “多谢堂主指点。” 林斐然道过谢,弯身提起包袱,碧眼白狐懒懒趴在其上,她转头看向已然安静的众人,掸了掸腰间悬着的白玉铃,扬眉道:“诸位,还不入内?” 话音落,她率先进了玉牌,被点中的十人目光相接后,也都跟着入内,还有人想要尾随而上,却都被玉牌强硬挡回。 堂主见状,摇头拨着算珠,心下好笑。 那是如霰特意辟出的须弥地,也是他特意选中的人,那个祖宗,凡是他自己看上的,不管香臭,统统都是最好的,岂有再让他人入眼的道理? 这才真真叫“雀屏中选”。 看来夺位是假,陪练是真哪。 * 林斐然从未进过此般以灵力铸就的道场,心下倍感新奇。 刚入玉牌时是一道并不夺目的金光,再一睁眼,便是一片天地开阔之象,下有山川野茫,上有团云霞景,她立在云雾之间,如履平地。 她细细观察过四周后,抬步跨出,整个人顿时从团云之上坠落,天边霞光渐远,她翻过身子张开手臂,唇角微扬,如一滴雨般直直汇入山川之中。 与她一道的,还有方才点中的十人,他们之前便来过镜川,从来都是直进直出,绝没有这般壮阔奇景,更不会展翅高飞,是以十分不适应,只得大喊着坠地。 林斐然到底时,脚下云层未散,犹有仙意,她眺望而去,才发现这川石之间竟是一片极为宽阔的荒野,四周茫茫,草至腰深。 她抬头看去,这十个妖族少年人反应极快,还未落地,便立即执起法器,势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林斐然也并未后退,她甩开装着战帖的包袱,拍了拍小狐,从芥子袋里拿出一枚金币,道:“夯货,化剑助我!” 她心下暗道,还好先前从如霰那里得了枚金币,否则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碧眼白狐看看林斐然,张口衔过金币,拱了拱她的腿,然后在林斐然逐渐变直的目光中化作一朵白云,篷然飘起,云间镶着两颗碧色,望之如绿豆。 绿豆眨眨眼,毫无愧疚地飘到众人头顶。 林斐然仰头看去,不解其意,难道是它和自己不熟,所以无法驱使? 没有时间思考,那几人手持法器劈砍而来,林斐然反应极为迅速,以一敌十,决不可莽撞冲上,她果断矮身,高挑的身形就这般消失在草海中。 措手不及的人变成了他们。 林斐然那副容貌实在太具迷惑性,再加之眼神平静,总爱直直看人,便是天生一副任打不还手的老实模样,谁能想到她会呲溜躲开? “……她去哪了?” “听闻人族比枯草还脆,谁钻里看看,别把她憋死了。” “憋死正好,使臣位置不就空出了吗?” 谈话间,林斐然如游鱼般游蹿草野,神情冷静。 手无寸铁,以一对多,她十分拿手,在不必死拼的前提下,最为上乘的法子便是逐个击破。 她绕到落单的妖族身后,抬手放倒,干净利落地将人手中长棍夺过,掂了掂重量,正要给另一人一个闷棍,便见云团夯货悠悠飘来,停驻上方。 刷拉一声,云下坠出一段红绸,其上写有几个大字—— 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运笔遒劲有力,提笔处锋锐无双,十分张扬,绝不是她能说的话,也绝不是她会写的字。 谁的手笔,已不言而明。 原来如霰让夯货同行是为了这个。 一阵适时的风过,林斐然举棍的身姿落在众人眼中,十分突兀惹眼。 她收回手,无声仰头看去,虽未开口,但想必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让夯货把金币吐回来。 至此,夯货瞪着两粒豆大的碧石眼,正眨巴着看向她,她走哪,它跟到哪。 潜行已然无用,只好直面而上。 两相对峙间,林斐然犹在思量,对面却已有人按捺不住,一个头簪绒羽,身姿轻灵的少年暴起冲出:“千载难逢之机,诸位不动,我便先上了!” 他纵身跃起后借着原野风力,如同蒲羽般眨眼便飘至身前,林斐然立即神行后退,那人却顷刻间追上,手中双剑高高扬起后重击而下,锋芒毕现。 跑他不过,林斐然便索性对上,手中长棍与之格挡,两相对击,叮然声响,她顺势将长棍左偏压下,右腿毫不犹疑踢出,正中这人胸口,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如。 这少年人速度再快,招式到底还是差些。 林斐然虽惊艳于他的身法,但这一脚也没收半分力,将人踢晕不说,还用棍边卡住剑柄,人被踹飞了,双剑却卸力绕棍一圈,稳稳落入手中。 林斐然立即将长棍缚至后背,手中双剑挽了个剑花,看向余下九人,眉头微扬,坦然而平静的目光看得人牙痒。 局势已开,众人自然不再观望,没管被踢晕那人,只一拥而上,刀枪斧钺,一应俱全,术法流光乱飞,将周围草叶照得丰润无比。 林斐然凝神而对,直迎而上,提剑的双手左右开弓,快比闪电,角度刁钻。 先是破开那横来的宽刀与长鞭,随即左足高抬将长枪踩在脚下,右腿提起闪过钝斧,头微偏,躲过的长钺顿时击中背上长棍,擦出瞬间的火光。 她顺势躬身后退,旋身一带,长钺击歪宽刀,软鞭卷上枪头,钝斧直砸而下,将一干利器从众人手中震落。 古怪至极,巧妙至极,好一招借力打力! “她是人族,别比武技!”西风立即向她跃去,奔走间,一头若有似无的雄狮跃于身后,这是他红狮一族的法相。 法相开,秘技现。 只见他抬手锤胸,顿而仰天长啸,霎时间,一阵极强的浪流汹涌而过,茂草拦腰断开,林斐然发现后立即神行后退,直至草叶断裂渐缓才停下身来。 她不由得在心中称奇,若是没有草叶显化,她怕是要硬吃下这招! 妖族各有法相,秘技不一,想必方才那声长啸便是由此而来。 妖族秘技以血脉传承,这点便与人族十分不同,人族并无血脉之分,更没有所谓秘技。 林斐然不由得暗忖,所谓秘技,不过是能他人所不能,没有血脉传承又如何,难道就不能独造一个? 她心思微动,尚且思考自己有何能人所不能之处时,西风再次一声长啸,此时四周草叶皆断,音浪无色无形,无声无息,只叫人感到一阵悚然的寒意,却无法分辨来处。 她立即结印挡出一个法阵,两相撞击下,其余人登时趁虚而入,草野上法相频现,将她围困其间。 林斐然已然破境至照海,能用更进一阶的道术,此时难以躲避,她立即一手结印,一手挑剑,抽调灵力行诀,欲破开这围困之阵时,忽然感到一阵极快的痒意流窜而过。 须臾间,轰鸣一声,白日焰火般的东西在眼前炸开,将众人闪得眼花,闷得头晕,撞得连连后退。 林斐然也没好到哪里,她退了数步才停下,头晕目眩间,隐有所感,但这感觉并不分明,她想要再验证一番。 “再来!” 她开口,众人却以为她是存心引诱,不上这当,便又像先前那般,毫不停歇地以车轮战攻之。 林斐然手持双剑,背缚长棍,竟一一拦击下来,她先以双剑勾抵,缴了一人的长钺,又以长钺相击,断了一人灵索,再以断索相缠,卸了对手的长枪。 诸如此般,她就像一个行走的武器库,越打,缴获的兵戈越多,直至众人手中空空如也才停手。 林斐然做对手,实在打得痛快,西风鲜少有这般酣畅之感。 他仰身大笑,身后法相再显,正当他想故技重施时,便感到林斐然紧盯而来的视线,忽然,她唇角微弯。 只见她并指结印,掌间符文尽显,随即被她俯身拍入地下,在众人追赶至身前时,她猛然抬头张口,无声,却有一阵气浪汹涌而过,所过之处草根尽断。 一阵风过,林斐然再次消失。 西风登时瞠目结舌,有人火上浇油道:“西风,这不是你族的秘法天啸吗?” “不对!”西风反应过来,秘技是绝不可能被学走的,除非她是红狮一族,“连声音都没有,不过是用人族术法仿制而来!” 天啸之音可削山断浪,若非他如今只是照海境,岂会只能斩草?! “那她是看过两次便模仿出来了?” 西风斜睨而去:“再像也是假的,不准长他人威风!” 见林斐然消失,众人立即抬头望向半空,只见那朵团云悠悠向北飘去。 众人不由得腹诽,片刻之间,她竟已从南至北,且距离不短,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修神行术了?她如此流窜又是为了什么? 林斐然如游鱼般穿梭草野,她现在无心与这些人缠斗,只想早早结束斗法,好换下一批人进来围攻她,再次逼出方才那麻痒之感。 她速度极快,等众人追至北方时,她已然折返往西南而去,几人再次在云团的带领下,往西南方向前行。 如此遛人的手段,实在令人怒火丛生! 一少女抬手放至唇边,呼哨一声后,数百枚草叶应声而起,尖如针芒。 众人立即行术跟上,草野间层岩骤然叠高,倾袭而去,空中符文明亮,凝作箭矢,更有寒雾四起,摇晃的叶尖也覆上了点点白霜—— 众人心头此时都只有一个想法,速战速决! 或是无暇,或是不能,林斐然并未逃开,她只站在原地,反手结印,细看之下,她的掌间竟有数颗石子悬浮而亮,缀作七星,斗柄西指,骤然散开。 滋啦声响,七颗大石悄然出现于上空,如白虹贯日般坠落,火光四起。 几人立即改道向这大石击去,却都打了个空,再回首时,林斐然早已轻踏草叶,不知踪迹。 “改制的撒豆成兵罢了,石头只是石头,又如何变得流星?” 听得这话,他们立即反应过来,术法终究不能化无为有。 清心凝神后,再睁眼,天上哪有流星,有的不过是七颗石子,只是因为勾有光晕,便显得十分巨大罢了。 西风几人心头一凛,难怪她敢同时点上十人,若境界相差不大,一两人根本制不住她。 当啷一声。 几人猛然一惊,回首看去,只见林斐然又出现在西方,她信手将身上缴获而得的兵戈解下,长棍旋了几圈深插地底,其余宝器堆叠一处,手中只余两柄长剑。 “阵成了。” 倏而,天上七星之石骤亮,一缕光线环绕而过,恰在此时,足下草野竟也顺着那光线轨迹转折开裂,而后星线垂下 ,将八人生生分离,困在其间。 林斐然松动肩膀,剑背身后:“我还是觉得,逐个击破比较好。” 在几人讶然的视线中,她提剑走向蘅草,西风见状大呼:“蘅草,好兄弟,下辈子再会了!” 蘅草并未理他,只是狐疑地看着林斐然。 他们一族于炼丹一事颇有天赋,却并不熟于斗法,他想做使臣也是为了同如霰拜师学丹,可惜确实技不如人,他心服口服,且方才争斗间也算尽力,此行不虚。 只是,他方才见到那写有她名姓的红绸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族内兄弟去往人界打探青平王所说的丹药时,偶然听闻,那个为青平王偷盗灵药的宗门弟子,也叫做林斐然。 会是眼前这人吗? 她已坐上使臣之位,若有隐疾,自有尊主相帮,又何必远赴人界盗取灵药? 她知道此事么?要不要告诉她? 思索许久,他才开口:“你是不是……” 林斐然等他说出下半句,但他又忽然闭口不言,面色为难,林斐然再等不下,索性一拳放倒。 她看向其余人:“谁想做下一个‘伸头乌龟’?” …… 不知多久后,第三十六处须弥地的门再次开启,又有十人冲入。 茫茫草野,清风徐徐,一团火烧般的云飘于上空,其下挂着红绸,绸上写有一句——林斐然在此,何人敢战。 言语骄狂,笔锋锐利。 正有一少女盘坐其下,衣衫破落大半,脊背挺直,眼神清明。 她的身侧是一块铺散的锦布,布中战帖已然清理大半,此时只剩零星几张,而在她身后,或破损或完好的兵戈堆至半腰高,好似破铜烂铁,却又把把寒光尽显。 见有人来,她站起身,随意从那堆兵戈中抽出一把长剑,言简意赅道。 “诸位,请战。” 她横剑在前,臂上偶尔蹿过一道白光,那是她磨炼许久,终于寻到的一点踪影。 “最好是围困之战。”——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6 01:10:44~2024-07-27 02:2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木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干了这碗去污酒 50瓶;皮卡皮卡璐 19瓶;青空 11瓶;今夜又想七、啡鱼 10瓶;朽木头 7瓶;Moonlight 6瓶;该用户超懒、沙拉酱子、软软糖、连江 5瓶;虫二、朵朵向日花葵开 3瓶;64609196 2瓶;56688515、执橘鱼初、李李莠、45471756、parallel、幻想、女孩子全世界最可爱、槐序。、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不见经传(四) 背锅王…… 镜川道场开辟多年, 本来只有三十五处须弥地,加上为林斐然开的一隅,如今共有三十六处。 须弥地间景色各异, 光怪陆离,修行斗法极为好用, 但因如霰开辟过后便甩手此处,未曾命名, 众人也不敢贸然逾矩, 便常用壹贰叁肆等数以作区分,唯有第三十六处,如今被戏称为兵器库。 坐镇其间的林斐然从不杀人, 但唯爱缴械, 取自缴械不杀之意。 她不逞口舌之快,也从不自得, 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谨慎,那双眸子如同晨露带光, 坦然无害, 只这么看你, 眼含歉意,然后毫不犹豫将器械缴走,将人扔出三十六处。 起初不少人是真心要夺使臣之位,但一月过去,心下了然,大多都歇了这份心思。 妖尊多年未曾寻觅使臣,如今好不容易选中一人,将其揽入麾下,又岂是说换便换的? 他若只为挑出一个修为上佳的强者, 大可举行一场大比,何必等待多年,再者,若修为高便能入选,那打不过就立即摇人的旋真、碧磬算什么? 他二人顶天也就问心境! 况且如若妖尊当真有心将这白玉铃送出,便不会对此处须弥地设限,只让问心境以下的妖族修士进入。 这分明是吊着萝卜打驴走,让人替他磨刀来了! 众人心中虽有怨气,但时日一长,倒也心甘情愿起来。 无他,每每同这人族使臣斗一场,都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并不是拘泥于正统斗法的修士,奇招诡招极多,却又半点不显下作,只是十足的出其不意,令人费解。 尤其是那道臂间白光,放出瞬间便可爆开,如烟花初绽,不仅将人震退数步,还叫人血脉充盈、头晕目眩,一时片刻清醒不能。 更为奇诡的是,每每用此术法,既不见她结印行诀,也未有阵法相助,好似浑然天成,可世上绝无此法。 众人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当面问出,毕竟是独家法门,岂有人会和盘托出? 为此,林斐然除了“六使臣”和“吸铁石”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号外,又多了一个“炸烟花”,只是这个名号特殊,唯有被她打服的妖族人爱叫。 “炸……乍然初见,使臣今日这么早便要回城内了?”一个少年人眯眼笑问道。 林斐然刚从镜川出来,正在整理腕带,闻言茫然看去,点头道:“你有事找我?” 少年人提起手中包子,立即献到她眼前:“使臣打了这么久,定是饿了……哦,你已经吃过了,真的饱了吗?说来我也正打算回兰城,不如同行?” 林斐然默然,她很想说不必,但两人又斗过几次法,算得上眼熟…… 她点头:“可以。” 少年人双眼一亮,顿时把包子塞她手中:“那便一起,使臣可去湖光楼吃过?” 未待林斐然回答,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堂外传来,面容未现,便已带了三分神气。 “做什么,想贿赂使臣?” 是碧磬。 她转头看去,一同来的还有旋真。 在镜川斗法的这段时日,旋真碧磬时常来此观摩,每逢精彩处,便要为林斐然叫好,心痒难耐时还入场与她打过几次,再加上都是热心人,三人情谊可谓火速上升。 林斐然前几日与他们相约去铸剑坊,是以今日在此会面。 那少年人倒吸口气,道:“碧磬,你可不能污蔑我!” 碧磬眉头一挑,双手抱臂,身上玉石琳琅作响,她打趣道:“我们也没去过湖光楼,你怎么不请一请?对吧旋真?” 扎着栗色短马尾的少年闻言兴奋点头:“是呐!” 那少年人语塞,飞快地看了林斐然一眼:“一起也可以……” 林斐然被这一眼看得寒毛直起,她好似察觉到什么,但心震之下又不敢确认,碧磬被她这眼神逗笑,不再打趣,提起旋真后领笑着出门。 林斐然将包子还给那人,道过谢后,也快步跟出。 三人同行回城,旋真还在问湖光楼之事,便被碧磬敲了脑袋:“大人的事,小狗狗就不要多问了,只记住,以后有人这么骗你,可不要跟着走。” “他在骗人呐?”旋真震惊,转眼看向林斐然,“他竟然连湖光楼都不带你去?” 林斐然:“……我可以自己去。” 碧磬看她这欲言又止的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拍着她的肩道:“你这副避如蛇蝎的模样,若是不说,我还以为你受过情伤!” …… 对视几息,碧磬的笑僵在唇角,她轻咳两声,肃容道:“有的人,真是没品!” “就是呐!”旋真点头如啄米,“湖光楼咸口,一点都不好吃!” 林斐然长长叹气。 说笑间,几人到了铸剑坊门前,这是一处不算宽阔的铺面,灰瓦白墙,飞甍上悬着一柄石剑,剑下挂着一面长幡,上书一个硕大的“张”字。 碧磬同她解释:“整个妖都,只有这一处的剑铸得最好,对了,老板也是人族,名字不清楚,别人都叫他铁人张。” 好朴实的名号。 林斐然抬头看去,大门紧闭,却又能听见其后传来的打铁声,叮叮入耳,她问:“这是今日不开张的意思么?” 碧磬摇摇头,神秘一笑:“他向来看心情开张,让夯货去。” 她拍拍手,趴在旋真肩头的夯货扬起脖子,它看向这面长幡,小小的狐狸脸上竟皱出几分愁思。 旋真歪头蹭蹭它,鼓励道:“没事,夯货,我们都不会在你身后的,总要一只兽面对呐!” 夯货重重蹬他一脚,跃上灰墙,落地时倏而化作一只尾如篷根的小熊猫,它双爪握拳,直起身,对院子里“咕咕”叫了两声。 尽管这不是小熊猫该有的叫声,坊门后的打铁音还是停了,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夯货吓得咕了一声,转头撞进林斐然怀中。 “是小夯货、小夯货!”门后传来老者的嘿然长笑,听得人寒毛乍起。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笑得满是褶皱的脸,他提着茶壶,身穿布衣,视周围人于无物,眼中只有团缩在怀的碧眼小熊猫。 细细欣赏一番后,他抬眼扫过几人,最后停驻在林斐然面上,视线幽深,随后凑上壶嘴啜饮一口,大开店门,领着众人入内。 “几位使臣有何要事,连夯货都抱来了,是白玉铃有异?” 这白玉铃便是铁人张炼制,碧磬摆摆手:“非也非也,是我们这位同僚、你的同族人,想要寻一柄称手的剑,这才来到铸剑坊,毕竟妖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铸剑师了。” 铁人张放下茶壶,从林斐然手中接过夯货,这才心满意足道:“第一位做上妖族使臣的人族,有所耳闻,不,你如今在妖都可是大名鼎鼎,林斐然对么?” 林斐然点头:“是。” 铁人张看她,似在思索:“我离开人界已有十三载,如你这般年纪的少年人倒是一个不知了,青云榜上列位多少?” 青云榜是四大宗门之一的太学宫所制,罗列了一百名少年修士中的翘楚。 林斐然神色未变,只道:“并未上榜。” 铁人张忽然坐起,神色奇异,他仔细看向林斐然,讶然道:“不该啊,难道如今少年英雄众多,连你都上不得榜?” 林斐然眼眸微弯,并未过多解释,只道:“或许。” 碧磬不服道:“就是你们人族没品,不识珠玉!” 铁人张顿时跳脚,猛撸夯货:“你这个小石头,说别人便说别人,不准横扫一片!” 林斐然打眼看向店内,此处横梁极高,穹顶半拱,倒像一个剑炉,梁上大大小小悬着数柄利剑,寒光幽隐,一看便知此人铸剑技艺之高。 铁人张吵不过碧磬,只得瘪嘴,旋即转眼看向林斐然:“如何,可有选中的剑,看在你也是人族的份上,收你半价。” 碧磬闻言登时住嘴,眉开眼笑:“林斐然,选柄好剑!” 林斐然看了半晌,道:“我出手重,用剑习惯也与他人不同,有没有更长一些的剑?” 铁人张再次打量林斐然,扬手间,两柄寒剑飞入掌中,他将其一递出:“口说不准,试剑一观!” 林斐然刚接过,铁人张便立即探剑而出,两人用的都是最为简朴的剑招,劈、刺、挑、挡,不过十招,便已足够。 铁人张收手,摸了摸夯货的头,咋舌道:“确实奇怪,以你的用法,像剑,却也像刀。若要合手,需得比寻常之剑长上五寸有余,且刃得厚。不过再厚,也受不住你的打法……” 他看向林斐然,又道:“不如去参加十月的朝圣大典,入剑山寻一柄灵剑。” “多谢前辈提议,便是要去,也得先有一柄剑用。”林斐然并未提及自己早有去意,只是垂眸思索几息,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把卷刃长剑。 “不知这柄弟子剑可能修复,惯用多年,也算趁手。” 这是她从道和宫带走的唯一一件器物,也是陪她多年的老友。 四大宗门的弟子剑均是以精材特制,虽比不上各类灵剑,却也不是什么凡品,若要修复,需得寻到一名上佳的铸剑师。 当年林斐然也去寻过,只是那人已不再为道和宫铸剑,自然也不会为她修剑。 铁人张顺手接过,瞅瞅剑柄,弹弹剑身,这才看她:“原来你是道和宫的弟子,看起来一点不像。剑我自然能修,只是宗门弟子剑特殊,我现下缺一份材料,大抵补不了。” 碧磬疑道:“什么材料?” 铁人张咋舌摇头:“不好寻,天泉水蕴养的白壁花,混上……多的不说,需要的便是沉银水,这东西费时费力,除了铸剑师外,少有人存。” 林斐然记忆被勾起,她道:“我倒是有一盏,不知够不够。” 她从芥子袋中拿出那盏沉银水,铁人张顿时结舌:“够,怎么不够,一滴千金足哪,这一大盏是我半年的用量,寻常人若不铸剑,可用不上沉银水——你、你做什么邪事了!” 林斐然把杯盏放到桌上,并未多言:“没做什么邪事,麻烦前辈帮我修剑了,钱我照付。” 铁人张嘀咕看她,接过杯盏,举着剑,抬起夯货就往后院剑炉去。 临进门前,他忽然回头:“后生,你姓林,是哪家的林?洛阳城的林、东渝州的林、还是西域大泽府的林?” 林斐然眸光清浅,以问代答:“前辈的张又是哪个张,太极仙宗的张,瑶山的张,还是,青花镇的张?” 铁人张仰身大笑:“他们都是英雄人物,岂是我一个落拓打铁匠可以攀扯的?” 言罢,他也不再追问,只身向剑炉而去。 * 两人说了好一番谜语,听得碧磬、旋真一同雾水,三人到街巷吃午食时才提及此事。 林斐然答道:“人族有一位十分出名的铸剑师,手下所铸名剑无数,安居青花镇,每年前去求剑之人数不胜数。” 当年,张春和也曾前往青花镇,为卫常在求剑,但终究无果。 大道三千,修的是心与境,所谓剑修、刀修、弓修,都是修士,武器、功法不过是道的外化,并不拘泥。 张思我外化的道,便是打铁。 传闻他初入道时就是一个打铁匠,握锤一生,即便修至神游境,也仍旧在青花小镇的铁匠铺中打铁铸剑。 时人每每经过,都能看到他弯着身子站在炉火与寒铁间,一锤锤抡过,直至须发皆灰,也未见他走出青花小镇。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打铁至死时,突然的一日,他疯了般冲出铁匠铺,满脸沟壑的老者立在街中,又哭又笑,他朝天大喊“我看见了!”。 谁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第二日天明时,铁匠铺大开,张思我背着磨刀石,腰间别着一把大锤,就此离开了青花小镇,再无踪迹。 “哇——” 旋真碧磬二人瞪眼惊叹,他们完全无法将那个看到夯货就怪笑的干巴老头与故事中的大人物联在一处。 “哇——”不远处传来另一声惊呼。 三人转头看去,一位身穿长裙,腰系绦带的少女正站在远处,她臂间挎着一提花篮,面带神往,随即面露兴奋地向三人快步行来,直奔林斐然。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原来张伯竟也是位英雄人物!” 碧磬见人偷听,本要发难,但望见来人后又立即偃旗息鼓,旋真适时向林斐然解释。 “她也是登记在册的人族,没有灵脉,是个凡人,但耳力极好,方才这个距离,旁人听不明晰,她必定一清二楚!” 少女抿唇道:“抱歉,我确认不是故意的,只是风一吹就听清了,我叫橙花,你就是妖都内声名大噪的那位人族使臣林斐然?” 橙花笑着从篮中抽出一串朱栾赠她,扬笑间唇边点出两枚酒窝:“你的名字很好听!” “方才所言并不是什么机密,不必抱歉。”林斐然忽而想起如霰说的话,手臂长,才爱时时抱歉,她打眼看去,橙花确然手臂纤长,于是眼中不由得泛起些笑意,“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北原很多人都这般叫,什么梨花,桃花之类的。”橙花顺势坐下,一双看向林斐然的眼恍若有光, 其实她偷偷去过镜川,早在林斐然将人扔出时便为之倾倒! 林斐然有些讶异:“你竟是从北境来?” 无尽海在极南,若是要到妖界,必定得穿行整个人界。 橙花知她话中之意,答道:“是啊,不过我心上人是修士,我们乘天马来的,呼哧一声,很快就到了!” 碧磬高深莫测道:“她心上人是个戏倌,就在东街茶楼唱戏,境界不低,每次巡街,就他那处最为安全。” 橙花双眼一亮,扬声道:“他唱戏最好,你们有空可以去听一听!” 林斐然过往也常去北原除妖,为此对北境居民也颇有好感,索性问道:“你到妖界是要治什么病?” 橙花沉吟一声:“没有名字,不过我们北境人都叫它‘寒症’,发作起来浑身泛冷,睫上凝霜,口吐冷雾,经脉凝结,身体无力,须有暖阳之物冲抵才行。” 林斐然听她话中之意,凝眉道:“有寒症的人很多吗?” “很多,以前我们还能吃阳珠果御寒,后来,阳珠果也消失了,我们就都离开北境,南下寻医。”橙花还想和她多说些,但仿佛有什么忌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总之你不要深究,知道它是一种病就好。我和齐晨南巡一圈,也没有医治之法,他就带我来了妖界。” 林斐然下意识便想到了如霰:“你们是来寻妖尊治病的吗?” 谁知橙花竟摇了摇头:“我们是来寻梅姑的,齐晨说尊主治不了这病,梅姑或许会。” 在妖界,若说如霰医道第一,那么第二便要数梅姑。 不同的是,如霰甚少为人医治,但梅姑却在妖都开了一处诊馆,凡有病者,不论族别,不论善恶,皆可入馆就医。 只是,她的心上人又是如何知道如霰治不了这病? 林斐然又问:“现下疗效如何?” 橙花闻言笑道:“尚好,梅姑寻到了一种药材,含有金精火,用来灸入心穴能一两月不发病,只是尚且不能根除。” 聊到中途,橙花突然打了个寒颤,她的笑容僵在唇角,立即放下花篮,笑道:“哎呀,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她眨着眼,呼吸间薄雾渐出,双手颤抖着从花篮里拿出一个药瓶,唇齿冷得打架,咯咯作响,就连瓶上都染了薄霜,滑冷难握。 瓷瓶刚从手中坠出,便立即被林斐然接住,她坐到橙花身侧,扶住她,从里倒出两枚药丸。 “橙花,吃几粒?” 橙花想要开口,可颤抖间话不成调,旋真见状急得跃起:“都冻成这样了,先吃一粒试试!” 他手刚伸出,便被一人止住:“慢,这里面含有金精火,她一个凡人,吃一粒会被灼化的。” 几人转头看去,来人正是之前被林斐然一拳打碎使臣梦,不得不回家炼丹的蘅草。 他将肩上褡裢挪到身后,捻过一粒,掰成两半,又取出一葫芦温泉水送服,如此,橙花冻结的经脉才逐渐软化,只是人依旧不甚清醒。 他叹道:“她无事,只是急病之下一时晕厥罢了。如此年纪,竟也得了寒症,当真可叹。” 林斐然见人有所好转,这才抬头看去:“你也知道寒症?” 蘅草苦笑:“如何不知?一月劳碌炼丹,不就是为此?可惜丹仍未成,材料俱废,只得来妖都商会采买。” 碧磬疑道:“什么丹药,你们灵芝一族竟炼不出?” 蘅草耸肩,用下颌点了一下林斐然:“我也想问问她,药里到底缺了哪一样。” 迎上众人视线,林斐然无辜道:“岐黄一道,我如何知晓。” 几人还未说清,便闻得一阵浓郁的朱栾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戏袍,头簪明珠的男子跃至身前,他画着满面油彩,容貌难辨,但眉眼是极美的。 他行至身前,气度冷冽,一双明眸满是忧愁与紧张,他立即把住橙花的手脉,又看向林斐然手上的瓷瓶。 “她吃了几粒?” 林斐然猜出他便是橙花的心上人,回道:“半粒。” 这人周身气度才终于松下,他俯身接过橙花,摸了摸她微冷的脸,矮身向众人道谢,行的正是戏折里的小姐礼。 “今日之事,多谢诸位,只是现下需得带她就医,只得他日再请,恕某无礼。” 他纵身跃上瓦甍,起落间很快便消失不见。 林斐然起身望了片刻,思量间,话题又被碧磬拉回:“你们族人炼丹,关林斐然什么事?” 蘅草心道分明是林斐然拿的丹药,她如何会不知? “先前青平王发令,谁能研制出金火丸同效之药,便可入狐族宝库选宝。” 果然,林斐然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眸光微动,不过不是恍然,而是不解。 “金火丸不是道和宫独门秘药吗?不过,这与我有何干系?” 蘅草见她好似当真不知,于是惊叹:“是你将金火丸送给青平王的,忘了?” 林斐然蹙眉:“我以前记忆或许不大好,但现在定然无碍,我何时认得青平王,何时有了金火丸?” 蘅草闻言一急,生怕碧磬等人误会他乱攀咬。 “我兄长去人界探听金火丸时,得知一个密辛,一个宗门弟子趁夜盗取金火丸,但被师长撞破,苦战后逃下山,冒死将丹丸送到了妖界,那个弟子后来被人指认,她的名字就叫林斐然,我绝没有胡说!” 话落,几人一同转头看向林斐然。 她现下才是一副恍然模样,极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我下山,是为了给诸位背锅的。” 剑骨是她“偷”的,灵宝是她盗的,现在连一瓶小小的金火丸也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哪有这么好的事?—— 作者有话说:张思我:福瑞控堂堂来袭 夯货:小熊猫隐忍握拳.jpg 卫常在:人走了有一会儿,但留下的东西还在 第33章 不见经传(五) 狗舔面,鸡啄米…… “背锅?”碧磬自然听懂她话外之意, 一双杏眼怒瞪,极为不忿,“你是说他们竟将这事栽赃到你头上?” 蘅草也颇为惊讶:“如今此事虽不算传得沸沸扬扬, 但知晓者不少,若要辟谣, 又向何人说起?” 连他都误会许多时日,更别提其他人。 虽说妖族人对此类事务浑不在意, 或许还觉得盗宝是林斐然向妖族投诚的投名状, 但她到底是使臣,若有人故意以此攻讦,指摘她德不配位, 尊主必定—— 嗯? 蘅草神情突然一怔, 尊主自己都恶名在外,谁敢去他面前怒斥他亲选的使臣有瑕? 如霰脾性古怪众所周知, 他心胸不窄,甚至可以容人说他霸道、倨傲、骄纵, 但不能容忍别人说他没品。 凡他所喜, 必定天下第一好, 谁去指摘,便等同于骂他没品。 多年前,如霰斩杀上任妖王,即位不久时,狐族一位族老不忿他如此年纪便自封一界之尊,故而在族学私塾中对其从里到外大肆批判一番,并勒令众人不准外传,但狐族爱出漏勺,这话还是抖了出去, 不过一月便传到如霰耳中。 当夜,他便驭上青鸟鸾驾,于千里之外的妖都赶至青丘,将那族老斗败不说,还高坐鸾驾,勒令青鸟将人一脚踩入湿地,凉声问:“白底金纹怎么了?像你们狐族这般青红柳绿全着一身才是没品。” 就连将将赶至的青平王都愣了许久,谁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 盖因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一夜便传遍妖界,至此,那位狐族族老被人戏称“老青红”,却无人再敢对如霰置喙。 思及此,蘅草大悟,难怪,难怪许多日过去,他从未在妖都听闻此事,众人敢来同林斐然斗法,却不意味他们想节外生枝。 况且,妖都不似家族争权,并非攻讦就可以夺位,他真是久居族内,差点被熏入味了。 蘅草看向林斐然,安慰道:“无事,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使臣了,他们敢来斗你,却不会多嘴。” 林斐然却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旋真上前将蘅草拉到一旁:“好啦,她自有想法,你先告诉我,城中是不是有人在偷传此事呐?” 蘅草点头:“自然,不少人都想入青平王宝库,是以调查炼丹一事的人不少。” 旋真骤然笑开,略圆的狗狗眼微眯,露出一枚犬牙:“那就劳烦你将他们都叫出来,按律,在妖都散传谣言者,禁闭一月。” 蘅草立即推开他:“我怎可能出卖他人!” 旋真又追上揽住他,笑得纯良:“不抓他们,只好抓你了——哎呀,死道友不死贫道嘛,你娘亲还等你回去炼丹呐!” “……”蘅草气闷,用手点点他,“你当初年幼无依,四处做流浪狗时,我母亲可喂过你好几次饭!” 旋真耸耸鼻子,开心感叹道:“是啊,饭香依旧呐。但一码归一码,作为使臣,我有义务维护城内风气,放过你,就不能放过其他人了。” 蘅草深吸口气,理好褡裢,气急败坏地离开:“等着!” 旋真笑容开朗,立即向他招手:“静候佳音!” 再回身,便见碧磬揽着林斐然嘀咕什么,他耳朵一震,立即冲将上去:“什么什么,我也要听!” “正说他们宗门之事,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其他大锅甩她头上,真真是背锅王!”碧磬愤然,“以后不准让人叫你‘吸铁石’了,不吉利,这么大一口锅都吸来了!” 林斐然:“……” 话糙理不糙。 旋真碧磬交接之际,一道黑影正从铸剑坊大门处蹿出,林斐然定神看去,跑来的正是一脸苦闷的夯货,它见到三人,长咕一声便撞入林斐然怀中,如同铁球直击心口。 她咳嗽着想,谁再喊她吸铁石,她真的会给谁两拳。 “怎么了?”旋真凑过来看。 夯货无血无泪,没法以泪抒情,只得皱着脸急咕一阵。 碧磬感叹:“瞧给它急得,差点会说话了。” 张思我慌忙从大门处探出头来,见到夯货在林斐然几人怀中,这才松开眉头,撇嘴道:“跑什么……后生,你的剑修好了,来取。” 林斐然刚踏出一步,夯货便立即将她往后推,见无法推动,便退而求次跃入碧磬怀中。 她叹气:“你们看着它,我自己去取剑罢。” 林斐然踏入铸剑坊,张思我正在柜台后拭剑,见她一人前来,心下不免失落:“老乡价,承惠,百枚玉币。” 与人界不同,妖界少用金银,通用的是一寸长一指宽的玉铸币。 林斐然接剑细看,用沉银水修葺的弟子剑刃光寒明,加之改造,便比之前长上三寸,剑身也厚了几厘,对她而言更为合手。 “多谢前辈,这盏沉银水左右也用不着了,不如留在此处……”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道,“留在此处,我另有他用。” 张思我摆手:“随便,给够玉币便好。后生,你既已猜到我的身份,我却不知你的,这如何公平?这里又不是人界,不论你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背景,也但说无妨了。” 林斐然扬眉:“猜测未必准确。况且我是猜的,前辈也合该猜测,这才叫公平。” 张思我看着她,神色莫辨,忽然倾身而来,在林斐然即将防备时猛然拉住她的衣袖:“求求你告诉我,我离开人界太久,什么都猜不到,若不然,老夫今夜无眠,你知道老头失眠的痛苦吗!” 林斐然实在受不了这般语气,只好开口:“中州洛阳城的林!” 张思我猛然顿住,细细看了她半晌,神色变换几息,脸上沟壑平了又凹,他四下看了看,凑过来一脸神秘道:“洛阳城只有一个林,你父亲——是林正清?!” 林斐然:“……” 这谁? 她神色莫名:“不,我父亲叫林朗。” 张思我思量许久,也未曾从记忆中的林家搜出这么一个人物。 她又补充:“我父亲只是一个乡野凡人,他没有灵脉,不是修士,我母亲名叫卿卿,原是江南金陵渡的一名舞女,后有缘踏上道途,并无什么显赫背景。” 张思我这才后怕似地感叹:“还好先问过你,如此籍籍无名,不见经传,若要让老夫将你身份猜出,岂不是要等狗舔完面,鸡啄完米?!” 林斐然想笑,但没笑出来,她问:“林正清是谁?” 张思我斜睨她:“你不知道?迄今为止,洛阳城只有一个‘林’,那就是参星域的北斗第一阳明贪狼太星君,林正清。” 好长的称谓。 林斐然摇头:“我对参星域一概不熟。” “想也知道,青云榜上无名之人能知晓什么。”张思我拎起茶壶,“拿剑走罢,至于你的沉银水有何用途,书面告知,以免赖账。” 林斐然行了道礼后提剑离开,张思我眯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视线微凝,久久未曾眨眼,直至一声猫叫从后院传来。 张思我眼睛一亮,嘿嘿撸起袖子,直奔后院而去:“哪里来的小猫,老夫一口嘬掉!” * 回到行止宫,碧磬仍旧愤愤不平:“难怪上次来妖都闹事的人,口口声声说你盗宝,定然是自己将宝物丢失,这才寻个由头往你头上扔去,走,去找荀飞飞!” 旋真举手:“就是,找他评理!” 旋真是细犬一族,足下天生奔雷,这也是他们族内血脉传承的秘技,奔跑起来快如疾风,迅比闪电,一阵电光火闪后,林斐然就被强行带到了荀飞飞的行宫。 以往有事,她从不会麻烦别人,更没有找人撑腰评理一说,除了自己外,没有谁会为自己撑腰,也没有谁应当为自己撑腰。 是以见到荀飞飞抬起的面容时,她十分的局促和不自在,转身欲走,却被碧磬拦下。 她什么也没解释,只说一句:“荀飞飞,我们准备勇闯人族道和宫,有没有必胜之法!” 荀飞飞的行宫十分偏僻,在东南一隅,高门紧闭,连探出墙头的歪脖树都被劈了枝桠,大有谁都别来之意,但即便如此,此处仍是宫内最为热闹的地方。 他走出厨房,毫不意外几人的突然出现,只斜睨一眼,便面无波澜地挽起衣袖,寡淡的眉眼微垂,手下洗着什么,低声道:“不如直接送你一拳,直入梦乡,定然必胜。” 碧磬气鼓:“我们玉石一族,铜皮铁骨,来锤!” 荀飞飞不理睬,只抬盆起身,淡声道:“准备炙肉,吃不吃。” 碧磬旋真拉上林斐然安稳坐下,嘴上半点不客气:“吃!” “既要必胜之法,何不寻我?”门外之人未语先笑,和碧磬等人爬墙而入不同,他先象征性敲了三声,随后一把将紧闭的高门推开,门板欲掉不掉。 荀飞飞咋舌一声:“……你们真是。” 来人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竹,面容清雅,笑容近人,他手中折扇一展,自有几分洒脱不羁。 那展开的扇面上除了墨色山水,还有一笔挥就的“不吃东西”四字。 旋真一喜:“青竹,你竟还未回人界卧底么?” 林斐然闻言不由得看了旋真一眼,这是可以说的吗? 青竹也未避讳,先向林斐然颔首一笑,随即才合拢折扇,头尾相调,轻轻用扇柄敲了敲旋真的头。 “为何不是我刚从人界回来?” 碧磬大喜:“青竹十分聪明,一人能抵百个荀飞飞!他回来,咱们此次定然马到成功!” 闻言,正在厨房切肉的荀飞飞眉头微挑,到底没有开口。 青竹就近坐下,望向林斐然,笑道:“我比诸位痴长几岁,若有苦闷之处,也可开解一二,不若和我说说,为何要去道和宫?” 林斐然抿抿唇,将要开口时又忽然想,道和宫之事到底棘手,也只与她有关,若是说完之后令对方为难,僵了气氛怎么办? 而且,在道和宫多年,她学会的便是不要生出不必要的期待,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青竹含笑等待,颇有耐心,碧磬却是一个急脾气,竹筒倒豆般将金火丸被盗一事说明,听得青竹眉头微蹙。 “如此,那定然要去。”荀飞飞开口道。 他抬着一方案牍般的铁架从厨房走出,铁架高至腰部,内里镂空,放有红碳,面覆细网,其上还放有一盆切好腌制过的肉片与些许时蔬。 他将东西归置清楚,随即坐下,拿过一双竹筷,取下银面挂在腰间,露出略显苍白的唇色。 他轻轻叹口气,翻烤肉片:“憋气伤身。既做了妖族使臣,以后便有得劳累,总不能只有苦吃,没有福享,多少总要有些益处,比如,闹事时让尊主兜底——安心,尊主显然比我们张狂恣意得多,他闹过更大的事。” 林斐然微怔,她连撑腰都未敢细想,更别提有人兜底,任她“肆意妄为”。 荀飞飞掀眼看向青竹:“这位智者,有何高见?” 青竹闻言轻笑,目光却又转向林斐然,他直直看着她,缓声道:“在下不才,反戈一击的计策倒是有许多,但我毕竟不是苦主,想必,斐然姑娘自有想法?” 林斐然静默片刻,点头道:“我心中确有些思绪,但诸位有心相助便已十分感谢,不必麻烦……” “这不叫麻烦。”青竹看着她,双目含笑,风姿雅正,“人与人来往,不就是靠彼此麻烦互相帮衬吗?不愿相助的叫做麻烦,愿意相助的,叫做情谊,我们,至少有这份情谊。 斐然姑娘,有时候,善借外力,或可事半功倍。” 青竹又问道:“能否告知我们,你是何想法?” 林斐然望着他们,那一副副或认真,或淡然,或鼓励的面容,微微松了肩,轻声道。 “既然他们人人都念着我林斐然,那我想,何不真真切切叫这个名字响彻三清山。”—— 作者有话说:漫画里都会有那种印象公式书,作话里浅写一下 1.众人眼里的荀飞飞—— 林斐然:一款社畜感很重的酷哥 碧磬:装装的,但做饭很好吃,永远不会生气,事事可以兜底的妈妈(X 旋真:我最崇敬的,永远的,靠谱的哥(汪! 青竹:装装的,但人很善良,直觉也不错 如霰:好用的手下人 荀飞飞:来生不愿再做荀飞飞! 2.众人眼里的青竹—— 林斐然:有点神秘,人很清雅温和,没有妖族狂放热情的一面,莫名感觉很熟悉亲和 碧磬:青竹,我永远的神! 旋真:我最崇敬的,永远的,聪明的哥(汪! 荀飞飞:装装的,什么时候能见他破防 如霰:不论如何,好用的手下人 青竹:^^ 3.众人眼里的旋真—— 林斐然:人很好,很活泼,但感觉比真的狗还像狗…… 碧磬:傻小狗,但是我的好伙伴! 荀飞飞:聒噪,一个人说的话堪比一堆人,如果老天降神,能把狗嘴封了,他愿意一个月吃素还愿。 青竹:可爱的小狗^^ 如霰:有时好用,有时不好用,但都是狗了,忍忍吧 旋真:是大家最忠诚,最热情,最无畏,最强大的伙伴呐! 第34章 不见经传(六) 圣门将启,游仙会开。…… 青竹闻言细思, 荀飞飞也在翻肉间隙思索,碧磬按捺不住,一边捧碗, 一边问:“什么意思?” 林斐然回忆道:“依照过往惯例,每逢朝圣大典, 四大宗门并八大世家都会事先举办一场小游仙会,届时各宗各门汇居一处, 借论道之名, 或文斗,或武斗,以此推测大典态势。 而今次的小游仙会, 便是在道和宫举行。” “原是这个。”青竹了然, 旋即浅笑着向碧磬几人补充道,“说是游仙论道, 其实就是彼此事先打探,看各宗门是否有不世出的猛虎, 以免大典当日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 此次小游仙会一事刚出几日, 我回妖界也是为了传此消息,你是如何知晓的?” 林斐然挺直脊背,神秘道:“这不重要,山人自有妙传。” 荀飞飞抬眼:“你想趁此时机大闹一场?” 林斐然突然起身,臂间白光乍现:“不是大闹,只是小游仙会如此热闹,酌情送他们一场烟花罢了!” 场面寂静,唯有烤肉滋滋。 眼见众人一同抬头望向自己,林斐然立即不动声色坐下, 耳廓微热:“坐累了,站起来松松筋骨。” 碧磬捂住嘴,还是没忍住逸出几声笑,旋真多塞了几口烤肉堵嘴,荀飞飞望着她,眼里染上几许愁绪,他有预感,以后或许会怀念这样拘谨而青涩的林斐然。 唯有青竹,他含笑展扇,写着“不吃东西”的折扇轻摇出风:“若斐然姑娘信得过,何不与我等商议一番,周密计划,况且有荀飞飞在,你所想之事定然要简单许多。” 林斐然转头看去,荀飞飞正半蹲在炉火边,扬扇起风,膛内炭火越发红旺,燎出一阵令人垂涎的肉香。 他闻言看来,苍白的唇微扬,原本寡淡的眉眼竟迸出几分颜色,他毫不谦虚道:“的确。” 青竹摇扇:“荀飞飞的族内秘技,可是了不得啊。” 林斐然这才想起,她至今还不知晓荀飞飞是何种族,而且,妖族人俱以血脉区分,并无姓氏之别,他又为何叫做荀飞飞? 心中疑问众多,却都抵不过将熟的炙肉,几人除了青竹外,没有不馋嘴的,林斐然仅仅是走神片刻,炉上便已无熟肉。 “……” 好好好,林斐然撸起衣袖,铺上另一层生肉,准备等待下一次的战场。 忽然有小半碗炙肉挪到面前,她转眼看去,却是青竹,他对她眨眼笑道。 “和他们吃饭,便如恶虎抢食,片刻分神不得。听荀飞飞说你灵脉有异,需得进食大补,这碗便给你罢。” 他再将折扇一展,“不吃东西”四个大字游龙走凤般书写其上,他道:“我们翠竹一族全都茹素,不吃肉。” 闻言,林斐然道过谢后便不再客气,尽数纳下,她确实饿极。 风卷残云中,几人还有余力商议道和宫一行,最终拍板定论。 …… “你们要去道和宫?”如霰闻言抬眸看她,“去做何事?” 林斐然神色认真道:“去炸烟花。” 如霰眼中流露出些许愕然之色,旋即想到什么,低笑道:“那便去,道和宫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他搭着二郎腿,随意倚坐窗台,夜风拂过雪发,绕过指间旋转的一枚金币。 窗台之上,正罗列着几束霞花,颜色各异,花旁放有一樽玉鼎,此刻正有只雪白玉兔月下捣花,艳色汁水溅上他莹白的指节,靡靡滴落。 如霰咋舌一声,屈指敲过玉兔头顶,声如珠玉,尾音拉长:“捣药的兔子都如你这般憨笨,姮娥早便气死了。” 玉兔低头,垂下的耳朵显出几分委屈,却又不得不如拉磨的驴一般敦敦直敲,它间隙中看了林斐然一眼,绿豆似的碧眼泫然欲泣。 是你啊夯货! 林斐然心下一震,在如霰手底下做事果然不易,就算捣花也得化作玉兔模样。 如霰视线在一人一兔身上流转,随即停下,侧目往向林斐然,孤清月色便如此勾出他的侧颜。 “说来,本尊至今还未见过烟花,你准备如何炸?” 林斐然诧异道:“怎会没见过,你少年时不是常在人界游历吗?” “是啊。”他别过视线,望向云中明月,懒声道,“人界烟火多在年节庆贺之时燃放,大抵是本尊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这才行走多年也无缘得见,你想说这个么?” 林斐然一顿:“不是。” 她没再开口,如霰却听得一声噗嗤轻响,他回望而去,只见她掌心悠悠亮起一道白光,花生大小,升高一寸左右便砰然绽开,随即化作稀疏流光四散,淅淅沥沥,如同坠下几道细小星雨。 “烟花大概就是这样的,不过只是模仿,倒是比不得真的。” 如霰有些怔神,不知想到什么,夯货却抱着玉杵,碧眼流光,唧唧甩尾细啼两声,很是欢心。 他看着那几缕流光片刻,眼眸一转,又落到林斐然面上,她只是安静站在廊下,离他半臂远的地方,穿着一身不甚显眼的玄衣,目点清露,氤氲含光。 她好似总不习惯进他的内殿,每每步入,便会略显僵硬,直如木板,坐如针毡,眼神不轻易乱瞟,没一会儿便急着告退。 他也并未多问,只是夜间不眠,加之近来晚风宜人,他时常倚坐窗台赏月吹风,她便只能站在廊下同他议事,如此竟比在内殿还要松弛几分,都有心力炸烟花了。 他开口欲问,字音在舌尖一转,却又变成另一句话:“你既未行诀,又没结印,这法象是如何化出的?” 林斐然闻言却轻弯眉眼,隐隐有些意气:“这不是法象,这就是灵力,是我在百来场斗法中悟出的,世间大抵只我一人会了。” 她到此截住话头,目含期待,似乎就等他问出一个“为什么”,如霰眸光一转,只从喉间浅浅应了一声。 见她神情微变,他垂眼看向夯货,遮下笑意,顺势将手中金币喂入它口中,又屈指敲了敲它的头:“不准偷懒。” 夯货嚼着金币,立时锤得发狠忘情。 “尊主,你要这霞花花汁做什么?”林斐然颇有些憋闷道。 “本尊有一绺银蚕丝编织的丝线,用这霞花染就,便可晕出赤艳色泽,蕴光时如云霞满天,恍如白日,如此,有助于夜间安眠。” 林斐然不解:“尊主,何不白日待在妖界,夜间去往人界,如此便是时时白昼。” “人界灵气不如妖界充沛,憋闷之下更难入睡——”如霰看她,忽而含笑,指间一晃后挟着一枚金币,“你也来,若是磨得好,这枚金币便是你的。” “……” 林斐然深知,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于是接过另一根玉杵,靠近窗台磨起了花汁。 * 圣门将启,游仙会开。 早于十日前,诸位宗门大能与世家领主便汇聚一堂,行礼问签,选出了今次游仙之处,正是三清山道和宫。 因不知花落谁家,时日又短,故而于问签前,每个有机会中选的宗门世家大多都会提前做些准备,如此便不至于在后续手忙脚乱。 签中之后,张春和含笑而出,向在场诸位行一道礼,又叫弟子搬出洒金帖,分发至众人手中。 “道和宫内已然备妥,届时护山大阵将启,凭此金帖即可来访,某便静候诸位。” 小游仙会不如朝圣大典或是飞花会那般盛大,甚至只有一些重要宗门及世家可参与,来访者也多是各宗的龙凤子弟,人虽算不上多,但都是紧要人物。 是以每逢游仙,承办之处都会例行开启大阵,以免意外发生。 此次来参与投签者,除了道和宫、太极仙宗、琅嬛门、太学府四大宗门外,还有中州龙虎山,东渝州卢氏,南瓶洲慕容氏,西乡大泽府叶氏,北原寥氏,以及参星域。 众人眼见贪狼星君林正清从位上起身,接过金帖,一时间神色各异,自不言语。 上一次朝圣谷开已是几百年前之事,但各宗门弟子间的比试较量却并非只在游仙会举行。 左右不过是个名头,叫什么都无所谓,每次大比之后,太学府便会依据参会弟子的排次、声名、平日见闻事迹以及潜力等方面,为其评榜排序。 问心境以下的修士,上的便是青云榜,取自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之意。* 青云榜例无虚假,纵然或许有明珠蒙尘于人世,未得入榜,可榜上位列之人,定然是崭露头角,当之无愧的新起之秀,令人信服。 就比如青云榜第一人,道和宫的卫常在。 此人品行高洁,心性剔透,道法深远,一剑既出,万籁俱寂,纵然性冷一些,却独有松姿梅骨之风,高岭寒花之态,叫人望之生洁,望之生畏。 各宗门向来以榜上弟子数来彰显本门后继之风,人数多者,自然传承优良。 参星域成立不到百年,便声名鹊起,青云榜上所据之位愈多,甚至力压各世家与太学府,隐隐有挤入四大宗门之列的意味。 宗门世家间修行靠功法古籍传承,可参星域两者皆无,竟就凭一个不知何处冒出的丁仪自此崛起。 丁仪何人? 鲜有人知,只听闻李长风唤他一句师兄,可太极仙宗从未有过一位名叫丁仪的弟子,这句师兄又从而何来? 无人知晓,也没人有胆子去问李长风。 以往参星域只管凡间事务,从不参与宗门大比,此次竟破天荒加入,又是为何? 众人心内各有猜想,嘴上却未显露半分,有人直直向林正清走去,想要同贺两句,他却兀自接过几张金帖,再未看人,一举离开,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众人心内哗然。 张春和却只是笑看他离去,再次道:“十日后,道和宫再叙。” 十日于修士而言实在短暂,转眼便过,小游仙会第一日时,众人便从宗门出发,前往道和宫。 仙人出巡,天显异象。 一时间,赤霞满天,绚烂夺目,白羽天马拉车飞跃而过,沉木方舟缓缓缀后而行,又有青鸾鸣啼长啸,跟随的道道法器与剑影横贯天际,直破青云。 此为游仙,百姓驻足路旁仰头观望,目中无不艳羡,口中无不赞叹。 恰在此时,一支小舟正于沧浪江上乘风破浪而行。 “一、二、一、二……” 林斐然几人划着船桨,口中喊上口号,小舟不堪重负地沉下,又顽强地浮起,江面映着霞光,浪荡一片。 纵使几人被扑面沧浪浇了个透心凉,心中却依旧火热。 “夯货,顶住,马上就要到了!” 沉浮的小舟奋力浮起:“咕噜……”—— 作者有话说:夯货!!! *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北山移文》 PS:印象公式书第二弹,这个是现印象,以后还会改的,以后有了新角色,有时间写的话也会一起加入 4.众人眼里的碧磬 林斐然:善良热忱的好朋友,心很大,不记事 旋真:我的好伙伴!(汪! 荀飞飞:铜皮铁骨,无时无刻都很开心 如霰:有时好用,有时不好用,但都是财主了,随她吧 青竹:热心善良,年纪尚小,需要关爱 碧磬:我要天天开心! 5.众人眼里的如霰 林斐然:……尽量顺毛来吧 碧磬:尊主,我永远的神!(泪目 旋真:守护最好的尊主!(汪! 荀飞飞:虽然累点,但如果重来的话,还愿意为他做事 青竹:很有魄力的领导者 如霰:——世上绝无仅有之人 6.众人眼里的林斐然 碧磬:好可爱的人族,竟然还会脸红害羞,忍不住想逗弄! 旋真:我那厉害的,能在镜川守擂一个月的人族好伙伴! 荀飞飞:不惹事生非,虽然吃得多些,但不惹是生非 青竹:可爱的人族^^ 如霰:……呆头鹅 林斐然:还需要努力! 7.夯货眼里的众人 林斐然:香香的,贴! 如霰:最爱的大美人饲主,愿意被他踩到脚底,贴! 碧磬:带我玩,贴! 旋真:和我一样的傻小狗,偶尔贴! 荀飞飞:装装的,不贴 青竹:装装的,不贴 第35章 不见经传(七) “相信我”…… 云兴霞蔚, 清气万千。 道和宫于群山中默然矗立,松涛荡荡,钟鸣响彻间, 四周正有一层空濛薄雨轻笼,遥遥望去, 恰似雾隐仙山。 这道无云而倾的薄雨,正是道和宫的护山大阵, 名为落雨眠, 是道和宫师祖的得意之作,看似绵绵,实则无处不在, 攻而弥坚。 若要入内, 需得于山脚行船处乘上画舫,渡舟而过。 太徽早早便已束好衣袍, 执上拂尘,偕同灵明长老以及若干弟子于行船处静候。 两人并立间, 太徽忽而问道:“江尽师侄修养至今如何?” 灵明闻言只是叹气:“仍旧那样, 失声便算了, 如今竟无法拔剑出鞘,我早便告知于他,万事不可……罢了,如今再说又有何用,且随他去。” 江尽落拓至此,道和宫众人只以为是他时运不济,除妖时碰上猛烈妖兽,这才受了重伤,可太徽自是心如明镜, 知晓个中缘由。 于是叹道:“斐然那孩子,心性坚忍,筋骨健硕,非常人能比,师侄此劫,遭得到底有些冤枉。” 言罢,他摸摸胡子,斜眼看向灵明,却未曾在他面上见到一丝愠色。 灵明只是望着天际,略显狭长的眼中映着瑞光,他摇头道。 “缘法不是这般算的,去与不去,皆在他一念之间,既去了,便要敢接住这份因果,这是他的心性之劫,与旁人无关。” 灵明平日里常于浮屠海子修行,未曾在小学宫授业,也甚少回山。 他的三个弟子中,唯有江尽最不喜待在浮屠海子,性情也最为浮躁,当年为其取名常宁,便是希望他能时时宁静,时时修心,可惜他不爱此名,仍唤自己江尽。 至于林斐然,因他不常与人来往,除了知晓她与卫常在有份婚约外,便再未听闻此人。 他也曾好奇过,卫常在既是修天人合一之道,悯春尊者又为何会同意为他定下一门婚契,但终究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问出。 太徽见他面无异色,心下觉得无趣,嘴上却又附和道:“确然,灵明长老胸怀千里,难怪能教出常青这样清正明理的英才。” 灵明只是摇头浅笑:“不过一个愚直的孩子罢了。” 太徽还想开口,便听得前方弟子微微躁动,举目看去,天际霞绯蔓延而至,天马嘶鸣,青鸾振翅,各色法器追随其后,于数道瑞光中,各宗门已如约而来! 太徽立即扬起笑,往日歪身饮酒的模样全然不见,此刻正是一派仙风,他迎上前去,对着率先落地的道人行了一礼。 “饮海真人,久久不见,道法精进啊!” 来人身着绛紫轻纱,腰间系一紫金葫芦,未语先笑,此人正是太极仙宗的现任宗主,名叫穆春娥,道号饮海,为人爽直,更是颇具圣缘,朝圣谷将启一事,便是由她经受感召,进而传遍乾道。 穆春娥也回以道礼,眼神清亮,寒暄道:“太徽长老说笑了,此等年纪,哪还有什么精进之处。” 言罢,她又凑近几分,低声问道:“听闻道标近日正在闭死关,是又要破境了?” 道标谁人,自是不言而明,太徽面不改色,只笑道:“真人说笑,破境岂是如此轻而易举之事?常在不过是忽有所感,闭关问道而已,况且朝圣大典在即,自是更为紧要。” 话虽谦逊,但其言外之意却颇为狂放,现在不破境只是不愿破,待大典后便要直破问心,晋入自在境。 太徽实际并不清楚卫常在到底是闭关修行还是坐悟,但两者皆不影响,他有信心,也可笃定破境一事。 卫常在向来如此,每每破境,定然要闭关数日,就连张春和近日也未去打扰。 穆春娥闻言哂笑,她当然听懂了太徽话外之意,但她确实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知晓乾道有如此英才人物,一时心生感慨,这才多嘴问了两句。 “好了,多的便不说了,既是在闭关,那此次小游仙会他可参加?” 太徽面露憾色,言语周全:“不久前门内大比,他出关一日,夺了魁首,便就此封了殿门,再不会出。不过真人也无须憾然,门内大比的前十人,除了他外,俱都翘首以盼,只待同各宗少年英才同位较量,此次游仙论道,必不叫大家败兴而归。” 穆春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挑声问道:“这么说,裴瑜也在?” 太徽点头:“她列居榜眼,自然在的。” “那此行定然有趣。”穆春娥不由笑开,“她可是最像,却又最不像道和宫弟子的弟子,许久未见,不知是否一如往昔……好了,又有人到,我便不多拖着你了。” 太徽对此番评判不置一词,只道:“那接下来便由这名小弟子为真人及几位爱徒引路了,请先行。” 穆春娥点点头,笑着负手离去。 若要入道和宫,需得先持金帖前往行船处登记,哪宗哪派,登船几人,弟子名姓,谁人作保,都要清清楚楚录入。 穆春娥登记过后,偕同同此行弟子率先登舟,不由笑道:“道和宫虽有没落,却仍有旧日气派,这方画舫行舟,这般雨幕天堑,哪个宗门还能携出?况且这一辈又出了个乾道道标,泡棠,咱们宗门再次登顶无望咯。” 她身侧,正立着一个抱剑的少女,面如清月,色似寒霜,一身沉绿劲装勒身,叫人望之胆寒,她闻言只是淡淡道:“什么登顶,虚名而已,师尊不要胡说。” “你这人就是太严肃了,不懂玩笑。”穆春娥摆摆手,转同其他弟子道,“此次前来的都是青云榜上的好手,你们一定要多加观察,此次不同以往,朝圣大典融入飞花会,谁也不知是何方式比试,知己知彼,方可不败!” 画舫之下,道和宫弟子来往急切,步履匆匆,有的引路,有的登记,有的查核,好在小游仙会名额有限,各宗门不会带太多人来,这才算忙得过来。 太极仙宗上了画舫,接下来到的便是太学府的学子,人数不多,大抵十六七位,俱是一身倦柔白衣,手中或持笔,或捧卷,不论男女,皆佩一柄压袍刀,手掌大小,沉沉坠下压平袍角。 “葛布先生,许久未见,荀夫子可还好?”灵明略行道礼,含笑问道。 “浮屠海子一别,已是多年未见,恭贺真人境界高升。”葛布细细看了他,颇为感叹,随即才拱手回道,“夫子向来爱顽,本要来凑热闹,但学堂尚未修缮完毕,他得留下,是以此次便由我带队前来明理,顺道一览英才,好为这青云榜添上一笔。” 灵明颔首一笑:“原是如此。” 他还未说完,太徽闻言凑入:“葛先生慧眼识珠,此行定然大有所得……只是此次小游仙会常在闭关,难以到场,颇有抱憾,不知可对他青云榜一位有所影响?” 葛布摇头:“青云榜并非仅以比试排名,需得多方评判综合,众人表决,若不出意外,对于道标而言,并无影响。” 太徽展颜,连道三声“请”,赶紧让人将他们带去登记。 紧接而来的是常年居住大泽乡,甚少世出的琅嬛门弟子,不论男女,俱都穿着清凉随性,腰间缀有一方绣有石榴花的丝帕,飘逸动人。 纵然动人,太徽望着那一副副淡然出世的面容,心头发怵,暗自叹息。 琅嬛门弟子虽也修行,但他们却不以境界为尊,只独崇智慧,是以大多数看人都有一种漠漠的居高临下之感,如今琅嬛门门主便是一个多智的病秧子。 但琅嬛门出名的不是他们的眼神,而是那座屹立大泽乡的琅嬛宝楼,其间囊括世间众多奇书,传言各宗门功法也都收录在内,只是至今无人证实。 除此之外,更出名的便是多年前妖尊屡次闯入琅嬛宝楼借书阅览一事,如入无人之境,每闯十次,便会留下一根三尺长的白瞳尾羽,说是凑满十根,可向他许一个愿。 但至今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此次琅嬛门只来了七位弟子,算上领头的两位长老,也就将将九人,俱是眼睛长头顶的主,尤其是为首的长老,一见到太徽便狠狠皱起了眉头。 “太徽长老,不必寒暄了,你也就会那几句套词,我们就直接去登记了。” 说罢,太徽一个字音未曾发出,他们便已至登记处,几人草草看过几眼,便迅速做完登记,速度之快,令人结舌。 他们不欲多言,太徽更甚,腹诽两句便去相迎世家天马车队。 灵明笑而不语,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行人列队而来,衣衫样式不举,但胸前皆以银丝秀以北斗七星,为首之人肃穆沉默,正是林正清。 他并未上前寒暄,径直带人走向登记之处,不过几刻便上了画舫。 在他身后,正有一人东张西望,面有豫色,嘴上嘀咕:“临行前算了一卦,说是故人见,哪个故人……” 林正清回首一望,凝眉道:“穆千,做什么,还不上船?” 穆千心下一凛,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上了画舫后便如鹌鹑一般垂首观心,不再言语。 日色西移,应约而来的宗门世家终于如数登上画舫,凡是登记过的人,眉间具有一道印记不同的金光印。 一阵钟鸣响彻群山,飞鸟惊起,横作一列的画舫悬升滞空,墨画般的长帆高扬,三清山外雨幕渐大,行船驶入其中,竟有穿水帘、破云洞之感。 淅淅沥沥,云雾缭绕,真真是画船听雨眠之感,难怪此阵要叫落雨眠。 只是这雨并非真雨,而是灵力所化,落至身上,不觉潮湿冰凉,反倒十分滋润,不少人甚至脱去外袍,沐浴其中。 一想到这般灵雨要落七日,时时可得滋养,众人暗喜之际却又不免艳羡,道和宫不愧是万宗之首,谁人敢说它逐渐没落? 这般雨幕,外围看着似是只轻笼一层,可实际乘舟而入时,竟也行驶了将近一刻钟,期间偶有飞鸟闯入,众人还来不及眨眼,飞鸟便顷刻间破作血雾,淅沥落下。 众人不禁心下一凛,如此轻绵而霸道的护山大阵,谁又能攻?谁能攻破? * “到了。” 林斐然几人乘舟而下,终于到了三清山背阳处,甫一上岸,便听得落雨声声。 滩涂之上,无风细雨处,正横尸数具,除了误闯的山林野兽外,还有几个修士。 旋真一惊,上前看了一眼,又飞快蹿回护在几人身前:“面容不清,被切割成碎块呐!” 荀飞飞蹙眉看着眼前这道淅沥雨幕,回首望向林斐然:“你确定这里能进山?” “我确定。”林斐然踏上滩涂,夯货登时摊成一团挂在她腰间,她则是拧了拧身上的水,缓缓上前。 她提前知晓小游仙会一事,是因为书中有写。 小游仙会,秋瞳与裴瑜彻底撞上,遭受欺辱,危急关头,卫常在拔剑而出,英雄救美,于是在彼此心中都留下浓墨一笔,感情升温。 但如何越过护山大阵一事,却并非书中所述,而是蓟常英告诉她的。 道和宫诸位长老都十分谨慎,护山大阵几乎是每年一查,查是否有漏,是否有缺,若有需要弥补之处,众人会立即修缮,而在巡查期间,弟子不允许外出。 彼时林斐然刚满十岁,在山上待了不到一年,正值生辰日,按照往年习惯,父母会在生辰那日为她“纳五福”* 五福即是寿、财、康健、善德、寿考,这本不是林斐然一个小萝卜头该享的,却依旧被他们以另外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一日,父母会在日初时为她备上一份枕下银钱,蒸好一屉枣泥馅的小寿包,以表寿财,再让她换上百家衣,用头槌或是握拳砸开几个核桃,以显善德与康健,再让她喝下一整碗羊汤,出门闲逛上一日,夜间再回家,这叫寿考,也叫善终。 那时的林斐然并不理解,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如何就论上善终一事? 不理解,但她还是照做,逛了一日精疲力尽回家,然后在迷糊睡去,期间还能感受到母亲正热着锦帕为她擦脸换衣。 蓟常英本不知此事,只是无聊之际翻出几个虎皮核桃,挑挑拣拣砸开后喂给林斐然。 她小时候有挑食的毛病,核桃却算是常吃的,他刚想出口逗逗她,就见林斐然突然抓过核桃,一头槌下去,虎皮核桃碎得七七八八,她从里面挑出核仁递到他手中。 “师兄,你吃吧,这是康健的祝福。” 蓟常英怔愣几息,心头浮现几丝疑问,但没等问出,便率先溢出笑意,笑得越发开怀,甚至直不起腰,一边帮她捻下眉心碎屑,一边问她缘由。 只是在听她说完后,他便笑不出来,默然片刻,便悄声问道。 “要不要下山吃碗羊肉馍馍,师兄再带你逛一逛洛阳城?” “可以吗?” “你要相信师兄。” 那一日,蓟常英背着她,从后山一条羊肠小道乘舟而出,两人在山下合吃了大碗羊肉泡馍,逛至深夜才又偷溜回山。 至于回山后撞到卫常在静坐门前的事,她不想再回忆。 “要穿过落雨眠,必须得乘舟渡之,但不必是画舫。” 林斐然四下看去,从榆钱树上摘下一片圆叶,旋即结印,心下默念法诀,刻印其上,淡淡金光从榆钱脉络间游离而过。 管中相窥,一叶障目。 须臾间,榆钱旋转而起,越扩越大,渐渐便将近有三尺之宽,虽不算大,但几人挤挤还是能占满。 以林斐然如今的境界,此等扩物的术法定然用不出来,但这是三清山的榆钱树,再配上这落雨眠的阵法,便足以施用。 榆钱之法,是师祖留给道和宫弟子的一条生路,若有朝一日山门大破,无舟可用,便以这小小榆钱作船,撑杆自渡。 世间阵法,总要留一处生门。 林斐然率先踏上榆钱叶,转身向几人伸出了手,碧磬绕着看了几圈,眼中兴味浓厚,毫不犹豫伸手上叶,旋真也一跃而入,荀飞飞却要稳重许多,他抱臂在后,见众人站稳后,这才动身,长腿一跨便上了榆钱叶,顺手拍了拍袍角。 至于青竹,他到底还是个卧底,不能滞留太久,第二日便回了人界,但走之前给几人留了一株四叶草,以表祝福。 碧磬和夯货一同看向荀飞飞,不由腹诽,如果不装,还是挺好看的。 林斐然轻呼口气,拿下腰间瘫成饼的夯货,顺手搓成一条长绳,随即将众人绑在一处,并指抬手,榆钱叶缓缓升起。 “相信我。要走了!” 落雨眠细柔绵软,淅沥落下时便如雨打芭蕉,轻巧而跳跃,甫一靠近,这空濛轻雨便骤然旋聚一处,形成一道风眼,将近处之物席卷而入。 在他们之前,正有一位修士佩剑被卷入其中,刹那间便碎作稀散亮光的齑粉。 碧磬见状咽下口中唾沫,死死抱住林斐然,旋真也闭目遮耳,汪呜了一声,紧紧抱着腰间缠紧的夯货。 荀飞飞紧紧盯着几人,指间拿出一枚玉坠,若有不对,随时可以开启其间阵法。 榆钱直往风眼而去,那便是留下的生门,羊肠小道一般的生门。 刚一冲入,几人未被搅成碎片,却几乎被这混搅的旋风与暴雨打散,激烈的雨珠霹雳砸来,叫人睁不开眼。 这小道拧在一处,如同扭转而上的阶梯,榆钱扁舟位于阶梯处,不得不顺势旋绕而上。如此旋转颠簸下,众人早已头晕目眩,拉扯不住,松手乱散。 林斐然紧紧扯住同样眩晕的夯货,将众人聚在身后,压下身体不适,目光始终向上,如此坚持一刻钟后,几人终于破道而出,冲出风眼。 落地,便是熟悉的山雪之景。 碧磬旋真二人从未受过此等风劈雨砸的痛,更没吃过晕眩之苦,躺在地上缓神许久,夯货更是瘫成一长条,把眼前金星当作美食,张嘴吃了半天也没咬到一口。 荀飞飞倒是恢复得快,不过几息便直起身,远眺而去。 “来之前便定好,此番全程由你排兵布阵,虽然之前已讨论过如何行事,但实际布阵时肯定还有变化,现下做什么?” 林斐然却看向他:“青竹说你的秘技十分惊人,我能先看一看么?” 荀飞飞点头:“一族秘技,便是一整族人都会,其实无甚惊人之处,是青竹夸张了。” 他站到一旁,猿臂蜂腰,身形倒是十分养眼,只是下一刻,人便消失无踪。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忽觉身后有风,还未动作,便被身后人按住了肩膀。 她转头看去,只见荀飞飞站在树影下,上半身如旧,小腿及下处却仿佛溶于其中,模糊一片,他矮身一动,彻底溶于影子,下一刻,又出现在数十米外的阴影中。 再一动,他顷刻间便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风轻云淡道:“看,就是这般无甚稀奇的秘技,只要有影子便可以用。我不知族人如何称呼,但我把它叫做潜影。” 无甚稀奇? 林斐然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在镜川斗法时,红狮一族的西风怒吼斩草的场面,与此相较,高下立见。 荀飞飞见她久不发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认真回答:“我在想如果斗法时对上你,在境界不够高的前提下,要怎么打败你。” 荀飞飞挑眉,扶正银面:“很有胆量的想法,但我其实不常用秘技,若想败我,可以从其他方面着手——那么,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林斐然回身而视:“时间未到,我们不如在此休憩调整。不必担忧,后山这处鲜有人至,除了——” 除了她那精神松弛,唯爱四处晃荡采菌菇的师兄蓟常英。 “师妹——” 林斐然心下一震,回头看去,正有一人站在远处向她招手,头戴斗笠,竹笠间投下几隙微光点亮眼眸,满目惊喜,他一手挥出残影,另一手提着野菌菇,笑容难止。 真真是眼含春水,目捎春风,不是蓟常英又是谁? “哎呀,你怎么回山了,是不是来看望我……” 话未说完,便被悄无声息挪至身后的荀飞飞打晕,他唇角凝着笑意地直直躺倒在地,显得十分安详。 林斐然:“……” 荀飞飞轻巧收手,收到林斐然投来的视线,他双手抱臂,远远向她颔首示意,面罩下传来的声线并不沉闷:“不必担心,已经解决。” 不,就是这样才担心——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这没什么,只是平平无奇 碧磬(震声):有没有人懂一下我,好想说他! 青竹:我懂 夯货:唧唧!(我懂) 林斐然:突然懂了一点 ps:*纳五福就是五福临门的那个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尚书·洪范》 第36章 今夜无眠(一) “我什么都想做,不可…… 荀飞飞见她神情微凝, 不由扫了躺倒的人一眼:“怎么,打错人了?” “他是……”林斐然停顿几息,如今她已不是道和宫弟子, 再叫师兄便显得冒昧,“他叫蓟常英, 与我颇为熟悉,即便知道我们在此, 他也不会多言。” 身侧传来一声难耐的呻|吟, 蓟常英悠悠转醒,他坐起身,手中还紧握着几朵黑黢黢的野菌菇。 “师妹, 才离山几月, 就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他揉揉额角,显然是听见了她方才的话语。 清明双目四扫, 他的视线划过尚且躺倒的碧磬三人,看过抱臂而立的荀飞飞, 最后才落到林斐然身上, 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 “师妹,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林斐然并未回答,她只是静静回望。 蓟常英略一叹气,兀自起身,拍拍袍角尘土,扶好斗笠,将手中菌菇提起,十分自然地开口:“远来是客,我正好在不远处架有野锅,诸位不如小酌几杯, 啊,我是说酌饮菌汤。” 众人没有回答,他也不甚在意,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踩着碎步、端着铁锅而来,还有闲心笑道:“山既不就我,我便就山来。” 荀飞飞在一旁看他重新拾柴起锅,神色难言,他隐晦地看了林斐然一眼,眸光疑惑,却见林斐然微微摇头,便只得退至一旁,顺道将旋真碧磬这两盘小菜叫醒。 火势迅猛,温凉的汤底很快复热沸腾,蓟常英坐上一块平石,颇为感慨:“师妹,自从你同师弟相好后,便只有年节时才来吃我做的菜了。” 林斐然却未曾接话,只道:“师兄,你回道和宫已久,想必听闻不少我叛逃下山、又数次折返盗宝的事,不问问我今日又为何回转么?” “不问。既选择相信,又何必怀疑。回来便是回来了,见到你我就高兴,哪管其他。”蓟常英看着她笑道,“不过,几月未见,你变得直白许多,这很好,看来下山一途很适合你。” 旋真碧磬终于从那晕眩中脱离,走路虽仍有虚浮,面色却好上不少,荀飞飞一左一右架着两人落座,蓟常英向三人颔首示意后,竟真的再未开口询问,只是笑看林斐然,神情欢喜。 碧磬撑着头问道:“什么时候行动,我再缓一刻钟大抵就好了。”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瓶清露递给她:“喝一点会舒服一些。此时日头西斜,晚宴未开,不便行动,待夜色落幕时,我们便照计划动手,现下,你和旋真可以在此休息。” 碧磬点点头,歪身靠在她身上,啜饮两口清露,缓和许多。 荀飞飞推开同样靠来的旋真,不动声色观察蓟常英。 他神情少有变化,只是在听到林斐然说动手二字时稍有起伏,但不是变得警觉与戒备,而是全然的欣慰与惊喜,好似看护许久的小猫终于会弓身扑人。 “师妹,你长大了!” 荀飞飞:“……” 早听闻四大宗之一的道和宫爱出疯子,即便不是疯子,也定非常人,他过往抱持怀疑,如今却已相信几分。 林斐然忽略他口中的欣喜之意,望望天色,又问:“今日游仙会,师兄不必出面吗?” 蓟常英将洗净的菌菇放入锅内,轻声道:“不必,此次游仙会是为你们年青一辈而开,现下有裴瑜师妹和常青师弟在,我晚宴时出席便好——安心,我这几日从未见过你。 师妹,汤熟了,快尝尝咸淡!” 他舀起一勺清汤,吹凉后移到林斐然唇边,一脸希冀地等她张口。 林斐然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勺子饮下,从心道:“好喝。” 他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比山头的夕阳更甚:“那更要多吃,师兄给你盛一些——这一锅,会不会有些多了?” 荀飞飞一直在旁观察,闻言又道:“安心,你师妹已然蜕变,今时今日,三锅都不在话下。” 蓟常英欣慰感叹:“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哪。” 林斐然默然片刻,不欲与这二人计较,她本打算到此之后寻上一处隐蔽之地,几人蛰伏至夜,再按计划行事,哪知撞上了在此野炊的蓟常英,不过事情倒是方便许多。 背山之处鲜有人至,行宫甚少,唯一离得近的便是蓟常英的院落,但这并不意味着无人到此。宫内夜夜都有弟子带队巡山,游仙会时巡查定然更加频繁严苛。 按她的计划,他们要在道和宫待上三日之久,如此定然是一番苦熬,她倒是习惯道和宫的无常天气,尚能忍耐,但碧磬几人却最好不必受这份罪,若能借蓟常英遮掩,此行势必要轻松许多。 果然,她还未开口,蓟常英便率先道:“咦,日头将落,有些冷了。山中寒凉,日出时尚有几分余温,但夜间风雪絮絮,几位既是师妹友人,不如就先到我院中就宿,那里偏僻,无人会来。” 荀飞飞几人看向林斐然,她只道:“师兄要参加晚宴,便不必操心这些,夜间我会带他们前去。” “师妹当真长大了。”蓟常英笑吟吟看她,只是那目光中带上几分怅然与遗憾。 “所谓成长,势必要历经许多痛苦挣扎,看到许多不堪肮脏,那些时候,师兄没能陪伴在侧,当真有愧。” 当真遗憾。 他扬手挥开她身后的落叶,微怔之间,好似触到初生不久的羽翼,不够强大,却已开始振翅。 林斐然转头看他,眸光清明。 “师兄,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过,无人相伴,也不必相伴。但是,这不意味着孤立无援,只是世事向来如此,人总要经此一遭 ,无需愧怀于心。 今日能见到你,我心中只有安心与高兴,重逢是喜,其他的便不必多思,我不问你为何不至,就像你今日没问我为何而来,如此而已。” 蓟常英怔然当场,久久未有回应,好半晌后才猝然而笑,忍不住倾身相拥:“我以往总不喜小萝卜头长大,因为一旦成了大人,便要于浊世打滚,心眼中也会盛满尘土,黏作泥垢,叫人见之即恶。 但好在,师妹你是不一样的,你向来是不一样的。放心罢,你的这几位朋友绝不会出事。” …… 夕阳西沉,最后一抹余光也收拢于群山之后,夜幕已至。 林斐然起身,从芥子袋中拿出一顶幂篱戴上,配上那身玄衣,便如一道修长而含蓄的剑影,静默于细雪中。 “走罢。”她对荀飞飞开口。 碧磬也已清醒过来,对二人挥手道:“早些回来。” 蓟常英含笑描摹着她的背影,静坐一隅,目光轻暗而复杂,只是这抹黯然低沉存在须臾间,夹藏于春色中,转瞬即逝,叫人难察。 * 夜幕已至,道和宫四下灯火通明,中心道场处更是热闹至极。 道幡高悬,明珠四垂,莹莹之光映着雪色,更为明亮,其间升起一座丈高有余的剑台,数百道剑影游荡四周,为其护法。 这便是道和宫的道场,名曰点金台。 所谓游仙,便是论道,各宗参加游仙会便是要以武会友,以法交心,若不相较一场,此行虚至。 此次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其名姓均被刻录入那些翻飞的剑影中,每柄之上均有三人,抽中哪柄,便意味着接下来的几日将要与剑上三人论道斗法。 运道好的,只比三次,运道不好的,若是次次被人抽中,便大抵要比到结束那天。 现下少年英才汇聚一处,齐到点金台旁抽取剑影,并无惧意。 “少年人,足风流,尽意气。我看你与他们相比无二,要不要也混进去抽上一道?” 点金台不远处的松影下,悄然冒出两颗脑袋,两双眼,一眼看去像两片倒扣的瓜皮,可惜二人匿溶于影,难以察觉。 毫无疑问,这便是林斐然与荀飞飞。 她看了半晌,才神神秘秘吐出两字:“你猜。” “不猜。” 荀飞飞回得干脆,没有追问,也不好奇,他对另一事更有探究之意。 “我总觉得你那个师兄有些古怪,虽不是恶人,但很难看透,你如何确定他不会告发你,因为你二人感情不错?” 林斐然低声答道:“不止是感情不错,我二人曾彼此以命相救,互负恩情。其次,我向来眼瘸,看错过许多人,但感觉还算敏锐,师兄他不喜欢道和宫,我从小就知道。 “如今,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他若知晓,恐怕只想我闹得再大些。” 言罢,二人均未开口。 林斐然紧紧盯着前方,视线在来往的弟子中巡查,最后定格在一个颇为鬼祟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道和宫的弟子服,却偏偏在袍角绣上好几朵暗纹繁花,腰身也重新裁剪过,极为贴合,一看便知其人爱美。 她轻提袍角,神情纠结地向剑影伸手,还未碰到便又立即缩回,嘴里不停嘀咕“保佑”二字。 “秋瞳,你快些抽,我们还等着呢。” 有人在身后催促,秋瞳心下腹诽,但还是咬牙闭眼从中抽出一道剑影。 剑影入手寒凉凛冽,威势赫赫,淡淡的灵光从剑柄处先亮,随后顺着剑身攀升三节,一节比一节夺目,亮至剑尖处,光芒渐散,映出最后一个名字。 “裴瑜。” 林斐然在心中默念。 果不其然,此次游仙会论道比试,秋瞳最后对上的仍旧是裴瑜。 她此前还有所担忧,不知剧情会不会因为自己离山而有所偏差,现下看来,并无太大影响,那个东西仍会按时出现,如此,她便放心了。 有人安心,有人吊胆。 秋瞳看着剑影上的名字时差点晕过去,这一世都把林斐然劝走了,本以为会有些变化,怎么还是撞到了这尊煞神手上! 在秋瞳心中,裴瑜比林斐然可恶得多,如果说林斐然是暗中作祟,陷她于不利的小人,那裴瑜就是与她明面作对的恶鬼。 同为道和宫内出类拔萃的弟子,卫常在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伍,裴瑜却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悦卫常在。 最初,她针对的是与卫常在有婚约的林斐然,现下林斐然一走,受难的便是自己! 有人掩唇惊呼:“竟是裴师姐!” 秋瞳垂头丧气道:“是啊,叫人吃惊,与我对剑之人竟然是她。” “不,我是说裴师姐亲自来抽剑了!”身旁弟子语带惊讶,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秋瞳心头掠过一抹寒意,她转身看去,只见四五位弟子挤在人群中,却又自发地圈作半圆,为中间那人遮蔽出一小方天地。 那人明眸皓齿,发坠双环,一双挑起的眼尾满是傲意,惯爱看低人的眼皮微耷,即便穿着一身淡紫轻裙,却也不掩姝色,十分扎眼。 她视线随意扫过,却没将一物看进眼中,没将一个弟子放在眼里。 有人向她递出一副獠牙鬼面具,声音讨好:“听闻师姐近日对这鬼面具颇有兴致,便寻了一副,还请师姐赏鉴。” 裴瑜这才驻足偏头看了一眼,随即嗤声,顺手将面具扔到一旁,震得腕上几串紫金手钏轻响。 “我只要最好的,这面具做工差劲,你爱戴便自己用,让路。” 言语狂傲,那弟子却丝毫不觉冒犯,反倒一副惋惜之色:“下次,我定为师姐寻到最好的!” 裴瑜却是听也未听,直往前去,众人下意识退出条路,她畅通无阻地走到点金台,右手一伸,随意捞起一柄剑影。 剑光微亮,还未现出名姓之时,她便于在场之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若隐若现,还未散去,顺而视之,持剑之人竟然是那个……秋瞳。 裴瑜想起她的名字,突然笑了,这笑容既不温和,也不愉快,反倒透着一点令人心惊的冷意与挑衅,下一瞬,她手中剑影片片凝霜,骤然崩裂。 “真是,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和我对上了。”她缓步而去,却不为秋瞳,而是对众人道,“裴某作为道和宫弟子,自当尽主家之谊,足来客之欢,斗法论道一事绝不拘于这剑影。即便未在剑上抽中我裴瑜的名字,也可随时邀战。 至于旁的,等我尽兴后,再好好收尾。” 她轻飘飘地扫了秋瞳一眼,便离开此地,再不复回。 秋瞳站在原地,持剑的手不住颤抖,身旁的弟子好心安抚道:“别生气,裴师姐向来如此,年青一辈中,她也只看得上卫师兄,若是换了我们,她大抵也不高兴。” 秋瞳沉默不语,深吸口气后转身离开。 “走罢。” 林斐然沉默片刻,同荀飞飞循着树影遁走。 * 道和宫往日常有三队弟子巡山,如今游仙会开,便增到了七队。 巡山除了防范外来贼人外,最重要的还是看护各处宝地,以免不甚懂礼的其他宗门弟子擅闯,只是有人在殿中谈笑论道,他们却得到外场吃雪,心下难免愤慨。 “与诸多大能坐而论道,如此千金难求的良机,我们竟只能巡山,荒谬至极!” “算了,我等悟性,就算真人们面对面点拨也不一定有用,不如做好份内之事,以免再像上次一般失窃。” “不就是林斐然吗?寻芳长老向来心慈手软,上次定是放她一马,若她仍不知悔改,再度来犯,我必将她擒于剑下!” 说起此事,几人又不由得畅想谈论起来,言语激动时,后颈忽而刮过一道冷风。 几人立即噤声不语,心念电转间回身拔剑,做戒备之态,不远处,正有一道玄色身影挺立,戴着幕篱,手持一柄弟子剑,默然不语。 为首的弟子扬声道:“此处是道和宫剑境,未开之禁地,不论阁下是哪宗哪派弟子,不论为何遮面,请止步!” 那人不言不语,立于月下,风过间,猝然又如雪水崩散,消溶原地,众人心头一震,脊背发麻,正合力向前一探究竟时,又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剑起的罡风。 叮当两声脆响,未来得及反应,缀后的三人便被打翻在地,众人再度回身时,那道黑影已不见踪迹,连同消失的,还有三人手中的弟子剑。 什么人,打架竟然先缴兵戈! “后退,拿好弟子剑,势必不能让此贼人偷入剑境!”为首那人转头四看,空茫的雪地之上,竟不见半片衣角! 不会……不会是神游境尊者罢?! 心如擂鼓,为首的弟子舔舔干涩的唇,再次开口便恭敬许多:“阁下若要进剑境,何不等上三日,届时剑门大开,也可堂堂正正进入!” “我当然知道。” 那黑影终于开口。 又听叮当几声响,缀后的弟子再遭黑手,人本就不多的队伍倒了大半,一下显得孤立无援起来,谁也不知这神出鬼没之人何时会攻向自己! “不知哪位真人到临,若要硬闯剑境,何不等我们几人离开再入,我们绝不阻拦!” “好没骨气的弟子。” 黑影倏然出现眼前,剩下几人竟是剑也不拔了,连连闭眼后退,生怕看到不该看的真容,以后惹火烧身。 “不睁眼看看我是谁?” 声音微扬,显露本音,几人心下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名字,登时双目大睁,只见她撩开幕帘,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林斐然!” 众人大骇,全然不似方才提到她那般漫不经心。 林斐然站立身前,眉头微挑:“按你们的说法,我都回山几次了,算是老熟客,怎么现下相见还这么惊讶?莫非,你们之前其实并未见过我?” 几人语塞,他们确实只是听闻,从未见过林斐然回山,但寻芳长老可是亲眼见了! 思及此,几人又有了理,遂喊问道:“林斐然,上次盗取金火丸便罢了,这次你又到剑境附近想做什么?!” 林斐然却并未回答,只道:“打过我,就告诉你!” 她不再借潜影之力游移,而是拔剑出鞘,与几个弟子缠斗起来,一时间雪雾濛濛,剑刃相击之处,火花劈散,如同雪夜中一闪而过的流光。 林斐然向来熟悉以一敌多,加之在镜川斗法许久,如今更是游刃有余。 她的脚步停驻原地,前后活动不过半步,弟子剑拨挡回劈间,将这几人尽数困于剑内,间或出上几拳,如同大猫逗鼠,指使得团团转。 这几人被揍之际也抱着拖延时间的念想,等到援手赶至,届时林斐然插翅难—— “你做什么!” 为首弟子大惊失色,林斐然竟抢过他腰间传信玉符,信手捏碎,她竟主动帮他唤来援手! 玉符碎后,林斐然一剑荡出,凛冽的剑风将众人震倒在地,喉翻血沫。 她看向众人,余下的剑风掀起幕帘,露出她平静的面容,她似是在低眸思索什么。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几道剑影,援兵将至,她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抱臂而立,像是在模仿谁,神情颇为冷厌,寒声道。 “圣人治水,三过不入,我林斐然搬山,偏要三进三出!道和宫有什么宝贝,我便带什么走,且等着看!” 身后剑影凛然而至,林斐然却高举右手,倏然间消融不见,仿佛从未存在一般,急刺而来的弟子剑扑了一空,剑刃深入雪地,嗡鸣震颤。 两队人赶到,还未发问,便见鼻青脸肿的几人怒发冲冠,气得几近冒烟,因长剑尽数被缴没,只得两手空空地指着前方怒喝:“林斐然,林斐然又回山了!她说要搬空我道和宫,竖子尔敢!” “果真是她!” “几次了?一次是盗,两次是贼,三次……好像就是我们没用?” 一行人立即回程,准备向太徽禀报此事。 月出之际,灵雨降落,淅沥坠上落叶,并无湿意,却有水汽,林间木叶被打得偏头摇晃,林斐然与荀飞飞从其间掠过,身形极快,衣不沾水,身不带叶。 荀飞飞不由道:“你很不会放狠话,方才那话也就能气他们……而且,你刚才的神情很眼熟,我好像每日都能从镜中见到。” 林斐然语塞:“只是想做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激怒人的表情,但我平日里不太有这样的时候,所以模仿了一下,抱歉。” “……好好好。”荀飞飞接受了,“之前你说要来此将流朱阁炸了,方才却又去什么剑境查探,还故意惹怒他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斐然却道:“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想做,不可以吗。” 荀飞飞奇怪看她:“……谁说你不会噎人。你如此激怒,不怕惹到大人物的注意吗?” “不会,至少在明夜之前,我只会惹到太徽一人。” 她实在太了解太徽,此次游仙会由他主责,却被她混了进来,他第一反应必定是掩下一切,私自拿住她,绝不敢让各宗门看笑话,不敢让其他人捏住把柄,更不敢叫张春和知晓一毫一厘。 在他眼中,区区一个坐忘境的林斐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属于太徽的虚名却无比重要。 行至半途,两人脚步突然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左前方掠去,随即悄声立于树间。 灵雨淅沥,叶榕轻晃,月色树影下,正有一人敲响殿门,焦急地呼唤着门内之人,却久无回应,她眸中波光微晃,不停放出纸鹤,却都被紧闭的结界拦下,无法入内。 殿门之上,正悬有“宁荷居”三字。 “卫常在,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闭关呢……” 后日,她就要对上裴瑜了。 秋瞳回想起上一世的恐惧,只觉无木可支,她缓缓抱腿坐在阶梯之上,裙角繁花沾上泥雪,污浊一团,身旁纸鹤散落。 怎么重来一世,还是事事不如意,重来一世,仍旧无甚改变,重来一世,她还是打不过裴瑜。 重来一世,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对了。 “你认识她?”荀飞飞低声问道。 林斐然轻应一声,突然抬手挟过一枚榕叶,掸去灵雨,无声击碎了宁荷居檐下长明灯,一时只余满地清辉与点点灵雨。 秋瞳猛然抬头看去,心下不知想到什么,擦了擦泪,慢慢收拢纸鹤,往弟子舍馆而去。 林斐然跃上枝头,伸手接住灵雨,望向那一地雪色与月光,轻声道:“今夜有雨,不论能否安眠,还是回屋的好,我们也该回去了。” 今夜有雨,今夜,几人注定无眠——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更晚了,明天同样晚上更,大家早上不要等了TT- 感谢在2024-08-02 01:18:02~2024-08-03 21:2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圆周率、68970807、6709833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泡泡 34瓶;活下去 21瓶;精神病院在逃公主、洪领巾、咸鱼非常安乐、咸粥、我对象真帅 10瓶;新鲜鱼冻、呐呐呐呐 5瓶;不悔梦归处 4瓶;都给朕写写写 3瓶;好想上岸、执橘鱼初、槐序。、parallel、幸运遥、沙拉酱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今夜无眠(二) “栽赃诬陷!”…… 骤风灵雨夜, 弯月细雪时,林斐然再次出现在道和宫的雪原之上,如同一道恒久的剑影。 “你说什么?!” 太徽双眼圆睁, 不由得四下快走起来,焦急几步后又暂缓下来:“你们确定自己见到的是林斐然?” 虽说有寻芳一例在先, 但事实如何,他心中有数, 当日她遇上的绝不会是林斐然, 不然她也不可能将自己关在大殿三日不出。 且按他对林斐然多年的了解,她若是回来,绝不会只盗走一瓶金火丸。 几个弟子捂着脸, 呲牙咧嘴道:“教长, 绝对是她!虽说她戴着幂篱,但我们几人看得十分真切, 不会认错,你看我们的脸, 全是她兴起下的毒手!” 太徽才不管这凑上来的肿脸, 他心头先是掠过一抹惊讶, 随即便是倾灌而来的胆寒,他长吐口气,面色凝重坐下。 这份惊讶是为林斐然,她竟能躲过护山大阵,混入游仙会,而更大的胆寒,却是对自己。 今次飞花会与朝圣大典一同大改,规则不明,张春和现下正为此改变做准备, 无心于小游仙会,是以将事务都交由他操持,若有差错,首先遭殃的便是他。 同样,此次前来的真人、尊者众多,正是他扬名的好机会,岂能尽毁于林斐然之手! 他眸光一转,斜斜看向几人,冷声道:“你们先下去治伤,林斐然之事,我自有主张。” “是,不过教长,您一定要注意,林斐然好似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忽隐忽现,倒像是圣人方可用的化身之法!” “圣人?”太徽此时静下心来,闻言并不惊讶,只是略有烦躁,“她灵脉如何,我还不清楚?此生也就坐忘境了,定然又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行了,退下罢,看好你们的嘴巴,绝不可叫各宗门知晓,以免笑话!” “是!” 几人告退后,太徽又唤来数十个厉害的心腹弟子,向来慈和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 “巡山弟子增派至十二队,不准多言,只说有位真人宝物遗失,让他们搜过每一片地皮,仔细翻找,至于你们,再叫上些人,暗中梭巡每座行宫,务必将人找出来。 尤其是宁荷居以及蓟常英的住所,她今夜犯事,必不会回,但青天白日无可遮掩之际,必然要入户,是以,你们白日再去,日搜三巡。” 太徽吩咐过弟子,自以为做好万全准备,这才理了理道袍衣襟,重回夜宴, 他惊讶之余又立即调整心绪,只林斐然一人,独木难支,又能闹得出什么乱子?只是深夜打坐之际,仍旧久久不能入定,一夜未眠。 …… 翌日,游仙会正式开始,各宗长老及弟子围坐点金台,观望比试之战。 此次有资格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并不算多,四大宗门加之八大世家与一个参星域,合算也就五十余人,俱是少年英才,故而比试也精彩之至,叫人拍案。 其间,最为瞩目的当属道和宫弟子裴瑜,其剑法之妙,道法之深明,在年青一辈中极为出众,虽比试之态颇为迅猛与无情,但少年人比试就是这般,只要点到为止,众人也不多言。 场面一片祥和火热,太徽自是非常满意,他于间隙中向裴瑜点头认可,随后让人取出灵露,扬声传出另一个更为振奋的消息。 “诸位,游仙会向来以论道斗法为雅,如今斗法已出,论道一事自不会落下,我道和宫为万宗之首,为表论道之决心,特定于明日大开剑境,以供胜出的前三人入内与师祖圣魂论道!”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众所周知,在最初之时,天下修士甚少,通灵而不懂法,故而功法不全,未有体系,几乎人人都是散修,修行之路可谓艰辛无比。 在此混乱之际,道和宫师祖开创功法,聚合人心,以一己之力开山立宗,不论弟子修行何道,只要有心,皆可入门,是真正的有教无类。 天下道和,皆在一宫,这才是道和宫的由来。 但盛极必衰,合久必分,师祖坐化不知几许年月,宫内首座也不知换了几代,不知从哪年开始,一位长老怒离道和宫,带上门下一众弟子,另辟山头,成了世间第二个宗门。 过往,人们习惯称其为第二宗,但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更为震耳的名号,时人称之为太极仙宗。 离开道和宫的人逐渐增多,世间宗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头,渐渐形成如今这般格局。 道和宫的确是万宗之首,因为如今稍有建树的宗门都自其分离而来,但时日太长,宗门迭代,加之道和宫日渐式微,至今只是空有名号,沦为四大宗门之一。 众人对道和宫并不信服,但剑境不一样。 它是师祖留下的遗宝,纵然千百年过去,其间引人入道的清气却仍未磨灭,道和宫每个弟子入道之初都是在剑境打坐领悟而得,剑境中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一道剑痕,那是千百年来各方剑者所留。 除此之外,在剑境最深处存有一卷铁契丹书,至今无人知晓其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丹书之上留有一抹师祖神识。 他为何留下神识,他在等什么,无人知晓。 自当年道和宫分崩离析后,分离而出的宗门便再无机会入剑境一观,更无机会去丹书之处一试。 试问谁又没做过天选之梦?谁又没想过自己或许就是等待已久的命定之人? 即便其间毫无灵宝功法,唯有一抹师祖神识,那也足矣,能得师祖点拨,前路尽平,何其令人艳羡的运道! 此言一出,从未进过剑境的其他宗门弟子自然激动万分,就连万事不挂心的穆春娥都下意识挺直脊背。 “泡棠,说不准你的时运来了,为师觉得你从小就和剑境有缘,若能得见师祖,你定要在他面前大骂如今的道和宫几句!” “师尊,事情还未有定论。” 抱剑的少女心有波澜,却并不显露,一切没有发生前,她不会假想什么。 “如何才算得前三!”南瓶洲慕容氏高声问道。 太徽将众人激奋之容尽收眼底,心下高兴间又不免有些自得,道和宫果真是天下第一宗! “诸位莫急,想必大家都抽了剑影,便以剑影上的三个名姓为准,连胜三人者,可入下轮,如此再两相比试,最后胜出的三人便可入剑境寻丹书。” “师叔,若只剩一人,又当如何?” 场中突然传来一声疑问,众人转头看去,这发问之人正是裴瑜。 太徽也被打个措手不及,他抬眼看去,心下一时又涌出些烦躁,暗道裴瑜不懂事,但面上还是尽责道:“怎会只剩一人?” 裴瑜扫过在场弟子,略长的凤眸微耷,随即收剑在背,发上双环微晃,腕上紫金钏轻响,她笑道:“是比试便有高下之分,更何况得胜信物是铁契丹书这般至宝。若是一番鏖战过后,第二第三都可入内,那对第一人是否不公?” “这……” 太徽一时语塞,饶是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裴瑜此言太过霸道,实为歪理。 铁契丹书本就是提出来装个门面,打个彩头的,千百年来无人有此机遇,难道今日一开就中不成? 眼见众人颇有微词,他立即开口圆场:“稚子胡言,规矩定下便是定下了,哪能再改?若不是剑境有规则,入内人数有限,我等早让诸位少年英才一齐入内,又岂会如此小气,只让三人进? 好了,时日不早,不如赶紧比过,早入剑境!” 太徽不敢再让裴瑜多说一句,他抬眼看去,裴瑜却也并未不悦,反倒悠悠坐回原位,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比试。 他心下叹息,她敢问出这个问题,定然是早有盘算,看来今夜要与她聊一聊了! 太徽头痛至极,待众人又沉浸回比试中时,他快步走到廊檐下,同回来秉明的弟子交耳。 “如何,可有消息?” 那弟子神色犹豫,摇头道:“并无,昨夜十二队弟子来回翻遍山头,也没找到什么法宝,更别提一个大活人。今日我等去了宁荷居,卫师兄正在闭关沉思,居所不可入内,但想到二人关系匪浅,我们就咬牙硬破结界——” 太徽奇怪看他:“怎的停了,然后呢?” 弟子目光迟疑,回忆间犹有惧色:“然后就看到卫师兄从偏房出来,披头散发,宽袍赤足,面无血色,唇却含朱,珠黑的双目盯得我寒毛直起——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想来是没有留人。” 太徽倒是不甚奇怪,闭关悟道即是沉思,人想不通的时候哪有心思梳妆打理:“他问什么了?” 弟子道:“他问我们做什么,我说寻人,他又问寻谁——” “你说了?!”太徽有些焦急。 “没有!我说游仙会上有个弟子犯浑,四处惹事,怕人潜入宁荷居,这才……” 太徽闻言叹气:“如此拙劣的借口,还好他不爱多管闲事,纵然不信也不会深究,蓟常英那边呢?” 弟子同样摇头:“大师兄倒是和善,让我们将屋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临走时还留我们吃炙肉和菌菇……他屋内并无人影,您给的法器也没反应。” 太徽吐出口浊气,桩桩件件,只叫人头疼。 若要搜人,开启巡山大阵最为简单,可这势必要惊动张春和,他又怎么敢呢? 论能力,太徽并非道和宫长老中最为出众的,但胜在听话圆滑,不过此时发号施令之人不见,他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难以应对。 “算了,继续查!这个火眼是我修行‘识珠慧眼’多年而得的宝器,可窥无形之物,你拿上它再巡一遍,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不准放过!” 太徽的心终于悬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比试,视线又忍不住四下游离,生怕林斐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乱搅一通。 这般刀悬心口的恐惧感,吊了他一日一夜,合算起来,他已经两夜未眠。 第三日一早,弟子们仍旧没有寻到林斐然的踪影,但好在也没有她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他淤堵在心的那口气总算泄了半分。 他叫人唤来裴瑜,正要同她谈论入剑境一事,便见一抱剑少女抿唇肃容走来,她身后,正跟着好几个鼻青脸肿,受有轻伤的弟子。 太徽眼皮一跳,忙迎上去问道:“这不是饮海真人的爱徒吗,诸位这是?” “晚辈泡棠,见过太徽真人。”泡棠抱剑行礼,声却微冷,“这几位是我太极仙宗此次随行的弟子,境界虽不高,却也自有天资,昨夜却无故被贵宗弟子围殴追打,是何道理?! 太徽眉头微蹙,如今事事堆积,件件爆发,直叫他头晕脑胀,焦头烂额,哪有精力处理弟子间的杂事? 不过到底事关其他宗门,穆春娥没有出面,只派了弟子来,已是给了面子,他便不好三言两语打发,只得耐下心询问。 “先不着急,告诉我是谁做的?” 被打的弟子说得心酸:“夜间太暗,看不分明,只望见此人穿着一身玄衣,用的是道和宫功法,她说我等没有资格进剑境,便将我们打了一顿!” 说话间,几人目光不住瞟向坐在其后的裴瑜,怀疑之意明显。 裴瑜却不作理睬,她思索片刻,不由得将视线落到太徽身上,只见他恍然大悟一般,握拳锤掌,口中念着逆徒,面色勃然,忽然间,一个名字掠过心头。 于是她的神色变得奇异起来。 泡棠冷声道:“长老若有人选,何不将其交出,这等藏头鼠辈,不知贵宗还有多少,不如一并交由我来料理!” 话里话外,分明是指摘他道和宫鼠辈众多! 太徽想出口反驳,却又不敢挑明此事,一时越想越气,有口难言! 正值此时,又有一行人涌入这方小宴客厅,将几人团团围住。 来人正是琅嬛门及太学府的弟子,众人皆是怒发冲冠之状,尤其是太学府的儒生,不知遭遇什么,虽无伤痕,却气得脸色煞红。 毫无疑问,他们都和太极仙宗一般,是来为莫须有的事讨说法的! 林斐然,林斐然! 太徽差点将牙咬碎。 经此一役,三大宗门得罪个遍,几位真人如何看待自己?道和宫声名又当如何? 太徽又急又怒,加之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四处操劳,一时间更是酸涩委屈齐涌心头,只觉百口莫辩,未待几人开口,他再忍不住,不由得大声道。 “故意的!这分明就是故意栽赃诬陷!”—— 作者有话说:虚假的死对头:林斐然-江尽 真正的死对头(单方面):裴瑜-林斐然- 感谢在2024-08-03 21:21:59~2024-08-04 22:0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十三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啡鱼、要好好的、萘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晟。 23瓶;歆鹿 20瓶;沅洝、 10瓶;小萍并不平、45098183、闲人马大姐 5瓶;阿白 2瓶;汀、执橘鱼初、lntano.、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今夜无眠 正是拼搏的年纪 前一日, 林斐然几人回了蓟常英的院中,卧听雨眠,一夜安睡至天明。 直至白日, 她算得有人来寻,正向再借荀飞飞的潜影之术暂避风头时, 蓟常英领着几人到了一方镜中世界躲藏,那是如同剑境一般的世外之界。 其间天蓝草碧, 木屋幽静, 繁花如团,一条溪流环绕而过,横排篱笆稀疏遮拦。 只是镜中之物不似常理, 便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树木低矮至膝,繁花却有一屋之高, 白云可沉降足下,溪流却是向天倒流, 那稀疏插下的篱笆与天齐高, 如同牢笼一般围困。 众人惊讶之际, 蓟常英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他从木屋中搬出炉火,用发带缠好衣袖,为众人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美食。 “师妹,今日这顿如何?你长大了许多,师兄总拿不准你如今的饭量。” 蓟常英坐到她身侧,手中执着一根钓竿,也不知那倒流的清溪中有没有鱼,他一边开口, 一边笑吟吟地甩竿而出,溅起些许水花。 “半饱。” 林斐然十分诚实,听得蓟常英摇头直笑,他道:“那师兄给你钓几条鱼!” 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悠闲时光,林斐然心下感叹之际,转头四望,却见溪边茂密的树丛中,竟长着两株大小正常,但与此间生气格格不入的枯树。 树皮斑驳,近乎干翘脱落,她心下疑惑,便顺口问了出来:“那是什么树,竟枯在了溪边?” 蓟常英扬首看去,双目微眯,半晌后笑道:“两株枯桃罢了。原本移栽至此,小心养护,是想着孟春之时能坐赏花开,却不想算错位置,种远了半寸。分明只有半寸之遥,这桃木还是枯死了。” “看来以后种树还是要直接移到溪边。”她移回视线。 蓟常英轻声道:“是啊,谁又会想到呢。” 林斐然听着他这略显怅然的语调,举目四看,心中仍有疑惑,比如他是如何有了这样一方寸土难求的世外之界,但话语在舌边滚了许久,终于还是吞咽回去。 她想,人总有秘密。 在这镜中世界歇息一日,蓄力一日,期间大抵有**队弟子前来搜寻,皆被蓟常英好言劝走,无功而回。 临近暮夜,又到行事之际,林斐然几人离开此方世界,再度融入风雪之中。 三清山的夜晚总有些倒映的明亮,那是冰雪映出的辉光。 碧磬眯了眯眼,妖都四季常青,甚少有雪日,是以她并不习惯这样满地细白,呵气凝霜的天气。 她搓搓手,将热起的掌心贴上脸颊,探头探脑四下搜寻,终于在一片冰湖周围看到了七八个白衣弟子。 他们聚于风雪亭中,亭下悬有暖灯,几人或站或坐,手中均拿着一支墨笔,笔下或是画卷,或是书册,正高声谈论,仰头大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碧磬确认几人就是太学府的弟子,悄声呼出口热气,背好长弓,跃上枝头,立身隐匿于树干后。 她此行就是为激怒太学府弟子而来,不过林斐然有所嘱咐,让她务必寻酸腐儒生下手,这样既容易惹怒,却又不会出事。 碧磬静心凝神,侧耳细闻,只听那几个弟子正在高声念诗,说什么月色雪景甚美,此生无憾矣。 听了不到片刻,她就下意识打了个呵欠。 玉石一族内有族学,族老们为族中孩子启蒙都是用的人族诗篇,晦涩拗口,什么之乎者也,她每每听闻,都能仰头大睡。 现下也如此般,她立即晃了晃脑袋,清醒几分。 林斐然说那种半夜有觉不睡,偏要出来吟诗作对,嘴上喊着“贤兄”“不才在下”,没苦硬吃的人一定是酸腐儒生,她对比片刻,心下确认。 于是背上长弓一晃,化作一臂长,如同稚子玩具一般大小,拉紧的箭羽也只有几寸长短,颇为小巧,却威势不减,她瞄准物什,弓弦崩然而震,下一刻,亭中砚盘碎作飞石,溅开的墨滴污了画卷与诗集,引得几人惊天嚎叫。 “噗嗤。”碧磬立即躲在树干后,捂唇笑得颤抖。 这几人和族老一模一样,在惹族老生气一事上,她简直天赋异禀,颇具“四两拨千斤”之智慧! “哪个贼人!我画了一夜!” “我的绝版诗!” “我刚调好的雪山白墨,全灰了!” 太学府学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气得双手颤抖,手中老笔立即凌空画符,一个“追”字墨色浓蕴,直掠过满地雪光朝树后疾攻而来。 碧磬立即旋身躲过,再出一箭,崩裂追字,溅撒满地墨痕,可还未落地,四五个“禁”字又接连而至,她不得不连发三箭,又碎三道。 她是弓手,近战不利,灵光一闪时突然想到林斐然的告诫,她立即掠身而下,没有跑走,反倒是朝那雪亭直冲而去。 太学府弟子追至林边,便见一个少女从其间蹿出,神色飞扬,身上玉石泠泠作响,毫无惧色。 几人打眼见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登时停下脚步,也不管她到底是何居心,率先依圣人之言,行了一礼,这才发难:“这位姑娘,方才那冷箭可是你放的?” 碧磬摇头:“不是!” “嘿,你睁眼说——这位姑娘,不可妄语,你臂间就挂着一把短弓!” 一位弟子硬生生忍下狂言,就算对方先行无礼,他们也绝不可放任自己,念在其仍有顽劣天性尚未剔除,又是妇孺的份上,此事只能讲礼,不可动手。 碧磬却轻飘飘看了一眼,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你亲眼看到是我放的?” “你!”学子气结,“言忠信,行笃敬,此为君子安身立命之本……” 他话还未说完,碧磬便脆声打断道:“言什么,你们说话就爱拐七拐八,听不懂,再说我就要打呵欠了!” 碧磬神色大方,动作坦荡,没有半点心虚,言语姿态间又带些天生的纯真顽劣,反倒激起了几位儒生的教导之心,开始和她辨起理来。 碧磬从小到大,被她气晕的族老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这几人虽然酸腐,但到底不算年迈,更是被她口中的歪理气得青筋狂跳。 嘴仗打到一半,她还悄悄地朝几人嗅了几下,低声了然道:“难怪叫酸腐儒生,闻起来是有点味道。” “是因为我等创作太久,冷热交替,这才有了些许汗味,就算是圣人来了也要发臭!” 辩解的回声响彻雪亭,碧磬无奈望天,不知其他人那里还要多久。 * “快了。马上就能抓住这个偷袭小人!” 这厢,琅嬛门的几个弟子也碰上了一个黑影贼子,此人间或给人一脚,行踪飘忽,目的却十分明确,便是为了逗弄羞辱他们。 琅嬛门弟子大多机敏聪慧,冷静从容,平日里只爱打坐看书,研习古籍,对于岐黄之术与阵法观星颇有心得,但在对阵斗法一事上便天然吃亏,身法不足,加之对方境界不低,他们追不上,只能任人搓圆揉扁也是正常。 他们明知对方故意而为,是要激怒他们,可几人心中仍旧升起了一股被戏耍的恼火。 来往间,众人发现这道黑影不对女弟子下手,便立即心有灵犀地换了阵型,女弟子在外,男弟子在内,有人呼唤师兄师姐襄助,有人开始结印对阵。 难以下脚的荀飞飞:“……” 不得不说,琅嬛门的弟子反应很快,在男女交换的瞬间,众人便合力放出毒阵,如蜂蝶乱舞般的黑雾涌出袭来,霎时便将不远处的黑影卷入其中,雾气散尽,只见得那人仓皇而逃的身影。 “要追吗?”有人问道。 “不必,对方身份不明,贸然而去恐中埋伏,先回舍馆,他中了毒雾,能跑多远?明日再去见道和宫的长老,告知此事。” “仓皇逃走”的荀飞飞掠过枝顶,面上无波无澜,他方才之所以离开,仅仅是因为与林斐然约定的时间到了,人生疲累,他绝不会多做哪怕一刻的苦工。 身上仍旧聚着不少毒雾,他扫了几眼,咽下口中丹药,不甚在意,尊主炼制的解毒之物,想来不是这毒雾能破的,只是要怎么处理它们? 他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之地,眉头微挑,扶好银面,潜影而去。 * 与此同时,林斐然轻车熟路地揍了几个太极仙宗弟子,又学着裴瑜放了狠话,这才神行至松林间,同等待在此的旋真汇合。 见她一到,旋真不由得绕着她走了几圈,看向她足下渐渐消散的电光,双目微亮:“你如今已经很熟练了!” 当初在镜川斗法时,林斐然便看中了旋真这足下奔雷,快比闪电的秘技,但这是来自他细犬一族的血脉力量,他并不知晓是如何运行的,故而林斐然研究许久,以神行术配上乾道雷法,这才拟出五分像。 比不上真的,但也十分够用了。 两人走在松林间,旋真不无感慨:“使臣六人,你们每一个都很厉害呐,但我好像除了跑得快就没什么了。” 林斐然脚步一顿,转头看去,他还是在笑着,圆眼未弯,露出两枚犬牙,如小犬一般纯真无辜。 她听碧磬提过,旋真出生时便被遗弃山林,无人看顾,而养育他的母亲,是一只路过的野犬。 他一开始连修行都不会,血脉秘技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逃难中激发出的,至今尚不完全。 林斐然看着他,并没有说出“你也很厉害”这般的安慰之语,而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了一本册子,两指厚,内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我当年学习道法时的心得之一,里面载有许多种雷法的详解,你们一族既然天生有雷电之光,我觉得可以以此为根基,加以提升。” 旋真双唇微张,黑圆的眼中映着雪光,他有些怔愣,又有些受宠若惊,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摸摸头笑道:“不用呐,我……” “都是我自己写的,字迹有些潦草,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林斐然没给他推辞的机会,硬塞进他怀中,转了话题,“流朱阁这边如何了?” 旋真抱着册子,默然片刻,将它好好地放入自己的芥子袋中,回道:“我和碧磬昨天偷偷来磨了许久,小有成效呐!” “好,那今夜做个收尾,再磨一磨。” 流朱阁四根顶天柱上均绘有符文,没有那么容易击毁,若是直接将符文剔除洗去,定然有人知晓,但抛磨便不一样了,符文仍在,却暗淡许多,时日长了或许会有人察觉,但为时已晚。 林斐然不由感叹:“太徽长老,这个年纪正是拼搏的时候,少睡些罢。” …… 因各宗门弟子的聚集,宴客厅外便凑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弟子,有道和宫的,有其他宗门世家的,均是一脸好奇。 太徽声音更亮:“我道和宫向来光明磊落,门下弟子更是如此,此举定然是有人想借机挑拨!” “挑拨?”太极仙宗那几位弟子登时心头火起,“恐怕是有人试图独霸剑境未成,心下不悦,这才唆使同门做出此等辱没之事!” 事已至此,苦主众多,他们也毫不遮掩地看向裴瑜。 裴瑜却只立在太徽身后,咬着指节,兀自沉思,看起来并不在意这莫须有的指摘,想通之后,她向焦头烂额的太徽道:“师伯,我今日还有比试,你先忙,忙完再叫我。” 言罢,她就这么不顾太徽死活,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其余人想拦,却苦于没有证据,名不正言不顺,只得咬牙看她离开。 泡棠眉心微蹙,语气再次冷上三分:“长老此言,心中定是有了人选,若贵宗铁了心要包庇,今日就算是以下犯上,我泡棠也要为同门讨个公道!” “是林斐然!”太徽再忍不住,扬声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事已至此,他势必不会背下这口黑锅! 泡棠神色疑惑,众人也是一脸不解。 “林斐然是谁?” “未曾听闻,大抵是道和宫哪个名不见经传小弟子。” “那便让这个林斐然出来!” 太徽自然喊不出林斐然,他自己也在找,琢磨片刻后,他吐气问道:“林斐然是从我道和宫叛逃的小弟子,境界低微,无甚名气,但品行极差,携我门内至宝下山后,又屡次回山偷盗,前不久还偷走一瓶金火丸,实在顽劣不堪!” 在场的道和宫弟子也扬声附和,言语间对林斐然极为不满。 琅嬛门弟子闻言蹙眉,随即嗤笑:“长老是说,一个名不见经传、境界低微的小弟子,无事可做,遂在一夜之间连惹三大宗门,顺利脱身?” 泡棠也冷声讽道:“先是偷了你们灵宝逃山,不跑得远远的,却还冒险倒转回宫,只为盗走流朱阁中平平无奇的金火丸,甚至只盗了一瓶,这便算了,竟又在游仙会再次回转,不惧引火烧身——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竟有此等威风,长老觉得合理吗?可别是找到个背锅人,便什么都往人家脑袋上扣!” 太徽蹙眉:“后生注意言辞!我绝非妄言,此人是我门下弟子,若无其事,我何必冤枉于她,此事定是她所为!是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太学府的儒生见此争端,忽而开口道:“诸位是对这身份有疑?我等昨日是见过那女子的,若有需要,可画之一观!” 太徽原本还要争执,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终于有人正名:“快上笔墨!” “不必,在下不才,笔墨纸砚皆是随身而带。” 他从芥子袋中掏出四宝,铺纸磨砚,太徽在一旁微微攘开自家弟子,好让三个宗门的人看个分明! 到底是太学府的弟子,一笔一画间,神韵十足,只是越看,太徽神情越为收敛。 大抵两刻钟后,一副少女叉腰图跃然纸上,此人神情飞扬,不知张口训着什么,很是神气。 儒生停笔,看向太徽:“这可是那位名叫林斐然的弟子?” 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际,太徽蓦然噤声,他用手点着这幅画,却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周围有道和宫弟子看了许久,缓声道:“这不是林斐然。” 与此同时,琅嬛门的弟子也回忆起些许细节:“昨夜,戏耍我等的那个黑影人,应当是男子,猿臂蜂腰,身形极好。” 太徽默然,即便是他,现下也有了些动摇,说到底,他也只是听了弟子一面之词,没有亲眼得见林斐然,若是有人借此害他办砸游仙会…… 思及此,他后背掠过一抹寒意,可林斐然之事已说出口,覆水难收,早知便再忍上一忍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正在此时,几个弟子冲进门内,神色慌张:“教长,农月长老何在,我们寻不到她!” 太徽心里已经在骂脏,他恨不得自己今日长睡不醒! “又怎么了!” “有几位弟子不知得了什么病,今日一早便上吐下泻,至今没有好转,故而想让农月长老前往一探!” “得病?”太徽脑子越发糊涂。 一旁的琅嬛门弟子面面相觑,忽而问道:“是何症状?” 弟子忙道:“上吐下泻,面泛青黑,灵力紊乱,吐出的血沫全为乌黑!” 琅嬛门众人也安静下来,领头那人转身看向太徽,眼神奇怪,忽而笑道:“太徽长老,昨夜我们与贼人交手,用的便是这般毒,现下,怎么在你门内弟子身上出现了? 莫非,是那个林斐然又突然栽赃到我琅嬛门头上不成?” 事已至此,在场之人谁不明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哪能有这番作为,不过是趁其下山,百口莫辩,一并将脏事甩到她身上罢了! 泡棠闻言嗤笑一声,只觉荒谬:“如果道和宫真有这般厉害的弟子,为何青云榜上没她的名字?都说是她,难道她会分身不成?一夜之间扮男又扮女,跑遍山头?” “如此看来,恐怕长老之前所言也并非真实。道和宫就如此气量狭小不成,人各有志,竟连一个下山弟子都容忍不了!” 咚然一声,太徽后退踢翻了木椅,这一声震响敲在每一个在场的道和宫弟子心头。 正在此时,又有一弟子冲至门内,神情慌乱,顾不得在场众人,急声道:“教长,裴师姐与人比试,当场断了对方左臂!” 太徽顿时目眩,他扬起手,实在不敢托大:“快,快去天元殿,请首座出关!”—— 作者有话说:太徽:轻舟已过万重山—乌蒙山连着山外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后续又要撞大冰山- 感谢在2024-08-04 22:05:01~2024-08-06 02:2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看杨紫的剧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点懒 20瓶;请咽下苦涩 12瓶;非晟。 10瓶;MOMO 4瓶;53488001、夕闻道 3瓶;45098183、阿寐 2瓶;汀、执橘鱼初、paralle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今夜无眠 真有此等巧合之事?! 听了太徽的话, 弟子急忙向天元殿赶去,其余人却仍旧不依不饶,认定了太徽在包庇。 泡棠看过道和宫弟子, 冷笑道:“昨夜欺辱一事,我必定铭记于心, 你等将一切事宜都推脱至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头上,更是叫人不耻, 今日之事, 我必定一字不落地告知师尊,请她定夺!” 见她带人离开,太徽长叹口气, 又急忙叫人拦下一脸郁色的琅嬛门弟子:“诸位, 我门下弟子所中之毒,还望各位前往一观……” 不待他说完, 琅嬛门弟子立即打断道:“既然昨夜之事与你门下弟子无关,那所中之毒必然不是我们下的, 长老另请高明罢!” 太学府儒生虽然气恼, 却也并未向太徽发难, 只是面色难言道:“君子端方,做了便要承担,岂有栽赃之理,我等本以为道和宫为万宗之首……罢了,长老先忙,我等便不叨扰了。” 人人离去,太徽无力阻拦,更不知从何说起,他抹了抹脸, 眼神麻木道:“先把眼前之事过了,去道场。” 今日无雪,晴空万里。 点金台高立在一片灿阳之间,四周剑影荡荡,其间正有两个少年人对阵斗法,本该是令人激奋之际,此时却阒无人声,落针可闻。 高台之上,剑影之间,两人一站一跪,殷红的血喷出一道长痕,犹有余热,而在血色尽头,正横着一支裹着长袖的断臂。 “如何,认不认输?”裴瑜提着剑在他身侧踱步,话是对他说的,那双眼却不住地在四周梭巡。 她仔细看过每一个人,心下不由得想,会不会在坐某个弟子面皮之下,便是那张她最为讨厌的脸孔。 不,她甚至不必看到真容,只需一眼,只要对上一眼,她就能将人认出! 寂静几息后,有人震声道:“裴瑜,斗法向来点到为止,你竟如此心狠,断我师兄手臂,他以后如何练剑!” 裴瑜转眼过去,忽而笑道:“断了,怎么了?不服气你可以上点金台来,为你师兄讨回公道,若你赢了我,别说一臂,这双手给你都没问题。但你敢上来吗?” 台下弟子不由得噤声。 乾道相约斗法,自有输赢,只要不伤及性命,断腿削耳也是常事,但那是散修及小宗门的斗法之道,僧多粥少时,不得不以命相搏。 对于宗门世家而言,因其底蕴雄厚,便打得更雅一些,彼此之间互有薄面,少有血腥之事。 裴瑜作为青云榜上位列第三的翘楚,其性情如何,不少人也只是有所耳闻,谁知道如此姝色下竟是一颗暴虐之心。 众人虽不忿,但她所作所为亦在规则内,到底是那个弟子技不如人,他们除了嘴上谴责两句,又能做些什么? 裴瑜再度看向那弟子,剑缓缓抬起:“我裴瑜剑下,向来只留认输之人。” 那断臂的弟子面如金纸,唇色全失,痛得汗如雨下,再不敢逞强:“我认输、我认!” 裴瑜扯唇笑开,抬手一挥,将剑上热血尽数洒下,收剑回鞘。 此次来参加游仙会的弟子并不算多,两两对决,昨日便差不多比完,今日斗法,可以说是为决出进剑境的前三人。 但从今早开始,选拔便卡在了裴瑜这里。 她不觉得第二、第三有何资格入剑境,却又无人赞同,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卡人。 太徽刚刚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令人仰倒的场面,断臂弟子从他眼前抬过,场下噤声,无人再上点金台,诸位宗门弟子神色各异,或不喜,或皱眉,除了道和宫弟子外,绝无一人是面带善意的。 造孽! 他当初真不该为了立功,对游仙会一事大包大揽,不让其他长老插手,不然今日何至于此! “裴瑜,休得胡闹!” 他大喝而出,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 “这便是你待的宗门?功法不错,人差了些。”一道略散的声音从心底传来,点评得颇为中肯。 “确实。”林斐然极为认同地点头。 此时的她正蹲坐在一株乔木之上,望向不远处的点金台,有人搭台唱戏,她自然不想错过。 在她的耳侧,游着条一掌方圆的黑鱼,圆圆滚滚,尾似枯笔墨痕,这是她与如霰结契而得的太极阴阳鱼,可以互通心神,如霰也可借其双目见世。 这几日林斐然的所作所为,他借黑鱼之眼看得一清二楚。这般视角十分神奇,有种看折子戏的感觉,他这几日睡得都不多了。 “好久没见过雪了。”如霰躺在榻上,目视雪景,悠悠感慨。 妖都四季如春,他又许多年未出城门,现下一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林斐然顺口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尊主,你为何多年不出城?难道妖都之外有敌家在?” 他凉声回道:“因为懒,不爱出门,谁敢与本尊为敌。” 林斐然心下不信,却也未追问,只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尊主,我觉得你好像那种困在高塔的公主,塔里玉石琳琅,金银满地,但你却无法外出,只能放飞信鸟,慰藉寂寞。” 如霰斜倚美人榻,逗着掌中白鱼,语调微长:“那信鸟带公主看了什么,就只有雪么?” 林斐然反驳道:“谁说的。” 她捏着鱼尾,将它转了个遍:“人界的天,人界的夜色繁星,还有昨夜,你说要看道和宫独有的星雪花,我半夜从床上爬起,提着夯货一同去了崖边,寻了好久才见到,这些难道都不算?” 哪知她说了这话,对面便没了声音,她在心下又唤了几声,如霰这才开口。 “你很听话。” 林斐然顿时气结。 她刚要把黑鱼团塞回眼底,便又听他道:“你向来如此么?旋真把你当朋友,苦恼倾诉几句,于是你珍藏多年的册子就这么给了出去,我与你有结契之缘,你便念着我不能出门,难见世界,半夜爬也要爬起来,满山找星雪花。 有时候涌泉相报,并非好事。” 现在轮到林斐然不说话了。 她分神看着太徽几人焦头烂额的样子,又看到裴瑜四下搜寻的眼神,不由得往树干后藏了藏。 如霰默然片刻,突然道:“这个戏角倒是有些意思,你与她有仇?” 林斐然转眼看去,小黑鱼正在对空吐泡,她本打定主意再不回话,可偏偏她对戏角二字十分敏感,想问又不想问,语气便有些僵硬:“为何叫她戏角?” 如霰听她口吻,弯眼无声笑开,片刻后才回答:“戏中之人,自是戏角。你为主,其余人为配,这出名叫‘小英雄智取三清山’的戏本尊看了几日,演得不错。” “……小英雄?”林斐然三个字拐了八个调。 如霰意味深长道:“是啊。差点忘了,有些人记性不好,不记得当初非要让人喊这三个字的时候了。” 一阵羞耻倒灌心头,林斐然再顾不上方才那点情绪,抬手捏住黑鱼,难以置信道:“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这么厚颜无耻?” “忘了是好事。”被握住的黑鱼拼命挣扎,却并不影响她听到如霰的心声,“依你现在性子,怕你想起来了会找地缝钻。” 林斐然面色几变,最后破罐破摔转回头去,反正也不记得了,随他说罢! 黑鱼甩甩尾摆正身子,如霰借着它的眼看去,只见少女耳廓微红,一大只蹲身在树枝上,下意识揪着榕叶,一副受之有愧又不敢细想的模样。 “小英雄,场上又打起来了,不去住持正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哪。” 这完全是她小时候会说的话。 林斐然认命闭眼,向来平静的神情荡起一阵羞愤,如果和他的过往是这样,她宁愿永远失忆! 就在林斐然遭受羞耻心拷问之际,点金台一事已然尘埃落地。 不出所料,张春和并未出关,只是给了弟子一道符令,让人去请农月长老前来为人医治疗伤,若断臂确然无法再回移,道和宫会负起全责,至于裴瑜,此次游仙会后,禁闭一月思过。 此话一出,嘘声连起,但受伤之人是北原寥氏的弟子,寥氏与道和宫相比,无异于蚂蚁与象,若要征讨,便是蚍蜉撼树,除非有大宗门愿意为其出头。 可裴瑜一未违规,二没伤及性命,其余人即便想责难也师出无名。 林斐然早便预料到这番结果,在看到太极仙宗弟子上台讨回公道时,她便纵身离开。 “不看戏了?”如霰问道。 林斐然却道:“不看了,她这般大闹,就是想引我出手,我不会上当。” 一人一鱼掠过山林,倏而她又停下脚步,向侧方望去,松林之间,正有一道身影在不停练剑,那人正是秋瞳。 第二次了,林斐然想,这是她回山以来第二次见到秋瞳。 毫无疑问,《卿卿知我意》是一本以秋瞳为主的甜宠文,甜宠文的女主不会遭受太大的身心磨难,即便有,也只是小打小闹。 在秋瞳过往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她遇到的第一个虐身磨难便是裴瑜。 在游仙会上,秋瞳抽中裴瑜为对手,彼时的她刚从妖界溜出来没多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之际,对战裴瑜也毫不怯懦。 只是她平日里疏于修炼,比试时不仅大败裴瑜,还被其震断七根身骨,危急之际,是卫常在破开剑影将她救下,二人又于后续疗伤之际日日相处,感情升温。 但那大抵是秋瞳一生的阴影。 林斐然见她练剑,又想到卫常在闭关一事,心头仍不由掠过一抹疑惑。 她原以为朝圣大典一事虽有变化,却并不重要,因为此事在原书中只是一个小副本,是为了给卫常在与秋瞳凑一对情剑而设,即便砍去也无甚影响。 但游仙会与裴瑜之战却并不简单,这是二人感情升温的开端,可如今卫常在无故闭关,秋瞳独自练剑,剧情大变,后续又会如何? 想不通后续发展,更不明白卫常在闭关的理由,但此时林斐然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剧情已变,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柄第一剑可以试着撬一撬? 心神微荡之际,林斐然再度看去,只见秋瞳气喘吁吁地挥着剑,面上是难掩的愁苦。 “她不适合练剑,转修术法一道更好,而且,她是妖族。”如霰一眼便看出,意味深长道,“道和宫什么时候也能容留我妖族做弟子了?” 林斐然忽然间灵光一闪,立即问道:“尊主,妖族与人族除了法相之别外,其实并无差异,你又是如何一眼看出她的身份?” 如霰解释道:“妖族秘技之所以为秘技,便是血脉不同,故而他族无法修习。妖族之间都有分别,更何况与人族。境界高深之人,一眼便可看出分别。” 林斐然又道:“半步神游之人,可算境界高深一列?” 如霰凉声道:“本尊就是神游境,你对神游境有意见?” “没有。”林斐然嘴上平静,却心下一震。 如此说来,张春和若是见过秋瞳,定然能分辨出她妖族身份,可为何至今毫无流言,毫无音讯? 是不在意,无所谓,还是什么其他缘由? 她再度看向秋瞳,不知为何,竟觉得秋瞳也十分古怪,她当初为何会告知自己取剑骨一事? 当初林斐然因取骨一事心神震荡,不慎入魇,故而无暇细想,后来仓皇逃到妖界,又不得不专注于自身灵脉剑骨修行一事,更是无心其他。 来去之间,竟忽略了诸多细节,此时回到三清山,才骤然思及不对。 张春和心思古怪,想法难猜,秋瞳却不一样,她是个正常人,她告知自己取骨一事,要自己离开三清山,别无他因,不过是她早就知晓此事。 可她从何处知晓? 在此思量之际,秋瞳忽然停下了练剑的身影,她举目四望,偷偷地走到一处防风石后,擦了擦汗,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并指在上划动。 林斐然昂首一看,顿时瞳孔骤缩,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块一掌宽的羊脂白玉,玉上接连划过几道绯色线条。 这块白玉,分明与她当初在明月陪嫁中发现的回声玉令一模一样,她竟然也有一块! 林斐然忽然想到那个在玉令中声声叫她殿下的人。 世上难道真有此等巧合之事?!—— 作者有话说:回声玉令详见30章,本文每一段看似无用的剧情,都会有一段无用的call back(不是) 现在的如霰:小~英~雄~ 林斐然:(悲愤,不敢回忆) 以后的如霰:我的英雄…… 林斐然:你亲得也太夸张了!- 感谢在2024-08-06 02:29:43~2024-08-07 01: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西酱油、若似初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人饭团 66瓶;未来游戏挑战机 10瓶;暮溪、幽香公式 5瓶;阿寐 2瓶;不坠梦船、24729466、夺命泰勒斯、尼尔雅、好想上岸、壳壳壳呜嗯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今夜无眠 “这是哪路神仙在搞事?”…… 今日无雪, 晴空万里。 秋瞳在满地纸鹤中坐了一夜,神色疲倦,她的信纸仍旧没有送入宁荷居, 不论送出多少,最后都只会回到房中。 上一世的断骨之痛, 至今记忆犹新。 她可以选择逃跑,选择避而不出, 因为许多抽中裴瑜的弟子都是这样做的。 众人常年生活在道和宫, 早已知晓裴瑜是个什么性子,此次不战,或许会错失进入剑境寻找铁券丹书的契机, 但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在这个以天资为贵, 弱肉强食的乾道,众弟子崇敬裴瑜、仰望裴瑜, 却又都恐惧裴瑜。 与她作对,最后只会被众人孤立, 这早有先例, 但他们不是林斐然, 没有那般独行不惧的决心,更没有那般与裴瑜拼剑还能连胜三招的剑技。 只要是聪明些的弟子,都会在此次游仙会避其锋芒。 秋瞳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心下犹有不甘罢了,但那又如何,她如今确然比不上裴瑜,若要强斗,便得再尝一次断骨之痛。 她不愿。 于是夜间苦闷之余,她便燃了香与母亲深聊, 聊及突然闭关、对她忽冷忽热的卫常在,聊及此次剑境大开以及铁券丹书一事。 谁知这话被父王听闻,他沉默许久,才道:“秋瞳,若此事为真,你需得入战。” “为何?”秋瞳心下不解,但更多的是委屈,“父王,你根本不知晓是裴瑜多残忍的一个人族,我低她一个大境界,又是眼中钉,定会被她打断七根身骨!” 她以为青平王会问断骨一事,可他没有,他只是笑道:“秋瞳,你是我的孩子,是狐族最为勇猛的小公主,何必未战先言败?” 青烟袅袅,秋瞳起初只能从烟幕中看到母亲的神色,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父王腰间挂着的螭王佩出现在母亲身侧时,她看到母亲垂目敛容,忽而噤声。 秋瞳并未多思,她此时满脑子都是裴瑜的事,便如以往卖乖。 “父王,我不想去……” “秋瞳,你必须去。”青平王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叫人难以反驳,“你尚且年青,不知剑境易入,寻觅铁券丹书的机会却十分难得,若要觅卷,必然是乾道师祖早先定好的契机,饶是我也就听闻这一次。” 秋瞳看向母亲,撒娇道:“母亲,我不愿去,你快说说父王……” 她声音微顿,只见母亲依旧低垂着眉目,片刻后才向她扬起个笑,她说:“秋瞳,听你的父王的罢。” 秋瞳忽然沉默了。 青平王缓缓倾身,于是烟幕中终于出现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成熟而俊美的脸,和秋瞳有六分像,只是在岁月的打磨中被剐蹭出些许细纹。 他语气慈爱,眼神温和:“我们是妖族,大抵是碰不上铁券丹书这般机缘的,但在丹书之下,放有一本仙真人经,它很重要,秋瞳,你能拿回来的,对吗?” 秋瞳前世从未提过此事,便未听过这本道经,更不知晓父王会想要。 她抬眼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睫羽轻颤,沉默良久才闷声道:“有多重要?比我的安危还重要吗?” 青平王只道:“秋瞳,此事关系狐族,非同小可,现下不便解释,以后若有机会,父王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不再开口,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秋瞳又道:“我根本就打不过她,即便侥幸打过,我也未必能寻到那本仙真人经,只为了如此虚无缥缈的事,便是断去我的七根身骨也无谓吗?” 青平王不解:“还没比试,你如何知道自己要输?父王会帮你的。” 秋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好似又回到与裴瑜斗法那日,她微微闭目:“父王,裴瑜高我一个大境界,无论如何,此行与我而言必是一场恶战,即便如此,我也非去不可吗?” 闻言,她的母亲闭上了眼。 青平王挺直身子,烟幕中又只余那块螭王佩。 “斗法受伤是常事,秋瞳,你是我青平王的女儿,自小顺遂,从来无忧,但人总要长大,世上也无白来之事,作为狐族领主之女,你有应当担起的责任。” 她的恐惧与怯懦,第一次被青平王堵在了喉口。 他曾经说过,秋瞳是狐族最伶俐可爱的公主,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必在乎他人,那她不想做的事呢? 秋瞳好像未曾问过。 “好。”思及狐族,她还是应了下来。 青平王点头:“我曾给过你一枚特别的传音玉牌,你应当记得,比试前按照法令汇入灵力,启动其间秘阵,我会助你取胜。 秋瞳,万事总要一事,可不要不战而退。” 言罢,青平王转身离去,为她准备所谓助力。 静坐许久,秋瞳才开口:“母亲,仙真人经到底有何重要之处?” “我不知道。秋瞳,你父王这几年十分神秘,族内许多事务我也并不清楚。”九灵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神色郑重。 秋瞳,等你回到妖界,娘有一件事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秋瞳愈加不解,可母亲却没有多言的意思,只是叮嘱她早些休息,随即灭了香丸。 烟幕散去,秋瞳怔忡望着月色,心下茫然一片,这件事实在有些恰巧,又实在太过突然。 直至天明,她独自到小松林间练剑,心中越练越乱,父亲那句“担起责任”始终沉甸甸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前世的狐族之乱,她虽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却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指认而搁置,若是其间解决的关窍正是那本经书呢?若有那本经书助力,父王是不是就能平下动乱? 面上愁苦,心下也并不痛快,她纠结许久,还是收了剑,躲到防风石旁,偷偷拿出那块玉牌,凭借记忆结印启动秘阵。 这块玉牌十分奇特,内里似乎也存有一道灵力,两相冲抵之下,玉面划过道道红线,交汇之间勾出几个毫不相干的文字,随即阵法大显,竟有一个锦盒从中现出。 秋瞳惊得合不拢嘴,她从没见过如此精妙的法阵,既能传信,又能传物,也不知是哪位大能所作。 她收好玉牌,打开锦盒,其间放有一枚丹药,这便是她所熟悉的了。 秋瞳起身,忍不住提起裙摆踹了防风石几脚,神色不无委屈,直至疼得眼含热泪才罢脚,她埋头擦了擦眼,将药丸一口吞入,这才提剑往点金台去。 林斐然在暗处看完全程,心头疑窦丛生,但看到秋瞳神色那刻,她无声默然,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在小松林的自己,想到秋瞳那夜抱着纸鹤坐在宁荷居门前的模样。 她静立许久,这才回身向流朱阁而去。 * 点金台处,太徽忙得焦头烂额,他自然看得出众人不满张春和的处置,可他又能如何? 先不说裴瑜那已故的师父是张春和的师姐,两人多少沾亲带故,就说裴瑜本身,灵脉灵骨俱佳,这份天资放到哪个宗门都是掌中之宝,对其有所庇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只能先祭出金门旗安抚众人,再将裴瑜硬生生从点金台上拽下,让其余人先行比试。 “诸位,开启剑境的金门旗在此,我道和宫承诺,只要决出前三人,我等立即动金旗,开剑门,绝不食言推诿,以此旗为证!” 经过昨日比试,连胜三场的不过十余人,今日被裴瑜打退三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便只有六人,六中选三,只要两两相较便好。 裴瑜一脸沉郁地坐在原位,对太徽也是爱答不理,直到秋瞳走入点金台,她才忽然笑了一声。 “当真敢来。” 秋瞳却不理她这番神情,只是恹恹开口:“太徽教长,我与裴师姐还有第三场未战,可否让我二人继续?” 此话一出,登时引来诸多视线。 少女身形窈窕,姿容明媚,只是神情不大爽利,如同雪中一枝蔫了大半的迎春,无甚生机。 许多抽中裴瑜的弟子因无声放弃,比试不足三场,便都无缘此次剑境一行,但若有想不开的,准备今日来挑战裴瑜,凑满三场胜绩,也并不无可,仍在规则之内。 但没有人会这么傻,第一日不比,偏在裴瑜心情极差的第二日迎战。 太徽吸气,久久沉寂的良心忽然动了一瞬:“自是可以,但你才入门不久,不如再行磨炼,等下次……” 话未说完,裴瑜便呛声道:“师伯此话何意,秋瞳师妹天资亦是过人,否则如何能与卫师兄同进同出,下山伏妖?既然师妹有此想法,我这个做师姐的定当奉陪!” 两人若要上点金台,需得等其余几人比试结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台上两人比得极慢,似是要给秋瞳再次忖度的机会,但她始终只坐在原位,没有抬头。 几人无奈,知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勉强。 秋瞳怔然望着脚下的影子,它渐渐由左至右,突然间,她抬起眼,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张金纸,折作小鹤,顺势放出。 这不是给卫常在的,它只是一只漫无目的的纸鹤,里面装满了她此时掩下的无助与不安。 她不知道卫常在为何突然闭关,她不知道为何向来疼爱她的父母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她只知道,断骨真的很痛。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到前世的林斐然,那时她坐在轮椅上,身上扎满接续灵脉的银针,眼中除了麻木便是滔天的恨意。 她直直地盯着卫常在,厉声问他是不是用了她的灵骨,但在见到卫常在茫然的神色时,她更加惊怒。 那是卫常在第一次听闻剔除剑骨一事。 林斐然颤抖着将一切吐露,几近崩出的双目鼓胀而起,紧紧盯着他们,却只看到两张饱含同情、愧疚与怜悯的面容。 不知明白什么,她仰天大笑许久,声音却越发寂然,最后,她哑声大喊:“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宁愿做一棵无知觉的树,也不要再做林斐然!” 彼时彼刻,秋瞳第一次觉得不必恶有恶报,她想,她被裴瑜打断几根骨头都痛得不可忍受,林斐然却被挖了剑骨,那又是怎样的疼。 此时此刻,她又在想,原来无助是这般感觉。 “秋瞳师妹,请罢?”裴瑜毫不掩饰眼中锐光,说完这话后便立即纵步跃上点金台,悠悠回身看她。 夕阳西下,秋瞳深吸口气,缓步走上点金台,她抿唇提剑,睫羽轻颤,道:“师姐,请。” 裴瑜扬唇一笑,没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提剑便劈将上来,秋瞳堪堪挡下。 两人对剑之时,裴瑜突然开口:“听闻,林斐然是你逼走的?” 秋瞳没有回答,裴瑜却兀自笑了一声:“怎么逼走的,教一教我,下次再见她,我必刺之!” 秋瞳依旧抿唇,反戈相击间,竟误打误撞破开裴瑜的剑势,将其逼退数步。 她吃的那粒丹药叫做雨竹,是一个十分富有诗意的名字,食之可短暂提升灵力,如雨中青竹一般,节节攀升,她的筋骨也会如铜皮铁骨般坚硬,轻易不会受伤,但药效过后的代价也极为惨烈。 看来父王是真的有心助她,这般宝贝都拿了出来,秋瞳心下苦笑。 剑光闪烁,兵戈之音听得人牙酸,在场之人均从开始的怜惜转到此时的惊讶,就连裴瑜也暗自心惊。 秋瞳短时间内灵力提高许多不说,她方才分明划到她臂间,却没有一丝伤痕,她眼色暗下来,几乎是立即断定秋瞳有鬼。 但那又如何,只要够强,再多的鬼也足以斩灭剑下! 她的剑越发迅猛,步法飘摇难寻,剑也一次比一次重,秋瞳尽管吃力,却也都咬牙扛了下来。 暮色渐沉,天际渐渐铺过一层烟紫,几点繁星依稀可见,一轮上弦月浅淡缀在暗淡的蓝天之上,日暮交替之时,日月混乱之际。 她们还在斗剑,秋瞳身上已出现数到伤痕,她已经有些晕眩,却依旧凭着一口气强撑。 那是一口憋闷许久的郁气。 卫常在曾与她相依在屋顶,他说,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到,可她前夜敲了一晚的门,没有半点回声。 父王曾告诉她,狐族已经十分安定,他并无其他志向,只愿儿女无忧,只愿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再无牵绊与约束。 昨夜,他让她一定要拿到经书,连一句温厚的叮嘱都无。 比试时间过久,裴瑜脸上笑容消失,渐渐没了耐心。 她阔步后退,长剑直插脚边,她双臂画圆行诀,大开大合之间,袍角无风自起,腕上几对紫金钏震响不停,下一瞬,它们便脱腕而出,暴涨数倍,凌厉环在裴瑜四周。 秋瞳有种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的心安之感,她的骨头,便是被这几对手钏击断的。 她此时看着这熟悉的紫金钏,忽然别眼看向点金台外,她在寻找卫常在的身影,她想,他还会像前世那样直冲上点金台,将她救下吗? 可惜四下并无那抹熟悉的身影,这一世,是她太过着急,所以他还没有喜欢上她吗? 她又想,如果父王在这里,知晓她所说的断骨一事是真,会不会后悔今**她上点金台,如果他在这里,他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吗? 有没有人帮帮她,断骨真的很痛。 紫金钏闪着暗光,骤然击出,裴瑜随之提剑上前,秋瞳仿佛已经预料到那样的结局,颓然放下了剑,等待命运降临。 突然间,轰然一声响震彻山野,在这紫色的暮夜下惊起一片飞鸟。 太徽猛然起身向后看去,恰见那高立山顶的流朱阁塌下一角,又有灿烈的白光绽开在每一处飞檐瓦甍,如同焰火般震碎雕梁,炸破廊柱。 而在那尚且完好的瓦檐之上,正立着一道黑影,爆开的风卷起那人的袍角与长发,她却不动如山。 忽然间,那人抬起手,山间骤然荡起一声鸣嘀,众人心下一惊时,只听砰然一声,金色焰火在烟紫夜幕中绽开,一发接连一发。 “这是哪路神仙在搞事?”穆千嘴上嘀咕,不由得看向林正清,却见他正盯着那道黑影,目不转睛,不知在思索什么。 秋瞳也怔然看向那处,眸中映着烟火,忽明忽暗。 烟火如画,所有人都不由得在这一刻噤声,忽然间,那人足下雷电渐生,纵身直冲点金台而来,如同夜幕将临时落下的惊雷,极为夺目。 “不同荀飞飞他们一起离开,是要阻下这场比试吗,小英雄?”如霰开口打趣。 林斐然闻言一笑,只以问代答:“烟花好看吗?” 如霰忽然沉默。 而点金台之上的裴瑜见到那抹身影,不由得大笑出声,双手结印一合,七枚紫金环灵光大盛,更为猛烈地朝秋瞳袭去。 “林斐然,果真是你!”太徽的大喝声惊醒众人。 林斐然? 这个名字早于今日便传遍各大宗门世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背锅王。 众人立即昂首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玄衣,手持一柄青色长剑,面戴一副青獠面具,有人认出,这正是裴瑜先前扔开的那一副。 她如一道奔雷般躲过道和宫弟子,足下生电,疾驰至点金台,翻身而上,锵然一声,她手中长剑登时拦下了两枚紫金环。 秋瞳愣愣地看了过去,那本该击到她身骨之上的紫金环,尽数被林斐然挡下。 她劈开两枚紫金环后,一挑一退,又荡开两枚,随后长剑既出,将余下三枚尽串于剑,随即长臂一绕,三枚紫金环在剑身转过一圈,全都还给了裴瑜。 裴瑜旋身躲过,提剑而上,再未用环,竟只同对方比剑。 霎时间,场上剑光比先前快了数倍,众人此刻才见到道和宫闻名的快剑,如落英纷纷,又如秋风涤荡,兵戈之音竟无停顿,连成一串,迅捷而猛烈,听得人眼花缭乱。 “为什么要出手?”如霰再度开口。 为什么? 林斐然回身落至秋瞳身前,青獠面后的眼依旧温润平静,她向秋瞳伸出一拳,随后旋开为掌,一张皱巴巴的纸从中落下,无火自燃。 余光之下,还能看到其上留存的一个“救”字,随后,这个歪扭的字也被火焰吞没。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在想,今日若有侠客在此,收到这张信笺时,他便应当出剑了。所以,我也出剑了,仅此而已。” 余烬渐冷,吹过秋瞳的手,她望着这个全然不同的人,竟无法将她与前世那个仓皇悲戚的面容重合。 “回去罢,有些事若不愿做,便不做。” 秋瞳被林斐然提到点金台下,仍旧怔然。 “你可真会做英雄!”裴瑜提剑袭来,比拼间,面色渐沉。 慢了一些,又慢了一些! 她总是要比林斐然慢上半式,斗剑间隙,她唤出紫金环袭来,与此同时,林斐然身侧也升腾出如方才所见一般的白光,轰然炸裂,震飞紫金环。 两剑相抵,裴瑜冷笑着从牙缝间挤出五个字,声音极低:“你竟进境了!” 林斐然没有回答,她不再等待,执起更为迅猛的一剑劈向裴瑜,霎时间,四周仿若有风吹过,又蒸腾起灼热一片,裴瑜恍惚间见到了一片燎原烈火,虽只有一息失神,却也足够林斐然将她打下点金台。 她竟修出了剑意之势! 裴瑜难以置信看去。 林斐然不知裴瑜心神如何震荡,只趁她掉落之际,退身向点金台更高处纵身跃去。 有人惊呼:“她是要夺金门旗,闯剑境!” 太徽立即扬起手中拂尘直击而去,却被一个横亘而入的紫金葫芦阻拦,他怒目看去,对上的却是穆春娥那张写满歉意的面容。 “我也要阻她,怎么偏偏凑巧撞上太徽长老,真是误会!” 道和宫弟子提剑欲追,却又于半途被其他宗门弟子拦住,几人无不阴阳道:“如今裴瑜落下点金台,便是输了,按照规矩,赢家自可取旗入剑境,你们道和宫又要耍赖不成?” “你!”道和宫弟子还未开口,便有一人越过众人迅速赶至,正是裴瑜。 她自然不可能让林斐然独自入剑境,她抬手结印,身侧紫金环暴涨,旋转着朝林斐然背影冲去,她正要避开,却忽然斜入一柄寒凉长剑,直直化去了紫金环威势。 两人同时侧目看去,不远处的看台之上,正立着一道孤寂身影,长发散批,穿着一身宽袍,一对无波黑瞳正紧紧盯着林斐然。 但他并未上前,只是召回长剑,动身拦下了裴瑜。 裴瑜气结,上下扫过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回去闭你的关,缘何来拦我!” 卫常在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没有言语,只看向暮夜中的那抹身影。 她足下生电,奔驰极快,几乎是抢到金门旗的瞬间便跃空而起,雷电昭昭间,金门旗上阵法大开,一道似是从天垂下的隐门猝然开启。 那是剑境之门。 她执旗而落,震声道:“大门已开,诸位还不趁机入内!”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便有人反应过来,他们也不顾太徽面色如何,得了自家师长应允后便立即追随而上,一时间形势倒转,混乱一片。 纵使道和宫后续发难,但此时人多势众,又能怪谁,即便追责,那也全然是赚了! 林斐然说完那话后便再未回头,只纵身跃入其间。 如她所言,此次到道和宫来,她什么都想做!—— 作者有话说:道和宫一行,一石三鸟,哪三鸟呢…… 40-50 第41章 今夜无眠 “终于,等到你了。”…… 隐门现, 剑境开。 林斐然将金门旗反别腰后,不管后方熙攘,足下生电, 径直跃入其间。 剑境之门不会一直开启,时效一到, 金门旗便会主动脱出,回到张春和手中, 故而机不可失, 众人见她已然先入,更是奋力直追。 直至门前,正要跃入, 却蓦然被一道巨力挡回, 那力道中的肃杀之意毫不遮掩,穆春娥等人见状不对, 立即飞身而出,各自护出门下弟子, 直往高处看去。 山林之间, 正有一道灰色身影断续走来, 看似不急不缓,身形却极快。 “诸位远来是客,若要入境一观,并无不可,又何必硬闯,失了脸面。” 话落间,来人已至,正是游仙会未曾露面的张春和。 太徽见状心下一松,却又忽而吊起, 此次事了,不知要受何处罚! 琅嬛门长老不由嗤笑:“贵宗嘴上说着可入境一观,门下弟子却严防死守,这又是何意?既然贵宗无信,我们也没有守约的必要,今日之事有参星域作见证,即便说出去,我们也定不失理。” 不少人看向林正清,他却并未在意此间闹剧,只是看向剑境,神色思索。 张春和看了裴瑜一眼,含笑道:“今日之事不过晚辈顽劣,事后我等定当训斥,丁长老又何必同她置气?此番比试的前三人可入剑境,乃是师祖留下的圣言,道和宫莫敢不从,你瞧,方才那弟子胜出,执了金门旗而入,我也并未阻拦。 余下胜出的二人是谁,大可入内,但诸位一应硬闯,便于理不合了,剑境到底还是道和宫的圣地。” 太徽闻言已在心中尖叫,首座还不知那闯入的弟子就是林斐然! 穆春娥适时开口:“若我没记错,剑境是天下修士圣地,非道和宫独占罢?” 天下道和,皆在一宫。 师祖曾有所言,建立道和宫,不过是为天下修士提供一处学堂,一处庇护之所,若有朝一日宗门四起,乾道兴盛,他乐得其见,有惑者,不论派别,皆可入剑境一悟。 张春和面无波澜,仍旧笑道:“诸位既已背离道和宫数百年之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话,纠结来去,并无意义。好了,剩下的两名弟子是谁,自可入内。” 太徽再忍不住,抬手跑到张春和身侧,神色急切:“首座,方才闯入的那人是林斐然!” 言简意赅,张春和容色微敛,有人看不过去,讽笑道:“方才那人覆着青獠面,剑法极佳,观术法灵力,大抵是照海境,若真是什么林斐然,那贵宗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都能和裴瑜打得有来有回,倒真是藏龙卧虎!” “照海境?”张春和一下便抓到了紧要之处,林斐然的灵脉他探过许多次,那般衰弱之象,更像是天生,绝无修复之可能。 于是他转头看向太徽:“你确定是她?” 言语间虽有诧异,却并无愤怒。 太徽被这么一说,也开始怀疑自己,可那身形与隐约的声音,绝对是林斐然,不会有错! 他心下一急,立即指向裴瑜与秋瞳:“首座,这新弟子秋瞳与林斐然相识数月,方才与她有过交谈,还有裴瑜,她与林斐然交手数招,不可能认不出来!” 四周之人立时噤声,看向裴瑜、秋瞳二人。 秋瞳站在人群边缘,此时神色并不算好,她方才被林斐然救下,正是心绪复杂之际,又看得久寻不见的卫常在破关而出,为林斐然拦下了裴瑜,心底一时间更是五味杂陈。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双手捏住裙侧,抿唇道:“……我与林师姐相识不久,方才那人又戴着青獠面,我并未认出她到底是谁。” 太徽一窒,又转头看向裴瑜,哪知这位祖宗面色更是青黑,面对众人诘问的目光,她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我与林斐然从小相识,我以性命作保,方才那人绝不是她!” 要她承认方才风头大出,当众胜她一剑的人是林斐然,简直比杀了她还让人难受! 有人忍不住开口:“别再可着一个人用了,下山弟子诸多,下次甩锅,不如另选一人!” 众人哄笑起来,太徽面上青一片白一片。 穆春娥挂好腰间葫芦,清声道:“既然悯春尊者出关,道和宫也终于有了话事人,前几日我等门下弟子受扰一事,也该算算了,我这人就是有些护短,平白之气受不得——方才裴瑜二人都否认了林斐然此人,那此事也再无疑处,这账,只好找你们算了。” 张春和看了太徽一眼,抚了抚臂间拂尘:“事有轻重,师祖之命乃是首要,此次胜出的前三人,请先入内。” 在场几位真人倒是有些讶异,剑境紧要,大家都以为张春和会藏着掖着,翻篇此事,没想到他倒率先提了出来。 沉默之际,一人忽然开口。 “师祖,先言,是、是胜出三人入内,可若、若是并列……” 结巴的声音顿下,众人转头看去,发言之人正是林正清。 几位早已同他熟识的真人面无异色,但在场不少初识的弟子却颇受打击,谁也没想到,声名大噪的贪狼星君竟是个结巴! 修道原来治不好结巴吗! 林正清并未因自己结巴一事有什么愧色,他看向身侧:“穆千,你,说。” 穆千顿时如芒在背,他自然明白林正清的意思。 “星君的意思是,依师祖之言,必定之事是擢选前三人入内,但前三人就一定只能是三个人吗,今日若是迟迟分不出胜负,难道就都不得入?这没有道理,有违初衷。 师祖心胸宽广,想来只要是前三名,那么并列的第三,也是第三。” 穆千此番诡辩一出,气势便虚了半分,他理理头发,立即后退至林正清身后,生怕张春和给他一掌。 在场之人心头一明,恍然大悟,前三人与前三个人,抠抠字眼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胜出的第三人立即开口:“与我相斗者,皆平手!” 游仙会早已乱套,不管有没有资格进入终战的弟子,俱都应声呐喊,势要一入剑境。 规则早已被裴瑜打破,如此,其余人也没有遵守的必要,今日高呼之人,俱是第三人! 张春和也没想到他会出此一招,一时语塞,只转眼看向林正清:“没想到星君也对乾道这小小剑境感兴趣。” 林正清简答:“不,人。” 穆千适时替他解释:“星君说,他对剑境不感兴趣,但对其间的人感兴趣。” “是那位闯入的弟子?” 张春和目光深邃,又望向躁动一片的宗门弟子,不甚高兴的几位真人,心下一叹,今日之事,到底是他们理亏,平白送出个由头,若不抚平,以后真要明面撕破脸不成? 再者而言,入剑境又如何,难道在场又真有人能取得铁契丹书?恐怕是连如何寻到丹书都不知晓。 更何况,他也欲入内一观,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林斐然。 世上难道真有如此逆转之法? “星君所言有理,如此,便请诸君入内,一观道和遗风!” * 剑境是道和宫师祖开辟的修炼所在,也算是道场的一种,只是更为玄妙和精致。 甫一踏入,便见得一方苍老古朴的千仞壁直立在前,高耸入云,这是一道分界线,壁前刻有各位先圣箴言,亦有不知名后生的肺腑之语,凡是入道和宫修行的弟子,均在此处面壁打坐,领悟圣意,以入心斋。 但壁后如何,鲜有人知,只有即将破入登高境的弟子可入内观察,以悟正道。 林斐然抬手一放,手中长剑化作一只碧眼山雀,乖巧蹲在她的肩头,那豆大的眼望着这正气涤荡的石壁,不敢作声。 她走到壁前,将金门旗嵌入其中,于是点点波纹从石壁上荡开,越扩越大,逐渐翻波起浪,裂出一条羊肠般的通路。 狭道幽径,阒然无光,她毅然走入,周围间或亮起点点星子,如同引路般将她带至尽头,刚出幽径,它们便汇作一串星光直涌天际。 壁后辽阔苍茫,数百道石碑错落于层层阶梯之上,无数蓝紫色的星光从石碑间涌入暮夜,天际之中,旋有一道涡流,星光汇入其间,转过一圈后又从裂作光点如雨般散落。 一切都在无声之间,宏大、悲怆、辽远,唯独没有寂寥。 林斐然望着眼前一切,只觉神台清明,通体舒畅,好半晌才从这般震慑心神的景象中回神。 “朽木碑林?”如霰的声音中带些罕见的惊奇。 林斐然一边前行,一边问道:“什么是朽木碑林?” 如霰开口解释。 “昔年人族圣者坐化,心无挂碍者便可全然消散,化归天地,供养万物,但心若有憾,便会残留一抹圣魂存于洞天福地,以保魂灵不灭,那处福地便是如今的朝圣谷。 传闻中,若留有一抹圣魂,未能全然消散,那么他们的肉身也无法尽消,然而此身无界,便只得留存于一处奇迹,还未逝去的圣者称其为朽木碑林。 因是圣人容身之处,故而,朽木碑林又叫作小圣贤地,鲜有人知,没想到竟在道和宫内。” “原是如此。” 林斐然有些惊讶,她只是想来夺一夺那铁契丹书,却没想到此处竟是如此庄严之地。 这么重要的地方,书中自然有所提及,但并未写明是朽木碑林,只说此处是剑境之后,碑下埋的都是先辈尸骨。 书中,男主卫常在误入此地,撞出机缘,唤醒了师祖圣灵,可惜他并非有缘之人,但到底念及师门情分,师祖在与他畅谈之后,赠了他一本经书,名为仙真人经。 传闻,这本经书是师祖大成之作,记有无上功法,得之上可遨游寰宇,下可化身微尘,拥有掌握天地之力,是世间至宝。 可惜原书是一本不算长的甜宠文,书中并未对此经书多作详解,只道卫常在取得经书,震惊众人后,下文便再未提及。 林斐然对这仙真人经并不感兴趣,她此次前来,更多的是为那铁契丹书。 思及此,她暗吸口气,抬步踏上石阶,忽然间灵风乍起,同一阶梯的石碑缓缓亮了起来,一连串字文显现碑上。 她立即连退三步,下了石梯,虔诚地对着这一片碑林拜了三下:“晚辈林斐然,误入贵宝地,只是来试一试那铁契丹书,绝无冒犯之意!” “……”如霰忍不住笑了一声,“方才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其实是怕鬼么?肉身无神,哪能知道这些,不过剩下一点躯壳而已,加起来也就一捧大小,就算破土而出也顶多算个爬宠。” 爬…… 沉默片刻,林斐然立即又拜了三下:“不管诸位听没听见,我替他道个歉!” 如霰长长叹口气。 行过礼,林斐然心中终于生出一点朴素的安心感,她再次踏上石阶,石碑依旧缓缓亮起,她俯身看向最近的一块,其上幽蓝的星光尽显,亮起一句极为熟悉的话语。 风雪压船一舟苦,断楫不渡伤心人。 这是陈不弃于剑谱上记下的一句话,林斐然当年修习他的风雪剑意时便极有体会,没想到…… “他竟成圣了?”如霰语调微扬,话中又是一番感叹之意。 林斐然奇道:“你又知道了?” 他怎么什么都能凑上一嘴? “当然,本尊少年时曾在人界游历,见过他三面,虽算不得友人,但到底还算相识……奇了,他都被烧成灰了,竟还有一份肉身留在此地?难道是焚烧之时成的圣?” 如霰不由思索起来。 林斐然视线划过石碑,又继续往上走去,更觉神奇:“书中只记载风雪剑抱憾而终,既未说他成圣,也没有载入尸骨一事,你又知道他被烧成灰了?” “自是本尊亲手烧的,不然怎么知道他的身后事。”如霰咬字清晰,语气理所当然。 林斐然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你杀了他?” “无冤无仇,何必相杀,不如说是我帮了他。” 如霰扬声道:“收藏天下至宝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还记得我房中那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吗,莹润剔透,黑得五彩斑斓,那其实不是海珠,而是用他的身骨烧出的舍利,是我相帮的报酬。 对了,他和你一样,也是天生剑骨,要不要猜一猜,你的灵骨烧出来会是什么颜色。” 林斐然脚步一顿:“我没什么功德,烧不出舍利,只会是一捧灰。” 如霰闻言只是轻笑,不置一词。 这片碑林广阔,每步上一阶,同列的石碑便会缓缓亮起,此地无风无浪,没有妖兽,没有恶人,有的只是山间清风,游离灵光。 石梯之间生有晶蓝色的蒲公英,摇曳间篷羽飞起,被灵风刮向高处。 阶梯尽头,是一处极为渺远辽阔的道场,道场左侧立有一座编钟,高立三层,以彩绘梁木架起,厚重古朴。 走近看,梁上彩绘的既不是飞龙鸣凤,也不是走兽祥瑞,而是极为普通一幅人生百命图,出生、长大、经事、或悲或喜,最后俱都朝天伸出一手,溘然长逝。 垂挂的编钟也刻有异纹,细细观察,大多是无面之人,或是高官、或是乞丐、或是老农、或是平头百姓,其间除凡人之外,还有修罗恶鬼,燃灯菩萨以及腾云道仙。 这是众生之相。 林斐然直起身,四下看去,除了滚落在地的晶蓝蒲公英外,便再无其他。 她回忆起剧情,运灵在手,以此击向其中一个篆刻着“仙人拂尘”的青铜钟,霎时,声声空灵的钟音响彻剑境,清气涤荡间卷起她的袍角。 忽然间,一只巨大的手从虚无的道场之后伸出,攀爬而上,先是露出一顶高比巨树的玉冠,随后是宽阔的额面,一双如溪湖般宽圆的眼,直挺的鼻,以及一张海口,最后,他终于全身而出,身形巨大,似要撑开天地。 他低头望来,目光极为渺远,就如同不在此界,就如同巨象观望蚂蚁,目中却又含有亲和与柔慈。 这便是圣灵。 圣灵既出,剑境震颤,终于赶到的众人望着此番异象,再看向那个立于圣人足下的渺小身影,不由得呼吸一滞,心头更是空白一片,只呆愣愣地望向高处。 赶至的张春和望向此景,不似众人茫然,目光却也频频在圣灵与林斐然身上流转,眼中布满惊诧。 她怎么可能将师祖唤出! 但他终究还是领先一步,站在众人身前,将手中白玉拂尘横置,俯首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道和宫第五百七十代弟子张春和,觐见师祖,无量福寿!” 这一声跪拜登时唤回众人心神,即便各宗门早已从道和宫分崩而出,心中却也认可师祖之名,更何况是此般压顶的圣灵之像,惶惶间只叫人倍感己身渺小,缥缈间又令人心潮澎湃,想来寰宇之大,不过如此! 此番震撼,此番目光,直教一些年青弟子莫名红了眼眶,一时间众人皆行跪拜大礼,震声如云。 “觐见师祖,无量福寿!” 林斐然回身而视,只见众人跪拜在地,她仰头看向这比肩神明的圣灵,心下也震颤不已,却依旧站得笔直,灵风席卷过她的面容,激荡而起的蒲公英落至她的发间、袍角。 师祖圣灵微微阖目,向她看来,只一瞬,她面上遮覆的青獠面具便碎作齑粉。 他缓缓开口,声如钟音,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中。 他说:“终于,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仙真人经名字灵感来源于始皇当年让人写的仙真人诗,不过已经失传了 ps:下章就回妖界了,明天还有一更,补周六的更新,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更 pps:但凡是有点篇章的角色,后续都会出场- 感谢在2024-08-08 01:29:52~2024-08-11 23:1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看杨紫的剧 4个;啡鱼、寸笺、毛小柒、一只梨子、嘤·咸鱼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嘤·咸鱼王 50瓶;翠花-牛 47瓶;桃子泡泡 42瓶 ;南鸢 30瓶;该用户超懒、活下去 20瓶;45011299 19瓶;fay 14瓶;莴苣笋、金泰泰的小面包、东风不予你便、辰辰臣、略略略好好、寒枝、WBZDWZGSM 10瓶;优雅 9瓶;千里 8瓶;空水 7瓶;血糖小狗、朕一生自信、Aron、牧首你带我走吧 5瓶;小萍并不平 3瓶;一民娇警、今夜又想七、栎茑依山 2瓶;未来游戏挑战机、槿、榛橙拾、Y、夺命泰勒斯、小困睡不饱、禾、傲娇的崽、花楸楸、甘棠、汀、Dashaj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今夜无眠 看试手,补天裂! 师祖坐化那日, 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 行云悠悠,流水淙淙,树上蝉鸣不断, 西风普通地卷过溪边芦苇,压出只只蛰伏的蜻蜓, 游鱼轻跃,扑通声响。 他盘坐溪边, 慈和的目光望向水面, 微澜起伏间,一片载有数只蚂蚁的绿叶顺流而下,浮沉挣扎。 他问:“何为仙道?” 在他身后, 是倍感不舍与伤怀的弟子, 听此一问,众人拭目擦眼, 一时未能从沉痛中脱出,只低声啜泣, 不见回音。 师祖转头看去, 前来送行之人皆是他亲手教导出的徒弟, 皆是熟悉的面容,他一张张看过,最后停在最为矮小的那个身影上。 他笑道:“你是小诚新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小道童抓着师父袖襟,怯怯地看着他,他尚且年幼,不知何为坐化,何为消散,只知道眼前之人是道和宫的师祖,是他应当要尊崇的人。 他站出来, 低声道:“回道祖,我叫张春和,入门有两月了。” “春和?风雪尽,春光和,不错的名字。”他又道,“大人们都悲痛难抑了,不如由你来回答,何为仙道?” 小道童支吾片刻,看了看自己仍在无声流泪的师父,脆声道:“如道祖一般,俯仰天地,来去寰宇,踏天人合一,视万物无情,以求长生共融,是为真仙之道。” 道祖并未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语:“何谓无情,如何无情?你觉得师祖我很无情吗?” 小道童无法回答,只得像平日般作了一揖:“请师祖赐教。” 师祖只是摇头长笑:“无法赐教,不可赐教,不必赐教。道有千面,各人观之有异,你若如此体会,那对你而言,这便是‘道’,不必要我评判。 若天下只有一个‘道’,又何必存有道和宫? 君子求同存异,只是我这个老人家到了临终之时,想要和小辈们畅谈一番罢了。” 天水一色,四周除了隐忍的啜泣,便只余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势要鸣枯夏暑。 “我放了一抹神魂在剑境之中,我走后,若逢朝圣大典之际,游仙会在道和宫举行,尔等便放开剑境,请胜出的前三人入境一观。” 有人哽咽道:“圣魂分出……师尊难道还有挂碍之事?” 师祖起身望向天际,棉白的袍角拂过芦苇,他轻声道:“是啊,我要等一个人。” “等谁?” “见到他,我便会知晓。” 那一日,师祖坐化,肉身散入剑境,一抹残留的圣灵落回朝圣谷,一代宗师,自此消亡。 时至今日,因朝圣谷许久未开,众人也不知晓他是否彻底散入天地间,而那个等待的传闻更是早已掩埋长河,只有道和宫些许传人记得。 张春和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听到师祖言语,他并未同其他人那般惊愕,只是兀自周全地行了礼,这才抬头看向石阶之上,望向那道擎天巨灵,目中带着淡淡的怀念,他其实与这位师祖并不相熟,他只是感怀过往。 感念之心掠过,他的视线渐渐聚在那道笔直的身影上,眸光渐深。 不止是他,其余真人,其余弟子,甚至包括将将走入的裴瑜、秋瞳与卫常在,无不将目光聚在林斐然身上。 “你……”师祖停顿片刻,扬手一挥,晶蓝的蒲公英飘浮而起,剑境之内的众人霎时间便只见得一片白雾,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师祖开口问道。 林斐然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才开了口:“我叫,林斐然。” 师祖的头颅微点,如摇摇的悬日:“好孩子,你原本就是叫这个名字吗?” 林斐然心下一怔,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算作回答,她又问道:“师祖方才所言是何意?为何要等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师祖笑了笑,随后缓缓弯腰伸手而来,他实在太过巨大,如此俯身便如玉山倾颓,林斐然花了十足的心力才让自己定住步伐,不要逃走、不要反抗。 然而师祖并未出手,他只是撑着道场,将自己盘坐得舒服些,随后手中显出一物,递到林斐然身前。 那是一本巨大的石书,封面已然风化模糊,不可再查,但其上以刀锋剑刃刻出数笔新痕,游龙走凤般倾斜而下。 想来,这便是铁契丹书。 石书大如仞壁,她离得太近,无法窥得全貌,师祖像是才意识到此事,便掂了掂手,石书便骤然缩至普通大小,在他手中如同一片细叶。 师祖垂目:“纵然你是有缘人,纵然我等待已久,这般宝物却也不是唾手可得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愈是珍贵之物,愈加凶险,言尽于此,若你真心想要,便夺了去。” 语罢,他向上一抛,厚重的石书便被轻巧扔至天幕,卷入旋转的涡流之中。 霎时间,四周清风乍起,又滚过电闪雷鸣,猎猎震声响! 数十列石阶上的碑文俱亮,幽蓝的灵光从碑下涌出,渐渐凝成一道道或持剑、或挥刀的身形,他们从阶梯之下跃上高台,刀光剑影间,身姿狂狷,洒脱肆意。 那分明是埋骨此处的各方圣人之影! “仰天笑,狂放刀,捉青马,饮血刀!” “待到九月十八日,杀得侠川万里晴!” “度度燎原火,一焚天下清!” “看——” “看——” “看——” 他们一个个转头看向林斐然,声声入耳,如道道惊雷掠过,忽然间,福至心灵,林斐然抖出袖中夯货,化作一柄碧剑,纵身便要往天幕旋涡之处去。 光影们长笑几声,提剑扬刀而至,拦她去路,下一刻双方便试拼起来。 “少年人,底盘不稳!” 林斐然被一个刁钻的滑铲铲倒,跌落入满地蒲公英间,呛出几个喷嚏,但她只歇了片刻,又立即提剑而上,一时顾不得许多,踩上师祖那硕大的膝盖借力翻越,躲过袭来的狂刀。 “少年人,持剑不稳!” 接踵而至的剑光是林斐然平生所见之快,明明袭来时是一道悠悠翻飞的落叶,可她接剑而上,便立即失了踪影,扑了个空。 那宽厚的剑刃拍上她的腕、臂、肩,只是一动,便将她手中碧剑打落。 夯货茫然落地,回头看看林斐然,又汪地一声汇入她手中,助她挡下后面一招! “少年人,剑心不稳!” 圣人之影虽未蜂拥而至,却也一个轮一个地劈打上前,将林斐然击得节节后退,左支右绌,这还是她学剑以来第一次这么狼狈。 “少年人,愈是至宝,便愈是凶险,你可有胆气,可有侠心,可有前路,可敢接下丹书!” 林斐然虽艰难接招,却仍在众人包围之下看到一**气,她霎时足下生电,顶风蹿出。 “我此次入剑境,便是为铁契丹书而来,如何不敢,纵使豺狼虎豹,我今日也要夺下!” 碧剑脱手而出,她掠过众人旋身踏上,御剑高飞,猎猎清风吹过她的袍角,道道灵光萦绕四周,划过她亮得逼人的双眸。 轰隆声响,灵光化作的闷雷滚过,照亮半片天幕,越是接近旋流,阻力便越大,身侧袍角被吹得呼啦作响,她并指做诀,稳住剑身,随后足下发力,纵身一跃,如同一根离弦之箭直冲中心。 旋转的灵气疯狂涌入,竟沁得她皮肉骨髓如波浪涌荡,身形牵扭,根根灵脉浮现,她咬牙震齿,运转体内灵力,霎时间,那涌入的灵气转瞬泄出,爆成朵朵炸裂的白光。 多亏她练的这秘技,两相抵消之下,身形松快,她探手一捞,石书尽入手中! 道场之上,数道身影抬头望去,见她接下了铁契丹书。 林斐然再次踏剑而归,甫一落地,她便看向了手中石书,书面原本的痕迹已然风化,但其上又添新痕,名曰—— 看试手,补天裂* “看——” 有人继续开口,林斐然抬头看去,道道圣人之影又兀自舞剑弄刀起来。 “看试手,补天裂!” “天之将裂,何人欲往!” “我欲往,我欲以身补之!奈何有憾,奈何无能!” 倏而,铁契丹书乍明,自林斐然手边绕过一圈,又悬浮半空,哗哗声响,书页无风自翻,每掀过一页,便有一道圣影毅然跃入其间,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页亮起,它便如此停驻半空,似在等待什么。 林斐然凝神看去,心下也终于明白什么是铁契丹书。 “所谓铁契丹书,便是一份另类的契书,书中每页都凝练一道圣人神识,汇其平生所创,平生所学,若有疑惑,皆可启书问之,启书学之,但相应的,得丹书者,需要‘补天’。” 师祖终于起身,身形高如山岳,目似星河,他缓缓看来,再未开口,只等林斐然的回答。 “何为补天,为何补天?”林斐然扬声问道。 师祖未答,只道:“时机至,你自然会知晓,在此之前,俱都无可奉告,但我们从不会强迫于人,有缘人,你可以选择接下,或是离开。 若选择离开,我会赠你一本经书,以了此次尘缘。” 林斐然只是思忖片刻,便将书挟至掌中:“一份契是签,两份契也是签,圣人教导天下难觅,如此机缘世人难求,为此,这天我也补得!” “好,待你问心境时,随时可入此书求学。” 师祖颔首应下,他望向石阶之下跪坐的众人,话风一转,忽而柔和下来。 “久未出世,想来这些孩子已然分崩而去了罢?” 林斐然同样转头看去,停顿一息,还是答道:“是,众人从道和宫分离已有数百年之久。” 师祖点点头,眼中未有异色,只是感慨:“世事便是这般,只要他们各有前路便好。” 他又俯下身来,递给了林斐然一本经书:“这是我沉寂的数百年间写经书,虽然叫做仙真人经,其实也不过是本杂记,无人传承,便给你罢,有时间翻翻,没时间便算了。” 他直起身,正要离开之际,忽而听林斐然问道:“师祖,你修行的天人合一之道,是否就是无情之道?” 师祖闻言大笑几声,倒是十分畅快:“有情还似无情,大爱还似无爱,我爱天下人,所以,我不爱天下人,如天一般,视万物如一。 人各有道,何谓无情,何谓无爱,皆我一人所悟,一人所得,众人可学我,不可尽如我,你们如何修行,非我能左右,也不该我左右,经书予你,丹书予你,日后再见。” 师祖望向不远处,抬手挥散纷飞的晶蓝蒲公英,于是众人终于得见、得闻。 张春和视线终于清明,他抬头看去,却恰巧对上师祖那遥望而来的目光,洞若观火,好似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师祖眼中,他还是当初那个紧紧攥着师父袖袍的孩童。 “春和,这么多年过去,辛苦你了,只是执念过深,反伤己身,若是小诚尚在,定不忍见你如此……” 至此,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后拂袖扬尘,叹道,“罢了,留在世间的圣灵,谁又不是执念过深,就如此走下去罢。” 他的身形轻轻飘扬在天幕之间,随后如一道流星般划落,在众人无法探寻、不可觉察之际,如一滴水般坠入铁契丹书。 最后一页,以重墨绘有一副仙人打坐图,他双眼半阖,左手捻诀,右手并指,静静盘坐其间,至此,书毕。 林斐然将铁契丹书与仙真人经放入芥子袋,随后转身于高阶之上望向众人,她身后星光猎猎,于是面容隐没,看不分明。 谁都知道,她取得了铁契丹书,但谁都不知,到底何为铁契丹书。 不论如何,这道笔直而孤勇的身影,定从今夜传遍百家! 林斐然后退半步,台阶之下的裴瑜与卫常在立即动作起来,一人想要出手,一人阻她出手。 裴瑜怒道:“她准备跑了!” 卫常在眸色沉静:“我比你了解她,当然知道她要离开,既然她想走,那便让她走。” 裴瑜不解:“真是闭关闭傻了!” 下一刻,林斐然果然纵身跃起,踏上青剑,直冲剑境之外,张春和眯眼欲拦,却被一道猛然劈下的青光断了势法。 这是警告,师祖命众人让她离开。 不过几息,林斐然便御剑冲出剑境,再不见身后之人,她立于剑上,只觉腰间芥子袋鼓鼓囊囊,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 趁众人还被困在剑境中时,她奔向行舟处,咕咕叫了两声,旋真几人便从暗处扛着一艘轻舟蹿出。 “怎么样?”碧磬一脸兴奋搓手。 林斐然面上也是掩不住的高兴:“此行丰厚,先回妖界!” 几人立即收拾收拾登上船头,不远处,蓟常英正含笑看她,虽未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兄,日后我怕是再也不得回山,你若有事,可到妖都兰城寻我,报上林斐然的名号,自会有人带你前来!” 蓟常英点头,为几人启动轻舟,轻声道:“师妹,回见。” 小舟扬起,穿过淅沥的落雨眠,几人再次划过沧浪江,穿过无尽海,踏上归途,于行止宫最高处见到了如霰。 发如清雪,眼过红痕,身上金饰夺目,一双翠眸看过身侧啄米的雀鸟,颇有些百无聊赖之感,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们。 碧磬和旋真兴奋大喊:“尊主,我们凯旋而归了!” 荀飞飞捂耳不语,他想,他的劳苦生涯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听见几人高呼,如霰掀眼看来,视线懒懒扫过几人,最终落在林斐然身上,双眸微睐。 直至几人近至身前,她才开口:“我们回来了。” 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风发意气。 他终于抿出一个笑,却只挑挑眉,没有回答。 他想,他的眼光果然世间绝有,这才挑中了最好的一把剑——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旅行青蛙回来了!(X 以前的如霰:我挑的剑! 以后的如霰:她为剑,我为剑鞘…… *看试手,补天裂——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感谢在2024-08-11 23:12:04~2024-08-12 23:2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看杨紫的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口天吴的吴 139瓶;莴苣笋 15瓶;今夜又想七 11瓶;非晟。、啡鱼、kateyumi、七℃ 10瓶;面包小狗 8瓶;谢却、早八人的悲伤我天天有、泰兰德裙带菜 5瓶;杳杳钟声晚 2瓶;小困睡不饱、lntano.、李李莠、missaduo、阿白、1080、摘星星星星星、70074220、吨吨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阴阳行梦 林斐然普通卷的一日 回到妖界, 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下,林斐然沐浴过后便栽倒房内,睡得天昏地暗, 大有一睡不醒的架势,但第二日天光未明, 她便已如往常般起床练剑。 以前院中空旷,除却花草外便再无其他, 如今不同, 院中新堆了不少战帖,篇篇散落,俱是眼熟的名字。 看来她离开的这几日, 还是有不少人惦念的。 感叹之余, 她提剑荡过,将满地帖子扫入木盒, 随后跃至屋顶,迎着初升的朝阳伸了个懒腰, 纵身跃向城外, 落到熟悉那家包子铺前。 前几日其实都没怎么吃好, 她饿得不行。 老板刚蒸好几屉,才转身端出,打眼便看到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以为见到了黎明饿狼,差点吓得扔出手中笼屉。 “吓死我了,原来是使臣大人,你外出回来了?老规矩?” “嗯。”林斐然轻声应答,又从芥子袋中抓出几枚玉币放到桌上。 老板为她打包的技艺十分娴熟,用的是最大张的桐油纸, 双手起落间,几屉灵肉包尽数入内。 林斐然道了谢,抱过热腾腾的肉包,慢慢向西巷走去,她想,今日要做的事不少。 清晨的妖都不比夜间热闹,却也总有一番静谧之美,日头稀疏,枝影横斜,各色花枝探出院墙,风吹纷纷。 林斐然从其间走过,漫步在瀑杨柳的树影之下,瞅了瞅不远处偷偷跟着她的猫猫狗狗,脚步微顿,从怀里捡出几个白软的肉包放到桥边,随后起身离开。 左行右拐,直至最后一个包子入口,她才立在一间茶楼前。 茶楼高有三层,碧瓦飞檐,每处都有细白的朱栾花装点,散着淡淡的清香,林斐然刚要抬手敲门,便听得内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少顷,便有人开门探头。 “林斐然!”橙花面色惊喜,颊边两个酒窝动人,“怎么是你,快快进来!” “方才我夫君说门外有人,我还以为是哪个茶客,没想到是你!有没有吃早饭,上次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冻死街头了,本想上门感谢,可惜你外出行事了……” 橙花的嘴没有停歇,比竹筒倒豆更快,叫人应接不暇间已然将林斐然带到后堂。 “橙花,你要说慢些。”帘后传来一道声音,如珠玉清润,如美酒醇厚。 橙花抿唇一笑,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夫君,他叫齐晨,不过常来听戏的茶客更爱唤他穿花蝴蝶。” 穿花蝴蝶? 林斐然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粉衫的男子掀帘而出,面上并未带妆,长发也只以一支花枝挽起,姿容秀美,眸光流转间,颇有些顾盼生辉之意。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定定看了她几息,这才行了一个礼:“上次橙花寒症突发,还要多谢使臣大人施以援手。” 他容貌颇柔,神情却有些不甚相衬的冷然,即便是道谢也未有变化,只是在起身看向橙花时染上几分暖意。 林斐然稍稍侧身,避开一礼,只道:“寒症之事我并未出力,若不是一位叫蘅草的少年人及时阻止,我恐怕也要好心办坏事了。” 齐晨微微颔首:“只要结果是好,便不论过程。那位妖族少年我们已然赠过谢礼,这一份是为使臣备下的,还请笑纳。” 他递来一个锦盒,盒内放有一朵拳头大小的雪绒花,细小的花瓣四周凝着薄霜。 雪绒花长在北原雪际,极难寻觅,算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良药,如此宝物随手相赠,可见其心之诚,更可见其身份非常。 林斐然细细看了齐晨一眼,暗道妖都真是藏龙卧虎,难道这处其实是什么福地? 她敛下思绪,并未收礼,反倒从芥子袋中掏出几个冰玉瓷瓶放到餐桌上,瓶身剔透如冰,内里堆着不少炎色丹丸。 齐晨一眼便认出了瓶中丹药,神色微讶,有些探究地看向林斐然:“使臣大人,这是?” “金火丸。” 林斐然答得坦然,。 “我今日来,也确实是为了橙花的寒症。先前听闻金火丸于寒症有效,又十分难求,此次外出之际恰巧遇上几瓶,索性取了送给你们。” 金火丸必须以冰物存放,流朱阁倒塌之时,存护的瓷瓶定要碎裂,与其任其损毁,不如做点好事。 林斐然眸光澄净,想法简单,对面二人却有些怔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斐然是特地来此赠药的。 橙花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瓷瓶,一时心下难言。 她曾去镜川观战数次,对林斐然颇为憧憬,今日举止也十分热络,但她心中知晓,对于林斐然而言,他们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世上总归是善人少,她自幼有疾,生活困苦,后来又与齐晨辗转至今,其间艰辛不必多说,故而于她而言,每一份善意都难能可贵,更何况是此般看似顺手,不求回报的举动。 不比橙花的感怀,齐晨要冷静许多,他垂目思忖几息,收下金火丸,同时也收回了那朵雪绒花。 “使臣大人感念在心,送此大礼,这份雪绒花便不足以回报,日后,齐某会送上相衬的回礼。” 林斐然浅笑摇头,她回身看到二人的桌上的早饭,抬手指了指:“实在要回礼,便用它们罢。” 桌上是二人的早饭,十分正宗的人族餐食,几张混上蛋液煎出的葱饼,嫩黄有形,软糯清鲜,洒有点点芝麻,在晨光中氤氲着淡淡热气。 橙花眼睛一亮,忙将齐晨推到厨房,探头对林斐然道:“那饼子都凉了,你先等等,我让齐晨再做一些!” 林斐然本想拒绝,但看着两人在内厨忙碌不停,有说有笑的模样,她又坐了回去,静静望着院中那株高大的柚子树,其间蜗居的雀鸟终于振翅而起,外出觅食。 日头高悬时,街市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林斐然吃着一大包葱饼走在其间,身形低调,静谧无声,却仍有人将她认出,叫她快去镜川。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到铸剑坊门前,今日坊门未闭,开了一扇 她站在门前,吃着饼,迈入的脚步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前辈,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方才跑入店中的小可怜,才摸了尾巴尖就跑没影了,若是被铁器砸伤怎么办!” 张思我毫不顾忌自己一把年纪的高人形象,正狞笑着满地乱爬,一下看看柜底,一下蹿到门后。 林斐然抬头看去,只见柜顶之上探出个小小的白貂脑袋,它望向狞笑的张思我,颤抖着缩了回去。 “……” 林斐然觉得自己应该帮上一帮。 她打断搜寻的人影,问道:“前辈,上次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离开妖界前,她曾到打铁铺请他帮忙做一件事,还给出一盏沉银水。 “早便做好了……” 张思我抬头看她,纵使此时姿势不雅,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打量间视线倏然一紧,片刻后目光骤亮,立即起身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连道怪哉。 林斐然眨眼:“怎么了?” 张思我没有回答,只含糊嘀咕什么,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腰间芥子袋,又哼笑两声。 看来有人撞上大机缘了。 “没怎么,随我来罢,你上次定下的事做完了。你可是不知,为了尽早完工,老头我每天睁眼就是抡锤,闭眼就是打铁,这份苦心,你可好好担待罢!” 两人走到后院,院中烧有一方剑炉,炉中燃有幽蓝焰火,偶尔窜过几道雷光,不似凡品。 在此剑炉旁,堆有上百把兵械,刀枪斧钺俱有,棍鞭弓戟俱全,这些都是林斐然做“吸铁石”时缴来的武器。 张思我提着茶壶,啜饮一口:“这些兵器送来时损坏颇多,残缺的,断裂的,破损的,应有具有,上次只收你老乡价,实是血亏,就因为你,我日日三更才睡,你那盏沉银水还剩一成,不准要回去,就当零头了。” 林斐然失笑,她又从芥子袋中捧出几把玉币:“沉银水早说了赠你,便不会收回,这些就当是余款罢,有劳前辈费心了。” 真真是花钱如流水,张思我拈酸道:“当使臣这么富庶?你去问问那只孔雀,收不收打铁的老头,咳,再问问他是去哪捡的小夯货,我也去寻摸一只。” 林斐然将铸好的兵刃收到芥子袋中,回道:“好,我会问问他的。” 张思我将玉币抓入柜盒中,看了看她,眼中不乏满意,突然问道:“飞花会,你确定要参加?” 林斐然点头:“肯定要去,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思我摆手:“没什么,随便问问。对了,听闻你食量不小,老头我这里有几盒别人赠来的茶饼,虽清香可口,却无甚甜味,吃着没劲,不如给你填肚子。” 他弯身从柜台下抱出几个锦盒,直直塞到林斐然怀中,将她送出了门,叮嘱道:“下次再来,记得带上小夯货!” 言罢,他将门一闭,又桀桀笑着搜寻那只白貂去了。 林斐然无声笑笑,吃着茶饼往城外走去,可惜白貂早就溜出门去,前辈只能摸摸残留的空气了。 * 在林斐然这几个月的席卷下,镜川成了名副其实的道场,慕名而来的少年人挤满客舍,气足神清,每日睁眼就是干,这几月来倒真有几人破境成功,于是前来寻林斐然的人愈发多了。 她不在这几日,道场冷清不少,不是无人可斗,而是犯了懒意,甚少有人能像她那般日日勤勉,点卯入内。 是以众人见道那抹玄色身影走入内堂时,不由一窒,一是惊讶于林斐然回了妖界,二是惊讶于她午时才到。 真是日从西出! 林斐然眼神莫名,不知道他们为何惊讶,短暂的疑惑后,她向众人略略颔首示意,随即拨开芥子袋,将兵刃一件件拿出摆放在地。 “这些兵刃我都修过了,诸位可以来此认领。” 妖族极其缺少铸器师,他们的兵刃大多是从人族寻得,那些上一等的灵器更是来之不易,对于热衷斗法悟道的妖族人而言,一柄上佳的灵器千金难求。 林斐然当初缴械不杀的举动有多诛心,可见一斑,不少人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辛苦得来的宝器被缴。 先前不少人常与她缠斗,也是想赎回自己的宝器,不曾想,她今日竟全都还了回来,就连原本不值一提的朴剑也被重补一遍,隐隐见得辉光。 有人震声道:“突然如此,你难道是犯了什么大错,终于被尊主逐出使臣之位?!” “是不是得了顽疾?” “尊主到底还是不喜你人族身份?” 猜测的由头五花八门,听得林斐然一头雾水,她道:“我原本就没打算要这些兵刃,留着无用,不如还回去,有什么不对么?”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就连低头拨算盘的堂主也抬头一观。 确实没什么不对,确实是十分自然简单的道理,但在奉行弱肉强食的修士中,没有人会花费力气做这些不必要的事。 沉默许久,有人低声问道:“你以后不来镜川了?” 林斐然道:“自然要来。” 那人一怔:“那你做这些是为了……” 为了笼络人心?为了收揽下手?为了大家好好拥护她的使臣之位? “一定要为些什么?”林斐然一脸莫名,“若非要为些什么,那就当为我自己,我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武器于今日归还,是因为我后续不打算再斗武技。” “那你要做什么?” 林斐然席地而坐,将兵刃摆放整齐,一字一句道:“进境之后,自然要修习新的术法,重新掌握灵力。” 原来是和他们打不过瘾,准备换人提升了。 忽然间,一种熟悉的紧迫感掠过众人心头,仿佛回到了前不久同她斗法的时日。 那时,每每有人想要多睡片刻,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林斐然,一想到她此时大抵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便再也无法安眠。 看着无知觉的某人,几人心头那点淡淡的怅惘与感激顷刻消失,比起武技,术法伤人多了,还是多心疼心疼以后和她对战的人罢。 长吁短叹间,几人蹲身翻找自己的兵刃,翻到一半,突然开口。 “明日我卯时就起。” “我寅时起!” “我一夜不睡!” 林斐然:? 怎么突然燃起来了? 摆放开的兵刃显然比之前品相好上许多,不少人呼朋引伴,蜂拥而至,场面一时间热闹起来,林斐然早有预料,故而每次只拿出十件兵刃,确定其主后才给出。 众人围拢一片,哄哄然如铁锅瀑沸,忽而间,林斐然似有所觉,立即揽起余下兵器翻身后退。 咚然一声,硕大的酒葫芦落至中间,水声晃荡,震开数人。 “镜川外,禁止聚众喧哗。” 声音惫懒,却叫人听得心惊。 众人回头看去,一个梳着单辫,肌肤麦色,眼下勾着白纹的女修士正抱臂站在后方,她懒洋洋睨过众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呵欠。 在场少年人诸多,大多不识此人,却也有眼力不错的,登时弯身行礼,唤道:“平安大人。” 其余人惊闻,也立即行了一礼。 平安召回酒葫芦,视线梭巡而过,在林斐然腰间的白玉铃上停驻几息,看看她,又看看玉铃,轻咳一声:“禁止聚众喧哗,使臣除外。” 明目张胆的双标,在场却无人不满。 算上新晋的林斐然,如今共有使臣六位,几人职责各不相同,境界有异,比起使臣本身,众人更为惧怕的是他们背后的如霰,但有一人除外。 使臣平安,妖界神游之下第一人,真正的强者。 当年如霰将上任妖王一枪钉死于高墙之上,后摒弃王称,自封一界之尊,曾放言道,若有不服者,尽可来妖都一战。 此言一出,不服者纷涌而出,如霰打得烦了,索性收了第一位使臣替他迎战。 使臣名叫平安,食铁兽一族,但实际来历不详,众人只知胜了她,便有胜过妖尊,制霸妖界的希望。 可惜迄今为止,仍旧希望渺茫,她驻守镜川多年,早已成为一个象征。 林斐然对平安其人也早有耳闻,听荀飞飞等人说,她到镜川是为了避世,故而不愿多出,独爱窝在须弥地中饮酒吃笋,是以先前一直没有时机得见。 前几日如霰听闻她欲修行术法一事,便提过平安,食铁兽一族的先祖大多都是天行者,故而于术法一道极有钻研,若能与她修行,大有裨益。 思及此,林斐然神色微动,难道是为了她才特地将平安从须弥地中叫出? * “今日平姐出镜川,要寻林斐然,你们谁知道她去哪了?”荀飞飞开口问道。 碧磬回忆道:“她说今日有些事要做,要去茶楼,铸剑坊和镜川……岂不是会和平姐碰上?” 荀飞飞一顿:“昨日刚从人界回来,她不能歇一歇吗?” 旋真感叹:“有这种精神,她做什么都会成功呐!” 闻言,荀飞飞和碧磬同时转头看他。 旋真弯眼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一位教书先生说的,那时他见我与野狗抢食,说学子若有这般虎狼精神,做什么都会成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呐!” 另外两人默然,异口同声道:“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旋真并未放在心上,他笑着揽上两人继续巡街,行至中途,三人脚步一顿。 落霞之下,正有两道由远及近的身影狂奔而来,惊得行人飞身而起。 旋真站直身子,神色错愕:“没看错的话,那个是……” 不远处,林斐然狂奔在街巷中,身后追跑着一只硕大的食铁兽,平安则是盘坐酒葫芦上嚼着脆笋,开怀大笑。 碧磬沉默片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斐然这般失控的表情。” 旋真双手合十:“十有八九被封了灵脉……那可是一掌将砖石拍成豆渣的小团子,一定要跑快点呐!” 荀飞飞:“……” 三人无视林斐然求助的眼神,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目送她离开—— 作者有话说:就算闲散的一日也要安排得满满当当,林斐然绝不承认自己是卷王 * 平安眼中的众人,除如霰外都菜 林斐然——小白菜 碧磬——莴苣菜 旋真——甜菜 荀飞飞——苦瓜 青竹——杏仁 第44章 阴阳行梦 “今夜,不要睡了。”…… 林斐然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只比人高半头的食铁兽狂追。 或许是如霰先前便有所嘱咐, 或许是性情如此,平安在认出她后只放声大笑,登时从葫芦中倒出一只黑白糯米团。 在场众人还没来得心软, 这只小食铁兽便骤然涨大,双掌落地间拍碎了一把巨剑, 吓得几个少年人猛蹿上梁。 它并非故意,只是天生神力如此。 下一刻, 它便向林斐然猛扑而去, 她刚要避开,便被平安揽住脖颈,封了灵脉。 “修行术法的首要, 便是放下灵力, 天下无法,天下皆法。” 话语玄妙, 可惜没给林斐然体会感悟的时机,她一路被食铁兽追袭, 被迫成了妖都今日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直至月出时才终于停下。 “感觉如何?”平安从葫芦上一跃而下, 弯身看她。 林斐然撑着膝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好。” 平安闻言不由失笑,少年人总有些莫名的自尊,她也不拆穿,只是拍拍她的肩,鼓励道:“看得出,你向来勤勉自省,而且底子不错,多加调|教, 以后定有异彩。” 林斐然看向她,终于问出了心底疑问:“平姐,让你来指导我修习术法,是尊主的意思吗?” “是,也不是。”平安解下葫芦,饮了一口,又弯身将糯米团提回怀中,“若是修习术法,他的造诣也绝不在我之下,此番教导,是他提过一句后,我主动请缨的。” 林斐然疑道:“能问缘由吗?” 平安深吸口气,笑道:“同为使臣,便是自己人,教导自己人还需要缘由吗。”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发现她的双眸有异,左瞳蒙着一层浅淡的翳白,右瞳却是纯黑。 注意到她的视线,平安略略转头,展示得更加清晰:“我族先祖出过几位天行者,他们生来与常人容貌不同,是以我也有所传承,不过我却不如他们厉害。” 她转身看看天色,伸了个懒腰:“许久没出镜川了,今夜我便好好逛上一逛!” 林斐然想起什么,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盏八角星灯,抿唇笑道:“既如此,这盏星灯便赠与平姐,算作初见之礼。” 平安好奇接过,凑近打量,翳白的瞳中映出淡淡暖色,她这才发现灯内既非烛火,也非明珠,而是萤虫鞘,有光则聚,无光时便会如萤虫散开,星星点点。 “此物深得我心,那便收下了!”她举起手中糯米团,扬声奔走,“饭团,走咯,夜游妖都!” 见她离开,林斐然纵身跃上屋顶,望向行止宫内,今日计划颇多,至此尚有最后一件没完成,她看好位置,神行而去。 * 沙沙声响,梧桐枝叶摇晃,院中洒扫的参童子立即目露警惕,凝神看去。 树顶之上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修长挺直,几乎与夜色相融,若不是参童子目力极佳,怕是早就对她出手了。 “是使臣大人啊,你又选对了,尊主今日正住此间。”来人是林斐然,参童子便见怪不怪了。 行止宫内居所众多,如霰每日宿居何处全凭兴起,手下人若要寻他,一般都得询问随侍的参童子,偏偏林斐然不一样。 不论日夜,她总能准确寻到地方。 “多谢。”林斐然略一颔首,落地向内院走去。 不出意外的,她又见到了独坐窗台的某人,腰背斜倚,长发翻飞,摇晃间如同一支倚风而动的垂丝海棠,一日不见的夯货正蹲在他腿边埋头猛吃金片,满脸欢喜。 “来都来了,站在那儿做什么。”他闭目假寐,声音中没有半点困乏。 林斐然曾问过许多次,他为何只在白日酣眠,夜间独醒,却从未收到过确切回答,要么是喜欢赏月,要么是日间睡多了,夜里难入眠,总之回答一日一变。 行至窗下,她没开口,如霰反倒先睁了眼:“你今夜来此,是不是想问阴阳鱼的事?先回答你,我并不知晓具体缘由。” “阴阳鱼?” 林斐然掏芥子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片刻茫然,她立即抬手捻诀,一尾圆胖黑鱼登时从眼底刻痕跃出。 垂头耷脑,神色恹恹,枯笔墨痕般的鱼尾偶尔摆动一下,看起来离翻白肚只有一步之遥。 林斐然双目微睁,向来平静的眸中震起波澜,她抬手捧住小鱼,问道:“它怎么了?” “我并不清楚具体缘由。”如霰垂目看她,雪睫不满压下,凉声道,“你现在才发现?” 林斐然茫然看他:“是啊,平日就随它在眼中游玩,若无事,谁会时时召出来……难道应当要时时唤它出来看一看?” 如霰盯着她看了片刻:“是啊,谁会时时召出来,我也是方才发现的。” 说着话,他抬手唤出那条白鱼,鱼鱼相似,同样恹恹无神,只偶尔吐个泡泡。 如霰打量许久,这才开口:“两个可能,要么是你入剑境那日,场中圣人屏退旁人,强行断去你我二人相连灵契时伤到太极阴阳鱼,要么是两条鱼离得太久,阴阳失衡,这才乏力。” 他将两尾鱼悬至空中,慢慢旋绕在一处。 “先凑近试试。” 林斐然看着那两条缓慢旋转的鱼,不知为何,总有种马上要在饭桌上见到它们的感觉。 她视线微转,又撞至如霰眼中,他并未移开,只是问道:“你今日又做什么好人好事了?” 听到这个形容,林斐然总觉得有些微妙,她解释道:“我只是去送了些东西。” “送东西。”如霰眉头微挑,“昨日回到行止宫,先是给荀飞飞送了一瓶丹药,又给碧磬拨了几根弓弦,赠了旋真一本雷法,今日又去送了什么?” 她回忆道:“送了金火丸,缴来的兵戈,还赠了平姐一盏星灯。” 林斐然说到此处,未看如霰神色,低头从芥子袋中轻轻拿出一物。 那是两株根茎上还带有泥土的晶蓝蒲公英,色清而不俗,明而不艳,在夜色中散着淡淡的幽光。 “之前听你说过,你喜欢收集宝物,这样的蒲公英只长在小圣贤地,想来还算稀有,便挖了几株。” 如霰垂眸看着花株,散下的雪发遮掩月光,更叫人看不清神情,忽而,他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随她转至院中。 她握着花株,正四下搜寻着什么,月光落在她眉眼间,显得平和又清透。 她好似终于找到,面色微松,蹲身拖出一个花盆,将两株蒲公英种了下去。 “好了。”她弄好一切,将花放到窗台之上,又施了个简单的防风诀。 晶蓝蓬松的两个花球摇曳其中,顶端处在明亮的月光下透出一抹天际般的清蓝,如霰突然想,这算不算是夜中蓝天? 他抬指碰了碰其中一个花球,问道:“怎么想着要给我送东西?” 林斐然看着他,认真道:“总待在一个地方,人会闷坏的,而且尊主少年时常在人界游历,想来也是喜欢四处行走。如果你确实无法离开妖都,我想,我可以帮你带些东西回来。” 如霰无声笑了,他看向她,碧眸中溶光潋滟,扬声道:“谁说我不能离开妖都,只是这里气候上佳,心中甚喜罢了。” 林斐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尊主也能离开行止宫?” 他扬眉:“自然。” 林斐然继续道:“这么说来,明日我们有个洗尘宴,尊主也能按约到场?” 如霰眸光微聚,称谓又变了回去:“本尊何时同你们有约?” 林斐然看他:“可以是现在。碧磬他们说你从不外出赴宴,我想,不外出或许就可以赴宴。” 他转眼看向仍在回转的两条蔫鱼,低声笑道:“那你便想着罢。” 太极阴阳鱼一同待了许久,并没有太多起色,不仅仍旧蔫头耷脑,甚至看起来有些褪色。 白鱼尾上浸染出些许灰黑,黑鱼尾上蔓出小片灰白。 他眉头微蹙,伸手拨弄几下,道:“看来不是第二种原因,那么便是在前几日的截断中受了伤。” 林斐然探头来看:“要怎么医治。” 如霰想要将她脑袋挪开,下意识抬指触上她的额心,直到一点温热透过指尖传来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摩挲片刻,继续开口。 “我修过医道,但不会御兽,不过有个友人倒是专精此道,我这两日会去信给他,若实在救不回来……”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只好另结一次役妖敕令了。” 林斐然抓了另一个重点:“友人?” “怎么,我有友人很奇怪?”他捻起其中那条小黑鱼,“拿回去罢,好好看顾。” 林斐然合掌接过,正要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尊主,有个铸剑师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收他做使臣,夯货在何处所得?” 如霰思量片刻,脑中显出某个干巴老者的身影:“你是说张思我?太老,不要。还有,世间仅此一只夯货。” 夯货吞下金片,汪地回应一声,尾巴甩得飞快。 “好罢。” 林斐然也不再纠结,蒲公英送出,今日最后一件事毕,她又同如霰说了洗尘宴的时间地点后,便捧着鱼转身离开。 当夜,林斐然很快便睡了过去,如霰却跃上屋脊,静静看着天上悬月。 他实在太了解妖都的夜。 起初,坊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城中四处游蹿着夜行人,他们或是落在酒楼,或是落于街巷。 夜色渐浓时,西北处会率先熄灯,那里住的是前来妖都寻求庇护的族群,随后是东市,那里是清居的老修士,渐渐的,南坊、北街也会安静下来,最后才是中部。 若是中部熄灯,便意味着离天明不远了。 如霰从未在夜间睡着过,故而,每个夜晚他都是这般独坐至天明。 但今日仿佛有所不同,他还未见到北街熄灯,便眼沉沉地闭了过去。 因为睡得不好,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更没见过这样大的落雨。 颗颗如珠,坠到叶片上重比千斤,砸落了道旁不少花叶,零落的花叶顺着青石板流淌而下,最终堆积在河边。 “好大的雨,快躲到我怀里来!” 一道清朗的男声汇入耳中,他转身看去,只见白墙之下正挤着三人,像是一家三口,中间的男子披着斗篷,撑着桐油伞,一手揽住身旁妻子,一手抱着幼女。 “卿卿,金陵的雨向来这般大么?会不会把慢慢砸傻?” 女子含笑道:“比这大的都有,倒是你,呆子,你忘了我是修士,可以避雨吗?” 男子恍然:“对啊,你不常用术法,我总是会忘,可我是凡人,也能避吗?” 女子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枚玉符,并指捻诀,一道青光法阵缓缓自其间升腾而起,几息后便遮覆三人头顶,如有实物般遮风挡雨。 一旁的如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纵然这只是个避雨法阵,但其间之精密绝妙,令人暗叹。 这女子是谁? 他又转眼看向三人,一时不明自己为何会入这样的梦。 直到男子臂间的幼女抬起头时,他突然明悟,那个正张嘴惊叹的小姑娘,不是林斐然又是谁? 他入了林斐然的梦。 这个念头划过的瞬间,他又想起那两只互相浸染的阴阳鱼,心神一震,他毫不犹豫地捻诀破了梦境,惊醒过来。 他仍在屋脊之上,但下一瞬,他的身形便如水雾般消散而去,又再度凝聚于林斐然床侧。 她睡姿十分板正,两手交叠压下被角,放于腹部,安详宁静。 如霰看了片刻,毫不犹豫将她叫醒:“林斐然。” “林斐然、林斐然?” 声凉如珠玉,清如簌溪,林斐然越听越耳熟,于是起身醒来,她惺忪望向立于床侧的如霰,愣神几息,又看看四周,确定这里是自己的房屋。 “尊主,你怎么来了?” 如霰抿唇看她,开口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做梦。” 林斐然不明所以:“我以为我现在就在做梦。” “你方才梦见什么?”如霰倾身看她。 林斐然向后躲了半寸,微冷的梅香侵袭而来,她睡意都散了三分:“我什么也没梦见,我应该梦见什么吗?” 如霰直起身,面容隐在夜色中,好半晌,他才开口:“今夜,不要睡了。” 林斐然:“啊?”——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谁会天天看鱼…… 如霰:我一天看八百遍- 感谢在2024-08-14 21:15:46~2024-08-14 21: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泡泡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阴阳行梦 她竟是一个下流之人?!…… 今夜, 不要睡了。 一句话,叫林斐然沉默了好半晌,她甚至动手捏了自己的手臂, 力道实在,痛感久久未散。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林斐然向来情绪稳定,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的确真实后,她问道:“为什么?夜间不睡, 难道还有其他事做?” 这下反而轮到如霰沉默了。 太极阴阳鱼本就是契法中用于互通心神之物, 或许是因为那两条阴阳鱼受伤,彼此浸染之事,方才导致他们二人梦境互融。 既然他能梦到林斐然的过去, 难道她就不会如此吗?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 如霰便一刻都等不了,立即赶至她行宫中, 将她唤醒。 他现在甚至无法确定林斐然是梦见了什么,不敢直言, 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但他的过去, 绝不能有任何一人知晓。 如霰眸色沉沉, 右膝跪上床沿,竟破天荒地贴身而去,主动拉近了距离,账内霎时间梅香凛冽浓稠,甚至叫人嗅出一分尖利的锋艳。 林斐然不至于怔愣当场,却也惊愕非常,她忽然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室内无光,全凭月色,他的碧眸深处忽然透出一缕异样的金红之光, 顷刻间,似有无数双白羽复眼现于他身后,绽如锦花,又极其肖似孔雀舒展尾翎之态。 这是孔雀一族独有的秘技。 林斐然见到的瞬间,眼中清光便黯了下去,愕然消退,只呆呆看他。 他薄唇轻启,浅色唇瓣微张:“林斐然,告诉我,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林斐然略微昏沉回道:“我没有做梦。” “当真?” “当真。” 如霰眉头微蹙,心下奇怪,这鱼绝不可能只对他有影响,可她中了秘术,自然也不可能说谎,难道是尚未梦见? 可她何时做梦,他又没有全然的把握,看来须得立即传信于人,解了这阴阳鱼的异状。 正欲起身之际,他似是想起什么,又望了过去,直白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当年与我相见之事?” 林斐然老实点头:“不记得,我以前从未见过你。” 如霰默然片刻,今夜第三次开口询问:“雪夜,仙人,追杀,生死之危,你全然不记得了?” 纵使孩童记忆浅薄,纵使她不关心他的姿容,但被追杀此等惊心动魄之事,她不该全无印象。 林斐然摇头如拨浪鼓:“没听说过。” “……” 如霰垂目看去,纵使二人有契在先,却也只是为她灵脉除咒一事,至于其他,与他实则无关,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如霰抿唇,片刻后,他抬起手,只是刚抬到一半便被林斐然突兀抓住,她呆呆握着他的手,静默片刻后,唤了一声娘亲。 中了他族秘法之人,虽被控制,却也有些自己的意识,他不知她此刻看到了什么,但能见到那向来坚韧倔强的眼中泅起了雾气。 好似积攒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之处。 “……” 如霰本不喜与人接触,但此刻竟忍了下来,任她抱着自己的右手,与此同时,他仍旧抬起左手,缓缓放至她额间。 此举并非安慰,而是探查。 人的记忆或许会褪色,却绝不会消失,她脑中定然有什么猫腻。 寒凉的掌心贴上她的额头,缕缕金光汇入其中,轻轻浮起她的额发,如霰轻叹一声后闭上了眼。 谁又能想,他今夜到此只是为了避免她入梦,现下却做起了这些事。 缕缕金光汇入,涌流于她不设防的识海中,沉入几息后,好似碰到什么阻碍,那是一层极为浅淡的封印,却足够强大,就连他都难以侵入,但若要强攻,定然于她有损。 如霰收了手,又垂眸打量,到底是谁要封了她的记忆?又为何而封? “年纪不大,谜团倒不少,难道还真是块神仙肉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哪知林斐然手劲不小,一时竟挣脱不开。 “啧。” 他又俯身下去,身后翎羽复眼光芒渐深,林斐然慢慢松了他的手。 如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片刻,差点气笑,皙白的掌间、手背全被捏出红痕,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甩了甩手,身后翎羽幻象消散,林斐然渐渐清醒过来,她并无所觉,只是觉得心中有些怅惘,眼中有些涩然,伸手一抹,竟有些水意。 怎么回事? “醒了?”如霰抱臂在旁,金白衣袍在月色下晕出淡淡的光。 林斐然转眼看他,片刻后才想起自己被他从睡梦中叫醒一事:“尊主,你说今夜不能睡,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 如霰抱臂看她,吐出一句令人心寒的话:“无事,只是本尊夜间难以入眠,一时兴起,找人聊玩罢了。” 若是常人,此时定然要向对方泄一通火,至少他会如此,可林斐然只是静看了他一会儿。 “可以,想聊什么?” 说着话,她竟起身下床,披上了外袍。 如霰眼中划过一抹奇怪,方才被她捏痛的不快倏而散去:“你不生气?现在可是深夜。” 林斐然燃起星灯,摆开方几,轻声道:“白日需要补眠,无法外出,夜里又只能孤身一人,独坐天明,若是我,想必也会寻人聊一聊,消磨长夜。” 她就这么自然地落坐长榻,请他对坐。 如霰有些怔愣,心头那点因为互梦一事而缠起的结,竟就这么化去,甚至还泛起一点不可思议。 他不由得想,林斐然这样的奇人是怎么长成的? 心下抗拒诸多,腿却已经率先跨上长榻,盘坐而下。 两人安静对视,不发一言,静谧在其间蔓延,一时间竟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谁也都未发言。 几息后,林斐然问道:“尊主,你不是想聊些什么吗?” 雪睫压下,他的视线扫过身前方几,方几之上堆着几本册子,搁置了洗好的笔墨。 他抬眼道:“那是方才,现在想做些别的。关于阴阳鱼一事,本尊想要去信一封,由你代笔。” 如此心口变换,林斐然也只是略有停顿,旋即便点了点头,她正要执墨,却被如霰止住。 他动了动手腕,夯货便从其间跃出,它心领神会地化作一只小狐,伸爪扶起墨锭,极为熟练地用尾巴沾水落上砚台,缓缓研磨起来。 她望着夯货,总有种孩子还未长大,便要担起家中重任的沧桑感。 夯货显然经验十足,研出的墨极为细腻,林斐然翻出一张信纸,执笔点蘸些许,望向如霰,等他说出信中内容。 如霰和林斐然不同,他是一刻也坐不板正的,此时正倚桌支颐,垂目看着纸面,说得直白。 “钓叟,三日内将太极阴阳鱼有关的事全部寄来。” 林斐然欲落的笔微顿,她抬眼问道:“尊主,他真的是你的友人吗?” 如霰以为她是说此人名姓,解释道:“他虽叫钓叟,却与我年岁相仿,只是唯爱打窝钓鱼,故而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诨名,他确然是我之友人,而非长辈。” 林斐然想说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到底也算得了答案,便未开口。 她沉吟一声,清声道:“尊主,我觉得这么写不妥。你与他长久未见,如今却只需去信一封便可探知消息,定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好友。 世间好友珍贵,知己更是难求,你如此写法,恐伤人心。” 人总是下意识忽略亲近之人的感受,却笑待生人,以为足够亲近,便不会过多计较,足够亲近,便必须包容一切。 她总觉得,若对生人能有一分在意,对亲近之人更应报以十分关怀。 若是她有此好友,定然珍而重之。 如霰自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目光一错不错看去,启唇道:“小英雄,我独独去信于他,便意味着他有事也可独独来信,我定会承接,友人,也是要互惠的。 不过,你说得也不错,便由你来措辞。” “互惠?”林斐然在心底默念一声,下意识用笔头抵戳下颌,片刻后开始动笔,“既是通信,一般都应当先写抬头。” 说完,她一字一句在纸上写出:钓叟吾友,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她的字清正阔气,自有风骨,每一笔收尾处却又独出其锋,没有半分矫饰,确然是字如其人。 但如霰还是不禁别开视线,轻笑出声。 林斐然疑惑看他:“怎么了?” 如霰调笑道:“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有些人根本没写过这类书信,否则何至于用‘一般应当’四字?而且还写得这么清正,像个小古板。” 林斐然直直看他,忽而别开视线,继续落笔,颇为罕见地呛声:“是你让我写的,写过之后用不用,随你。” 如霰笑容微顿,他不知林斐然过往,故而不知她为何不快,但他看得出。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林斐然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他略略歪头看她,潋滟的眸子中掠过些许笑意,没想到她打架厉害,噎人的功夫也不差。 “我与钓叟相识多年,性情相投,也确实许久未见,但正因为我们性情相投,所以无法容忍待在一处,相见时互不爽利,分开反倒成了知己。 你尽管写便是了,他与我脾性相近,你这封信,他定然喜欢。 而且,他爱独处,却又喜欢借信畅谈,友人遍布天下,说不准,你与他能成笔友。” 林斐然笔尖微顿,这才抬眼看他。 如霰无谓道:“有的事,只要有了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与钓叟书信来往,大抵会有十次、百次。只要当下开始,过往如何,便无足轻重。” 林斐然静默片刻,继续将书信写完。 如霰看过她认真凝神的模样,也开始他的第一次。 他第一次观详林斐然的内室,衣袍都收纳在柜中,桌上的物什摆放齐整,柜中藏书横列,一柄木剑挂于门后,一切都极为简要规整,不似他的一般,四处充斥奢靡之风。 “写好了。”林斐然终于开口。 如霰抬手接过,原本还平直的眉眼在读过之后渐渐弯起,也不知在赏析什么,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这才将它折作信蝶,放飞至东海之滨。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今夜虽不能让她入睡,但到底是无妄之灾,既已叫她陪夜,又岂能全让她费心神? 于是他看看还在埋头研磨的夯货,抬手从她手中接过墨笔,点蘸些许,提笔挥毫,在纸上勾画起来,间歇中还翻出了几颗纯皮灵树核桃,放到桌上。 林斐然犹有不解,又听他道:“手劲不错,不用来捏核桃便可惜了。” 她知道这人是在揶揄自己,可又不知为何,只是看到他执笔的手背有些许红痕,心头一时划过一丝奇想。 难道这痕迹和自己有关? 林斐然觉得自己再想下去,便是对如霰的无凭胡猜,不甚尊重,于是收敛思绪,拍起了核桃。 如霰画工不错,工笔写意,又独有其真,不过捏碎五个核桃的功夫,三枚玉石便跃然纸上。 不必多加修饰,林斐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左侧两枚,一个是她随身戴在颈上的小玉佩,一个是初到妖界那日,从那位道童身上掉下,却又悄然被她拾走的玉石。 而右侧那枚,却是一方手掌大小的玉牌,她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林斐然以眼神询问,如霰却捻起几粒核仁,慢慢吃了起来。 “世间功法众多,除了以武入道,修法修心之外,仍有炼器、御兽、行阵之道,只是后者须有极为独到的天赋,才可登高望远,故而修行之人不多。 上好的玉石,向来有灵玉的美称,其间天然蕴灵,是用以炼器,或是刻录阵法的佳品。” “纸上这三枚玉石,便是炼器与阵法融合所得的佳品。左侧这枚,此时就在你脖颈之上,中间这枚,是那日被我斩杀的道童所有,至于右侧这块……”他停顿片刻,到底没说出互梦一事,“应当与你那块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斐然骤然抬眼,她那枚可移形换影的玉佩,是她娘亲所赠,但她并不能肯定是否是她亲手所作。 她并未追问他从何处见到的第三枚玉牌,只道:“如何辨认的?三枚皆是出自一人之手?” 如霰摇头:“炼器一道玄之又玄,加之各人习性不同,是以每一位炼器师在作出器物时都不免会留下相同的痕迹。 比如张思我,由他亲手铸炼的剑,剑身之上会留有三道米粒大小的刻痕,如同猫狗抓挠之迹。再比如这几枚玉牌——把你颈间那块拿出来,我指给你看。” 林斐然依言动手,如霰微微倾身而去,指尖点上玉坠那处裂痕:“这里,看到了吗,这位炼器师手下的器物,浮面都有几处微不可察的水斑,若不细看,大抵会误以为是灵玉天然色泽。” “你的玉坠与右侧这块玉牌一样,浮面水斑莹润清浅,但道童留下那枚,虽也有些斑纹,却十分拙劣,若没猜错,是仿制之物。” 如霰早便见到她悄然收走道童玉石,也听荀飞飞说过她私下探寻一事,先前不解,但今夜梦见她的过去后,便有些了然。 这些玉石,大抵和她父母有关。 不过他如今也只能推测出这些,久未出门,界外的炼器师,界外的风云人物,他所识不多,主要是也并不关心,他始终有更为紧迫之事。 如霰见她眉心微蹙,不知脑中又在疯狂思索什么,微起的舌尖又压了回去。 谜团甚多,身世坎坷,诸病缠身,还有她入剑境那日,在取得铁契丹书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但想必也不是什么易事,丹书易得,其事必艰。 现下相比起来,这脑中封印竟是最不紧要的一个,毕竟暂无解法,不如延后再告知于她。 如他所想,林斐然此时确然在疯狂思索,因为她也在人皇一族那枚传声玉令上见到过同样的斑痕。 怎么会出现在人皇一族特制的玉令上?这些玉牌,到底与她母亲有着怎样的关系? 林斐然思绪混乱,现下再无半点睡意,当着如霰的面翻出那枚道童的玉牌,细细比较起玉面上的清浅斑纹。 两人间或搭上一句,多是林斐然发问,如霰回答,竟如此对坐一夜,直至清晨日出之际,一直飞鸟于曦光中振翅而来。 它腿上绑着一个一指长短的竹筒,落入手中便化回正常大小,其间存放的是那钓叟的回信。 回信极多,竟有十来页,前几张是对调笑如霰之言,后几张是对林斐然的交友之语,其中反复夹杂数句“钓到了一条十六斤重的黑旗鱼”,最后一页才寥寥写了几句。 “太极阴阳鱼之所以能够互通心神,是因为它们一开始便生于原主眼中,在结契后又互相交换,跃入对方眼底,如果想要治疗,只需将原本的阴阳鱼收回滋养即可。” 换而言之,原本结契之时,白鱼自林斐然眼中生出,黑鱼自如霰眼中生出,后来才跃入对方,若要救治,只需交换蕴养几日。 于是二人唤出阴阳鱼,缓缓送入对方眼中养护。 如霰再三看过回信,确定如此无碍后,他才起身下榻,随意捻出一枚安神香丸投入炉中:“有些谜团,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想清,不如好好休息一日。” 林斐然心下也明白,如今虽有眉目,却仍旧缺些什么,多思无用,不如修养精神。 在如霰安心离去后,林斐然仰倒在榻,不一会儿便陷入酣眠,少顷,她皱起了眉。 …… 林斐然不常做梦,少有的几次也只是梦到在三清山的日子,她几乎不会梦到童年,更不会有什么离奇梦境。 但今日不同,她梦到自己成了一个如竹筷般长短的小人,正抬手奔跑在原野之上。 原野尽头有一株参天巨树,至少在她眼中如此,她于是奔袭而去,直至树下,才认出这是一棵高大的梧桐。 梧桐,传闻中是栖凤之木,而在树叶罅隙间,她也见到几缕蓝绿尾羽,羽上缀有复眼,华丽高贵。 林斐然仰头看着,忽而间,梧桐巨树根部裂开一处洞府,她毫不犹豫地奔跑入内,似乎对此十分熟稔。 洞府之内,是一处堪比仙境的所在,湖泊众多,亮如明珠点缀,层叠的山峦悬浮空中,云腾雾绕,又有清泉从最顶部的山峰冲腾而下,汇入其下一座座青山之间。 悬山接连如梯,清泉层层递流,最终似瀑布般在最后一处落下。 林斐然看得有些痴迷,正要向前一步,却顿感脚下黏腻,她低头看去,四周泥土不知被什么浸泡过,软烂难行。 霎时间,天际陡然转黑,夜色中只有清泉绽着冷光,幽幽灭灭。 不远处,一抹冲天的火光亮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甜到腻人的馨香。 林斐然抬腿向火光之处跑去,还未靠近,便听得一阵无法压抑的低笑。 身影渐近,一场从未见过,但极为壮烈的大火在她眼中烧灼而开。 火光冲天,燎燎逼人,被焚过的余烬升起又落下,如同一场悲寂炽雨,而其下涌起的火焰却又极为愤然,似要叫嚣着舔上天际,燃起的绯光染红了夜幕下的梧桐林,沸腾了临近的清泉。 林斐然仅仅是站立原地,便感到了一阵几近烤灼魂灵的炙意,无法靠近半分。 然而,在这滔天火光中,正有一人独立其中,那般疯狂的低笑便是从他口中传来。 他望着这一切,不知笑了多久,终于声音渐歇,赤足踏过火焰,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走出。 飞扬的雪发被染作焰色,腾起的火舌追逐舔上他的衣袍,金白的衣衫先是燎作焦黄,后又燃作金红,最终被一处处,一片片烧灭殆尽,露出其下如玉的肌肤。 他腕间、腿上金环泠泠流光,俱都悬浮而起,倏而又狠狠勒回,他不由得喘|息几声,又抚了抚它们,轻哼着踏出火海。 林斐然看着那张渐渐走近的熟悉面容,一时间瞠目结舌,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梦见这样的场面。 在如霰越发靠近,也越发赤|裸之时,她立即伸手蒙上了眼,惊惧之际,她双眼猛睁,从梦中惊醒过来。 额际冷汗涔涔,面上犹有热意,那是梦中火光炙烤而出。 她并不知晓阴阳鱼互梦一事,只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境,于是向来平静的脸上扭出几分不可置信。 她居然做了这样的梦。 她竟是一个下流之人?! 心绪难平之际,本就没睡好的林斐然翻身而起,到院中练了一早的剑——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准乱做梦,清醒一点!- 感谢在2024-08-14 21:26:20~2024-08-16 13: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非衣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乐舟、62082375、lllllsssyyymm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小柒 88瓶;39903784 50瓶;鸩羽千夜 43瓶;拂砚 30瓶;Puffyoll、寒枝 19瓶;精神病院在逃公主、vilyki、非晟。 10瓶;莴苣笋 9瓶;Oneone 6瓶;谢却、金锭从天而降拜托了、早起不熬夜、血糖小狗、山思 5瓶;鹿鸣、未来游戏挑战机 2瓶;kz、临壹、46284605、李李莠、暮溪、missaduo、辣炒小白菜、颜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风谲云诡 “林斐然是这样的。” 剑风飒飒, 荡平心绪。 行梦的羞愧之感已然消退,余下的便是不解,林斐然平日里行程堆得太满, 无暇多思,甚至大多时候倒头就睡, 少有入梦之时。 此时冷静下来,她便发现了些许不对。 梦境难控, 或许旖旎, 或许失真,但终究是梦,那处仙境她从未去过, 也可以归于是幻象之景, 可梦中的人实在太真,就好像切实现于眼前一般。 如此古怪, 反倒引人深思,这样的梦境到底有什么含义。 林斐然向来谨慎, 遇事虽不言语, 心底却总忍不住分毫析厘 , 抽丝剥茧。 此方世界有修士,修士的梦境往往有所寓意,悟性高的修士,诸如穆春娥之流,便可于梦中受圣灵感召,知晓朝圣谷开一事。 那她的梦境又有何意,是预知亦或是隐喻? 林斐然收了剑,回到屋内,从书架上翻找许久, 这才翻出一本《天公解梦》。 于是她开始细细钻研起来。 书上有言,梦见男子,寓意修士修行过劳,精气大出,缺阳少阴,宜休息,宜打坐,不宜狂练,以免灵脉灵骨有损。 “……” 林斐然恍然大悟:“不愧是先人传书,鞭辟入里。” 感叹之余,心中沉重的道德枷锁终于放下,原来她并非心有邪念,只是近日太过劳累罢了。 放下闲书,看看天色,她忽而想起什么,又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本蓝皮书册,上写《仙真人经》四字。 据原著中描写,众人只知经书中录有师祖创设的诸多功法,但卫常在得此经书后并未过多翻看,所以对于读者而言,仙真人经格调甚高,却也只是男主衬托,并未详写。 取书那日,道祖也曾说过,这只是一本杂记,无甚紧要。 林斐然抚着封皮,抱着一种郑重之态翻开第一页。 【坐化不知几年,某于剑境中游荡,忽闻千仞壁外传来泣音,遂贴墙听之。 原是不知哪代弟子来此悟道,因比试之姿落了下乘,遂遭人抛弃,受了情伤,加之无法静思入心斋,又被师长训责,心下苦闷,来此抒发。 十五六的年纪,哭得像被抢了芭蕉的猴子,叫人闻之伤心。 只是良禽尚且择木,何况人乎?遭遇抛弃实属正常,岂能怨天尤人。 听了一个午后,某感怀颇多,于泣音中创出一虽无大用,但极尽显摆的功法,此法一出,万径之间狂风乍起,细沙飞卷,拱卫一人,名曰尽装天下。” “……” 林斐然默默合上书页,难怪原书中卫常在只粗略翻过便再无后续,这第一篇功法就显得不太正经。 她又想起那个柔慈的身影,原来师祖是这样的人吗! 合上片刻后,她再次打开,细细看了这门功法,无甚缘由,她只是想看看能有多装。 《仙真人经》上所书功法,极为详尽,近乎是掰开揉碎讲解,生怕后辈有半点看不懂的地方,林斐然一目十行看过,双手一合,准备试一试效果。 她纵身跃至院中,提剑旋转,功法顺行,剑影飒飒,须臾间,足下细沙骤起,浓雾四逸,尽在身侧,颇有高人现身的神秘之感,片刻后,清风席卷而至,将沙与雾分股压下,旋转,将她拱卫其间。 清风起,沙雾扬,拂起她的额发与袍角,久久不息。 林斐然静立其间,等待许久,却仍旧不见后续,心下不免震惊,还以为师祖说它无用只是谦虚,原来真的没有半点攻击力。 …… 有烟,无伤,师祖不愧是师祖,早已抓住“装”之一字的精髓。 感慨之余,林斐然再度翻开了仙真人经。 学海浩渺,行无止境,她有点喜欢这本经书了。 * 月上中天,繁华的洛阳城已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某间不起眼的酒楼雅间中,正有三人对坐密谈,神色凝重。 “你是说,师祖圣灵已不在剑境?”青平王不怒自威,低声开口。 秋瞳垂着头,如今五味杂陈,心下怅惘,是以兴致不高,只是淡淡回道:“是,首座说殿内星灯已灭,师祖圣灵大抵离开剑境,去往了朝圣谷。” 青平王心中疑窦丛生,冷笑道:“张春和的话能有几分入耳?其人狡猾,不必多信。既然你等全都入了剑境,你可曾寻到那本《仙真人经》?” 秋瞳摇头:“并未,当时场面混乱,我无法登梯而上,师祖又以一己之力屏退众人五感,我那时什么也未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等到五感复原时,只见……那人踏剑而出,再无踪迹。” 青平王眉头一拧,起身踱步许久,不知在盘算什么,这才问道:“那人是谁?” 秋瞳停顿片刻,摇头道:“不知,她先是戴着面具,后又飞快逃走,未曾见过她的面容,道和宫内众说纷纭,并未下定论。” 她又抬眼看去:“父亲,到底什么是《仙真人经》,你如此上心,可是对狐族十分重要?” 青平王只道:“我并未见过,只知那是一本表面封蓝绘金,内有乾坤的宝书,与狐族无关,但于我有大用。 秋瞳,你今后回道和宫,务必将此人身份明确,我会亲自与他相会,问问他是否拿有经书。” 说到最后,语气竟渐渐沉郁下来,叫人不寒而栗。 封蓝绘金,内有乾坤…… 秋瞳忽然记起,她曾在卫常在手中见过一本宝蓝书,但那书封面早已斑驳不堪,难见其名。 卫常在曾说过,这本书是一位长辈传授,内有乾坤,是不少人梦中之物,但彼时于他而言,功法名利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与她长相厮守。 后来,那本书被他扔入囊中,再未拿出。 这样一本书,父王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何以前从未听他说起? 秋瞳看着他,忽觉喉口干涩,终于问出那个思索许久的问题:“父亲,当初我偷拿你的谕令,开妖界界门而出……当真是我偷拿而得的吗?” 气氛忽然凝滞下来,母亲眼睫轻颤,青平王回身看她,面容拓在光影间,一半俊秀,刻有细纹,一半墨黑,暗不见光。 “秋瞳,你是想勾起父王的伤心事吗,你偷溜出宫后,父王可是遣人寻了你一月有余,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后面得了你的回信才知晓你去了道和宫,又是一场心惊肉跳。 你如今不加反思,反倒疑虑起父王来了,叫人寒心。” 秋瞳抿唇不语。 青平王踱步而来:“你的哥哥姐姐,早已独挑大梁,于妖界同各部族来往商谈,只除了你,玩玩乐乐,事不过心,但你终究还小,是以未对你强求。 父王以前觉得,儿女自有运道,不必干涉,但时至今日,父王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他立于秋瞳身前,硕大的影子投射笼罩,叫人难逃。 “秋瞳,既是狐族公主,便要担起责任来。这枚新的传声玉令交于你,不要让父王失望。” 秋瞳咬唇片刻,在青平王无声的目光中接过玉令:“这枚玉令对面之人是谁?” 青平王并未多言,只道:“潜伏妖都的探子,今后若有事宜,便由你来传达。若探子有异,只管告诉‘行使’,他们会去料理。” 玉令莹润含光,落到手中仿佛有千斤重,秋瞳不明白,事情好似从林斐然下山后便大有改变,重生又如何,事情根本不如她想的那般进行。 静默之际,几声细微的咳嗽传入,秋瞳立即起身关怀:“母亲,是不是寒症再犯?” 九星摇摇头,看似轻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后又紧紧抓住她的手掌,悄然看向她的眼微眨,视线若有似无飘向青平王,又轻咳几声掩饰。 秋瞳霎时想起先前母亲所说,让她回妖界,有事相告一事,如今她已到人界,便是相告的最佳时机。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直起身道:“父王,许久不见,女儿十分思念你们,更加思念母亲,现下想同她说些体己话……” 青平王点点头,并未多疑,他想,顶多就是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等到他离开,九星才如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呼吸一松,压迫全无,尽管知晓青平王已然离开做事,尽管知晓他不会偷听,她也仍旧结印加了一道又一道的防护罩。 秋瞳看着她,颇为心疼:“母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狐族有乱事迹象?” 九星摇摇头,她握住秋瞳的手,艳丽的眉眼浮上几许脆弱与无助。 她说:“秋瞳,我与你几位哥哥姐姐怀疑,此人并非你父王!” 秋瞳神色错愕:“什么!” 九星握住秋瞳的手,以免她被冲击得脚步虚浮:“时间简短,娘只能长话短说。你大抵有所感知,他如今性情大变,甚至开始强迫你行事,若真是你父王,绝不会做此恶事; 其二,家族中人相处的细节,过往的小事,他模糊许多,每每问起,总是含糊略过,他绝非你父王!” 秋瞳忽觉脊背一寒,想想近来同父王的联系,确有诸多诧异之处,令人感觉陌生,但她也未曾独自面对这般异事,一时紧张难抑,手微微颤抖起来。 “母亲,为何、为何不将他擒拿看管,让他供出父王所在!” 九星摇头:“不,我与你哥哥姐姐商议过,此獠境界难测,与你父王不相上下,更何况我们没有切实证据,族老和族人们不会相信我们,更不会得罪一个威势赫赫的青平王!” 秋瞳直起身,眉眼间浮起焦急,心神大震:“那怎么办?” “你的哥哥姐姐们寻了扶乩老人许久,现今已有眉目,但是不能全压在他身上。”九星按下她,仍旧低声道:“此次朝圣大典,你一定要混入其中,夺得时机,面见圣人,占卜你父王一事,询问他真身何在。娘亲与你父王有同心锁,如今锁未破,他定然尚在人世!” 说到此处,九星眼中泪光乍现:“只是,我儿,朝圣大典是人族盛会,你是妖族之身,如此入内,恐有灾祸……” “不会的,母亲。”秋瞳眼眶泛红,“相信我,我一定能进,我一定能参与大典!” 母女二人双手紧握,低眉垂泪,另一处,青平王早已踏入洛阳城最富贵的所在,见到了那个清俊贵雅,面带微笑的男人。 他微笑道:“青平王,许久不见,如今真是意气风发,焕然一新。” 青平王只是淡笑:“寒暄之语不必多言,直入正题罢,本王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你亲自叫本王来洛阳城商谈。” 对面之人双掌交叠于前,望向身侧繁茂的牡丹:“听闻,妖界近日多了一个风云人物,是如霰新收的使臣,叫做——林斐然?” 青平王闻言蹙眉:“确有其人。只是本王百忙之中抽空而来,贵人可别说只是为了一个无甚紧要的使臣。” “无甚紧要?”他折下一支牡丹,缓缓放入瓶中,“她可是那个人的孩子,如今世事大变,或许不日后,她便要被看见了。” 青平王目无波澜:“与我无关,但你既有想法,何不直接联络明月公主?你若怕妖尊发现,毁了你二人的契约,便按老规矩,先由我狐族对接,再转告你们。” 说到此,他心下却想,传声玉令已经给了秋瞳,但她诸事不知,还得叮嘱于她,人族与明月的来信,全都得拓写一份。 那人捧起花瓶,对青平王笑道:“如此甚好。今日唤你来,也不全是为此,之前的事,还是面对面谈更妥当,请?” 青平王虽有不快,但到底是大事重要,只得草草点头,负手跟上。 …… 层云堆叠,天光乍暗,忽而满楼风起,檐下铜铃骤响,恰有风雨欲来之兆。 林斐然抬头望向天色,手中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一阵突兀的冷意从脊背流过,叫人不寒而栗。 她起身回房,将《仙真人经》收回芥子袋中,对镜梳洗,以待晚间的洗尘宴。 只是抬手到一半时,她还是将那本铁契丹书拿了出来,厚重的石书磨朽不堪,封面原本的文字只剩几笔撇捺,信手翻开,其下书页也凝固坚硬,并无文字,灰白石面上以墨笔绘有一道舞剑的身影。 这便是先前在剑境内时,以身入书的前辈身影,但是,这石书原本又篆刻着什么呢? 她已将《仙真人经》看至第七篇,其间第一次提及铁契丹书,师祖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结尾。 她心下疑惑,翻至末页,只见原本应当闭目打坐的师祖绘像,不知何时已躺平安眠,见她翻开,工笔勾出的眼微眨,竟装也不装地翻了个身。 师祖圣灵一直都在书中,他曾说入问心境后便可入书学艺,时机到时便会与她相谈,可时机一词实在玄妙, 林斐然叹息,合上书页,不再纠结此事,时机该到便会到,好奇也无用。 她起身行至衣柜前,望着柜中清一色的玄色劲装,突然沉默下来。 整日不是斗法就是闹事,黑衣方便,于是不知不觉中,衣柜中已经没有其他衣衫的位置了。 过往少有人邀她入宴,今次受请,她不想随便穿着就去。 林斐然蹲在柜前翻找许久,终于配出一副月白腰封,又挂出两枚压裙佩,双手缠上皮质护腕,这下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人都挺拔不少。 她又微微倾身,对镜抿出两个笑,但好像怎么都不够自然,她性情如此,磨砺多年,便少有喜怒于色之时,但面对友人,她还是尽量想让自己亲和些。 试了一会儿,似乎颇有成效,她满意地点点头,撑起伞,往湖光楼去。 风雨已至,旋真凑到轩窗处眺望,栗色马尾被风吹得打转,潮湿的尘土味升腾,沁得人鼻痒,他打了个喷嚏,闷声道:“倒成名副其实的洗尘宴了。” 话音落,窗外雨势又大了些许。 碧磬凑过去接过雨水玩了一会儿,转眼看到街巷雨幕中走来一道身影,拍了拍旋真的肩膀:“那个,是不是林斐然?” 旋真举目看去,眼睛一亮:“是她呐!” 碧磬正要招手,忽而奇怪道:“她怎么一下呲牙,一下又嘀嘀咕咕,怎么了吗?” 荀飞飞闻言走来,抱臂看了片刻,启唇道:“她说,‘这样笑会不会有些奇怪’‘不胜酒力,浅酌一口’‘待会儿要多说点话’‘哪里哪里’……” 三人一同沉默抿唇,吞下笑意,坐在一旁的平安却已开怀起来:“她向来如此吗?当真有几分可爱!” 三人异口同声:“林斐然是这样的。” 虽不知她过往到底如何,但初初来往时,几人便发现,她十分缺乏与人保持良**往的经验,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但十分难能可贵的是,她是个少见的赤诚之人。 沉默不代表无声,静心不代表无心,她分明是在场之人中,最大的有心人。 门被叩响三声,门外之人推门而入,将伞放至角落,扬起个笑:“我来了。” 几人看见她那个练习不久的笑容,不由得咳嗽一声,掩下笑意,碧磬弯眸笑开,上前揽住她:“就等你了,荀飞飞点了好多吃的!今天练剑累不累,几时起的,有时候也该休息休息!” 林斐然落座,见众人神情,眉眼逐渐柔和下来:“今日晚了些,辰时才起的。” 碧磬随口问道:“终于知道睡觉的好了? “倒也不是,只是陪了尊主一夜,今晨才睡,所以起晚了,剑也没能多练。” 平地一声雷,雅间内登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16 13:00:05~2024-08-17 13:3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看杨紫的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 16瓶;想看杨紫的剧 11瓶;小困睡不饱、28252418、大杯可乐加冰、三江月明 10瓶;暮溪、摘星星星星星、susu、甘棠、李李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行路有异 狐狸拜月,老鱼跳波 在座几人神色各异,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话中歧义,正要解释之际,便见碧磬、旋真在埋头翻自己的芥子袋。 “你们做什么?”林斐然问道。 碧磬头也不抬:“我在看应该包多少红包。” 旋真有些惆怅:“没存多少玉币呐。” “……先等一下!”林斐然左右开弓按住两人的手, “有点太快了……不是,大家误会了, 只是尊主夜间难眠,寻人聊天解乏罢了!如果诸位夜间失眠, 也可找我作陪。” 比起旋真碧磬的打趣, 荀飞飞倒是冷静得多:“尊主这么多年,从未寻过我们解乏,相较起来, 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平安也同意:“我认识尊主多年, 从来只有他嫌别人烦闹的时刻,还没见过他主动寻人的。” 听到这番熟悉的描述, 林斐然默然片刻,道:“你们接下来是不是想说, 好多年没见尊主这样笑过了?” 平安被这番言论逗笑, 不禁默默鼻子:“不至于, 笑还是常笑的,就是颇显傲气罢了。” 荀飞飞取下覆面,在碧磬身侧坐下,尚有几分理智:“尊主性情难测,时常会有惊人之举,我们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 碧磬拿出几柄通身碧色,长有三寸的玉刀,也忍不住笑:“我要拿的不是红包, 是压裙刀。族中长老寄送来的,通明水玉,刻有符文,既可护身,又能出刃。” 她将玉刀分发到林斐然和平安手中,揶揄道:“尊主的性子,我们还是了解的,只是惊讶,不会多想。” 旋真也跟着哼笑两声,昂着头道:“我也这么想呐,我要拿的是……” 旋真还未将东西展出,房内便聚起一阵雾气,如窗外细雨般朦胧,梅香幽幽,令人心旷神怡。 下一刻,如霰便出现在雅间内。 旋真愣愣看着,一时分神,手中纸包重重砸在桌上:“尊、尊主呐!” 如霰看过众人,挑眉道:“不欢迎?” 旋真立即摇头,颇有些喜出望外之意:“不是呐,尊主今日怎么会来!” 妖族向来喜好热闹,以往每每相聚,他们总想叫上如霰一道,可他作息与常人不同,夜间不睡,日里便需要补眠,再加之性情喜静,几乎不参与这样的聚会,他们便少有机会与他同乐。 如霰闻言,视线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睐:“问她啊。” 众人一时间倒吸口气,道道炙热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 荀飞飞想起林斐然先前的话,不由唇角微勾,意味深长感概:“好多年没见尊主外出赴宴了,大抵是因为下雨罢。” 林斐然:“……” 她还是挣扎了下:“因为先前提及洗尘宴一事,大家又想尊主赴宴,我便邀请他来。” 碧磬拍拍她的肩,重重点头:“我们明白。” 这下是有嘴说不清了。 畅聊之事在先,邀约之事在后,若只有一件就算了,偏偏两件事接连发生,更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旋真贴心地抱着自己的纸包向左挪去,给如霰留出了一个空位,一个林斐然身侧的空位。 如霰并无异声,从容落座,坠下的金白袍角覆到林斐然鞋面,又令她想起那个烧灼的梦,她猛然把腿缩回凳下,抬眼看向众人,莫名有些心虚。 梦中也是这样的衣袍,顷刻间便被火焰吞没,化为飞灰。 不同的是,梦中的衣袍之上不仅以金线绣有孔雀翎羽,还有一幅神女卧眠图。 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神女卧眠图。 煌煌的翎羽之上,簇拥着一位披帛着锦,点金佩玉的神女,可面容之处却是一片空无,她反手揽日,似要飞天,却又斜倚枝头,实是卧眠。 树上藤蔓交织,紧紧缠着她的赤足,纤腰,好教人不会跌落枝头,画面安宁,却又笼着一阵淡淡的怅惋与诡异。 “袍角好看么?”身侧传来一道略凉的声线。 林斐然这才回神,她抬起头来,眼中心虚尽褪,只问道:“尊主,你这衣袍上绣的,向来是莲纹吗?” 如霰细细看她片刻,道:“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斐然摇摇头:“只是好奇罢了。” 她想,昔年有王于夜间梦见神女,栩栩如生,如临其境,又使臣子做赋,以明神女之色,或许她也一样,一切不过梦中幻象。 “是么。”如霰看她,翠眸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 如霰的到来并未有所影响,反倒越发激起了旋真碧磬二人的倾诉欲,上菜间隙,他们早已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说起道和宫一行。 言语之间略有夸张,却极为动人,如果不做使臣,去做说书人,想必也是一代新秀,尤其是说到炸毁流朱阁一事,听得平安啧啧称奇。 她放下竹筷,看向林斐然,神色好奇:“先前在镜川时便有所耳闻,只以为是某种功法,可如今听他二人描述,你竟不须结印行诀便可放出,倒更像是纯粹的控灵?” 林斐然解释道:“的确不是功法所出,那些炸开的白光,就是灵力本身。” 她灵脉有异,虽然比常人更为深厚,能吐纳数倍的灵气转为灵力,但却只能留存一二,吐纳再多,也会迅速流散,于是她便在镜川斗法时琢磨出了一个技法。 既然大量的灵力无法留存,那便在吐纳流转瞬间以纯粹的灵力聚集放出,没有结印行诀引导,灵力便会陷入暴乱,涌出的灵力越多,暴乱越强。 平安闻言感叹:“好稀有的法子!可惜我等灵脉与你不同,若是用此法子,定要灵脉爆裂而亡。” 碧磬拊掌道:“有没有为此技法取名?叫什么?” 林斐然摇头:“只是投机取巧的一招,比起正统功法颇有些剑走偏锋,想来并无取名必要。” 碧磬摸摸下巴,思索道:“不行,如此秘技,定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我来——就叫灵暴!” 林斐然见她如此积极,便也点头应下,夹了一块烧肉到她碗中:“这个便做谢礼。” 碧磬嘿嘿一笑,欣然接下:“有此秘技,你入春城后定然大杀四方,一争先锋!” 灵光乍现取的名字,她满意得不行,眼角眉梢尽是喜意,如果她有尾巴,此时定然甩得欢快! 窗外狂风渐停,清雨淅沥,驱散了夏暑的燥热,旋真起身将轩窗推开,一阵凉爽的风送入屋内。 如霰忽道:“春城一行,若有想随行的,可以一同前去。” 旋真双眼圆睁:“但朝圣大典是人族盛典,妖族不可参与……” 荀飞飞沉吟道:“今次朝圣大典与飞花会相合,圣灵出面,规则变动,虽然不知变动实情,但定然不会如以往般上台比试,况且,妖族人不可参与朝圣大典,却未曾规定妖族人不可入春城。不论如何,试一试总无大碍。” 碧磬仍旧有些犹豫:“我们都离开了,妖都如何看管?” 埋头苦吃的平安立即举起手,无谓道:“还有我啊。我一无亲眷,二无所求,三来从小就自得其乐,没受过罪,春城一行,于我并无意义,不如待在妖都做一做土霸王!” 说到末尾,她还有些跃跃欲试地搓手:“届时,我让人在妖都种满黄金竹,过一过神仙日子!” 荀飞飞立即飞过眼刀:“不行,现在已是夏末,等我们到春城后便已入秋,届时竹叶黄落,满地都是,有损……” 平安立即捂住耳朵:“我们会在你们回程前吃完的!” 旋真开始幻想起来:“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能见到我的娘亲和兄弟姐妹呐!” 林斐然怔然看他,想到旋真的过往,安慰道:“一定会的,他们如今说不定就在妖界建了领地。” 旋真不可置信瞪眼:“你是说狗狗也能……哦,你是说细犬一族?他们就在东南界呐,以前和飞哥巡界时遇过。我说的,是养我的母亲。” 旋真是被一只路过的野犬养大的。 林斐然想到此,目露歉意:“抱歉,我以为你会想寻回原先的族人。” “无事,大家都这么想。”旋真安慰地拍拍她,“我不想寻回他们,不过我确实有些好奇,当年为什么不要我,我母亲说的,小狗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呐!” 林斐然笑了:“确实正常。” 碧磬又道:“林斐然,这段时日你多和平姐练练,说不准还能再破一境!” 林斐然还未开口,如霰便道:“很难,我若是她,便好好锤炼术法一道。” 言罢,碧磬刚要反驳,便又被他轻巧堵了回去。 “当年人族有一圣人,为了悟道,以凡人之躯在竹林中连坐七日,血吐三升,一无所得,反倒越发困惑,然历经世间种种,见惯百态,忽于某日洞中顿悟,入心斋,升坐忘,连破十境,踏入归真,一夜成圣。 人族悟道便是这般,不靠生死,非得靠那那捉摸不定的心才行。” 荀飞飞似乎也颇有同感,出言道:“不必着急,说不定你也如这圣人一般,迟迟不悟,一悟便悟个大的,震惊世人。” 林斐然:“……借你吉言。” 他确实是懂宽慰的。 “那你又为何要入春城?” 荀飞飞微垂的眼角一扬,向来寡淡无谓的神情终于有了些波动,他说:“想求一味药。” 见林斐然神色不解,他掀唇淡笑:“你大抵不知,妖族人以血脉作区分,是以并无姓氏之别,如同旋真和碧磬一般。但我不同,我从小在人界由人族抚养长大,家中荀氏,盼我高飞,故取名为荀飞飞。” 林斐然这才了悟:“难怪……那你取药是为?” 荀飞飞无奈轻笑,抬手点上两边颊侧:“你大抵没细看过,我颊边有两道细痕,是当年裂口之时,尊主为我缝合的伤口。 幼时遭逢灾祸,族人均受裂口之刑——裂口之刑便是用无根剪从唇角起始,顺着侧颊剪至耳前。 无根之剪,断则不愈,但受此刑罚不够,他们还要灭口,我奔逃至人界,被荀氏救下,仇家大怒,便让父母也受了裂口之刑。 我是修士,缝合之后尚且可借自身灵力修复,但他们是凡人,若无灵药,此生都得持此残躯。” 雅间静下,此时窗外早已入夜,雨已停歇,只余瓦檐落水滴答。 灯下细看,林斐然确实看到了两道细如银丝的疤痕,难怪他常年覆着银面,原是早已习惯。 好半晌她才问道:“为何会遭此横祸?” 荀飞飞罕见地笑了起来,他点了点自己的唇珠,低声道:“因为我们是羽族的灵鸦一脉,乌鸦嘛,总是不详的。” 林斐然却不如他这般无谓,眉头微蹙道:“你放心,若妖族不可在春城行事,你大可将药材告知于我,我替你寻。” 荀飞飞一怔,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但转念一想她平日作风,又觉得不必讶然:“我也真诚地祝愿你连破数境,在族中,我的嘴是最灵的。” 林斐然欣然接受:“借你吉言。” 聊至此时,碧磬忽而问道:“那你若见到圣人,又有什么想要的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明月,声音悠远:“有的,不过不是什么志向高远之事,和旋真一样,我也只想见见家人。” 月色下,似乎依稀可见母亲起舞的轻影,她是自金陵渡而来的舞女,跳过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支踏沙舞。 …… 月上中天,狐狸拜月,老鱼跳波。 如此诡谲之景下,林斐然正不安地躲在父亲身旁,她望向那个身着轻纱,似湖中仙来的女子,颇为惆怅。 “娘亲,一定要在这里跳吗?不可以在府内吗?” 母亲声音清脆,摆了摆手:“不可不可,府中哪有这里好看,何为踏沙舞,便是在越邪的地方,越要踏沙而行!” “没错!”林朗自然支持,不管卿卿说什么他都支持! 林斐然于是只得叹气,紧紧贴着林朗。 在她的示意下,林朗掏出一面鼓,当当敲了侧梆几下,惊得拜月的狐狸毛尾炸裂,对着此处呲牙拱背。 咚—— 她踏出了第一步,赤足踩上轻沙,并无声响,却忽而旋起一道清风,将她腕间披帛拂起。 第二步,薄云腾涌,遮住半片月光。 第三步,风停云止,一切寂静,几只狐狸从山头朝此奔袭而来,凶恶十分,而她身后的静湖中,数不清的青鱼跃出,又垂死般砸回水面。 这般水声伴上轻快明烈的鼓点,如同和音点缀,又似负隅顽抗。 她缓缓闭上了眼,姿态随鼓点而动,时快时缓,轻如天云缥缈,柔如花叶初绽,忽然间,她的步伐顿住,旋身一转,气势陡变,那缥缈的云好似汇作群山,于茫茫正气中如洪钟震响,绽开的花叶利比刀锋,片片划过,刃影连绵不绝。 足下轻沙飞扬,空中月影朦胧,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鼓声骤停之际,她忽然睁开了眼。 眼中一缕金光闪过,直教那群野狐停驻原地,它们收敛兽牙,前身伏低,竟以朝拜之态缓缓退回,那湖中游鱼也渐渐沉寂,遁入水下消失不见。 山野之间,好似有什么挣脱束缚,骤然一清,就连吹来的风都携有暖花香。 林斐然愣愣看着这一切,看着向她走来的母亲,她越来越近,大抵是记忆有损的缘由,母亲的面容越发模糊,甚至于她说了什么,林斐然都未曾听清。 怅惋之际,湖中忽然传来几声咕噜,林斐然立即看去,可梦中两人却好似未曾发觉一般,仍旧在对她说话。 忽然间,一对极大的眼从湖中缓缓浮起,瞳仁转动,细细打量这梦中之景,看得人脊背发寒。 林斐然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惊呼一声四处寻剑,无果,这双眼却渡过水面漂浮的死鱼,越靠越近,直至上岸。 “别怕,孩子,是我咕噜咕噜!” 这声音好似呛水一般,有些熟悉,林斐然心脏狂跳,却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试探问道:“师祖?” “对!”师祖有些讪然,“如今若要与你相见,只得在梦中,抱歉打扰你与家人相会。” 那硕大的眼漂浮在湖面上,偶尔眨动几下,实在太过骇人,林斐然索性移开视线,但手仍旧下意识握住了梦中的父母。 “师祖,何事?” 师祖知道自己如今形貌不美,便往水中沉了沉,但不知此状更为骇人。 “今日来此,是要告诉你,若要前往春城,你必须换个面貌与身份,叫人认不出来。” 林斐然闻言转回视线,十分不解:“为何?” 师祖看着她,认真道:“因为,无论如何,铁契丹书与你有了沾染,怀璧其罪,大抵会有人来寻你麻烦。” “就这个原因?”她早在拿走丹书时便有了觉悟。 “不,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看见你。”—— 作者有话说:师祖:oooOOooOOOO 林斐然:……- 感谢在2024-08-17 13:31:11~2024-08-18 22:0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4025920、6208237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夜又想七 35瓶;我见清风 28瓶;翠花-牛 24瓶;妄幸 22瓶;该用户超懒 10瓶;夺命泰勒斯、活下去、莴苣笋 5瓶;九离 3瓶;双层吉士堡、未来游戏挑战机、方方不方、46284605 2瓶;甘棠、杳杳钟声晚、颜萘、小困睡不饱、摘星星星星星、暮溪、鱼七、静静小天使、lntano.、槿、清心寡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赤子之心 像呼吸一样简单 “他们?”林斐然起身走至湖边, 直直望进那双眼,“他们是谁?” 闻言,寂静的湖面突然沸腾起来, 师祖巨大的身躯从湖心中立起,抖落数只青鱼, 他无意破坏梦中之景,便走得小心许多, 只轻轻踏上湖岸, 扶着山头坐下。 “他们就是他们。”他低头向林斐然看去,“你之外,皆是他人, 我又要如何告知你呢?” 师祖的眼十分清明, 好似湖中波光,柔而漾, 但林斐然与之对视的眼却更为明亮,如同盛夏时浮跃于江波之上鎏金碎光, 刺目而亮眼, 叫人不容忽视。 她显然并不接受这样典型敷衍的回答, 但也并呛声,只道:“师祖此言,我不明白,若总要打哑谜,晚辈便当未曾听过。” 师祖一愣,随即笑开:“早该看出来,你这样的孩子,定然是有些倔性在身的。” 他撑膝坐在山头,神情中带着与年轻面容不符的慈和与宽厚:“不是我不愿说, 是不能说。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林斐然闻言敛神。 春城将开,天下人俱往之。圣人有言,此次飞花会与朝圣大典,胜者可入朝圣谷见觅机缘,寻神兵,见圣灵,唯有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方可参与,却并未提及其余人不可入春城一事。 如此盛会,不论是妖族人族,不论境界高低,不论身份目的,定然都会前往一观。 人一多,事情便会麻烦起来,纵然师祖不提,她也早有此想法,方才发问,只是想再挖些隐情罢了。 思及此,她回道:“多谢师祖提醒,届时晚辈会乔装入内。” 师祖观她神情,不由笑开:“看来,即便我不多言,你也早有打算,是不是也觉得铁契丹书烫手?有没有些许后悔?” 天下至宝,自然人人想得,更何况铁契丹书的存在并非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它在道和宫的剑境内,可这么多年,除却道和宫本家弟子外,无一人前来。 其间纵然有道和宫看守之力,可世间宝物,哪个不是铤而走险才能取得?之所以不来,不过是铁契丹书过于贵重,世间仅此一卷,若是取走,便得面对天下之人的追堵,害怕罢了。 他之前总想,林斐然之所以敢接下,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懂心中惶恐,或许是少年热意,不识人心之险,总之是凭一腔热血接下,渐渐便会后悔。 他回头看去,却见林斐然神色坦然,未有异色,只缓声道:“我的眼中,不追过往,不虑将来,只容得下现在,选择的事,做了便不会后悔。师祖见惯人生,又在剑境中历经百载,最终选择我来担下这本丹书,那我只好欣然接受,又何必恐惧。” 师祖静静望着她,眸中幽远如星空,许久,他才叹息。 “时人修道,是为修一份鲜红滚烫的赤子心,人人皆求,却又人人皆惧。总是嘴中向往,但真正拥有时,这份赤子心便成了累赘,又都抛之不及。 在这人世间,不论凡人修士,总归是别人的赤子心吃起来最为爽口美味……观你身法,你是道和宫弟子,却又为何到了妖界,是被逼下山,还是自行渡往?” 林斐然垂眼,没有过多提及往事:“被逼下山。” 师祖悯然看她许久,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头,负手起身,衣袂飘飘:“赤子之心难得难存,却总要遇上些漠然之事来凉一凉,此心太苦,我向来不愿门下弟子有此一遭,但若真的遇见,心下又忍不住欣喜,欣喜世上终归还有这样的人。 成圣又如何,解不了天下苦,渡不尽天下人。”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问道:“师祖,如今道和不再,分崩离析,你那日离山时也曾见过,如今可觉得后悔惋惜?” 师祖望向明月,仰身笑道:“后悔谈不上,有些怅惋罢了。他们只是走上该走的路,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有心便有欲,无心便与草木无异,此为天然,无法强求。但我与你很像,从不会回头,我的双眼,也只会看向剑刃之前。” 圣人于月下转身看她,眼含笑意。 “林斐然,此次春城一行,祝你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回去翻开《仙真人经》罢,第十七篇有一块墨渍,你搓一搓,能揉出一枚墨丸,用此描眉画骨,另得一番姿容,神仙难辨。” 林斐然静静看着他,认真行了一个道礼,这才逐渐消散于梦中。 梦主离开,梦境中的一切便停滞下来,师祖转身望向湖边两人,蹲身看去,在他身形衬托之下,二人便如三寸偶人般小巧,倒像看了一出木偶戏。 女子姿容妙绝,眉目含笑,正双臂半伸,对面的男子也丰神俊秀,朗笑接下,只是二人未能相拥,仍旧隔了半臂。 师祖看了片刻,伸出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二人凑在一处,手臂相接:“有情人,合该在一处啊。” …… 从梦中而出,却仍旧是深夜,林斐然起身燃灯,拿出《仙真人经》,翻至第十七篇,当真在书页右下角看到一滴浓墨印痕,像是书写之时不留意滴下的。 如此轻薄的纸页,当真不会搓毁? 纵然知道师祖的经书定然不同寻常,但林斐然还是怕个万一,她把书册挪近火光,用指尖小心研磨起来,书页未响,墨迹未皱,渐渐的,倒真搓出一枚墨丸。 鹌鹑蛋大小,浑圆光滑,散着幽幽墨香,闻之气定神清。 “真是一本宝书。” 她不禁感叹,又摸出一个锦盒,将墨丸放入其间,做完一切,这才回身躺到床上,却无甚睡意。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父母,今日暌违已久相见,才发现他们的面容已不如当年那么清晰,不知是因年岁已久,渐渐淡忘,还是因记忆有损,无法清楚想起。 方才见到父母,一时动容,竟忘了向师祖询问记忆一事,下次再见他,又不知是何时。 师祖说的“他们”到底是谁,她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境界不高,没什么声名,即便取得经书,难道还能挡了谁的路?又能叫谁忌惮? 还有,如霰画出的那三枚玉符,她的那枚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出自一人之手,到底是她母亲亲手所作,还是高人所传? 她向来只记得母亲是个修士,喜欢跳舞,但到底修的哪道,走的哪派,却一概不知,她会是一个炼器师吗?一个十分厉害的炼器师? 林斐然翻身趴在枕上,双手抱头,终于从那琐碎的回忆中拼凑出一些细枝末节。 她初到这个世界时,自以为是胎穿,穿成了一位将军府小姐,活动范围仅限于父母的耳房,身边伺候的都是平常人,活到三岁时,她也是这般想的。 那时身边亲近之人都叫她慢慢,这是母亲取的乳名,她希望林斐然不要像她父亲一样,是个急脾气。 她还说,少便是多,慢就是快,大方无禺,大音希声,是以大器慢成。 至于她的大名,是她五岁时才取好的,期间历经了许多个林某某,才终于定为林斐然。 那时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惊讶于与自己原本的名姓相同。 后来,父亲时常将她扛在肩头,美其名曰骑大马,让她先习惯肩头颠簸,到时候御马便手到擒来。 小林斐然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毕竟她年岁尚小,哪知骑大马骑了半月不到,他真的带她去了马场,甚至选了一匹烈性的马,抱着她挥鞭疾行起来。 枣红马嘶鸣一声,跑得飞快,小林斐然紧紧抓着马鞍,想要开口,却被那疾风猛猛灌入口中,打了好几个气嗝。 大马跑得兴起之时,跃然跨过横栏,马蹄高扬,林朗手下一顿,小林斐然就这么飞了出去。 她惊呼,以为自己又要重来一生时,一道身影立即从马场另一侧飞驰而来。 确然是飞驰,她娘亲脚未沾地,几乎是两个呼吸间便移至她身后,伸手将她稳稳接住,然后旋身而过,狠狠拉下马绳,硬生生将大马拉停。 娇容之上是触目的怒意,她大声道:“林朗!”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林朗甚至还没来得及勒马,便被女人拉了下去。 天知道,他方才见林斐然飞出之际,心脏差点随之蹦出,他下马后立即翻看自家女儿,发现她并未有事后才长长松了口气,看向女人的眼竟红了不少,泛起泪光。 “卿卿,我自小在边关长大,三四岁便能同大人一起御马,所以想带她同骑,以后父女策马原野……是我的失误,慢慢,爹爹对不起你!” 两人一道看向林斐然,但她心态向来稳定,早就恢复过来,只是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转头看向母亲。 “娘亲,你会飞吗?” 从那时起,林斐然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修仙世界,后来太徽清雨二人提及道和宫,提及卫常在,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穿书,只是后来记忆受损,才将此事遗忘。 在她如今有限的记忆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手艺精巧的人,相比起修士,她更喜欢做一个亲力亲为的凡人。 她亲手为家人下厨,差点炸了厨房,惊得仆从成群赶至,她给林斐然缝制小衣服,领口处紧得勒脖,林斐然憋了一天,大家还觉得她是红光满面,像极了腮红一团的年画娃娃。 给林朗制的衣衫也总是长短不一,但他每每穿上,都要去营地转一圈,逢人便炫耀:“你怎么知道卿卿给我裁了新衣!” 母亲于此也会欣然应下,不顾他人调笑的目光,继续缝衣。 同修之人,纵然性情不一,道途不同,却总有会有那么一两处的共性。 就如同剑修一般,不论性格如何,内里总是带有一分锋利,而炼器师则是公认的决绝固执,比如张思我,没有这份决绝与恒心,定然打不出绝佳名剑。 她的母亲,更喜欢拉着他们躺在日光下,像是一只偶尔摆尾的慵懒的猫,这样的一个人,林斐然很难将她与炼器相连。 即便传声玉令当真出自她手,那又为何会归皇室一脉受用?在她记忆中,母亲对人皇申屠一族极为不喜,每每提及,便要冷下脸来,她也不喜待在洛阳城,想去往西北漠原,父亲老家看看。 为此,父亲多次提请退任,却都无果,直到她身患重病逝去,也没见过心心念念的漠原。 父女二人遵从她的遗愿,将尸首烧尽,去往西北,埋骨于天地黄沙之间,那时,他们在漠原坐了很久,父亲面色沉寂,说他以后身死,要林斐然也将他埋到此处。 思及此,埋首于枕间的林斐然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心郁难抒。 忽而,床头柜中传来两声轻响,林斐然伸手摸出,正是原先那枚传声玉令,念及往事,她此时对这枚玉令观感复杂。 “……湛湛白露,悠悠我心。” 念诀说过,玉令之上微光乍现,数道字纹横纵交叉显现其间,与先前慢吞吞的传令不同,现下这个明显急切得多。 ——探子,妖界新上任的使臣可是林斐然? ——速回! ——速回!! 林斐然心下疑惑,使臣的问题,先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现在怎么又问? 她将玉令放到一边,因此时心郁,本不想理,可对面这人如催魂般不断传信,闹得人心神不宁,她揣摩一下,以明月的口吻回道。 “我到底还是人族公主,你们竟连这个都不认了么,安敢狂言!” 公主?狂言? 秋瞳眉头拧了起来,父王只说是个探子,却没说是人族公主,但那又如何,她还是狐族公主呢! 她先前收到密信,信中提及使臣一事,叫她与探子联系,确认新任使臣是否是林斐然,是否是那个从道和宫逃出的弟子。 看到信件的一瞬,秋瞳如遭雷劈,难怪之前如此回山胡闹,原是混出了名堂,有了靠山! 于是她片刻都等不及,连忙用传声玉令联系,她比信中人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林斐然,哪知会被人驳回。 思及此,秋瞳戳了戳玉令,嘀咕道:“我便暂且认下你这个公主!” ——抱歉,殿下,只是方才过于着急,这才口不择言,还请公主小心核实。 发完这句,秋瞳起身满屋乱走,心乱如麻,自从上次被林斐然救下后,她便再难将此人与前世那个狠毒的面容重叠。 心中不适早被冲淡,她如今对林斐然的感觉可谓是五味杂陈,既有不喜,又有感激,如今忽然听她有此身份,更是冲入一股难言的焦躁。 就好像别人都已破境成功,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 【确然是她。】 秋瞳看到这句回复,神情变化丰富,最终定格在不可置信上。 【为什么?凭什么?】 林斐然看到这句回复,不由得从床上坐起,今夜她对皇室的怨气骤升,忍不住呛声。 【就凭她是林斐然,难道还要其他理由?我可以去找找。】 【赶紧去找,一定还有其他理由,使臣一职在妖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是人族,凭何能当上?她是不是救过妖尊的命!】 【没有理由,喜欢上林斐然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这话一出,不禁秋瞳愣住,林斐然也停了手,片刻后,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不敢信这是自己发出的话。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和如霰走得太近的缘故,她以前绝不会有这样的轻浮之语。 对面又发来一连串不服的言语,夹杂一点莫名的心虚,林斐然俱都回了过去。 她不由得想,明月这个公主当真难做,身旁人都是心口不一,嘴上叫着公主,实际却并未放在心上,上一个人如此,这个人同样。 心下不平之际,林斐然竟同对方有来有往辩了一夜,最终止步于日出,无他,她要动身去镜川,与平安一道修行术法。 秋瞳则是经过一日对峙,精疲力尽,夜间便睡了过去,哪成想梦里还是林斐然。 她成了使臣,前来狐族巡视,众人不得不为其倒茶,以礼相待,可秋瞳不仅没有生气,还主动给林斐然寻了不少好茶饼。 半夜梦醒,秋瞳火急火燎下床,抬手展信,按照父王教的法子给“行使”去信一封。 “速速赶往妖都,与人族公主联系,探其虚实,再暗中追踪新任使臣,绘几幅她狂躁欺人的图送来,越气人越好。” 她现在迫切需要这些图洗洗脑子——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好,还有进步的空间,要多多…… 如霰:你很好。 林斐然:但是我剑还不够快,也不够幽默,有时候呆呆的…… 如霰:你很好。 林斐然:…… 如霰:你的确很好,我很少夸人。 林斐然:……我好像确实有点厉害。 第49章 际海之海 “我好想你……”…… 人妖两界昼夜颠倒, 秋瞳放出密信之时,妖界正是午时。 一只若隐若现的纸狐狸越过海面,向岸边水楼飞去, 海面波光粼粼,漾着日色, 映着它不甚灵活的身形。 这是际海,位于妖界东与南的交界处, 是鲛人一族的领地。 传闻中, 际海与无尽海相连,不需符令也可自由来往两界 ,不少鲛人都爱从此处偷溜至人界游玩, 是以人族自古就有鲛人传说。 不仅如此, 在妖界,鲛人一类的海族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经过千万年的生衍, 妖族人早已失去返祖的能力,只以血脉留存, 但古老的海族不同, 他们仍旧可以回返。 修长的鲛人跃水而出, 又轻盈落回,溅起的水花折射出高楼林立的海岸。 岸上房屋均由青色的海木搭建而成,檐下挂着白贝,廊柱以重彩绘制,屋顶铺着晶粉,磷光煜煜,光彩逼人。 不少身穿薄纱的少年人在其间奔驰而过,震得白贝叮当作响。 纸狐狸翻过数座高屋,缓缓飞入高阁。 阁楼内坐着一个女子, 她不似鲛人那般披帛轻纱,反倒穿着一身堇色衫裙,腕间挂着两枚玉镯,姿态娴静,举止文雅,如同一朵轻绽的紫薇。 听见异动,她抬头看去,便见一只狐狸蹲坐书台,憨态可掬,十分讨喜。 她轻笑一声,点了点纸狐狸的脑袋,开口道:“泽雨,有一封你的书信。” 少顷,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长发披散、眉眼秀丽的少年人闯入里间,他未管那书信之事,抬手便将女子拥住。 “明月,你终于愿意搭理我了!” 明月指了指书桌:“还不看看信中写了什么,不要误了正事。” 泽雨扫了纸狐狸一眼,眉头蹙起:“不是正事,是使唤人来了。” 明月好笑看他:“还有人能使唤得动你?” 泽雨无奈解释:“妖界局势不稳,几大部族四处兼并争斗,际海又正处于东南交界,未免纷争,我父王早年间便同东部的狐族与南部的羽族都定了契,算是盟友,彼此间互有‘行使’,说白了就是你选人为我所用,我选人为你所用,美其名曰同盟互助,但到底不是同族,行使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明月更加疑惑:“你是一族少主,怎么会选上你?” 泽雨脸上浮起一抹绯色,嚅嗫道:“那时恰逢你联姻之事,又听闻狐族预备命行使入妖都查探,还有法子和公主联系,我便想着做一做,若是婚宴那日未能将你带回,也不至于同你失了联系……” 明月凝眉:“胡闹!行使一职岂是同盟互助这么简单?两族相安无事便罢了,若是乱起,送出的族人与质子何异?” 泽雨抓过纸狐狸,蹲坐她腿边,垂头耷耳地展开:“我没想太多,妖都内高手如云,妖尊更是远近闻名的阴晴不定,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行止宫里害怕。” 明月低眉,不禁想到林斐然,心下又是自责,又是庆幸。 她当初因为一时的恐惧与无望,竟同意林斐然提出的互换之事,叫她替自己入了火坑,好在事有转机,林斐然做了使臣,未曾出事,不然,她一定要以头抢地,以谢此罪! 泽雨见她神情不佳,只得叹道:“别难过了,今晚给你摸摸尾巴……嗯?” 他看着信纸,疑惑出声:“狐族要行使去查探公主虚实,绘出使臣画像,莫不是有所觉察!” 明月立即俯身去看,唇角慢慢抿起。 狐族势大,盟友众多,行使众多,两人也摸不准这样的信件到底只送给了泽雨,还是行使皆有。 明月按住他的肩头,凝眉思索:“时至今日,明月在不在行止宫中,都与林斐然无关,更何况连妖尊都未追究,又何须他人置喙?只是,狐族为何会对此事上心,我是死是活,又与他们有何干系?” 明月不由得想起那枚陪嫁的传声玉令,那是人皇将她送到妖界的唯一缘由。 她不过一个凡人,或许连棋子都算不上,但他曾说过,她与妖尊有缘,此番缔结并非坏事,若以后妖界有乱,便摔碎玉令,以保性命周全。 明月不知这话中掺了几分真假,但她此时忽然有了个令人悚然的猜想,会不会,这条密令便与人皇有关? 她的死活,他大抵也不在意,那么,此举定然是冲着林斐然来的。 “泽雨,如何最快赶到妖都,要比其他人都快!” “走水路最快,我驮着你,不出三日便可直入妖都玉带溪!” 明月点头起身,纤弱的身形勾出一道长影:“好,我们今日便出发,我有些话要告诉林斐然。” …… 镜川道场是为妖族人斗法而设,共有三十六处须弥地,本是随到随入,不拘场所,但有两处例外。 一个是为林斐然单独开辟的三十六号,另一个则是平安常待的一号。 一号须弥地内设有一个登闻鼓,不服如霰,想要一挑妖尊之位的,尽可到此击鼓鸣声,先由平安出战,胜过她的,才可见到如霰。 当年叫阵之人不少,如今却全都偃旗息鼓。 平安一直坚信,会有重启登闻鼓那日,所以她日日保养,夜夜打蜡,不敢懈怠半分,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 她欢快地敲着鼓,朗声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须弥地内,竹林密布,中有一条江河横贯而过,林斐然正御着一根竹篙在水上疾行,篙不沾水,不多不少,正好离水三寸。 在她身侧,数十只糯米团般的小食铁兽正抱着小竹,同她一般横渡江河,它们爪下的青竹也由林斐然御控。 稍有不慎,这些小团子便会因她落水,林斐然不敢有半点懈怠。 “平姐,要不还是将它们收回去,万一真落水了怎么办?” 平安大笑道:“不可,没有比御器更能锤炼术法的法子了,而且我这叫因材施教,你这样的人,就要鞭笞良心,如此才可激发无限潜能!” 竹林里,不少食铁兽端坐岸上,一边掰竹,一边观看,好似早已习惯。 平安又抱起三只,大声道:“不必担忧,这河水不深,而且他们在此境中生活多年,泅水是迟早要学的,有你一起磨炼,趣味横生嘛!” 林斐然听得更不安了。 “别走神,接好了!” 平安将手中三只小食铁兽飞出,林斐然来不及阻止,只得纵身而起,踏水而过,一连接下三只小团子,飘飘落回竹面。 怀中温软,三只小兽唧唧叫着,她忍不住揉了揉它们的耳朵,再断开足下长竹,照例将它们三只安置竹上。 平安不禁赞叹:“控得好,身动而神不散,意不乱,这才是术法之道,再来!” 她将长辫甩至身后,扬眉扯唇笑开,面上绘着的白纹更显野性,手中鼓槌被扔至空中,灵光一闪,顷刻间变作一柄蓝底黄纹的旌旗。 平安纵身接过,挥舞间,风声猎猎:“急急有召,水龙来!” 江面翻波滚浪,旋流乍起,忽而间,竹林间回荡出一阵龙吟,两条水制的飞龙破水而出,直朝前方奔袭而去,小食铁兽们回头看去,顿时唧唧叫了起来。 林斐然身形一顿,先将小团子们往前送去,旋身断后,下意识要执起长竹抵挡,便听得平安大声道。 “不可再用武技,以法斗法,还记得我教的符阵吗!” 林斐然骤然停手,她看了平安一眼,踏上长竹激流自退,水花大起,手上捻诀结印,江面上浮沉的竹叶便落至身前。 竹叶细长,共有十二枚,叶面为阳,背面为阴,两两相衔,巽上艮下,是为风山渐! 水龙跃水而至,一道冲天青木自水下生发而起,生生将水龙劈拦截断,江水泼天洒下,如同落了一场骤雨。 另一条水龙绕道而行,直冲一群糯米团去,林斐然翻身后退,手中寒气渐显,迎着水面拍下,江面瞬时凝冰而去,水龙探头的瞬间便塑作一座冰雕。 她怕平安又唤出什么东西,立即御着青竹,将小食铁兽送回竹林间,就在此分神之际,尚未完全凝固的水龙摆尾,将她掀翻河中,惊得小团子们唧唧大叫,起身扑向平安。 过了一会儿,林斐然凫水而出,幽幽道:“这水看起来深,实际上一点也不浅。” 平安闻言捧腹大笑,将她拉出,安慰道:“看在你这几日这么有趣,不,这么努力的份上,平姐送你样东西,也算是那盏星灯的回礼!” 她抬起手,竹林间清风骤起,一道刚劲的嗡鸣之音破空而来,那是一柄极润的弯刃,刃面刻有异纹,内外含光,悬至眼前时,好似一轮耀空的上弦月。 “这叫月转轮,天生的御器,过去是我的随身之物,不过现在用不上了,赠你!” 平安呼哨一声,月转轮便落到掌间,越旋越小,化作一枚银月环,未待林斐然拒绝,她索性套入她的腕间。 “走罢,大吃一顿去!” 林斐然望向腕间银环,摇头浅笑道:“正好也饿了,这顿我请。” 两人说笑间走出镜川,只是刚入城门之时,林斐然便觉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注视,两人对视一眼,平安耸肩道:“我先去点菜等你,速去速回。” 林斐然隐晦地看向视线尽头,随即纵身跃上屋脊,下一刻便消失其间,在偷看之人满目疑惑时,她已行至二人身后。 “你们在找我吗?” 声音清澈,音调微低,将泽雨吓得不轻,他立即伸手护住明月,略微倾身,一副备战之态。 林斐然却看也没看他,只是稍显诧异地望向他身后:“明月公主?你怎么会在妖界?” 明月望向来人,一双杏眸先是细细打量过林斐然,这才开口道:“替嫁那日,我便被接到了妖界……原本还有些担忧,但今日见你面上有光,眼中有神,想来过得不错,倒叫我安心许多。 只是我今日来,是有急事相告,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林斐然摇摇头,看过她身侧的妖族少年,心下明了:“看起来,公主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这里不便详谈,先随我来。” 她带着两人入了一间酒楼,开启法阵后,问道:“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明月思忖片刻,问道:“从人界携来的诸多陪嫁中,你可曾见过一枚符令?巴掌大小,雕有玉花。” 林斐然了然:“传声符令?” 明月点头:“是,你可曾用过?” 林斐然闻言忽然坐直,眼神轻飘,抬手摸了摸脖颈,心虚之色不言而喻。 严格来说,她这般不问自取的行径叫做偷用。 泽雨恍然道:“你用了!” 林斐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回道:“我并非有意!你是谁,和公主什么关系!” 泽雨顿时噎住,他看看明月,脸上烧灼一片,支吾了半晌:“我、我是鲛人族少主,我们……要你管!”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均红了面色,一个是羞的,另一个是羞的。 明月看着他们,有些好笑,原先的忐忑也松弛下来,她推开泽雨,三言两语将事情首尾交代,肃容以对。 林斐然也略过那点羞耻,面色微沉:“自母亲去世后,我们便甚少入宫参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即便他知晓我如今是妖族使臣又如何,难道人族就不能到妖界行事?” 明月摇头,目光凝重:“此事或许牵连到你母亲” 林斐然一怔:“我母亲?” “是。”明月点头,“我曾在某个夜晚见过她。” 人皇丰神俊朗,风姿卓绝,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后宫中常年只有几位妃嫔,子嗣不丰。 圣宫娘娘多年无子,十分喜爱孩童,便会时常召他们入殿相伴。 明月尚且记得那日,她正在圣宫娘娘怀中吃着花糕,裁剪福纸,嬉笑间便有一人悄然入殿,浑身是血,月光映照下,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如花一般的面容,眉睫上挂着血,神色却是肃冷的。 圣宫娘娘见状一怔,并未大呼,只是屏退侍从,让人带她到耳房哄睡,自己却留在了殿中。 年幼的明月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惊惧之余,却只能咬住唇瓣,不敢过多哭闹。 在后宫之中,所有孩子都只是用来讨圣宫娘娘欢心的。 明月卧在耳房软床之上,听得窗外闷雷滚滚,雨倾如注,又想到那般刺目的血色,一时难以入眠,但因年幼,熬不住夜,又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透过雨幕,见到正殿内的灯火一直燃至天明。 明月睡得并不好,恍惚间听到侍从小声提及“人皇”二字,便立即清醒过来。 她抱着被子起身,小心翼翼透过窗缝向外看去,那浑身是血的女子好似被发现,如今正遭人围困,与父皇对峙。 双方低声密语,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她面色忽变,勃然怒道:“你竟敢出手!” 话音未落,她便提剑朝人皇而去,势头迅猛,周围的参星域修士见状上前阻挡,十来人轮番斗法,竟不敌她一人之力。 障碍既扫,她手中长剑直出,却又撞上他周身祭出的护身法阵,就在众人松气的下一瞬,凌厉的剑刃竟又进一寸,法阵片片碎开,剑尖破入,在他胸前搅出半片血花。 人皇并不畏惧,只交叠双手于前,拉着嘴角看她,目光却十分漠寒。 “我若是你,此时便不会在此多留。” 危急之际,圣宫娘娘从殿内走出,勒令众人收手,总算止住纷争,她放那女子离去,深深看了人皇一眼,这才凝眉回殿,闭门几月未出。 “……我那日太过害怕,是以只觉得眼熟,但并未认出,后来宫内大宴,你家中出席,我见到了她,这才记起。 父皇其人,佛口蛇心,深不可测,他并非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你母亲与他有过仇怨,难免不会针对于你。” 明月叹息看她:“若他们当真将你误认成我,借玉令与你联系,也是好事一件,若有动向,你可及时知晓。” 林斐然却抓住了关键:“哪一场大宴?” “七月初八,牡丹节。”明月回忆,“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敏姐姐不小心剪了两盆极好的姚黄,父皇极为生气,罚她长跪三日,还是圣宫娘娘说的情。” 林斐然又问:“那年你几岁?” “六岁。” 恍然之间,似有什么拼凑一处。 她与明月同岁,六岁那年,母亲罹患重病,不治离世,三年未到,父亲也因相思成疾,郁结于心,追随而去。 母亲向来体健,她一直想不通为何会突然患病,现下想来……或许与那身伤脱不开干系。 母亲她,或许并非病逝。 林斐然的面色忽而沉寂下来,她一语不发,身影长立,如同山雨欲来前的一道孤风。 明月并未思及她母亲去世一事,见她神色有异,只以为方才的话骇到了她:“你也不必过多忧心,这只是一个猜测,以后若是见到洛阳城人,或是参星域的修者,多加小心便是!” 林斐然敛容:“多谢公主提醒。” 那一日,林斐然埋头吃了两顿饭,一顿是同明月二人,一顿是同平安,当晚,她昏昏沉沉睡了很长一觉,什么都未曾梦见,第二日依旧起床练剑。 只是那一日后,她修行得更为刻苦。 山中岁月悠长,风雪甚嚣,林斐然早早便领悟到一个道理,一个她抗拒,不解,却又不得不相信的道理。 在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只有强者可以讲理,只有强者可以说公道,她如果有话要讲,便只得先将剑重重摆到桌上。 这十分可笑,但世事如此,便又显得十分可悲。 她多年勤勉,长耕不辍,不是因为好学,亦不是因为有多喜爱修行,她只是想,多练一分,少差一点,便能在该讲理时叫人听话,拥有这份独属于强者的自由。 就如同此时,她有些话要说,却又不知会面对怎样的人,便只好多一些,再多一些。 * 夏末时节,嘶吼的鸣蝉早早僵死在树,初秋过半,树巅终于染出第一片黄。 林斐然于深夜踏入院中,捻开泛黄的落叶,走入房内洗漱,水打到一半,忽觉屋中有人,正要动手之际,便闻得一缕冷香。 隐秘而强势。 她动作微顿,又转回身继续洗漱。 “怎么不转过来看看?”身后之人开口。 林斐然擦了脸,归置好一切,这才回身看去:“深夜造访,又如此安静,也只有尊主了。尊主今夜来,可是又睡不着,想寻人闲聊?” “不是。”如霰坐在椅上,搭着二郎腿,右手支颐,弯眼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斐然回忆半晌,摇头:“我忘了太多东西,尊主指的是什么。” “……”如霰看她,手掌开合间,一尾胖圆黑鱼跃然掌中,“你的已然养好,我的呢?” 林斐然看着这鱼,神色恍然,好似将将想起,见状,如霰的笑容凝在唇角,雪睫半压,一点不悦漫出。 “兰城的大忙人,别说你一眼都没看过。” 如霰不常叫她的名字,他总有许多别称。 太吾国的假明月,勤恳的小英雄,瞪眼的呆头鹅,前不久她心情低落之时,还唤她垂头的木偶,现在又成了兰城大忙人。 林斐然从善如流接下这个称谓,唇角微抿,露出几分笑意,她的掌中,一只同样圆头圆脑的白鱼跃然而出。 “方才是开玩笑的,阴阳鱼就卧眠眼中,我不会忘。” 如霰沉默片刻,挑眉道:“看来和平安学了不少东西,连玩笑都会开了。” 林斐然笑而不语,走近将两人掌中的游鱼换回。 如霰掀眸看她,方才的话语无波,但他的心底却没有这么平静。 其实这鱼早便养好了,只是他偶然发觉自己竟会下意识同这小鱼说话,心下怔然,却又忍不住想,林斐然根本听不见,于是这点怔然又化作轻微的烦躁。 这感觉就像绒羽划过肌肤,不甚强烈,却极为惹人。 他觉得自己有些问题,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将阴阳鱼换回,更何况,应当先由林斐然来寻他才是。 他等了许久,甚至在行止宫内遇到她许多次,她也并未提及,只是匆匆行过道礼后便赶往镜川,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家。 她不说,他更加不会开口。 直至今日,碧磬几人前来,说林斐然近来练得太狠,恐伤根骨,他们劝之无用,只好寻他出面。 ——难道他就劝得动?难道他要特殊些? 彼时如霰坐在窗台之上,闭目假寐,嘴上说着与他无关,夜里还是到了房中。 所以—— “你近日练得过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即便想要变强,却也不是这样拼命的法子,小心过犹不及。况且,若你心中苦闷,大可以其他方式发泄,绝不是折腾自己。” 他看着林斐然,昳丽的眉眼中含着些许微光。 林斐然闻言垂眸,幽幽叹口气:“尊主说的有理。” 如霰唇角扬起。 “但,我向来习惯这样的修行方式,对我而言,还远远未到盈满的程度,多谢尊主挂怀。” 如霰唇角抿下,咋舌一声,碧磬几人真是胡言,他与其他人何异? 他站起身,顺过一支老笔,旋转间点上她诸多穴位与关节,一阵难言的酸麻从中生发,林斐然顿时倒吸口气。 如霰淡声道:“修士之体虽比凡人强劲,却也不是铜骨捏造,要多加爱护。道途漫漫,更应张弛有度,若无节制,久之必有害。” 听到他说节制二字,林斐然又想起那本解梦之书,她近来练得狠了,会不会又做什么奇怪的梦? 如霰将笔放下,抬眸见她眉心微蹙,似有抗拒之意,便以为她不认同方才那番话,没从身体酸麻间体会出休憩之意。 “若本尊没来,今夜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回神,听他话中之意,指了指桌案:“准备画符。” 如霰细细打量她:“你眉间分明有倦色,何必强求,明日再画也一样,为何不睡。” “……睡不着。”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你这个年纪便睡不着了?” 林斐然:“……” 她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如霰医道极好,观她神情便知道是郁结于心,唯有散开才可入眠,但林斐然向来是个闷葫芦,有事总要憋在心中。 罢了,左右今夜无事,便拨冗关爱一下。 他抬起手,如同缀着复眼的翎羽显现身后,微暗的室内亮起一道柔和的明光,淡淡勾勒着二人的面容。 林斐然望着,一时如同踩在柔软云端,只觉飘忽畅快,却又倏而自心口阻塞淤堵,于是这云端也显得沉重起来。 她看向身前之人,他也在望着她,只听他双唇翕合,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恍惚间,她已忘了他是谁,恍惚间,他的面容逐渐柔和,变化,成了她记忆中熟悉而又模糊的模样。 “娘亲……” 她终于又梦到了她,那口迟迟不出的郁气逐渐灼热起来,升至眼中,终于寻到出口一般,凝珠而落。 如霰知她心中苦闷,今夜用此秘技,也只是为她寻个出口,以免日积月累,郁结于心,于道心不利。 他想,常人的郁结之处无非情爱与家人,是以听到林斐然叫娘的时候,他也并未诧异,幻象之中,见到什么都不奇怪,只要郁气能排出便好。 他坐回椅上,调整腿上金环,垂目间,忽有一道黑影笼罩在前。 他心下倏而一跳,还未抬眸,便被人倾身搂住,她垂头在他颈侧,声音沙哑,似是怕惊扰天上人一般小声开口。 “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对不起,今天写的比较多,所以更得晚了- 感谢在2024-08-20 01:27:49~2024-08-21 23:3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奇遇、妄想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96瓶;清濑 42瓶;桃子泡泡 20瓶;今夜又想七 15瓶;鱼七、早起不熬夜 10瓶;涟漪、天雷震震荡、小月亮、莴苣笋 5瓶;槿、栎茑依山 3瓶;70074220、寄与风眠、摇个橘里响、妄想图 2瓶;月亮落到我怀里、摘星星星星星、甘棠、李李莠、海燕蛋糕、临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画中之画 不如借一场秋雨,落尽哀思。…… “我好想你……” 声音低哑, 没有明显的泣音,直至肩上传来一阵潮热之意时,如霰才骤然回神。 他向来体寒, 一点细微的温差都能有所觉察,此时氤氲的热气沁下, 烫得惊人,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叫人触之升温。 但如霰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自小到大,他从未与人这样贴近过,更何况……因过往之事, 他甚至算得上厌恶这样的亲密。 此时没有动手, 已经算他善心大作。 “林斐然?”他声线微凉,见人不答, 索性抬指勾住她的后领,试图将她拉开些许。 孔雀一族的秘技便是如此, 若要控制人心, 便得四目相对。 可林斐然一动不动, 甚至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自长大后,林斐然变得更加内敛沉默,她很少说什么感性的话,那会让她不自在,唯有在面对双亲之时能有些放纵。 因为这是她的父母,在他们面前,她还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斐然。 她揽着身前人的脖颈,细细看去,眼前的一切都不大清晰, 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甚至母亲的侧颜都变得模糊起来。 是不是一旦长大,就会慢慢模糊幼年的记忆,好的,坏的,仿佛都抵不过时间的侵吞。 她缓缓直起身,凑近看了看眼前人缥缈的神情,擦了擦他的下颌,随后以掌按住他的双腿,动作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强硬:“……我前不久才梦见你,今日又得见一面,你便要走了吗?” 即便恍惚,即便心底带着柔润的孺慕之情,但她到底已经成了如今这个林斐然,不想让眼前人走,倔性一出,便会动手拦下。 如霰微顿,视线扫过她的掌心,忽而挑眉:“若我要走呢?” 林斐然抿唇低头,一言不发,面容上散落些许稀疏月影,显得有些落寞,她的掌心顺着他的腿缓缓下移,按在膝头,五指微拢,只停顿片刻,便又继续向下,触及小腿。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狎昵之意的触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只是不敢轻易离手,怕眼前人下一刻便在梦中消散。 她倾身盘坐在地,双手抱住他的小腿,歪头靠在他的膝上。 她如同呓语,却又十分笃定:“你不会走的,其他人都不在乎林斐然,但你们不会。” 以前,山上风雪倾压,夜间冷寂,每每临近凡间中元节,林斐然都会在屋中燃上一夜的灯,大开门窗,然后裹着衣裘,备上许多吃食,独坐窗际远眺。 她想,诸多弟子中,唯有她一人相信中元回魂之言,所以今夜舍馆内只有她这一盏灯明,若是父母没能在将军府寻到她,便能远远看见三清山上亮起的一豆灯火。 他们会想,原来慢慢在那里。 如霰也静了下来,他看着林斐然的侧颜,眸光微动,肩头那片潮热也转为湿冷,他这才发现,她也只是在抑制不住,拥著他的那几刻落了几滴泪,现在已然收回。 父母故去,人却不会日日悲痛,只会将这股茫然悲怆埋入心底,如同扎下一枚驽钝的长钉,平日不显,但在见到普通的一碗饭,一朵花时,便会骤然想起某个过往,于是这枚长钉探出心口,瞬时伤痛。 他直起身,低声问道:“就这么想我么?” 林斐然点头。 “这几日心情不佳,胃口小了不少,也是为此?” 她又点头。 如霰轻叹,如玉的手微微抬起,挡住月色,在她头顶触下小片阴影,许久,他到底还是没有将手落下。 人总是多面的,他有时觉得林斐然像只呆头鹅,不解人意,有时又觉得她像只小牛犊,不仅力大,更有初生之时不怕虎的孤勇,但更多时候,他还是觉得她像一柄直插罡风中的旌旗。 任风独吹,我自烈烈,任风狂吹,我自岿然,任风高扬,我当凭风起。 他向来欣赏这样的人。 他与她有很多地方不同,但其实又很相像,就如同院中那些纷乱的落叶,无一片相同,却又有重合之处。 是以,他心中也知晓,林斐然现在需要的不是他的安慰,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安慰。 如霰起身,望向窗外,眸中映着堆积的云团,忽然道:“秋日第一场雨便要落了。” 他带着林斐然跃出窗外,落至梧桐树间,被惊扰的枝干微颤,摇晃疏落的月影洒在他眉宇间,却掩不下那般清靡孤傲的容色。 冷香悠然,浓影清月,他望向月色,一阵风过,淅淅沥沥的秋雨便滴落而下。 “夜雨尽寒,招魂不返,不如借一场秋雨,落尽哀思。” 透过梧桐枝叶,林斐然见到淅沥的雨幕笼罩住整座兰城,画面极美,绵密怅惋之时,丝丝尽落,丝丝尽润,丝丝尽悲。 暑过秋来,盛极一时的绿意也要渐渐褪去。 两人坐在树间看了许久,腿自枝叶间垂下,一黑一白,晃晃悠悠,金环泠泠。 林斐然转头看去,娘字还未出口,便见身前之人撑着枝干,倾身而来,一缕金红之光自他眼中闪过。 “已借这场秋雨洒泪,郁气大出,便不必再多感怀,林斐然,你该休息了。” 林斐然闻言只觉身体十分疲乏,心中却尤为畅快,朦胧间,她倾身而下,横卧枝头,闭目酣眠。 如霰看了许久,这才抬手将她唇边发丝拨开,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望向兰城,望向这场秋雨,静默不语,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夜才刚刚开始。 * 翌日天明,林斐然扶额起床,看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际,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还记得昨夜如霰来寻她,两人换回了太极阴阳鱼,随后……好像如霰离开,她埋首在桌前画符,但画到一半,太过困乏,便倒头睡下,又于梦中见了母亲,和她看了一场雨。 梦中细雨如丝,仿佛将她的心也洗得澄碧。 她最近很爱做梦,但梦中又能经常见到亲人,算来也是好事,但这大抵也说明她太累了。 林斐然决定休憩几日,练练工笔,师祖经书上搓下的那枚墨丸不大,若是在脸上勾画时出了差错,便再没有墨可供修改。 她幼时学过丹青,再加上画符所需,道和宫的小学宫也会有类似的技法课,是以她也有些底子,花草云景倒是不在话下,就是这人像,她向来画得涩手。 当年教课的师长便说过,她画的人神韵大都一样,略显僵直,远远不如她笔下的花草那般灵动有神。 那时他还顺带点了卫常在几句,说他画人虽灵,惟妙惟肖,跃然于纸,但笔下之人的眉目总不自觉拉近,乍看无碍,但若是凑近细观,便能看出些森然,再和善的人在他笔下都逃不过这遭。 好像在他眼中,人都是这般,面相再善,内里都是皮囊装骨,森森一片。 林斐然记得清楚,那时师长还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叫他打坐时少去小松林,多去山巅,那里日光灿烈。 她收敛思绪,坐在院中的方亭内,四下清风,秋意瑟瑟,她动动手指,提笔在纸上绘出一副秋风落叶图,笔法熟练,初秋的萧瑟跃然纸面。 “手还没生。”她满意点头。 庭院、梧桐、秋池,一一画过,虽然只是白描,却也找回一些手感,她深吸口气,换上另一张纸,略略勾出一个轮廓,却在眉眼构造上犯了难。 她要画一张怎样的脸?要画一个怎样的自己? 默然片刻,她犹豫落笔,只能将印象最为深刻的五官尽铺纸面,荀飞飞的眉,碧磬的鼻子,如霰的唇,再添两枚旋真的虎牙。 她在眼睛处顿笔,几息后,将师祖那对骇人的大眼添了上去。 说实话,这几人样貌都是极好的,这般组合起来虽有些非人之感,却也不丑,但太惹眼了。 她把纸挪开,再度落笔,她想画个与自己相反的人,眉头飞扬,眼尾上吊,唇角下垂,活脱脱一个飞扬跋扈却又十分僵硬的恶女。 “……” 她长叹口气,这样不自然的面容,有经验的人一见便会察觉不对。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掏出糕点,吃几块解了解闷,又继续埋头画起来。 …… “你在画什么?”泽雨凑近去看,见明月笔下早已勾出一幅人熊相斗的简图,他双眼大睁,“这是那个林斐然?怎么突然画她,你都没画过我!” 明月一时无言,不理他后半句,只道:“这是交差用的图,总得应付几张,下次若有异动,我们也能尽早知晓。” 上次她去往妖都,见了林斐然,也告知了行使一事,最后商议下来,两人都觉得这画像无碍,前来探查的行使也不必阻拦,只要他们知道真明月尚在妖都便可。 林斐然如今在妖界已不算无名之辈,有心之人想要知道她的身份,并不困难。 泽雨凑过去看了又看:“你怎么把她画这么高?” 明月安慰似地摸了摸他:“她高你半个头呢。” 泽雨立即站起身:“我们鲛人族本就与常人不同,生命极长,我还在生长期,况且加上尾巴,我比她高两个头!” “好好好。”明月从善如流应下,将手中回信折起,随即一顿,“不对,你是说,你还未长大?” 泽雨双肩绷起,眼神飘忽:“按、按人族来算,我早就成年……”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桌上那张信纸兀自抖动,自发折叠成一只纸狐狸,飞出窗外,越过际海,回到狐族,不同的信纸被分门整理,最终送到秋瞳院中。 她这几日陆陆续续收到行使回信,多是人族公主无异,时常待在行止宫中看书,间或外出闲逛,虽无人理睬,却也颇为自由。 秋瞳草草看过回信,便迫不及待地展开画纸,每人大抵画了两三张,勾出的轮廓并不精细,但她还是认了出来,画中之人是林斐然无疑。 她的神情如她之前要求一般,俱是狂暴之像。 林斐然狂暴地和食铁兽搏斗,林斐然狂暴地吃一堆食物,林斐然狂暴地和人族公主闲逛。 …… 这些行使,说他们敷衍也不至于,但的确不太上心,这样的神情分明不会出现在林斐然脸上。 秋瞳将回信燃尽,只留下画像,她细细看向其中一张,思忖道,难道林斐然与这人族公主关系尚佳?她也帮过这人族公主么? 不对,她转回心神,又想,以后若有事,能否暗借这公主递话? 思索之际,屋门被敲响,是极为规律的三声,秋瞳愣愣看去,门前立着一道身影,似是没有听到她的回音,他又抬手敲了三下。 是卫常在。 秋瞳心中一黯,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就在林斐然闯剑境那日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他都在闭关。 她前世与卫常在感情甚笃,两人在一起后又四处游历多年,感情非比寻常,重来一世,即便她早已做好从头开始的准备,却仍不免为这般落差伤怀。 如同凉水兜头,将人浇个透心凉。 秋瞳心神一乱,草草将画像叠在一旁,强笑着开了门:“卫师兄,有事么?” 卫常在立在门前,形容规整,乌发以一枝褐梅斜簪,道袍靛蓝,更衬冰雪之姿,足蹬长靴,背负一柄通白长剑,略长的眼扬起,向她颔首道。 “你应当知晓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若要入春城参典,需得以足丈量而去,参典弟子不可御剑御兽。从中州至春城,距离不算近,是以明日一早便得出发。 此行常英师兄为领队,我为协从,你是参典弟子,早做准备。” 房门大开,卫常在也没有踏入的意思,甚至视线未有游移,他从不乱看。 秋瞳眸光微闪:“这样的事,怎么是卫师兄亲自来说?” 卫常在抬手,指间挟着几只纸鹤:“本是以信鸟相传,但你屋内开了法阵,它们进不去,我与师兄有义务通知到每个参典弟子。” 秋瞳眼睫压下,短促应了一声,她没再开口,于是周遭也安静下来。 卫常在看向手中名册,正要前往下一处,忽有一阵穿堂风过,那随意叠在桌面的画纸便被掀开吹起,散落至二人脚边。 林斐然和食铁兽怒掰手腕的模样一览无余。 卫常在静静看过每一张,面无异色,秋瞳却忽然红了耳廓,她立即弯身将四散的画像拾起,白净的面上尽是绯色。 “这、这不是我画的,我没有偷画林斐然!” 卫常在对此不置一词,只是看向秋瞳,问得直白坦然:“你为何要她的画像?你分明不喜欢她。” 秋瞳抱着画纸,慌不择言:“就是看看,无甚奇怪,宫里很多人都有……对了,我今日会收好东西,明早定然准时汇合,你先去通知其他人!” 吱呀一声,屋门关闭,掀起的风吹开卫常在衣摆,他垂眸静立片刻,似是细思什么,复又翻开名册,不急不缓走向下一处。 …… 翌日,天光将明,道和宫参典弟子便已汇聚于道场之内,此次大典只许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参与,故而人数并不算少。 这两个境界属于修行之途的第二个坎,新晋修士修至问心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破开问心,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含笑清点人数,唇下小痣微扬,看得众弟子紧绷的心弦都松了不少,不论此行如何,至少有大师兄在,松懈之余,便也小声嘀咕起来。 “今早便见你一直在翻找,是有东西没带么,若是重要,趁现在与大师兄说一说。” “不算紧要,是林斐然的学像。” 弟子惊讶:“她也值得画一张学像?” 那人感叹:“原本是不值的,但她下山那日,一连使了几招剑技不说,竟连风雪剑都稳扎稳打用出来了!有此能力,谁还管之前如何,当即有人画了像,希望拜接她的技法。” “有用么?” “暂且没用……不过,昨夜我还拜过,今早起来,竟都不见了,同舍馆的弟子也是这般,真是邪门。” “不会是她又回来了罢?” “你别吓我!” 嘀咕之际,便察觉有一道身影立在背后,他们住嘴后望,正好对上卫常在的视线,二人一抖,讪笑道:“卫小师兄。” 卫常在看过其中一人,随即颔首,继续向前清点,见他走开,两人长出口气。 这个小师兄哪都好,就是有些神出鬼没。 “他方才好像多看了你一眼,是不是你总找东西,一直乱动?” “……那我不找了。”这人立即缩脖埋头。 清好人数,蓟常英合上名册,抬起了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向春城进发。 * 秋初,太极仙宗穆春娥三度受到感召,圣人有言,若要入春城参典,需得以足丈量天地,一步一步走到春城,不可御剑乘舟。 这个消息十分突然,离得远的宗门,参典弟子当夜便收拾东西,连夜奔赴,稍远些的也不敢怠慢,早早纠集弟子,翌日出发。 春城位于东渝州内,从南部的无尽海出发不算太远,但林斐然还是决定尽早入城,探听些情况,而荀飞飞几人尚有余事处理,需得暂缓时日,是以林斐然得一人上路。 出发当日,她坐在镜前,按照师祖所言,将那枚墨丸放入砚台中,以花露润下,缓缓磨出浓蕴的墨色,好似与一般墨锭并无分别。 林斐然特意取了支新笔,仿造数日来画得最为自然的一幅人像,在眉眼淡摹起来。 不过第一笔便出了问题。 这墨看似浓稠,可绘到眉眼上时却了无痕迹,她见不到颜色,自然难以估量粗细,一笔无色划过,于是一道砍刀似的粗眉便跃然而生,仿佛她的右眉天生如此。 墨的确是神墨,只可惜托付错了人。 林斐然心绪平稳,甚至比照着右侧,十分缓慢地在左眉也描了一笔,于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倒八紧贴眉头出现。 再画下去,说不准她一入春城便要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了。 犹疑之际,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重有度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如霰。 他见林斐然坐在镜前梳妆,一时新奇道:“怎么,临行前想起来描眉画唇……” 话未说完,便见林斐然十分坦率地回头,如霰见状,脚步微顿,一双桃花眼生生睁圆半分,片刻后,那双眼又弯了起来,话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如果喜欢,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也有些无奈,她略过师祖,大概说了自己需要改头换面,低调入城一事。 如霰走近,思索起来:“听你形容,此物很像四方墨,用之可挥笔断江,点睛成龙,这般宝物可不多见。” 他抬起那方砚台,状似惊奇,饶有兴趣,眼神却不住往林斐然脸上扫,轻声道。 “不如,我帮你画。” 林斐然略显疑惑,但看看镜中的自己与所剩不多的余墨,索性把笔递给他,自己闭上了眼。 “不惹眼就好。” 她对容貌并无要求,是以不甚在意画成何种模样。 对面之人迟迟未动,林斐然也没催促,递出的手稳稳举着,少顷,她听到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老笔被接过。 林斐然端坐椅上,微微仰着头,心绪平静,她甚至不必睁眼,只凭那点幽隐的冷香便能判断他的位置与动作。 她觉察到如霰倾身,略凉的指尖点在她的下颌处,细软的笔头从眉心拉向眉尾,十分细致。 等待之际,她问道:“尊主怎么会来?” 他离远了些,似是去蘸墨:“自是要同你一道去春城。” 林斐然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眼还未睁开,便被他抬手掩下:“本尊向来闲散,无须收尾,况且,你不是以为本尊出不了妖都么,解释无用,只好让你亲眼见见。” 笔尖已从眉上移下,他并未描眼,而是缓缓靠近,点画起了鼻峰与双唇。 冷香扑面,呼吸微融,此时谁都没有说话。 林斐然是觉得此时开口有些无礼,至于如霰,无人知晓他此时心绪。 在林斐然闭眼之时,他只是以目光描摹着她,摹过她的鼻峰,摹过她起伏的唇线,不常动笔,只是偶尔点画,但直至最后,他也没有触及那一双眼。 “好了。”他收回手,将笔放下,顺手拿过铜镜,垂目看她,“如何?” 林斐然睁眼,打量镜中之人,颇为惊叹,倒不是这绘出的容貌有多惊人,而是叹于他的手法。 画毁的两条长眉再度修改,拉长些许,鼻峰顿下,唇角上扬,天生一副不甚出众,却又极能博人好感的老实相。除了那双眼外,与她原本的相貌再无相似之处。 她心下满意,捧着铜镜来回看了许久,这才准备动身。 两界以无尽海相隔,人界的界门是南部的无尽海,而在妖界,出入的界门却在天际。 界门之下,立有一处高耸的登天塔,若要出入,需得出示谕令,再行登记。 林斐然此行坐上了如霰的专属鸾驾,内里温软舒适,绒毯能压下寸许,叫人一旦坐之难忘,车外则以一只金纸化作的鸾鸟牵拉,振翅之时也颇具威风。 鸾驾拔地而起,速度极快,不到两刻便从行止宫飞至登天塔外。 此时星光点点,守塔之人早早收到消息,在塔外等候,即便如此,他们也未轻易放心,而是在收到林斐然递出的谕令后才大开界门。 天幕之上星子骤亮,星线四射相连,环环交接下,最终连成一片罗网般的符文。 鸾鸟振翅,从塔上飞起,直穿星海而过,颠倒间,黑白交替杂乱,周遭由夜变昼,鸾驾破水而出,扬起水花无数,一跃入空。 不论看多少此,林斐然都会为这般奇幻的景象所撼动。 鸾驾正盘旋于海岸之上,寻找落点,她探出头去观赏,忽见一道白影立于岸沿,仰头看来,随即朝他们招了招手。 林斐然见之疑惑,但还是下意识伸手回应。 顷刻间,一道明光自那人掌间击出,轰碎了半边车架,此般迅猛的灵力,至少是逍遥境。 旋即又有无数光线缠绕而上,如细丝紧弦般直直勒缚着金纸鸾鸟,生生将鸾驾扯至岸边。 坠落间,林斐然不由看向如霰,这难道就是他足不出户缘由?! 50-60 第51章 春城飞花 忽然吃饱了 林斐然挥开鸾驾碎片, 蹙眉转头,见到身后之人,骤然瞪大双眼:“尊、尊主?!” 如霰一头雪发不知何时转乌, 眸色也自青翠化为墨绿,乍一看与常人的黑瞳无异, 左眸上那抹红痕不见,只在眼睑处凝成一粒泣血般的红痣, 除此之外, 容貌未改。 …… 不对,这已经算大变样了! 鸾驾轰然碎裂,灼灼烈日洒下, 海风灌入, 将车内两人的发尾及衣角吹起,林斐然惊讶之际, 如霰拉着她的右肩起身,两人旋身跃出。 金纸化成的鸾鸟仍在嘶鸣顽抗, 下落间, 她似乎感受到些微不对。 按照如霰的性子, 岂会如此白白受袭,恐怕早就反戈相击! 二人落到岸边,与那贸然出手的白衣人对峙,其下激浪拍石崖,将落入其中的鸾驾卷回深海,倏而归于平静。 此时并不是问话的时机,林斐然按下思绪,只看向对方。 那人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容色俊秀, 却偏偏面无表情,一头黑发用木枝簪挽,穿着一身宽松麻衣,细细看去也并非白色,倒像是经过反复浆洗后磨出的本色。 林斐然望着他,突然想到自己替嫁至妖界时,曾在无尽海崖岸上见到一道白影,与那人有过短暂的对视。 此时看来,倒像极了那时见过的身影。 她目光疑惑,看得仔细,对面之人也在打量他们, 他脑袋未动,一对乌瞳却不停在林斐然与如霰身上来回游移,不知思索出什么,兀自点了点头,自顾自下了某种决心。 他看向林斐然,定神道:“后生,不必惧怕,今日既然叫我遇见,定会护你无虞。” 林斐然手一顿,默然将出鞘半寸的弟子剑收回,试探问道:“前辈是?” 那人抱着琵琶,神色未变,答道:“无名之人,谢看花,受命在此方守界。守护人族是我职责所在,如今你受大妖胁迫,我不会坐视不管。” 守界人谢看花? 乾道弟子必定听过这个名号,但其人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林斐然停顿几息,才将眼前之人与书中人物联系起来。 她松了肩膀,缓声道:“前辈有所误会,我与他相熟,并非胁迫所致。” 谢看花微怔:“那方才你为何要对我招手求救?” 林斐然:“……不是前辈你先招手的么?” 谢看花面无表情地模仿起来,做了个趴窗探头的动作:“你先在鸾驾中探头看我,神色惊惧,似有泪光,我这才抬手问你可有异事,你立即挥手应答——啊,我误会了。” 他收回模仿的手,凝着神情感叹:“还好你嫁入妖界那日,我并未出手,否则便是拆了一桩婚。” 听到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如霰偏头笑了一声。 “嫁入妖界那日?”林斐然疑惑道,“前辈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那夜你我对视一眼,我看到你了,你眼睛很红,但我分不清是为何而红,所以并未贸然出手,只以眼神询问,但你并未回应。”谢看花抱着琵琶回身,在另一处蹲下,“我时常误解他人,闹出不少笑话,还是谨慎些好。” 林斐然又想到那夜,难道她那时若是招手,他也会出手拦下一列婚队? 谢看花说完这些,并未停下,他蹲身拨弄地上的石子星阵,继续道:“无尽海人迹罕至,少有人来,但光是那段时日,就有至少三波人要入妖界,有些异常,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林斐然问:“三波人?” “是。”谢看花回忆道,“刚开始是你们,妖族自可入界,又是婚队,我便未阻拦,后来是两个少年人,好像是要入界救人,再加上符令在手,我便为他们寻了一处镜门——那可是我守界多年,巡视数处,好不容易发现的界门漏洞,如今也被妖尊亲手补了。” 说到此处,林斐然心知他说的是江尽与穆千二人,听到妖尊补洞,她看了如霰一眼。 他并未细听,只观赏四周,大抵许多年未曾见到无尽海了。 “那最后一波呢?”林斐然疑惑,难道其实还有人探查她? “不是一波,是一人。最后一位是个少年人,姿容出色,修为不俗,也是来寻人的,说是他的友人受了伤,我问是什么模样,听他形容,像是女子,又像是个眼明心净的呆子……我那时只见过你一个女子,但还未等我说完,他便匆匆走了。” 听到这番形容,如霰倒是抬眸看她一眼。 林斐然却听得有些糊涂,但转念一想,除江尽、穆千二人外,再无人来找她麻烦,况且这番形容,怎么听都不像她,大抵是巧合罢了。 谢看花盯了手下星阵许久,始终不成,直接抬手将阵扬了,又站起身看向林斐然。 “后生,你们到人界做什么,要去哪,可否捎我一程,我不识路。况且你们新婚燕尔,若是路途无趣,我还可弹琴助兴。” 好自然的一个人! “前辈误会了,我与他并非伴侣,上次迎亲一事也并非真意。” 林斐然看了如霰一眼,疑惑于他此时的沉默,琢磨片刻,还是点了头,“前辈要去哪里,若是顺路,可以一道。” 谢看花幽幽叹气:“春城。” 听到这个答案,林斐然并未惊讶,如今天下之人,恐怕有半数之多都要去往春城。 “我们亦要前往,但我二人要参典,只得徒步而去,前辈不如与我们一道出了无尽海,后面再同他人御剑前去。” 谢看花面无异色,但眸光更为黯淡:“我虽非参典弟子,却也得徒步而去,不然也不会如此焦躁。” 林斐然无法从那平静的神情上看出半分焦躁,但还是答应下来。 谢看花向她颔首道谢,又问:“后生,你叫什么?你身后那位又如何称呼?” 林斐然一顿:“前辈唤我文然便好,至于他……” “白翡。”如霰看了她一眼,“玉石一族,是她的契妖。” 谢看花心中十分讶异,但面上也只是微微睁眼而已,他看向林斐然,嘴唇微张:“是吗?” “是吗?!”林斐然也看向如霰,更加震惊,眼瞪得溜圆。 “不是吗。”如霰抱臂从二人间走过,姿态优雅,颇有闲庭信步之感,几步后,一尾白鱼浮游而出,在他身侧吐泡。 铁证如山,谢看花看向林斐然的眼神都变了:“文然后生,如今役妖敕令已然十分少见,你是如何契到这般大妖的?” 境界无法直接看出,却可以通过气机判断,境界越高,气机越好,观此妖族气机,虽有些蒙昧混沌之感,却十分气盛,定然是个境界颇高的大妖,但这后生看起来也就照海境左右。 林斐然摸摸脖颈,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可能,是因为我人好罢。” 谢看花竟未质疑,还颇为认同:“也是,善人有善因,出善果,说不准是你命中有此机缘。” 走出数米的如霰回头,见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开口道:“还不走?” “马上来马上来!”林斐然下意识开口,后又依礼请谢看花先行。 谢看花与她同行,面无表情点头道:“很少见到不厌恶妖族的少年人,你能有此契奴,不对,不可再唤契奴,你能有此契妖,大抵与你的态度有关,我向来以为结契双方应当互助……” 谢看花看起来是个内敛寡言之人,面上也没多少神情,总是抱着琵琶,却意外的话多,大多是问林斐然如今的乾道之事。 他离群太久,许多事已然不熟。 两人聊了一路,期间如霰并未插口,他只是偶尔摸一摸化作小狐的夯货,逗一逗白鱼,在林斐然被谢看花惊到时看她一眼,其余时刻都十分安静。 如碧磬所言,如霰不喜和人接触,更不喜与生人多言。 不是不会,而是不喜,不喜欢的事,他从来不做。 行至傍晚,三人停在一条溪边休憩,暮色霞光遍地,溪中游鱼浅跃,晚风微醺。 林斐然对自己的食量很有自知之明,离界前在妖都几处街市都扫荡过一遍,芥子袋中食物丰富,此时更是毫不吝啬地摆设出来,请另外两人同享。 如霰向来食量不大,吃得清淡,林斐然为他摆了几份清糕,上了一盏玉露,在他有些意外的视线中自己低头吃了起来。 谢看花并无口腹之欲,但见到这样丰盛的食物,仍旧有些意外,他从兜里翻出几粒浑圆的夜明珠以作酬谢,随即安静食用起来,偶尔用余光睨过另外两人。 文然后生倒是吃得认真,饭量虽然过于大了,但也能理解,毕竟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吃再多都不意外……至少他不能表现出意外之色。 他视线一晃,又看向那个容貌过于出众,却又十分安静的妖族人,甚至可以再加一个限定,妖族美人。 饶是他过往见多识广,也绝未见过这般姿容的人。 美人话并不多,有些安静,但他的安静显然与性情没有任何关系,他看得出来,这人只是不愿开口。 大多时候,他的视线都是漫不经心的,偶尔看花看草,逗鱼逗狐,好似看过许多,实则什么都没入眼。 现在却有些不同,他吃过几块糕点,饮了清露,便停了手,随即就这么闲适地搭起二郎腿,托着下颌,直直看着后生吃东西。 那眼神与看花看草绝不相同。 然后他听到了这个妖族今日说的第二句话:“有鱼,吃不吃。” 后生闻言抬头,认真道:“当然吃,哪里有鱼。” 谢看花:“……” 他又听那妖族人道:“溪中,我听到声响了,是银鱼。” 后生眼都亮了,立即放下碗筷,朝溪边走去,借着未落的日色,她应当是看到什么,回头道:“真的!” 谢看花也有所耳闻,这银鱼原本是妖界特有的鱼种,鲜嫩少刺,肉质细美,后来有商队于两界来回倒卖,无尽海附近便有渔民豢养。 难道鱼苗流到此处溪中了? 那后生应当是喜欢吃这银鱼,当即便挽了裤脚,入溪打捞起来。 这妖族美人也随之转身,背靠桌沿,长腿再度搭起,他悬起的足尖踢了踢腿侧的小狐:“你也去。” 那小狐汪了一声,下一刻便欢快跑去,扑入水中,比起捉鱼,它更像是纯粹去玩水的。 后生显然平日里便是个认真的性子,她并未用术法,而是举着一把弟子剑老实叉鱼,神情和缓,眸中映着溪光,颇有一番天然之感,情绪也十分稳定。 即便被那小狐将鱼闹走,她也并未恼怒,只是抿唇笑了一下,自己又转身去寻鱼。 谢看花面无表情观察,不知为何,见到这番景象,竟有种久违的心静之感。 少年人,连抓鱼都是开怀的,倒是让他忆起过往。 忽然,他见到这妖族美人掌中灵光乍现,两尾银鱼自他芥子袋中浮出,又悄无声息地被放入溪水上游。 “……” 心中回忆骤然堵塞,难怪此处会有银鱼,原是他放的。 腹诽之际,那人忽然侧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既非威胁,也无请求,甚至未发一言,仅仅是这样的一眼,他心中便知晓有些话不该说。 谢看花放下碗筷,忽然觉得饱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先甜一会儿,大概下章就要入城了 第52章 春城飞花 “好不好看?”…… 林斐然在妖界这段时日, 除了清晨常吃的包子外,入口最多的便是银鱼。 荀飞飞平日里虽是一副不与人亲近的酷哥样,但其实厨艺了得, 私下也爱钻研,每有所得, 总要叫上几人去他那偏僻的院中品尝。 不论如何,他做的菜里一定会有银鱼, 或烤、或炸、或炖, 风味俱佳。 临行前,想着林斐然一人上路,他还替她备了许多配料, 说去往春城路上一定有溪, 若是食物吃完了,还可以此相佐, 配上河鱼飞鸟,总饿不着。 她深以为然, 又将这些精心配制的料包收好, 本以备不时之需, 却没想到今日运道极好,捉了三条银鱼,不用上特制调料实在可惜。 林斐然向来眸光平和,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也弯了眼,微微晃起腿来,堆燃的火光点在她眼中,颇为明亮。 如霰坐在一旁,手中正拢着一捧金珠把玩, 他的视线扫过身侧,心情颇好地捻起一粒抛向空中,早早等在前方的夯货扬爪一跃,衔在口中,嚼糖豆似地吞咽下去,颇为高兴地汪了一声。 谢看花沉默半晌,问道:“妖界的狐狸都是狗叫的吗?” 林斐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回答:“不知道其他狐狸,但夯货是这么叫的。” “夯货?这名字听来倒有包容之意,看来白翡道友对其宠爱有加。不过狐狸狗叫,确实好笑。”谢看花觉得有趣,甚至笑出了声,但因面上仍旧一片平静,便衬得这话也变了味道。 “……” 林斐然欲言又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心道,天下奇人居多,遇上一二也不足为奇。 “前辈,你就此离开,不守界了么?” 如霰闻言也看了谢看花一眼。 谢看花摇头:“不必,春城一事更为重要,我必须在场,而且几个宗门之间也已商讨出暂时接替的人选。” 银鱼烤好,香味确实叫人垂涎欲滴,他道谢后接过一只,边吃边道:“况且那妖尊沉寂多年,自我守界以来,没有半点异动,想来他并非是个好战之人,如无意外,界海暂时无碍。” 林斐然闻言想起什么:“前辈又为何到无尽海守界?那里地处偏僻,周围大多是不同术法的凡人,于修行并无益处。” 谢看花沉默许久,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要躲人。” “躲哪个人?” 他肃容道:“躲每一个人,我只想同我的琵琶待在一处。” 林斐然闻言略略松气,虽然相识不久,但她看得出谢看花此人秉性不同俗流,世间求同存异者少,她还以为他是被排挤到此,不是便好。 她看向他身侧的琵琶,弦明身润,不由道:“看来前辈的乐艺非同凡响。” “确然,今次相见有缘,我便为你弹上一曲。”谢看花吃过银鱼,顿时来了兴致,他擦净手,调弦拨音,气度天成,倒真似琴祖降世,仙乐将出。 夜幕高升,明月清悬,声声琶音从溪边传出,铮然声响,如老妪夜啼,恶鬼哭嚎,音不似音,惊起几树飞鸟,听得夯货脊背发麻,默默把头供到如霰腿下,试图借此屏蔽。 什么叫呕哑嘲哳难为听,林斐然今日有了切身之感。仿佛他拨的不是琴弦,而听者脑中那根筋。 弹得兴起,谢看花起身走到溪边坐下,双目轻闭,完全沉浸其中,不再理会旁人,他甚至开口轻声唱和,那调子并非五音不全,只是比寻常曲谱多了几个音。 林斐然无声吃掉余下银鱼,看着他的背影,差点拊掌,心中满是折服。 人能有此心态,何愁大事不成。 感概之余,足下符光掠过,她低头看去,是一处隔音法阵,既隔绝了谢看花的琴音,又遮蔽了她与如霰对话。 她转头看去,如霰仍在喂夯货,头颅微低,侧睫微弯,一身金白长袍映着火光,其上莲纹潋滟,腕上、腿上金环煜煜流光,本有些许靡艳,那身文武袖制式却又将人衬出几分修长与锋锐。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发色并非全然的黑,在火光透映下,现出一段极美的墨绿。 与雪发的他大为不同,此时倒显出几分危险之感。 林斐然看了片刻,忽而开口:“尊主,你怎么突然变装了?” 如霰抬眸,火光之下,他的眸子才有了往日那般的翠色:“本尊容貌独特,世人皆知,我若不变一变,你换脸又有何意义?” 她点头,又问:“到底哪个是你真正的模样?” “不过是换了发色,眼上红痕凝作一枚小痣罢了,容貌未变,何来真正一说?孔雀一族,向来只有蓝绿之别,发色也是如此,不过族内不幸,这一辈里出了我这样一只怪异的白孔雀。” 言罢,他忽而直起身,抬起手,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弯眼笑道:“好不好看?” “啊?”林斐然顿了片刻,认认真真看过,点头道,“好看。” “白的好看,还是绿的好看?” “……都好看。”林斐然说完,看了看仍然沉醉的谢看花,微微倾身,低声道,“尊主,其实你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人固有其美,非他人龃龉可改。” 如霰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但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平静的眸光,他忽而低声笑了起来,震得碎发散落眼上。 林斐然并不讶然,也未探问,毕竟如霰时常这般莫名发笑,她早已习惯。 “尊主,今日谢前辈随行,所以我一直没有时机相问,你为何会随我一同参与飞花会?方才从鸾驾落下时,又为何未曾反击?” 如霰最初同她结契时便说过,他要她入朝圣谷寻物,他也从人皇那里拿到了入谷名额,所以他并不需要参与飞花会,他只需在朝圣谷开启之时将名额给她,再由她去寻宝。 难道真是为了向她证明他可以出妖都?这不合理。 如霰转眼看她,笑意未褪:“看在本尊此时心情俱佳的份上,可以告诉你。我要的是朝圣谷内的一种灵草,你未见过,难以分辨,纵使有阴阳鱼在,却也始终不便,所以我打算亲自入谷,但圣灵未必愿让妖族进入,所以,我要先入飞花会一试。” 若是他能参与飞花会,定然也能入朝圣谷。 林斐然疑道:“如何尝试?” 如霰倚着方桌,抬掌间,一只白鱼跃然其中:“你我结了役妖敕令,绑作一体,或许,能借你气息一试。” “以前有人这样做过?” “谁知道呢,朝圣谷已经许久未开了,上一次,还是几百年前。” 谈及此处,林斐然灵光一闪,忽道:“飞花会只有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参与,尊主,你不会压制境界了罢?!” 所以在鸾驾受袭时,他并未对谢看花出手。 如霰没有否认,只竖指落到唇上,作噤声之状,他眉眼间全无惧意,尽是张扬:“压制境界又如何,我做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不过——” 他抬手拉下半边衣袍,猝然露出一片皙白之色,林斐然正要偏头,便被他未卜先知般叫住:“不准转眼,好好看清,赶路这几日,你便学一学这封脉之术。” 借着火光与月色,林斐然看到一片细密的光点从其肩背处流过,颇为绮丽,但凑近细观,才知那并非错觉。 他的脉络之间埋着许多银针,根根流银,乍一看便似星光闪烁。 “我境界过高,若要回落至问心境,唯有封脉之法。不过我并未全压,尚且留了一半,入城当晚,我会为你除第二次咒,随后,由你来为我封去剩下的灵脉。” 说完这话,身后久久没有回音,如霰将衣襟合拢,转眼看去:“听清楚了么?” 林斐然神色复杂,顿了许久才道:“尊主,有这样的精神,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的气息,你尽管借去。” 如霰听笑了,他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枚银针与一块木板递给她:“灵脉穴位你定然识得,那便练一练力道与准度,封脉针法细密,间隔极短,若有错漏……” “我明白的!” 林斐然抬手接过,听如霰说起行针要点,又看他演示几遍,自己动手练习起来。 不远处,谢看花还在弹唱,溪中游鱼偶有几只翻白肚而起,顺流而下。 * 翌日天明,三人趁着日色出发,出了溪谷便都是大道,十分平坦,故而几人脚程渐快。 林斐然白日里带着两人赶路,间或遇上几只妖兽,便提剑除去,如有奇果,她也会纵身摘下,与两人分食,若有城镇,她更是率先将食宿安排好。 至于夜里,她大多时候都在练习行针之法,她睡得不早,总要等两人歇下,重新巡过一遍阵法后才和衣而眠。 一连半月,三人日出则行,日落才歇,本是匆忙之行,谢看花却未有不适之感,无他,林斐然实在太会照顾人。 她不是个爱邀功的性子,做什么都是默然的,总能注意到细枝末节,有时他话还未出口,她就已将事办妥,无需旁人半点操心。 这般性情,往往意味着有个不大幸福的过去。 谢看花叹气,受人照顾,难免过意不去,他翻遍全身,也只摸出一捧又一捧的海珠,便都赠给了她。 如此赶路,三人终于在某日午间看到了春城的影子,只需再穿过一片谷林便可抵达。 行至山谷间,林斐然顿下脚步,侧耳细听,蹙眉道:“好像有人说话。” 谢看花到底是个修为高深的前辈,他指向崖壁之上:“从那处传来的。” 三人抬头看去,嶙峋的山崖之上生有一棵歪脖树,树旁飞有一只雄鹰,它正发狠一般地叨啄着挂在树上的人,那人捂着头,摇摇欲坠,呼救声正是从那人口中发出。 林斐然眸光微动,她转眼看向如霰,他抱臂而立,凉声道:“难道我拉着你了不成?正好歇一歇。” 言罢,他兀自寻了一处平石坐下,长腿一伸,夯货立即上前以爪锤之。 林斐然再未言语,她拔出弟子剑,纵身踏上,御剑而去。 谢看花看得奇怪,问道:“白翡道友,她这是?” 如霰见怪不怪,望向那个身影,缓声道:“有的人天生如此,听不得人呼救。” 谢看花心下了然,一时感叹道:“世间竟还有此修士,文然小友此等心境,以后定有所为。” 如霰抬眼,后轻笑一声,眼露讽意:“你们这些人,总是嘴上说得好听,若真要你们像她那般做,又都推辞起来。” 谢看花面无表情,却神色清明,他并不否认:“的确。” 不然他也不会做许多年的守界人,远离纷争。 林斐然御剑到了歪脖树旁,那雄鹰转眼见她,立即长鸣一声,却又畏惧于修士身份,不敢上前。 她看向挂在歪脖树间的男人,他是个凡人,大抵三十来岁,头发不长,只在脑后短短扎起。 林斐然清声问道:“你爬到此处做什么?偷雏鹰的吗?” 听到有人问话,他立即抬起头,双眼大亮,当即爽朗笑了起来:“苍天有眼,终于有人听见我的呼救……不是,小妹妹,我绝非偷鸟贼!我本要去往春城,路过谷底,见一只雏鹰呼救,便为它包了伤口,送回窝中,哪知上得来,下不去!” 林斐然往窝里一看,雏鹰身上确实有包扎痕迹,她半信之际,见到这男人的面容,一时怔愣起来。 男子面容坚毅,神情洒脱,许是常年行走于日色下,反倒透出一种健康的铜色,最为惹眼的,他面上的一道疤。 那道疤自左额而起,横贯左眼、鼻峰、右唇角——林斐然不必再看,也知道那道疤会继续贯穿而下,劈过他的下颌、前胸,几乎将他一分为二。 这是曾以凡人之力,比肩修士,打败四位登高境尊者的人界传说,人侠辜不悔。 他是林斐然所知晓的人中,离侠最近的人—— 作者有话说:河神:少年人,你掉的是这个金孔雀,白孔雀,还是这个绿孔雀? 林斐然:额……都是我掉的? 河神:你只掉了一个 林斐然:好吧,我掉的是绿的 …… 林斐然:等一下,河神,不是,如霰,是你要玩河神游戏的,你给我的就是绿孔雀,总不能睁眼说瞎话,怎么自己生气了…… 第53章 春城飞花 拔刀而出,伏尸千里,虽九死…… 修士与凡人天生便有差异。 灵气无处不在, 修士可以凭此乘风遨游,呼云唤雨,凡人可以依凭的却只有双手。 那一年, 辜不悔于西乡大泽府游历,路遇世家修者欺凌弱小, 他拔刀而出,迎战四人。 那一日战得惨烈, 黄风悲啸, 肆血漫天,为他铭刻了横贯半身的伤,但终究是胜了, 只是为了一户极为普通的人家。 在辜不悔之前, 没人想过凡人也能与修士抗衡,但在辜不悔之后, 也再没有一人能与修士抗衡。 林斐然立于长剑之上,望着这个大呼小叫的男人, 目光忽而奇异起来, 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地方, 这样一个狼狈的场景遇见辜不悔? 辜不悔见她不语,以为还有误会,继续解释道:“小妹妹,你仔细看看这小鸟,它身上的伤药是我上的,包扎的布匹是我唯一干净的丝帕……” 林斐然转眼看过,又望向这崖壁,奇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听她这样问话,他便知晓她是信了, 挠头笑道:“自是爬上来的,峭壁看着陡,其实借力点极多,呲溜就上来了,若不是这鹰闹我,我早便呲溜下去!” 林斐然闻言,御剑前行半分,挡住飞鹰身影,露出剑尾:“那我带你下去。” “多谢多谢!”辜不悔怔愣一瞬后放声大笑起来,他遮盖住被叨破的衣裳,压住歪脖树,纵身一跃,竟稳稳落到林斐然剑上,双手大张,“许久未搭修士长剑,倒有些不习惯了。” 林斐然下行速度并不快,她甚至有些紧张,便愈发话少,闻言只是转头看他一眼,默然放缓了一些。 直至落地,辜不悔纵身从剑上跃下,跑到崖底摸出六柄长剑,一个包袱,一个幕篱,对她道:“我只是一个凡人,身上唯一能算灵宝的也只有这几枚灵玉了,权作谢礼,切莫嫌弃!” 林斐然还未推辞,便被他硬塞了两枚灵玉,随后便见他从包袱中摸出一盒粉脂,指尖蘸取膏体后抹在脸上,那粉脂与他肤色极不相衬,却妥帖地掩住了他的伤疤。 他将幕篱戴在头顶,六柄长剑逐一挂上腰间蹀躞带,像个高头大马、肌肉虬结的剑客,却独独不像传闻中那个挎刀的辜不悔。 辜不悔对她笑道:“不必推辞,我皮糙肉厚,叨两口无甚大碍,但若不是你,今日那飞鹰势必要与我同归于尽,何苦来哉,你多少是救了条命,这谢礼就当是为飞鹰而送。” 林斐然一怔,没想到他是为这鹰送上谢礼。 她仔细看去,透过灰扑扑的幕帘,只能隐约看到他咧笑间的白牙,其余俱都模糊起来。 两人相谈间,如霰与谢看花上前询问:“怎么了?” 辜不悔三言两语解释过,没心没肺笑道:“其实我悬在此处已久,大抵两三时辰,来往了几波人都没搭理我,原本叨我的两只飞鹰都开始轮值了。” 谢看花扫过他的装扮,问道:“此处临近春城,大家急着入内,未曾听到也属正常。阁下如何称呼,也是要去春城吗?” “凡人一个,也不知比诸位大还是小,便不拘称谓了,唤我十三便好。”辜不悔并未说出真名,亦未询问三人名号,只道,“此番经过溪谷,入密林,自是要往春城而去,相遇是缘,诸位若不弃,可一路同行?” 谢看花原本就是随行之人,不好作答,便看向如霰,谁知他也没开口,而是望向林斐然,林斐然却未注意到二人视线,只看着辜不悔。 她问得直白:“为何要掩住伤痕,为何要戴上幕篱?” 辜不悔却未讶异,只是早有意料般的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问出这话,这三人里,一看便只有你会这般发问。无甚缘由,烂疤骇人,遮着不碍观瞻。” 林斐然闻言却仍旧不解,她看过的传记中,辜不悔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她错认?或是传记有误? 若他确然是辜不悔,又何必遮面而行? 她并未追问下去,激荡的心也渐渐平息,她点了头:“密林幽深难行,人多些也好。” 于是四人就此上路,林斐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不语,如霰时不时看她一眼,唯有谢看花一无所觉,他正同辜不悔聊起音律一事,两个半调子如遇知音,滔滔不绝起来。 春城四周是一片浓郁的密林,它并不似普通深林般瘴气遍布,反倒十分疏朗明晰,灿阳斜入间,花草繁茂,清香宜人,其中或闻奇鸟长鸣,或见小兽奔袭,无不灵动,如画中仙境。 这是入城的必经之路,四人一路上遇到不少打坐歇息的修士,其间法宝腾飞,功法变换,叫辜不悔看花了眼。 他惊呼时总要拍拍林斐然的肩膀,叫她去看,但见她兴致不高,便也悄然叹息一声。 行至中段,修士渐少,凡人却慢慢多了起来,他们或以群聚,或雇有好手簇拥,不似修士那般,最多三两人结伴。 前来春城的凡人中,老少皆有,穷富俱占,在这不算宽阔的密林中却又显得泾渭分明。 见如此多人停驻此处,林斐然跃上树顶前望,这才发现是入城之人太多,一时难行。 她落到树下,对三人道:“城门前排起了龙队,拥堵难行,不如在此等等?” 谢看花点头应下,如霰也没有异议。 “正好歇歇脚。”辜不悔开口,挂着咣当作响的铁剑坐到左侧,看向身侧的大娘,热心道,“吃馍馍不?” 他遮着面,又浑身是剑,骤然靠近,大娘立即缩回脑袋,小心摇头,抱着包袱挪远了些。 这一群人显然是一同来的,他们服饰装扮相近,面黄肌瘦,口唇皲裂,比起风尘仆仆的普通人,更显狼狈贫苦,倒像是灾祸后的难民。 林斐然看过他们,将视线落在最中间那个女子身上。 她闭着双目,盘坐石上,左手平握下垂,掌心坠有几圈细绳,右手扬举,持有一柄三寸长的小戟,身着宽袍,将四肢掩在其下,却又露出半截纤细腰肢。 林斐然认得出,这是佛释一道的观音手印。 左手持绳下垂,是为绢索手,右手持戟上扬,是为宝戟手,如此,可避灾祛邪,索十方安定。 她是修士。 蓦然间,她睁开眼,一双蒙白的眸子向林斐然看去,容色平和,凝视许久后,又微微颔首,旋即闭回双目。 “大娘,观你们穿着打扮,倒像是从北边而来,也是到这春城来求见圣人的吗?”辜不悔厚着脸皮蹭上去,又将手中白馍递出几分。 现在他倒不怕骇着别人。 林斐然回头看了眼,谢看花正坐在一旁保养琵琶,如霰则是被人盯得烦了,索性坐落树上,闭目养神。 二人不必看顾,于是她也凑上前去,从芥子袋中掏出几个大肉包,佐上荀飞飞烤制的肉串,顿时叫人口涎欲滴,连捧着白馍的辜不悔也转过头,喉口微动。 这下不止是大娘,连带周围几人都扬头看来,目带渴望。 林斐然索性将余下的包子与肉串摆放出,她实在太懂饥饿的痛苦,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最好的“贿赂”。 她抬手示意,周围人试探性伸手来拿,辜不悔也混入其间,摸上一个大包子。 林斐然拦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到底叫什么?” 灰扑扑的纱帘后隐约露出一排白牙:“小妹妹,你见到我,见到这道横疤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又何必追问。你心中觉得我是谁,我便是谁,可以吃了吗?” 得了确切答案,林斐然也没再阻止,而是看向周围人:“你们衣衫上的图腾我见过,你们是北原来的?” 有人小声应道:“是,北原天寒地冻,仙长以前去过?” 林斐然点头:“以往北原妖兽出没,我便与师兄去过几次,不过只是除妖,并未多留,方才也只是认出了那身烈火纹。” 有人闻言叹息:“如今的北原,怕是妖兽都不多了。” 辜不悔吃着肉串,抚平幕帘,好奇道:“为何,难道终于有宗门去北原坐镇,妖兽不敢作乱了?” “非也。”一位阿婆转头看向中心那位女子,“我们北原也是有宗门的,只是不比四大洲的宗门这般强悍,但千百年来也始终庇护着北原子民。” 林斐然复又看向那名女子。 北原确实有个宗门,名为神女宗,十分神秘,从不招纳弟子,如同其他散小的宗门一般,在乾道毫无声名,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当初同蓟常英在北原历练时偶然碰见的。 那阿婆又道:“妖兽之所以不多,是因为它们也无法在北原活下来了,就如我们一般,要么迁徙别处,要么死在那里。” 辜不悔手中抛着几枚石子,沉默片刻后道:“我听闻北边疫病肆虐,可有其事?” 阿婆点头,苍老的面上显出几分凄惶:“这是因为苍天不满,所以才向我们降下诅咒,落下天罚之物,自它出现后,寒症疫病便蔓延开来,就连我刚出世的孙子也…… 起初,神女宗的各位仙长还可医治一二,久而久之,便也束手无策,我们只得南下春城。” 林斐然不期然想到橙花,那个同样来自北原,被寒症危及性命的少女,于是她蹙眉问道:“何为天罚之物?” 阿婆却立即双手合十,讳莫如深,仿佛光是提及都有莫大罪孽:“一路上多亏圣女护佑,我们才能平安到此。” 林斐然与辜不悔一同看向中心,却见那女子已然睁眼,一对蒙白双瞳映着他们二人身影,恍惚间,似有淡淡光晕围绕她周身。 辜不悔不禁开口:“这病是否会有其他治法?” 那圣女开口,声音细长悠远,竟莫名带有几分神性:“迄今无法可医,我南下春城,便是为了会见慕容医祖,求一张医方。今日二位善行,神女宗铭记在心,他日必报。” 言罢,她掌间小戟化作柳枝,洒下仙露三滴,一滴入辜不悔眉心,两滴入林斐然手腕,落之有痕。 辜不悔摸了摸额心,心下好奇,忍不住从包袱中掏出面铜镜,背身掀开幕帘细看起来,只见眉心有一点细小红痣,遂抬手搓了搓。 正待此时,一个前去放水的富庶男子瞥见他的面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大骇,惊呼一声后向对面跑去,混入自家护卫队中,大喊道。 “辜、辜不悔在这里!” 声音惊惧,震飞几只乌鹊,四周忽而沸腾起来,只除了北原来客以及林斐然几人。 林斐然转身看去,面色疑惑,却见辜不悔已然放下幕帘,坐到石上,似无所觉般吃着肉串,蹀躞带上挂着的佩剑四散。 那富商仗着人多,指着此处道:“宵小之辈也想入春城,觅仙缘,痴心妄想!” 细看之下,余下百姓竟无一人反对,大多怒视此处,神色忿然。 林斐然站到辜不悔身前,他一怔,抬头看去,少女身影笔直,比这林间高枝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看过众人,问道:“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对面有人见她神色清正,眉眼困惑,似是当真不知晓,一时忍不住大声说道。 “他是辜不悔,杀人狂魔!当初他为了几个修士,竟血洗莲方镇,实在丧心病狂,小姑娘,你敢与他同行,小心命丧其手,他可是能将修士斩于刀下的恶人!” 林斐然倒是不知此事,她只知道当年辜不悔以一敌四,力战登高境尊者,救了一户人家。 她转头看去,辜不悔却仍无辩解之意,只对她道:“确实有这么一桩。” 见他认下,方才还同他说话的北原百姓默然后退半步。 不论在何处,不论有何缘由,一个几乎屠了一镇百姓的人,只会是万人唾弃的恶鬼。 对面之人见状冷笑:“恐怕迄今为止,还有不少人称你为‘人侠’罢?真是可笑至极,人侠竟会为了修士反手屠杀孱弱的凡人,天下岂有此等荒谬之事?你不配为侠!” 哗然之下,有一老者听闻这话,浑浊的眼中浮起一阵悲痛,他指向此处,枯瘦的指颤抖:“好啊,原来你就是辜不悔,老头我行至春城就是为你而来!苍天无眼,我便要求求城中圣人,以你之性命换回我儿!他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要你血洗一镇百姓?!” 有人低声道:“可他不是也救过许多人吗?” “他救的又不是我!”老者直直盯来,仿佛要将眼前人望出一个洞,“辜不悔,你等着,天道轮回,总要报在你头上!” 稠密的树林间偶尔洒下几许日色,辜不悔坐在浓荫下,幕帘掩去他所有神情,静默许久后,他又凑上前问:“大娘,这寒症到底是何时起始的?是一人患病,还是突然之间全部染疾?” 声音一如既往的明朗,仿佛方才的痛心指摘,他一句没有入耳。 “脸比城墙厚,心比黄蜂毒,这就是人侠!阿囡,就是他害死你爹爹!” 小孩闻言抹了抹眼,情急之下,将手中吃剩一半的白馍扔出,但因力道不够,只摔上辜不悔的袍角。 他却突然顿住,随即捡起馍馍起身,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几许日色,腰上悬挂的六把长剑肃冷无光,纱帘后的面容背光而视,越发沉郁难见。 老者立即将孩童护到身后,慌乱望向四周,大喊道:“人侠要动手了,欺辱孤寡小儿,此处还有仙长在场,你、你胆敢胡来!” 辜不悔却只是挠了挠后背,随手却又精准地将白馍扔到小孩怀中,散漫道:“食物精贵,入城后有没得吃都难说,还是自己留着罢。” 言罢,他竟看向林斐然,纱帘后又露出一口白牙:“还有没有肉包,我想屯点,还用灵玉和你换。” 林斐然只是看他,一双澄澈的眸子偶有波澜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讪笑道:“不愿便算了,若你想为他二人出头,我也只好就此欢迎——” 林斐然将腰间芥子袋解下,直直扔到桌上:“这里面装的全是食物,我可以把它们连同这个芥子袋赠你,但我有一个问题要问。” 她方才给出包子是为了换他一个肯定,现下又是问什么呢?要问小镇一事?要替这些人问道出头? 辜不悔毫无芥蒂笑道:“你可以问,但若不能说的,我不会回答。” 林斐然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相距不过半米,他能看到她眼中的明净与执拗,这眼神太过熟悉,他过往时常在镜中相见。 他听她问道:“侠是什么。” 辜不悔笑了,他笑了许久,双手搭在身侧六柄剑上,逆光而站,笑罢,他轻声说道:“侠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微怔,辜不悔却没有再继续,只是伸出双手讨巧般道:“小妹妹,这可是我最真心的回答,这个芥子袋我便拿走了?” 林斐然并未开口,她回身看向坐在林间的百姓,他们或是看戏 ,或是仇恨,或是不屑,每一分情绪都如此真实,她不知他们话中几分真假,同样,她也不知辜不悔话中几分真假。 辜不悔就在此处,他们却因为惧怕不敢上前,只得以口泄恨,怨声载道,骂声极难入耳。 她只知道,人人称颂的大侠,早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难怪他要遮掩疤痕,难怪他要覆面而行,他的脸一旦露出,便会为他带来指责与谩骂。 “下一批可以入城了!” 前方传来喜气洋洋的高呼,一群人立即起身,骂骂咧咧收拾行李,临行前还看他一眼,目光怨毒而恐惧。 那小孩终究还是将那个白馍扔砸回来,离得不远,狠狠掼入幕帘。 这或许是辜不悔受过的最轻的反抗。 他接住白馍,将芥子袋挂在腰间,咬了一口,无谓道:“有时候还是白馍香。” 春城前空出一片位置,便有人争先恐后抢入,林间百姓也匆匆而去,一时间只余纷乱的脚步声。 这时候,坐在中心静静望着他们的圣女起身,她不知看了多久,缓步行至二人身前,林斐然这才注意到她并未穿鞋,始终赤足。 “即将入城,特此拜别二位。” 言罢,她行了一个莲花礼,双手合十又结作慈悲印。 辜不悔吃着白馍,对她颔首,随即问道:“圣女可知从此处如何去北原?行西北方向吗?” 圣女闻言诧异,蒙白的眼微合,又道:“是,往西北去,路过中州便可径直北上。” 说完,她便带着北原子民转身离去,纤长的身影缓行在林间,十步一叩,虔诚而安静。 谢看花上前来,看过辜不悔,他不知真相,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怼,只抬头看向树顶:“白翡道友,该走了。” 林斐然这才回神看去,如霰高坐树顶,见她看来,这才起身落下,如同一片翻飞的翎羽。 他看过林斐然神色,这才道:“走罢。” 四人仍旧一同上路,但辜不悔有意与三人拉开距离,便再未搭话,只把玩手中芥子袋,身上挂有的长剑叮叮当当,折射出几道光斑。 春城四周环绕一条奔涌的江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桥,桥上蹲有不少歇脚的人,桥前又有饲养天马飞兽的车马侍,他们正在揽客,不愿入城,想走回头路的,可以搭车离开。 四人行至桥头,谢看花还未多停一步,便有身穿黄衫的少年少女上前,显然是认出了人,一把将他架住。 “师叔,你终于到了!我们还怕你又认错方向,缺席此次飞花会!” 谢看花抱着琵琶,望向门下弟子,忽而内向起来,他站在如霰身侧,面无表情摆手,如同驱赶猫狗:“你们先去,我自会和几位友人同入。” 一个少女双眼圆睁,似是不信友人一词,但转眼看到如霰时,目中惊艳难掩:“师叔,这个友人交得好……不是,现下祀官都已到场,就缺你和慕容大人,你得赶紧入席!” 言罢,他们没给谢看花拒绝的机会,一人抱走他的琵琶,一人向林斐然几人歉笑道:“事有缓急,我们先带师叔入城,诸位事后可寻他麻烦!” 琵琶被抱走,谢看花面无表情地急切起来,他回身向林斐然几人歉然颔首,转头拔腿便追,那架势颇像被抢了爱人。 辜不悔乐呵呵看着,也不顾方才的沉默,也向他抬手示意,待人走远了,这才停驻在一架天马前。 他问道:“去往中州什么价?” 那车马侍热情回道:“仙长,去往中州只要这个数,虽说有些贵,但如今人人步行而至,天马不多,错过可就没了!” 辜不悔佯装为难,笑道:“我可不是仙长,都是凡人,给个折扣算了!” 两人商量许久,终于敲定价钱,林斐然只在旁侧静看,终于,她开了口,语气笃定:“你要去北原。” 辜不悔点头承认:“是,活了大半辈子,少见雪色,去北原开开眼!” 林斐然却又上前一步:“只是如此吗?如果你当真觉得侠什么也不是,又为什么要去北原?” 辜不悔转头看她,抬手摘下幕篱,露出那张带笑的脸,面上脂膏微化,无法愈合的疤痕若隐若现。 “因为,我想去。” 面容骤然暴露在日光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小妹妹,突然问我侠之一事,怎么,你也想做人侠?” 林斐然握紧手中弟子剑:“侠,不必非得是人侠。” 辜不悔眸光渐深,手按上其中一把剑柄:“可你连什么是侠都不知道。” “你问我侠是什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锄强扶弱,以武犯禁,为国为民者便是侠吗?何为强弱,何为禁制?世上强弱之争经久不衰,至今未有定论,凭你一人又如何认定? 你剑上无血,想来从未杀人,若有朝一日,你要杀一个比你不如的人,你又算不算恃强凌弱?如有朝一日,你在大义与自我之间,选择为己,是不是又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小人?若有一日,你面对的便是天下人,那你是善是恶?” 林斐然定定看他:“……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辜不悔眸光微动,脂膏化下,露出狰狞的疤痕,他静静看着林斐然,回道:“这话应该对你说,你问我什么是侠,到底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如果是问我,我已经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了,侠什么也不是。” 他双手下放,拔出腰侧长剑,剑刃含光,却更有血色,斑驳的血痕凝结其上,肃意冲天。 “成为侠的第一步,便是杀。侠之一道,没有声名,没有快意。锄强扶弱,以武犯禁,都是说得简单,却又太过沉重的事,轻易背负不了,然若要出手,唯有拔刀。 知道先圣为何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吗?因为这注定是一条充满杀戮,沉重与孤独的路,路上唯你一人,却又横尸遍野,哀嚎不绝。” 锵然声响,长剑回鞘。 辜不悔看她:“拔刀而出,伏尸千里,虽九死其犹未悔。你是个有心人,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侠什么也不是。 少年人,不要用一个字眼限制自己,走得越远,越要学会忘记。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林斐然怔然而立,目光复杂。 辜不悔神色一改,又变回那个大大咧咧的武者:“原本只是来春城凑凑热闹,但现在我告诉自己,我更该去北原,所以我要走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有缘再见,还你这袋吃食。” 她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我叫,林斐然。” 辜不悔笑道:“好名字,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辜不悔。” 他踏上去往中州的天马车,对她笑着挥手,顺带拍了拍身侧蚊虫:“进城去吧,若是有缘,或许,我们会在北原相见!” 天马车需得凑齐七人才出发,加上辜不悔一人,正好凑足 。 车马侍踏上车辕,拉起缰绳,听得一声嘶鸣,天马振翅而起,荡过的旋流拂起林斐然的衣摆。 今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澄蓝的碧空一望无际,有人奔袭入城,有人乘车离去,来来往往,亦是众生相。 林斐然站立桥头,回身看向石桥对岸,那是一座极其恢弘的城池,门前车马如流,行人如织,城门之上悬着一块石碑,碑中只以狂草篆刻四字—— 不夜春城。 忽而一阵马蹄声传来,越发靠近,四周百姓急急退让,哗然四起。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行烈马队从西北处的密林中飞踏而出,尘烟渺渺,马队之上皆是蓝袍负剑的宗门弟子,那是道和宫的衣袍。 为首之人眉目如画,眸光微凝,犹有冰雪之姿,他手握缰绳,身子微倾,露出身后的雪色长剑。 即将行至桥头,他左手高扬,示意马队停步,右手回收,前行的大马猛然被缰绳拉回,顿时扬蹄嘶鸣,簌簌凉风吹入他的袖袍,宽阔浮起,遮掩小半片天际。 马蹄落下,恰巧踩至林斐然身侧。 于是她抬眼看去,恰巧与马上的卫常在对上视线,那双乌眸平静无波,冷寂如常,只静静俯看。 第54章 春城飞花 站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 长风一度, 拂乱眉眼。 阔别数月,再次相见,她看起来神思开阔不少。 发上用了细长银簪, 一袭玄衣修身挺拔,双钏缚袖, 袍角蔓有花纹,以银丝绣制, 精巧却又不惹人注目, 只是面容虽有大改,却变不了神色,变不了那双眼。 世上诸多人, 他唯独不会从林斐然的眼中看出半缕污浊, 窥见半片阴光,世上诸多人, 只有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对视的瞬间,种下的相思豆倏而在心口发热, 功法兀自运转, 一阵熟悉的暖意顷刻间涌向早已僵冷的四肢百骸, 于是十指微动,沉寂的心终于砰然,他再次溺入那抹安静孤韧的眸光中,难以自拔。 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没有多少肢体接触,他亦觉得不必。 道和宫有不少私下相恋的弟子,他撞见过许多,大多不过是两手交合,或是双肩相触, 说些无趣的话,然后毫无意义地对视互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望得再深,牵得再紧,若道不一,终要殊途,同道而行,方有永恒。 在他看来,这般相处,实在不如一同打坐练剑来得有意思。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与林斐然在小松林中打坐,她尚在苦恼运灵一事,毕竟努力半日,留下的灵力却十不存一,心中难免觉得挫败,纵然知晓与灵脉有关,她却仍不甘心,想探寻别路,便叫他行灵,她来观测。 卫常在依言照做,如往常般吐纳灵气,他修的功法与张春和一致,吐纳时不可紧闭双目,只得半阖眼帘,取自俯仰半阖,天地皆入眼之意。 灵力汇入周身,原本只是绕着他观察的少女脚步微顿,停至身前。 她先是弯身屈膝察看,随意绑起的长发便散落而下,细碎地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阵雪风的凛冽与难言的柔和,似是看得不甚清晰,她索性半跪雪间,仰头看来,清亮的眼很快凑近,望入他半阖的双目。 她就这般撞入眼中,卫常在眼睫轻颤,呼吸微滞,却不动声色地稳住,仿若仍在入定之中。 两人相隔咫尺,呼吸交融,他的眼直直地盯着她,盯着那双贸然闯入的眼,是她自己要看进来的。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睫羽划出一道目线,眼瞳却不似他的这般漆黑,雪光映衬下,是些微清浅的褐色,离得近了,便能望见她那因光线变换而放大缩小的瞳仁,望见占满她眼底的自己。 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眼中的好奇,能看到她额角拂动的碎发,能看到她带有淡淡细纹的双唇,能看到……她抽身离开,一切忽而消失,眼中只余冰雪。 “卫常在,你修的这门功法好生奇怪,怎么灵气还能从眼中走……卫常在、卫常在?怎么还在入定?醒醒——” 在她的呼唤中,卫常在结印收势,仰头看去,她立在澄澈的天际之下,目色清正而无畏,眼珠微动,正在打量他。 离得远了,往日清晰的景象都好似模糊起来。 自那之后,他似乎理解了那些无聊的同门,也是自那之后,他很喜欢在她没有察觉之时,悄然又肆意地打量她,或是在打坐之际,毫不遮掩地望进她的眼中。 白日不够,他便去寻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夜间以铜镜相窥,得以餍足,这才溺于她的目光,沉沉睡去。 无人知晓,在与她对望时,他几乎无法思考什么,只有看得久了,或是她移开视线,他才能从其中抽离。 她从不知晓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就如同此刻一般,她仗着自己容貌大改,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掩着身后之人退开两步,躲避尘土。 慢慢—— 心下砰然之际,又有细小藤蔓自脏器生发,蜿蜒爬下,顷刻间布满整颗心脏,然后,骤然紧缩。 卫常在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无声忍下骤痛,再抬眼时,一切情绪褪下,俱都埋没心底。 这控制心神的藤蔓是他自相思豆中而得。 禁书八卷有言,相思成结,一念生根,以五味浇灌,可催发情丝缕缕,缠缚心头,以控心神,可解相思。 解不解相思无碍,但他需要什么来控制自己,惩罚自己。 林斐然说他与她不是同道之人,可她连自己的道都不知晓,又如何肯定与他不同?她只是在生气罢了。 她不肯说如何才会原谅他,没关系,他会自己动手惩罚,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 卫常在翻身下马,行了道礼,眉目冷淡疏离:“抱歉,车马不可过桥,是以只得勒令马队停驻在此,方才惊扰道友,还望见谅。” 慢慢实在心软,她不会拂了一个“生人”的歉意,更不为阻拦一个“生人”的靠近。 林斐然的手仍旧拦在身后人之前,闻言看了看他,暗忖他应当没认出自己,便将眸中情绪收敛:“此处凡人众多,路桥拥堵,若要纵马,入大道前便应缓速。” 声音沙哑沉郁,这是她与平安学的技巧,与她原本的音色截然不同。 卫常在敛目称是,视线却不受控地再次梭巡于她,最终缓缓落在那始终举起的手上。 在她身后,正立着一个抱臂而视的男子,白衣金饰,华贵无双,容貌极妍,叫人见之难忘,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垂的眼中却溢满不悦。 他的手搭上林斐然的肩,缓声道:“他差点纵马伤你,你不会又要翻页罢?” 林斐然原本心绪起伏不定,正想着早早从此脱身,却没想到如霰会开口,她转眼看看肩上的手,又顺着手臂看向他的面容。 “啊?” 他不会要这时候给她撑腰吧?! 林斐然立即按下如霰的手腕,背身道:“小事罢了,我是修士,岂会被一凡马所伤?还是赶紧入城更为紧要……” 她欲带着如霰离去,他却将她拉回原位。 林斐然站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 卫常在看着二人交来错去的手,眼神幽然。 凡马不似天马那般有灵性,落地回神后突然惊厥嘶鸣起来,马蹄四踏,打着响鼻,涎水四溅,林斐然下意识将如霰拦到后方,反倒叫卫常在受了一遭。 他目光微顿,不禁看了林斐然一眼,正欲回身拦下惊马,便有一人信步上前,一掌探出,虚虚落在马面之上,虽隔了半寸有余,却仍旧让它安静下来。 风拂过如霰额前碎发,露出眉眼,四下喧哗骤停,众人只觉此等容貌,此等风姿,此等天然之力,完全是传记中记载的仙人临世。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时也有些讶然,没想到如霰竟也有此善心,然而感概不到片刻,那大马便双目一闭,无力支撑般垂下头颅,再无动静。 如霰凉声道:“物肖其主,不听话的畜生,总要吃些教训。” 这哪里是在说马,分明是指桑骂槐。 言罢,身后一道寒风起,卫常在回头看去,却见那原本闭目的大马此刻前蹄高扬,嘶鸣声震,双足重重下落,带有千钧之势,似要将身前人踏作肉饼。 卫常在侧身躲过,便见方才站立的砖块被踏得碎石飞溅,可知此人为这马儿添了多少助力。 一击不中,大马再度奔行几步,铁蹄高扬间,他旋身拉绳,打算止住汹汹来势,却忽而不慎,信手脱缰,整个人暴露在马蹄之下,躲避不及。 林斐然眉梢微动,尚未动作之际,便有一人摇摇晃晃上前拦下马蹄,长剑划过,马儿嘶鸣后退,被其余赶上的弟子牵制。 来人正是蓟常英,他脚步虚浮,唇色黯淡,斗笠歪斜坠在后颈,看起来如同被吸过精气一般,但他还是打起精神,作揖歉笑:“车马不可过桥,行至桥头,不得不勒马,在下代师弟陪个不是,惊扰二位道友了。” 蓟常英作为道和宫人人敬仰的大师兄,术法剑艺俱佳,却有个人尽皆知的弱处,他十分容易晕眩。 骑马要晕,坐船要晕,御剑而行稍微好些,却也难免昏沉,若无必要,他只愿步行,这也是他不参与飞花会,却仍选择带队的缘由。 本以为能这一路能少受些罪,谁能想到卫常在觉得走路太慢,中途换马骑行,叫他一路颠簸到春城。 林斐然见他面如金纸,唇色苍白,也不想过多为难,加之她本就不愿在此多留,便道:“无妨,我没有受伤,与我同行之人也只是急切了些,并无恶意,我二人还要入城,诸位请便——对了,我也有晕行的毛病,这瓶冰露便赠与道友了。” 说完这话,她立即拉起如霰手腕,生生将他拖走半步,还未离开,便又有一只手拦在身前,她转眼看去,正是卫常在。 他垂眸看来,眼睫半阖,疏落翳影洒入眼底:“差点伤及道友,是我之过错,不论如何,还望道友许我赎罪。” 赎罪? 林斐然不想这般小题大做,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倒没有这么严重,道友以后注意便好。” 如霰不悦看她:“就这么走了?” 林斐然叹气:“少些纠缠吧……” 她差点将大小姐三个字说出口,未曾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就此离去。 卫常在望着自己的手,四肢渐冷,砰然的心忽而下坠,心上藤蔓分明未动,他却感受到一阵极其陌生的心悸之意。 她给了蓟常英冰露,拦在那人身前,却在见他露于马蹄之下时无动于衷。 为什么呢。 林斐然绝不会对他坐视不理,她为什么不看一看他? 她还在生气?但他已经在惩罚自己了。 是不够么?要如何才够? 陌生的情绪越发激荡,犹如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他双眸半阖,心上藤蔓再度升起,密密麻麻爬出,挤压收缩,剧痛之下,却仍旧掩不去那股异样的涩意。 蓟常英握着冰露,看向卫常在,心下理解:“师弟,一路疾行,想来你也疲乏不堪,不然也不会差点纵马伤人,更不会差点做那马下冤魂,若不是知你脾性,我都要以为你是故意撞到蹄下的了。” 卫常在闻言看他一眼。 蓟常英毫无所觉,继续道:“还好方才那位小道友讲理,人也没伤着,否则今日免不了要纠缠许久,咱们还得安顿马匹,一来二去,怕是要晚些入城,走罢——师弟?” 两道身影并肩行至桥上,卫常在远远看着,紧紧看着,从密林深处吹来的风扬起他的衣袍,散下的发遮蔽双目,罅隙间,他终于看见她松了手。 * 林斐然埋首前行,步履极快,明明是烈日当头,她却总觉得有两股莫名的寒凉之感交织在身,叫人周身瑟瑟,不敢驻足。 一股如同寂冷的井泉,隐隐幽幽,日色难及,寒得刺骨,一股又如山巅化下的雪水,带着日光滚过每一块冰棱,凉得惊人。 分明都是冷意,却又十分不同,但向来胆大好学的林斐然在这一刻失去了探知欲,她甚至没有细细感知,只囫囵翻过,佯装从未觉察。 “你还要握多久?”如霰忽然开口,略凉的声音兜头浇下。 林斐然转眼一看,自己竟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心一跳,立即放开道:“方才一时情急,这才拉上尊主离开,我不是故意的!” 松了手,如霰深深看她一眼,慢慢收回目光。 蓦然间,那两股交织的寒凉极其古怪地一齐退散,林斐然心下骤松,竟有种重见天日的荒谬之感。 收回视线后,如霰抬起左腕,腕上莲环微微扩大,他掀开袖袍看了一眼,瞬时倒吸口气。 “……林斐然,你有这个劲不如去街上帮人锤核桃吃!” 林斐然探头看去,只见那皙白的腕上十分惹眼地现着五根指印,或许再过几刻,就要浮肿起来。 …… 她沉默片刻,不由抬头看去,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一枪贯穿妖王,却原来是个脆皮,竟受不住她一把子力气? 如霰垂眸看她,凉声道:“看什么,这不是你捏的?” 林斐然又看了几眼,心头不免浮起几分歉疚:“我找找药……” 说着,她翻起芥子袋,如霰收回手,缚上莲环,止住她的动作:“你那些小伤药还是留着罢,淤青而已,自己会散。” 他其实只是让她看看。 林斐然不知此人心思,想到方才举动,解释道:“你应当知道方才那两人都是道和宫的人,我与他们熟识,不愿露馅,想赶紧离开,一时情急才多用了几分力。” 如霰侧目看她,眉梢微挑,打趣道:“一时情急?什么情,有多急?” “……”林斐然语塞。 如霰此人,平日里倒是离群索居,孤高散漫,好似什么都不入眼,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但有时又有些莫名的兴味,爱说些出人意料的话,想法也稀奇古怪,让人难测。 初初相见时,她绝对想不到此人有朝一日会问她为何情急。 见他又要开口,林斐然立即抬手指向上方:“我们到了。” 不夜春城四字倒悬头顶,威势磅礴,尤其是其中的不夜二字,篆刻深入,收笔处并未藏锋,斜下的捺像一柄倒悬的长刀,锋锐无双。 城门之下是各宗门世家选派而来的弟子,俱都过了问心境,无缘于此次朝圣大典。 初初入门,便有黄衫弟子将二人拦下,看服袍制式,是太极仙宗的弟子。 “二位初入春城,想来不甚熟悉,便由我为道友引路。” 林斐然问道:“为何引路?难道城中道路与寻常不同?” 弟子闻言笑道:“听来便知你年岁尚小,春城也只是一个普通小城,只是因为靠近朝圣谷,过往举办过飞花会,所以比别处人多,也更为富庶些,除此之外,再无特别的了。 之所以引路,是因为此次参与飞花会,需得去小筑中领取身份牌与一份谱图。” 林斐然脚步微顿:“什么谱图?” 三人过了城门,行至内城之下,便见城中最右侧建有一栋四层高楼,楼外以芳草点缀,楼顶压着八角飞檐,檐下悬剑,且其间并无上行之路,若要入最顶层的飞阁,必须纵身跃上,或是御器而行。 弟子回首看向林斐然,笑道:“领一份《十二群芳谱》,可要谨记,春城将夜之日,便是功法全失之时,届时一切重来,可用者,唯有谱图一份。”——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嘲笑同门,理解同门,超越同门 如霰:另一款豌豆公主(X) ps:都是有肌肉的哈,薄肌,林斐然也有薄肌 第55章 春城飞花 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此时除林斐然及如霰外, 周遭还跟着几位刚入城的,他们也被弟子引领到塔楼下,闻言不免失色。 “道友, 何为功法全失?!难道过往所学全都不作数?” 那弟子歉然笑道:“若只看字面之意,应是如此, 不过也不尽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想, 具体如何, 还得静等入夜之日再看。” 新人狐疑道:“你们竟也不知晓?” 弟子无奈摇头:“确实不知,我们之所以到此,只是因为前不久圣人感召, 唤我等入城, 权作引路之人,话语间也只言及谱图一事, 除此之外,其余的便同大家一般, 一无所知。” 又有人问道:“那, 此次飞花会可会伤及性命?” “抱歉, 我也不知,飞花会如何进行,全凭圣人定夺,只是想来,他们没有这般无情……” 几人倒吸口凉气,面面相觑,忽而有些心悸。 过往典籍中记载的飞花会及朝圣大典,说到底也只是修士间的切磋比试,没什么花样, 也无甚妙趣,但不论输赢,总不至于亡命。 只是圣人…… 其实细细算来,乾道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归真境圣者,朝圣谷也多年未开,如今的修士只得从典籍经论中窥见一角。 众人只知圣人有德,已臻化境,可实则如何,谁也不敢定论,毕竟人心难测,难道圣人就真的心无偏私? 恶道亦是道,极致的恶,又如何不算已臻化境? 几人愁眉之际,林斐然面上却不见异色,既然是功法全失,那必定是人人如此,又何必忧虑,大不了回归凡人境界,全凭双手搏斗。 此时比起功法,她有更在意的事。 林斐然行礼问道:“道友方才说要‘静等入夜’,又是何意?” 弟子听到此处,顿了片刻,抬手直指上空:“诸位没有发现吗,从你们行至密林,再到入城,期间时辰不短,可顶上烈日却未斜移分毫——我们比诸位提早半月入城,自那时起,太阳便从未落山,春城始终不夜。” 周遭之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间望向天际,明日高悬,城内灼无暗色。 “我所知的已全然告知,再多便只是猜测了,祝各位此行顺风。”领路的弟子颔首过,又匆匆回到城门处。 不夜春城。 就连如霰都面露讶异,少顷,他忽而笑道:“好日头,若是久居春城,我岂不是日日都能安眠?” 林斐然不由看了他一眼,如霰作息与常人不同,他总是要在白日里沉眠,尽管他解释夜间不睡是因为白日睡够了,她却并未相信。 一开始,她以为是他少年时游历人界多年,习惯了人界日月轮换,在妖界时才会昼夜颠倒,但此次入了人界,他的作息仍旧有异。 从妖都行至春城这段时日,他们从来都是白日赶路,夜间休息,如霰又喜好独自倚睡枝头,每有异动,树梢便会轻颤。 正值秋日,他一动身,那些将落未落的柔花与细叶便会悠然而下,落了守夜的林斐然一身,拂了还满。 那时她才有所察觉,或许他夜间睡得不好,但每每问起,他总会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后反问:“这么注意我?” 于是林斐然不再多问,她想,以如霰的脾性,若有不爽利的地方,早就直言,又岂会默然忍下? 但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怀疑他根本没睡,尤其是她清晨醒来,发现身上落满的花叶悉数被堆到脑袋上时。 那般规整圆润,像是有人夜里无聊,盘坐身侧,一片花一片叶挪到她头上堆积而成。 于是林斐然另有猜测,或许他不是作息有异,而是只能在白日里入睡,而入睡的依凭便是日光。 就像他所居住的行宫,每一处都有一个六尺见方的天窗,日间,灿阳便会透过方窗映入屋内长榻,将他笼罩其中。 思及此,她忽而皱眉道:“天色如此反常,又有春城将夜的传闻,照此规律,若是入夜后便不再有白日,你岂不是日日难眠?” 如霰闻言微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说,于是转眼看来,一双桃花眼潋滟有光,目色奇异,他自上而下定定看了片刻,方才语焉不详道。 “谁知道呢,难眠又如何,你又能做什么?陪我不睡?” 林斐然认真思考片刻,回道:“我可以打晕你,其实我准头力道都不错,一击便晕。” 如霰:“……” 很好,一听就是林斐然会说的话。 他抬手指向高楼:“与其琢磨打晕我一事,不如先去领群芳谱与身份牌,这才算参与飞花会,否则站得久了,便会如他们一般。” 林斐然看向四周,今日入城之人不少,大多都已听闻领路弟子所言,明白此行的未知与危机,便有不少人驻足楼下,或是犹疑,或是观望,翻来覆去思索衡量,裹足不前。 他凉声道:“修士一途,本就如同豪赌一场,与天搏命,机缘与危机并行,敢接便要敢担,既已到春城,何必再庸人自扰。” 林斐然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这话恐怕不是对自己说的,又想起这人有几分惜才之心,她不由得浅笑,又道:“走罢。” 两人并未御器,几个起落间便纵身跃上楼顶处,身法极佳,叫人望之惊叹。 高楼共有四层,均以繁花点缀,温香宜人,其下三间房门紧闭,唯有顶处高阁大敞,飞檐画梁,颇具威势。 二人蹬云而上,甫一落地,悬在檐角的长剑便嗡鸣震动起来,其中一柄登时脱身而出,极其迅猛地袭向如霰,声如罡风。 然有一人比之更快,她旋身立在如霰身前,微微偏头,躲过剑锋,顺道反手握住它的剑柄,于身前横贯扫开,荡尽剑势,于是嗡鸣渐停,趋于无声。 有一小童从阁内跑出,见状急急上前:“你们、你们哪位不是人族?” 他看过二人,同样身量高挑,视线一下便被后侧的男子引去,他身形未动,只站在女子身后,略略掀起眼皮迎上他的视线,睑上红痣微动,如苍凛雪山上落下的一片梅,孤冷寒艳。 他立即确定,脆声对如霰道:“此次飞花会为人族盛典,阁下非我族类,还请离开!” 如霰不置可否,只是抬肘碰了碰林斐然的肩头,她回首看了一眼,明白什么,便对小童道:“他是我的……他与我结了役妖敕令。” 小童双眼圆睁:“啊?” 四周等待的修士也心生诧异,妖族人大多样貌不俗,姿容鲜妍,如今两界互通,他们平日里见过的也不算少,但像眼前这般不似俗流之人,确实罕见。 不过更为罕见的,是役妖敕令。 役妖敕令流传至今虽已变成普通的契法,但于妖族而言,仍是莫大的耻辱,谁敢在一个妖族人前提及此法,必定要招致追杀,可这人竟自己结了一个! 众人不由得偷偷打量起林斐然来,暗自揣度此人身份。 小童仿佛遇到什么棘手之事,抓耳挠腮,颇为苦恼。 既然二人结契,按理,这个妖族便与眼前的少女共享一缕气息,有她一道印记,也算不得纯然的妖族人,可是……师父没教过这般情形。 他探头望向里间,人不算少,索性道:“你们先待号罢,待师父看过后再行定夺。” 小童塞给二人一块号牌,又提剑放出,长剑嗡鸣数声后才温吞地悬回檐下,随风而动。 等待之际,不时有人看过此处,眼神奇异,低声密语,如同蜂鸣般扰人。 如霰睨过众人,心下其实也见怪不怪了,毕竟这样的事当年在人界游历时没少发生,但他仍旧不喜,也向来不会委屈自己。 正当他思量如何动手时,只听一声轻响,眼前微暗,一把天青色的纸伞便撑到头顶,完全遮蔽了恼人的目光。 他垂目看去,青伞半遮,只得窥见林斐然微抿的唇与线条流利的下颌,她将伞搭到他肩上,一言未发,兀自探头研究起别人手中领到的卷轴。 “……” 视线定了几息后,他扶上伞骨,指尖轻压,于是那绘有山水墨画的伞沿便微微翘起,缓缓露出她的侧颜。 专注,认真,目不转睛。 她钻研之时是这副神情,又不由得叫人想起,她凝神看人时,也是这副神情。 …… 林斐然望着往来之人手中的卷轴,约莫半臂长,云锦作底,展开便见最右侧题名《月令花神谱》,其间绘有三行四列的锦花,栩栩如生,却有些黯淡。 《群芳谱》是由先人编纂的奇书,囊括天下花卉草药,共计八十一卷,只是传承途中遗失数部,如今余下的只是残卷。 其间有一篇极为特殊,只有十二种花,名曰《月令花神》,寓意一年十二月便由此花神司掌轮转,经年不绝。 梅、杏、桃、牡丹、丹若、清荷、香兰、黄桂、菊华、芙蓉、山茶、金银台。 林斐然一一看过,又想起那领路弟子所言,一时摸不透这谱图何意。 原书中的飞花会不过是另一类比试大会,诸位参赛的弟子斗法斗武,败者离场,胜者入下一轮考核,直至选出够资格入朝圣谷的弟子,同时,飞花会的胜者可自愿参与朝圣大典,夺取前十,获得入剑山寻灵剑的机会。 她先前知晓飞花会有所改变,却并未有太多实感,如今真切看到这份谱图,才惊觉变化之大。 为何飞花会与原书如此不同? 揣摩思索之际,又听得小童敲钟喊道:“三六九号。” 林斐然回过神,转头如霰看去,忽见伞面微动,他的面容蓦然隐于后方,她并未多想,只伸手到伞下晃了晃:“白翡,到我们了。” “……嗯。”他应声开口,十分自然地将伞收入自己的芥子袋中,“走了。” 林斐然面色疑惑,但终究没问什么,毕竟只是一把普通的伞,现下最紧要的是他能否参与飞花会,于是她握紧号牌,与他一道踏入飞阁。 阁内门窗大开,艳阳普照,并无多少杂物,只有一方桌案、一把靠椅与一面书柜,便衬得此处敞亮开阔,书墨散香,桌上又斜插几只暑荷,更添妙趣。 桌后坐着一个青年人,披着大氅,苍白清瘦,眉目俊秀而冷淡,神色恹恹,他抬头看向二人,视线打量过后问道:“便是你二人结了契?” 林斐然点头:“是。” 青年提起刻刀,抽出块一指长的玉片,言简意赅道:“你的名姓,结契证物。” 这般没头没脑的问法没有难住林斐然,她立即反应过来,答道:“我叫文然,我二人有一对太极阴阳鱼可以佐证结契一事。” 言罢,她唤出阴阳鱼。 青年抬眸细细看过,确认是阴阳鱼无异后,便于玉片上篆刻,沙沙声响后,他咋舌一声,抬头看去:“文然是假名,刻不上,我要真名。” 林斐然有些讶异,青年显然曲解了她的神情,蹙眉解释道:“这块玉片上有圣灵之力,故而无法作假,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届时它会作为悬签挂于你的卷轴之上,寻常不可得见,若不想暴露于人,好好掩藏便是。 对了,到此只为领身份牌与卷轴,拿了便走,多余的问题不必发问,我知之不多。” 顿了片刻,他又道:“名字。” 林斐然无奈之下说了自己的名姓,青年闻言一顿,刻刀微放,这才抬头好好打量她,少顷,低头在玉片上一笔一划刻下。 他忽然道:“我叫李珏。” 林斐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想起了李珏是谁,便寒暄道:“原来是寒山君,久闻大名。” 他并未接话,直至手中玉片刻好,才抬起眉眼,一字一句道:“我也是,久闻大名。” 他将玉片以红绳悬系在卷轴之下,以作悬签,示意她上前来拿,随后视线又转至如霰身上,语出惊人:“原来你还收了一个契奴。” 林斐然拿牌的手微顿,不敢转头看如霰的神情,以役妖敕令的名头,没人会想到他才是名义上的契主。 “如今结契平等,已无主奴之分,寒山君慎言。” 李珏转眼看向她,无意义地笑了一声,言辞犀利:“倒是会钻空子,你是人族,能拿牌令,他作为你的契奴,即便没有符令,也可以附庸之身分得一杯羹……” 话音未落,林斐然已执起桌上清荷,以茎作刃,直刺而去,李珏立即抬手化解,一个呼吸间,两人已来往数招,最终茎上凝冰,悬停于李珏面上,寒气大袭,叫他打了个寒颤。 他瞥了一眼:“手上功夫真是不得了。” 林斐然收回手,眉宇间确有薄怒:“结契并无主奴之分,他是我的友人,并非奴仆,也非附庸,以后若再见,还望寒山君谨记。” 言罢,她拿上卷轴离开,如霰竟全程一语未发,只微扬眉梢,跟在她身后出了阁门。 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这种感觉十分妙趣,好似灵力膨胀,忽而充盈全身,叫人筋脉发麻难耐,下一刻却又抽去,徒留一阵酸胀的空茫,一张一弛间,实在难以言喻。 两人纵身跃下之时,他还在看她,但林斐然只顾着观察手中卷轴,抚过其上黯淡的花纹,不知在思索什么,全然不知他的视线。 忽然间,有人叫嚷着放榜了,便熙熙攘攘朝城墙下挤去,神色疯狂,林斐然被撞得后退数步,还未动身,便被人伸手一带,将她拉至人潮之外。 动手的人正是如霰,拉出林斐然后,他放开手,蹙眉看向被许多人蹭过的外袍,随即毫不犹疑地脱下。 林斐然道:“多谢尊主。” “不必。”如霰看她,方才那阵难言之感还未好好体会,便已褪去,着实有些可惜,但此时头脑清醒之下,他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 “结契之事,当初定好我为契主,如今你与寒山君那般生气,话里话外言及我与你是友非仆,只顾主奴之别便是目光短浅,只会叫人不耻,莫不是在点我?你也是这样想我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她不是在点他,她是在点所有对役妖敕令有偏见的人。 但对上他的双眼,她忽而说不出口,只转身指向人潮处。 “尊主你看,那是什么!” 城墙之上,道道金光横亘而过,人潮呼涌,而方才取身份牌的那栋高楼之中,其下封闭的三层已然开启,一道旋梯自三楼落下,不少富商携上仆从拥挤而入,差点踏破门槛—— 作者有话说:偷看林斐然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是) 第56章 春城飞花 我与他有契在先 “快快快!要是错过良机, 未能上榜,被诸位小仙长忽视,我定然饶不了你们!” 一个肥头大耳、穿金戴银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 驱赶几名抬着宝箱的小厮而来,容色分明不悦, 但路过林斐然时脚步一顿,面色大改, 下撇的唇角顿时翻折向上, 挤出一个笑。 “小仙长,可是刚从顶层飞阁下来?” “是。”林斐然打量过他,目光沉静, 她又看过那拥挤的门房, 问道:“诸位入楼是要做什么,为何这么多人?” 男子眼中精光乍现, 挥手叫那几名小厮先挤入内,独自留下与二人详谈:“小仙长这么年轻, 没参加过飞花会, 不知其中弯绕也实属正常, 您身后这位——” 说到此处,他昂首向后看去,只见这少女身后站着一个高她半头的男子,貌比仙人,望之便觉神清气爽,不过威势不俗,美得锋锐,又叫人不敢细看,他口中的奉承之语顿时噎回, 只敢和林斐然套近乎。 “您身后这位也是人中龙凤……”他含糊翻页后,解释道,“我等都是凡俗之流,既参加不了飞花会,也入不得朝圣谷,如此千里迢迢赶到春城,盖因为有所谋求罢了。” 林斐然一时只想到寻灵宝,入剑山一事,便问:“你们也想要灵宝?” 男人捧腹一笑,见牙不见眼:“小仙长哟,你们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要灵宝何用,吃不了用不得守不住,我们要的,是谷中灵草。” 林斐然心下了然,朝圣谷地形特殊,灵气浓蕴,法象天成,是个天然的聚灵法阵,也是因此,才得以容留如此多的圣人残魂。 而这般洞天福地所在,便会滋养出世间难寻的异草,如霰此行也是为了找到某种药草。 男人见她展眉,便知她心中明了,不再解释:“世人所求各不相同,我等只要灵草,却又无法取得,便可写明需求,再通过此楼代为发榜,言明报酬,愿意代为寻找草药的修士,自可揭榜定契。” 说到此处,他摸摸胡子,又笑道:“不过也不止我们凡人,此次入谷者仅有八十一人,其余未能入谷或是无法入谷的修士,也会发榜,寻些灵宝灵草。” 林斐然回身看去,城墙上金光阵阵,墙下人头攒动,不多一会儿,便有一道道横贯的字纹从楼中飞出,横竖撇捺交接成字,率先嵌刻在第一道金光之中。 【寻扶桑木,不限数量,不拘人数,一根换一枚上清丹】 男子神色激动,倒吸口气,脸上肥肉都颤动起来:“那是发布的第一道榜,这、这可真真是大手笔!小仙长,纵使我是凡人,这上清丹之名也如雷贯耳啊!洗脉伐髓,聚灵汇灵不说,听闻还有益于清梦魇,助破境,如此难求的宝贝,一根木枝竟能换一枚!” 不仅是他,就连墙下围观的诸多修士也心驰神往起来。 林斐然心头微动,却并非对这丹药有意,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在某处听过扶桑木一词。 ——金火丸。 治疗寒症的金火丸中,必有扶桑木。 男子眼中精光大现,口中喃喃着扶桑木,打起了倒卖的念头,林斐然却没管他,似有所感般,她回首向那座人来人往的高楼看去。 既然榜文刚刚现出,那发榜之人必然还未离开。 定定看了几息,忽见一人自神色自如地从三楼走下,身姿挺拔,步法奇特,看似无意,却又精准地避开了熙攘的人群,片叶不沾身。 林斐然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齐晨。 往日在妖都唱戏的穿花蝴蝶,如今竟也出现在了春城。 思及橙花的寒症,林斐然很难不将这扶桑木的榜文与他相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听橙花所言,他原先只是个戏班不出名的伶人,后来阴差阳错走上修道一途,是个实打实的散修,没有师门。 齐晨行至楼下,忽有所觉般看向这里,但似乎并未认出她,只浅淡划过一眼后便收回视线,往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小仙长、小仙长?”胖富商唤回林斐然,搓手笑道,“我观小仙长气度不凡,尤其是您身后这位,一看便知修为不浅,我这里也有一份契文,若二位能入谷为我取来药草,其上报酬任选。” 他递出一张信纸,其上罗列药草七种,均非凡品,随后附上的报酬也不菲。 林斐然并未接过,只问道:“既然只有八十一人可入朝圣谷,你们又如何确定定契之人必然入选?” 胖富商嘿然一笑:“广结善缘呐,一份契单不止一人可签,不过也有风险,就像那第一榜,若有百人与他揭榜定契,届时给出百枝扶桑木,他便得给出百枚上清丹。 我身家不足,只能擢选七人,一眼就挑中了小仙长!” 林斐然将信纸推回,婉拒道:“入谷情况如何尚不可知,我未必能兼顾,况且我与他有契在先,自是得先以他为主,为他寻到灵草。” 如霰不由得侧目看她,青色眼瞳中映着她沉静的眉眼。 胖富商一愣,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这才讪笑道:“也是,这位一看便是修为高深,无法参加飞花会。” 嘴上理解,心下却暗道倒霉,白在林斐然这里花了许多时间,他刷地抽回信纸,再不看二人,匆匆向楼内挤去。 林斐然见状却觉得有些好笑,心道此人当真是变脸大师。 她回头看去,本以为如霰还会继续先前话题,紧抓不放,他却没有再提,只移开视线看向他处:“身份牌也拿了,接下来想做什么?” 林斐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回道:“一路兼程,不如先寻一个客栈落脚?” 如霰颔首,二人避开涌向城墙之下的人群,抬步向城内走去。 春城是朝圣谷入口处唯一的城池,热闹繁华,常年都有旅人来往,是以城中酒楼、客舍居多,只是两人一连看过几处,选了又选,也未定下一家。 如霰其人,行至春城途中可以餐风露宿,夜夜不眠,但一旦入城,便挑剔起来。 有异味不住,有异动不住,有异响不住,且他实在太过敏感,但凡床铺面料中添了些许纱麻,便会将他露出的肌肤磨红。 林斐然见到他腿上那片绯色时,再次震惊。 真的是这个人一枪贯穿了妖王吗? 二人前往下一处客舍路上,如霰忽然开口,声如珠玉,在这秋日下显得凉而润:“觉不觉得烦?” 林斐然先是不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四处寻客舍一事,便摇摇头:“为何会烦?你只是在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住所,况且这么慎重,想来对你很重要。既然重要,便应当尊重。” 如霰脚步停顿,转头看她,身上金饰煜煜流烁,焕出的光彩映入他眼底,他不禁道:“你向来这样吗?别人怎么都可以?总是如此,别人会忍不住一步步试探你的底线。” 林斐然闻言蹙眉,奇怪道:“与人相处,不该这样吗?难道……尊主现在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如霰双唇微动,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有种被反将一军的莫名之感,他静默片刻后道:“去这家看看。” 两人进了一家客栈,这里装潢不算华贵,却胜在规整洁净,溢着淡淡的檀木香,屋内也并不吵闹,床铺面料也都用的散花锦,触之柔软。 终于寻到一处下榻之地,如霰万万没想到,心下略微松气的人竟会是他! 诧异之际,他从木梯上俯视而去,大堂内的林斐然已然交了定金,抬头对他比了个手势,指指门外,他听到她通过阴阳鱼传来的声音。 “日头正好,你先休息,我去寻些东西吃,要给你带些吗?” 她面上没有倦意,甚至可以说神采奕奕,方才说要寻一处落脚,难道其实是专门送他来休息的?既是如此,分明可以叫他自己下榻,又何必陪他兜转? “……” 他垂眸看去,神色不辨,默然片刻后才道:“不必。” “好,那你先休息。” 林斐然也不扭捏,向他颔首后便拿着剑踏出店门,再未回头。 如霰透过楼窗向外看去,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才恍然收回视线。 * 春城河川旁,溪谷内,水雾漫漫,木叶横斜。 秋瞳提着裙摆从山石之间探出头,视线四处梭巡,她的额发被水雾与汗珠一同沁湿,粘黏在侧颈与额角,可谓是冷热交加。 她已经寻了快一个时辰,怎么还没见到那个垂钓的老叟! 前世,因她未从宗门大比中胜过裴瑜,便不得不到春城参加飞花会,夺取参加朝圣大典的名额。 临近入城时,争抢频发,斗法途中,卫常在赠她的一枚玉环被打落溪谷,她当即入谷寻找,没见到玉环,反倒顺手帮一个老叟救起一条银鱼。 老叟为表感谢,赠了她一块碎玉。 也正是那块碎玉,助她躲过了飞花会上诸多盘查,避开了诸多尊者探询。 她不知那钓叟是何方高人,但她既然要参加飞花会,弄清父王身份,夺得进入朝圣谷的机会,便必须经过这一遭,必须再见到他,得到那块碎玉! 道和宫马队驻足密林时,秋瞳算算时日,再等不及,便以寻找玉佩的名义脱离长队,悄然下到春城外的溪谷中。 前世便是这个时候遇上的钓叟,怎么现下却不见人影? 难道真的要落下一枚玉环? 可卫常在先前闭关许久,她连见面都难,又如何获赠玉环?! 秋瞳四下寻找不见,心中越发焦躁,急得细汗频出,一想到此次或许不可参加飞花会,或许会当众被人揭穿身份,她倍感委屈与惶恐,甚至对卫常在有些怨怼起来。 莫名其妙闭什么关! 溪谷下只有两侧浅滩可走,滩涂之上山石颇多,块块堆积,一人高的也不在少数,秋瞳不得不手脚并用翻越,不敢用术法,生怕寻人之态太过明显,叫那钓叟生疑。 爬到一半时,她猛然撞到膝头,一阵酸楚漫过,豆大的泪便落了下来。 她忍不住踢了石头,抹抹眼泪,一时更加想念卫常在,不是现在这个目光寂冷之人,是前世那个卫常在! 有他在,什么都会处理好的! 秋瞳吸着鼻子,不敢过多耽搁,擦了眼泪后便继续向前攀爬,突然间,身侧川流激荡,水声四起,一只青鸟自岸边木枝中飞出,昂头鸣啼一声。 她仰头看过,心头似有所觉,立即攀至石顶,探头看去,正有一披着蓑衣的老叟坐在岸边,长杆直钓,如画中人一般。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秋瞳,微微带起一个笑。 第57章 春城飞花 “床上和地上,你选一个。”…… 秋瞳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这就是前世赠她碎玉的钓叟! 川流哗然,激起的水花拍上滩涂,沾湿老叟衣摆, 偶有游鱼浮跃于急湍之间,撞上他的钓竿。 他看向秋瞳, 唇畔带笑,神情却有些微疑惑:“小姑娘, 此处湍流水急, 十分危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到如此熟悉的话语,秋瞳止住眼泪, 速速攀越而过, 不管山石冷硬,略显跌撞地朝钓叟而去, 如同前世般回道。 “我的东西掉进山涧溪谷了,所以来此找寻!老人家, 这里湍流水急, 你又怎么钓得起鱼?” 老叟闻言轻叹:“若是落入此间, 怕是冲进河道,随水而去了,小姑娘,你大抵是找不到的。至于钓鱼么,附近也就这一条河,不到这里,又能去哪。” 秋瞳心下急切,面上也不由显露几分,好在她现在是“急着寻物”, 倒也不算异样,她走到钓叟身侧,佯作翻找,又道:“原来你是春城人,既然如此喜欢钓鱼,何不出了密林,林外有一处深塘,我们路过时见过不少呢。” 钓叟回过头,望向水面:“我出不了春城,也在此住习惯了。这川流虽急,但到底与我相伴多年,可怜我时,还会赠些鱼给我吃。” “什么鱼,好吃吗?”秋瞳忍不住回头看去,翻找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在等,等这个老叟说出那句话。 老叟晃了晃竿:“从上游冲下的银鱼……咦,怎么回事?” 秋瞳双眼一亮,立即起身走到老叟身侧,向水面看去。 湍流之中,正打着一卷静谧而迅猛的漩涡,一尾明亮的银鱼旋转其中,就在它甩尾挣脱之时,恰巧撞入突出的石缝间,尾巴甩得啪嗒响。 她道:“这是被困住了,莫非,这便是河川赠你鱼吃?” 老叟闻言失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说些顽话罢了,鱼吃不吃我也饿不死,只是今日若不救它,它必死无疑。” 言罢,他放下鱼竿,似是在苦恼如何行至湍流之间。 秋瞳佯装犹疑,一时踟蹰,但手已经在悄然挽袖了。 少顷,她似乎终于纠出结果,一把拉住老叟:“你是凡人,入了水还不被冲走么?如此,我先帮你把它救出,再去寻我的物件罢。” 老叟回首打量她:“你不急着寻物了?” 秋瞳点头:“还是急的,不过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不如帮你。” 她结印行诀,以御物之术相救,却始终无法将鱼从石缝中拿出,不过秋瞳心中对此早有预料,她看了老叟一眼,祭出弟子剑,御剑行至川流之间,半蹲在突起的山石之上,亲手把鱼挪了出来,又交到老叟手中。 “对修士而言,小事一桩。” 老叟将鱼放入浸水的篓中,感叹道:“原来你是修士,也是来参加飞花会的?可知今次规则大改一事?” 秋瞳一愣,这话倒是意料之外,她的心忽然吊起,不动声色点头道:“当然知晓,不过圣人之心难以揣测,我们也只能接受。” 老叟看她,目光颇为奇异,并不会令人感到悚然与不适,反倒十分温和,他就只是在观察,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姑娘心胸豁达,倒叫老夫羞赧了。我这里有一枚于滩涂上捡到的碎玉,不值什么钱,却也足以替这尾小鱼答谢,还请姑娘收下。” 秋瞳双肩微沉,悄然吐出口气,紧迫的心终于在此刻安然下来:“我只是顺手相帮,并无所图,这块玉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她将玉石推回,拧了拧袍角的水,正要继续向前时,老叟还是叫住了她。 “姑娘留步,善心可嘉,不好辜负,你且收下。” 不给秋瞳回绝的机会,他笑着将碎玉放入她手中,不经意问道:“对了。你入谷寻物,寻的什么?” 秋瞳一噎,握着碎玉的手缓缓收拢,攥紧:“掉的是一枚玉环,虽不值钱,却意义重大。” 她有些紧张,上一世,她说完这话后,钓叟便从这尾银鱼口中拿出了那枚玉环,可她如今什么也没掉……碎玉已然到手,是真是假又如何。 “我还得去寻玉环,就此拜别……” 秋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猛然颤动,一双杏眼圆瞪,眼睁睁看着老叟从银鱼口中捻出一枚玉环。 老叟笑道:“小友,可是这枚?” ……是个鬼! 她根本什么也没掉,眼前这个恐怕不是高人,是妖人罢! 秋瞳眸光大震,冷汗顿出,慌乱间又忆起前世所言,扯出一个笑:“这确实是我丢的那枚玉环,怎么会在鱼口中,你、你难道也是修士?话本里写的那种不世出的仙人!” 老叟闻言大笑,拉紧蓑衣,将银鱼扔回川流之中:“小友言重,不过一介闲散人罢了,你顺手帮我救鱼,我便顺手帮你寻回玉环,有何不对? 既然已经寻回物件,便出谷去罢,不要和别人说起溪谷内有一钓叟,我想清静些。” 秋瞳握着碎玉与玉环的手微颤,看似激动地点了点头:“真人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她不再多言,祭出弟子剑便逃也似地飞出溪谷,直至落到桥上,烈日渐渐驱走山涧湿意,她猛跳的心才逐渐平复下来。 她看着手中来历不明的玉环,如同握着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扔回溪谷,也不愿带在身上。 她前世拿到的,当真是卫常在赠她的那枚吗,秋瞳不敢细想,心内争斗之时,她奔入密林,将玉环埋入一株树下,握上碎玉,急急奔入春城。 溪谷之内,钓叟望着她出了山谷,神色莫辨。 忽而有一女子从旁侧的木枝中跃下,同样看向高处,只道:“自她下谷后,我便跟了一路,并无古怪。” 钓叟微微叹气,俯身提起鱼篓,只道:“走罢。” * 出了客栈,林斐然的嘴便没停过。 春城虽然偏僻,但十分富庶,囊括天下美食,她吃了一路,最终还是又逛回城门处。 听路上摊贩所言,这城上所现的金光与字符,其实另有叫法,时人称其为摘花榜,其实与花无关,只是附庸风雅,沾个好寓意罢了。 摘花榜由来已久,起初只是修士与凡人间的小交易,上不得台面,但随着朝圣谷开启间隔变长,越来越难入谷后,这类交易便发展壮大起来。 众人以报酬丰厚程度,将摘花榜分为金银铜三等。 城墙左侧金光煜煜,其上契单报酬丰厚,也十分紧俏,便为金榜,报酬次一些的移至中间,还算亮眼,称为银榜,稀松平常的便居于最右侧,少有人顾,黯淡无光,唤作铜榜。 大多修士都聚拢于左侧,甚至有争夺之举,也有自诩境界不高,不愿冒进之人移到中段,筛选银榜,只有林斐然这样随意闲逛的人才会走到铜榜之下。 不得不说,看过金榜那叫人心惊的报酬后,再看银榜,确实少了些滋味,移至铜榜,更是平常。 忽而,林斐然脚步微顿,咽下口中酥饼,朝城墙最右侧走去。 那里连铜榜都没有,却聚集了不少修士,偶尔传来几声哄笑,显得颇为热闹。 她好奇走入,只见一个身挂褡裢的少年书生在泥墙上写着什么,他似是被烈日晒得久了,面庞通红,额上大汗,手却未停。 “寻一株可解失温之症的药草,报酬,家中房契及黄牛一只。”她走近看,默念出声。 书生双眼一亮,立即向她看来,朗声问道:“道友,可是对此有兴趣 ?” 林斐然抬头望去,这是一面泥堆的土墙,矮矮倚在高城之下,墙上砌墙,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于是她问道:“这是什么?” 书生立时回答:“这也是摘花榜!如果道友有兴趣,揭榜而去,我可为你们定下契书!” 林斐然眉梢微挑,没有开口,便听得围观之人中传来一声嗤笑。 “小姑娘,可别被他诓骗,这泥墙以土堆制,是用来安抚入城的草寇之流,以免他们无榜可上,大肆闹事,算不得什么摘花榜,其上报酬更是好笑,什么鸡蛋老牛,房契田宅,顶什么用?我们私下都叫它‘泥帖’。” 林斐然看向那书生,问道:“那他是?” “这副装扮,一看便是太学府弟子。入城的流民大多不识字,也无法入楼定契,他就自告奋勇,为人书写泥帖与契书——”说到此处,他放大声音,“小子装模作样,真有这份心,何不自己全部接下,也免得写了满墙却无人管!” 那书生有些拙舌,面上沾了炭粉,看起来灰扑扑的,回道:“在下能力微薄,且、且运道不好,不敢过多接触旁人,更不敢轻易背负寄托,只能做这些微末之事……” 他声音愈发低下,心中羞赧,便也没有再说,只看了看林斐然,回身继续誊写。 “运道不好?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托词,你们太学府不许说谎,你可别满口胡言。” 有人走上前去,想要看看他腰间牌令,认认他是哪宫弟子,书生见状却慌乱后退,直道:“道友,离我太近会倒霉的!” “我可不信,你且站住!” 二人莫名绕起圈来,书生看着笨拙,却显然是逃跑好手,这般躲避的身法,就连林斐然都忍不住道了声妙。 久追不上,男子显然也恼火起来,当即行灵而去,就在即将抓到书生肩背时,一个巨物从天而降,正巧砸上男子脑袋,叫他双眼一黑。 砸下的是一柄巨剑。 围观之人倒吸口气,不由抬头,城墙之上飞身落下一个黄衫弟子,见状大骇,急忙收回巨剑,将人扶起。 “道友可还好?!” 林斐然不禁问道:“这剑是怎么落的?” 黄衫弟子满是愧疚:“各宗真人的天马鸾驾都落于墙上,需有我等牵引,但我背着大剑,一时不便,就先将大剑靠在墙沿……道友,我真不知道它会被天马扫落,可有受伤?” 男子摆手起身,虽然没有外伤,但眼前阵阵发黑,十分晕眩,他指着书生,“你”了半晌,却也不敢再触霉头,匆匆随着黄衫弟子前去医治。 书生叹气,面上满是歉意,他再回头一看,看戏之人嘴里嘟囔着倒霉,哄然散去,不久便只剩林斐然一人。 炭笔散落满地,他弯身在附近拾捡,林斐然见不远处遗落一根,准备帮忙捡起,哪知刚迈出一步,足尖便莫名卡入砖缝之间,叫她走出一个趔趄。 “……” 好威猛的力量。 林斐然心下感慨,拾起炭笔时,却见书生坐于砖地,向她歉然一笑:“道友就站在那里罢,离太近了会更加倒霉,一根炭笔,不要也罢。” 林斐然看着他,忽道:“你不继续写了吗?” 书生苦笑摇头,扶地起身,回首望向泥墙,静默良久。 “他们说的对,写出来又如何,谁会看呢?难道历尽千辛入朝圣谷寻药,只为了一筐鸡蛋?没有这样的人,别人不做也无可指摘。 我一时心热,说要助他们上墙,反倒平白叫众人生了无谓的期待,希望多大,落空时便有多难受。” 语毕,他将泥墙上的炭痕一抹,叠好手中纸张,便转身往春城街巷中走去:“小小舟一叶,朽木雕作身。千般浪在前,能渡几人归……” 林斐然看着他的背影,远远跟了上去。 这书生着实倒霉,一路行过,两侧酒楼围栏上花盆骤落,向他砸去,摊贩支起的旗杆断倒,拦在路前,他一一避开,生怕自己祸人,走得越发急切。 林斐然跟着他左拐右入,终于停在一处暗巷之前,她跃上房顶,低眉看去,眸色微动。 春城富庶,处处高楼林立,加之日色不灭,便显得四处光明,而眼前这里,便是夹杂在两楼之间,浓荫遮蔽,覆出一抹浅淡的阴翳。 大抵是此处少有人来,便没怎么修缮,路上砖石翘起,笸箩四散,大大小小的水洼汇聚,露出并不相适的脏乱。 在这个无人注视的角落,许许多多流民挤坐在此,他们大多面带倦容,口唇干裂,沟壑遍布的面上写满了麻木与沧桑,灰扑扑的包袱堆积脚边,却又被人紧紧看顾。 千里迢迢赶来的百姓大多都汇聚此处,她甚至见到了那个大骂辜不悔,说要寻圣人做主的老者,他歪倚墙角,面色与先前相比竟显出几分灰白。 只见那书生走入其间,众人当即围上,问他情况如何,是否有人揭榜。 书生垂下脑袋,嚅嗫半晌,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有人默然忍下,一语不发,也有人走投无路般掩面哭泣起来。 在这样光鲜华彩的春城中,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幽暗的一隅。 “入城这几日我便知道,原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在哪都是低人一等,在外是贱民,入了春城竟也是如此,你们修的什么道!” “那田产在你们看来微不足道,却是我手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帮我们,道长,你帮我们寻灵草罢,我的孩子不能死啊!” 林斐然看着,悄然站直,立在屋檐之上,本该倾覆遮下的影子,却都消融于暗巷的阴翳中。 这一刻,她不禁想起蒙面遮颜的辜不悔,想起他的那番话语,心下迷乱之时,第一次驻足不前。 正值此时,一阵高昂激越的钟声响彻春城,惊起栖鸟无数。 “金秋将近,三日后,飞花会启。”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苍老空灵的声音,城内忽而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四望,寻找来源,不敢作声,高城之上,天马垂首,鸾鸟低眉,各宗到场的长老真人俯身行礼,闭目不言。 三声后,钟鸣退去,城内过了许久才慢慢有了人声。 林斐然心中并不讶异,从妖都出发开始她便一直算着时日,迄今确实余下三日,在她的计划中,这三日是为如霰封脉后休憩恢复而留,不可耽误。 她再次看过暗巷,凝视片刻后收回视线,纵身向客栈行去。 * 他们选定的住所其实不算偏远,店家也十分热忱,见到林斐然入内,他登时将她叫住。 “小仙长留步!” 林斐然回头看去,目带疑问。 店家欲言又止:“小仙长,同你一道来的那位,还是得注意他一些,自你走后,他便在轩窗处站了许久,目露伤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怕是有轻生的念头……你下次可别再拔腿就走了,多多宽慰些。” 林斐然眨眼:“?” 他说的是谁,她好像不认识。 眼见老板确实关怀,林斐然也不好拂了他的意,颔首道:“多谢店家提点,我会多注意的——对了,如今春城天象奇异,可有计时的物件?” 店家立即点头,到柜台后给她寻了一个灵蕴球。 “球内分作十二块,以灵力点亮,一个时辰暗下一处,十日汇一次灵,含在房费里了。” “好,多谢店家指点。” 上楼间隙,林斐然又瞟了大堂一眼,老板敦厚心善,不是胡言之人,大抵是真的见到了那个场景,于是她心下不免打起鼓来。 难道如霰是那种表面看得开,其实私底下独自破碎伤怀的人? 人有多面,她曾经也见过旋真、碧磬二人沉默感怀的模样,如霰未必没有。 抱着略微复杂的心绪,林斐然敲响如霰房门,几息后,门扉微动,未见人影,只开了条细缝。 她同门后的夯货对上了眼,夯货如今化作一只小熊猫,握拳站立,对她招了招爪,让她进屋。 “……” 好热心的夯货。 林斐然没有动作,她透过缝隙向里看去,床榻之上微微突起一个身形,一动不动,显然是还没睡醒,贸然进入不好。 她摸了摸夯货的头,准备等他休息好来,还没转身,便被夯货扯着袍角拉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冷冽馥郁的疏梅香,沁人心脾,她稳住脚步,扫眼看去,屋内窗扉大开,日光明烈,倒把这香味烘出一些暖意,令人醺然。 夯货已然将房门关好,兀自跃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嚼起了金条,甚至还用尾巴扫扫长椅,邀她入坐。 每次入他房内,她都有些不自在,现在也一样,她摸摸后颈,颇显生疏地挪到长椅上坐着,与夯货大眼瞪小眼。 它两爪捧着金条喂到她嘴边,十分慷慨,林斐然只能婉拒。 屋内静谧无声,尴尬之余,她转眼打量起来,床帘从月白锦帐换作桃色纱幔,床头悬着他的金饰腰封,云锦被面铺着一层浅粉…… 她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被面,而是日光透过纱幔,在他雪色长发上投映出淡淡的粉色。 如霰侧头埋在软枕中,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模样,整个人掩在那粉发之下。 林斐然更加坐立难安了,她实在不该在这里。 起身欲走之际,忽然听得床幔间传来一声极为缓和的呼吸声,随后卧眠之人坐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帐外,翠眸微睐,眉目间带着淡淡的郁色,看得林斐然下意识想直呼“大小姐,您起了”。 如霰却只是看着她,忽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斐然立即答道:“刚才,就刚才,没有很久!” “只是问问,这么大声做什么。”如霰揉了揉脖颈,掀被下床,倒了一杯冷茶,顺手将雪发别至耳后,垂眸看她,“吃饱了?” 林斐然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什么:“半饱吧,路上发生了一点事。”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见她没有继续说的欲望,便将茶水饮尽,视线扫过她手中被紧紧攥住,差点捏碎的灵蕴球。 “傍晚了,你是要再吃一些,还是准备除咒?” 林斐然一怔,问道:“你不吃吗?” 他理了理略显散乱的衣袍,随意道:“我吃过了,现在还不算饿——不过你要是想吃,也可以陪你吃些。” 林斐然摸不准他到底吃没吃东西,试探道:“那就……再吃一点?” 说是吃一点,二人下到大堂时,如霰开口便点了十来个菜,荤素皆有,汤水俱备。 大堂内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不少同住此处的修士,为免麻烦,他戴了个幂篱,同样只吃素菜,没多一会儿便放下了竹筷,就这么搭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背靠廊柱等她。 这般傲然的姿态让他做得极为自然,好似他天生就该这么看人,为此引来不少人飘忽的目光。 感概之际,她忽然听如霰问道:“你没有耳洞?” 她抬眼去,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心下疑惑他怎么看到耳朵去了,但还是回答:“宗门不许弟子佩戴耳饰。” 不过,她倒是给卫常在打过耳洞。 如霰应了一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情显然不错:“我有一对耳坠样式的法宝,倒是衬你,可惜了。” 林斐然不甚意外,她对穿着打扮并无所谓,只图个方便,但如霰却对此颇有兴趣。 知晓她爱穿玄色衣袍,不勉强她更换,只叫参童子送来不少绣有暗银纹路的玄衣,她穿上后,乍一看没有变化,行走时便见得身上缕缕流光划过,层次分明。 而她腕上两枚袖环以及腰间的玉色腰封也是他所赠,换上之后可谓是气势大变。 她无奈放下竹筷道:“确然可惜,不过既是法宝,尊主还是自己留着罢。” 如霰指尖微顿,少顷,又再次敲打起来,他问:“吃好了?” 林斐然点头道:“可以开始了。” 二人再次回到楼上,就在林斐然犹豫进哪间时,如霰直直踏入他的房门,片刻后,他后退半步,撩开幂篱看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林斐然只得跟上,馥郁冷香再次袭来,直教人神清气爽。 她入内时,如霰已经散去大半衣衫,盘坐床榻,一头雪发披散,在暖帐下映出浅淡的粉,他抬眼看来,只道:“上|床,脱衣。” 林斐然没有什么遐思,只是想起上次除咒,道:“不必勉强,这次我也可以坐马扎。” 如霰定定看她,片刻后才开口:“床上和地上,你选一个。” 觑着他的面色,林斐然自然不会触霉头,她脱去外袍,慢慢挪上床榻,知晓他喜洁,不愿与人过多碰触,便尽量不碰到其余地方,只安稳盘坐。 一入内,纱幔便层层落下,日光溢入,仿佛陷入桃林之间,如霰盘坐对侧,浑身浸染这般颜色,艳若桃李,只是眉目间独带一抹傲然,便将这艳色凝结几分,化出一抹破冰般的锋锐。 他忽然开口:“先前便告诉过你,除咒只会一次比一次痛,与其让你坐在床边,痛倒在地,只能靠夯货撑起,不如借半张床给你,届时你灵力倒灌,一身力气没处使时,记得把床铺换了。” 林斐然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为方才不甚客气的话语解释,便道:“……我会记住的,为你封脉时,我也会轻一些。” “唔。”他应了一声,随后并指压上她的手腕,双目微闭。 随后,一道法阵现于屋内,将房间紧紧护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一也更 要写的还有好多,要是天天都能写这么多就好了TT 第58章 画龙点睛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纱幔之下, 冷香悠然。 透入的光零乱模糊,散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那是由他亲手画就的, 与原来的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双眉调低,比原先更添萧肃之意, 鼻峰高悬,比之又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锋锐, 墨笔落至下方时, 又为她抹去唇珠,收拢唇线,拉下唇角, 于是舒展的含珠唇便倒化作覆舟状, 少了清润与执着,却绷出些不怒自威的冷意。 他如此动笔, 不仅是要叫人辨认不出,更是想教他们见之即退, 不敢招惹。 平心而论, 他的确觉得林斐然太过孤直, 太过心善,这本没有错。 世间行走之人,若不幸罹难,需得抓住一株令人全然相信的救命稻草,她便会是这样的人,但在此之前,她首先会成为攻讦之靶,垫脚之石。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某些时候, 这些坚持或许会成为致命弱点。 所以,他应当将她双眼勾得细长,化去眸中清光,墨笔蘸水,晕染出浑浊与精明,叫她日日镜中相看,体味出三分刻薄之意,学出七分利己之心。 但在最重要的点睛之时,他忽然顿笔了。 其实林斐然于院中自画一事,他是早便知晓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沉迷起丹青之法,是以,众人夜间沉眠时,他无事可做,便悄然到她院内,独坐亭中,赏起了画。 最开始,画中之物是院中一隅,秋池、林木、绒花,见什么画什么,渐渐的,画中之物便成了写意,泼墨山水,垂钓扁舟,花生剑上,树落云间,古怪却奇趣。 景物之后,便是一幅幅人像。 有飞跃的旋真,搭箭的碧磬,皱眉的荀飞飞,以及,独坐窗台,闭目假寐的他。 如霰那时静静看了许久,画中笔法虽有些僵硬,但其实神态极好,并不似她后来形容的那般木讷无光。 数张人像之下,便是她的自画。 她显然是要以自己的样貌为底,改画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甚至能从那些杂乱的线条中窥出几分为难,拼拼凑凑,还是叫她画出几张,只是看着颇为失真与骇人。 见画如见心,张张翻过,他便知晓,她想要画出心中不同的自己,可无论如何下笔,仍旧脱离不了她原本的模样,仍旧能一眼看出是她。 画到最后,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夯货相结合,在人像上添了兽耳与犬牙,别的不说,整个人确实多了几分生动与妙趣。 从画上自省的批文可以看出,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笔法落到自己面上,就逃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他心下却十分清楚。 她画不出,并非是无法想象,也并非是心内迷惘,只是她尚未察觉,如今的模样,就是她心中最适合自己的样子。 但这不必由他去点破,她是林斐然,她会想通的。 为此,离开妖都那日,他没有多问,只是接过笔,替她描画了另一副面容。 也是为此,他在点睛时停了下来。 若要论起不认、不信、不服,他如霰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比她更为固执,更为骄狂,他又有什么立场抹去?他该留下一点。 所以,他没有为她描目。 眼为人魂所在,她一睁开,便如同山林雾雨吹打而来,泅晕浸染,方才那些刻意矫饰的萧肃与刻薄立即被冲淡,无名的坚韧与沉静自风骨中破出。 或许,这便是画龙不可点睛的缘由。 此时她端坐帐中,柔散的光落在眉宇间,映过她额角细汗,点点划过,最后凝于下颌,滴落到他手背。 除咒间隙,她应当见到了自己那异纹遍布的灵脉,听到了他的吟唱与密语。 要从灵脉上将嵌刻多年,几乎融为一体的异物剔除,自然会痛,可他动手除咒,痛感只会是她的数倍,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意,故而没有多言。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的面容竟有镇痛之用。望着她,思绪缥缈之际,**上的折磨便会减淡。 灵脉间的符文又祛了两个,她的眉头也愈发蹙紧,霎时间汗透衣襟,喉口微震,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双手握拳,颈上筋络根根突出——她仍旧在忍耐。 双唇紧抿,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他吟词。 林斐然向来极能忍耐。 当她第一次被针扎时,或许会忍不住轻呼,但那是因为她没感受过针扎之痛,直到第二次时,她便能够隐忍下来。 就如同除咒一般,第二次分明比第一次更甚,她却远不似第一次那般痛至仰倒。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不过—— 如霰眨动双眼,睫羽上坠着的汗珠顺势滴下,他看着她,在心中轻声道,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放在二人身侧的灵蕴球无声熄灭一块,寓意着又过了一个时辰。 “……好了。”如霰收回手,嗓音沙哑。 忽然间,帐内灵风大作,桃色纱幔被猛烈吹起,紧紧纠缠在床栏之上,明烈的日色就这么映入床中,将人脊背灼得发烫。 林斐然坐在其间,灵脉暂时打开,灵力汇涌而入,她的面色渐渐好转,直至一刻钟后,才不甚餍足地舒展眉头,恢复得满面红光。 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灵不少。 与她相比,如霰的情况便差得多。 他盘坐在前,唇色尽褪,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粉白,就像晨曦之初,即将消弥于山林花野的霜霰,纵然如此,他仍未倒下,只定定看她,眉眼间带有一抹锋艳的傲意,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直视。 “如何?”他启唇问道。 “与上次一般,灵力充沛!”林斐然站起身,面色、耳廓微红,那是灵力膨胀,无法倾泄而憋出的绯色。 如霰闻言点了点头,起身下床,湿透的轻衫贴合,勾出他臂上流畅的线条,下一刻,线条被剥离,四周敞开的轩窗骤然闭合,遮住大半日色。 他脱衣的手微顿,侧目看向林斐然,十分自然道:“要是力没处使,就像上次一样,打水给我沐浴。 记好,三桶冷泉只能兑七桶滚水,不准太冷,靠墙处有一个锦盒,你且拿去加入水中,青瓷瓶的滴五滴,杏色的倒一半,黑金瓶全入,梅色的用细枝搅拌后,混进一滴。” 话音落,他已换下湿衣,从屏风后走出,奇怪看她:“盯着我做什么?一本书你看过两遍就能记下,方才那两句话还要重复么?” 林斐然此时正处于醉灵力的微醺之态,但到底还有一丝清明:“这是熬汤的方子吗?加错了会如何?” “……”如霰难得地生出几分体谅之心,没有介怀她说的熬汤二字,只回她后半句话,意味不明道,“加错了,你就等着我死在浴桶中罢,届时没人拿你做剑,你也自由了。” 林斐然微怔,虽不知话中真假,但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倦怠,一时不敢耽搁,当即飞奔下楼。 如霰望着她的背影,坐在桌边,双目微闭,自芥子袋中拿出个约莫一掌大小的银筒,刚一揭开,便有三十六根毫毛似的银针飞出,肉眼难见。 他并不着急做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响银针,在这细微的嗡鸣中,默然看着林斐然进出。 几桶水对此时的她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真正棘手的是倾倒瓷瓶中的清液。 她并不知晓这些是什么,更拿不准多少算一滴,犹豫之时,如霰起身走到浴桶旁,将长发拢至左侧,看向右侧的她。 “用药需得自己试手,把这个方子记住,多了烧身,少了无用,我会照例配上几瓶给你,以后若是受了重伤,便可如法炮制——瓶身平直,清液流出,待它坠成浑圆的瞬间,便是一滴。” 受了重伤才能用这些清液?为她除咒,难道相当于受了重创? 林斐然看他一眼,依言将清液一一倒入,不多一会儿,桶中水色由清变白,朦胧蕴光,直至最后,他又从匣子中挑出一个缠枝瓷瓶,示意她混入其中。 “这是凝芳露,用之生香,便不拘多少了。” 林斐然拔开瓶塞轻轻嗅过,奇怪道:“好像和你身上的味道不同?” 如霰动作一顿,转头看她,正欲开口询问,但转念一想,她大抵也只会说是不一样的香,除此之外,又能道出个什么? “封脉之法我已经教过你了,不如趁此时机,一并将事了结。那三十六枚银针你且控好,下针之时不可走神,不可断开,需得一口气封截灵脉,将灵力逼至一处。” 林斐然颔首,从屏风外将银针引入时,他已然脱衣入水,雪发尽揽身前,露出一片光洁的脊背。 她未曾注意那流畅美好的线条,只凝神看过封有银针的穴位,轻声道:“我要开始了。” 得到他的应声后,她肃容以对,并指而出,第一根针准确刺入脊中命门,其下筋脉微动,灵光乍现,她并未停歇,几针紧随而上,又封入中枢、至阳、神道,随即听得他呼吸微滞。 林斐然静默看他:“如果疼,可以出声。” “……不必,继续。” 林斐然心中知道轻重,自是没有停下,一连三十六针,由下至上,由外到里,根根奇筋封存,八大灵脉截拦,只余细微的一股,将他吊在问心境下。 如此一番,又过了一个时辰,待最后一根银针落下时,天色忽暗,加之房内轩窗大闭,更是昏沉一层,唯余他脊背间流银一片,浮光闪烁,倒像是缀了片片细鳞。 收手之际,如霰口中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喘。 他回首看了她一眼,声音更加沙哑:“做得不错。” “无事便好。”林斐然心下微松,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手腕,见他闭目在水中休憩,便没再开口,只身走到窗边,开了条极细的缝隙向外看去。 此时虽是白日,可灵蕴球却亮于子时,应当是到了第二日。 只见春城大亮的天光之中,有一层夜色铺于北方,方才屋内骤暗便是为此,天幕之间,那浓郁的夜色并未停歇,正无声向四周蔓延。 忽有一道雪白天柱自夜色中降落,如坠闪电,轰然声响,雷鸣风啸,砂石乍起,它稳稳矗立在地,一道细微的灵光自下溢开。 林斐然看得出,那时法阵开启时显露的微光。 不止是她,此时此刻,身处城内的所有人俱都望向那道天柱,心下惶然。 飞沙走石间,又有一道身影向天柱越去,那人一头乌发以绦带绑缚垂系身后,身着粗布麻衣,怀抱一把金丝五弦琵琶,随后端坐天柱之上,俯瞰众人,并未言语。 林斐然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谢看花。 第59章 四方天柱 林斐然蹭地站了起来。 “那根柱子是什么?” “天幕怎么黑一半, 明一半?能操纵这般奇异天象,莫非是圣人出手?圣人何在?!” “那位白衣男子是谁?” 城中修士与百姓一同望去,认出谢看花的都默而不言, 但显然不认识他的更多,便都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先是低语猜测,传得广了, 便逐渐沸腾起来, 众说纷纭。 与此同时,认出谢看花的人中,有人按捺不住, 直接行诀御器, 预备上前一问。 谢看花高坐天柱,只低眉垂眼, 侧首调弦,几声不成调的琶音铮然而出, 就在那人即将接近天柱时, 他五指扫弦而过, 灵压倾泄,生生将人震落在地,他却连看也未看一眼。 此番举动为何,已不言而喻,天柱之威,不可侵犯。 哗然几声,又是扫弦之音,林斐然见他动作微顿,闭目凝神, 心下忽然划过一抹凉意。 好熟悉的动作,谢看花要弹琵琶了。 果不其然,一声歪斜的宫音连续震出,是他路上谱出的《饮冰曲》,灵感源于林斐然无意间说过的一句“十年饮冰,难凉心中热血”。 当时本意是调侃他喜食冰甜之物,不想被他听进心中,当晚便灵光乍现,思如泉涌,熬了一夜谱出这首曲子。 弦音迸发,确有刚猛之意,但更像是五根金弦被人用软锯折磨弯拧,磨得人牙酸不说,还扭出声声凉意,如泣如诉,叫人闻之生冷,心烦意乱。 ——难听极了! 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怒骂,却又因为见过方才那遭,敢怒不敢言,只得捂耳离去。 多亏了谢看花的琴艺,众人对天柱及他的身份顿时没了兴趣,却也不再闲逛于街,纷纷回客栈居住,暗自商讨。 林斐然立在窗边,捂耳沉思之际,又见几只听闻琴声的雀鸟从树上跌落,正对着弹琴之人胡乱叫唤,大抵骂得难听。 “……” 好一个沉鱼落雁的琴音。 “啧。”倚靠在浴桶边沿的如霰抬起头,倦怠的眉眼间带着不悦,“出了春城,我便将他的琵琶折了,关窗!” 林斐然立即将窗户合拢,再启隔音阵法,将那骇人的音调拒之门外。 “尊主,旋真他们何时能到?” 如霰缓缓站起身,淅淅沥沥的水声便在屋内回荡,俄顷,他才从浴桶中跨越而出,披上衣袍,略显虚浮地走至床边。 床铺已被换过,整洁如初,他看过林斐然一眼,合衣躺下,雪发散于水红被面,如梅上清雪。 “我此时无法动用灵力,你来问。配上这根翎羽,可以千里传音。” 他从芥子袋中抽出一根长羽,放至枕边,又将行诀之法告诉林斐然,随后便埋首于软枕间,不再言语。 林斐然心下难免愧怀,他今日确实累过头了,消耗自身为她除咒不说,现下又将灵脉封存三分之二,能自己撑着从浴桶中出来,已算意志过人。 她放缓了声音:“那我先回房与他们相谈,你休息……” “不必,就待在这里。”他没有动作,声音却十分清明,听不出半点困意。 林斐然只能应下,她捻起枕边那根长羽,顺手翻看起来,这羽骨极长,纤细白净,尾端处形似复眼,缀着绒羽,中间却点染一片金红之色,像极了孔雀尾翎。 但也只是像,这并非真的羽毛,而是某种法器。 她忍不住捋了几下细软的绒羽,这才依言结印捻诀,一簇细火自羽毛顶端燃起,燃尽后,便有熟悉的声音传出。 “尊主。”这是荀飞飞的声音,只是音调压下,听起来有些奇怪。 林斐然开口道:“我是林斐然,尊主现在在休息,离闭城还有三日,你们在路上了吗?” 一听到她的声音,碧磬便凑了过去,以往明亮的声线也低哑起来,悄声道:“到了,但我们在入城之时莫名被人抓入暗室,他们说,不揍荀飞飞一顿就不能出去!” 旋真愁声道:“怎么办,我不想揍飞哥呐!” 林斐然眉梢挑起,如霰闻言也坐起了身。 “……” 荀飞飞捂住碧磬胡言的嘴,挡开预备添油加醋旋真,低声道,“别听他们胡言,我们出发之前……” 几人将妖都事了后,怕赶不上飞花会,便索性将拉着车架的鸾鸟换成旋真,由他拉车疾驰,既不违反规矩,也可及时入城。 刚出无尽海,便有一只青鸟突降,阻了几人去路,后又将口中衔着的信帖交到荀飞飞手中。 那是一封邀请妖尊入城参与朝圣大典的请柬。 荀飞飞对此还算知情。 当初如霰与人皇盟定的秘密契书中,便有一项是为此,即不论人皇如何同宗门世家斡旋,朝圣大典之际,必然有他一席。 当初如此约定,是因为如霰要入朝圣谷寻一灵草,但顾虑到妖族之身无法入内,便想从人皇处取得保荐名额,再寻一人族,将其直接送入朝圣谷,代为寻药。 只是如霰眼光过高,先前见过诸多人族,一个也选不中,荀飞飞愁得整夜难以入眠,毕竟保荐名额即将到手,他却一直未能办成此事。 直至林斐然出现,这才尘埃落定。 虽说此次朝圣大典规则大改,但于人皇与如霰二人的约定而言,他应当将保荐资格送入,同时,更应当请他入席参典。 如霰同林斐然去往春城前,便告知过荀飞飞,若有此番情势,便由他代为出席。 荀飞飞决定出席之时,旋真、碧磬二人顿时来了兴趣,提及要一同参典,三人便立即回妖都,清点人手,坐上天马驾,一日之内便赶到了春城。 然而天马刚落,便被一群黄衫弟子拦下,确认过车队身份后,几人便将他们从城墙之上引下。 “我们还以为要到城内了,正准备联系你们,便一个不慎被卷入黑屋……也就是此处,其实周遭黑黢黢的,也看不出形貌如何,只点着几颗明珠,叫人不至于失明,渗人极了。”碧磬接话补充。 旋真又低声道:“但这里不止我们妖族,我还隐约听到了人声,谈及什么宗门、长老,想来还有不少人族在场,但实在太黑呐,我刚想放些雷电照明,便被人拍了一掌,不知是谁,还顺手挠了挠我的下巴,简直像逗狗呐!” 林斐然思索道:“如果没有猜错,想必那些入城的宗门长老也全都进了‘黑屋’,只是,你们聚在一处要做什么?” 碧磬神色大震:“不会是要瓮中捉鳖,将此行的妖族磨一磨祭天罢!刺激!” 荀飞飞将不着调的二人推开,沉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方才于暗影中四处打探时,听闻一个消息,虽不知真假,但还是告知于你,记得将夜之前多收些……” 噗嗤一声,被旋真拢在掌心,不敢透出半分光亮的火焰熄灭,连余烟都未留半缕。 荀飞飞无言叹息,望向身侧两人,略略咬牙:“如果让我多说一些,方才这句话就传出去了,多收些花,我让他们记得多收些花啊。” 碧磬一噎,嘀咕道:“四周黑洞洞的,你又不让我们多言,我和旋真都要憋死了,好不容易见到林斐然,还不能多说几句?” 旋真挠头道:“可是,你方才少说几句,直接说‘林斐然,记得多收点花’,不就传出去呐?” “……”他只是讲礼且严谨,他有什么错。 三人纠缠之际,荀飞飞捻出一根长羽,却发现如何结印都无法引燃,疑惑之际,四下骤亮,众人下意识闭上双目,再睁开时,唯余惊呼。 眼前是一处极为宽阔的道场,呈回字形,四周以阶梯层层叠高,远远看去,像个下窄上宽的方型漏斗,众人正分门别派地站在“漏斗”的东、南、西三方,界限分明。 东部人数最多,立于其间的正是此次来到春城,却并未参与其中的各派宗主、长老以及众弟子,他们穿着不同,蓝袍、白衣、紫衫等等,不一而足,仅以衣袍便可区分身份。 西部与之相比,人数便要减半,皆是奉人皇之命前来的参星域修士。 至于南部,则正是荀飞飞等人带领的妖族一部,人数与参星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多却也不少。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看似个个镇定,无人失态,实则大都心下一惊,心弦绷紧,一时竟无人开口。 细究起来,几方关系也十分微妙。 参星域中的修士,大多是不满宗门,愤而下山,孤身投靠参星域的宗门弟子,许多人本就不喜宗门做派,双方平日里遇见,没少冷嘲热讽。 世家弟子与参星域及乾道修士,天生便有利冲,面上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也少有往来。 至于妖族,那更是不必多说。 不少人甚至疑惑起来,妖族为何会到此参加人族盛典? 渐渐的,目光便都聚集到南部,前来的妖族人不免心虚,但看到站在前方,岿然不动的荀飞飞时,还是稳住了心神。 气氛凝滞,阒然无声之际,一道轻咳传入,惊得众人回首。 只见几道高如山岳般的身影缓缓走来,又渐渐缩小,最终凝作一树之高,悠然坐于北部空处。 年青一辈未曾反应过来,各宗门世家的宗主、长老,以及参星域几位星君俱都起身行礼,肃容以对。 “先圣安好?”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修士们眼皮狂跳,纷纷作揖行礼,震撼之余,却又忍不住抬眼细看。 圣人之形高远缥缈,姿态不一,好似雾隐仙山,烟笼寒水,却又并非遥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的形貌或许略有模糊,但那股开阔、清正之感却无法叫岁月消磨。 其中一位圣人抬手,一股无形之力便将弯身的众人扶起:“我等不过是残魂一缕,生前不受朝拜,死后更不必吃香,都起罢。” 几位圣人细细看过在场之人。 从道和宫首座张春和、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琅嬛门门主周书书以及太学府荀夫子,看至参星域贪狼、巨门、禄存三位星君,以及甚少露面的参星域星主,丁仪。 “此次也算是来齐了,诸位声名在外,却还愿给谷中残魂几分薄面,实在感怀于心。不过今日将诸位带到此地,别无他意,不过是为城中众人清场罢了,不必多思。” 话音落,道场最下方忽而现出一幅极其清晰的景象。 半明半暗的天幕之下,行人匆匆,一根雪色天柱屹立其间,正有一人端坐上方轻弹琵琶,他分明面无表情,却看得出沉醉之意。 圣人声音轻和,只道:“小子自有一份浩然在身,所以我等请他坐镇天柱,为祀官,看顾此次飞花会。” “祀官共择定四位,除他之外,还有三人,接下来几日,他们会一一出现,诸位便拭目以待。” “对了,此界已被隔出,无法同外界相连,便不要白费力气了。” 言罢,不止的其他有动作的弟子,就连荀飞飞几人都默然收起翎羽,不再做无用之功。 不论如何,祝林斐然好运罢。 …… 天光难变,叫人不知时日,唯有手中明暗交替的灵蕴球记录着时间变换。 这几日来,如霰于房内打坐调息,林斐然替他护法之余,也会外出打探。 她发现,城门处引领的黄衫弟子越来越少,入城的各宗掌门也不见踪影,心下不由笃定,他们定是与荀飞飞等人处在同一秘界中,这方秘界或许就在城内。 与此同时,那矗立的天柱却在增加。 第一日,天柱落于北方,谢看花端坐其上,琵琶弹个不停,如魔音贯耳。 第二日,天柱落于东方,一位清癯瘦削,面带病容的男子飞身而入,正是初入春城时为众人篆刻身份牌的寒山君,李珏。 刚登上柱,还没来得及坐下,他便抄起一筒竹卷,直直砸向谢看花,厉声让他停手,这声呐喊传遍春城。 第三日,天柱落于西方,一位身着白龙服,披着鹤氅,蹀躞带上悬横刀,足蹬皂靴的女子打马而出,行至天柱下,她踏马而起,飞身于柱,却并未坐下,而是手扶刀柄,身影挺拔,直立其上。 登时有人认出,这是效命于人皇身前的第一女官,慕容秋荻。 三日,天幕近乎全黑,唯余南方留有一片光明地,城内不少百姓都涌入其中,惶然望向这即将吞噬而来的暗色。 夜幕中,林斐然站立于钟楼之上,极目远眺,面色沉静,风吹过,却不可撼动她分毫。 每每有天柱落下,她都会到此处观望,柱下涌出的灵光纵横交错,如同卯榫相合般嵌刻一处,这几乎更让她确认,阵法将成。 天幕之上,太阳也逐渐变换,光华未减,却从灿烈刺目变得清明柔和,由日转为了月。 这几日少有人外出,修士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飞花会,百姓聚在城南不愿行动,像林斐然这般出行探查之人虽有,却并不算多。 是以她见到钟楼下匆匆行过的两人时,不由注目看去,二人似是兄弟,一大一小,大的或许十六七,小的或许八九岁,均身披斗篷,步履匆忙。 她纵身跃下,结印生光,为二人引路行至城南。 小童脚步微顿,立即回身拦至少年身前,少年人却岿然不动,包裹得严实,只侧目看来。 小童细细打量过她,又见四下亮起无害之光,心中了然,便收了手,并指行了个道礼,脆声道:“多谢道友引路,不过我二人亦是修士,好意便心领了。” 他抬起头,面容彻底暴露在光亮下,林斐然瞳孔骤缩,眼皮乍跳,手却落到腰间长剑上,缓缓压下,似是要将这份激荡的心绪按回。 “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叫二位见笑。”她声音沉缓,并无异样。 小童点头倾身,眉间一点朱砂晃过,只道:“无事,道友心善罢了,我二人还有事,便先行离去。” 语罢,他们匆匆离去,林斐然看着道童背影,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她初到妖界时,有一道童于婚宴上大闹,手持一柄青锋剑,毫无缘由地要置她于死地,后被如霰一枪穿眉而过,钉死当场。 当初死不瞑目的道童,如今竟又活生生出现! 林斐然压下试图追踪而去的心,停留片刻,回身往居住的客栈而去。 …… 当晚,林斐然回到住所,将观望所得尽数告知如霰,独独隐去了道童一事。 “密林之外,层云之间,似有一层帷幕落下,所过之处,万籁俱寂,想来这便是阵法启动之景,帷幕拂过城内时,定有大变。” 她从芥子袋中找出一根灵缚绳,系于双方腕间:“我敢保证,如你这般压境入内之人,只多不少,未免意外发生,我们还是绑在一处更好。” 如霰看她一眼,晃了晃腕上长绳,伸手解开,又在她不甚赞同的目光中唤过夯货,将它搓成细绳。 “再好的灵缚绳,都不如夯货坚韧。” 腕上的夯货唧唧叫了两声。 灵蕴球全然暗下,又全然亮起,这意味着又过了一日,忽然间,屋内彻底昏暗下来,窗外又是一道震响,最后一根天柱落下。 林斐然立即走到窗边,只见月色中,一人缓缓御剑而上,十分不羁地垂坐于天柱,腿也晃悠起来,他解下腰间酒葫芦,于清明的月影中仰头饮尽,望之醺然。 林斐然同样将他认了出来,原来这最后一人,竟是剑豪李长风。 法阵已成,城内顿时灵光大盛,片片轻柔的花瓣无声飘下,坠地,消散,化成点点星子,随风入夜,吹入万家。 星光所过之处,只叫人头晕目眩,难以清醒,林斐然虚浮坠地之时,被身后人抬手接住,她还欲说些什么,却只长了口,便昏迷过去。 …… “姑娘、姑娘,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听闻有人呼唤自己,难耐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她看向声源所在,叫醒自己的正是一个挂着褡裢的、面容清俊的书生——这人她见过,正是那日于城墙下为人写泥帖的倒霉书生! 见她醒来,倒霉蛋往后缩了几步,不出意料地磕了头,随即便缩在角落,不再靠近。 此处阴冷刺骨,林斐然却来不及细看,她猛然望向身后,腕上夯货仍在,如霰却没了踪影! 夯货是他的长枪,若是必然要分开,也该是她与夯货分开,怎么会……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手无寸铁? 春城内无法动用功法,灵力不得施展,若是遇到危险,能仰仗的只有手中刀剑! 思及此,林斐然蹭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蹭地站起,然后坐下(X) 第60章 石笼之困 “好啊,好得很。”…… 夯货被她忽然的动作惊到, 化作一枚玉环圈在她腕上,两枚绿豆似的眼直直看她,唧唧开口, 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抬手安抚,眸光微沉。 林斐然与如霰相识以来, 他要么在白日中酣眠,要么于夜间四处游荡, 虽说脾性孤傲任性了些, 但显露出的内里却绝非嗜杀之辈,她亦从未见过他逞凶斗狠的恶态。 再加上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以及他因除咒与封脉, 不得不静养, 诸多事务只能依靠她后,林斐然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些保护之心。 这是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心绪。 虽然妖界有关妖尊的传闻不少, 但终究只是传闻,并无太多实感, 她很难将如霰与一界之尊相连。 是以, 她此时确实生出几分担忧。 林斐然闭上双目, 尝试催动太极阴阳鱼与他相连。 眼底刻痕微亮,一尾黑鱼沉浸其间,听得她的召唤,便浮游而起,荡起阵阵波纹,这便是相通之意。 静待几息后,耳边除了白鱼跃水的几声轻响外,再无回音。 “……” 至少白鱼无事,便意味着他此时并无性命之忧。 做完这些, 也不过是几息之间,林斐然压下心绪,凝神向周遭看去。 这是一间极为古怪的石笼,四周并非密不透风,反倒是以镂空花纹雕刻,如同一个交叉编织的石珠般将二人包裹其中。 石室顶部燃有青灯,只是光亮有限,所照之处唯有此间,再远便只有一片幽暗。 林斐然看向捂着头的书生,问道:“道友,又见面了,你是何时醒的?可有什么异样?” 书生站起身,抓稳镂空纹路,摇头道:“我也才醒来不久,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他停顿片刻,又作了一揖:“未请教道友名姓?” 林斐然抬手回礼:“我叫文然,一名普通散修。” 书生再度作揖:“原来是文道友,在下沈期,太学府学子,如今与道友共困此处,倍感荣幸,那个,在下不善拳脚,还请以和为贵!” 林斐然:“……自然。” 咚—— 二人还未寒暄几句,便听得一声钟鸣撞过,如雷贯耳,震得人神台清明,头顶青灯颤动。 随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似远非近:“——开卷。” 话音落,二人身前便骤然浮现两枚半臂长的卷轴,云锦为底,下悬玉签,其上绘有十二种月令花,正是入城时所得的《群芳谱》。 须臾间,二人不约而同攥住刻有真名的玉片,对视时,又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讶异与尴尬。 沈期意识到谎言被戳穿,一时面红耳赤,率先移开视线,林斐然也不甚自在地动动肩头,侧身看向手中的谱图。 谱图之上,十二种花仿佛干墨画就,颜色浅淡,却又栩栩如生,一抹灵光划过,花叶未动,独有一行狂草显现于卷轴两侧,笔势极快,言语寥寥。 【‘开卷’可唤出群芳谱图,弟子间不可互相杀害,率先集齐十二月令花者,胜。】 墨色隐去,四周也归于沉寂,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言语。 沈期挪开褡裢,抽出腰间竹笔点在锦帛之上,凑近林斐然道:“文道友,你也只寥寥一句么?可这如何集花,花有何用,全都没说,这……” 林斐然垂眸沉思,抚摸着掌中玉签,忽而想起自己在领取群芳谱时,曾与那寒山君有过口角,她还抽了一支暑荷,与他对过几招。 后来,那荷花被她顺手塞入芥子袋中了。 林斐然双眼微亮,立即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支粉荷,它的茎秆上尚且凝着几颗碎冰。 沈期眉梢扬起,高兴道:“文道友,你竟有花,快试一试!” 林斐然点点头,拿着花,打量着卷轴,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二人琢磨片刻,无果,她索性执着花枝在谱图上乱扫一通。 忽然间,清香逸过,手中粉荷竟融作一捧清水,滴落画中,先是在荷叶上打了一转,随后才汇入荷瓣。 淡笔勾勒间,一抹胭红自瓣尖染晕而下,墨画霎时有了颜色。 沈期惊叹道:“竟进去了!” 林斐然动了动空落落的手,有些后悔:“可是要怎么拿出来?如果灵力只能借助花而出,我们岂不是失了一朵?” 笑容凝在唇角,沈期沉默,复又苦笑道:“大抵是我的错,我生来倒霉,许是离得太近,连累了你和你的花。” 林斐然看他倒退数步,不由开口:“你变脸很快。” 话语间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好似故意叫人可怜他。 沈期脚下一个趔趄,不小心踏入镂刻的缝隙中,右腿竟就这么直直落了下去,双臀撞上硬石,疼得他倒吸口气:“文道友,真是快人快语!我只是见惯了冷暖,所以在别人指责之前,先怪罪自己!” 林斐然也就这么一说,其实并无他意,她只是第一次见到变脸如此流利之人,有些感慨罢了。 “很讨巧的习惯。” 她如此评价,随后撑着长剑,单膝跪在他身旁,俯身向下看去。 原先她以为这个石笼是立在地上的,此时沈期一脚踩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石笼应当是被吊在顶上。 何必要吊起来? 沈期先前还在之乎者也,句句道理,直到林斐然蹲到身侧,自带一股沉静之意,他便立即收了声。 少女眉目深静,动作和缓从容,她的头微微偏开,似是在侧耳细听什么。 几息后,沈期问道:“文道友,你在听什么?”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在感受。” 暗色之中,不可用眼,却也不能全然相信耳朵,能信的,便是千百次对战中磨砺出的直觉。 “下方有东西在盯着我们,正在缓缓靠近。” 沈期猛然将腿抽回,一时更是撞得青肿,他憋着气,声音愈低:“什么东西?” 林斐然思忖片刻,果断抽出长剑,沈期立即噤声,贴着笼壁,默默看着她纵身而起,一道刃光划过,竟从青灯中挑出一抹烛火,燃于剑尖。 她开口道:“活物,看看就知道了。” 林斐然走至笼壁,横剑在前,烛火离她的双唇仅有一指距离,映出的幽蓝火光亮进眸底,却挡不住其间半分清光。 她双唇微动,轻然的一口气吹出,剑上青焰落下,霎时间,如星火燎原般,火势猛然铺开。 四周骤明,一瞬的火光,照亮此方斗兽场,照亮高悬的石笼,照亮一张忽而探来的血盆大口—— “啊!”沈期惊呼一声,颤巍巍地护着林斐然后退两步,眼皮狂跳。 一条巨大的虺蛇正绕柱而上,贪婪的目光紧盯二人,吻部涎水四溢,蛇信长伸,只差一点便要舔到石笼。 “文道友!有妖兽!”沈期惊惧不定,声音颤抖,“但你别怕,我这么倒霉,一定会在逃跑时崴脚,届时你莫要顾我,只管超过我向东南处奔袭,那里有一道石门,我方才看见了!” 林斐然无言看去,随后站到他身前,声音平稳:“你先安抚好自己,站在我身后便好。” 沈期见她如此冷静,狂乱的心跳忽然平了许多,他眨眼看去,忍不住凑近一些,又问:“文道友,现下灵力不可用,如此巨大的虺蛇,你已有办法应对?” “有一点。”她按住腕间的夯货,只执起自己的弟子剑,“以往下山时,我斩过许多虺蛇,对它们很了解。” 她纵身将唯一一盏青灯取下,交到沈期手中:“它们常年居于地底,视力很差,受不住强光。届时石笼落地,你便跑到边缘待命,一旦得我号令,便立即吹起烛火。” “好好好,我一定听令!”沈期接过青灯,又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只觉得十分眼熟,“这是、这是……” “蓝焰青芯,火长九厘,寒意渺渺,这是青冥火。”林斐然凝神望向暗色,还有余力回答。 沈期恍然,原来这便是一口生人气,半海浮屠起的青冥火! 难怪方才只吹一口,便能灼烧出那般光亮! 沈期越发靠近:“可是,我们要怎么下去?” “等。”林斐然忽然带着他后退两步,“柱子虽高,宽距却不够,它再往上行,却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它一定会喷出毒汁,腐蚀石笼,叫我们跌落场中。” 果不其然,暗幕中传来一声恼羞的震舌声,沙哑渗人。 “转身!” 林斐然立即拉着他回身蹲下,二人身穿皆是法衣,暂可抵挡毒液,可这石笼便不同了,不过片刻,顶部便松动起来。 石笼摇晃之际,林斐然起身稳住身形,抓住沈期后领,抬脚踢向笼壁,猛然一震,石笼彻底下坠。 虺蛇缠绕柱上,眼睁睁看着笼子落下,一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慌忙回身向下而去。 沈期是实打实的太学府弟子,走的正是妙笔道,握笔的手不曾提剑,更不精武技身法,坠落之际,什么礼义廉耻统统抛还给夫子,只紧紧攀着林斐然,擒着青灯,将惊呼憋到口中。 即将落地之时,林斐然带着他跃出石笼,于半空中翻身而过,沈期身上挂着的褡裢顿时被这速度甩飞,不见踪影。 你们修剑的都这样吗! 林斐然自是听不见他心中呐喊,甫一落地,她便放下沈期,纵身遁隐于暗色中。 沈期手中持灯,是天生的靶子,他不敢耽搁片刻,立即从地上爬起,朝左跑去,心头狂跳之际,又听得悚然的沙沙声响逼近,涎水的腥臭传来,令人几欲作呕! “吹火!” 朗声传来,沈期立即捻起一片青冥火,回身猛吹,一时间,灼热的火气爆裂开来,生生将虺蛇逼停,烧出一片白昼似的明亮。 就在这明亮的刹那,林斐然快步而出,从虺蛇侧方跃起,寒刃划过,弟子剑娴熟而又刁钻地撬入鳞片之下,躲过它的天色盔甲,直刺嫩肉,连排划过,血腥乍起。 虺蛇腹下渗红,极痛之时猛甩蛇尾,恨恨地冲林斐然而去,可她的身影再度隐匿,遍寻不见,它只得将怒气都发在提灯小子身上! 沈期大骇,口中念着儒经,埋头往前跑。 “吹火!” 又是一声清喝,沈期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经率先停下,捻过一撮火焰,猛然吹出。 虺蛇视线所及光芒大盛,十分刺目,眼中一时间除却白茫茫一片外,再不见其他,但它已经吃过这亏,短暂失明之时,蛇尾横扫而过,不给人近身机会。 但林斐然显然是不准备给它时机喘息,趁它暴怒狂躁之际,她又从左侧蹿出,左闪右避,如法炮制,剑尖直取蛇腹,再次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虺蛇恢复视力,仰天长啸,有一有二,难道还要有三?! 它绷紧身子,不管其他,直冲那青灯而去! 沈期转身便跑,但被激怒的虺蛇显然不如先前那般悠闲,不过几息,他便感受到了脖颈处传来的吐息—— 危急之际,他的霉运没有叫他失望,就在他莫名其妙踩上一粒石子,跪倒在地时,那追击而来的虺蛇也一头撞上石柱,闷响厚实,叫人心喜。 沈期回头看去,心下似有所感,忙捻起一撮青冥火,果不其然,他听到那声命令。 于是口先于心,再次吹出一缕生人气,光芒大盛之时,他看到林斐然踏着蛇身,飞纵而起,沉静的眉眼如同神山之女,净澈的眸光映着脏污之血。 她落于蛇首,手中长剑准确地插入身前,倏而间,虺蛇停止动作,原先被划破的腹侧轰然爆开,落了一地。 沈期举着青灯,目光微滞,略略张口向上看去,那抹身形如同一道锋锐的剑影般矗立其上,叫人再难移眼。 虺蛇软软倒下,林斐然走下蛇首,手一挥,剑上腥血尽褪。 她收剑回鞘,快步走向东南处的小门,谨慎道:“不知这里是否还有妖兽,我们所剩青冥火不多,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哦、哦!”沈期提着青灯,撸起袖子,跑到附近拾起自己的褡裢,又向林斐然飞奔而去。 此人不论是决断、心性还是耐性,都实在高人一等,他决定了,在走出这个怪地之前,他要唯她马首是瞻! 两人推开东南处的小门,门后是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窄道,沈期提着灯走到后方,只觉得阴风阵阵,又忍不住搓搓胳膊,向前靠近几分。 “文道友,这条会不会是死路?” 林斐然头也未回,声音却并无冷意,反倒十分温和:“不会,场内就这一道门出入,圣人与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辟出一条死路。” 沈期又嘀咕起来:“但是我运道不好,万一……” 林斐然却道:“祸兮福所倚,方才你不好的运道也救了你一命,况且若是没有你提灯相助,凭我一人,今日定是苦战,运道是运道,你是你。” 她又疾行几步,只见四周灯火弱下,她回身看去,却见沈期愣愣站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一个生人口中说出,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的真名。 就在他心绪翻涌,波澜乍起之际,只见林斐然蹙眉道。 “你做什么?这条道如此狭窄,想必正是留给虺蛇通行之地,再不快些……” 波澜乍平,不待林斐然说完,沈期便提着灯匆匆走去。 果然,学长学姐们说的字字珠玑,不要与修剑的谈论半点感怀。 林斐然心下不解,正欲开口之际,眼底黑鱼忽动,耳边便传来几声极浅、极轻的喘|息,极富餍足之意,叫人听之耳热。 她脚步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前行,却以心音传道:“尊主?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响起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好啊,好得很。” 60-65 第61章 血色浸透 一如惊鸿飞掠,流风回雪(二…… 四方天柱降落, 灵力化作飞花落满春城之际,如霰便站起了身,越过林斐然的肩向外看去。 彼时阵法大开, 迫人的灵压忽而掠过,叫人心惊, 他能够感受到春城之变,只是囿于境界限制, 难以同神游境时一般, 窥出端倪。 不过,这漫天散花逸出的苦香,他却是认得的。 苦作香, 医祖名作, 令人嗅之昏然,浑身麻痹, 不过这只是次要,它真正的效用, 是镇痛。 初时入鼻极苦极酸, 仿佛叫人刹那间尝遍世间酸楚, 但片刻后,痛意尽散,伤处犹如浸泡在蜜糖之间,黏稠而舒缓,不免叫人溺醉其间。 只需燃上一丸,纵然面临车裂之苦,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香,他过去常用,只是用的时日长了, 香丸效用大减,便被他换了下去。 苦作香镇痛效用极好,除了制法繁杂、材料珍惜难寻外,再无其他缺点,是十分珍贵的灵药,可圣人们竟只将此当做迷药用 ,懂行的人一看,怕是要捶胸顿足,大呼可惜。 如霰目光一转,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他正要开口提醒,便见她身形摇晃,显然是已经中招,昏然后倒时,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人。 林斐然身形修长,平日里看去像是一抹无言的孤影,可实打实落在臂间时,倒是十分有份量。 她静静躺在臂弯,双唇微抿,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竟隐隐有些笑意。 如霰默然片刻,移开视线,望向二人腕间相连的夯货,又抬眸扫过窗外沉夜,略一思索后,便将夯货一转,化作玉环套入她腕上。 若要论器,夯货可比那把弟子剑牢靠得多。 做完这些,他将她抱到床榻之上,自己则半坐床头,静倚阑干,左手缓缓抚着她腕上的玉环,闭上双目,沉浸其间。 于他而言,如今的苦作香镇痛效用甚微,但闻得久了,还是难以抵抗的袭来的昏然与甜意。 对分开一事,他其实并不担忧,不论与不与他一道,林斐然都会做得很好。 …… 思绪转回,如霰倚坐角落,目光落到前方,神色无趣。 眼前是一方八角阑狱,阑干上列有长符,忽明忽暗,狱外有八只银狼巡回,只可惜它们并非护卫,而是口涎四下,蓄势待发的猎手。 长符消融之际,便是它们攻破之时,届时,狱内二十余人都会沦落狼口,叫它们大快朵颐。 如霰是这八角阑狱内醒来的第一人,他旁观着一个又一个的修士清醒,尖叫,惊恐,慌张。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叫他看得有些无趣。 若是林斐然在这里……罢了,她又不在,阴阳鱼也全无回应,想来是还未清醒。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阑狱内所有人都清醒过来,一番惊惧过后,开始商讨出逃对策,但同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分歧频出。 在场之人除了部分散修外,还有不少宗门及世家弟子,约莫二十余人。 有人提议共进退,逐个击破,也有人觉得此番只是圣人考验,绝无生死之忧,应当另寻解法,不必狠斗送死。 争执之时,又有人站了出来,言及银狼胃口狭小一事。 银狼之所以时时垂涎,时时饥饿,盖因为其胃囊狭小,多吃几口,便要留出一日缓和消化。 若是能率先将他们喂饱,逃出去便不是难事。 毕竟无法使用灵力的修士,几乎等同于凡人,要他们要与八匹银狼相斗,简直是天方夜谭。 与其殊死搏斗,九死一生,不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此言一出,登时便有人反对,那是一个穿着宗门弟子服的少年修士,约莫十七八岁,脑袋上顶着一个圆溜的髻,看起来便不太聪明。 “绝对不可!我们被关此处,必定是诸位圣人考验,他们要叫我等学会通力合作,共破牢狱,绝非互相残杀!” 一个散修站起身,吊梢眼,高颧骨,十足的刻薄之相:“你是?” 少年梗着脖子道:“在下道和宫弟子,常青。” 散修嗤笑起来:“原来是即将没落的第一宫弟子,真是清高,不如你一个人先杀一只,我们随后就上!” 有人讽笑起来,却也有人忧愁地望着狱外,只是争执的这段时间,阑干上的长符便散了两张。 银狼见状低吼,其中一只冲击而上,撞得阑干大震,虽说下一刻便有长符大亮,将其屏退,但阑干到底也有了几分松动。 众人见状,如同烈火烹油般,狱内霎时沸腾激昂起来。 这等境况,乾道散修见过太多,他们眼中精光乍现,立即开始拉拢人心。 “诸位可要想清楚,若要强攻,这狱门一开,便再无回头之路,届时两三人对战一只银狼,只有全军覆没,必死无疑。 但若是杀身成仁,便是以一人救数人,此之谓,英雄!” ——但没人想做英雄。 “荒谬!”常青立即反驳,只他不善言辞,停顿半晌,也没谬出个所以然,只干巴道,“难道一人就不是命吗?不如我等一同杀出,生死由天!” 散修闻言冷笑:“谁人不知,道和宫弟子体术极佳,届时众人冲出,你倒是逃了,可那些跑不过你的,却要为你垫背!” 众人闻言心下一骇,原本不赞成的人,此时也不免狐疑。 生死攸关之时,人心猜疑,实乃常情,却又是大忌,常青连声说自己绝不会逃跑,却无人相信。 如霰望着眼前之景,不由思索,若是林斐然一个人在此,会不会叫这群人生吞活剥了? 她所遇之事,也是这般吗? 他低眉敛目,数次催动太极阴阳鱼,依旧没有回音,莫名的,他感到一丝细微的焦躁。 如霰神情不悦地抬眸看去,却见那散修与名叫常青的弟子动起手来,缠斗在地,周围人立即上前相帮,却是为了帮那散修。 争斗间,常青落了下风,被人一脚踢出,直直滑到如霰身前。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角落处还有一个修士。 领头的散修似乎成了话事人,他向前走去,其余人竟纷纷让道,他不由得挺胸直腰,阴声道:“原来这里还躲着一个,难不成是想坐收渔翁……” 未尽的话语堵在喉口,他蓦然停下脚步。 眼前之人形似真仙,绝非凡俗,一双锐艳的桃花眼潋滟有余,却不含半点温意,其人分明是坐倚墙角,居于下方,可向上看来时,竟是垂目审视之态。 那是上位者惯有的孤傲之姿,只一眼,竟叫他生出些臣服讨饶之意。 他是一个散修,机缘巧合之下习得打坐之道,入了心斋境,却又因天分不足被宗门拒之门外,但修行多年,摸爬滚打,竟叫他养出一番难言的敏锐。 如同此刻,他寒毛忽起,心上一凉,下意识便要退缩,又忽而想起,这人再强,此时却也同他们一般,无法动用灵力。 散修又细细看去,见此人唇色微淡,又只倚坐墙角,一时计上心头,觉得绝妙之时,竟笑出了声。 “阁下又是哪宗哪派弟子?”他意味不明问道。 如霰看着他,岂能不知他心中算计? 他双眸微睐,只道:“无门无派,一个散修罢了。” 散修心下大喜,抱臂向后退了几步,只对众人道:“此人言语无礼,目中无人,平日定是飞扬跋扈之徒,你杀过人吗?” 如霰一一看过,却又并未将人看进眼中:“杀过,怎么了。” 修行一途,但见杀生,莫说是他,在场诸位又有几人没有杀过? 纵然如此,在听他承认后,不少人面上又都浮现出一片义愤填膺:“杀人者,人恒杀之!” 散修笑道:“那就由你去填狼腹,以还罪孽!” 有人犹豫:“可如何行事尚未定论,若最后决定合作,少了他,岂不是少一人出力?” 散修回头看去,森然一笑:“合力杀狼,只会被它们逐个击破,必输无疑,若舍出一人,尚有一线生机——我以为诸位心中已有决断。 既然要舍出一人,不是他,难道是你们中的谁?谁愿舍身!” 此时,已有五六人站在散修身后,其实并不算多,但与其余分别站立,形单影只的修士相比,便多出些压迫之意。 常青咳嗽着爬起,执着道:“天地有仁,不忍见一命陨,诸位皆是修士,放着妖兽不杀,反倒戕害同道,岂能如此?” 如霰眼看着,心中蓦然生出一分没来由的薄怒。 若是周围只有妖兽,他自是相信林斐然,可周围若是人人攻讦,她焉能自保? 当时为她画相,就应当压下那抹不忍,将她描摹得极尽尖酸才好! 心神动荡之时,那散修给身后人使了眼色,数十人毫不犹疑上前,双手成爪,紧紧锢住如霰与常青,将二人自狱门推出! 死道友不死贫道,修行多年,不做这般背后刺刀之事,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人将扔出,事已至此,又有几人上前抵门,不叫他们推回。 四周梭巡的银狼闻风而动,急速绕来之时,如霰却径直将他人碰过外袍褪下,顺带抽出常青的长剑,抬腿将人踢了回去。 独立狱外,他竟毫无惧意! 众人惊疑之下,只见他下颌微抬,因身量高过众人,便是以俯视之姿垂眸看过,如见蝼蚁。 片刻后,他忽而笑过一声,又将手中绣着金丝的长袍缠缚于狱门开合处,长剑插入袍间,旋了几圈,竟生生将长剑旋断! 如此一遭,他手中仅剩一柄断剑,而那道狱门却也被袍与剑紧锁住,再难打开。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真有这般善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叫银狼破门而入?!” 散修紧紧盯着如霰的背影,没有回话,饶是他,此刻也无法摸清这人真意。 如霰并不理会身后,只从芥子袋中抽出一柄长枪,长一丈二,枪头蛇形,两面刃,紫铜红,入手微凉。 在还未遇上夯货之前,他惯用的便是此物。 “许久未见。” 他亲昵抚过枪身,缓缓闭上了眼。 八只银狼奔袭而来,数只爪钩敲击地面,如同骤雨打芭蕉,急切而稠密。 雨势渐近,似是铺天盖地般,试图压下蕉叶,侵袭掩映其后的柔花,只一瞬,那昳丽花丛中便有刀锋生出,轻易割开落下的一切,如同拨云去雾—— 一枪枭首,狼头落地。 众人惊呼。 这样迅速,准确,狠辣的一招,叫人拍案称绝,谁又能想到,这样长而重的枪,竟是由这样一位神仙人物掌执! 银狼尚在飞跃,却已身首分离,洒出的热血浇透半片墙壁,却将狱内众人浇出个心凉。 方才,是他们将这样的一个人物推了出去! 众人心绪忽然复杂起来,既希望他赢,又不希望他赢,最好是两败俱伤,否则…… 狱外,狼身落地,弯曲的前爪仍在抽搐,如霰收枪回身,旋合的下摆如同轻绽的金丝牡丹,缕缕流光光现,紫铜刃上血色尽挥。 他睁开了眼,立在狱门前,抬指拭去颊侧一滴血珠,蓦然为那张略微苍白的面色添了一抹绯红,不似仙人,倒更像索命的修罗。 其中一只银狼仰天长啸,七狼集结,它们紧紧盯着如霰,脊背高拱,獠牙半露,一时间狱内狼嗥四起,叫得人心惊胆颤,两股战战。 脊背绷至最紧时,头狼高呼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前方而去! 恰在此时,一声钟鸣嗡响,远处传来圣人话语,众人身前谱图忽现,可此刻已无心关注,无心在意。 他们瞳孔紧缩,直直看着狱外那尊杀神,一时只觉头皮发麻,连连后退。 同样是无法动用灵力,弱比凡人的身躯,他却可以一刃破喉,两刃枭首,一丈二尺长的神武,在他手中轻如无物,却势比游龙,然他身法并不笨重,反倒奇特翩然,一如惊鸿飞掠,流风回雪。 黏腻的血色漫入狱内,渐渐的,有人发现些许异样,抬手指着他,声音颤抖:“他、他现在是不是杀入迷了!” 狱内之人移动身形,直直向如霰看去,却发现他面上既无薄怒,亦无惊惧,有的,只是一抹无言的笑意,那是享受之余,自心中漫出的餍足。 经此一看,四下纵有肃杀之意,竟也被那抹艳色化去,叫人花下死。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最后一只银狼灭去,漫出的血浸过阑干,终于流到狱内之人脚下。 水声乍响,他踏过满地血色,行至狱门前,衣袍之上竟无一滴绯红,仍旧金光隐隐。 他垂眸扫过众人,瞳仁尚在兴奋轻颤,便闭上双目,微微吐出口气,好似喘|息,又抬指揉了揉额角,双唇轻启:“现下太过高兴,脑子便不清醒了,方才,是谁将我推出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醍醐灌顶般看向狱门,那处已被紧紧封锁,门外银狼确然进不来,但狱内之人更是出不去! “原是怕我们跑了,这才闭门,他要瓮中捉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方才动过手的几人立时慌乱起来。 如霰手腕微动,紫光划过,那件衣袍便应声而落,连同断剑坠入血色中,他却是看也未看一眼,跨步入内,一丈二的长枪斜执身后,直顶狱门。 方才动手的几个散修无声后退,喉口发紧,光是看着他,竟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只想讨饶! 恰在此时,怔愣许久的常青回过神来,心中敬佩之余,却也看出了对面人眼中冷冽的杀意,忍不住道:“前辈技法强悍,八只银狼竟不在话下,若要一了心中仇怨,大可多加惩处,不必夺人性命!” “那是因为我够强,所以没死。”如霰转眸看他,凉声道,“看在方才的份上,我再原谅你一次。” 气氛倏然紧绷起来,众人知他尚有理智,便纷纷后退,不敢与动手的几人相近。 为首的散修见状,不免大怒:“你们这些宗门世家子,真是狼心狗肺,方才动手时不见阻止,事成之时出了意外,你们却要躲起来享福!” 一时无人言语。 几人面面相觑,心下发狠,各自祭出刀剑迎战。 先前能以人垫背,兵不血刃地逃出,又何必以身犯险,但此时危机正冲而来,生死攸关,几人自然不敢再掩藏。 一时间,八角阑狱内刃光乍现,间或传来几声低笑。 几人连银狼都敌不过,更何况这样一尊煞神,其余人望之心头狂跳,退了又退,恨不得与墙壁合为一体,忽然,刃光一顿—— 一位奇异的白鱼猛然冲出,挣扎甩尾,不知做了什么,煞神停了下来。 长枪垂地,叮然声响,他直起身,被热意泅湿的睫羽半垂,胸前起伏不定,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呼吸调匀。 随后,他莫名开口,声音低哑道:“好啊,好得很。” 好得很? 不仅在场之人心下疑惑,林斐然也摸不着头脑,难道如霰那边没有遇上妖兽? 她凝神听去,却再未听到什么奇异的音调,方才那点细微的喘|息,也好似过耳的热风,触过便消散无痕。 她在狭道间通行,望了望前方,似有光亮,便道:“没有遇上妖兽吗?身旁可有其他修士?” 如霰指尖轻敲着枪身,又缓了片刻,并未开口,只以心声相回:“没有遇上,这里也只我一人,怎么了?” 林斐然心下微沉:“若我猜得不错,此番试炼是要我们想方设法逃出,周围必定有妖兽,但也会有解法,你一人在那里,一定要小心。你周围是什么样的?” 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周围,是一方八角阑狱,阑干上贴有长符,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如霰抬手揉了揉额角,周围人看去,竟见到他手背处的脉络在微微蠕动,极为奇异。 阑狱?长符? 林斐然顿步思索片刻,便道:“长符祛邪,百兽退避,虽只有驱赶之用,但若真有妖兽,或可将长符揭下,贴于己身,便能逃出。” 如此看来,他那边倒没什么危险,也不必过多担忧。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你呢。” 林斐然回道:“遇上一条虺蛇,有一名修士同行,倒不算太难,可要我去接应你?” “接应?你是说,你要来救我?” 她顿了一下:“这是你说的,我没用这个字眼。” “但你是这个意思。”如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倒是新奇,他还未被救过,有些想答应,但看向四周,又蹙起了眉。 这里实在难闻,叫人片刻都待不下去。 “下次罢。”语气颇为遗憾。 话音落下,他看过余下几人,跨过横尸,一步一步踏了出去。 林斐然这厢却无言,又不是过节,难道还能有下次? “对了,你那里没有群芳谱,大抵不知晓,此次飞花会不准许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你若是途中遇上来人,只管无视,不必动手。” 如霰眉梢微挑,走出狱外,不紧不慢跨过狼头,颇有些闲庭信步之感:“若是动手,会如何?” 林斐然沉吟片刻:“不知道。” 言语间,出口光亮渐盛,通过阴阳鱼传来的声音却愈发小,意识到什么,她只得匆匆说一句北部天柱见,便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转念一想,纵使如霰此时尚且虚弱,手无寸铁,但好在那里只他一人,阑干上又都是长符,既不会为人所害,也不会叫妖兽所伤,想来无虞。 如此,林斐然敛下思绪,向前走去,但还未靠近出口,便被蹲在门边的沈期拦住脚步。 他竖指在前,示意她噤声,后又压了压手,林斐然见状,躬身下蹲,看过他一眼后,缓缓探出半个头,向外看去,瞳孔微睁。 眼前峭壁耸立,山石嶙峋,棵棵歪脖松树自石间斜探而出,丛丛点缀而下,怪异的是,原本该平直坚韧的峭壁,此时却向内弯作弦月般的弧形,块块峭壁相连,竟合抱一处,围成一圆筒状,将中间那方悬浮道场拢在其间。 他们此时所在的窄道,不过是筒状仞壁中,开出的小小一洞。 林斐然转眼看去,只见身侧洞门之上,一条手腕粗细的锁链嵌入其间,后又直直坠出,绷得极紧,正与中心那处道场相连。 而在道场之上,正有两批人互相对峙,泾渭分明。 林斐然又向前探出半分,定睛看去,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瞄个轮廓,不甚清晰。 沈期也探头看去,低语道:“这便是路的尽头,若要离开,我想,关键所在便是这座悬浮道场,有它承载,我们或可从上方离去。” 林斐然向上看去,那里既非云天,也无峭壁,只是茫茫一片,为内部落下亮如白昼的辉光。 沈期又道:“我们要不要下去?” 林斐然不再犹豫,站起身,拉上洞门锁链,只道:“当然要去。你仔细看,下方那悬浮道场是在缓缓上升的,若是叫它超过我们这处,再想登场,便难如登天了。” 沈期也暗自下定决心,将肩上褡裢紧紧系于腰间,如入虎穴般:“纵使下方是深渊百丈,只要我不低头,便都是平地。” 听了他的自我暗示,林斐然奇怪道:“你怕高?你们太学府平日真的不练体术?” 沈期闻言,面色涨红,十分羞愧:“读书写字的课业都不做完,实在没有时间练体,况且,徒手过这般连横铁索,也不是寻常练体之道。” 林斐然恍然:“我们倒是常练,还以为宗门之间练体都要这般。” 沈期转头看她,目光极亮:“我们?你不是散修罢,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就我所知,唯有道和宫有一方仞壁天堑,难道……” “没错,我资质过人,从小就被道和宫看上,选作弟子。” 她承认得这般果断快速,倒叫沈期犹豫起来,他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即拍了拍自己的嘴:“真是妄言,探听是小人所为,还请文然原谅。” 二人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沈期自以为与她也算朋友,便略过道友二字,直以名姓称呼。 林斐然倒是不甚在意,她试了试铁索,回首看道:“你既畏高,又身负奇运,若是放你独自行动,怕是会出问题,不如同我一道。这样的锁桥,快有快的过法,慢有慢的过法,你想怎么过?” 沈期有些受宠若惊,心潮澎湃之下,选了快过。 于是筒状的峭壁之间,忽而回荡起阵阵惊呼,场中数人立即抬头看去。 其中一条洞门铁索上,正横有一柄长剑,而在那剑身之上,更是立着两人,他们踩着长剑,就这么顺着铁索下滑而来,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倒像是御剑乘风。 在前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目色沉静,在后攀着她的,是一个面色大骇的少年,如同一个木偶人般,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一个不慎,便双双毙命于深渊。 不过几息,二人便从洞口移至道场,就这么与场中人撞上了面。 林斐然看清其中几人,眼皮一跳,又不动声色垂眼,弯身将自己的长剑拾起。 真是天大的缘分。 左侧数人打扮平常,端看样貌及神韵,更似凡人,她并不熟识,但在右侧,那狐疑看来的几人,不是她的“老熟人”又是谁? 负剑的卫常在、四处打量的秋瞳、抱剑在前,眼神天生带有讽意的裴瑜,当然,还有数位不相熟识的修士,她拾剑起身,一一看过,心中只觉荒谬,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要让他们在此相聚! 林斐然过锁链的方式特殊,勾起了在场不少人的回忆,只是她如今形貌大改,眼神也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与自信,饶是秋瞳,也不敢妄下定论。 但裴瑜就不同了,她直直看去,忽而讽笑一声,拇指摩挲着长剑,只道:“怎么到哪都有你?” “这位道友,你认识我?”林斐然目露疑惑,似是不懂其意,未待裴瑜开口,便有一人拍了拍她的手臂,她转头看去,正是沈期。 他撑着一侧的假山,兀自抚平心跳:“文然,若有下次,我定要问清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你听听,我的心快要从我嗓子眼蹦出来了!” 林斐然:“下次一定知会你。” 细细想来,他今日确实受了不少苦,秉持着宽以待人之心,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沈期诉苦之际,忽觉一阵冷意漫过,叫他狂乱的心跳速速平和,只余心悸。 他敏锐地看往对面,容色稍敛,只见面色各异的几人中,正有一身穿蓝袍,发簪梅枝的少年静望向他,那点漆似的眸中分明沉寂无光,却又独有异色,叫人望之难言。 此人是谁?为何直直盯着自己?难道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或是对此生疑? 沈期心下惊疑不定,更加不敢叫他看出几分心虚,便直直回望,十分坦然,坦然之余,他还是往林斐然身后走了两步,于是那人目色更凉。 “……” 沈期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望向众人,调整心绪,面上一副不明所以:“诸位可是在商讨出逃之法?” “的确,不过不是商讨,而是对峙。”裴瑜看向他,目光如炬,“你方才唤她什么?文然?这是真名么,你与她相熟?” 沈期一怔,转头看向林斐然,疑惑之时,忽而想起她先前也蒙住了自己的玉牌,心念电转之时,点头道:“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一见如故的友人,自是故友。 裴瑜看过二人,冷笑一声,回身而去,再不多言。 即便几人打过机锋,场面也未曾冷下,其中一位不甚熟识的修士上前,简明扼要地向林斐然二人说出始末。 众人都同他们一般,自兽口脱身后,便从窄道而出,行至此方悬浮道场,道场名叫飞屿。 四周峭壁之所以环作卷筒之状,盖因为此界正处于天柱内部,是以弯曲如柱,而他们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留在飞屿之上,自天顶穹光处离开。 但是—— “但是,要想离开,便得率先赢过我们!” 林斐然回首看去,开口的正是立于对侧的几人,男女不一,打扮寻常,如今细细看去,便可认定其人绝非修士。 她疑道:“要怎么赢,比剑么?” 裴瑜闻言嗤笑,姝丽的眉眼上平添几分狠厉,她抱臂看向对面,腕上紫金钏轻响:“比剑?还没看出来吗,这次飞花会,可不是宗门大比那样的家家酒。洞内那些斗不过妖兽的人,早成了腹中餐。 他们说的,可是要与我们死斗!” 沈期倒是觉得公平:“现下我们都如凡人一般,只能比拳脚功夫,输赢便各凭本事……” 对面几人闻言,猝然狂笑起来:“凡人如何?谁又只能与你们比试拳脚?今日,我们这些凡人偏偏要与你们掰掰手腕!” 为首之人蓄有一片络腮胡,五官几乎埋藏其间,只见得一双眼滴溜转动,他后退半步,扬声道:“你们刚刚逃出,自是还没见识过我等的厉害——开卷!” 一声落下,他身前浮现一个卷轴,观其形状,赫然是《群芳谱》,下一刻,谱图大开,他并指点上其中一株,望向众人,恻恻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抬起手,指间竟出现一支墨绘的芙蓉花,旋流渐起,那花上墨色褪去,露出粉白真容,下一瞬,花瓣脱落,吹向众人,并无痛感,只有暖香阵阵。 络腮胡望之大笑:“方才不是在争执真假之容吗,我便出手相助,叫你们都露出真面目,就如同你们过往一般,自诩仙人,如怜悯蝼蚁一般,随手定夺!快哉,快哉!” 林斐然闻言眉心一跳,却未有大动作,只在众人回首看来之际,率先回首看向沈期。 她尚且不知这络腮胡说的是真是假,若是显露真容,又能否抵过师祖给的那枚墨丸? 师祖可是说过,此行决不可露出真容,否则不利,林斐然虽自有一份固执,但某些时候也十分听劝,若是还未出天柱便暴露无疑,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再者而言,至少沈期方才为自己遮掩过,不知他还有没有法子…… 林斐然悄然松气,抬眼看去之时,那口气顿时岔到喉口,当即便咳嗽起来。 ——沈期的脸竟在融化! 惊诧之时,林斐然不由得想到自己,难道她的脸也如他一般,墨色铺面,容貌尽褪吗! 第62章 宝应棋局 此人有病。 “文然, 你怎么了?” 沈期凑过那张融化的脸,正想帮咳嗽的林斐然拍背顺气,但一想于礼不合, 又把手收回,顺带摸了摸自己的脸, 却并未触到什么异样。 听闻洗去假面四字时,他的心顿时被吊起, 有那梅簪冷面男怀疑的眼神在先, 他实在拿不准会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更不知晓这群芳谱如何作用,假面又要如何洗去。 担忧之余, 他却又有些认命, 毕竟倒霉多年,早已习惯事事不顺意, 既如此,现下又何必忧虑?更何况, 他甚少在人前露出真容, 此时未必有人认出。 故而, 在林斐然咳嗽完,直起身时,他不由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苦笑。 “吓!” 林斐然没动,反倒是不远处的几位修士吓得后退半步。 “怎、怎么了?”沈期不明所以,但见众人紧紧盯着他,诧异的目光中混着几许难言的嫌弃……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他的真容不算惊为天人,却也绝不会吓得人退避罢! 他看向林斐然,小声道:“文然, 我的样貌可有变化?” 沈期的脸如同冷蜡烧融一般,块块凝固分裂后,一滴一滴坠下,他本人却毫无所觉。 这般变化,混上他模糊不清的苦笑,确实有些骇人,但渐渐的,他的模样开始显露。 平凡的长眉晕开,露出一对如同远山青黛的斜飞眉,毫不出挑的平眼融融,化出一双平直清亮的鹿眼,仅仅至此,便与他方才的容貌截然不同。 于是林斐然道:“变化十分之大,已经不像方才的你了。” 听到沈期的疑问,她吊起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沈期会如此问她,定然是因为她容色未变,也无融化之兆,她仍旧是方才的模样。 沈期闻言低眉,那对清明的鹿眼也黯淡下去,心道果然如此,他正要同以往般接受之时,林斐然突然夺过他腰间老笔,攫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口,以舌润笔,便有清墨流淌而出。 她毫不犹豫地以笔相涂,蜡一般的假面淌尽后,那张显露的真容也早已布满乌黑,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乱转。 沈期自然知晓她的意思,是以没有乱动,但被一位姑娘如此强迫,又如此解围之时,他还是烧红了脸。 面上不显,脖颈与耳廓上却都显出一片绯红。 他不敢再看林斐然,只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问道:“你、你怎么会想到如此润笔?” 林斐然指间一转,便将那只老笔递还给他,不解道:“你们修妙笔一道的不都这般么,兴致一起,想要写些什么,便可舔润神笔,自有清墨流淌而出。 这笔你用了许久,想来舔过许多次,不由你来润笔,难道……要我吗?” “哦,这样啊,说得也是。” 沈期忽然尴尬起来,他将笔塞回腰间,理理褡裢,抚抚衣襟,摸摸发尾,显得十分忙碌。 可惜,这般慌乱只他一人在意。 裴瑜直直走来,略过沈期,盯向林斐然,目光却由笃定化为狐疑,林斐然也十分坦荡地看回去,行了道礼:“道友,你真的认错人了。” 对视许久,裴瑜仍未从这张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即便心中还存有些微怀疑,但终究还是信了大半,于是顿觉无趣,竟不再理她,径直转身离开。 既不是林斐然,又有什么讥讽争斗的必要? 不远处的秋瞳也直直看向这处,不知在思索什么,面有豫色,至于卫常在…… 林斐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到自己沾满清墨的手掌上,便微微合拢,不再理会这针刺般的视线,抬步向前走去。 在场数人中,除沈期之外,竟还有三人融下假面,露出真容,众人惊呼之时,林斐然也有些讶异,因为其中一人她同样认识。 “寻芳长老!”秋瞳上前两步,神色困惑,“您不是下山寻药了吗?怎么……竟也在飞花会?” 寻芳自受伤以来,境界大跌,但也不至于跌落到问心境,秋瞳问出这句话时,心下便有了答案,她是压境而入。 可前世飞花会时,寻芳分明是高坐长老席,并未亲自参与…… 假面褪去,寻芳很快便镇定下来,她看向熟识的几人,微笑解释道:“修道之人,自是要求一线生机,若是此番能得见医祖,或许我的病……” 说到此处,她眼睫微垂,似有苦意。 秋瞳闻言,心下叹息,心中倒是十分理解寻芳的言外之意,便开口宽慰道:“长老,你的灵脉一定会好的,不如此行同我们一道,有卫师兄、和裴师姐在,此行必胜。” 裴瑜看过两人,冷笑道:“弱者才报团取暖,出了此界,便分道扬镳,谁有闲工夫管你们。” 秋瞳抿唇,转眼看向卫常在:“卫师兄……” 卫常在这才回身看她,清凌凌的视线投去,一如往日,悲喜具无:“我与你先前有过约定,此行定会助你,若长老不弃,也可同行。” 寻芳是张春和的师妹,论资排辈,也当算作他的师叔,此举合礼。 裴瑜见状只觉好笑,道和宫常有人传言她心悦卫常在,倒也不假,她的确喜欢,也从未否认过,毕竟,她向来欣赏除了林斐然以外的强者。 卫常在是青云榜第一,一代天骄,配她绰绰有余,不失脸面,但有时候,她实在不喜他的某些做派。 比如此时此刻。 她开口打趣道:“一个多管闲事的林斐然走了,又来了一个卫斐然,怎么,这是你怀念她的方式?” 卫常在与裴瑜有些渊源在身,与林斐然有关,自那次渊源之后,他便不常与裴瑜交谈,是以此时也如往日般,不加理会,不多言语。 秋瞳却忍耐不住,只道:“多管闲事又如何,至少她管得起,有的人怕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裴瑜看她,目色渐冷:“一个在宗门大比都只能位列三十的废物,也敢挑衅于我?林斐然也不敢说这种话。” 林斐然、林斐然、林斐然! 如同喊魂一般,她人虽走了,却处处都是呼唤她的声音,真是听得人心烦意乱。 林斐然悄然吸气,平和心绪,然而有人比她更听不得。 寻芳立即出声道:“先别吵了,我们现下的要事不是易容,更不是内讧,而是逃出天柱!” 对面的凡人并未阻止几人争论,反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此时见他们停下,不由得拊掌大笑。 络腮胡紧紧看过几人,狭小的眼中满是渴望:“精彩,精彩至极,原来你们这些仙人争吵起来,竟与我等凡人无异,尖酸刻薄、争名逐利,又算得哪门子的仙人?如此仙人,我们也做得!” 他身后几人一同振奋拥护,纷纷与他并肩而立。 林斐然细细看过,对面共有五人,一个络腮胡,一个酸书生,一个冷面美人,一个提刀大汉,以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们一同上前,唤着开卷,身前群芳谱俱现。 而林斐然这侧,除她、沈期、卫常在、秋瞳、裴瑜以及寻芳外,还有三位不甚熟识的修士,见身上衣袍,像是散修,此时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梭巡,犹自思量。 以凡人之躯迎击不知名的术法,众人心中无底,便都沉默下来,思索对策。 林斐然却直接上前,问道:“怎么斗?” 先前自兽口脱逃,尚有解法,此时与他们较量,也绝不会空手相斗,否则,今次飞花会无人能够逃出天柱,便也失去了举行的意义。 络腮胡看看她,随后仰头震声道:“棋局将开,烦请慕容大人入席!”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身影自天顶穹光中跃入,直直落入双方之间,刀音轻响,皂靴踏下,震起些许微尘。 这是一个如秋风般肃然冷冽的女人,乌发上盘,一丝不苟地扣入帽中,身着白龙服,环佩蹀躞带,后腰处别着一柄横刀,无声扫过众人。 慕容秋荻,当世第一女官,天子近臣,羽卫军统帅,权势极高。 林斐然曾在宫宴上见过慕容秋荻,彼时的她虽是天子近臣,却只立于圣宫娘娘身侧,未曾入席落座。 许是同为将领的缘由,她与父亲关系不错,见他们一家入内,也上前浅笑交谈几句,母亲对她倒很是喜欢,只以慕容相称,不唤大人。 林斐然看着她,心绪微动,或许此行事了,她可以同慕容秋荻聊聊往事,以及…… 忽然,有人靠近身侧,心跳杂乱,林斐然转头看去,一张黢黑面容闯入眼帘,正是偷摸躲到她身后的沈期。 “你,抬起头来。”慕容秋荻开口,声线微哑,却颇具威势。 沈期直起身,遮遮掩掩探出半张脸,黑得发亮,墨香浓蕴,看得慕容秋荻眉心一蹙,却也并未批评,只叫他直身挺背,不要再畏畏缩缩。 沈期连连称是,不敢再乱动,如同竖桩般立在原地。 心下惶然之时,忽感一人行至身侧,他转头看去,来人正是那负剑的梅簪少年。 他目色清冷,姿态高洁,并未开口多言,只站在他身侧,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久了,倒有些渗人。 沈期心下疑惑,还是好脾气地低声问道:“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不知道友是?” “道和宫,卫常在。”他默然许久,才简单回答。 沈期恍然大悟:“你便是卫常在?我在青云榜上见过,久仰久仰,卫道友真是钟灵毓秀,今日得见……” 还未寒暄完,卫常在又道:“你与她相识已久?” “谁?文然吗?”沈期转头看了前方的林斐然一眼,只道,“方才不是说过吗,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卫常在脚步微动,竟向前逼近半步:“什么故友,青梅竹马么?她允许你这么说的?” “啊?”沈期支吾片刻,想到林斐然为自己涂面遮挡一事,咬牙应下,“没错!青梅竹马一样的故友!” 眼前这个松姿梅骨的少年忽而静了下来,他望着他,点漆般的眸中泛起一点涟漪,他道:“从小到大,她只有一个故友。” 此人有病。 沈期福至心灵,忽而理解过来,他干笑两声,作了一揖,上前凑到林斐然身侧,不再回头。 还是文然道友身边令人安心! …… 后方暗涌,无人觉察,其余人的心思都在斗法一事上。 裴瑜问道:“这位大人,方才听他们说棋局将开,敢问是哪种棋局?我等无法施展术法,又要如何下棋?是不是该为我们指点一下谱图的用法?” 一连三问,尽显轻狂,慕容秋荻并未理会,只是看她一眼,随后足下轻踏,一座两人高的石台便从旁侧拔地而起,她飞身盘坐其上,垂眼看来。 “此为宝应棋局,以王、象、军师、辎车、天马、步卒为棋,诸位以身入局作子,能将对方将帅逼死者,胜。诸位再出世,也应当知晓象戏之法,我便不过多赘述。 胜者,可出此方天柱,获赠三枚花令。” 言罢,她扬手晃过,便有三束花枝执于掌间。 林斐然思索片刻,问道:“四方天柱之内,都是以棋局定胜负吗?” 慕容秋荻这才转眼看她,细细打量后,摇头:“并非,只是此方天柱由我看守,我便以这兵家象戏为由头,供诸位定出胜负。现在,选出你们的将领与身份。” 裴瑜又道:“等等,象戏一方至少要有十二枚棋子,若要我等以身作棋子,人数不均,这又如何算胜负?” 络腮胡闻言大笑:“小仙长,你且瞧着罢,什么才叫神力!” 对面五人早早便知晓规则,将小少年选作将后,络腮胡大呼一声开卷,随即双指并拢,落于群芳谱其中一处。 “仙子凌波来,独坐金银台。月下逢花影,恰似故人来。” 他手中无花,却有香风拂过,只见一道暗影自他足下悠悠生发,随即抽芽、出枝、开花,绽放之时,足下已然凝出一道金银台的花影。 影上涟漪乍起,倒真像是仙子凌波而过,悠悠间,花影枝叶大涨,竟扭成一道人影,一滴水声过,人影骤然拔地而起,幽黑褪去,显出形容,竟与络腮胡一模一样! 络腮胡目光奇异,早已臣服在此等法术之中,他兴奋地看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法! 林斐然静静看着,不放过络腮胡的每一个动作,与此同时,她心下也在思索,她的谱图上已然收纳有一支暑荷,它有何作用,又要如何唤出,难道是念诗么?可这诗文又有什么禁制与说法? 慕容秋荻看向林斐然几人,扬起手中的三枝金银台,又道:“你们已有九人,只缺三位,是以给出三枝金银台,谁接?” 话落,裴瑜、林斐然下意识对望而去,如此良机,自己必得!—— 作者有话说:金银台就是水仙花 第63章 选择 他不明白。 “那便我来罢。” 出乎意料地, 寻芳率先站了出来,她笑得和善包容,“比之诸位, 我到底虚长几岁,三枝金银台, 我或可取一枝。” 在场修士中,无一人用过群芳谱, 慕容秋荻也没有讲解的意思, 如此尝试的良机,她必不会放过。 更何况,谁也不知这分|身能持续多久, 若是能一直跟随, 出了天柱,岂不是一大助力? 裴瑜侧头看去, 唇角一扯,笑了出来:“寻芳长老, 既然都压境入春城了, 还有拿乔的必要吗?这三枝金银台, 我全要!” 道和宫这一代的亲传弟子中,最令人牙痒的便是裴瑜,她实在太过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向来只有强者能入眼,如她这般灵脉有损,境界大跌的长老,以往没少受她讥讽。 寻芳面上显出几分青黑,却还是维持着笑容:“裴师侄, 我只要其中一枝……飞花会结束,我们可还是要回道和宫的。” 裴瑜转回头,只看向慕容秋荻:“哪又如何,我师父可没时间管这样的小事。” 两人争执之时,慕容秋荻斜眼看去,蹙眉抬手,二人双唇便如坠千斤般,无法再开口。 “除她二人外,还有谁要执花?” “我来。” 话音落,林斐然与卫常在同时抬起了手,她顿了片刻,侧目看去,与那清凌视线相触的瞬间 ,他蓦然收回了手,但片刻后,又抬了起来。 林斐然对他反复的动作感到迷惑,却并不意外。 卫常在平日里的确是个寡欲之人,甚少与人争抢,但那其实是源于他性情中的漠然与专注。没有确立目的前,便都无所谓,一旦有了目标,那么不论如何他都会达成。 如今他到春城,便是为了入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在此之前,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挡下他的步伐。 三枝花,四人争,想要一人一枝也不行了。 慕容秋荻一一看过,开口道。 “在军营中,这等争执也是常事,诸位既然都不愿让步,不如就按我营中规矩来,谁是人心所向,便由谁拿嘉奖——如果你们觉得这是嘉奖的话。” 慕容秋荻话里有话,几人尚且不解所谓嘉奖之意,但听懂了人心所向二字,这是要他们不愿接花之人做选择。 几乎是同一时间,话音刚落,沈期便顶着张黑亮的脸站到林斐然身后,虽看不出面色,但圆睁的鹿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敬佩。 他向前就说过,在出天柱前,唯文然马首是瞻! 他甚至还拉拢秋瞳与另外三位修士:“诸位,文然十分强悍,且有大善之心,沈某以性命担保,她绝不会耍什么心眼!” 这话说得,连林斐然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们才刚刚认识,这就要以性命相托了? 只可惜,沈期的担保似乎没多大用,局外站立的三位修士思索斟酌后,只有一人到了林斐然身侧,其余两人都列在裴瑜身旁。 像她这样的人,虽然飞扬跋扈之余叫人不快,但周身那股自信的强者风度却也无法忽视。 人都是慕强的。 如此一来,无人在乎脸色铁青的寻芳,只看向压力倍增的秋瞳。 她此时也十分纠结。 若说私心,她肯定想选卫常在,论上交情,她又想管管孤寡的寻芳,但与前两者相比,她其实更想叫裴瑜吃瘪,正值天人交战之时,卫常在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候选的他就这般不顾规矩,毫无羞耻感地走到了林斐然身后,容色未变。 秋瞳微怔,沈期瞪大眼看他,裴瑜冷笑,他却全然不觉,只看过众人,清声道:“怎么了?” 沈期想不明白:“卫道友,你不参选么?” 卫常在看他:“已经没有必要了。” 纵使秋瞳选他,也不过是一人,与裴瑜和林斐然相比,实在无甚意义,既然如此,何不将自己这票送出。 而且,届时场中会有四个林斐然出现吗? 思绪无端飘远,他默然看了前方一眼。 林斐然:“……” 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一阵沉重而黏腻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坠在肩头,压得慌。 此时,秋瞳已无犹豫的必要,除了裴瑜外,她选谁都不重要了。 她看过卫常在一眼,垂目走到寻芳身后,寻芳大喜,拉着她连声夸赞,秋瞳却只扬起一抹笑,略带涩意。 慕容秋荻扫过几人,道了声好,随即手腕一转,三枝金银台急射而出,林斐然立即扬手接下。 她看过手中的三枝金银台,黄蕊白瓣,细嫩芬芳,确然是真花无疑。 一声开卷后,锦布为底的谱图出现身前,她将其中一株扫过谱图,金银台便化作一道暗影汇入其间,为右下方那栩栩如生的花样添上一抹黄白之色。 停顿片刻后,她模仿方才那个络腮胡,并指落到微亮的金银台墨画上,念出那句长诗。 倏然间,图绘上光芒划过,暗影生发而出,场内出现了另一个林斐然,只是面容如她此刻一般,稍显平庸与尖锐,唯有那双眼颇为吸睛。 林斐然抬眸看过一眼,又细细看向谱图,她方才观察得很仔细,金银台入画时,那墨绘的花枝上长出一枚细小叶片,绿豆大小,并非金银台本身的花叶,可将花用出时,花色未褪,叶片却又消失不见。 她往上看去,点染的暑荷之上,也缀着同样一枚微不可察的叶片。 若是猜得没错,一株花只能染红一片花瓣,也只能用一次,有几片叶,便意味着有几株花可用。 众人静待之下,她如法炮制,又唤出了一个林斐然,谱图上的叶片再度出现又消失,更加印证她的猜想。 余下还有一枝金银台,但林斐然并不打算自己用完,一连多了两个分|身,她明显感到一阵不甚熟悉的滞重感,手脚如有束缚,想必,这便是慕容秋荻的言外之意。 分|身过多,反倒会拖累本我。 她扬言直白道:“分|身会拖累本我,是以我只能用出两枝,多了行动不便,余下这朵……” 她眼神划过,方才几人神色各异,她斟酌之下,略过寻芳与卫常在,将花交到了裴瑜身前。 深静的眉眼看来,如此熟悉,如此相像,裴瑜眉头一皱,正要讥讽拒绝,便听她淡声道:“如果你不用,我便给这位道友,想来她能控制。” 道友指的是秋瞳。 裴瑜立即夺过花,直直看她:“控制一个分|身罢了!” 尽管曲折,终究是将十二人凑了出来,几人毫不犹豫地将任人护卫的“王”之一位定给了沈期,其余身份,便以签筒为准,抽到什么是什么。 卫常在挟出一根竹签,看过上方“军师”二字,便移开视线,余光缓缓落在那两个“林斐然”身上,那番垂目静默之姿,像极了十七岁的慢慢。 那个沉默、敏感、脆弱,却又不苟言笑的林斐然。 那时,他们在小松林比过剑后,她总会站到松崖边,迎风而立,默然不语,只叫山风与清阳勾勒出一抹孤影。 然后,她会回身问他:“卫常在,我的剑已经练得很快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愿同我一起出任务?” 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竟莞尔展颜,不过这笑意并非是觉得有趣,而是会心一笑,就如同父母听闻稚子疑问天下能否无贼一般,只是觉得言语可爱,并无其他意味。 他想说些什么,但出口时,还是都咽了回去,他不喜欢他们之间总要夹杂别人。 “慢慢,为什么要管他们,若是出任务,我可以陪你一起。” 只是她听闻这个回答时,目色有些迷惘,随即便转回身去,兀自吹着山风,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理解那抹黯然的神情。 他自问不是愚者,尽管修行的天人合一道需得寡情少欲,可这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 若是叫他望出人的欲望与卑劣,便只需一眼,可慢慢的神情总是难懂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非得要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才能摸索出些许头绪。 看过令人怀念的“林斐然”,他又转目望向如今的她。 目光更为坚毅,身姿更为挺拔,她不会再坐在他身侧,问他看没看到今日的月亮,想不想逝去的爹娘。从落到此处飞屿开始,她便没有多看过他一眼,多与他说过一句。 对他,甚至不如当初叫她愁烦的裴瑜亲近。 慢慢心善,不会任性无礼,更不会拒绝一位“生人”的靠近,所以他并未捅破窗户纸,与她相认。 自见到她起,他便在等,等她的目光,等她的话语。 她可以压住情绪,心平气和地以一个假身份同裴瑜与寻芳交谈,为什么不这么对他? 他不明白。 慢慢向来聪敏,是他露出什么破绽,叫她生疑了吗? 手中竹签折断,他走上前,目光扫过高兴的沈期,落到林斐然面上,清声道:“文然道友,你抽的是什么身份?” 林斐然一滞,随即抬眼看他,不自知地退开半步,露出手中签文:“两个辎车,一位军师。” 卫常在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微顿,却还是抿唇道:“道友运道不错,抽了好身份,我也……” 沈期立即插嘴道:“这个身份可了不得,象戏中以辎车为重,行起路来可谓是铁索连飞,横贯八方,再加上军师回护之利,所向披靡啊!” 聒噪。 卫常在看他一眼,正要开口,却见林斐然眼眸微弯,有些羞赧,神情中却又夹杂几许跃跃欲试,神色变化并不明显,可眼中的光却叫人不能忽视。 忽然,他沉默下来,只静静看她,心上似有飞鸿点过。 他想,那时她站在崖边,或许并非要一个答案,她只是在寻求一个理由,一个振翅的理由。 片刻后,他只道:“我也是军师,我们一样……” “是么。”林斐然眸光微闪,又退了半步,似是不愿再和他过多接触,应过一声后,生硬地将话语扯到沈期身上。 “说起来,你是什么身份?” 沈期看她,黢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疑惑,“在下是‘王’啊,方才推举的,一会儿的功夫,你便忘了?” “我确实忘了,谁推的你?为何推你?”胡说八道间,她一句话走出了三米远。 沈期更加摸不着头脑:“你推的,你说我武技不好,安心做王。好生奇怪,你中邪了?” 说话间,他抬手欲碰林斐然额头,却又于半途收回手,目光一闪,叫她自己摸一摸。 “……” 卫常在默然看着人离去,她竟是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分明他也是“生人”,疑惑间,他抬手抚上心口。 明明没有催生藤蔓,心脏却也如同被人攥紧一般,捏出几许涩意。 为何—— 作者有话说:前面提过,卫常在是没有羞耻心的,他很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让他裸奔也可以的(不是) 人不理解鬼,鬼也不理解人(X) 今天有点短小…… 第64章 断头之花 “当然是等她。”…… 林斐然自然不知晓卫常在心中所想, 三两步离开后,沈期还在问她推举一事,甚至当了真。 他摸着脸上干涸的墨迹, 担忧道:“会不会是花令有问题?用了之后伤脑子?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问得认真,林斐然自然也不愿敷衍, 便小声道:“抱歉,方才只是一个借口, 我……不太想同卫道友交谈。” 沈期闻言一怔, 一般这种时候,任谁都会敷衍两句,她却会认真解释, 心下一释, 不由笑道:“原来如此。若有下次,在下会全力配合。” 他并未细究, 林斐然也不再多言,她只动了动肩, 下意识忽略那抹沉重的视线, 转向前方, 目光逐渐专注起来。 现在紧要的不是卫常在,而是将开的宝应棋局。 此时,抽签已毕,众人望着手中竹签,神色各异,慕容秋荻见状起身,立于高台之上,手中执着一株**。 “秋高气爽,叶落成金, 这般好天气中,与其见得满地飘红,不如尽托画中。” 她口中默念有词,少顷,手中黄菊花瓣凋零,纷纷扬扬飘下。一瓣落地,便如同浓墨飞溅,涂抹掉四周峭壁与足下飞屿,所见唯有黑白。 花瓣层层交叠下,四周灰雾乍现,丛丛墨竹拔地而起,节节升高,探出的竹枝接住细雨,一瞬一动,绘成一副墨竹图。 而在他们脚下,浓烈的墨线纵横交错,绘出棋枰,一条波涛横亘而过,割出两界,众人身披墨甲,手执墨器,不由自主地走到应当的位置。 如此,阵已列好。 所谓宝应象戏,共有六甲,分别是王、象、军师、辎车、天马、步卒。 如同行军打仗一般,王为中,军师分列其侧,随即是两象、两天马,与最末侧的两处辎车,步卒则在前方应战,两方相较,杀王者,胜。 林斐然侧目看去。 沈期头戴墨冠,居于其间,为王,寻芳与秋瞳分列左右,身披墨甲,为近卫军师。 再次之,卫常在列于秋瞳右侧,林斐然列于寻芳的左侧,两人皆持墨剑,为卜天之象,两个裴瑜身御墨马在旁,即为天马。 最末两侧,站着林斐然的两个分|身,均负巨剑,神情同她本人如出一辙。 至于余下三个散修,他们立于最前方,手持矛盾,为只进不退的步卒。 与他们相比,对面便显得稀疏得多。 年岁不大的少年人居中为王,冷笑的络腮胡分身两侧,同为卜象,戴着幞头的瘦书生骑着战马,身负巨剑的冷面妇人直身而立,提刀大汉前行作卒。 除此外,慕容秋荻抬手结印,撒豆成兵,以僵硬的偶人为其充数。 林斐然并未多看,她方才见到那两个分身的瞬间,便有一阵失重之感传来,登时晕眩得后退半步,沈期立即抬手拉住她,问道:“怎么了?” 夹在两人间的寻芳也注视而来,目露打量。 “无事,只是有些晕。” 林斐然揉了揉额角,此时另外两个分身所见竟一并转入她的眼中,三方视角重叠之下,脚下虚浮,一时间叫她分不清到底身处何处。 适应片刻后,她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身侧晕倒在马上的裴瑜。 “……” 她刚要叫醒裴瑜,还未抬手,马上之人便立即挺身而起,咬唇向她看来,轻讽一笑,眼中写满了绝不服输四字,甚至还有余力眯眼看向对面,开始挑刺。 “慕容大人,为何只有那个大胡子用了分身,其余人却都用偶人填补?这不公平!” 慕容秋荻立于墨竹之上,哑声道。 “现下知道分身不好拿了?比人数,他们不及,但比实力,你们用不了群芳谱,不如他们,用偶人填补平衡,已算公平。虽是棋局,但诸位以身而入,无人操盘,便可自行停走,一切都是为了斩下王之头颅。 战局一起,不分胜负,便不会停下。” 语罢,她顺手扔下一个十二面的骰子,望过一眼后道:“你们运道差了些,骰数为双,凡人一侧开局。” 水墨之景中,细雨绵绵,如墨线般断而不止,淅沥落下。 慕容秋荻语罢之时,对侧忽而嘶鸣乍起,酸书生早已迫等不及,驭着**天马斜跳三尺,震踏而来,溅起水花无数,与此同时,那直立在前的提刀大汉也向前一步,行至墨河边,直勾勾盯着对岸,擦刀将饮。 裴瑜见状,自然忍耐不得,她右手拉缰,腕上紫金钏碰出轻响,天马扬蹄而起,左右将移,斜踏六尺,直直落到岸边,与那提刀大汉相错而立。 提刀大汉为卒,只得前行,裴瑜御马,只走斜日,两相对峙之下,其实无法对阵,但能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挑衅之人,裴瑜心头火起都消了半分。 她冷笑看过此人,又望向对侧那个酸书生,却并未轻举妄动。 此番棋局,众人只需遵守棋子行进规则,但行几步,如何行,全都是自己说了算,她若是贸然过河,那静待其后几人定然围攻而上,她又只能斜飞躲过,岂不是要身陷囹圄? 情态不明,她裴瑜绝不做亏本买卖! 那提刀大汉面露不耐,站起身,甩下手间墨汁,一跃过河,与那同为步卒的散修面面相觑。 散修心下大呼不好,退又退不得,只能拔剑迎战,剑光闪过,被大汉手中宽刀拦下,他狂笑一声,身前群芳谱大开,一阵春桃吹过,他的指间便多了一张黄符。 符上灵光煜煜,散修避无可避,只得被符定身原地,大汉手中宽刀举起,映出散修故作镇定的眉眼。 “这只是一场试炼,难道你真要杀人!” 大汉闻言狂笑起来,黝黑的面上满是讽意,他举刀指向高立竹间的慕容秋荻:“你不如问问那位大人,我先前是做什么的。诸多命案在身的天字囚犯,难道还怕杀人?! 赢了你们,夺得花令,我等照样有机会得见圣人,届时我便可脱胎换骨,也成真仙人!” 闻言,林斐然望向他身前的群芳谱,心下微动,难怪他们也有群芳谱,只是,圣人用意何在? 思索之际,那大汉宽刀已然落下,林斐然凝神一动,身负巨剑的她便一冲而出,先竖而横,辎车身份直进无阻,顷刻间便到了大汉身侧。 巨剑将出,铮然一声拦下那亮面宽刀,双方都太快太重,刃面相接时,竟擦出簇簇火花。 一时间,三人鼎立。 对侧那冷面女也横行而出,越河而来,立在林斐然身侧,一脚既出,略显纤薄的身形竟将巨剑踢起,卷起一阵罡风,顺势劈去。 林斐然双手握住剑柄,不得不旋身以对,接住这迅猛的剑势,一时间轰然声响,侧方波涛乍起。 二人相较之时,大汉哼笑一声,打量起林斐然来:“老子这辈子最烦你这样的人,不掂量掂量自己,帮得了几个!” 言罢,宽刀又向散修劈去,可下一瞬,长刃再度受阻,火花四溅。 他转眼看去,瞳孔微缩,竟又是一个身负巨剑的林斐然! “你一个人要打两场不成?奇了,那就陪你玩玩!” 分身二角,一个同力重而粗狂的大汉对刀,一个同身形轻灵,却自有一番沉重巧劲的女子比剑,对手不同,应对之法自然也不一样,这意味着她必须在瞬间做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剑势,她竟都担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呼吸微滞,沈期视线呆愣,就连慕容秋荻都凝神看去,目不转睛。 轻剑巧妙,重剑沉锋,在林斐然看来,只是势有不同,一人高的巨剑在她手中舞动起来,犹如利刃,犹如铁盾,其间不退之意,岂是一柄宽刀可挡? 只听得锵然声响,大汉手中刀身俱裂,碎作两段落入墨河中,消失不见。 林斐然回身收剑,却并未放松警惕,只在心下思索。 若要擒王,必得过河,如今只有她、裴瑜以及这三个散修可以渡河而去,而对面几人又有群芳谱傍身,若要取胜,定得想法子消磨他们的花令。 只是,此时无法动用功法,只以凡人之身,又要如何胜过? 大汉扔下手中断刀,啐了一声,狠狠看向林斐然,心下虽有犹豫,却还是喊出开卷,自群芳谱中抽出一株烈艳的山茶。 “难怪敢拿辎车一子,原来也有些本事在身,此局若留你在后,必是祸害,不如趁此时机将你拿下!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他将手一抛,山茶高入半空,划出这黑白水墨中最为靡艳的一笔,倏而,茶花半转,由一枝化为五枝,凌空落下,将大汉、林斐然与散修三人圈入其中。 山茶落地生根,道道灵光自蕊中飞出,绷然成线,刚韧至极,不过粗粗擦过巨剑刃面,便在刃上划出一抹深厚的刻痕,林斐然转眼看去,眼皮狂跳,立即闪身避开,顺道将散修脑门上的黄符撕下。 二人左闪右避,只得以手中刀剑抵挡,但其上划痕渐深,竟隐隐有碎裂之意,被逼至边缘之际,阵内灵光逐渐交织,缓缓而来,似要穿成一道密网,将二人包围其间,拦腰而断! “你们就躲罢!最后退至边界,只会被后方的灵线割作两截!” 大汉面上冷笑,心下却更为不甘,如此生杀予夺之感,出了春城,怕是再也不能体会,他定要胜出,向圣人求得一身灵脉,踏上修道之途! 崩然声响,林斐然手中巨剑终于断裂,再也无法斩开灵线,一旁的散修早已大汗淋漓,忍不住开口道:“我本是来参加飞花盛会,以为比试一番便可罢手,谁知竟要赌上生死,若是早说,这飞花会我定不会来!” 林斐然压下心绪,拿着残剑,快速道:“多说无益,这灵线并非不可断裂,届时我替你斩出一条通路,你先走。” 散修一愣,瞪眼道:“那你呢?要走一起走!” “怎么说得像生离死别……”林斐然奇怪看他,“这只是我的一个分身,没了便没了,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哦、哦!”散修点头,感怀道,“我乃东渝州卢氏门下家生子,今日文道友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二人音量不大,却还是叫那大汉看出端倪,他登时拔出匕首,击上前来,生生将二人分开:“想逃?门都没有,就等着死在这杀仙阵中!” 灵线逼近,生死攸关之时,其余人囿于规则,无法动身,身为“卜象”的林斐然刚要出手,便有一道身影更快地向前掠去。 卜象只可斜飞六尺,走田字,那道身影便如同一道断续的墨线,斜行两步到了杀仙阵外,手中墨剑斩出,断开大半灵线,半身踏入,抓住林斐然的手腕,将她带出了法阵。 出阵瞬间,灵线已然溢满而去,再无处可逃,两道灵光如剪子般交叉而过,生生将那名散修的头颅剪下,如同茶花一般,凋零时总是断头而落。 林斐然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颅滚落河中,消失不见,而他余下的身躯似是尚未反应过来般,跌落河边,脖颈间喷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浓墨,汩汩冲出,汇入墨河,融为一体。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只余沙沙的墨竹声,竹上的慕容秋荻望着,只是默然,这便是她选择入画的理由,红色总是太过刺目。 心神空白之际,又感到腕上划过一抹陡然转凉的温热,她回眸看去,卫常在身上衣袍割裂,臂间、腰背均有裂痕,淡淡墨色自其间沁出,下滑,最终滴落到她的腕上。 那是他的血。 卫常在似无所觉,墨一般的眸子静望着她,并无波澜,但谁也不知平静的渊面下藏着什么,他只是看着,随后抬手擦过下颌处的割痕,薄唇刚启,她的手便抽了回去。 他动作一顿,睫羽压下,掌中再无热意,只余热血转凉凝结的冰寒。 林斐然回身看向那片墨竹,慕容秋荻正站在竹上,身形随着竹枝上下晃动,神色一如往日。 …… 此时此刻,不仅是墨画之内震惊,就连墨画之外,也是哗然一片。 各宗长老弟子坐在观台之上,目露震惊,却碍于圣人坐镇,不敢高声语,只能私语窃窃。 过往,不论是飞花会还是朝圣大典,都不过是切磋比试,点到为止,从未有如此露骨血腥之事。 东侧观台之上,有一老者执杖而起,目露不忍,向北侧几位圣灵作了一揖:“在下东渝州卢氏,卢安,方才逝去的小辈正是我门下弟子,本不该有此一遭……敢问诸位圣人,如此举行飞花会,究竟为何?” 殿内安静半晌,圣人未答,便有人率先开口:“秘境之内,生死由天,怪只怪你门下弟子命不好。”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喧嚣沸腾起来。 “完了,若真是如此,我师弟岂非有难?早就让他不要贪便宜!” “怎么要人互相残杀,这还算什么圣人?” “灵宝稀少,早该如此比试了,若是比比剑就能拿得,那还修什么道,一起过家家算了。” 争吵之时,其中一位圣灵抬起了手,众人霎时闭嘴,再未多说一句。 下一刻,苍老渺远的声音响起:“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飞花会已然开始,诸位再争论也没有意义。只是我们本意并非如此,否则,也不会禁止修士之间互相残杀。” 圣灵目光垂下,细细扫过在座每一人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侧,忽有一人开口问道:“敢问圣人,镜中之人所言可否为真,他是凡人,届时向诸位请求修道一事,难道真有办法为他通开灵脉?” 众人转头看去,开口之人正是参星域星主,丁仪。 问完这话,他只是看着诸位圣灵,眸色清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中一位圣灵看来,只道:“你是,丁仪?何出此问?” 丁仪起身作揖:“只是好奇罢了,若真有此法,世间众多凡人便都有了天大的机缘,可如妖族一般,人人修道。” 被点名的荀飞飞等一众妖族坐在南侧,闻言不语,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镜中的林斐然身上。 圣灵不置可否,只言:“道法玄妙,天下岂有绝对之事?我等不敢妄言,但现下确实无法做到。” 丁仪默然,又道:“此次飞花会,诸位亲自出手,又是为何?什么叫做非常之事?” 圣灵不再言语,殿中之人也并不关心此事,他们只在意飞花会内弟子的生死。 “敢问圣人,此次飞花会一行是为收齐十二份花令,可若是途中有争抢截杀之举又当如何?一条禁止杀害的戒令当真有效?” 圣灵并未开口解答,却有一黄衫弟子站起,为其解惑:“自然不止一条空文戒令,圣灵们先前便选出了四位祀官,他们就在天柱之上,诸位先前见过,想必识得,若有动手截杀之人,他们自会察觉、惩戒。” …… “惩戒?”如霰头也未转,只问,“惩戒什么?” 谢看花怀抱琵琶,没有发言,他身侧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勾画几笔,只道:“未出天柱前,你便连杀数位修士,有这样的事吗?文然的契妖。” 二人一同仰头看去。 天幕中,不落的月亮高悬,清辉洒下,盈盈铺满此人肩头,他坐在天柱旁的断垣之上,只看着月亮,好似海中静待日出的鲛仙,有种别样的静谧。 “是我动的手。”片刻后,他侧目望向两人,神色坦然,“原本我不打算出来的,但是那里味道古怪,实在难耐,还是来了这里。” 谢看花四下看去,却没见到林斐然身影,忽然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等她。”—— 作者有话说: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山茶花》贯休 第65章 竹间墨尽 善恶相生(二合一)…… 春城内, 月华皎皎,流泄遍地,为这座寂静的城池带来唯一的光亮。 但在四方天柱内, 众人尚且不知外界暗色,仍在为了逃出而与守柱的凡人争斗。 如霰自八角阑狱中走出, 顺着铁索而下,登上飞屿, 迎面便撞上了那位身负长剑, 提着酒葫芦的—— 他思索片刻,想起此人,他少年于人界游历时便有所耳闻, 剑豪李长风。 千杯尽在手, 哪管长生途的李长风,此时正垂着眼, 神情中带有说不出的平和与蘼顿。 如同磨刃之剑般,锋芒全无, 豪情大减, 吞不了河山, 饮不尽日月,仿佛多吸一口清风便要被呛死。 如霰心下评判之际,立即想到了林斐然,她那时见到李长风登天柱时,可是满目向往,若是这番模样叫她看见…… 他也不知她会如何。 他敛下思绪,抱臂抬眼,漫不经心道:“如何出去,与你强斗么?” “斗?”李长风磕磕绊绊笑起来, 醉眼朦胧,略显凌乱的发丝在脸侧扫过, “你是第一个出困境的——如果我还没醉瞎,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是如霰罢?当年你还在人界游荡时,我们见过,银白发,仙人颜,我不会忘,不过,你头发长了很多,初见时,它们才到肩颈……”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仰头喝了一口。 “那叫游历。”如霰并不意外,也没心思同他叙旧,只道:“如何出去。” 李长风啜饮一口,打了个嗝,顺手抽出坐着的长剑,直直向下送去:“虽不知你如何进得春城,但想来也没有群芳谱,有什么好拦的?直接走罢。” 见他送剑而来,如霰双眼微睐,又道:“这么浓的血腥味,你闻不到吗?这不像你。” 许是见到故人,李长风难得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我已不是剑豪,也没有心力管身外之事,过往是我太过较真,不懂世事难得糊涂之理,山下不必山上,事事权衡,件件利弊……罢了,你贵为妖尊,又怎么我心中所感,今时今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先人所言实矣。” “贵为妖尊?” 如霰侧目看过,扯唇一笑,听到这倒胃口的“贵为”二字,便彻底失了叙旧之心,只抬腿踏上长剑,金白袍角迎风而起,向天穹而去。 世道寒凉,血又能热到几时,恰如水砂解玉,初时棱角分明,再回首,已全然变了模样。 出过天柱,落了地,他如约向北而去,初时街巷幽静无人,走得久了,便听出些响动。他心下并不在意,只侧目看过一眼,继续前行。 四方天柱落下时震碎不少屋宇,高墙尽毁,徒留断壁残垣。 他选了一处最高位,纵身而上,倚坐其间,袍角翻动间,似要乘风而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本就喜欢身居高处,更因为此处打眼,若有人来寻,一眼就能看见。 夜间无日色,他无法睡下,只能睁着眼,看着一些人从天柱而出,面露喜色,准备一展拳脚。 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却没有最呆的那副。 时人经过残垣之下,被那垂下拂动的衣袍引了视线,昂首看去,恰巧撞入一双清凉的眸中,初时如入清泉,片刻后便如坠冰窖,惶恐之余又觉自己冒犯无礼,便下意识躬身赔礼。 “不知道友在此,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如霰甚至无心回应,他只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向此人后方看去,那里,正有两人缓步而来。 此处的确醒目,却引不来他想见的人,不想见的倒是一茬一茬出现。 他扫过两人,最后停在谢看花身上:“有事?” 谢看花面无表情,但紧扣丝弦的手还是泄露几分尴尬心绪,直白道:“……我们是来惩戒行刑的。” “惩戒?” 三言两语下,如霰明白了始末,却又道:“狱中几人蠢笨恶毒,想不出解法,便要以我之血肉为他们铺出一条生路,此番情势下,反戈相击难道有错?” 谢看花无言,他身侧的寒山君便道:“有没有错,不由你我断定。此秘境内共有四位祀官,除却守柱之用外,由我维护秩序,慕容大人负责审判,谢前辈与剑豪前辈负责助阵行罚。带你回去后,到底是否行惩戒之罚,需得由慕容大人定夺。” 如霰静静睨他:“若我非要待在此处呢?” 谢看花长叹一声:“那便由我将你强行带回。” 如霰正要开口,又听得那个清瘦的青年道:“鉴于你身份特殊,于飞花会无碍,定夺之时,我会通知你的契主到场。 当然,若你不去,我便现在将她唤来,飞花一行,她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 于是轻启的唇忽然闭合,如霰起身立于残垣之上,夜风躁动,鼓起他的长发与袍角,显露出那枚隐秘的金环:“好大的口气,你们以为,在这春城之内,只有四位祀官能动用灵力么。” 他开口,一阵奇异的语调模糊逸出,音落之时,几道灵索迅猛而去,寒山君立即旋身后退,抽出腰间墨笔,挥毫间便写出一个篆体的退字。 浓墨汇聚而去,虽将灵索止于半途,却也因为不够及时,叫那灵索抽中侧脸,颊上顷刻间便浮出一道指长的红痕。 他双眸微睐,只道:“有些话,明知不该说,最好还是咽回口中。想要恩威并施,只会激怒我。” 寒山君眉头微蹙,眼中惊疑不定,谢看花那张面瘫脸竟也露出几分失色:“此番阵法为圣人亲设,你是如何破阵的?” 如霰不言,只凝神看向四方高耸天柱,几息后,忽而又转变心思:“我可以和你们去,但她一出天柱,你们便得带她过来。” 这话语不像命令,可那不容更改的口吻却又叫人无法拒绝。 谢看花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的秉性也了解一二,便同意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们的关押所在也是一处花坊,她若要集花,也得来此一遭。” 如霰一下便抓到重点:“关押所在?你是说,她得来救我?” “谈不上救……”谢看花想起那条扔到溪中的银鱼,话风一转,点头道,“这么想,也可以。” 躁动的风忽然停止,如霰自残垣之上走下,神色自若地望着二人:“带路。” 左右都要等她,与其在这里无聊望月,不如做点事。 谢看花:“……” * 墨风摇动,细雨绵绵。 浅淡幽香的雨珠落于墨竹叶面,凝出一道浅灰的水痕,坠于叶尖,倏而落下,正正滴到林斐然仰起的面容上。 慕容秋荻与她对视,浅色瞳孔中并无异色,唯有平静,她在打量着这个面上无波,内里已在沸腾的少女。 她在不甘,她在不忿,为一条漠然逝去,无人在意的生命。 可她又能如何。 细究起来,此次飞花会,不过是圣灵们促成的一场秘境试炼,秘境中既有洞天福地,琅嬛至宝,却也有杀机隐现,福祸相依。 只是望向那断首之尸时,她抚过腰上刀柄,双目轻阖,只道:“看我做什么?” 少女目光清润,却又自出一股锋锐之意:“我在看,你此时是什么神情,原来也是不忍。” 慕容秋荻直视而去:“虽有不忍,却并不悲怀,法则如此。” 场内一时俱静,慕容秋荻开口,就连络腮胡几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打断,只能暂时按下杀心,紧紧盯着林斐然。 其余人皆望着她,裴瑜细细看去,心下思索,秋瞳也奇怪看她,只觉熟悉,就连寻芳都似有所感,心下没来由生起一阵不喜,眉头蹙起。 卫常在却只是站在一侧,目中一片深静,默然倒映着她的身形。 忽有一阵热潮涨至心间,心绪波动起伏不定,时快时慢,如同激烈波涛拍向礁石,又如盘旋溪流没过岸沿,那是她的所思所感,所想所念,俱都传来,潮涌般掩去他身上钝痛。 他睫羽微颤,实在太明白这样的波动,抬手取下身后负着的潋滟,他能感觉到,它想要再次为她出鞘。 墨河波涛滚滚,无首之身横斜岸侧,一时间骤然安静下来。 对岸的酸书生见状,信心倍增,只觉这群修士没了功法傍身,竟比瘟鸡不如,再也按捺不住,见裴瑜御马在右,他便将另一具木偶天马唤过,与之较量,自己则绕至左方,预备从左处过岸。 而那大汉更是又惊又喜,大笑之余,阴狠的视线看过林斐然,正要上前一步,她却骤然发难,自卫常在手中拔出雪剑,迅猛而去。 因她太快,太准,叫人反应不及,只见一道亮光划过,甚至未曾割开细雨,便见那大汉手腕断开,一阵浓墨喷涌而出,浸入半片玄衣之中,消失不见。 剑过之时,雪剑再度嗡鸣,似是故人终归。 “啊!”大汉呼声惨烈,震醒了入神的众人,他狠狠看向林斐然,目眦欲裂,只是过河之卒倒退不得,只能生生忍下这一击,“岐女,杀了她,快杀了她!” 对岸络腮胡大惊失色,咬牙道:“岐女,不可耽误,既将辎车给了你,可纵横棋盘,便不能放弃,立即杀王取胜!” 他们手中的花令有限,还得余出几枚等出了天柱再用,不能全都浪费在那个少女身上! 一息间,战局再乱,手持巨剑的冷面女人不再同另一个林斐然缠斗,而是回身而过,先入对岸棋盘,再横贯而过,自另一边向沈期进发而去。 她身形极其灵巧,手中巨剑贴上黄符,雷电乍现,虎虎生风,这般身手,即便不是修士,在凡人中定也是个中翘楚! 她来势汹汹,紫电青光围绕,直奔沈期而去,他见状掏出墨笔,抄起褡裢,以作抵挡,而在他两侧,应当护卫王的军师寻芳见之瞳孔骤缩,竟不敢上前一步,同为军师的秋瞳心下却也恐惧,她从腰间抽出长剑,刚要踏出,便被人喝住。 秋瞳停身看去,叫住她的正是那个名叫文然的少女。 林斐然就在寻芳身侧,为飞田的卜象,就在岐女即将走上棋盘九格,对上沈期之时,恰巧踏上九宫正位,林斐然见状立即冲出。 她有两个分身,均为辎车,现在这个卜象正是她自己。 于是她拔出腰间弟子剑,再不犹疑,以四两轻剑拨走千斤重剑,顺势将岐女逼退,然而重剑之上雷电翻滚,直直蹿上臂间,却也将她击得发麻。 眼见岐女再度唤出群芳谱,林斐然不敢犹豫,再度提剑而上,断了她施法的动作。 战局已开,性命攸关,众人再不似方才那般试探缓和。 一时间,对岸两匹天马嘶鸣而来,其余两颗小卒一步一步缓缓踏至,裴瑜的真身御马而上,分身却跨过墨河,直入敌营,列于边缘处,斩掉偶人天马,与络腮胡斗将起来。 如果棋局之上只有一个耀目之人,只能是她裴瑜! 她回身看过林斐然一眼,缰绳高扬,同样以快剑递出,真身将逼得瘦书生一时无法取用花令,且退数步。 岐女与林斐然仍在缠斗,轻剑对重剑,纵然不利,但终究是林斐然速度更快,更胜一筹。 就在击退之时,岐女于不远处唤出群芳谱,自谱图间抽出一束香兰,兰香如旧,猛烈击于巨剑之上,忽然间,岐女仿佛变了个人,剑技上佳,与林斐然相比不遑多让。 巨剑扫过之处,紫电青光乍起,雷蛇般的长剑蹿出,直向林斐然而去,岐女手下施展的,赫然是乾道极为有名的剑法,也是林斐然当初逃山时所用的神宫六辟。 林斐然立即回身,手中弟子剑既出,护住后方的沈期,只她一人,既要拦下电光之剑,还得对上扬剑而来的岐女,不免有些吃力。 遗漏之时,雷蛇蹿出,秋瞳立即斜上立于沈期身前,她与林斐然对过视线,忽而别开,只道:“你只管前方。” 雷剑游离,一柄同秋瞳对上,三柄叫林斐然拦下,岐女趁机再度压境,目光一凝,直朝林斐然脖颈而去,忽而间,似有一阵雪风吹过,脊背寒凉,叫人悚然。 手下叮然声响,压下的巨刃撞上一柄墨剑。 她转目看去,顿时对上一双乌眸。 卫常在同样回身,墨刃一转,他看过林斐然一眼,同她与雷剑缠斗起来。 他与林斐然有着许多年的默契,如今久违地共同应敌,心绪竟也有几分饱胀与盈满,在未有察觉时,他的眉目已然舒展,唇角微抿,除身侧之人外,竟再体会不到其他。 大汉见无人顾及,心下狂怒,却也碍于步卒身份,只得一步一步向前。 若要驱动谱图,必得并指相触,如今他竟有一手被毁,这与断他羽翼有何分别,他定要叫那个女的付出代价! 眼见大汉步步逼近,林斐然心念电转间,并未驱使余下两处分身,只分出心神,叫她们与两处偶人缠斗。 大汉逼近之际,岐女巨剑之上的兰花印也逐渐消退,雷剑忽隐忽现,就在术法断开的间隙,岐女立即后退,林斐然早有预料般调转方向,执剑向大汉劈去,岐女见状大喝一声,巨剑随后而来—— 刹那间,林斐然抬腿踢上巨刃,翻身握住刃边,另一手直直抓住大汉肩头,一阵细微声响起,下一刻,雷风大作,掀起她的衣角与发梢,露出那双压抑着怒火的双眸。 道道白光自她臂间浮起,蹿过,静寂一瞬后,轰然声接连响起,震耳欲聋,又如同火花炸过,朵朵墨血绽开,再度沁入她的玄衣,消失不见。 慕容秋荻惊而起身,目露惊诧,不仅是她,就连观台内看着此方的修士也私语起来。 “她、她怎么能用术法?!” “这是谁?如此奇人,我竟从不知晓!” “这人……我们先前去参加小游仙会时便见过这样的灵光,就是它炸了流朱阁!” “没人发现吗,我们已经看了他们许久,圣人就这么爱看这里?难道是因为卫常在和裴瑜在此处?” 张春和也望着其间,听到流朱阁被毁一事,也面无波澜,他甚至没研究林斐然这套“功法”,他的视线,全都聚集于卫常在与秋瞳之间。 他细细看过累到弯身喘|息的秋瞳,与毫无觉察,兀自与人并肩作战的卫常在,看过他轻然的眉眼,若有所思。 丁仪与林正清看向此处,只问:“小游仙会时,有人于剑境之内取走铁契丹书,是她吗?” 林正清只道:“不知,看着不像。” 丁仪忽而看他一眼:“竟有你不知的事?听闻,那取走丹书的人,好像是林朗遗孤,叫林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 林正清面无异色,似是真的没有认出:“林朗遗孤已被逐出山门,不知流浪何处,哪有本事取走丹书。” 丁仪却不置可否,眉目舒展:“人族能出此大才,我只有高兴。” 林正清不再回答,只垂目看去。 太学府的葛布先生翻开青云榜单,在榜首卫常在的头上,正列有一行小字,小字末尾写的正是林斐然三字。 他望向镜中,笔杆轻敲,不知想些什么。 众人或讶异,或沉思,神情不一,唯有妖族一方面带忧虑,氛围倒是有些沉重。 荀飞飞几人自然知晓这是什么。 碧磬忧虑道:“如此施用灵暴,她的灵脉受得住吗?” 旋真蹲身趴在栏上,面色微沉,摇头:“不知道呐。” 所谓灵暴,便是林斐然于吐纳之时,引导灵气倒灌灵脉后,释放出的纯然但无法留存的灵力,不必通过功法释出。 但这一切都要以猛然扩张与挤压灵脉为代价,炸个人不算难,可若要面对这一局之人,绝非易事! 镜外之人如何议论,林斐然全然不知,她此时只专注于施展灵暴。 手下二人皮开肉绽,一时晕厥过去,再起不能。 然而这一切还未停止,林斐然放开手,身上仍旧流窜着暴乱灵光,她转头看向慕容秋荻,浑身光白崩开浓墨,于是飞溅的几滴沾落至她白净的面上,流出几缕不服。 “剑意练至凝练之处,便会独有一方剑境生成,但这并非修剑独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是世界。 有一先圣,独独爱菊,于花叶间窥出三千世界,天地再宽,也不如这一丛野菊辽阔,故而创一功法,名曰天地失色。 天地皆无,唯有眼中之景,这方水墨世界,便是你眼中所见,独具黑白,唯一的灰便是那涤荡的细雨。” 闻言,裴瑜等人从方才那场灵暴中回神,竟转头看向慕容秋荻,神思不定。 慕容秋荻细细打量她,心下惊艳,暗道好一招剑走偏锋的控灵之法,面上却不显,只带上一抹探究,方才那副神情,竟有故人之姿。 “你读书不少,连天地失色都知道。我若是你,愤怒至此,定然在方才就将他们脑壳爆开,而不是晕死了事,这些人都是我狱下看押的囚犯,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林斐然却道:“可方才死的并非囚犯。” 慕容秋荻于竹上跃下,立于棋枰边缘:“那又如何?你愤怒,是因为在你眼中,善者逝去,恶者苟活,可孰善孰恶,又岂是如此简单? 你并不了解这个修士,就如同我不了解你们。在我眼中,你们与这些囚犯的差别,不过是一个经受审判,一个未经审判。” 只在此时,林斐然忽然想起辜不悔所言,“世上强弱之争,善恶之辩经久不衰,至今未有定论,凭你一人又如何认定?” 如何认定?谁来认定? 拊掌声响,一阵失重感袭来,将众人心神坠回,慕容秋荻只道:“既已入局,便是棋子,生死何异?别忘了,我说过,战局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下——” 她抬手一指,众人看去,那无首尸身上墨色尽染,独属于他的群芳谱散落一方,锦布染黑,下方坠有其名姓的玉符骤碎,倏而间,竟有一朵黄白的秋菊自那肉身中长出,静静摆动。 这番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悚然,沈期与秋瞳同时别开视线,不忍再看,剩余几人却直直盯着,就连络腮胡与那瘦书生也露出几分惊诧。 原来这花令,竟也能掠杀而得,难怪不许修士互相残杀……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那瘦书生眼中精光乍现,纵马斜飞,竟直直向那**伸手而去,手还未到,一柄长剑便横劈而来,正是旁侧列于马上的裴瑜。 她御马横纵斜过三处,竟生生走至尸身散落之地,与他相较,势要取得第一朵花令! 不止是她,还有那远在对岸的络腮胡,他行至岸边,虽无法过河,却也展开群芳谱,执起一株焰红的丹若花,直向那摇曳的**而去。 激战之时,已无人关注那死去的修士,也无人再看林斐然。 马蹄践踏,刀剑于尸身上方划过道道寒芒,忽而,一道灵光乍起,分身林斐然已行至众人刀下,手中巨剑翻转,将四周马匹震开数步,随即她伸出手,拔出那朵野菊,静静看着。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善恶相伴,如同阴阳两极,交融相生。 春城桥头,辜不悔告诉她:“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她初时不解其意,现下竟有了些许感悟,她太执着于侠之一字,反倒做不成侠,她太在乎善恶之别,反倒全不了善。 “杀一人为救一人,作杀人者,我为恶,作救人者,我为善,二者原来相生……” 她掌心一松,这簇野菊便滚入墨河之中,再寻不见。 瘦书生眼睁睁看着,呼吸一窒,颤声大骂:“你疯了!这可是野菊,能开一方世界,任你主宰的灵宝!” 分身未动,真身林斐然却再度抬起了手,暴乱的灵光耀目,轰然裂开的声响震耳,她说:“先圣自菊中窥出三千世界,恰巧,我方才也见到一处,那方小世界中,棋局尽毁——” 慕容秋荻忽道:“战局内法则如此,尚有约束,若破开这棋枰——看看你身侧之人,看看他们的眼睛,为了夺花,他们只会扬刀,不会停下,届时强弱互异,仍旧血流遍地,你便是助纣为虐!” 林斐然只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又如何,此方世界除我之外,再无其他,我想动手,所以动了。” 话音落,众人甚至隐隐察觉一道灵气旋起,尽入其身,白光蹿过,越发猛烈,越发暴乱,竟将棋枰墨线炸开,如同巨石坠入墨缸般,一时间浓墨四溅,地动山摇,竟有摧枯拉朽之势,不可抵挡! 她竟要全然炸毁此处,掀翻棋局! 震声不绝于耳,不止是这方墨色翻飞,就连裴瑜与瘦书生也叫这灵暴炸得个人仰马翻。 运灵之际,额角汗如雨下,臂上灵脉微动,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又叫她沉沉压了下去,浑身陷入一种忽然膨胀,又忽然紧缩的晕眩之感,耳膜鼓动间只闻心跳—— 一片篷然的墨色中,众人身上软甲尽褪,高马散去,就连四周摇曳的墨竹也被那丝丝细雨融化,滴落,凝成一片干涸的墨痕。 天地失色是法阵的一种,任何阵法,只要破去阵眼,便可脱阵而出。 这方墨绘世界中,阵眼便是那笼罩的细雨,非黑非白,只有一抹淡淡的灰,善恶交织,大抵也是这般颜色。 细雨汇聚成墨河,棋枰炸毁,震起烟笼般的细砂,如同枯笔绘出一般,于空中停滞片刻,又袅袅坠入河中,掩埋了看似汹涌的波涛。 墨雨尽,天穹出。 袅袅烟雾尽散,他们再次回到飞屿之上,众人凝神看去,只见林斐然弯身抱起一颗头颅,缓缓走到残尸身侧,将头颅放下。 群芳谱上坠有的玉符尽毁,除却知晓他是卢氏门生外,已不得知他的名姓。 万籁俱寂之时,她猛然咳嗽几声,抬手擦去唇边艳红的血,拾起那朵残败卷曲的**,放到了尸首怀中。 不止飞屿之上寂静无声,就连飞屿之外,观台之内,众人也都默然无言。 碧磬与旋真眼中含泪,望着林斐然那一身伤,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倏而间,镜像一闪,众人只看到林斐然想慕容秋荻走去,下一刻却变成了不知哪门哪派弟子于城内斗法之景。 荀飞飞一怔,随即转眼看向圣灵所在,这方观台俱是他们所想所见 ,此时突然调换,必有异处。 众人视线扫来,圣灵们却并未开口,为首一人静静坐着,其余圣灵竟默然起身,灵光一闪,便离开了此处观台。 …… 飞屿之上,络腮胡骤然回神,先是指着林斐然大骂几句,随即望向慕容秋荻,神色不甘道:“慕容大人,这又怎么算!下到一半,她竟将棋盘都掀了,必须惩戒于她!” 慕容秋荻却没搭理,只是看过林斐然,抚着刀柄道:“什么怎么算,这局自然是她胜。” 瘦书生咬牙上前,颧骨高扬:“凭什么!” 慕容秋荻回身看去,容色肃冷,毫无偏袒之意:“棋盘掀翻,你们的王也倒了,论规则,该是她胜。” 两人惊呼回头,却见那个被他们推举作“王”的少年,早已于爆裂中震翻在地,此时正昏迷不醒,无法动作。 “诡计,这分明是诡计!”络腮胡大为不甘,“他还没死!王还没死!” 林斐然哑声道:“你还想怎么比?我全然奉陪。” 那络腮胡看着她的面色,竟心下一颤,吞回口中之言,只余一抹怨毒的眼神紧盯着她。 裴瑜紧紧看过林斐然,心中自有一阵火起,那是被夺了风头的不愉,她快步而去,手中长剑出鞘,直道:“那我便送他一程,也算赢得光明正大!” “够了!”慕容秋荻出声,只看向几人,“棋局已定,多说无益。你们继续留守此处,我带他们去惩戒处取花令。” 言罢,她自腰间甩出一块明镜,结印行诀后,明镜骤然涨至圆台般大小,足够载上几人。 裴瑜率先踏足,只是面色不算好看,秋瞳狐疑看过林斐然,心下似有所感,随即恍然起来。 沈期心下高兴,但见林斐然正在收敛尸身,便也上前帮忙,就连将卫常在撞到一旁也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同林斐然说些什么。 “……” 默然之时,卫常在俯身拾起地上的潋滟。 林斐然分身消匿之时,潋滟也顺势被留在了原地,拾起之际,它微微嗡鸣,似是向他倾诉再度被抛下的苦楚。 于是他默然踏上明镜,立于林斐然与沈期身后,掌间不住摩挲着剑柄,面色却无异样。 明镜飞身而起,直向天穹而去,途中,林斐然嗅到一阵如雪般淡冷的味道,她回身看去,正是满身伤痕的卫常在。 衣袍四下全是割痕,血色从中沁出,将淡蓝道袍染作红黑之色,下意识地,她向秋瞳所在处看了一眼。 秋瞳站在不远处,与卫常在间隔了几个人,虽频频向此处看来,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抿着唇不语……二人间似乎生分不少。 林斐然心下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卫常在这身伤是为救她而受,如今他二人算是萍水相逢的生人,得他如此帮助,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漠视。 “方才多谢你出手。” 林斐然主动开口,卫常在眼睫一动,似是塑像复活,乌黑的眼珠看去,静默片刻后才道:“只是举手之劳。” 林斐然撤回视线:“你为救我而伤,我不能不管。不过我身上的伤药所剩不多,余下的都给了我一个朋友,出去后我便会去寻他,届时再将伤药给你。” 卫常在一怔,未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于是握紧手中潋滟剑,轻声道:“好……我与你同行。” 65-70 第66章 三枚花令 我那师叔有心杀你。 自天柱而出时, 眼前的白昼忽变,汇作一片浓墨似的黑。 硕大的明镜载着几人移至中心那座高塔之上,甫一落地, 慕容秋荻便径直前行,几人跟随其后, 入了一间挂有长明灯的内室。 室内陈设非同寻常,正有一老人于其间莳花弄草, 转过身来时, 林斐然脚步一顿,这人竟是入城前大骂辜不悔的那位老者。 入城后,沈期为人书写泥帖之时, 他也赫然在列, 只是那时的他神情灰暗,略无喜意, 见之颓然。 但此时的他,眉眼带笑, 十分勤奋地将侍弄的花草摆到眼前, 正是白杏、月桂以及剑兰, 他像是没有看到慕容秋荻一般,只对林斐然几人道:“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林斐然望着,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沈期却已上前,笑问:“王老伯,你怎么会在此处?” 王伯笑容未改,眼角眉心都因这抹僵硬的笑容挤出道道沟壑:“这位道长,你认得我?我是在此处备花的, 不必唤我什么王伯、李伯,叫我花农便好。” 沈期顿步,漆黑的面上浮出疑惑,他转头看向林斐然,以眼神询问,却只见她微微摇头。 慕容秋荻也是第一次带人到此,不觉有异,只看向他们:“现下还有些犯人待我审理,脱不开身,你们选过之后,便自行离去。” 言罢,她转身欲走,林斐然忽然回神,后退两步将她拦下:“慕容大人,我欲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这里可有无人到往之地?” 慕容秋荻眸色微动:“他们?” 林斐然点头:“是先前死去的修士与那位晕死过去的大汉,我想等此间事了,将他们一并送至卢氏,结果如何,便由卢氏的人处置。” “原来你不动手,是想将这狂刀客送交卢氏处置。”慕容秋荻不置可否,只道,“这里原本是座佛塔,一共七层,现下用来看守些不听话的修士,你若闲得没事做,就自己寻一处将人塞进去。” 她停顿片刻:“我若是你,就不会这般多管闲事。” 慕容秋荻头也不回地离开,突然,那仍旧在笑的王伯再度开口。 “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这般言语,竟与方才无二。 裴瑜与他并不熟识,只上前看过,蹙眉道:“你这也只有杏花、金桂与剑兰,岂有挑选余地?” 话虽如此,她的手在三类花枝上拂过,缓缓停在剑兰上方,挑眉看向王伯:“既然是花农,何不介绍一下,这些花令有何作用?” 她方才于棋局之中,见过岐女用这兰花,似是可作剑技之用,但其余两束,便不知效用。 王伯和善一笑,丝毫未觉她言语中的傲慢,只向众人一一介绍:“老夫一介花农,自是对这花令了如指掌。 这粉嫩春杏,恰如少年之心,可忆及过往,共瞻往昔,这金桂嘛,乃是月下之金,夜中之阳,若是觉得这夜色太暗,不如点亮一束,以期光明,至于这剑兰,世间剑技,皆入一花,用之可通神武。 至于使用之法,我将它们都写到这信笺之上,以供诸位查阅。” 他从桌柜中取出几张信纸,一一分发出去。 林斐然抬手接过,却并未像其他人一般急着翻看,反倒十分疑惑,不由得多看了王伯一眼。 当时入城的百姓,因为不识多少字,便请沈期代笔,将所求之物写作泥帖,现下怎的又识字了? 心下疑窦丛生,她看向手中信笺,纸上所写并不很多,只有三个花名以及三句诗文,想来便如棋局中所见,以诗文之名,唤出花令之用。 她又上前问道:“你既是花农,知晓花令效用,可知花谱中的寒梅、丹若以及暑荷的效用?” 王伯停顿片刻,又笑道:“不巧,老夫只知晓春杏、金桂以及剑兰的效用,这粉嫩春杏……” 他又照方才所言滔滔不绝起来,一字不差。 林斐然与沈期互看一眼,不再言语。 “开卷!” 裴瑜不理他们,率先动手,直取三枝剑兰,花束扫过,剑兰尽入谱图之间,染出瓣瓣红粉之色。 沈期抬起手,好心道:“道友,此番飞花会是为集花,你为何不各选一束?” 裴瑜打量过他,嗤笑一声:“一个废物黑鬼也配和我说话?” 沈期还未见过这般浑身是刺的人,顿时鹿眼圆睁,支吾半晌后颇为窝囊地憋回:“抱歉,吓到道友……” 裴瑜没心思听他多嘴,只直直看向林斐然:“这次能胜,虽说承了你的情,我却也不会全认,即便你没有掀了棋盘,我也照样能胜!” 裴瑜早已确定她就是林斐然,不过并非是她以身破开棋局之际,而是在她俯身拾起野菊时,那不算悲悯,却十分怆然的一眼。 犹记她参加的第一场门内大比,对手便是林斐然,她们斗剑斗了一日,从日出至傍晚,彼时霞光漫天,在她们眼中烧灼一片。 无法否认,与林斐然斗剑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但她还是输了,二人双双力竭,她却输林斐然三剑,于是这股快|感也都尽数化为愤怒与不甘。 那时,众人围至身侧,对她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师父匆忙赶来,给她倒了几粒丹药,她虚软倒地 ,连剑都握不住,眼神却不服输地看向对面。 林斐然自己一个人撑剑站了起来,她竟还站得起来! 她就这么看着自己,看着其他人,那样的眼神,便如今日拈花垂目一般。 裴瑜不愿再想,今日承她的情,简直是奇耻大辱,来日必定回报给她,决不欠恩! 思及此,她冷哼一声,非要用肩撞过林斐然一遭,这才踏步出门。 林斐然:“……” 寻芳上前,却并不似裴瑜那般极端,她三种花令各选一枝后,竟无端在前方静立,众人以为她在思索,便没有催促,半晌后,她目不转睛离开。 见另外三人看过来,沈期如梦方醒般上前,同样各选一枝,随后又看向林斐然,欲言又止。 正待此时,一直默然的卫常在忽而开口:“文道友,待会儿你我一道去寻人,要去往何处?” 林斐然回道:“北部天柱。” 这话问出口,沈期哪里还不明白,文然道友有正事要做,卫道友需得随行,他又有什么理由跟随?难道真以故友身份么? 这般找遍借口,纠纠缠缠,未免无颜,天下岂有这样无耻的人? 支吾片刻,他只得告别,还顺道为他们先前故友的说辞圆了一笔:“文然,我们先分头行动,随后再碰面。” 林斐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更无法从那张黢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知他话中之意,也道:“好,后续碰面。” 沈期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林斐然本是看他远去,视线内却移入一道身影,填满她的视野。 她看向浑身破破烂烂的卫常在,旋即收回视线,面向站在一旁的秋瞳,缓声道:“这位道友,不上前选花吗?” 秋瞳并未回答,只咬唇看向卫常在,林斐然心下了然,不再多言,独自上前。 秋瞳见她离开,这才上前问道:“卫师兄,你要同她一道去寻人吗?我们先前说好……” “现下仍旧作数,只是要劳烦师妹等我一段时间。”卫常在略略颔首,“即便你不说,此次飞花会我也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出事。” 林斐然执起金桂的手一顿,视线不禁向后移了刹那,随即收回,抬指轻弹桂枝,其上桂花闲落几朵,又叫她收回群芳谱中。 秋瞳心中又升起点点光亮,虽未似以往一般喜上眉梢,却也莫名雀跃:“好,我在落脚的客栈等你,此行,我也备了不少伤药……” 她走到花旁,见林斐然已然选好,便向她抿唇一笑,略略颔首,各选一枝后,也轻快离开。 此时屋中只余林斐然与卫常在二人。 他选得很慢,修长的手在仅有的三种花间挑来移去,却总落不下。 他的眼型略长,有凤目之韵,却更大一些,垂眸时,下压的睫尾与略挑的眼角交叉,如同燕尾般纯和,叫人看不出半点故意拖延之感。 林斐然平静道:“卫道友,能不能快些?” 他并未转头,只是在挑选,睫羽又压下几分,缓声道:“道友,我受伤了。” 林斐然说得直白:“我要去安置卢氏,还要去寻人,若你心下难选,便留在此处暂等,我去拿了药再给你。” 他动作一顿,那双清凌凌的眼就这么转过看她,又立即各选一枝,放入谱图,动作之快,几乎是在两息之间。 他心中清楚,林斐然真的会这么做。 就如过往一般,她总有自己重要的事,无法一直同他修行,她要接任务,要同蓟常英去北原,要领悟剑技,于是说抛下便能将他抛下。 见他选好,林斐然也不再多等,转身向外走去,他立即提剑跟上。 刚出房门,便有一道劲风袭来,林斐然抬手化去,定睛一看,竟是寻芳。 林斐然收回手,压下心头情绪,只道:“这位长老,为何突然发难?” 寻芳不答,一双略显疲老的眼正紧盯着她,眼前之人方才掀了棋盘的作风,实在叫她生厌,不喜之余,她又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人是林斐然? 可又觉不对,洗颜之时,她的面容分明没有变化。 她方才在门外偷听许久,几人言语间竟无破绽,她实在难以定下她的身份,索性准备偷袭,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她一探灵脉便知! 右手翻过,折花手直探而去,林斐然抬手同她对过几招,一时不察,寻芳并指成钩,直直卡上她的手腕,眼皮猛然一跳。 “怎会……” 她的灵脉虽也有滞涩之感,但比起林斐然的破落脉,实在好得太多,这、这绝不可能是她! 若她是林斐然,岂不意味着她的灵脉有所好转,自己的却还破烂不堪,每况日下,凭什么! 寻芳下意识不敢相信,但一股难耐的嫉火仍旧烧灼起来,钩起的二指刚要发力,折断她的手腕,便被她顺势翻身脱出。 林斐然看向对面之人,心中实在不解,她们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师叔,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快步跟出的卫常在开了口,他疏离却有礼地向寻芳作了一揖,又道:“时机不多,寻花要紧,这十二枚花令还未完全显露,其间或有医祖手笔,可愈百病。” 寻芳收回手,晦暗的目光向他看去,似是在斟酌话中真意。 在道和宫众人眼中,卫常在向来是孤洁清冷,不通世事的,但别人不知他的本性,她难道不清楚吗? 这可是她的好师兄张春和手把手带出的弟子,淤泥下生出的只会是腐兽,绝非不染的白莲! 从幼时起,她就十分忌惮卫常在,忌惮那双看不透的黑眸,总觉得被他盯上一眼,便要让他直直看进心肺,看入神魂,但碍于张春和,她不得不好颜相对,言语附会。 当初听闻林斐然与这厮定了婚契时,她简直喜上眉梢,拊掌大笑,她想,林斐然的报应终于来了! 此时见他这副模样,再加上那五分熟悉的灵脉,她岂能不知这女修是谁? 有些仇怨,她必然要报,只是现下确实寻花要紧,她也不想与卫常在起冲突,不如先行寻花,等他们分开之后,再叫林斐然魂断春城! 寻芳眸色缓和,如往常般看向卫常在,借坡下驴:“师侄所言确实,那我便先行一步寻花,师侄在城内要多加小心。” 言罢,她竟再未看过林斐然,纵身离去。 林斐然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却还是转身向塔下而去,准备为卢氏寻一处安身所在。 这是一座七层高的佛塔,内部以旋转的石梯相连,二人陆续向下,步调一致的脚步声在其间回荡。 卫常在忽然开口:“文道友,往后多加小心,我那师叔有心杀你。” 林斐然:“……” 见她无言,他又补上两句:“你与我们熟识的一个人很像,她应当是将你错认了。” 寻芳神色有异,她自是看得出来,只是没有想到卫常在会这般点破:“多谢道友提点,我会小心。” 卫常在同她并肩而行,静默的眸中未有波澜,就如同方才直白之言一般,他现下也直白出口:“你与那位黑脸道友很熟么?” 许久未见,他倒是变得话多……不对,细究下来,他私下话也不算少,左一句慢慢,右一句你要去哪,还说要同她一起修行,踏入天人合一境。 忽然忆起往事,林斐然心中不免浮现些许感慨,不过也只是感慨。 她想了片刻,只道:“我与他也算是生死之交,还有,他姓沈。” “……”卫常在面无异色,好似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是么。” 四周凉意淡淡,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在塔内回荡,听得人不上不下。 “沈黑脸道友境界低微,身法奇差,遇事只躲在道友身后,这样的人你也称其为生死之交的好友,道友确然心善。” 林斐然忽而停下脚步,蹙眉看去:“沈期或许胆小,却绝不怕事,我二人被困之时,也是他举灯相助,道友既不与他相熟,又何必出言诋毁。” “……” 卫常在分明高她一个阶梯,此时却仿佛矮她一头,略长的双眼微睁,向来无波的眼中泛起些茫然的微澜。 他行事素来利落寡情,故而并非第一次惹林斐然不快,但却是她第一次为别人与他较上机锋。 心头微动,熟悉的涩意袭来。 他不知这感觉为何,只是在看到她认真而不满的神情时,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蛛丝缠绕心头,圈圈收缩成网,看似重重围困而来,却又只极轻地勒下,叫他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点酸意,不至于痛,却又无处可逃。 他收回视线,瞳仁看向四处,却找不到落点,心散之余,他想要催动相思豆收紧心脏,却又无法用功,只得生生受下。 他双唇紧抿,好半晌才从这异样中回过神,可举目望去时,林斐然已然下至底部,正探头向内望去,全然不知他心中波涛。 …… 林斐然自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知道这人终于安静,她下行至四层,听到些许人声,便转道而入,悄然观察。 诚如慕容秋荻所言,这里看守了不少修士,他们被一个个安置在无门的隔间中,只是隔间均以阵法包围,虽不算多繁复,但在众人无法肆意动用灵力的前提下,确实难以攻破。 在诸多隔间前,她看到了执着横刀的慕容秋荻,也看到了某个隔间内,闭目盘坐墙下,面上半明半晦,看上去没多少神采的某人。 林斐然:“……” 这下不用去天柱寻人,所列之事可以一并在这座塔内完成,也可以尽早让卫常在离开了。 不过,他犯了什么事? 第67章 二人之间 “怎么,想将我关在此处?”…… 林斐然抬步走入, 慕容秋荻、谢看花与寒山君三人同时转头看来,一见是她,几人神色不约而同缓和下来。 寒山君面带思索, 谢看花紧绷的肩松懈几分,慕容秋荻略微一顿, 便知她的来意。 “这里隔间众多,随意寻一间罢……” 话未说完, 谢看花面无表情倒吸口气:“慕容大人,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她绝不是肆意滥杀之人!” 慕容秋荻回首看去,肃冷的面容闪过一丝无奈:“守界人, 若有疑问, 也应当在了解后再开口,她自我御下天柱而出, 有没有滥杀,我心中清楚。” 她转头看向林斐然, 顺带扫过如影子般缀在她身后的卫常在, 只道:“随意寻一间, 春城事毕,我会让卢氏来领人。” 寒山君拢了拢衣袖,意味深长道:“难怪大人方才突然说要辟出一间,用以安置此行死去的修士,原是受她启迪。” 话是对慕容秋荻所言,眼神却是看向林斐然所在。 林斐然略过不见,只向慕容秋荻颔首道谢,随即自行选了一间,将二人安顿其中, 正起身时,忽觉如芒在背,她起身回望,对面坐着的某人正一瞬不瞬盯着此间。 他双手抱臂,匿于暗影中的双眸不可察觉,可她直觉他在看着自己。 于是她打了个手势,随即走出,如霰见状一怔,竟也收回视线,只看向别处。 她说:等我。 林斐然不打算动手,她上前而去,正欲同三人问及如霰一事时,却见他们身前正躺着三个衣着破烂、死状扭曲的修士。 他们最外层罩着的是不起眼的普通衫衣,此时处处裂口,零落无形,恰巧露出其下正统的淡蓝道袍,道袍上以月白丝线绣了满片的祥云。 蜿蜒的云自袍角升腾而起,攀爬而上,却又渐渐向脊背中心汇聚、围拢,旋作一道不甚明显的涡流,一眼看去,倒像一只半睁的眼。 而这些修士的死状也十分奇特,形容萎靡,双颊凹陷,面上、臂上,凡是露出的肌理,全都绷出道道裂痕,如同即将碎开的瓷器,裂口处沁出道道血痕部分,染透衣袍。 可他们的唇边,都带有一抹幸福的笑,恭迎死亡,如登极乐。 “这是?”林斐然忽然开口,眸光看向慕容秋荻。 寒山君刚要开口,却被慕容秋荻抬手制止,她略灰的眼珠扫过其余在隔间中沉默窥探的修士,又看向林斐然,深深一眼后便开了口。 “这便是此次飞花会中,最先出手残害他人的一批修士。 圣人有言,若遇互相残杀者,必须擒拿归塔,再以杏花令相试,窥其杀人缘由,若是故意为之,以杀人取乐,便囚困塔中,直至飞花结束,若是……像他们这般,负隅顽抗,抵死不用杏花令者,就地截杀。” 话音落,塔内修士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却听懂了那句“囚困塔中,直至飞花结束”。 谢看花看向三人,眉头终于蹙起:“不过,我等还未出手,他们便率先念咒,于是浑身布满这般裂纹,含笑而去。” 林斐然俯身看过,只道:“这般制式的道袍,我并未在哪个宗门见过。” “我也未曾听闻。”慕容秋荻直起身,随手拿出一块锦布,将三人尸首掩下,只余几分起伏的身形线条。 卫常在仍旧注视着那三人,面上未有异色,心下却暗自疑惑,仿佛,他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片云。 “杀人者,群芳谱上坠着的玉签会有异动,此事奇诡,却与你无关,我等会继续跟察,卢氏一事已了,不必再待在此处浪费时间。” 慕容秋荻说完,向二人摆了摆手,便是示意他们离开。 卫常在闻言颔首,已然转身,可回头看到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于是挪开的脚步辗转回去,又不言不语立在后方。 慕容秋荻扬眉:“还有其他事?” 谢看花适时开口:“是为了她的契妖罢。” “契妖?”慕容秋荻看向她,不免感慨道,“没想到如今这般世道,竟还有妖愿与人结契。” 卫常在也一同看去,眸光微闪。 林斐然并未否认,她走向右侧其中一处隔间,指着里面道:“他就是我的契妖,绝非滥杀之人,关于他杀害修士一事,我想定有什么缘由。” 众人顺势看去,一道丈余见方的隔间内,正有一人盘坐墙下,廊下灯火映去,在那人面上斜擦而过,半明半晦,只见得一道流利的下颌与淡粉的唇色。 卫常在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纵然此时看不清面容,但他十分笃定,这便是那个被林斐然拉着入城的人。 她要找的,难道就是他吗?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道:“他还未受过杏花令,需得以杏花令查探他杀人缘由后,再行定夺。” 众人并无异议之际,如霰却忽然开了口:“我不受那杏花令。” 在他之前,已有数人受过,所谓杏花令,便是群芳谱中那一株粉白的春杏,自己用时便是回忆过往,但若是他人施用,便为窥探了。 他的过往,绝不可叫人见过。 气氛忽而凝滞下来,谢看花悄然咽下一口唾沫,寒山君抚着颊上红痕,一时不语,唯有慕容秋荻,她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 “方才就是说给诸位听的,抵死不用杏花令者,就地截杀。再问一遍,用还是不用?要知道,你其实没有选择。” 如霰笑了一声,他撑地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甫一靠近,那阵法便划过一道灵光,阻挡他的步伐,却也照亮他的面容。 他身量不低,便爱垂眸看人,两相对峙之际,谢看花立即开口:“我等也并非肆意窥探的小人,只会看到你在天柱内的所为,其余记忆,一概不碰。 若你对我等不放心,可让文然代为探看后,我等再看过她的回忆。” 如霰周身气势忽而一敛,他太了解自己杀人时的模样,不会好看,难道要叫林斐然看个一清二楚? 寒山君插话道:“若你不愿,我们只得叫你的契主在此一同看守,直至飞花结束。” 语罢,他掩唇咳嗽几声,随即一把抓过谢看花,让他挡在身前作靶,神色如常,毫无愧疚。 如霰看过他,竟也未曾动手,正垂目思量之时,慕容秋荻骤然发难,手中横刀出鞘,如一道流星坠过,直朝如霰而去。 但他并未动作,甚至未曾眨眼,只这么看着她,刃光即将划过脖颈之时,一道寒光接替而来,直直架住她的横刀,叮然一声! 她转头看去,恰巧看进一双平和的眸中。 林斐然只道:“他似乎还未‘抵死不从’,大人此时动手未免快了些。” 慕容秋荻细细看过如霰,收回横刀:“方才那三个修士骤然遭逢袭击时,会下意识念上一句无量道尊,我只是借此试探你的契妖。 你既是契主,便要有魄力些,给他下一道契令,叫他接受,尽早了事。” 林斐然还未开口,如霰便道:“这位慕容大人,你是在教她如何调|教自己的契妖么?” 方才被关之时,他的神情倒是坦然无谓,甚至有些许漫不经心,但直到此时,他才表露出几分不愉。 慕容秋荻却未否认,她扶着横刀,肃容以对:“是又如何?” 如霰唇角扬起,目光中却并无笑意:“即便要教导,也应当由我教她如何调|教,你算什么?” 剑拔弩张之时,林斐然忽然伸出双手,先是压下如霰,后又按上慕容秋荻的手腕:“谢前辈言之有理,不如由我先探看,我绝不会多窥探一毫一厘。” 他对其余人并无半点信任,但不可否认,若是由林斐然探看,他不会多疑,也最为安全,但…… 此次飞花会,他可不参与,但林斐然不行,剑山上的灵剑,该有她一柄。 他的眸光变了又变,权衡之下,还是同意。 于是隔间阵法断开,他从里走出,林斐然接过早已备好的杏花枝,先汇入谱图,又从中取出。 取出时,原先的花枝便成了散落的花瓣,寥寥几片,散尽孤寂。 她缓缓念出诗文,于是一阵风起,引导着她的手触上如霰额心,倏而间,花风乍起,无数片杏花被从枝头吹落,席卷向二人。 如霰紧紧盯着她的面容,不放过丝毫异样,若是她见到自己杀人时的模样,有半分不喜,他便要…… 便要如何,他一时竟想不出来。 进入他人回忆,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像是于五光十色的激流中荡过,形形色色之人飞速后退,又像是两股暖流汇聚,有些微入侵的不适感,但又很快缓和下来。 此时如霰正回想着春城一行,林斐然并未肆意探看,只顺着他往下走,看着看着,心下忽而有些感慨。 他的回忆里竟大半都是自己,看来春城一行,确实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莫名的,她眉眼舒展,竟带起些浅淡的笑意。 她以前在三清山时,曾遇过一只误闯雪顶的猫,它被这纷扬的雪冻得奄奄一息,却还有气力向她龇牙亮爪,但带回去喂过几次,彼此熟识后,竟也会偶尔舔舔她。 此时林斐然便是这般感受,惊讶之余又有些欣慰。 然后,林斐然便看到了八角阑狱中的景象,更确切地说,是如霰眼中的景象。 一切都在颤动、颠倒,众人围殴,锋锐的刀剑试探着向他袭来,忽战忽退,她仿佛也能从他那压抑的喘|息中感受到一阵难言的热意与兴奋。 她其实并非好战之人,只是在看到他与常青被人一举推出时,也难免生出些同悲的愤怒。 …… 看过一切,林斐然睁开了眼,面上并无如霰预想的恐惧,也没有半点遮掩下的僵硬,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弯唇莞尔。 如同月下轻波,涤荡着他所有情绪,就算他发狠向水中扔下碎石,她也会全部担下。 林斐然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谁都如此。 被寒山君之流轻视的不愉,于此处坐等的不悦,以及或许被窥探过往的焦躁,俱都融化在这深静的一眼中。 忽而,她眨了下眼,贴在他额上的手收回,杏花簌簌落满地,指根处的剑茧同花瓣不经意擦过他的眼睑,痒而温热。 好慢。 他不由得想,为何眼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看着林斐然回身走向谢看花几人,由他们施用杏花令查探,微微闭目,竟叫他看出些许恬静。 在先皇尚未一统五洲前,慕容秋荻也曾上过战场,见过的猩红绝不比此番回忆中少,故而她并未害怕。 四位祀官中,她司审判,自然知晓妖族此举并非故意,若他身法不佳,当时或已命丧狼口,不能因他无事,便要免去那几人的过错,但他的极端之举,她亦不赞同。 “此事错不在你,可不追究,但仅此一次,再有下回,你以及你的契主,便留守此处,直至飞花会结束。” 林斐然未曾听到回答,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正看着自己,神色微松,整个人像是泡入温泉中,浑身放软,连听见这样威胁的话语都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言语,林斐然只好代为回答:“自然,我会替他作保。” 慕容秋荻这才缓了神色,解了阵法,让如霰出来,又问:“还有事?” 林斐然摇头,向如霰道:“走罢。” 如霰竟一语不发跟了上去,三人一同出塔时,他才从方才那般奇妙的感受中回神,随即发现林斐然身侧还跟了一抹黑影。 “这位是?”如霰停下脚步,直直向卫常在看去。 这是先前入城时,差点勒马踏中林斐然的修士,但他先前只以为是路人,并未细看,此时打量起这人,突觉眼熟。 他以前应当见过他。 卫常在也毫不客气向他看去,如他方才所想,他也觉得如霰这番气度令人熟悉。 不知为何,二人忽然忆起与林斐然同处镜中世界时,要带她离开的那个人。 囿于阵法所限,他们当时都只能见到一抹不甚明晰的身影,但此时,心下仿佛隐隐确认。 于是不约而同地,二人停下脚步,双双向中间的林斐然看去。 林斐然心中没有这些弯弯绕绕,她一直在思索那三名死状诡异的修士。 方才见到时,她其实还注意到了一处细节,那三人身上除了裂纹怪异外,还有他们那貌似扭曲的手。 双手断折两侧,左右手势并不相同,看似随意而为,但若是连在一处看,便是结印中的请神决,左手拜地,右手通人,只待相合请神。 春城将夜前,她于钟楼上眺望,恰巧遇见过那位试图除掉她的道童,彼时她为二人指路,得道童言谢,行礼时,他用的也是这般印诀。 那道童境界不低,此番入春城,究竟为何,难道也是为了求圣?他与这三名修士会有关联么? 她看向袍角沾染的杏花,不免想到,或许可以用此探查,他当初为何要杀自己…… 思索回神,身前只见月光遍地,侧旁夜风穿过,空无一人。 “唔?” 林斐然顿住脚步,轻声疑惑,四下看过后猛然转身。 如霰与卫常在停驻原地,离她数米远,两双不同凉意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那种莫名的寒意再度滚过脊背。 她轻咳一声,腰背微微挺直,自知方才太过专注,略下二人,心虚之余,立即回身走去。 如霰见她终于发觉不对,这才扬唇道:“道友见笑,她就是这般,一认真……” “一认真起来,便心无旁骛,不自觉略下身边人,我知道。”卫常在看也不看他,语气熟稔,看似无波。 如霰的笑意冷在唇畔,他也只看向走来的林斐然,话说到此,他还有什么不清楚,林斐然被这人认了出来。 难怪桥上诸多行人,却只在她身侧落脚。 思及此,他指尖轻敲,眼睫压下:“不过一个生人罢了,大言不惭,更何况,她知道你知道么?” “…… ” 卫常在缓缓收拢五指,握紧手中潋滟,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之态,只静待林斐然走来。 林斐然步伐十分缓慢,仿佛有什么沉甸甸阻在身前,但她还是逆流而上,站到了两人前方。 “抱歉,方才有些入神,走得快了些。对了,方才这位道友救我一次,受了些伤,我还欠他些伤药……” 如霰眉宇忽而舒展开,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我当是为什么,原来是为这位道友取伤药。” 他自芥子袋中取出伤药,递到她手中,便径直往前去。 林斐然一头雾水,转头看他一眼,随即将药放到卫常在手中,只道:“这药疗效极佳,敷上一次便有好转,你且收下。” 卫常在默然接过,在她转身离去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袖角,在她疑问的神情中,静着容色,毫不羞耻地问出下一句。 “若是药不够用,如何寻你?” 问得猝不及防,林斐然也是一噎,她收回手臂,沉吟片刻:“这瓶伤药不算少,想来是够的。” “万一呢。”如墨的眼直直看着她,又向前走了半步。 “那山茶金丝瞬时划过,在我身上割了数处伤痕,痛一道,我便数一次,共有四十六处,这一瓶够么?如果你觉得足够,那便足够。” 林斐然回首看去,如霰已走出数米远,她忽觉头大,匆匆道:“那便结上信印,若有事,便传信于我。” 结上信印,即便无法动用灵力,也可互相传信。 卫常在垂眼,自芥子袋中取出信鸟,与她定下信印后,眸色终于融化半分,他轻轻拢住掌中之物,刚抬眼睫,便见林斐然回身向那男子逐去,目之所及只余半片绣有银纹的衣角。 “……” 薄唇轻抿,他紧紧看着她的身影,留驻原地。 * 林斐然从不知晓,原来如霰可以走这么快,她跑了许久才跟上他的步伐,却又莫名不敢开口,只同他并肩而行。 巷中无人,白日里热闹的街市原本全都暗下,此时却又有零星几间亮起。 檐下同样挂有长明灯,二人路过,林斐然一一看去,只见那亮起的房内都坐有一人,老少皆有,观其穿着打扮,与方才那王伯无异,俱是平头百姓,唇角都挂有一抹和善的笑。 又有几位修士忽然从屋脊跃至身前,林斐然伸手拉住如霰,避开碰撞,那几位修士歉笑一声,随即兴奋地向燃灯的房内走去。 林斐然心下暗忖,想必这些人如同王伯一般,成了花农,若要寻花令,便得到其间去,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寻法。 如霰忽然转向,要往那亮灯的屋子走去,林斐然适时拉住他,问道:“做什么?” 他侧目看来,双手抱臂,凉声回道:“你看不出么,那里有花,还不去寻?”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我觉得此次飞花会有些诡异,不可冒进,是以想先观察一夜。而且在此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如霰双眸微睐,意味深长道:“不会是‘命令’我治好那位为你受伤的道友罢?我的契主——” 林斐然听不得这个称呼,当即打断:“是为你,你的唇色都从入城前的红褪成如今的粉了,境况比他更差罢。” 如霰抿唇,不知从何处翻出一面铜镜,对着月色细细看了起来。 唇色确实浅淡不少,但并非苍白,而是透着一丝艳色的粉,虽不如原本,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纵然褪色半分,也比他姝艳,差在何处?还是你觉得那副冰冷无趣的模样更合眼?”林斐然开口,又听他道,“若真如此,只能说你没品了。” 林斐然:“……” 她还什么都没说。 林斐然移开话题:“春城无日色,想来你唇色苍白也是为此,不如先行回缓。” 如霰看她半晌,忽而问道:“怎么缓?” 林斐然弯眼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并未收回:“跟我来。” 二人纵身跃上屋脊,向原先住下的客栈而去,一入房门,便径直打开立于屋侧的衣柜。 “你进去。” 如霰眉梢微挑:“怎么,想将我关在此处?” 嘴上说着,但他还是迈了进去,衣柜内并没有什么杂物,原本十分空旷,可他身量不低,进去便只能弯身屈腿坐下,填了左半部。 “然后呢?” 然后林斐然也跟了进去,跪坐右侧,顺手将柜门合拢,一时间,此处更显狭窄,只余他们二人。 如霰微怔,便见她展出群芳谱,从谱图上抽出一枝缀满的金桂,甜腻的桂子香霎时逸满柜中。 他静了下来,看着她念起诗文,细碎的桂花如星雨落下,缥缈间,金桂汇聚柜顶,亮出一阵和煦而轻柔的日光,洒落周身,他终于感受到那阵熟悉的暖意。 “怎么样?”她开口问道。 于是他的目光从那日色移开,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 第68章 三声钟鸣 虽不艳丽,却十分惹人爱怜。…… 小小一方匣柜中, 本该暗色无边,此时却因这散漫的金桂弥出道道光华,并不灿烈, 但在柜中已然足够。 虽未言语,但如霰的确松了臂膀, 后倚柜壁,点点浮光自他发尾悠然而起, 乌发转白, 流出一抹细微的银,旋即恢复了他本来面貌。 他一直未曾开口,只是雪睫微搭, 就这么看着林斐然, 生生将她看出一头雾水,将她唇边的笑意看灭。 “难道是我多想, 这日光其实只对你有助眠之用?” 她就这般抱腿屈在对侧,尽量给他腾出位置。 如霰依旧没有开口, 他看着林斐然疑惑的神色, 第一次有种无法言喻的无措。 心内似有什么在翻涌, 却又并不激荡,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忽高忽低,潮涌潮落。 良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话,音调奇异,吐字与人不同,但其间夹杂的情绪却十分饱满。 难道是在骂自己?可听起来又不大像。 林斐然更加疑惑:“……这是妖族古语吗?” 妖族也有自己的语言与文字,但自从界门大开, 人妖两族通融后,妖族古语便渐渐失传,如今的妖界,使用的便是人族的文字。 “不是妖族古语。” 如霰忽而抱臂看她,不知想通什么,原本半蜷的身子也展开,左腿直直伸到林斐然右侧,抵住柜壁,右腿扬起,搭了个二郎腿,却也为她腾出大半空间。 柜子不大,他此番动作下来,衣袍尽垂,那枚金环恰巧贴住她的手背,划出一片凉意,可他的腿又是温热的,一时冷热交替,如同水火交融。 林斐然早已无心在意妖族古语,也不顾这日色是否有用,她侧身一转,正要冲出柜门,屈于她身侧的腿立即在她右侧交叠,阻住去路。 他似是早有预料般,兀自拦她,又收回视线,向上看去,抬手摘下几朵细碎的桂花,凉声道:“跑什么,怕我在柜子里吃了你,没人发现?” 他又转眼看向她,搭起的那条腿晃了晃,碰碰她的肩头,又道:“过来。” 林斐然不懂他在想什么,但她向来不会拒绝人,于是微微起身,艰难地换作半跪之姿,撑着柜壁,向前倾身而去。 “有什么要说的么?” 如霰还是那般动作,但此时垂眸看来,有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傲然之态。 如同嘉奖般,他抬手轻抚过她的下颌,随即将她颊边长发别至耳后,又顺势从她耳后分出一缕。 修长的双手极巧地打起发辫,掌心那几朵馨香俱都被编入其间,乌发衬金桂,如同夜幕之星,又好似藤上生花。 他收了尾,翻出一片铜镜给她看:“如何?” 柜内狭窄,林斐然额角出了些许汗珠,呼吸也灼热起来,她看过一眼,认真道:“好看。” 他赞同点头:“虽不艳丽,却十分惹人爱怜。” 下一瞬,一道刃光划过,她下意识侧头,那束发辫便被利落截断 ,落入他的掌中。 他轻飘飘道:“我的了。” 语罢,他又摘了几朵桂子,将乌发两端编在一处,做成手绳,就这么系在了手腕。 林斐然口中话语顿时被堵在喉口,她望着那久久不落的桂花,又想起那道刃光,不由开口:“你、你灵力恢复了?” “脉仍旧封着的,只是问心境而已。”如霰点头应下,又晃晃手腕,双眼一弯,心情甚好。 此处阵法是圣人设下,林斐然未曾想过哪位照海境、问心境的修士能解开,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如霰,统领一界多年,有些偏门法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林斐然也没想过要他为自己解封,毕竟这是参与飞花会的条件,她不会肆意破坏规则。 于是她将重点放于腕绳:“这是我的头发。” 如霰转眼看她,半打趣半认真道:“我当然知道,小英雄,你若觉得不公,可以自我耳边选出一缕裁下,任你编织——这可是难得的殊荣,但我允许。” “不必。” 虽然他的头发确实漂亮,可她要来做什么? 不过林斐然不敢说这话,只得默然后退,缩在一隅,与他共同等待日色褪去。 如霰似是真的乏累,两相对视下,他双手交握,覆着那条“腕绳”,缓缓合上了眼,腿却牢牢抵在外侧,让她无法出柜。 …… 春城内,星海客栈。 秋瞳早早回到房中,她本打算外出寻花,可方才自那老伯处得一杏花令后,她便动起了心思。 杏花令,重回少年梦。 若是其他人,定然于此不屑,可对秋瞳而言,这花令的出现便如同雪中送炭,为此时疲乏困顿的她赠来一缕春风。 父王入城前的交代,母亲的嘱托,兄长、姐姐的暗语,以及藏伏于狐族内部未曾解决的祸事,再加上与卫常在的关系始终无法进一步…… 一切的一切,都沉沉压在她的肩头,她实在太累了,如同四处围困的蚂蚁,匆忙慌乱下却迟迟寻不到出口,于是只好先寄托梦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诗文轻唤,帐内登时吹出无数粉杏,将睡下的她埋入其间。 曦光开合间,她眼前一下是杏花,一下是日色,渐渐的,两相交融,入目便只有蓝天白云,再不是永夜的春城。 “秋瞳,醒醒?” 有人闯入视野,顶替了澄碧的天色。 “卫常在?”秋瞳神色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他的腿上,便立即起身,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少年一头乌发整齐梳起,汇入头顶玉冠,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他神色虽淡,却并不寒凉,眸光中有着隐隐的关切,他抬手拂去她额上的碎草,抿起一个笑:“终于醒了?你父王一直传信唤你,迟迟不回,他还以为我将你掳走了。” 卫常在指间挟着几只纸狐狸,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抿出一个笑意。 秋瞳看着他,突然红了眼眶,猛然扑抱过去:“小道士,我好想你!” 卫常在虽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神,他面色微红,纯情之余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便道:“怎么了,是……梦到我了么?” 秋瞳回神,忽然想起这才是梦,心里更是酸涩,却又无法对他言说,只看向四周,道:“是梦到你了……这是何处?” 卫常在一怔,垂下眼睫,双手又拥紧了些,只回道:“这是青草地,你们狐族领地,一觉醒来竟都忘了?” 秋瞳这才回想起,一切事了后,卫常在并未如张春和所想,接任道和宫首座一位,反而自行下山,同她到了狐族,与父王商议定亲一事。 思及此,她又确认道:“现在,你是在与父王商议我们的婚事吗?” 卫常在点头:“自然,不过,你再不回信,他大抵就不同意了。” 他晃了晃指间的纸狐狸。 秋瞳接过,其中一张燃起,里面传来父王的怒吼:“死道士,你把我女儿偷偷带去哪了?是不是想私奔,我不准!” 又一张燃起:“秋瞳是我的宝贝,你若是将她带去乾道,岂不是让她受苦,真真是竖子!我这就叫她哥哥去将你拿下!” 似是十分生气,青平王的声音如夏日闷雷,越滚越大,最后几乎是怒吼。 卫常在微微叹气:“你兄长一来,岂不是要与我一决高下,回去罢?” 听到熟悉的声音,秋瞳眼眶再度漫上湿意,她再也禁不住,开口问道:“卫常在,你当真喜欢我吗?从何时开始的?” 想到如今这个卫常在的寒凉,她竟开始怀疑起来。 卫常在一怔,移开视线,唇角却微微扬起:“若是不喜欢你,我来妖族做什么?至于第二个问题,说过很多次你都记不住,我便不说了。” 秋瞳靠在他的肩上,有些忧愁:“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你,好像对我只是敷衍,随时会离去。” 她说的并不是眼前这人。 卫常在拂开她额角发丝,疑道:“离开你,我又要去哪?秋瞳,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秋瞳愤愤不平:“可是我们初见时,你总是冷冰冰的!若是再见你一次,我都不想理你!” 卫常在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我那时一心修道,对谁都是这般,况且,起初我与你并不相熟……秋瞳,其实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有些喜欢了,若是再见我一次,不如多给我些机会? 你知道的,我只是有些笨拙。” 秋瞳的心早就软在他的怀里,嘴上却不大服气,话语间也终于带上熟悉的肆意:“那我就再给你一些机会,你要快些喜欢上我!” 卫常在揽着她的肩,道:“好,秋瞳。” 她又道:“卫常在,我好累,为何人要面对这么多杂乱之事,整日游山玩水不好么?” 卫常在眼神温和,抚了抚她的长发:“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说好婚事了结,便四处游历吗?至于其他烦扰之事,都交给我。” 梦中怀抱温热,四下是浅草香,两人说着话,秋瞳的心绪就这般平和下来。 咚—— 嗡然一声钟鸣震过,将秋瞳从杏色的梦中拽出,她推开满身花瓣,望向窗外无边夜色,幽幽叹气。 她想,该给卫常在一些机会,他也说过,此行会保护她,现下应当出去寻他了,毕竟他还受着伤…… 他还受着伤! 秋瞳心下一紧,拍拍自己的头,暗中苦恼自己竟忘了此事,便匆匆穿鞋,推门而出。 甫一出门,便撞进一个冰冷寒凉的怀中,抬手之时,仿佛触到一块她无法融化的坚冰,那般冷意,令她也颤了一下。 两人相触,身前之人立即退后半步,秋瞳微怔,抬眼看去,却见卫常在正低眉看着自己,褐色梅枝簪挽半边,余下墨发丝丝缕缕披下,混上衣袍间的血痕,竟像个艳鬼。 她心内一突,手渐渐收回,问道:“你的伤如何?取到药了吗?” 卫常在颔首,抬起掌中的瓷瓶给她看过:“她说,此药上佳,敷过一次便有好转。” 闻言,拿起的芥子袋又被轻轻放下,秋瞳笑道:“那就好,你先用药,我们随后再去寻花。” 卫常在点头,随即便向房内走去,并未与她多言半句。 好似从云巅坠落,方才在梦中被安抚好的情绪,又渐渐涌了上来,但秋瞳并未放弃,她想,卫常在只是有些笨拙,她应当再缓一缓,他们还不熟识。 咚—— 第二声钟鸣响起,卫常在从窗内眺望而去,不知何时起,城内已有几处街市亮起灯火,渐渐有了人声,寂静的夜忽然热闹起来。 卫常在回身脱去衣袍,对镜望向周身伤痕,其实除了那四十六处伤痕外,还有不少已经愈合的细小剑伤,这些都是与林斐然对剑时,留下的道道证明。 每被划开一处,她都会惊讶而愧疚地走近,口中说着抱歉,随后取出伤药,为他疗伤。 留下的每一处剑痕,都被她轻轻吹过。 说他阴暗也好,不纯也罢,他不想抹去,是以这些伤便留了下来,以作纪念。 他过往埋下不少秘宝,有的留在了身上,而更多的,留在了那间常住的侧房内,日日相伴。 不过这些伤痕到底不是出自她手,不足以留念,他便取出伤药,避开剑痕,缓缓涂抹起来——用的自然不是如霰那瓶灵药。 那瓶药早被他弃如敝履般扔到桌上,不知滚落何处。 一切事毕后,他举起明珠,望着镜中的自己,墨色长发披散,却不掩容色清冷,眉目冷淡,于是又莫名想到林斐然与如霰。 他垂眼自妆奁中取出另一枝梅簪,这枝更为绯艳孤直。 他抬手,神色认真地用梅枝半挽墨发,于是额角细碎发丝垂下,落上眼睫,洒出一片碎光。 ——并不丑陋。 他抿唇对镜颔首,如此想道。 咚—— 第三声钟鸣响彻,春城外响起圣人之言。 “第二夜,启。” 忽而,一道巨大的黑影自窗边越过,卫常在一顿,起身推开轩窗,便见数十位圣灵在春城内游荡,形容巨大,颇为骇人。 他仰头望着,忽而想到什么,回身走到桌边,自芥子袋中取出许多只信鸟,又照着最为特殊的那只绘下信印,不过片刻,数十只能与林斐然通信的纸鸟就此绘成。 他执起一张,思索几息,这才开口说了一句。 载着话语的信鸟振翅而出,直至消失于夜色中,他才提起潋滟,叫上秋瞳,二人一道向灯火处走去。 …… 笃笃几声响,有什么在敲响柜门。 时至此时,月桂逸出的日光已散,柜内只余一颗明珠照明,但如霰仍在闭目休憩,那双卸力的腿便靠在林斐然身上,阻了她的去路。 林斐然闻声睁眼,刚抬手将柜门推开一道缝隙,便有一只纸鸟挤入其间。 它向她飞去,甫一触及,便听得卫常在的声音从中传来。 “文道友,第二夜启,圣灵出,你见到了吗?” 林斐然:“……” 一张信印,就说这些吗? 她无言之时,又有一只手探来,他挟过信鸟,双指微动,柜内霎时亮起一抹灼热的火光,将将飞到的信鸟就这般化为乌有。 如霰看她一眼,竟未提及信鸟一事,起身走出衣柜,一抬手,那些零落散下,有些焦黄卷边的桂花便都飞入他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微怔,却见他行至窗边,望向城中灯火,回身向她道:“走罢,且看看是何情况。”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正要道一句好,便有一位圣灵弯身而下,巨大的身躯遮蔽月光,室内霎时暗下。 二人刚要向外看去,便蓦然对上一双巨大的眼从窗外看来,直直看向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韦庄《春日游》 第69章 文斗之法 “你欲请何人入战?”…… 那是一位身着黄衫, 梳着灰白发髻,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者。 一扇半开的窗,只够露出他一只眼。 林斐然早便在梦中被师祖吓过, 此时虽有惊讶,却也只转瞬即逝。 她抬步走到如霰身前, 认真作了一揖:“前辈夜安。” 圣灵眨了眼,并未开口, 却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后辈, 转过身去。” 眼睛看向林斐然,话却是对她身后的男子说的。 如霰若有所思看过他,又扫了林斐然一眼, 竟依言转身, 没有多言。 他刚背过身,林斐然芥子袋便晃动起来, 她伸手打开,那本铁契丹书便从中钻出, 哗啦几声响, 兀自翻至最后一页。 存身于书卷内的师祖站起身, 墨笔勾出的线条不算流畅,但他的动作却十分灵活,他转身在书页上写下“玩玩就回”四字,便化作一团浓墨流出,向她摆了摆手,与等待在外的圣灵一道离去。 林斐然:“……” 好潇洒的师祖。 如霰久久未听到声响,被遮蔽的月光却再度洒入室内,想来圣灵已然离去,他便开口道:“走么?” 他没有询问, 也未曾转身,他允许林斐然有自己的秘密。 当然,这是因为他也有。 片刻后,林斐然收好丹书,回身道:“走罢。” 二人一同下楼,却发现那位热心的老板已然消失,小厮也遍寻不见,不过此时客栈内并非只他二人,还有不少同样回来修养疗伤的修士。 几方对上,并未交谈寒暄,只是草草颔首问好,便各自出了客栈。 不知何时起,春城内不少屋前亮起长明灯,在这月色笼罩的暗城点出几抹幽蓝之色,又有几位圣灵在城内游走,巨大的影子投下,倒像是云影倾覆。 许是过了一日之久,大多修士都已走出天柱,故而四方天柱上,四位祀官,除慕容秋荻外,俱已归位。 想来她是独自去探查那三位修士之事。 思及修士,林斐然蓦然想起卫常在送来的信,不过信鸟已被烧毁,她又实在不知如何回复这般简单之语,便索性抛在脑后,同如霰进了一处点灯之地。 这里原本应是谁的宅邸,屋前挂有长明灯,院门阔气,围墙高深,墙头原本探出一枝石榴,此时也只有枯枝,不见花果。 内里庭院深深,但行至大堂处,人便多了起来。 灯火通明,十分火热,到此处寻花的修士围作一圈,双目紧紧盯着中心,神色紧张,偶尔爆出几声喧哗,不知看到什么。 林斐然与如霰互看一眼,一同上前,好在两人身量不低,稍稍动下身形便将内景一览无余。 他们在斗人,准确来说,是在斗三寸大的小人。 中间立有一处沙盘,栩栩如生的小人在其间相斗,操控之人于两侧对坐,左侧那人文质彬彬,笑容谦和,神色从容,右侧那位便是到此寻花的修士,此时正急得满头大汗,唇色发白。 林斐然心下疑惑,输便输了,又为何会如此恐惧? 心下所想,口中也这般说了出来,旁侧的修士闻言转头看来,知晓她的刚到此处,便言简意赅解释道。 “自然害怕,场中作战那位是他亲姐姐,此时被压着打,能不急么?” 如霰眉头微挑,定睛看去,难怪这些小人如此逼真,竟都是真人。 林斐然不由问道:“如何比试?” 修士道:“对坐之人文斗,场中之人武斗,你听——” 场中两个小人无甚表情,那惊惧的修士似是想起什么,大喊道:“灵犀剑!我以灵犀剑破你的九游阵!” 言罢,场中被压制的小人动作一转,就这般用起灵犀剑,忽上忽下,抖腕翻身,虽暂时逃脱败局,却仍旧无法力挽狂澜。 林斐然眉头微皱,向左侧那位看去,却认不出是谁,只得再次问道:“这位难道是哪宗强者?” 修士闻言嗤鼻:“道友,仔细看看,他浑身上下并无灵脉,只是凡人一个。我跑了许多地方,我敢断言,春城之内,花农全是凡人! 不过你可别指望同他们多聊,简直像个木偶一般,问什么都一个回答,实在无趣!” 林斐然疑惑更甚:“那他如何知道这么多剑技与术法?” 修士嘿嘿一笑,指了指天 :“坐镇天柱那几位,可不只是干坐着等抓人的,我先前在北市的某处花坊内,就遇上了鬼琵琶……过程便不说了,叫人伤心,没想到到了此处,又遇上寒山君。” “鬼琵琶?”林斐然向来是个好问之人。 修士咋舌一声,似是不满她连鬼琵琶都不知,却又忽而顿住,道:“也是,你看起来年纪尚小,不知晓也正常,鬼琵琶就是守界人谢看花。 说起这个,他还有首出名的打油诗——” 言罢,他四处看了看,忍不住笑道:“谢看花,弹琵琶,琵琶上长谢看花,一弹一蹦跶。” 林斐然:“……” 好一首生动的打油诗。 她无言莞尔,如霰却忍不住,弯眼笑了起来。 凝滞的氛围被这俏皮话冲散不少,其余修士也都半松肩颈,暂缓心神。 林斐然向沙盘内看去,场中战况激烈,两方小人你来我往,但却算不得势均力敌,左侧那位代寒山君出招,其下操纵的小人几乎步步紧逼,最后一挑,生生将人挑出沙场之外。 右侧修士的姐姐升至半空时骤然恢复身形,狠狠摔落在地,吐出大口血沫。 “阿姐!”修士急急而去,但不过片刻,那女子的身形便散作光点,消失其间。 左侧那凡人起身作揖,莞尔笑道:“仙长不必担忧,她只是回到了家中,养一阵身子便好。” 言罢,他不再多看,只面向众人,再度开口:“此处比试为文斗,没有多少花令,只有丹若一枝。丹若者,偷心窃肺之用,诸位若暂不需要,可前往别处。” 除林斐然二人外,众人并无异色,身侧那热心修士小声道:“这话我听了七遍有余,每有人败落,他便要说上一次,也不嫌累。” 林斐然并未在意,只开口问道:“何为偷心窃肺之用?” 凡士微微一顿,随即向她莞尔道:“便是偷窃之用,丹若一枝,可擭他人群芳谱之花令。” 此言一出,场内不知晓的人纷纷愣住,私语频频,众人欣喜之余,又冒出些担忧,既喜能少走弯路,又担忧遭人盗抢。 凡士走回左侧坐下,他微微抬手,场内小人便化身而出,立在他身侧,面色讷然。 林斐然见之眉心一跳:“橙花?” 那立在凡士身侧之人,不是妖都那位卖花姑娘橙花,又是谁? 她忽然想起初初入城之时,有人曾豪掷上清丹求取扶桑木,砸成个金榜第一,那人正是齐晨。 如此便说通了,既然齐晨到了城中,橙花必定跟随而来,而且如今城中凡人都化作花农,她也未能免俗,成了这沙场斗士。 如霰自然也认了出来,只道:“是她。” “你认识她?”林斐然转头看去,心下疑惑,却又忽然想起,“是了,她身患寒症,曾找你医治过。” 如霰微微偏头,低声道:“找我?他们从未找过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齐晨。他一个逍遥境尊者入住妖都,我岂能不理睬?” 林斐然一时糊涂,细细回忆时却又记不起有关话语:“大抵是我记错了。不过她患有寒症,能承受这般比试吗?” 好在橙花身上并无太多伤痕。 “还有人上场一战吗?”凡士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思索与猜想。 无人应声,林斐然也因橙花在场,略有顾虑,就在此时,一道急切的脚步声从外院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男子匆匆向此行来,他姿容姣好却面色阴沉,带着难言的戾气与惶恐,叫人见之退避三尺,众人纷纷为他让出条道。 林斐然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这就是进城那日意气风发,豪掷千金的齐晨,虽然此时眼下带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无疑是他。 他衣袍宽大,有些像戏服制式,快走起来袖袍翻飞,像振翅蝴蝶,他匆匆飞到橙花身侧,面上郁色褪去,只余庆幸,他抬手轻揽住她,小心翼翼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有人眸光松动,感同身受道:“我也带了弟弟进城,前不久才寻到他,只是他做上花农,全然不认得我了。” 如他所言,橙花并未回应齐晨,她只是站在凡士身侧,带着一抹乖巧却无神的微笑。 那凡士抬眼,笑容如出一辙:“仙长要文斗吗?” 齐晨面色冷下,握住橙花手腕,质问道:“如何带走花农?” 凡士未曾料到这个问题,停顿许久,这才缓缓开口,抑扬顿挫间竟似换了个人。 “赢了此处,将她挑出沙盘,盘内便会换另一人迎战。不过在飞花结束前,她都会这般。” 当即有人认出:“寒山君?我就说,此处能以文斗胜过众人者,非他莫属!” 然而齐晨并未顾虑,也不犹豫,径直坐下,虽连规则都未曾问清,但他识得文斗何意,甫一落座,便抬手说了开始。 凡士语调还是那般慢吞吞的:“需请一局外之人入沙盘,你欲唤谁?” 齐晨并未思索太久,脑中想到一人,便有一小厮入场。 “我没有什么友人,却有一个十分机灵的伙计,既是文斗,想来不会输你。” 他自己便是逍遥境尊者,纵然寒山君有名,但若论境界,却差他许多。 凡士,即是寒山君,他高坐天柱之上,捧着一卷古籍,轻咳两声,缓缓翻看起来,又道:“阁下软肋在场,我便让你三招,以免说我不公。” 寒山君嘴毒一事,谁都知道,这话一出,齐晨脸色顿时寒了两分。 顷刻间,橙花再度入场,往日摘花捻叶的手,现下却提起两柄长剑,摆出起剑式。 寒山君只道:“别舍不得,早些赢了,早些助她脱离苦海。” 齐晨也不再犹豫,只道:“三秋剑法第十八式,水澹澹。” 话音落,那个小厮立即提剑而上,同样是双剑,左手剑锋下送,右手横剑而劈,十分标准的三秋剑法,如秋剪一般交叉而去。 天下功法,皆有其漏处,绝无一通融完美之法,正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众人钻研时便会试图寻出破绽所在,再以其他功法克之,这便是文斗由来。 文斗,便是另一类的纸上谈兵。 寒山君看也不看,只道:“扶风步,这是让你的第一招。” 橙花将双剑收回,左行三步,右踏三尺,每一步都恰巧避开剑光。 齐晨见状微微松气,一时有些后怕。 第一招过后,他便打得畏首畏尾起来,既想赢,又不愿伤到橙花,一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只差一步,小厮便要退出沙场。 但他的后退也并非全因橙花,大半的缘由是寒山君,他为人孱弱,文斗却极好,可谓是博览群书,什么法门都能被他寻出破绽。 若此番是真的武斗,寒山君早已被拿下,可这偏偏是文斗,功法已有定式,无法随他心意而动。 大抵两刻钟后,齐晨败下阵来,小厮被挑出沙盘,身形消散,回到妖都去,只余他一人静立原地。 “你输了。”寒山君语气笃定,并无意外。 齐晨神色沉郁,他一手紧握着沙盘一角,看向凡士,眼中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意。 他其实不惧此方秘境。 橙花送过他许多花品,都被他好好收在芥子袋中,若说此时谁的群芳谱最全,必定是他无疑。 十二种花令,现下他只缺一枝寒梅。 况且,若要杀那寒山君,他也有法破除自身禁制,只是,他不敢确保杀过寒山君后便能叫橙花恢复神智。 凡士站起身,如方才一般,毫无波澜地说完丹若花令一事,又重复坐回原位,面带笑容,橙花则是走到他身侧站定,两人神态身姿与方才一模一样。 “还有人上场一战吗?”凡士重复开口。 众人默然之时,忽听一人道:“我或可一试。” 回身看去,只见林斐然立在人群之外,神色如常,她走到凡士对侧坐下,其实无甚狂傲之举,但这份沉静却莫名令人信服。 他们竟在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上看到此种气魄,一时默然。 寒山君这才移开眼,微微放下书,只道:“你欲请何人入战?” 林斐然早有想法,此时莞尔一笑,抬起手道:“他。” 一道灵光闪过,原本还在观台之内的人赫然出现眼前。 旋真站起身,四下看去,像是怀疑,随即瞪大眼望向林斐然,右手食指指向自己,有些不可置信道:“我、我来打呐?” 观台内,已然撸起袖子的碧磬,十分不服:“他吗?” 荀飞飞站起身,又默默坐回,视线扫过身后看来的妖族人,轻咳一声,扶好银面,只道:“看起来是他。”——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第70章 寒山之败 ……说不过他。(二合一)…… 自见过卢氏弟子头颅坠落, 再无生机时,观台内便再不似先前那般祥和融洽。 中心那方镜台以一俯瞰之态纵览全城,映出平和下的数抹刀光血影, 与春城内浑然不觉的修士不同,他们见到太多止步于妖兽利爪之下, 连天柱都未曾出去的修士。 一时间心底说不出是寒凉还是庆幸。 数位圣灵相继离去,只留一人在此坐镇, 他的身形如岳, 巍巍矗立,蓄起的长胡如同瀑布流下,灰白的道髻却又高高束起, 一松一紧间, 却又十分懈弛。 这便是医祖,慕容。 慕容是他的姓氏, 其名如何,已无人知晓, 他的画像高悬琅嬛宝楼之上, 凡是前往琅嬛门求医之人, 无不瞻仰礼拜,故而在场之人中识得者众多。 虽只余一人,却足够德高望重! 医祖身形后仰,倚靠在那如山壁高仞的椅背,缓缓闭上眼,众人心下一热,只觉不愧是先祖,医者仁心,慈善之意广矣! 片刻后, 高座上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凝滞的氛围微顿,众人不敢斜视而去,便不禁转眼看向琅嬛门所在处,目露打量。 人族圣人诸多,虽有不少已然坐化于天地,再不复见,但此处留下一抹神识的圣灵,却大多来自各个宗门。 有时候,圣人之名,便代表着宗门之誉。 神色冷淡的琅嬛门弟子:“……” 忽有一人头也不抬道:“操持飞花会如此疲累之事,睡一觉又如何?能陪老祖安眠,是我等机缘。” 其余宗门弟子忽而窃窃私语起来,并非妄议医祖,而是在猜测方才出面的圣人身份,毕竟众人只知朝圣谷内留有圣灵,却不知是哪几位,若有自家先祖在场,也可为宗门添抹彩头。 忽然间,气氛陡变,观台内私语嗡鸣起来。 与谈论得热火朝天的宗门不同,妖族以及参星域两处都异常安静,众人皆望着镜台内即将与寒山君文斗的林斐然。 碧磬兀自看着,心底有说不出疑惑:“荀飞飞,你有没有察觉,这方镜像虽然变来变去,却总会闪过林斐然与尊主的身影,现下他们正要比试,画面便又停在此处,不再变动。” 荀飞飞颔首,却又纠正:“与尊主无关,这方镜像总掠过的,是林斐然的脸。” 碧磬忽而想起什么,拍拍头道:“方才一切发生太快,竟忘了叮嘱旋真,叫他告诉林斐然观台之事!这劳什子飞花会,也太怪异了!” 荀飞飞不言,垂目看向镜中,口中却道:“你往右侧看去,那些吵闹宗门世家中少了几人。” 二人悄然对视一眼,碧磬心下微动,佯装起身探看,不声不响地掩下荀飞飞身形,看过几刻后,她再度坐回,身侧却已空无一人。 林正清端坐台上,一双深沉的眸看向中央镜台,看向那个再度出现的少年人。 对于在场诸位而言,她实在太年轻了,很轻易便能看出她只有照海境,眉宇间虽然平和,但那股自眼中透出的意气却是无法掩藏的。 少年人大多热血,却也莽撞自负,或许她也有着这些寻常的瑕疵,但看似狂傲的话语一出,又被她那双深静的眼压下,只露出一股内含的锋锐,这是她特有的气韵,也是这股气韵撑着她对上了寒山君。 …… 阔院中,厅堂内。 众人凝神屏息,只愣愣看着安然落座的少女,心下莫名觉得升起些许不自量力,少不更事之感。 寒山君何人? 天纵风流,麒麟才子,自小生于琅嬛门,与书为友,与笔相伴,神思敏捷,成年后又拜入太学府修行妙笔道,是太学府数百年来第一位获得“君”称的弟子。 论境界,他于登高境修士中为佼佼者,论文斗,逍遥境下他为首。 而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女,不知名姓,不见经传便罢了,甚至连样貌都这般寻常,除了那双眼可圈可点外,半分没有修道之人的飘逸与风姿。 “这位姑娘,你是哪派弟子?” “这少年是你什么人?若是家人,可要掂量着让他入场,重伤便不好了。” “是啊,开盘至今,无一人胜出不说,唤来的亲近之人全都重伤倒地,若是后续养伤不慎,可是要丢命的。” 方才热心同向她解释的修士咋舌,有意给她搭了个台阶:“你是不是不知道寒山君何人?” 林斐然并未顺坡而下,她唤出旋真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一张手帕,认真擦拭身前的沙盘,将扬起的尘土俱都扫回,做完一切才抬起头来。 “我自然知晓寒山君是谁,通读百卷,与书为伴,世间功法皆了然于胸。” 在她对侧落座的凡士抬起眼,那双总是莞尔的眼中终于有了神采,似是有谁透过他的眼睛看来,缓缓打量着她,倏而扯出一个笑。 他借凡士之口回道:“谬赞。” 在场之中,寒山君是唯二知晓林斐然真名之人,原本他不识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第一次见到她的名姓时,还是在葛布师叔手中。 彼时葛布正在编纂今年的青云榜,他略略扫过,以为和往年无异,只是榜尾动一动,榜首前十仍是那些人,但他却在锦布顶端的空白处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林斐然。 这时,他才从葛布口中得知小游仙会一事。 葛布觉得,若那人是林斐然,那么青云榜该有她一席,便是位列榜首也不为过。不论是剑法、心性、机遇还是胆识谋断,她无疑在青云榜众人之上,就连卫常在都逊色几分。 但她尚且差了些声名,知道她的人实在太少,就此上榜不合规矩,也难以服众。 青云榜本就有纳才之意,林斐然无法上榜一事,竟叫葛布唏嘘不舍,仿佛错失什么英才,故而颇为遗憾地将她的名姓写在顶端空白处,以作慰藉。 寒山君听得玄乎其玄,什么三戏师长,怒炸流朱阁,什么疾驰救人,快剑相对,什么大开剑境,直取丹书…… 桩桩件件,在太学府都属大不敬之事,竟叫葛布连连赞叹,一时间听得他好奇又怀疑。 不得不说,篆刻玉牌那日,知晓她就是叫师叔辗转反侧的林斐然时,他心底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无言。 此人实在平平无奇,也就有个契妖要特殊些,不过也无甚厉害,一看便知她被那契妖玩弄于股掌之间,失了主动之权。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契妖抱臂站于人群之间,神色无异,其余人却莫名不敢靠近,自发给他空出些位置。 她的契妖都比她有气势得多,平日里定然没少被他拿捏。 寒山君心下叹气,收回视线,开口问道:“这位是?” 他指向垂着头的旋真。 林斐然简单回道:“他是我的友人。” 寒山君意味深长看她:“我若是你,现下便将仇人召来,纵然赢不了,却也能出一口恶气。” 此话一出,周遭修士恍然大悟,连连赞叹:“不愧是寒山君,真是无毒不寒山啊!” 一番溜须拍马之时,旋真却一直无言,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林斐然,低声道:“要不你换一人,我……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再无其他厉害之处呐。” 旋真向来没心没肺,整日欢快,其实也自有苦恼,在五位使臣中,他向来是最弱的一位,即便后来林斐然出现,他也仍是末尾。 其实,他不够强这件事,没人比林斐然清楚。 当年他在知晓细犬一族定居地时,曾偷偷回去过,在表明自己是来寻亲后,便被族人轰赶出来,他便灰头土脸回了妖都。 母亲与族群之所以抛弃他,并非万般无奈,也没有生死危机,只是纯粹的流放。 他太弱了,自出生起便比其余族人少上两段灵跷,难于长奔,这般构造与寻常妖族人无异,于细犬一族而言却是天残。 他们只是抛弃了一个无用的孩子,再没有其他不得已。 这事他谁都没有说过,直到某日同林斐然一道巡夜时,在妖都城边发现了试图偷渡而入的几个妖族人。 妖界有些部族因为过于好斗,已被明令禁止入妖都,故而偶尔会有人偷渡而入。 恰巧,他们便是自己那不甚熟悉的族人,为首之人甚至与他有几分相像,不知是他哪位亲人。 林斐然不清楚其间纠缠,也认不出妖族人的差别,只是依照法度,同心烦意乱的他一起将人逮捕。 但打斗之际,那几位族人速度实在太快,两人一时不察,被狠狠后撞到一株古榕上,受伤不轻。 也是那时,林斐然知晓他被抛弃的真相,知晓族内人的嘲讽,知晓他们之所以入妖都,是为了面见妖尊,取代旋真,成为新的使臣。 毕竟细犬族任何一人,都比他快,比他强。 那一日,他心绪起伏不定,速度便越发慢下来,于是更加手足无措,是林斐然一个人撑到荀飞飞赶来,这才将几人擒入狱内。 那时她什么都没说,只同他一道在街市吃了一早的馄饨,他默然哭了多久,她就吃了多久。 旋真是无用的,但只要他足够乖巧,便也会有人略去羸弱,向他表露几分喜欢,但他此时不想拖累林斐然。 林斐然看他垂下头颅,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此番文斗,比的便是耐力与意志,我们几人中,你的最好。” 言罢,她又看向寒山君:“之所以选他,自然是因为我要赢,而不是为了出气——寒山君,请。” 话落,众人嘘声四起。 旋真回头看她,抿抿唇,纵身跃入沙盘之间,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旋真是无用的,就像狗只会摇尾卖乖,但为了朋友,为了不嫌弃他的朋友,他什么都能做。 下一刻,橙花提剑入内,她其实并不懂剑法招式,但此时的她也只是寒山君手下的一具偶人,他说一句“起剑式”,她便后撤半步,双剑横于身前,俨然有强者之风。 林斐然正要开口,却有一人猛然握住她的手腕,来势汹汹,她抬眼看去,正是神色复杂的齐晨。 她看过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兀自回首看向沙盘,身后忽而掠过一道冷香,腕上乍轻,竟是如霰出手将他逼退。 二人对峙片刻,齐晨终于抿唇后退,目光只紧紧盯上沙盘,静默不语。 林斐然与寒山君皆未再看,只专心于眼前。 沙盘之上,漫地的黄沙忽沉,几番景象换过,宽阔平野、无际冰原、崎岖山涧,不断变换,终于停在一处漫过膝头的浅海中。 幽静、空明而无声。 一海升平,皎月独坐,巨大的月亮如擎天般立在侧方,撑起天海间隔,恍如高山。 他们两人便踩在浅海之中,刀剑悬于海面,落下一点清光。 众人看得入迷,仿佛也置身海月之间,望着他们那被皎洁之光映出的身影轮廓。 倏而间,凡士眼中神采泯灭,黯淡无光,乃是寒山君闭了他的目线,不再看向此间,林斐然也执起一根绸带,缚于眼前,气稳如山。 所谓文斗,便是纸上谈兵,却又如同下盲棋一般,不以眼观,不以手动,只凭心而行,凭耳而动。 第一招,应由林斐然而发。 她思索片刻,只道:“象山剑法第六式,画蛇添足。” 原本还在担忧的旋真心神一震,竟兀自抽出腰后横刀,步法左三右四,刀旋于手,如蛇般游曳间便疾行至橙花身前,手腕一抖,一瞬三刀。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法,此时竟叫他用出,惊诧之余,又对人族的文斗越发感叹,挥刀之时,竟有一种意气行在心间! 旋真哪里知道,这文斗便是要以身作偶,甘愿叫人操控,才可发出最大效益,他此时心无不满,顺招而行,如同林斐然手把手教练,自然有她几分真意。 场外众人更是恍然,若要于水中潜行,自是蛇行更快,但同时还要对招,想来以象山之法的蛇步开局最为妥当。 只是象山剑法不够刚劲,素来少用,众人一时难以忆起,便是忆起,其间招式也十分模糊,林斐然以此开局,不免叫人眼前一亮。 不顾四周声响,寒山君独坐天柱之上,剥开手中石榴,只道:“第十二式,燕回返。” 他用的自然也是象山剑法,电光火石间,橙花后退半步,矮身自旋真刀下而过,似是躲避,却又猛然于半空翻身劈来,直冲他毫无防备的后背而去,杀个回马枪。 林斐然唇角微扬,立即道:“燕回返。” 寒山君剥皮的手一顿。 旋真立时俯向水面,急急后退腾空,在橙花升于半空,无法躲避时,如法炮制,直击后处空挡,将她打落水中。 好在身下是水,替她承了大半的力,她沉入其间半尺后起身,身上并无水痕,也无伤处。 两人连对三招,速度极快,期间不过几息,林斐然便胜了第一手。 但未给众人唏嘘的时间,寒山君掰开手中石榴,继续道:“庐陵十八剑,左三右二,挑剑——” 旁人不由纳罕,劳什子十八剑,不知哪个小门派的剑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又要如何应对? 他们定睛看去,只见橙花毫不犹豫上前,手中双剑轮转,左剑柔,右剑刚,左行三步,右移两步,铰链般缠斗而去,逼得人节节后退,却又忽而上挑,似要将人定身原处! “破风刀第一式,圆月悲风。” 旋真退得三步,立即以身前迎,划出的刀光如同一轮盈满之月,猛力击下,虽然破了交缠的剑势,却未将其击退。 寒山君虽看不见实景,但听此水声,思及招式,便知二人所隔不远,他当机立断道:“搬山大剑最后一式,劈山。” 橙花立即跃起,身形翻转之时,手中双剑并拢下劈,沉光隐隐,如同群山将坠,一力降十会! 林斐然耳廓微动,不知旋真此时位于何处,立即道:“游龙步!” 旋真心下恍然,身形却已如她所言游曳后退,腿下荡起的波涛堆叠起伏,水波澹澹,借力住他逃离。 但下落的坠力太大,纵有跌宕的波涛冲抵,却也仍旧有余力将旋真直直砸压入水! 第二手,胜负已明,寒山君剥下石榴放入口中,慢吞吞吃起来,随即将余下的壳拾起,直直砸向谢看花碰琵琶的手。 被砸下的旋真心内大呼,他不会凫水,随即便狠狠呛了一口,但再从水中起身时,他甩了甩并未沾身的水,眼神微变,已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虽然痛了些,但心中自有一股畅快之意! 他想说,再来呐! 许是林斐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又或许没有,在他起身的瞬间,她便立即开了口,语速虽缓,却毫无停顿。 “提灯刀第六式、第九式,回转,孤云剑第十六式,第一式,第五式,缥缈仙步,左三、退五……” 同她一般,寒山君也开口接招,只是不知何时起,他再无悠闲之意,石榴汁液流了满手也毫无所觉,只凝神而对,脑中飞快思索她所言之招式,再以策相对。 “悯草剑法第二式,第七式,躬身,随云剑第一式,第一式,回身,苍山九式,破阵、追击——” 二人你来我往,绝无间断,几乎是上一招刚起,下一招便要迎上,速度之快,来往之紧,竟叫四下观阵之人不敢言语,凝神屏息。 不止他们,观台之上尚且在讨论圣灵之名的各宗弟子也早都安静下来,愣愣看着其间战局,一时不知言语。 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与寒山君对峙到这般地步,双方近乎是步步紧逼,势均力敌,二人思绪之纷快,反应之敏捷,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世间道法万千,光是剑之一道便不计其数,其间人人自有感悟,自有独创之法,故而天下剑法,不胜枚举。 然今日二人所言之招,或有耳熟能详者,但更多的是从未听闻的剑法,他们只选出其中一招迎击,再以另一生僻之法见招拆招。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些剑法并不生僻,而是早便熟悉,了然于心。 各宗弟子或许心生敬佩与向往,但对于道和宫弟子,尤其是那些识出林斐然,与她交过许多次手的弟子而言,心下唯有难言的惊异,如同当头棒喝,雷劈天灵!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正视林斐然。 这是她吗?这便是她吗?这便是那个做了多年废物的她吗? 林斐然,一个在道和宫可谓是百转千回的名字,先是欺她,后是轻她,再是悔她,如今,心下竟升起一些寒凉的颤意,已是惧她! 如今的林斐然已不再是当初抿唇不语的女修,她犹如浅滩困鱼,不需奔腾活水浇灌,只需一阵风雨,只待一阵风雨,便可越过众人,乘风化龙而去! 局中之人哪管场外之心,林斐然端坐其间,额角细汗频出,看似无异,其实早已紧紧掌住座椅扶手,压下心间那阵试图执剑而起的汹涌剑意。 寒山君同样无二,手中石榴已然碎作靡泥,双目紧闭,连谢看花的琴音也未听见半抹,只全神贯注,全身以对! 文斗便是这般,一如己身对阵,却又不似己身对阵,心绪激荡,却又不能靠身体记忆出招,必须保持一丝清明,留作算计之用。 “锵——” 铿然声响,二人猛然相击一处,旋真与橙花离得极近,刀剑相对间,疲累而灼热的呼吸将刃面覆上一层凝霜般的雾气。 如此对招,已快近二人极限,却又好似远远未到。 旋真喘|息着,神思越发清明。 他想,这分明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叫他看见自己界限的好机会。 何为界限?近在眼前,只有一步之遥者,即为界限,但只要多走一步,多行一丈,便会发现那即将到达的界限又倏而立在远处。 界限只会后移,绝无停止! 若是跑得不够快,那便多练,少了两根灵跷又如何,妖族疾速者众,难道人人都有? 族人只知灵跷之好,却也被圈入其中,难道灵跷便不能跨越,超脱? 他握紧手中已有残损的横刀,面对尚有灵力加持的橙花,足下发力,猛然扬手,胶着的二人终于分开半丈。 急促的水声乍起,林斐然侧耳听去,心中定神,五步,她退了五步。 “天灯剑第一式,点星!” 忽而,旋真提着横刀袭去,以天灯剑的步法,踏过廉贞、武曲、禄存三星,纵身一跃,破损的刀刃如同一道流星划过,光耀夺目,却又霎时凝结一处,只余一点寒芒,在这海月之间点出一颗明星! 三步连星,寒山君自然也算了出来,心知危急,正是避无可避之时,他立即开口:“萍踪无影,右三!” 橙花登时后退,却也被那寒芒点过,袖摆一断。 林斐然凝眉道:“点星——” “左二,回身!” “点星!” 三次点星,终于将人逼至礁石之间,足下水流旋转,确然是避无可避,最后一式点星而下,身侧齐晨惊呼上前,却被如霰伸手拦下。 砰然声响起—— 礁石裂开,横刀断半,橙花手中双剑折落,脱力的手震颤起来,再无还击之势,倏而间,无神的眼中缓缓流下泪珠。 谁也不知,所谓的花农其实并非全无意识,她的内里仍是橙花,只是面上不受控制,做出不少不为己控的举动。 方才寒芒将落之时,她实在恐惧,眼泪便夺眶而出,终于将情绪宣泄半分。 只是她此时只有三寸大小,这滴泪除了旋真外,谁也未曾见到。 旋真双眼圆睁,疑惑看她,但还未有机会开口,便被一把拉出沙盘之外。 同样的厅堂内,阒无人声,不仅是局中人,就连四下观望的修士都看得沁出一身热汗,却无暇擦拭,只在胜负已分时骤然回神,于燥热中抬手抹面,面色酣然。 静寂许久,凡士眼神微亮,正是寒山君透过看来,他缓声道:“一百二十七招,胜六十三,败六十四,合下共输一手,好一个天灯点星——你是于哪本书上见过,或是在何处听闻?” 林斐然解下眼上锻布,只以先前的话回道:“谬赞,不过险胜罢了。书籍无名,只有尘灰,不过是一本不知何人所著的游记罢了。” 寒山君笑过一声,只想,若是她列上青云榜,实在恰当,只是她这般资质,不论在哪个宗门都当崭露头角,为何以往却从未听闻此人,只籍籍无名? 心下不解,他抬手,坐于厅堂内的凡士也翻开手腕,一枝烈火般的丹若显于掌中。 “一花三用,窃心偷肺只为其一,其余效用,便到别处寻花相问,我也不知。” 林斐然接过花枝,沉于谱图中,谱图之上,葱郁枝叶蔓出,艳色丹若于其间若隐若现,如此,便得一枝。 她看向对侧,只道:“那这位‘战败’的花农?” 凡士开口:“依规矩,须由下一位入场。” 立于旁侧的橙花退后半步,却也未曾恢复神智,齐晨却立即上前,查过她的伤势后,定定看向林斐然,几息后才向她颔首道谢,随即带着橙花匆匆离去,想来是去疗伤。 旋真倒是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此时忧思大解,心神开阔,面上喜色浓厚,对着林斐然与如霰露出两枚虎牙,还未开口,便见足下消散。 他顿时大惊,立即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几句后,整个人便回到观台之上。 旋真离开,厅堂内仍旧满室寂静,方才还在打趣揶揄的人全都噤声,他们仍旧在看林斐然。 她却似无所觉一般,掏出原先那块锦布,低着头认真将溅了海水的沙盘、桌椅以及扶手全部擦过,这才向众人颔首借过,同如霰一道离开。 悄然而来,拂袖而去,不卑不亢,不骄不馁,叫人不由注目跟随,窃窃相传。 * 二人走到街巷上,忽觉春城热闹许多,来来往往的修士愈发多了起来,倒隐隐有些不夜城的味道。 林斐然转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如霰一直在看着自己,她疑惑:“怎么了?” 如霰这才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灯火:“没怎么,以往只以为你读书多些,没成想多到这个地步。” 林斐然赧然一笑,却又有些无奈:“无事可做,却又不想修行时,便会看书,书中有山水,有风情,有悲欢离合,比我的生活要有趣许多,而且偏偏我的记性不错,一两遍便能记住,就看得又杂又广起来。” 如霰垂目看去,默然不言。 方才于那海月之下,众人都在观望战局,为此紧张揪心之际,他却不自觉看向了她,那般巍巍然,凛凛然,好似一棵咬定不放的青松,卓尔不群,又如天幕高悬的朗月,气度光华。 圆月,阔海,刀光,剑影,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他看到旋真对阵时,不由得想起,若是这些剑招都让林斐然于月下舞出,那又是何等醉人之景? 不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是爱赏美景的,剑为百器之君,舞之为大雅,名家起剑便如同天女起舞,不会无趣,只会叫人流连忘返 。 大宴那日,他见她在殿中驯剑时便有所感,今日见此,心下更是满意。 走到一半,他忽而道:“等你于朝圣谷取剑,而我取得灵药后,我们便回妖都。” 林斐然自然应声点头:“肯定。” 他又道:“回去后,我夜间定然无法入睡,无事可做之时,我便去叫你,然后让参童子们在院中移栽一棵月桂,届时,我在树下品茗,你便舞剑,当真是奇美之景。” 他的尾音下压,似是感叹,话中并非憧憬之意,只是全然的欣赏,就像在等一朵花开,等一阵风来。 林斐然果断摇头:“我要睡觉。” 如霰斜睨一眼,凉声道:“你凌晨便醒,那就凌晨来舞。” “……”林斐然顿时一噎,无话可说,她停了片刻又找到话,“为什么不是你在树下舞枪,我来品茗,动出一身汗,白日里岂不是睡得更香?” 如霰闻言却未生气,竟还弯了眼,他双手抱臂,文武袖制式的袍角下垂,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荡,十分轻快。 “不错,你如今噎人有本尊几分风范,以后不至于口钝,叫人占了便宜。”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方才又出了小小风头,心下尚且有些雀跃在,此时听他这般言语,忍不住给自己找补几句:“我向来口齿伶俐,只是不愿多说。” 如霰从善如流应下:“好好好,十八九正是口齿伶俐的时候。” 林斐然:“……” 说不过他。 如霰回身看去,见她一脸无望,不由弯眸一笑。 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指,点上了她的唇侧,微微倾身,将她唇角向上推起些许,露出一点锐利白牙。 指腹触上,原来她侧颊也是软热的,他垂眸凝视,几息后才启唇道:“闷声做什么,看起来确实伶俐,又没骗你。” 视线上移,看到她因不解而睁大的眼……他眸光微动,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正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便见头顶忽而飞过几条星线。 林斐然骤然仰头看去,于是指腹便在她颊上擦过一道。 夜幕之上,四道由天柱迸发的星线交叠相汇,于中心处组出一道灵光织就的轻柔幕帘,幕帘之上,赫然列有八十一位修士名姓,由高到低,次第而下。 而其间第八十位,正写着“文然”二字。 第二夜,春城排名显出,时时轮换,毫无疑问,谁若能在幕帘之上占有一席之位,便可保证此次飞花会大胜——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眼里的自己:呼,险胜一招,打得大汗淋漓,下次要多看点书 如霰眼里的林斐然: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70-75 第71章 黄字一号 不……就不能出去?…… 林斐然起身跃至屋脊处, 仔细看去,列位第一的竟是一位唤作“晨风”的人。 她目露疑惑,过往从未听闻此人, 但思及她的上榜之名为“文然”,便也猜到这或许是假名, 盯着其中的晨字,她很难不将此人同方才的齐晨相联。 橙花既是卖花之女, 二人又感情甚笃, 他身上岂会无花,就如她手中那朵暑荷一般,他手中的怕是也有不少入了群芳谱。 再往下去, 她又见到不少熟人名姓, 这些人大多是青云榜榜上有名之人,譬如裴瑜, 也已迅速攻入三十位次。 林斐然继续向下,目光微顿, 不过斗过一场的功夫, 卫常在竟已至其间五十名, 他的位次还在缓慢上升,不过几息就入了四十九,而紧随其后的便是秋瞳。 再再向后,便是位列七十五的沈期。 不得不说,名榜一出,就连林斐然这般性情的人都莫名浮起一丝焦躁。 她想到什么,忽而回身向方才比试的院中看去。 厅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十多位修士围绕沙盘而立, 影子凝结,在那沙盘上覆下一道浓厚的阴影。 此时他们俱都敛了面色,再无方才看戏之态,只蹙着眉,面容凝重。 他们轮番上阵文斗,但实在差寒山君太多,不出十招便有一人败下,如此接连不断,有的人离开此处,另寻别物,但更多的人却选择留在此处。 这是“偷心窃肺”的丹若,有了它,便可擭夺他人花令,若是赢下数枚,岂非事半功倍,一本万利! 这般巨大诱惑之下,无人拔步离开,败下一次,便立即排在后方,等待下一次时机,下次定然能想出招式,斗败寒山君,拿下丹若花令! 众人目色渐红,入场也越发频繁起来。 起先还有人不忍唤出的亲友受伤,渐渐的,再无人在意,他们紧紧盯上天幕中的名榜,如同投放无知无觉的偶人般,唤出一人又一人,试过一次又一次,受伤又如何,他们会立即消失,赢得此次飞花会,什么疗伤灵药取不到? 一次、两次、三次、数次,屡屡败下,终于有人面上浮起愠色,望向那似无所觉,代替寒山君出口的凡人。 又有人向后一看,肃冷的眼神盯上静立于屋脊,若有所思的林斐然。 她可是实实在在得了一枚。 林斐然同他视线交接一瞬,眉头微蹙,于是回身落到街巷间,拉起如霰手腕,带他一道离开此处。 “我觉得不对,先走,去取其他花令。” 如霰自然没有异议,二人速速去往下一条街,这里亮灯的屋门不少,来往的修士虽有些紧迫之色,却也不至于愠怒。 纵然心头有些不详围绕,此时却也只得按下,她将如霰拉近了些,随即放开手,二人不动声色自修士间走过,停在一间点有长明灯的客栈前。 这里并不热闹,店内也只有柜台处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烛,光之所及处,并无桌椅,柜台之后也空空如也,越发显得四周空寂冷荡。 见他们入内,立于柜后的店家扬起一个笑,并不年轻的面容在烛火下映出沟壑阴影,这影子遮覆大半面容,叫人看不清模样。 “欢迎二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二位要去哪间?” 他扬笑看来,虽说有些渗人,但离得近了,林斐然倒也认出了他。 她心神不由松了半分,眉眼舒展道:“我还纳罕客栈店家去了哪,原是被分到这里来了,先前他还告诉我,说我走那日,你在窗边站了许久,恐有轻生之意,还叫我多加注意。” 如霰眉梢微挑,他抱臂看去,只道:“他倒是心肠火热。” 林斐然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放心,我没有多想,尊主天人之姿,哪会有什么想不开之事。” 于是他的眼神落到她身上。 他倒是发现了,林斐然面对生人、熟人,都会有不同一面,面对生人时更加有礼,却多了几分疏离,面对熟人时要随性些,情绪也更加多面。 他们现在——他思忖片刻,大抵二人是半生不熟,不算疏离,却也不如她与旋真、碧磬那般亲近。 毕竟,她和他可不会交头接耳。 如霰收回视线,看向柜后的店家:“此处又是什么花令?” 店家微微一笑:“本店贩上一枝人面桃花,二位可要入住?” 林斐然回身看去,此间客栈呈回字形,中有天窗一方,四周寝房间间透亮,点着通明的幽火。 “这是住满了,还是处处无人?” 店家笑道:“有的有人,有的无人,但是间间透亮,天级可得四枝人面桃,地级可得三枝,依次推下,二位选哪一等?” 林斐然看过如霰一眼,直道:“自然是天级。” “好。”店家应下一声,拿出一枚号牌给她,“今夜入住,若要出门,将号牌挂上门扉便可,届时在下便会前来开门,祝二位今夜开怀。” 林斐然刚接过木牌,便同如霰一道消失店中。 二人前脚刚离,后脚便有几人闯入客栈,来者神色不善,手中长剑紧握,犹在滴血,他们几步便逼至柜台前,沉声问道。 “方才可有一男一女到此?” 店家拱手一笑,不会回答,只如先前道:“欢迎五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亦或是分开入住?” 为首之人咋舌一声,回首看去:“你确定那个女修手中有丹若?又是亲眼见她入了此间?” 后方一人战战兢兢答道:“绝无虚言!我亲眼见她一人赢下寒山君,夺得丹若,不过此子机敏,闻风而动,些微不对便立即离开,不见踪影,若不是我狠下心用了一枝暑荷花令,又岂会这么简单便寻到她的踪迹,您不信我,总该信花令罢!” 为首之人暗自思忖,有人向他谄媚道:“丁师兄,那丹若花令眼下只有两处可得,一处是破下千机阵,一处是赢过寒山君,不论哪边都十分艰难,多少人卡在此处,难进寸步,若是你能夺下一枚,定然能进前十!” 众人不由得向窗外看去,天幕之下,名榜每时每刻都在变动,就方才几息,丁明的位次便又低了两位。 他兀自握紧剑柄,只要能一直稳住前十,便可入剑山择剑! 他回首看过慈眉善目,仍旧含笑的店家,阴恻恻道:“你二人先在此处埋伏,我再去寻花,待这店家动身开门的间隙,立即将二人定住,速速通知于我!” 顷刻间,店内便只剩下两人,其中一个便是方才那战战兢兢的修士,他疑惑道:“将人定住?丁师兄……难道不是威逼利诱?” 另一人看他,嗤笑道:“威逼利诱?那多麻烦,直接夺得谱图岂不更加简单?” 胆小的修士倒吸口气:“你是说,杀人夺图?可明令禁止不许修士互相残杀,若是引来四位祀官,可没有好果子吃!” 那人低声道:“你刚来,不知晓也正常,丁师兄聪颖过人,早便有法避过四位祀官的眼睛!你就好好跟着罢,有他在,定保我等入朝圣谷!” 客栈内仅燃着一盏青灯,楼上各方亮着的幽火之光竟不能将内堂照明半分,二人后退,无声隐入四下空茫的暗色中。 店家只是微笑看着,不懂二人之意,片刻后,又有一男一女走入其间,他看过去,重复道。 “欢迎二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二位要去哪间?亦或是分开入住?” 秋瞳看过身侧人一眼,他清声道:“天级。” …… 眼前倏而一晃,足下悬空,林斐然与如霰蓦然坠下,一同跌落书案,不慎将其上摆设的笔墨纸砚撞开,挤得当啷作响。 林斐然倒是没什么事,如霰却在她身下,破天荒当了一次肉垫。 她立即起身落地,伸手扶起桌上的身影,面上歉意尽显:“还好么?” 她本就修剑道,平日里打打杀杀,练剑受伤也是常事,虽算不上铜筋铁骨,却也十分紧实,摔一下没什么,如霰就不同了。 “无事。” 比起先前主动掀开袖袍,给她看过,他现下倒是毫不在意,摆手道,“不过是些纸笔,比你的手劲差远了。” 林斐然这才收回探去的手,无力反驳,却又无意间看到他颈上露出半条凹下的红痕,心有歉意之余,她忽而想起什么,便扬了扬腕上玉环,将其取下。 “自从飞花会开始,夯货只清醒一段时间后,便一直沉眠不醒,虽不知缘由,但想来还是跟着你会更好……还有,多谢你先前将它留给我。” “不必道谢,你到底也没用上。” 如霰坐起身,转了转流有麻意的手腕,并未推辞,忽而额上碎发垂落眼睫,有些细痒,他随意抬手拂开,将长发别至耳后,又将手腕递出。 修长的手落到眼前,他并未开口,只垂眸看来,向她抬了抬下颌,以示不言之意,期间神情自然,动作行云流水,仿若命令,却又并不强硬。 他只是觉得理应如此,天生如此罢了。 林斐然微怔,心下觉得有趣,不由弯唇一笑,将手中玉环圈入他的腕上,见他收回细看,便摸摸脖颈,回身向四周看去。 这显然是一间书房,四面皆是高耸顶立的榆木书架,架上或是书籍,或是卷轴,堆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这书架环出的中心处,放有一张书案,一把高椅,以及一张只够一人睡下的床榻。 而房内的唯一一处光源,便是放在砚台中间一颗明珠。 这里本就不够宽敞,又挤着各种物件,一时更显狭窄,若是两人同时站下,便连转身都有些困难,故而如霰仍旧坐在桌案之上。 他倚上身后书架,左腿踩上座椅扶手,右腿轻搭,便是一个叫人极为熟悉的姿势。 纤腰长腿,金饰锦靴,搭起的腿部线条流畅修长,又微微绷直,闲适、倨傲之余,竟又带些随意而出的雅致。 不愧是他,搭个二郎腿都和常人不同。 林斐然见他正在桌案上搜寻什么,便也收回视线,认真探查起来。 书房内其实也有一扇供以出入的木门,它就在两列书架的转角夹缝处,是一道极为低矮、狭窄的小门,她伸手比了比,即便是一人通过也得侧着身子,躬身而出。 这扇木门之上,扎有一枚铁钉,铁钉旁挂有一块门联般的长木板,板上写有几个大字。 她凑近一看,默念出声:“黄字一号,不……就不能出去?” 黄字一号大抵便是天、地、玄、黄四等中的黄,可这“不”字后面字迹模糊,似是经年腐朽后,只余几道陈旧的墨痕,已看不出原样。 停顿片刻,林斐然略过门联上的字,只看到那枚铁钉,思及店家说的挂牌之言,便尝试着将腰间木牌挂到铁钉之上,果不其然,下一刻铁钉收回,木牌当啷落地。 ……确实不会这么简单。 模糊的字迹到底是什么? 思索之余,又听身后人道:“那句话什么意思?要做什么才能出去?” 林斐然回身点头:“字面之意是这样。” “倒是奇特。”如霰略略扬眉,似是从未听闻这般古怪的要求。 林斐然看向四周,思忖片刻:“这里除了书卷再无其他,或许书中会有提示,可以找找。” 她看向满屋书籍,用力抽出其中一本,浅浅翻看起来,又道:“只是这里虽然狭窄,书却实在不少,若真要一本本看过,确实有些浪费时间。若碧磬他们也在,定然快上许多。” 话音落,封闭的室内荡起几缕风丝,有人忽然出现,如他们方才一般坠落而下。 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扶住其中一人,那人被她搀起,便未跌倒,下意识道:“多谢……” “不必。” 二人目光相对,忽而一顿。 林斐然看着秋瞳,欲言又止,秋瞳却尚未认出她,只知道自己又撞上了先前见过的道友,一时有些惊喜:“文道友,竟又见面了!” 林斐然心下轻叹,她方才不该多嘴,不然这处原本狭窄的书房,也不会变得更加寸步难行。 第72章 看见 “……谁先放手。”…… 林斐然后退两步, 抵上书架,给中间二人腾出些许位置。 没错,这间容下两人都难得转身的书房, 此时挤有三个。 秋瞳因被林斐然搀住,不至于跌落在地, 另一人便要倒霉些。 他猝然落地,身形不稳之际, 下意识想要抓上一旁座椅, 只听一声轻响,他抓了个空,趔趄下便撞上近在咫尺的书架。 “哈。” 如霰抱臂笑了一声, 他足下一松, 被勾起的椅子便落回原地。 秋瞳闻声回头,不由轻呼, 忙上前一步问道:“卫师兄,你没事罢?” 卫常在摇头起身, 神情没有太大波动, 仿佛方才撞到的并非自己。 他余光扫过案几上的男子, 敛下目色,回过身,顶着额间磕出的清晰红印,向林斐然略略颔首。 “文道友,巧遇。” “巧遇。”林斐然面上一笑,心下却不免腹诽。 这实在太巧,虽然他叫常在,但也不必常常都在,总是这般撞上, 见得多了,怕是以后半夜睡前都要看看床底,真怕他也在那对她说“巧遇”。 思绪飘飞,林斐然立即收住,正要向二人提及阅卷一事,便听如霰凉声开口:“真巧还是假巧?你们人族,总是难有几句真话。” 卫常在并未回头,略长的眼抬起,只看向林斐然。 不论内里如何,他表面向来疏离有礼,便是面对太徽之流,也能面不改色唤上一声长老。 但面对这个契妖,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那是天然的排斥与……莫须有的杀意。 先前不知,他只以为这个男子不过是林斐然随意罩下的人,并无特殊之处,毕竟她向来如此,谁同她求救,她便一定会伸出援手。 就如一些猫猫狗狗,就如毫无作用的沈期之流。 这是林斐然会做的事,也是她想做的事,所以他从不多言,也从未阻拦。 但契妖不同,结了契,就会变得特殊,就得要时时刻刻在一处。 结契的心神相通之效,相思豆一流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只是结契双方需得有人妖之别,人族之间无法定契,若不然,岂会叫他当先。 此时如霰开口,他并不理会,但若是林斐然询问,他定然会如实回答。 这的确不是巧遇。 他与秋瞳路过街市时,偶然听闻那群人提及文斗中大败寒山君的女修,那时他便笃定此人是林斐然,于是便缀后跟踪,只是途中出了些事,再追上时,这间客栈内便只余躲在暗处的两人。 他不置可否,秋瞳却看不下去,蹙眉插腰道:“道友此言何意?难道是怀疑我们跟踪不成?我们自钟响后便四下寻花,从未见过你们,位次也高,又何必随你们而来?” 如霰视线转过,落到秋瞳身上,笑意未散,只意味深长道:“我说的是人族。” 秋瞳顿时一惊,飞快觑了卫常在一眼,他却好似误会她的意思,向她解释道:“这位是妖族人,是文道友的契妖。” “什么?你竟给人族做契妖?!”秋瞳不可思议地看向如霰,忍不住道,“是有什么生死之危吗?” 对于妖族而言,与人结契是含有血泪的委曲求全,若不是走投无路,定然不会有妖族愿意刻上役妖敕令的契印。 如霰笑意尚存,望向她的眼神却凉了不少。 “等等。” 林斐然站在最外侧,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莫名觉得自己是现下最为冷静的人,便出面调停。 “秋瞳道友,他虽有怀疑,却只是太过谨慎了些,并无坏心,不必多想,白翡,我想她的话同样没有恶意,以及这位卫道友,我的脸上没有题眼,就是把我盯穿了也没法出去—— 诸位,现下更紧要的是破开这道黄字一号的门。” 话音落,无人再开口,连林斐然自己都有些诧异,他们竟真的卖她面子。 “二位先来看看这方门联,既要猜字,或许书中会有答案。” 空间狭小,林斐然三人缓缓挪动身子,叫秋瞳与卫常在看过门板,几人这才放下恩怨,开始翻找书卷,准备破题。 秋瞳边翻边道:“不如何就不能出去的房间,我只在话本中见过,难道是书中那样,不相爱就不能出去,或是不亲吻就不能出去?” 妖族素来不拘礼法,民风悍然,秋瞳开口后也不觉不对,甚至思索起用法,悄悄看了卫常在一眼。 她未曾想到,这般随口一言,竟叫另外两人顿了动作。 如霰翻书的手一停,卫常在回身的脚步一滞,心澜乍起之时,林斐然从二人之间小心穿过,心无旁骛地走到那张孤零零的床榻旁。 她细细看过,忽而道:“床铺并不平整,沙枕凹陷,案几上墨迹未干,这分明是一间有人住过的书房,而且,主人或许仍在房内。” 秋瞳立即四下看去,声音低了几分:“那、那人会藏在哪?” 林斐然不言语,另外两人一同转过视线,几人一道盯向唯一一处藏身之地——床底。 林斐然并未犹豫,屈膝半蹲,一手撩开垂下的床单,几人便直直对上一双怒睁的眼。 “啊!”秋瞳脸色顿时一白,急急向后避去,却退无可退,一下撞上书架,晃出几声叫人牙酸的吱呀声。 那人眼睛极大,眶内黑多白少,嘴角处不停滴着口涎,面上却又覆着淡淡的薄霜,正不停转动看着他们,十分诡异。 见众人发现后,他便窸窸窣窣挪动起来,似要从床底爬出,却又忌惮什么。 林斐然离他最近,蓦然被他伸手一抓,那精心绣制的袍角便撕成碎片,地上砖石也现出三道尖锐的指痕,骇人得紧。 如霰眉梢微挑,坐直身子,卫常在侧首看去,眉心微蹙。 秋瞳抓着书架,以书掩面,小心问道:“文道友,你还好吗?” “无事。” 林斐然并未起身,她若有所思看了看,忽又抽出弟子剑立在床榻旁,剑柄微转,刃面便将明珠之光反射映入床底。 小片光亮投入,不至于刺激到他,却也足够在移转间看清他的全身形貌。 那是一具十分干瘦的身躯,发丝稀疏发黄,面色灰白,仿若一株被调走所有生机的枯树,皲裂又脆弱,随时可以折断死去,他的四肢扭曲翻折,方才那阵窸窣响动,便是他靠着曲折的关节顶在床底挪动而出。 此时他也这般,蠕动着避开光源,又向她张口嘶哑吼叫,试图威慑。 林斐然眸光微动,缓缓收回剑,站起身,不顾床下那窸窣的响动,走到桌案旁,轻轻拍了拍如霰落到椅上的腿,见他收回后,便兀自坐到椅子上。 她轻轻呼口气,回忆起方才那人模样,双臂曲折,双腿拧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艰难起身,向右手方的书架走去。 如霰抱腿坐在案几上,双眼微睁,卫常在默然给她挤出通行空间,唯有秋瞳立即蹿到另一边,战战兢兢道:“文、文道友,你同化了?!” 林斐然不言语,以这般诡异的姿势行到右侧书架,又从倒数第二层靠左处抽三本书,再如法炮制,推过木椅,蹲身上去,以同样的姿势取出第三层的三本书。 这期间,几乎无人开口打扰,甚至连床底都停了蠕动,只睁着一双大眼看她。 等四个书架都取过,林斐然已是薄汗频出,她坐到案几前,将取出的书册分给几人:“或许就是这些了。” 众人接过,她翻开手中这本,书皮封面写有《医篆》二字,书中内容大多是些奇诡病症,应当是一本拓印的医书。 书内被翻过最多的一页,便是一处标注有风寒的病症。 风寒症、身寒症、小叶病、挫冰症……随着时间推移,病症由最先的风寒逐渐恶化,病征也逐渐增多,病名随之改变,最后终于停在简单的“寒症”二字。 林斐然目光微顿,不由得向床底看去,原来这人并非异变,而是得了寒症。 得寒症者,双瞳放大畏光,舌面冰白,脉平而缓,起初只觉身躯寒冷,血脉渐凝,加热加衣均不管用,后续血脉簇冰,四肢乏力,根骨脆化,如凋零之花,枯萎之树,渐渐麻木而下,喉舌先碎,再是根骨,再是心肺,继而五脏皆散作齑粉,躯体融如雪水,消散此间。 她抿起唇,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如霰微微倾身,将手中书本递到她手边。 那是一本日记,想来便是床底之人所写,名姓未留,但却从他患病之初记录到近日。 起初,家里人只以为是感染风寒,为他请了大夫,但久治不愈,风寒越发严重,换了多位名医也无计可施。 寒冷之余,他想到日色下取暖,却只觉得越晒越冷,连笔都握不起来,家中人只觉他患了不治之症,悲伤之余,却也做好为他送终的打算。 直到有一次,家人同他说话之时,簇簇细小冰碴倏而穿出,刺破他的眼皮、他的脸颊、他的手臂,那般突然,他麻木的身躯还未曾察觉什么,家人便吓得退出房门,大喊妖邪离去。 后来,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道士,他说得了此病,是上天的惩处,不可打杀,却也不能善待,否则会祸及家人,于是一行人匆匆对他洒了几碗符水,不顾他身骨脆弱,弯折几下后便将他塞入这间小阁,再不见天日。 不知春秋,不见风月,他的愤恨逐渐软化,变作不甘,后来也信了道士言语,每日向上天祈求原谅,渐渐的,连那丝忏悔也无,只余麻木。 得了这个病后,他甚至不需要进食也能存活下去,或许,他确然是什么妖邪变化而来。 他在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道:“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话语戛然而止,再无其他。 不止是林斐然,屋中四人看过这本册子,心绪各异。 她静心思索过,又去看过那块木制门联,回身向秋瞳道:“你的谱图中还有金桂吗?” 秋瞳摇了摇头:“中途用过了。” 她看过这本册子,心下也十分低沉,谁人不知青平王的妻子患有寒症,难道娘亲以后会如这人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我有两枝。”卫常在从群芳谱中取出金桂给她,又不经意问道,“从天柱而出时,我记得文道友也有一枝,用了么?” 林斐然点头,并未过多解释,他却后退两步,给她让出位置,又十分敏感地向侧方看去,那契妖衣袍是文武袖制式,左窄右宽,双腕都箍有金环,但窄袖处另悬一枚玉环,宽袖处若隐若现几点金黄。 那是一条编有桂子的乌色腕绳,他是契妖,没有群芳谱,无法施用花令,其上桂花从何而来已无需猜测。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看向林斐然,她抬手抚过这馥郁的桂枝,又打开空空如也的抽屉,拾起了桌上明珠。 “我有一个猜想,但是需要将这明珠放入柜中来验证,中间会有一刻的黑暗,他或许会做些什么,若诸位不同意,我再另想办法。” 如霰面无异色,只点头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意见。” 卫常在也开口:“可以。” 秋瞳竟也未曾反对,不过她从卫常在身后走出,站到林斐然后方,揪着她的衣角,闭眼道:“文道友,你可要快一些!” 林斐然看过他们,抿唇莞尔:“你站我身后便好。” 言罢,她将明珠封入柜中,房内霎时陷入一片黑寂,那窸窣的蠕动声立即撞开床帘,毫不犹疑向林斐然冲去。 声音渐近,秋瞳急得抱住林斐然的腰:“他、他来了!” 哒哒哒—— 有什么触上了自己的腿,林斐然并未低头,也未抬腿,手中金桂已然催动绽放,细小的桂子飘上低矮的屋顶,亮出一道日光。 那是秋日里的暖阳,并不炙热耀目,仿佛隔着薄薄一层洒下,却足以为来人驱散周身寒意。 那人紧紧握住林斐然的小腿,本要撕碎的动作微顿,他抬头看向这抹日光,怔怔然间,温热的泪水已经快过他的所有思绪,率先夺眶而出。 “啊、啊……” 他的喉舌已然碎裂,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每一道都是这么欣喜和向往。 在这餍足的暖阳下,他放开了手,扭曲的躯干无法躺平,他便动了动身,摆出同样奇异的姿势,像是一只忙碌整夜,终于在日出时结网而成的蜘蛛。 面上覆结的冷霜不褪反生,冰簇丛丛穿出,他打了个寒颤,却依旧试图舒展身姿,获取更多久违的日照。 不出日光就不能出去。 暗室何来日光,他只能困在这里十年,百年,直至死去。 人始终是人,不论如何否认,若是置身黑暗太久,在猝然见到那缕日光时,眼中迸发的希冀之色都是相同的。 林斐然静静看着,忽而弯下身,一手托着他枯瘦的后背,一手托着他奇畸弯折的腿,将他抱起,离那抹暖阳更近。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属于人的温热隔着破旧的衣衫传来,烫得惊人,于是那将将停止的泪水再度涌出,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他是一个人,并非妖邪。 当啷一声,矮门上的木板掉落,紧闭的木门吱呀推出一道缝,门已开,此时却无人在意。 林斐然将他举起,神情认真平和,看似平平,整个人却唤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叫人见之难忘。 秋瞳在身后怔然看着,似是受了很大触动,双目微红。 卫常在也抬眸看去,静然的乌瞳中点着一抹暖光,清冷尽卸,眼中映着她的身影,浮光轻荡。 如霰撑着下颌,望向那抹日光,又转眼看向林斐然,眸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滴答一声,手中之人的身形开始融化滴落,如同被烈火炙烤许久的坚冰,再也抵挡不住,只能簌簌流下。 他沾着融出的水液,在衣襟上泅湿写出“多谢”二字,静静看向那低矮压抑的屋顶,不多一会儿,便只剩几件破碎的衣衫挂在手臂。 他实在太轻,好似只剩一把骨头,甚至还不如她的弟子剑重,此时融水消散,便也没太多实感。 林斐然收回手,在原地矗立几息,她心下并无伤怀,只有淡淡的怅惋,叹无妄之灾,叹生命之轻。 人生困苦重重,起伏跌宕,最后竟也不过一把枯骨的斤两。 如霰从案几上走下,不愿见她此般神情,便转移话题问道:“你说,这房内之事是真是假?” 林斐然神色笃定:“是真,他被困在人界某处已久,是圣灵将他带到了此界,以求解法,或许,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她走到案旁,抬手抚过日记最后一句。 “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师祖曾言,“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只要举起光,便能看见阴影中潜藏的一切,只要站起身,便能看见恢弘之下渺小的人。 这便是他所说的看见吗? 又还有什么是她没有见到的? 她的视线落在“选中”二字上,久久没有收回。 末了,林斐然将《医篆》及这本日记收入囊中,看向另外两人:“既然房门已开,二位还要与我们同行吗?” 秋瞳立即开口:“自然!” 与此同时,如霰也道:“不行。” 林斐然轻叹一声,看向卫常在:“你呢?” 他垂眸:“自然四人一道更加——” 话未说完,如霰凉声笑过,拉上林斐然的手腕便跃向门后黑暗,电光火石间,卫常在立即伸手探出,林斐然就这么卡在明暗交界间,做了两人间的弹力绳。 林斐然:“……谁先放手。”——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淡淡的死感 上次二合一的时候,本来应该周三更的,但是挪到周四了,没挂假条,本章发红包补偿一下 第73章 人面桃花 “仙女大人!” “他。” “他。” 异口同声后, 忽而又寂静下来。 林斐然心如止水,还好她平日里练得多,此时吃两个人的力没有多大问题,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早已呼痛裂开。 “听我的, 一起放。” 听二人应下,她这才开口:“三、二、一, 放!” …… 竟无人松手! 难道双方之间没有一点信任么! 林斐然这才转头看过, 如霰那侧乌黑一片,见不得什么,卫常在只低垂着眼, 抿唇不语, 秋瞳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涣散, 不知沉思什么。 她觉得自己快成此处唯一的清醒者了。 林斐然望着近在咫尺的门框,叹气道:“卫道友, 我同白翡本就是一道的, 他拉我十分正常, 你又为何?” 她实在想不明白。 卫常在毫不犹疑,面不改色道:“文道友身手极佳,聪慧过人,想来我们与你一同行动更为安全。” 黑暗中传来如霰一声凉笑。 林斐然有些讶异,她的确是第一次听卫常在说这样的话,微怔看他。 卫常在抬眸,睫羽拉出一道浅淡的上目线,他容色一如既往冷淡,眸光平定, 毫无闪烁之意:“我的确这样想,我不会骗你。方才文道友问出那话,想来也有同行之意,何不一起? 文道友,飞花会更重要,我们最好还是快些出去。” 不可否认,林斐然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然她刚才也不会开口。 不论是卫常在还是秋瞳,他们虽不算纯然的良善之人,却也自有些君子之风,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笑里藏刀之事,四人一同行动,自然比两人要快得多。 就在她沉默的间隙,如霰忽而开口,轻声说了句。 这次林斐然听清了,是上次那般轻灵的语调,听音像是在说巴什么,她模仿不出,也听不明白,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难道是他们本族的孔雀语? 林斐然现下没有精力猜测,余光看过秋瞳,只见她原本还有些怔神,但在听过卫常在的解释后,竟恍然一般,立即上来一同拽住她。 “文道友,卫师兄说的对,我们一起!” 林斐然现在吃上了三个人的力。 卫常在与秋瞳想一同行动,但如霰不愿,可为什么受苦的是她? 林斐然不由得吸口气:“不如放开再商量,你们这样拉着,确实有些疼……” 疼字将将出口,如霰与卫常在立即松了手,秋瞳反应不及,便与趔趄的林斐然一道跌入暗色中,于是散着淡淡日色的书房内只余卫常在一人。 他没有过多犹豫,立即提剑跃入其间。 …… “啊!” 眼前漆黑一片,秋瞳抱着身侧之人,大叫着与她一同落入一间空屋。 “多谢文道友,这是哪……其他人呢?”秋瞳四下看去,眉头渐蹙。 林斐然的手搭上剑柄,摇头道:“不知,应当是失散了。” 屋内空旷明亮,地面写有一个隶书的“玄”字,二人还未看全,便听得一声钟响,似是编钟之音,房屋霎时颠倒变换,写出的“玄”便移到右墙之上。 忽然间,屋外传来阵阵风声,窗纸被吹得哗然作响,木门吱呀,林斐然立即对秋瞳道:“拔剑!”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便被猛然撞开,一只赤木鸟吐火而入,两人匆忙间分身避开,秋瞳下意识结印,灵力却都堵在脉内,无法施用。 她看到林斐然执剑而上,身形极快,于是也拔出弟子剑,抿唇而上。 她其实不擅此道。 妖族人人生有灵脉,本就更依赖术法,而且她对剑技没有太多兴趣,这般打打杀杀,腥血漫飞的路子,总不如施法来得轻灵雅致,故而她甚少练剑。 同卫常在相处多年,他也从未强迫于她,若要拔剑,也是他先出手。 她剑技不好,但若要论术法,其实也不算拔尖,前世之所以顺风顺水,全都得益于碰上的天赐机缘与灵宝,可现下一切重来,灵宝尚未遇见,高人不知踪影,机缘里的术法更是忘了大半。 她忽而有些沮丧,更有些懊恼。 晃神之际,赤木鸟振翅而起,锋利的锐爪将她手中长剑挑飞,猛然向她袭来。 危急之时,一柄长剑横斜而入,破开利爪,下一瞬又倒转剑刃,毫不犹豫插入赤木鸟腹部,于是一声凄厉的啼鸣在耳边炸开。 林斐然神情未变,她将鸟身顶退数尺,忽而握剑旋身,玄色衣摆绽如墨荷,一条长腿直踢向赤木鸟下颌,那自喉间喷灼而出的焰火便都扑上屋顶,烧出一片灰黑之色。 赤木鸟后仰跌落门外,她正要追出时,原本被撞开的木门猝然合拢,阻了她的追击,却也挡了赤木鸟的冲入。 林斐然回头看她,并未多言,只从地上拾起她的弟子剑递来:“你的剑。” 秋瞳心下微动,抬手接过,目露歉色:“抱歉,文道友,有些拖累你了。” 林斐然闻言摇了摇头:“没有拖累一说,不必多想,即便你不在这里,我也必须将它赶出,否则火焰一喷,就得被烧成渣滓。” 她看向秋瞳,又道:“其实你剑法不错,应当是好好练过的,就是胆子小了些,容易慌神。” 秋瞳双眼一亮,只道:“真的么?我确实有些不敢拔剑……” 上次与裴瑜斗过一场,又被林斐然所救,她心下大受打击,回去后便认认真真练过,只是进步不大快。 林斐然点头,浅笑道:“当真。” 秋瞳心下一喜,不由握紧手中长剑,但看着文然的面容,方才又思及林斐然,一时间那股熟悉感便涌上心头,再压不下。 天底下真有这样像的两个人? 可她若真是林斐然,又如何能躲过芙蓉花令? 莫名的,她又想到了卫常在的种种异样,心下忽而一明,看向“文然”的眼神便复杂起来。 林斐然尚且不知暴露一事,还在同她谈论:“容易胆怯并不是坏事,某种方面而言,这说明你是个良善之人,所以害怕拔剑见血。 但作为一名剑客,剑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不论什么时候,它都要在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以此掌控周身三尺。静下心来,它便是你,你不必害怕自己。” 秋瞳望着手中,它是随处可见的弟子剑,灰扑扑的,从未被她正眼看过。 “它便是我……” 她前世入剑山,也取过一柄名剑,叫做太阿,太阿中有个剑灵,时常陪她闲聊,他们感情甚笃,后来……后来她也鲜少用过。 每每出手,都是剑灵在替她控剑。 她好像从未想过,剑灵会喜欢这样吗? 如果它的主人是林斐然这样的人,会不会打得更加酣畅淋漓? 秋瞳抬头看她,目色柔和下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另一声清脆钟鸣,房内再度变换。 黢黑的屋顶不见,灼热之感消失,只余无声的空旷,秋瞳蓦然四望,林斐然竟也与她分开! 如先前一般,门外又响起令人脊背发麻的窸窣响动,梆梆几声,那妖兽开始撞门,震出许多木屑。 只她一人,秋瞳心下顿时慌乱起来,向后退了数步,直至退无可退之时,她忽然想起林斐然先前的话,便低头看向手中长剑,看着看着,砰然跃动的心也静了下来。 “林斐然说了,它就是我,它就是我……我练过剑的,太阿也带我舞过,我应当没有忘。” 口中默念着,在门外妖兽破门而入时,她擦去鼻尖薄汗,拔剑而去。 …… 钟响之后,房内变换,与林斐然同处一室的不再是秋瞳,而是卫常在。 二人对视,眼中俱都划过一抹讶异,他正要说些什么,便有妖兽破门而入,嘶吼着袭向二人。 林斐然与卫常在从小长大,彼此熟悉,此时纵然没有什么交流,却也心有灵犀般地左右交袭而去,一斩一劈,一刺一挑,默契之余竟也十分合拍。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妖兽便被杀出门外。 屋门骤然关上,卫常在向她走去,却又再听得一声钟鸣,屋内再换,此时又只有林斐然一人。 这次几乎没有给她犹疑的时间,房屋刚换,便有妖兽贴脸而来,若不是她一直握剑在手,可以横剑挡开,怕是早被这妖兽利爪撕破半边。 钟音频次逐渐加快,房屋旋换也快了起来,好几次,她还未将妖兽斩杀,便被换到另一间屋室,里面或是空空,或有妖兽贴脸,总叫人措手不及,于是她的精神也逐渐绷紧,仿佛被一根丝弦吊起,不得不时时凝神而对。 房屋旋转,中途她也屡次遇上另外两人,要么是秋瞳撸着袖子,大声喊杀,要么是卫常在静色以对,仿佛在等待她的到来,每一次她都同这两人并肩战斗,但一次都未遇上如霰。 林斐然心下有些焦灼。 她希望这钟音能换得再快些,换到如霰身侧,却又不想太快,以免众人反应不及受伤。 终于,在一声叮然后,她的眼中终于出现一抹金白之影,林斐然不自知地松了口气。 如霰收回长枪,抬腿将妖兽踢出,蓦然回首,见来人是她,竟也松了眉眼,凉声道:“还以为你不在此处。” 林斐然向他走去,又问:“我怎么会不在?” 如霰扬眉看她,打趣道:“谁知道,说不准是被什么鬼拉了去。”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只回:“方才你也拉我了,那等手劲,十个我都赶不上。”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钟音,两人此次并未分开,而是到了另一处屋室,一只千足毒蚣奇袭而来,林斐然与如霰立即迎击而去。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与如霰并肩战斗,心下忽觉新奇,眼神便控制不住向他瞟去。 如霰平日里便鲜有大开大合的举动,要么是斜倚某处,要么是径直躺下,即便是高坐玉台之上,睥睨众人,也得搭着二郎腿,以手支颐,孤傲之余也颇为散漫。 此时的他——却也没有多大变化。 大抵是这条毒蚣不强,又或是她到了此处,总之他的神情不很认真,只偶尔帮她挡开几下,竟似帮辅一般,面上全无斩狼时的兴奋之色。 后来索性退下,站在一旁看她出手,这下倒是津津有味起来。 林斐然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她能和如霰认认真真比上一场? 嘶吼一声,千足毒蚣轰然倒地,震出闷响,林斐然收回剑,心生感慨,这条毒蚣确然不强,她走神相斗竟也赢了。 下一刻,屋门倏而合拢,室内只余二人。 望着空荡屋室,林斐然深吸口气静下心来,对如霰道:“‘玄门’奇特,还是得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如霰看着她,忽而笑道:“我就不信有的人没发现。” 林斐然竟也莞尔,二人一同走到左侧,看向墙上那个“玄”字。 比起最初所见,现在的它已然淡去许多,头尾两点渐渐隐没,部首转折处更是浅淡。 如霰开口道:“你们人族乾道有本经典,写的便是道玄一事,末句有言——” 林斐然接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每有一只妖兽被除,其上的玄字便会淡退一分,但若是以为杀够妖兽,直至它逐渐隐去,便真的要困死此处,再无路可出。 玄门的门,应当在玄之上。 林斐然撕下衣角,以其蘸上兽血,将玄字添满,以兽血作墨添点过后,墙上玄字渐渐流淌开,黑红墨痕转折划下,凝出一个门字,门后正有桃花轻飘。 二人一道进入。 玄门一处被破,便处处大开,秋瞳与卫常在见到此景,心下明了,便也踏入其中。 …… 桃花簌簌,香风渺渺,落花顺水而下,清风吹上树梢。 四人一同走入,忽有乱花迷眼,惹人沉醉,又有浮光跃金,幻象叠生,春风中,故人乍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秋瞳眨眼看去,一负剑少年蹲在桃花树下,梳着道髻,脊背挺拔,面色清正,正在给一断腿的野兔疗伤,动作温和,端的是面冷心热。 他抬头看来,见是秋瞳,便扬起一个笑,虽不灿烂,却也同日色一般温暖。 “秋瞳,快来,有只兔子撞到你的树了。” 于是秋瞳向前走去,面带笑意。 卫常在略略顿步,环首看去,天边正烧着灿烈的红霞,几乎将眼前的桃林都染作绯色,清澈桃溪旁,正有一人在其间来回踱步,神色略显紧张,嘴中也不停在嘀咕什么。 他到这里做什么? 他回想片刻便立即记起,是慢慢将他约到此处,有话相告。 她是要,向他诉情。 卫常在几乎没有犹豫,提步上前,步伐是他从未有过的轻快,他说:“我来了。” 林斐然忽而睁眼,只感到一阵快哉的春风迎面,张嘴大笑时,吹来的桃瓣便被含入口中,叫她嚼出些许苦涩的花汁。 她皱起眉,回身看去,像是终于记起自己在做什么,嫩声道:“停一下,停一下。” 摇晃的秋千骤停,林朗转到身前看她:“慢慢,怎么了,不想玩了?” 娘亲也到身前来,目带疑惑:“你往日不玩上一下午,可不会停的,难道吹病了?” 言罢,她抬手摸了摸林斐然的额头。 小林斐然摇摇头,将口中花瓣吐出,不停吸气:“桃花长得这样美,怎么吃起来苦比莲心。” 林朗知晓缘由,不由捧腹笑道:“叫你大笑时要张嘴,该同你娘亲学学,淑女就要掩唇而笑,不然,你学爹爹也行!” 他当真收敛姿态,扯出衣袖半遮面容,含羞看向身侧女子,吃吃笑了起来。 小林斐然:“……” 她娘亲:“……啧。” 雪风吹入,卷起地上枯草,将其旋作一个半球,簇簇滚起。 如霰倚躺洞中,斜睨看过,神色微顿,似是想起什么,他抬头看向四周,面上忽露一抹怀念之色。 “原来这桃花源中另有玄机,叫人陷入幻象,忆起过往来了。” 既然如此,他转眼看向洞口处,那里又一抹清月探入,十分明亮,他想,该到的人应当到了。 果不其然,随着那团枯草滚入的,还有一个团子,她咕噜滚入洞中,直到撞上山壁才将将停下,这一路上碎石山岩众多,她竟就这么忍着,未发出半点声响。 停身后,她扶着山壁站起,仍旧有些晕头转向,抬起的眼中带着几分迷茫。 那是一个穿得极多的小人,约莫六岁,扎着双髻,髻上簪着粉桃,桃色鲜嫩,但此时配上她那平和的神情,以及浑身浴血的刀痕,便显得格格不入。 她抬头望向洞内,见到他,愣神许久,随后望向周围闪烁漂浮的星光,一时连自己的伤势都忘了,只睁着大眼愣愣对他道。 “仙女大人!”—— 作者有话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 第74章 过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二…… 春寒料峭, 风如细刀,吹得林斐然脸颊生疼。 “慢慢,你怎么不说话?是爹学得不像吗?”林朗十分卖力, 他在宴会上见过太多淑女,其实神似八分。 她娘原本看得牙痒, 但看到中途,神色忽变, 拊掌道:“像啊, 我想给慢慢做几套衣裙,一年一套,十七八也该是你这个身形, 正好拿你试衣!” 林朗面色一顿, 随即扬手大赞:“好啊!我们夫妻这个头,她将来矮不了, 届时穿上皮甲衣,同我策马潇洒, 那得迷倒洛阳城多少良家子?” 看着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她默然叹了口气, 眸光渐渐从无言变得平和冷静,少了几许兴奋,多了几抹怀念。 几乎是见到父母一道出现的瞬间,她便意识到此处不过是一场幻梦。 林斐然于冷夜中为他们点灯多年,父母已逝的事实,她早便接受,只是偶尔忆起时会有些隐痛,再真的幻境终究是假,她不会沉溺其中。 她抬起手, 接过吹散而来的桃花瓣,视线渐渐沉了下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这便是“人面桃花”之意,圣人真是巧思过人。 她四下看去,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段记忆,这又是一段她未曾想起的过往。 到底有多少过去要被她忘记? 林斐然伸出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问出心中疑问:“娘亲,你当真要给我做衣裙吗?” 娘亲半蹲下,笑眼盈盈:“慢慢,你忘了吗,娘亲每年生辰都会送你一身新衣,如今已经为你做到十二岁了,但越到后面,越拿不准,万一长了或是短了怎么办?” 林斐然眸光微动,一针见血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做?每年做一件就可以,为什么现在就要做到十七八岁?” 娘亲神色微顿,回首看向林朗,他神色未变,同样蹲下身 ,捏了捏她的脸:“难道慢慢想每年都只穿一件衣裙?现在多做一些,以后便能换着穿,不好吗?” 林斐然喉间一塞,双唇蠕动片刻,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幻境即是过往,她无法问出不存在于回忆中的问题,这意味着她当年也问出了这个疑惑,林朗也这般回答了她。 为何会提前制衣? 只有早早知晓自己以后不在人世,才会仓促间为她裁出那或许不合身的衣裙。 而林朗这般回答,意味着他也早就知晓。 母亲当真是病重去世的么?她无法回忆起更多过往。 林斐然忽而觉得有些头痛,她越想,回忆便越发浅淡,头痛欲裂之际,幻境渐渐碎裂,如一道布满蛛纹的铜镜,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抬手捂着头,抿唇忍下,喀啦一声,幻境终于裂开,她倒入满地桃花中,不停喘|息,似是终于溺水而出。 林斐然坐在原地休憩几息,这才站起身,向四周看去。 这的确是一处桃花源,没有尽头的溪流自环侧绕过,溪边尽是桃花树,后方是一座不大的茅屋,屋顶破漏,将室内桌几照得明亮。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浸在溪中,簌簌花瓣堆积而过,似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三人眉眼舒展,唇角微扬,似是都沉浸在美梦中,她不由叹息,为何别人做的都是叫人沉浸的美梦,她却在第一时间就清醒过来。 她也想在幻境中多待片刻。 未再犹豫,她走入溪中,率先将离得最近的秋瞳抱到岸上,这才向桃溪中央走去。 那是两个最不应当沉溺幻境中的人。 一个已至神游境,道心坚定,早已脱离幻象之期,尽管现在灵脉被封,但修出的心境并未退化,他仍能勘破迷雾。 至于另一个,林斐然实在想象不出他会陷入什么幻境,既是人面桃花,入幻境的引子定然是桃花,三清山多风雪,少清桃,又有什么能叫他迷失? 林斐然在两人间犹豫片刻,还是先走到如霰身旁,拂去流过他侧颊粉瓣,一手托着后颈,一手搂着膝弯,将人从水中抱了起来。 如霰看着轻盈,实则不然,只是他身上肌肉修长匀称,线条流畅,便容易叫人忽视,误以为他轻如浮木。 林斐然微微吐出口气,将人抱到岸上,又顺手将他面容上贴紧的发丝拨开,再度走向水中。 卫常在浸在其间,乌木般的长发顺水而下,容色竟是少有的恬静与安然,也不知梦到什么。 林斐然站在一旁,面露难色,蹲身伸手摆弄几下,一时不知如何将他带回,方才抱过两人,确实有些累了。 她拖着他的后领,借着水力走了半段,好不容易快到岸边,无法再拖行,便认命地弯下身,将人抱到岸上。 三人齐齐横躺,林斐然并未呼累,反而是立即走到秋瞳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秋瞳道友、秋瞳?秋瞳?” 幻境与梦魇不同却又相似,若是别无他法之时,喊魂叫醒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秋瞳翻了个身,声音放软道:“卫常在,你怎么还会救小兔子?真善良……” 林斐然手一顿,心下划过一丝荒诞,卫常在、救兔子? 道和宫中,蓟常英一定会救兔子,裴瑜心情好时或许会救兔子,但唯独卫常在不会,不论心情好坏,他都不会。 他遇上了,只会说生死有命,念上一段往生咒,然后移开视线,问她吃不吃烤兔肉。 在卫常在眼中,万物皆同一,鲜有例外,一只兔子的离世,与一株草、一朵花的逝去毫无差别,这点同张春和简直一脉相承。 有的人果真是两副面孔,在她面前一个样,在真命天女前又是另一个样。 “秋瞳,快醒醒……” 就在林斐然开口呼唤时,另一侧的卫常在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动了眉头。 漫天霞光,映日而生,这是山下一处风景极好的荷池林,池中已有荷苞探头,蜻蜓低飞,然而林边桃花却还未谢完,枝干上钻出不少绿叶,桃荷相交,春夏相接。 自他站到林斐然身前,见她眼中跃动的眸光时,他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心上的相思藤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们已然解契,林斐然已然下山,他们不再如从前那般和鸣,但他的心却逐渐沉沦,不愿醒来。 思绪渐渐散开、融化,心间仿佛笼着一层纱雾,她曾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怀念。 怀念之时,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与安静。 林斐然问他:“卫常在,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直至此时,卫常在仍旧无法回答,喜欢实在太脆弱了,他现下只想多看看只望着他的林斐然。 他沉默不言,记忆中的他却兀自开口,将过往演绎下去:“什么叫喜欢的人。” 她耳廓微红,神色却仍旧维持着平静:“就是,每日清晨醒来想见到他,与他待在一处时会很舒适,不想见他受伤……之类的。” 卫常在思索片刻:“这就是喜欢的人?和长辈有什么区别?我见到师尊时也有这样的感受,我喜欢他么?” 林斐然一时语塞,又道:“那也是喜欢……但这不一样,你这是对师父的喜爱,我说的是男女之间,就是一看到就高兴……”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两人沉默片刻,卫常在忽然道:“虽然不很明白,但认识的人中,我见到你时会高兴,这是喜欢么?” 林斐然微怔,惊讶于他话语中直白,他却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想告诉我,我喜欢你?” 言罢,他似是意识到话中有歧义,又道:“我是说,你想告诉我,‘卫常在喜欢林斐然’?” “唔?”林斐然一时跟不上他变换太快的思绪,却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有些羞赧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对,不止是这个。” “啊。”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乌眸中荡起一些涟漪,眼睫微垂,轻颤,他握紧剑,好似忽然明白了,“你今日叫我来,是想说喜欢我,要同我在一起,对么?” 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皙白的面容顿时被红霞染尽,但她仍旧维持冷静,不叫自己乱了方寸。 她原先预想过,卫常在或许会觉得无聊,或许会不理解,或许会直接拒绝,可她没想过,他竟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早便知晓。” 林斐然忽然睁大了眼,她平日里很明显么? “有多早!” 卫常在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很早。你想和我‘在一起’?” 林斐然静下看他,眸色中却有些紧张:“你知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卫常在点头:“我知道,门内有不少在一起的弟子,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一起修行,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做什么都在一起。” 林斐然抿唇,又道:“只有喜欢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们是吗?” “……是。” “那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意识越发清醒,如今就连想要假装沉溺都已然做不到,幻境渐渐碎裂,他神情恢复如初,不再是那个内里挣扎、迷茫的少年。 他知晓自己会同林斐然在一起,甚至定下婚契。 ——早在遇见她之前,他就知道了。 幻境裂开,浑身湿透的卫常在坐起身,沾湿的乌发缕缕贴在脸侧,极致的黑白交映,他静静看向那个身影,双唇翕合,却又并未出声。 林斐然转身看他,神色微松:“卫道友,你醒了?” 他静坐原地,应过一声后,就这般一直看着她,她似是叫不醒秋瞳,眉头微蹙后,便起身走向那个契妖。 似是怕有半分磕碰,她小心抬起他的头,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 “仙女大人!” 望着女童晶亮的眼,如霰并未回答,他一瞬不瞬看着,眼中划过一抹难言的奇异。 当年听她这般喊时,他心中并未有太多触动,甚至有些许讽意,他向来对人族有些偏见,即便是人族幼童在他眼中也不乏狡猾、冷恶之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那些温顺乖巧的。 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入眼。 但此时此刻,或许是知晓后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已然同林斐然熟识,总之,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他想,这么豆大点的模样,怎么会抽条成林斐然那般高的个头? 她现下看着自己,双眼晶亮,为何长大后就没了这般色彩? 还有那双髻上的粉桃,颜色太过娇嫩,与她容色不相称,原本他是不喜欢的,此刻看来却也另有一番可爱,或许不止玄色,桃粉鹅黄柳绿其实也与她相配? 如霰抛开幻境,就这么思索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受重伤,无法动作,只能躺在此处等死的事实。 山洞内不算窄小,却并不明亮,除了洞口映入的月色与雪光可供照明外,余下的光源便只有四周浮游的星光。 于是,小林斐然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到浮游光点划过他的面庞,清晰照出仙人模样,她的呼吸顿时一滞。 这大抵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绮丽之人。 其人斜倚石台,雪发披散,眼下薄红,翠眸如漫秋波,薄唇不点而朱,一道绯色红痕自眼上斜飞而过,眼尾钩如新月又淡淡压下。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仙人,那就该是这般模样。 听到她方才的呼喊,仙人并未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她,略无喜意。 确然也不该有什么喜意,仙人受伤了。 他只随意披了件绣有金雀翎的长袍,穿着并不规整,袍角四散间,便见灰白的绷带自他的足腕起,勾勾缠缠向上绕去,贴出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过紧实有力的腰腹,最终合拢在长颈上,淡淡的血色泅出,为这过冷的白添上几分靡艳。 ——原来他不是仙女。 小林斐然看着,忽而道:“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如霰这才敛回思绪,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无法控制般扯唇笑开,声音寒凉:“看够了?还不滚出去。” 是了,他对一个生人向来没有耐心。 若不是与林斐然有此一缘,当初她作为明月来到妖界时,他也不会尚存几分忍让之意。 如霰就这般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开口,这里是回忆幻境,便只能说出回忆中的话,做出回忆中的事。 思及此,他索性沉下心来,放任自己观赏过往回忆。 小林斐然以为自己触怒仙人,便后退两步,作了一揖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只是被人追逐间失足跌落,身不由己滚到此处,绝无打扰之意!” 仙人仍旧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无温情,与看木石无异,没说原谅,却也未曾发怒,她再度双手合十,躬身三下,虔诚道。 “歹人在后方追寻,还请仙人供我一个藏身之地,待我得救后,定然为你供上香火,或是塑出一座金身。” 如霰心下好笑,他现在觉得这话可爱了,不过,当初的他可没这般兴致。 “拜我?” 他脾气向来不好,即便对上人族幼童也算不得和善,此时得她祭拜,竟没忍住冷笑了几声,颇觉荒谬。 “小姑娘,你过来——”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停顿片刻,还是挪步走到他身边,甫一靠近,便闻到一阵隐秘的香味,像是梅花幽隐寒凉,细嗅下却又十分清甜馥郁,竟叫她喉口微动。 他抬指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视线移到四周,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些浮游的光点——” 小林斐然点头,有些含糊不清道:“看到了,这是你们的仙法吗?” 如霰侧目看她,凉声道:“那些都是我逸散的血肉。 在你手边漂浮的,来自我的眼,在你脚下浮游的,来自我的心,在你颊边划过的,或许是我的唇舌。” 小林斐然怔住了,原本抬起的手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她心中清楚,他并未说谎,她方才靠近时便看到有光点钻出绷带,离开那起伏的皮肉,缓缓逸散空中。 但她越退,那些浮游的光便越要靠近,一时间双方竟追逐起来。 如霰并未在意,他收回手,擦了擦指尖,自嘲道:“拜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林斐然小心避开光尘,回身看去,正要开口安慰几句,忽而又问到那股冷香,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如同垂涎许久,饿狠了的狼。 她一怔,立即抬手擦了擦嘴角,目露惑色。 如霰低声笑了起来:“确然很香,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又改主意了,你去给我弄些雪水擦身,让我走得体面些,我这身肉便准你尝一口。” 这位仙人好像精神不好。 小林斐然后退半步,又回身走到洞边,以匕首割下衣角,兜了一捧雪跑来:“你先擦一点,不过我不吃你的肉,只要能让我待在洞中,有一处栖身之地便好。” 如霰看她的眼神忽而微妙起来:“看在这捧雪的份上,你可以待过今晚。” 小林斐然眉眼微弯,搓了搓冻僵的手,咧嘴笑道:“你还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需要在这里待上七日,七日后,我娘亲定会来寻我,届时一并将你救出,她很厉害的。” 如霰看她:“你娘亲是谁?” 小林斐然面不改色道:“她是洛阳城有名的神医,像你这样缠满绷带的怪病,她经常治,若是你现在杀了我,这病便棘手了。” 如霰眸光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后,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话。 小林斐然并未听懂,下意识前倾身子,字正腔圆问道:“‘莫拉赫’是什么?我从未听闻,是仙人之语吗?” 如霰敛下容色,笑意淡了半分:“不是莫拉赫,是——”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与她方才所说很像,却又不尽相同,他的起伏显然更多,略柔略缠,就像风卷树梢,韵味十足。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十分好奇。 “意思是,你是个小骗子。”如霰毫不留情出口,“你的母亲若是个神医,你又岂会用冷雪止伤这样的偏门法子?” 嘴上喊着“仙女大人”,动作也十分虔诚,眼底却始终有一抹戒备与审视,从滚入山洞,起身的那时起,她就一直在观察他。 她的心中一直扬着一杆秤,又以他的言语动作,神情态度为码,在其上不停加减,借此判断他是善是恶。 不过她确然为他的容貌失神一瞬,毕竟没人能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无动于衷。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否认他的话,只睁着一双净澈的眼看来,颇为大胆道:“仙女大人,你要杀我吗?” “……” 见他不言,她便缓缓展了眉眼,带起些许笑意,忽然间,洞口处传来几声缓慢的咯吱声,那是积雪被紧紧压下发出的呻|吟。 小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如霰也缓缓凝神,二人都在猜测是否是追兵赶至,但片刻后,许是他下的禁制仍旧有效,洞外之人略过此处,渐渐离开。 如霰转回眼,望向洞顶,又变了心思:“你走罢。” 小林斐然疑惑道:“方才不是说可以先待上一夜吗?” “现下又不愿了。”他想,自己当真是阴晴不定,“若是看不清路,随意拢些我的血肉去照明,饿了便把它们吞入腹中,也能饱上几日。” 但是小姑娘并未离开,也没开口,反倒是微微蹲身在石台旁,仰脸看来,手指轻轻碰过那些灰白的带子。 “仙女大人,是谁伤了你?” 如霰嗤笑一声,看过她的伤痕:“不如先关心自己。” 小林斐然却并未被这讥讽打退,她认真道:“我很关心自己,不然我不会在被追杀后活到现在,纵然我以冷雪止伤不对,但至少已经凝痂,暂时无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可你的还没好,你也并不在意,你才没有关心自己。” 如霰双眸微睐,他看过她,开口道:“我结下的阵法,最多只能撑到明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阵法散尽,杀我之人赶至,你活不了,他们可不是那些连六岁孩童都抓不住的蠢修士。” 小林斐然站起身,握住衣上的符角,又道:“为什么不一起活?抓我的也不是蠢修士,我能活下,便也能让你活下。”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如霰不禁低声笑道:“我是快死了,但还不蠢,你一个凡人,身高几尺,要如何顽抗这么多修士?” “是我们——我有办法。” 他不信:“什么办法?” “我能动,但不会术法,你懂术法,但动不了,方才滚下来时,我便见到不远处有一清潭,是难得一见的艮水潭,我曾听人说过——”小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开口。 如霰思索片刻,又看向她:“说什么?” 她坐到石台旁,脆声道:“让我待过今夜,明日再告诉你。” 如霰差点气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处水潭的确有些用处,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在此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何等侮辱的一个词。 如霰眸光渐冷,他看向林斐然那歪扭的花苞头,一时觉得自己被冲昏头脑,竟真的愿意同一个孩子联手。 他缓缓撑起身,眉头微蹙,向她抬起手:“伸手过来。” 她不解看他:“做什么?” 虽不明白,她却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给你疗伤,难道你真以为结痂便好了?” “哦。”她讷讷应了一声,放松下来,不大的身子倚着石台,只随他摆弄,忽而又明白什么,双眼一亮,“你愿意同我一起?” 如霰并未回答,但沉默已然表明一切,她这才笑了起来,十分开朗,露出一处缺牙。 治伤之余,他偶尔看过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玉雪可爱,灵气十足,想来父母便不是俗人,只是这桃红柳绿的配色实在不衬,反倒将她压得俗气了些。 “你一个孩子,是谁要追杀你?”他无聊问道。 “是一个怒目负剑的道士,他领着不少蒙面人,我都不认识。他们趁机将我掳到山中,想要一刀了结,但被我身上的法器挡下一击,再后来,我便趁着夜色跑了。” 她没有多言,但看着她手上这些伤痕,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说,就连方才从雪坡上滚下也一声不吭,其性情可见一斑。 如霰不由得看她一眼:“你叫什么?” 小林斐然依旧面不改色:“村里人都叫我小英雄。” “……” 他真的疯了才会信她,到时若是死了,便将她扔出洞罢,这里是他选好的墓穴,不想埋第二个人。 伤口处理好,她忽然伸出右手,展开一个满是细小擦痕的巴掌,双目明亮道:“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如霰侧目看她,又转回视线看向山壁,默然片刻后,草草抬手同她合掌,声音清脆。 七日,他接下来要同一个小萝卜头,在这苍岭中“相依为命”待上七日。 喀啦—— 四周不停传来碎裂声,就连洞门前清幽的月色也断作数片,裂缝外传来林斐然低声的呼唤。 如霰神色一变,俨然已经清醒,目光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凉。 他看着小林斐然,趁着幻境将破未破之际,忽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仰面看来时,薄唇轻启,又是一道悦人的音调:“——” 他说了个词,在她疑惑的眸色中,挑眉解释道:“小英雄。” 她眸光微动,双眼圆睁,忽然间,四周层层裂开,游离的光点渐渐向她靠拢,在她注视的目光中,他向后倒去,幻境已碎。 再睁眼,便是一片澄澈悠然的蓝天,同这蓝天一道出现的,还有林斐然探入视线的头。 她看起来竟也有些惊讶,长长松口气,低声在他耳边道:“尊主,你居然也中了人面桃花的陷阱。”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算陷阱,只是再度忆起了与你相识的过往,有些感慨。” 林斐然道:“感慨什么?” 如霰弯唇一笑,这次倒是回得坦荡:“你救了我,要我许下一个诺,不过你既然忘了,便也不作数了。” 许诺? 林斐然没有半点记忆,纳罕道:“不可能,我若真的救了你,绝不会以此要挟什么。” 即便是现在,她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 如霰看着她,不咸不淡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这话说得暧昧,却听得林斐然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如霰转眼看她,那双墨色眼瞳中隐隐透出些青碧:“意思是,你还要揽着我多久?” 林斐然立即放手起身,有些尴尬道:“只是为了叫醒你……他们已经醒了,正在茅草屋内,我们一道过去。” 说完这话,她匆匆向里赶去,身影极快。 如霰在后方看着,目光微动,薄唇轻启道:“好呆啊,林斐然。” 第75章 钓坛 两人都不是好茬 待林斐然入了茅屋, 如霰这才收回视线,细细看过这片桃花林,再闲庭信步般迈入其中。 甫一入内, 便见几人相离甚远,神色不一,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静立原地, 有人早已抛却一切, 认真查探起来。 他不一样,他最后醒来,最后走入, 也最为春风满面, 就像风雪归程中的旅人,终得酣眠一场。 他心境高, 在幻境中早早勘破,故而并无困心之扰, 加之如今与林斐然熟识, 再见到幼时的她, 便不由自主略过周身彻骨的痛楚,只以三分真切的故人之感,以及七分未曾察觉的好奇填满心绪。 就像隔着身躯,在看一场与他毫无相关的影戏,戏中主角便是这位花苞头打蔫,却异常有生机的小姑娘,她每每开口,每每动作,他便要在心中感慨——这确然是林斐然。 于如霰而言, 这般感慨其实有些颠倒。 他原本是先认识的小林斐然,与她同处七日,有了救命之恩,又生出些惜才之心,这才在认出替嫁而来的她时,多了几分欣赏与宽和。 这份来源于过往的恩情,应当凌驾于所有之上,叫他重见时只余纯粹的谢意与怀念,而不是被另一些繁杂的情绪冲散,叫他恍如初见般,在她身上追寻林斐然的影子。 幼时的她与现在纵然有不少相同之处,但还是变化太大,就如此时,他绝无可能见到林斐然大笑露齿的模样。 他走过去,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道:“有发现么?” 林斐然早已从短暂的尴尬中脱离,一心扑在茅屋上,于是摇摇头:“没有,不过这柜中碗筷干净,侧方的床榻也十分整洁,并无尘灰,此处有人居住。” 秋瞳面上喜色一顿,显然是想起先前那位四肢奇畸的男子,不由得凑到林斐然身侧,又低身向床底看去,长松口气:“床下无人。” “这里住的应当是位老翁。” 卫常在终于开了口,他不知何时理好心绪,面色已恢复如常,雪色潋滟剑负在身后,又是那般清冷孤绝,拒人千里之姿。 他缓步走到门侧,看过后方鱼篓,又道:“看来是出去打渔了,既然此处有人居住,那解阵之法便不会在屋内。” 他走近几人,视线梭巡一圈,落到林斐然身上:“可要出去寻人?” 林斐然全然不知他心中起过怎样的波澜,又是如何将自己哄好,只知道他的思绪终于收敛到此方秘境,开始解阵。 于是她看过另外两人,见他们没有异议,便点头道:“一同出去。” 此处明日高悬,桃花簌簌,一切都静谧无声,唯有一条好似没有尽头的桃溪潺潺而动。 几人顺溪而行,大抵走了一刻钟,才在溪边见到一个身披蓑衣,打坐垂钓的老者。 只是,他的头顶独有一片乌云,正遮阳避日,下着淅沥小雨,与周遭灿烂光景截然不同。 几人互看一眼,便都从芥子袋中寻出纸伞,缓步而去,临近时,林斐然才看清他钓的并非游鱼,而是酒壶。 桃溪之下,遍布着大小不一的褐色瓷坛,密密麻麻,恐有上百个,坛上封泥,未被流水冲去半分,只乖巧潜在水底。 老翁红光满面,身形略显富态,回头看过几人后,抖抖鱼竿,喊号般大声道:“人已到,鱼何来!” 溪底传来叮当声响,几枚气泡上涌,一个拳头大小的瓷坛便跃水而出,泥封上铸有的小钩挂上钓竿,咣当被老翁收回。 他接过坛子,抖抖蓑衣上的水滴,耍杂技般从小小瓷坛中抽出一根约莫丈长的钓竿,回头对几人咧嘴笑开,随后又抽出一根。 他仿佛真的在做杂耍,抽一根便看他们一眼,待林斐然几人的神情由初时的好奇、惊讶转到此刻的平和时,他嘟囔两句,索性一口气抽出四根,扬手甩到几人身前。 “看起来都是孩子,怎么一点童趣都无。钓竿在此,自己寻个位置罢,老头子我也不想为难人,在朝圣谷待久了,就想叫人陪着说说话,钓出酒坛后陪我吃顿饭,便各自离去罢。” 林斐然抬手接过,又问道:“敢问前辈,要如何才能钓上,坛中又都有什么?” 老翁揉揉鼻子,将鱼竿甩出:“坛中什么都有,天地万物尽在水中,你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至于如何钓上——只要你真的想要,万千金坛中,自会有一个回应。” 想要什么? 几人神色各异,不再言语,只在老翁附近寻上一处位置,在这既晴又雨的奇异天色下,静坐甩竿。 林斐然望向水面,正思索自己想要什么时,坐在她左侧的老翁忽然挪了身子,一屁股坐到她身侧,蓑衣上的水滴溅起,落了林斐然半身。 他惊呼一声,给她递了块手绢,放低声音道。 “大意了,大意了,老朽可不是故意溅你一身,小姑娘,你可是叫文然?” 林斐然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她接过手绢,不动声色道:“无碍,几滴水罢了,前辈知道我?” 他嘿嘿一笑,再未开口,却有一道声线密传入她耳中:“自然知道,你可是认得连容——就是你们师祖?” 林斐然知他不愿暴露,便未开口回话,只点头代答。 老翁又道:“你可是出名了,先前你在宝应棋局中以纯然的灵力毁阵时,便有不少圣人注意到你,只是不曾知晓名姓,后来你们师祖在街上溜达,知晓此事,逢人便提起你,说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我们多加关心!” 林斐然:“……” 先前旋真被她召来文斗,临走时曾告诉她,他们所在之处有一方极大的镜台,镜中之景变换万千,可看到每一位修士的所作所为,而且总爱停在她身上,叫她低调小心。 …… 她是低调了,但全被师祖捅了出去,好在他还存有几分理智,没有全说。 林斐然低声道:“师祖言重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老翁意味深长一笑,又凑过来嘀嘀咕咕:“勿要妄自菲薄,就是普通人才难做。修道之人,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呼风唤雨,又活得长久,便容易拧巴极端,走入疯魔,就像那两人——” 老翁朝如霰和卫常在努了努嘴,摇头道:“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老朽就知晓两人都不是好茬。 白衣那位,身上金饰诸多,却丝毫不觉累赘,样样在身,本是一双多情含笑的桃花眼,却偏叫他睨出几分凉薄和不屑,说明此人心气极高,绝不屈于人下,且爱好华美,还有他的唇角,不扬而微翘,鼻骨挺直又有微峰,没有半点苦意,说明他从不委屈自己,天生的主子命。 这种人,平日里见什么都不喜,什么都不入眼,但一旦见到中意的,便一眼万年,好比杜康遇酒,沉沦不出。 不过他绝不委屈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 林斐然脊背一寒,不禁轻咳一声,止住他的话头:“前辈,他看过来了!” 老翁讪讪收声,随即又想起什么,挺直腰板道:“我是圣灵,我的道法他岂能勘破,不必害怕,老朽这是教你识人。 蓝衣那位,衣襟规整,领口紧封,端的是清冷高洁,不容侵犯,但你细细看去,腰封处勒得极紧,却又随意扣合,一解便开,说明他心下其实根本不在意。 还有他的双眼,分明是凤清之目,却又叫眼睫勾下,冷然薄唇,却又有舔舐的微痕,说明他习惯这般看人,习惯暗自舔唇,内里风。骚,毫无规矩,是个十分缠人、拧巴。 叫他缠上,此生大抵是甩不开了。” “竟是如此?” 林斐然有些讶异,她不由得与老翁一同看去,目露探究,卫常在微微侧目看来一瞬,又兀自转回目光。 “你看,他面上不显,却挺腰坐直,分明是故意。”老翁咋舌出声。 林斐然看向秋瞳,彻底被引出好奇之心:“前辈,那她呢?” 老翁转头看去,摸摸下颌:“这姑娘面色单纯,眸底清澈,看来很受家里人疼爱,性情没有大问题,不过也容易偏执。” 老翁回头看她:“你呢?你不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我看起来如何?” 老翁嘿然一笑:“不告诉你!” 林斐然:“……” 难怪和师祖玩得好。 说了好一番话,老翁心情大好,却又有些疲累,便在一旁休憩感慨,林斐然也开始思索自己想要什么。 她缓缓闭上双目,在潺潺溪水中吐出一口浊气。 忽而间,万籁俱寂,她再睁眼时仿佛自己化作鱼钩,在溪底随水漂流,偶尔在坛上敲敲打打,却总挂不上一枚弯钩。 这一路走来,疑窦丛生,事事成迷,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事,也有太多的不明白。 护身玉佩之事,道童之事,母亲之事,记忆之事,铁契丹书之事,剑山之事……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叫她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但兜兜转转,敲敲打打,她终于还是停在一方静坛前。 想得越久,便越发念头通达,萦绕在心的始终只有一事,母亲之死到底真相如何? 一时间,静坛微动,咣当作响,林斐然在这搅乱的溪水中骤然回神。 老翁望着水面大笑,咚然一声,一个硕大的酒坛挂上她的鱼钩,重量之沉,竟压得鱼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似是要将她也拖入水中。 林斐然立即站起身,肩上纸伞翻倒,她便在晴雨中与这酒坛角力起来,余下几人抬眼看来,面色微动。 溪中那方酒坛还在涨大,起初只是铜盆一般,还算能动,但随着她用力拉扯,竟大如顶缸,不出水面,反倒渐渐下沉,甚至还有涨大之势。 林斐然已然被拉入溪边,面上挂着雨珠,清水浸湿鞋面,足下碎石被踏出闷响,她仍未放手。 如霰神色不动,却已站起身,卫常在同样前行一步,眉头微蹙。 老翁一一看过,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能拉起的。若拉扯不来,不如换个‘轻巧’问题。” “不必帮手!” 林斐然并未放弃,她止住如霰等人,兀自抽出弟子剑,旋身一转,密密水花四散,寒凉的剑光一闪而过,深深插入溪石地。 她弓步在侧,一手执剑,一手握杆,如力挽强弓般,生生止住了酒坛下沉之势。 咕噜声响,顶缸般大小的酒坛再度涨开,宽如巨石,重若千斤,林斐然抿唇不言,仍旧施力,脖颈上青筋骤起,臂上肌肉紧绷,深插的剑嗡鸣不断,直至喀啦一声—— 长剑在溪石地中划出一道长痕,她被缓缓拖入桃溪深处。 溪水漫过足踝、膝弯、大腿,直至淹没腰肢时,她才不甘松口,只在心中道:“我想知道,母亲是否病重而亡?” 砰然一声,大如屋脊的酒坛炸裂缩小,林斐然一时卸力不及,仰倒水中,浇了个透心凉。 她没有犹豫,立即抹脸起身,急急拉回钓竿上的酒坛,拍开泥封,却发现坛中无酒也无水,只有一张规整的字条。 ——否 纵然心中已有猜测,但林斐然还是怔然在地,她紧紧看着这个“否”字,片刻后,字条散作桃花,随水而去。 她默然片刻,湿漉漉走到老翁身旁坐下,像只落水小兽,眸光微动,神情是遮掩过的平静。 他笑过一声,挥了挥手,于是她滴水的衣衫褪干,头顶乌云散去,独独给她留出半片晴朗。 秋瞳看过她,神色微动间,又回头望向手中钓竿。 毫无疑问,这位老翁必定是圣人,而她入春城的目的之一便是得胜后见圣人,问出青平王真身一事,如今良机在前,她不能放过。 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 心中念着想要得到的答案,手中钓竿也上下浮游起来,她慌忙探头看去,溪底浮潜的酒坛倒不像林斐然拉起的那般骇人,却也有木桶大小。 她抿唇不言,用力将酒坛拉出,急急拨开泥封,里面也只有一张字条,她探手取出时,额上不由得沁出些薄汗,纸张缓缓展开,竟两面都写有字。 一面写着“是”,一面写着“否”。 秋瞳看得疑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字迹,一时疑窦再起,她正想要甩竿再问时,原本韧性十足的钓竿竟然断裂。 老翁朗声笑开:“一事不再问。” 林斐然与秋瞳一前一后起竿,虽有意外发生,但并不算慢,卫常在与如霰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人仿佛入定一般,好似真的在临溪垂钓。 过了许久,久到林斐然神思收回,理好心绪,他们仍旧毫无动静。 老翁笑了几声,又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起来:“你看白衣那人,看似专注,实则眸光空茫,他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什么也钓不起来,真是奇了; 还有那个蓝衣雪人,眸光繁杂,唇色微抿,太拧巴的人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他朗声道:“钓酒坛比你们先前斩妖兽简单,钓不起来,那就一直留在这陪着老朽罢。” 话音落,如霰手中钓竿微动,他右手扬起,一个双拳大小的酒坛便轻巧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后落入他手中。 他拆开泥封,向里看了一眼,双眼微弯,略显矜傲地看过桃溪,启唇点评道:“还算有品。” 不过他并未将坛中之物取出,谁也不知是物件还是字条。 另一处,卫常在也终于睁开眼,他钓起的是一个更为窄小的酒坛,几乎只有一拳大小。 他揭开泥封,从中取出一样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粒豌豆,又像是一粒药丸,他敛下眉眼,将东西放入芥子袋,并未开口解释。 “好!”老翁拊掌大笑,“终于可以一同吃些东西,等你们钓鱼都等饿了!” 他站起身,抖抖蓑衣,于是半空中乌云尽褪,细雨已歇,他提起脚边余下的几个酒坛,扛起鱼竿,如同一个真正的渔夫般领着众人向茅屋走去。 刚一进屋,他便招呼众人坐下,全然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自顾自高兴地提起其中一个酒壶,竟有青鱼源源不断从中游出。 “老朽不才,爱做鱼吃,这全鱼宴最是拿手,你们可都要好好尝尝……不准帮忙,你们哪里懂鱼!” 林斐然收回手,点头道:“多谢前辈。” 如霰同样颔首而过,坐到林斐然身旁,秋瞳心下不解,仍在思索方才的字条,有气无力谢过后随意坐下,卫常在同林斐然一般,开口谢过后才落座。 老翁心情大好,做菜时胡乱哼唱,几人便在桌上交谈起来,不过主要是林斐然与如霰交谈。 当然,是如霰挑起的话头,他向来可以视旁人如无物。 如霰开口问道:“说来,你也许久没吃过东西,饿不饿?”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太久,不过确实有点饿。” 如霰略弯唇角:“就一点?”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是很多。” 不是有点,是十分饥饿,好在她惯于忍耐,尚且能压下这股饥饿带来的燥意,若是换作常人,早就失神发飙。 如霰的视线又落到她的臂上:“方才看你臂力不错,学过箭术么?” 林斐然视线向卫常在二人处瞟过一眼,点头:“学过,不过臂力是练剑练出的,我不习惯射箭。” 他的问题还未完,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你下盘也稳,锻体练得如何?”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幽凉的声音插入:“作为她的契妖,你是不是看得太过仔细?” 如霰话音一顿,转眼看向卫常在,嘴唇仍旧扬起:“那又如何?”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无知觉的声音插入:“的确好看,有种特别的流畅之美,我也看了许久。” 两人转眼看向秋瞳,无言般收回目光,只看着桌前几寸。 林斐然望向三人,一时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看得这么仔细,若她方才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脸上似有火烧,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直至一桌真正的全鱼宴摆上时,众人才知道老翁所言非虚,他擦擦手,摆上碗筷。 “都吃吧,吃了送你们上路!” 秋瞳执筷的手一顿,默默看去,老翁自知说错了话,朗声笑道:“吃了送你们出去,我要等下一批人来咯!” 煎炒烹炸,炖煮炝锅,十八样鱼菜毫不重复,色香俱全,几人一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但不多一会儿,众人吃饱撂筷后,这全鱼宴却没多大变化,好似只受了点皮外伤。 老翁放下筷子,神情失望:“这就饱了?四个长身体的少年人,就几筷子的量?” “我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如霰凉声开口,随即抬起下颌,点向林斐然,“真正在长身体的只有她。” 众人一同看去,林斐然吃相不差,慢条斯理,但一直未曾停过。 卫常在与秋瞳一开始心绪平稳,默默等待,直到全鱼宴受了重伤时,他们才觉得不对。 秋瞳心下暗惊,怎么林斐然下山一趟,胃口翻了十倍,难道她下山后从未吃饱过? 比起秋瞳,卫常在更是讶异,他从来不知林斐然这么爱吃,甚至开始怀疑她以前同自己一道吃饭时,真的吃饱过么? 讶异归讶异,他还是抬起手,悄然将她面前空盘撤下,换上自己身前的鱼。 在桌之人中,只有老翁一人又惊又喜。 “好好好!”他喜到连说三声,“这才是我的好后生,一身的胃口!能吃就多吃点,鱼肉管够!” 林斐然:“……” 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如霰别开眼,眼中笑意未褪。 一桌全鱼宴,竟真的被林斐然吃了个干净,只剩半拉鱼骨,老翁看得红光满面,又邀几人在此休息片刻。 “大门在此,睡饱了,不想睡,都可自行离去,老朽我又要去钓鱼了!” 老翁顶着头顶一片乌云离开,满是笑意,林斐然几人向前为了寻花,连续消耗已久,确然有些疲乏,便在此小憩片刻。 桃花悠悠,溪水潺潺,几人终于在这天地号房中吃饱喝足,一同向老翁道别后,这走到门前。 桃木凿出的木门上写有“天地”二字,其上钉有一枚铁钉,林斐然与卫常在将各自的门牌挂上铁钉,四周便响起一道铃音。 片刻后,木门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几位客人,可是要退房?” 是那店家的声音。 林斐然答道:“是。” 于是木门大开,店家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门外,只道:“恭贺诸位出房,可得桃花令三枚。” 林斐然四人踏出桃林,行至幽暗的客栈内,秋瞳忽而想道:“现在是第几夜了?” 店家引着几人走下楼梯,行至柜台领取花令,只道:“第三夜了。” 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九枚花令,还未递给几人,便听得一道罡风传来,四人立即旋身散开。 林斐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站着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修士。 几乎是一瞬间,她立即回身到柜台前,将所有花令尽数纳入谱图,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道:“丁师兄,她把花令吞了!” 为首之人看向卫常在,忽而咧嘴笑道:“这不是青云榜榜首吗?卫道友,此人竟将你们的花令一并吞了,且由我为你讨回!”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卫常在并未开口,只以剑相拦,蹙眉道:“这位道友,修士间不可内斗,你忘了吗?” 丁明笑意未变,只是更冷几分,他心中暗啐一声倒霉,竟遇上了卫常在,他心知此人厉害,纵然此时人多,却也不敢硬碰,更怕动手之后被他逃脱,去向祀官揭发…… 他阴恻恻看过林斐然,敛下杀心。 “卫道友,就不怕她将你们花令吞下,再不归还?” 有人试图开口挑拨,哪知卫常在根本不买账,一双乌眸只静看向他,随即略过,望向丁明:“请让开。” 丁明冷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卫常在领头,秋瞳其次,二人一同走出,如霰也抬步跨过,眉头微蹙,只有林斐然走在最后,心下却觉得不对。 四人刚刚走出客栈,林斐然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嗡鸣,她立即拔剑回身,足尖轻点,试图截下那道寒光,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丁明剑下,那个方才还笑吟吟的店家已然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半剖开,面上神情微变,似是含笑而去。 他的尸身上,五脏六腑清晰可见,条条血脉蔓延生长,篷然勃发,终于攀爬汇聚在心脏处,开出一枝含粉染红的春桃。 丁明毫不犹疑将花摘下,扯唇笑开,有意无意地看过几人,讥讽他们怔然的神色。 “做什么任务,杀人摘花不更简单?” 在林斐然提剑上前时,他们唤出群芳谱,在不断的讥笑声中,一朵暑荷凭空绽开,下一瞬,八人就这么消失眼前。 林斐然回身看向血泊中的人,抿唇不语,右手紧握。 站在门外秋瞳不知看到什么,惊呼一声:“你们快看……” 林斐然快步走出,站到门外,向亮着长明灯的街市看去,和平不再,处处刀光剑影,一个个花农倒在血泊中,面含微笑。 一阵夜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传来,极为浓烈呛鼻,令人作呕。 就在她怔愣之际,春城中再度响起磅礴的钟声。 咚—— 咚—— 咚—— 喀啦一声,客栈内传来几声轻响,林斐然脊背立时划过一道寒意,她转头看去,那血涌般的柜台后,原本被剖开身子的店家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门外几人,面带微笑,只道:“欢迎几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 75-80 第76章 破关者 唯一的变动 温热的血沁入地板, 沿着缝隙缓缓流到门前,却又仿佛被什么吸收过一般,再无踪影。 “他、他竟又活了, 可他方才不是被剖了胸腹?”秋瞳掩唇惊呼。 卫常在凝眉向街市看去:“不止是他,风中腥味已散, 这条街市的花农应当都活了过来。” 钟响之后,长明灯下的修士站起身, 甩开剑上已不存在的热血, 面色无悲无喜,仿佛方才只是斩过一根草芥,他们互不干扰, 将手中摘下的花放入谱图, 随后匆匆向下一处行去。 见一人从身旁走过,卫常在抬手拦下, 面色未有不忿,却也无喜意, 只是淡冷的平静:“这位道友, 花农又现, 不再守着取花吗?” “你是,卫道友?”那人看他一眼,认出身份后骤然松下戒备,神色熟稔了些,又疑惑道,“你难道不知吗?取过一次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一天顶多能取三次花。” 卫常在还未开口,秋瞳便道:“这、这不是杀人么!” 那人打量过她, 本要回两句嘴,但念及是卫常在友人,便也吞下,只蹙眉道:“这位道友,你仔细想想,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真有人能身上开花? 他们无痛无觉,连简单的交谈都做不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分明不是真人,要么是一段极其拟真的假象,要么是做得极真的偶人,但绝不是真人,不必在意,若是真得老老实实闯关,那飞花会结束得等到猴年马月?” 秋瞳一时语塞,她确实也无法说清他们到底是真是假,这般死而复生之力,许是圣人道法也说不一定。 卫常在眸色看似冷淡,实在正细细打量他,从其神色及目光中评判此人话中真假,善恶几何,他虽不大懂良善之人,但对恶人却是了如指掌。 “先前我等为了取花误入秘境,花费时日不短,便不大知晓城中之事,不知这血肉取花之法,是何时开始的?” 那人微怔,眼中先是划过一抹惊讶,后又归于了然,卫常在这样的天纵英才,自然不会愿意用此等血腥的手法取花,他本身就有破关之力。 思及此,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些许耻意,却又很快被压下,他们不过是各得其法罢了。 他清声道:“大抵是从第二、第三夜交接时开始的,破关之法太难,许多人取不了花,名榜上的位次又不得进,便焦躁起来,试图夺抢花令。 混乱之际,又有人说曾见过肉身生花之法,杀一人,可生一花,后来有人听信,想要尝试一番,却也有人反对,两方冲突之下,一名花农被波及……在他死后,确然有一朵花从血脉间生出,后来便……” 原来所谓花农,不是卖花人,而是以血肉化作松软腥烂的泥土,筋脉连接间养出名花。 卫常在垂下眼睫,余光悄然扫过林斐然,他并非对这肉身生花之法感兴趣,他只是怕林斐然会“多管闲事”。 以方才情势看来,用此法取花之人必不会少,她若要管,可不是一两人能止住。 场面一时寂静,那人忽又凑近,低声道:“卫道友,你们刚取花出来,定然不知外间变化,如今被杀的可不只有花农,群芳谱图也是可以抢夺的,不少修士折戟其间,至今杳无音讯,你看——四方天柱上都已没有祀官,抓不过来了,你们可要小心。” 言罢,他也不再逗留,向几人行了道礼后匆匆离去。 如霰敛容思索,忽又看向林斐然,只见她一语不发,纵身跃上屋檐,看向天幕中的名榜。 名榜第一仍旧是“晨风”,下方位次却变化极大,先前的前二十位,大多是青云榜榜上有名的修士,此时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且位次变化极快,几乎是一瞬一变,就像这城中局势一般。 她静静看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向卫常在及秋瞳走去,唤出谱图,从其中取出六枝桃花令。 “这是你们的报酬,方才一时情急,这才将它们收入谱图中,并无私吞之意。” 秋瞳双眼圆睁,抬手接过,立即道:“我们方才并未怀疑你!” 林斐然眸光平和,点头道:“我知道,二位不至于受人挑拨。这几枚桃花令收回后,我们便分道而行。” 卫常在眸光一动,但并未开口,反倒是秋瞳疑惑道:“你要去做什么?” 其实不光是卫常在疑虑,就连如霰与秋瞳都在思索,他们在想林斐然是不是要出手,但出乎意料的,林斐然眸光有变,却并非是不忿,她说:“我要去取花。” 此次飞花会实在太过吊诡,若想要早日结束,便得早日将花集齐。 另外三人不语,秋瞳忽又问道:“那些花农,到底是真人或是幻像?” 林斐然摇头:“我也不知。” 世上断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之法,她无法解释此等异象,再者,她也想不通圣人此举的缘由为何。 与此同时,以血肉生花之法取花的人太多,再加上此处有灵力限制,若无花令加持,她不论想做些什么,都无异于螳臂挡车。 她再度向上看去,不论是卫常在、秋瞳、沈期亦或是她,均已不在名榜之上,难道堂堂正正破关便比不得杀戮来得快?难道歪门邪道总是捷径? 她望着那些窃喜之人,不由得握紧手中剑。 “此时城中已不太平,若我没有猜错,经过数夜,已有不少宗门及散修各自结盟,共同御敌。不知你们是哪门弟子,还是尽早回去联盟为好。” 林斐然回身看向卫常在二人,再未给他们多言的机会,只是略略顿首后便同如霰离开。 春城之内,此时正陷入一种短暂而乏力的平和,那是不断杀戮后暂时修养的宁静。 四个时辰后,新一轮的杀戮再启。 她有四个时辰。 …… 此次参与飞花会的修士不少,自从发现血肉生花之法后,城内修士便兀自分作两派,杀或不杀,其间并无转圜之地。 起初,不杀之人自然更多,这般血腥残忍的法子,并非多数人所能承受,但随着名榜上位次掉落,众人几乎可以想到此次飞花会落选,不得入朝圣谷的结局。 朝圣谷开,百年难遇,是诸位修士的大机缘,且此次又拦了境界,只要照海境及问心境,没有高阶修士打压争夺,若能入谷,不说灵宝灵器,即便是谷中随意薅过一把灵草,也能叫他们少走十几年弯路。 利字当头,又有谁能不动心?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时,先前被杀的花农竟然就此复活,一时间便如烈火烹油,沸反盈天,不杀之人顷刻间倒戈大半,也挥起了刀。 纵然动手更快,但花农数量终归有限,一位花农一日只能供出三枚花令,晚了、慢了,便什么都没了。 直至此时,仍旧坚持破关取花之人少之又少,杀与不杀,破关与屠戮,已然泾渭分明。 屠戮者在时限到时便倾巢而出,血洗而过,破关者便在四个时辰的喘。息间隙获取花令,一时间你追我赶,已不仅仅是个人间的较量,更上升至“论道辩经”,不以言语相对,只用行动攻讦。 只是囿于天资,破关终究要慢上许多。 四个时辰再启,屠戮者隐入暗色中,再度瓜分,破关者叹息着从门槛上起身,望向屋内缓缓爬起的花农,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样坚持是对的吗? 他分明又活了,杀一个偶人有错吗? 为了一个偶人放弃入朝圣谷,放弃面见圣人? “学弟,他们到底是真人,还是木偶?”一位太学府弟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期神色不改,握着手中的老笔,抿唇道:“秦学长,真人与木偶又有何分别,不论眼前是什么,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在我们顺从、屈服于心中私欲,挥起屠刀之时,就已然破境。” 白袍修士面色微红,举起手中笏板,羞赧道:“学弟说的是,是我迷惘了,大利当前,心关难守……纵然此行不得入朝圣谷,我也认了,但你看那名榜,凭什么他们就能上去?我境界不够,心中到底堵了口郁气!” “我也堵得慌,越看名榜越不是滋味!”另一位弟子愤懑道。 他们都是太学府的弟子,在入城的第一夜便汇合一处,互帮互助,后来出现血肉生花之事,也屡次劝导其他修士,未曾同流合污,只因此法与他们所学的道义不符。 不过愿意听从劝导的人也所剩无几。 “就是!身为修士,岂能以人身养花,走上歪门邪道!”有人震声附和。 沈期一行人转头看去,却见五六位紫衣修士恰巧行至此处,面色同样不忿。 沈期未曾见过他们,并不识得,他身旁的学长却眼前一亮,对着为首之人行了道礼:“泡棠道友,诸位道友,别来无恙。” 为首的少女怀抱长剑,微冷的面色缓和,向他们点头回礼:“秦学长,别来无恙。” 秦学长回首看向沈期,为他引荐道:“学弟,这几位都是太极仙宗的弟子,这位是饮海真人的爱徒,泡棠道友。” 沈期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久仰久仰——泡棠道友,太极仙宗只余诸位几人么?” 他问得唐突,泡棠却也不在意,只解释道:“一人之力太过弱小,我等便群策群力,分为几波,各自寻花,多余的可以互相转赠,力求弟子都能入谷。” 秦学长略有羞愧:“贵宗弟子不论智谋或是身法都极为出色,我等只能写写画画,唯有蘸取剑兰花汁才可挥毫施法,是以只得共同行进……” 泡棠摇头:“秦学长不必多思,此番飞花会破关取花极为困难,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倒戈,我们来此,就是想同太学府弟子联盟,互相转赠多余的花令,学长意下如何?” 秦学长怔然,似是未曾想到他们来意为此,有些犹疑:“这……” 泡棠正色道:“秦学长若有顾虑,尽可以桃花令作符,盟定心契,我们绝不会滥杀滥抢!” 秦学长立即摆手:“绝不是这个意思,不论是贵宗或是泡棠道友,我们都信得过,只是,有用吗?” 泡棠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恰巧看到天幕中的名榜。 秦学长叹息道:“每每到修养之时,瞬息万变的名榜便不再浮动,这意味着除了榜首‘晨风’以外,余下所有人都是屠戮者,泡棠道友,你我两宗纵然通力合作,又有什么用?” 泡棠眸色微暗,她自己也察觉此事,恐怕不只是她,所有破关者都心知肚明。 众人幽然观望名榜之际,忽有一个陌生的名字跃然而入,落至最后一位。 于是死水般的名榜中,有了一抹极为显眼的变动。 沈期呼吸一窒,喃喃道:“……文然?” 说出名字后,他的唇角忽而带上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几乎是一盏茶后,“文然”跃升至第七十八位。 泡棠看着,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在这个花农无法被杀灭的修养之时,能够在名榜之上移动的唯有破关者。 她声音拔高不少:“文然?有人认识她吗?” 秦学长摇头:“未曾听闻。” “这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不止是破关者,就连暗处休憩的屠戮者都站起了身,向天幕看去,眉头紧皱。 城内所有目光都凝聚至名榜上,看着这唯一的变动跃升。 ——七十六 ——七十三 ——七十 不到半个时辰,“文然”这个名字已然跃至六十。 寂静无声的春城一时间哗然起来。 第77章 墨画 “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半个时辰前。 林斐然二人与卫常在他们分道而行, 她抿唇思索之际,忽听如霰问道:“我还以为你要提着剑去一个个拦下。” 林斐然回神,诧异道:“且不说此处灵力受限, 即便没有限制,我也做不到以一敌百。” 如霰知她还有下句, 抱臂在胸,一步一步随着她向前走去:“说说你的想法。” 林斐然斟酌片刻, 开口道:“此时名榜几乎凝滞不动, 想来上榜之人都是动手屠戮之人……我没有什么远大想法,只是不禁困惑,难道正道就比不上邪路?凭什么老实破关比不过一把屠刀来得畅快? 我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愤慨, 只是有怨。” 如霰含笑看她:“所以?” 林斐然道:“所以,我要将春城之内所有关卡破过一遍, 叫所有人看到,正道远比邪路稳固踏实得多。” 如霰指尖轻叩, 转身道:“我入春城不过是为了试探, 若是能入城参加飞花会, 便也能入朝圣谷,至于飞花会上发生何事,其实与我无关——”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睨过林斐然疑惑的神情,微微倾身,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自他指尖流过,亮在两人眸底,他在她耳旁低语道。 “那些圣人总爱打量你,所以我不多言, 但你知道我恢复了什么。纵然我灵脉被封大半,但惩治一群初出茅庐的修士,实在算不得难事,只要你想,我可以出手,只要你……” “我不想。”林斐然神情未变,眸光清正,“我知道你修为高深,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但圣人设下的缚灵阵也说破就破,对付一群问心境修士又有何难?但若是如此,我与他们无异。” 如霰直起身,意味深长看她:“条件都未出口,你便拒绝了?又不是要你的命,对你来说不难的。” 林斐然仍旧摇头,目光紧紧看着他半晌,随后向其中一间亮有长明灯的坊市走去。 “我只是想告诉众人,关卡并非无法可破,做不到,就多练。” 走到一半,察觉身后人未跟上,回身看去,目露疑惑:“怎么了?” 如霰只挑眉看她,自有一番矜傲之色,见她停下脚步等待,又回身走到身前,眉眼这才松了些微,只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既不愿我这般出手,那我也取花令,这与你的底线总不相悖罢?” 如霰作为妖族眷属随她入飞花会,虽无群芳谱,但从先前情势看来,他是可以破关的,只是破关所得的花令只能由她施用罢了。 若是他愿意动手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林斐然思忖片刻,心上又莫名浮起许多不解,他转这么多弯,到底想要什么? “你的条件是?” 如霰垂眸看她,薄唇微弯,墨绿色瞳仁中浮起斑斓碎光,他微微眯眼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林斐然很是疑惑,他作为一界之主,除了朝圣谷中的灵草外,其实什么都不缺,再加上先前钓坛时,老翁也说他什么都不想要,现下竟又有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又无法自抑地升起几分好笑,他实在太直白了,哪有明着要礼的? 她缓了神色,眸光微闪,道:“你要什么?” 如霰看她一眼,天经地义般开口:“你要送什么礼,自然是由你来想,难道还要我来操心?那与我自己送自己有何区别?” 林斐然不由失笑:“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如霰看过她,心情尚好,点头道:“准许你问。” 林斐然开口:“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送礼一事?” 如霰抱臂不言,只这么看着她,片刻后回身向另一处走去,声凉如玉:“因为我要送你东西,所以你必须回礼。” 在桃花源中钓坛时,他心间其实一片空白,他并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朝圣谷中的灵草固然重要,却也不可称之为“最”。 他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若是想要什么,但凭双手夺取,绝不会倚靠一个来处不明的酒坛。 他心中确然是这么想的,但看到林斐然自溪涧湿漉漉走回后,思绪中的空白逐渐填满,翻来涌去的都是她落寞的神情。 也不知她在坛中看到什么,向来平稳的神色都沉寂下去,只走到溪边坐下,浑身是水,像一只流浪无路的幼犬在呜咽。 于是心间涌出许多异样,那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搅乱、勾缠、堆满,将他笼罩其中。 他纷乱间想,如果她愿意走到他身侧,埋首膝上,向他请求些微安慰,他也不会吝啬,愿意给予几分来自王的宽怀。 但她只是蹲坐在老翁身旁,甚至没有向他投来一个目光。 奇异的,他心间并无不快,心绪微顿之时,钓竿上竟勾回一个酒坛——里面是他想要赠出的宽慰之礼。 如霰那时看到坛中之物时,忽而笑了一声,并非开怀或是愉悦,而是简单的荒谬,因为过于离奇所以笑了出来。 东西已出,留着也无甚意义,自然要送出,但他不打算委婉送出,然后说一句“你开怀些就好,不必回赠”的酸话。 这实在太不像他。 若是寻常人,送也就送了,他并非吝啬之人,但若是送给林斐然,他必然要回礼。 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要。 因为想要,所以提前告知,以免到时被她气个仰倒,他从不委屈自己。 如霰走入另一间坊市前,忽而回首看她:“分头行动,我先取些花令,有事以阴阳鱼联系,它们已然好转——文然,听到了吗?” 林斐然这才从“赠礼”中回神,点头道:“知道的,若有急事,我会告知你……你若有事,也可以告诉我。” 如霰扬唇一笑,没有回话,兀自走入坊市破关取花令。 林斐然也从“他为何要给自己赠礼”中抽离,走入眼前这座花坊。 此时坊内除了一位含笑的大娘外,再无其他人,经过方才一刻间的截杀,此时的屠戮者早已隐入暗处,休养生息,以免被人连谱图一同抢去,破关者少,尚未有人行至此处。 见四下无人,林斐然便在屋中唤出谱图,细细看过。 谱图之上,共有五类花枝着了色彩,分别是她飞花会前带入的一枝暑荷,出天柱时所得的剑兰、春杏,文斗寒山君时夺得的丹若,以及先前取得的三枝桃花。 金桂处原本也有一抹桂黄,但给如霰用过后,此时也全然褪去,只剩原本的水墨之色。 谱图中的花令一旦取用,便不可再回。 至于名榜上的位次,此次飞花会以率先集齐十二种花令者为胜,若她没有估算错,名榜便是以种类与数量相排,十二种花令,多者在前,若类数相同,便以花令数量作序排列。 林斐然收回谱图,抬头静观名榜,视线落到榜首“晨风”二字上。 她先前已有猜测,推知这晨风便是齐晨,再思及他与橙花的关系,他绝无可能用此血肉生花之法,说不准……他此时正带着橙花四处隐匿,无心取花令。 毕竟橙花也被选作花农之一,还是人人想要的,可以盗取他人群芳谱的丹若之花。 但迄今为止,齐晨都未从榜首掉下,说明此时榜上不少人只有花令数量之别,种类却相差不大,若她要位列前茅,定然得从种类入手。 心中拿定主意,林斐然转眸看向大娘,只问道:“此处是何花令?” 大娘笑眼盈盈,将手下卷轴拉开,于是万千字符从中飞出,墨香浓蕴,形状却不大成型,只有偏旁部首。 “万千世界,落水成雨,堆石成山,奔腾为火,字中有千万法象,尽入一朵微小野菊。” 原来是菊令。 林斐然想起慕容秋荻用其设下的棋局法阵,心下来了兴趣,纵身遁入墨笔世界,手掌桅杆,脚踩纤绳,信手一拉,篆体“船”字左侧一部登时便被撑起,如同扬帆一般,带她渡上墨河,乘风破浪。 在她逐浪江河,化字斩鱼,航向旭日之时,为数不多的几个破关者再次来到此处,面色暗淡,神情略有灰败。 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来此取菊令了。 墨笔世界,能够驭船破入旭日便算成功,但且不论路途中的游鱼巨兽,即便斩过它们,赢得一筹,却也渡不及旭日之下。 它悬在空中,仿佛近在咫尺,每每以为即将到达时,又差之千里。 “努力有何用?有时想想还不如动手,一下便有一枚菊令,也不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有人哀怨叹息。 同行之人知他只是嘴上抱怨,其实无甚坏心,只得宽慰道:“说不准此次就能过,对付水下鱼兽,我已有心得,诸位且看我一展身手!” 一人拦下他:“我知道你想展,但先别展,快看看,此处竟还有破关者!” 几人神色惊异,一同行至大娘身前,便见那副卷轴之上,正有一玄衣女子扬帆起航,神情镇定。 船下奔腾的江河中偶有墨色跃出水面,细细看去,会发现那墨色正是画成一团乱麻的鱼兽,似鱼非鱼,身形不小,牙尖嘴利,一口便能将“船”咬去半块墨痕,不需多时,便要沉底。 与鱼同出水面的,还有不少细长墨色,那些并非鱼兽,而是一同飞跃起的偏旁部首。 若是他们,便会擭取跃出的“利刀旁”,以此作刃,斩去鱼兽,但女修并未同他们一般,反而是旋身接过几许部首,简单拼出一个“门”字,架在船舷两侧,于是鱼兽跃门而入,再不见踪影。 一修士见状倒吸口气:“还能这般拼字?” 另一人了然道:“当然能,当然能!我等先前心急,拼出的字繁杂难用,什么消、斩、灭,竟忘了‘门’之一形,不必斩杀,只需挪移,妙极!” “只是,要如何逐日?我等先前造了大船,刮了东风,都追逐不上,她又要如何?” 几人好奇探头,目露期待。 解了鱼兽之患,那女修似是沉思片刻,便走到船边,自跃出的部首中捞过好几个“点”与“撇”,她将“撇”缓缓相连,竟搓出三根长绳,又将绳底草草编织,形成小网,转身将“点”如数兜入其中,抛入江底。 练笔字中,点虽是最为短暂简单的一笔,却最难写,落笔时要有如坠千斤,却只留一点的势头,这字符中恰巧就有此神韵。 如此“千斤”坠入江中,便如行船抛锚,不过片刻,船便在幽幽停在江面,不再寸进半分。 几人神色疑惑,互看一眼,再望向卷中之时,便见那堪堪停留的小船上空,正悬着一轮墨日。 有人霎时醍醐灌顶,惊呼道:“我等都忘了,这是卷轴之中,圆日与行船本就只上下错移半分,是以船行日走,我们先前的船被风吹得越快,墨日便也行得越快,若是以船逐日,怕是到死都追不上!” 经他解释,其余人也恍然大悟,目露异彩:“不知这位道友是谁,真真是七窍玲珑心!” 众人感慨之余,林斐然已拼字作鸟,驭起高飞,猛然破开那方无法移动的墨日,闯出卷轴。 林斐然纵身落地,心中估算一下,此次破关用了一刻钟不到,恰在预料之内。 她回身看过几人,心知他们是破关者,便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便接下菊令,匆匆赶往下一处。 如风来,如风去。 “我也试试她的法子,说不定你我今日都能成!” “是啊,如此一算,我们几人都能夺得花令,一下就是五枚,可比杀人划得着!” “慎言!你莫不是真动过心思?” 有人感慨:“不知道友何人,若是能跟随她身后,说不定此次有戏!” 几人尚且不知,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同他们有一样感概的人只多不少。 自此,“文然”二字开始在名榜上跳跃。 文然是谁,除却零星几人外,城内几乎无人知晓,但她的名姓已于这一夜深深刻入每一位修士的眼中,刻入每一个见她破关之人的心里。 甚至已经有人追随身后,同她一道破关,不知何时,“文然”此人已隐隐成了破关者的领头人。 有人望着名榜,再坐不住,起身道:“按照这个文然的速度,说不准四个时辰内真有可能登顶!” 诚如林斐然所料,经过几夜的争夺与拼杀,城内修士早已拉帮结派,成了数个小联盟,此时她太过扎眼,已惹人不快。 尤其是选择蹲守的屠戮者。 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文然”在老实破关,只以为此人又发现了什么取花捷径,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破数关? 林斐然看过跟在身后的众人,走在街巷之上,忽有一道桃符袭来,她立即旋身避过,抬头看去。 正是先前于客栈中试图截杀她的那波人。 丁明扯唇一笑,足下荷影散去,他面上尽是喜色:“我们跟着你许久了,文道友,辛苦集来的花令,不如给我们?如此,还可留你一命!” 第78章 榴花欲燃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圆月依旧, 夜幕中除了皎月清辉外,便只有名榜映下的淡淡微光。 就在几人拦住林斐然,不无狠意地说出这话时, 榜上光华一闪,“文然”二字已到第十五位。 前后三个时辰, 便已如此。 丁明敛下笑意,移回的目光冷冷落到林斐然脸上, 蔑然间又有些嫉恨, 神色算不上好,但他身后那几人却全然不同,俱都以手压剑, 严阵以待, 颇为紧张。 他们先前从客栈离开后,其实未曾走远, 而是隐匿暗处,以暑荷花令做掩护, 打算远远跟在林斐然身后, 伺机夺取丹若花令。 但越跟着, 便越是胆颤心惊,林斐然凭自己拿下花令,榜上位次又如碧竹破土般,节节升高,势不可挡,几人一时竟不敢动手,直到此时丁明归来才敢现身。 文然此人虽然厉害,但丁明绝不逊色于她,他们愿唯他马首是瞻, 并非毫无缘由。 丁明虽非四大宗门弟子,但他来自南瓶洲慕容氏旁系,纵然未得符道真传,却也算这一辈的佼佼者,再配上此间囊括天下符术的桃花令,可谓是如鱼得水,纵横无双。 众人看向林斐然,却并未从她面上见到半分慌乱,她也未曾回过一句,只是念了声开卷,一支暑荷便浮现手中。 谁人不知,暑荷令可移形换影,千里追踪。 “休想逃!” 丁明冷笑一声,从屋脊之上落下,与此同时,林斐然手中暑荷化光,一抹莲纹浮现脚下,一人落,一人起。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一踏,那原先被避开的桃符霎时分离,落于乾、坤、艮、巽四方,刹那间,似有春风吹过,无边料峭,寒意凛凛,一朵沾雪的桃瓣骤然显现合拢,将遁走之人挽留。 足下莲纹碎裂,林斐然落地后急急退过几步,步步生冰,将她凝结于原地,无法动作,但她并未拔剑,而是冷静之余细细看过符阵,立即开卷取出桃枝,以符对符。 平心而论,她虽看过不少符文书,但所学符术其实并不算上乘,若不是入城前得了平安指点,此时恐怕也要抓瞎一阵。 她轻吐口气,缓声道:“冬去春来,寒风尽,暖阳出。” 她指尖轻点,枝头桃瓣簌簌落下,旖旎满地,如同春芽将出,花枝破冰,于是足下冰纹碎裂,再不成型。 同样的春风,她的便有无尽生机,她的才叫勃勃春意。 甫一解困,林斐然立即旋身后退,荡开的气流吹起满地桃花,她一站定,那飘然的十二枚桃瓣便落于身前,层层涨大,拼作六爻之象,将她遮掩身后。 丁明眯眼看过,嗤笑一声:“阴阳化极?这等雕虫小技也敢献丑,老子今日就教教你,何为符术!” 他手中同样取出一枝桃,却并未打落花瓣,而是扯下一片,粉色桃瓣渐渐拉长变形,化作一张哗哗作响的黄符。 他并未结印,符术也不需结印,他只是并指在空白的黄纸上游走出繁杂符文,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便已画出一张。 天符·离火玄鸟 他并指而出,黄符直击而来,又于半空中烈烈燃烧,化出一只朱砂玄火鸟,带着灼人之势急急冲来,所过之处皆落下一场火光,还未靠近,便将人炙烤得大汗淋漓。 林斐然立即纵身闪躲,心下急思,随即在众人呆愣的目光中停驻屋脊之上,身前呈乾卦的六爻桃花开始翻转,由下至上,正为阳,背为阴,上坎下震—— 桃瓣翻转成型,乾卦化作**屯,霎时间,泽水大起,拦下扑面而来的热意,数道紫电青雷凭空破入,毫不留情劈下,玄火鸟右翅生生受了一击。 一声鸣嘀高起,不必由人操纵,那玄火鸟便张口扑来,喙下密密麻麻的牙齿叫人见之生寒,扑得林斐然东奔西跑,左支右绌,衣袍被灼出几个破洞。 丁明见状冷笑一声,他并不打算给林斐然喘息的机会,趁她无暇之时,手中桃瓣再起,亦有十二枚落于身前,恰是林斐然方才所用的阴阳化极之法。 “老子叫你看看,什么才叫阴阳化极。” 他手下刚要动作,便听得一声轻笑,他抬头看去,发现这笑声竟是林斐然发出。 她就在屋脊之上,与他隔着一条巷道对望,眼中略有笑意浮现,她开卷取出一枝春桃,将其衔在口中,随即翻身躲过玄火鸟,直直看着他,自口中扯下一片桃瓣,于是桃瓣化作空白符纸,哗哗作响,她并指在上游走—— 这、这竟是他方才画出的符文走势! 不过片刻,符文成型,她同样并指将黄符抛出,歘,火光乍现—— 不止是街巷中仰头呆看的众人,就连丁明都凝神看去,眼中七分惊异,三分好奇,一道细微火光自黄符边缘燃起,丁明忽而一窒—— 啪嚓。 符纸燃过,只是燃过,并没有朱砂玄火鸟自其间浴火而出。 窒在喉口的那口气终于吐出! 若是随便一学就会,符道岂会断代! 然而在众人惊异关注之余,那只放出的玄火鸟已被林斐然用六爻象法磨死,只留下零星几缕火光。 “好你个文然,声东击西是吧?装得有模有样,敢耍老子!” 丁明心头一阵火起,再放眼看去,林斐然面上除了零星笑意外,便只有平静与专注,那模样像是无声挑衅,看得人牙痒,一时间戏弄之感更甚。 有个修士心下不安,于是跃上屋檐,对丁明道:“丁师兄,咱们还是速战速决罢,这般高调,若是将祀官引来便不好收场了。” 丁明冷眼看过,心下那阵邪火已然压不下:“说得轻巧,你来同她速战速决?你躲得过玄火鸟吗! 如果你们没有算错,现下她手中有两株丹若,一枝牡丹,都是我没有的,若是一并抢来,说不准能一举跃入前三位,绝不能放她走!” 眼前这女修,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跃至十五位,并非是花令多,而是品类繁,她显然是钻研过名榜,这才有的放矢,一时高升。 不过她也只是些小聪明罢了,仍旧掩不住内里愚笨,手握丹若,竟未设法偷盗他的桃令,他得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前将花令拿到手! 丁明心下暗喜,他为夺取谱图,已杀过数人,多一个女修又如何! 他又抓下一把桃瓣,随风洒入,张张桃瓣化作黄符连成六角,带有雷电之光,将林斐然死死困在其间,趁其不备之时,他暗自从群芳谱中取出一枝艳色山茶,悄然投入阵中。 林斐然正在翻转身前的六爻桃花,阴阳变换间挡住雷符攻势,余光忽见周边生出几株山茶,嫩黄的蕊丝缓缓探出,韧如精铁,切割般朝她逼近。 断头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立即侧身避开。 有了符阵加持,她的闪避范围更加狭小,细蕊擦身而过,叫人看得心惊! 巷中人观望几息,只觉此人命不久矣:“她不行了,别愣在这里,快去放风,以免祀官靠近。” 他们便如成群的鬣狗一般,围堵截杀过许多修士。 之所以未被祀官觉察,一来是如今城中大乱,四位祀官既要抓捕,又要审判,人手不足,兼顾不上,二来是靠丁明的符阵。 眼前看上去阵势极大,实则无声无息,远远看来只有朦朦一片,如笼春雨。 谁都觉得林斐然必死无疑,好整以暇看去时,却见她再度画符,仍旧是方才丁明绘出的笔势。 丁明嗤笑:“又要做个火折子了?真是垂死挣扎。” 林斐然却无声弯唇,向来平静的眸中略有微光,她道:“方才逗逗你们罢了。” 众人神色一凝,又听她道:“多谢这位道友赐教,还有什么招数不如一并使出,我定然全都学下,一招不落。” 话音落,祭出的黄符如疾风般划出,边缘逐渐焦黄,火星迸溅,忽而一声嘹亮的鸣啼响起,一只品相极好的朱砂玄火鸟自符中浴火而出,扬颈振翅! 丁明仰首看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再往下看去,少女站在火鸟之下,神色平和,乌黑的发丝与皙白的面庞上映着火光,煌煌烨烨。 方才还斩不断,灭不掉,犹如精铁坚韧的蕊丝,顷刻间如蜂蜡遇火,溶溶而下,软烂不堪,不多一会儿,阵边怒绽的山茶也被火光吞噬。 丁明眸色怨毒,骤然想起族中同辈那些佼佼者,一时嫉恨涌上心头。 若是寻常之时,他定然要拖到最后,直至可以斩杀花农之际,再趁乱动手,但他此时心绪翻涌,不愿再顾及什么,更不想叫她小觑! 于是手中黄符再现,这次他留了个心眼,不再画出先前的符,而是微微侧身遮掩,在符纸上绘出另一种更为繁杂晦涩的符文,随即身后浮现点点微光。 巷中修士见此异状,心知丁明要下杀招,便都躲远了些,不敢靠近。 黄光忽现,映在夜幕下竟似星子密布,下一刻,满地桃瓣升腾而起,如夜下飞花,纷纷落入光点之间,融作张张黄符。 一张、十张、百张,几乎是须臾间,符阵密布丁明身后,全都对准对侧之人! 林斐然凝眉以对,一手控住六爻桃花,一手按在群芳谱上,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活跃。 如此多的符,丁明一人定然不可能全都操用高阶符咒,符上只会是普通术法,细细算来,也不过是上百道,能接,死不了。 心下有了定论,她便越发专注,肌肉微绷,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不知何处传出一声轻音,丁明忽而一动,顷刻间,百张黄符齐齐坠下,或雷或电,火风或火,俱都涌向一人! 林斐然身前六爻桃花翻转,忽而乾卦、忽而坤卦,忽而天地否,忽而水天需,为她拦截下道道术法,纵身闪过之余,还有剑光划过,劈开数道金雷黄符! “叮——” 又是一声轻响,此时这道声音便近了许多。 余下修士惊异四望,却一无所获,巷中除了夜风外,好似再无其他,但他们仍旧戒备起来。 铮然声响,一道琴音流泄而出,像是高山流水的曲头,虽不动听,却也莫名流畅,几个拍子间,漫下的黄符定格半空,不得寸进。 弹至第二句时,转身欲逃的修士止步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仿佛都凝滞粘稠起来,越发沉重困难。 拨弹至第三句,丁明立在屋檐之上,瞳仁竟随琴音波动震颤起来,目中一切也起伏颠倒,巷中修士亦不好过,只觉得皮肉下的灵脉仿佛也化作琴弦,余音过后仍在颤动。 震颤的视野中,正有一白衣修士自夜巷中走出,他面容姣好,却没什么神态,只抱着一把琵琶,侧首垂眸调弦。 “春城,不是诸位的屠宰场。” 弦已好,再度弹响第四句,顷刻间,众人血脉爆裂,碎肉遍地,却并未身死,尚有几口气在。 丁明更是双膝酸软跪下,自屋檐上跌落,两行血泪流出。 谢看花看也不看他们,只抬起手,众人群芳谱上悬挂的玉牌便自行脱落,悠悠漂浮到他掌中。 此时,那刻有名姓的小牌已不是纯然的玉色,其间划有道道红痕。 谢看花微微阖目,启唇道:“以为有阵法遮掩,祀官便不知晓吗?每每杀人,你们的玉牌都会有异动,牌上每有一道红痕,便意味着你们杀过一位修士,何必掩耳盗铃——唉,你们实在太不听话。” 林斐然眸光微动,自摧毁大半的屋檐上跃下,她看着现在的谢看花,竟有几分陌生之感,但那番气度却更为贴近别人口中的“鬼琵琶”。 谢看花睁眼看向她,神色也并未和缓:“我若是你,在传信之后就该跑路,绝不会在此硬拖,生扛上百道黄符,但仍旧要予你嘉奖。” 他自袖中拿出一枝金丝牡丹给她。 林斐然疑道:“我只是传了信,难道这也算破关?” 谢看花摇头:“斩杀花农一事,我看不惯,但管不了,无可奈何,但他们截杀无辜修士一事,是我们职责所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现下确实太乱,忙不过来…… 我们已向圣人示下,凡揭发者,均有一枝牡丹作奖,这是你应得的。” 既是应得的,她也再未推脱,伸手接下。 谢看花这才看过几人,指尖微动,几个琶音逸出,瘫软在地的修士们竟自行起身,如同偶人般走到谢看花身后,但观其神情,并非情愿。 林斐然看过丁明,思及他方才所作所为,便走到他身前,在他怒目瞪视之下展开谱图,取出那枝他心心念念的丹若花。 她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于是眼中怒火一变,化作惶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也只能逸出几声呜咽。 林斐然看向他,眉梢微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在你杀人夺图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刻。” 手中丹若鲜妍,坠有雨露,一丛艳色长枝握在手中,仿佛一流明火,耀耀夺目。 她微叹道:“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花上雨露滴下,丁明的群芳谱顿时无召而出,原本墨笔勾绘的长卷在他手中已有姹紫嫣红之象,丹若花上落下几许流火,火光吞过群芳谱,灼灼有声。 片刻后,火光暗下,群芳谱未有任何损毁,但其间已然恢复作一片墨色,再无花令踪影。 丁明目眦欲裂,急急看向天幕,名榜之上已无他的位次。 谢看花看过全程,开口道:“好霸道的花令,难怪叫寒山君看守,此花存在是否不公?” 林斐然摇头:“有攻便有守,若有人以丹若相夺,便可以牡丹花令相守,而且两种花令都不好拿……若是没有血肉生花一法,此次飞花会应当是有趣的。” 谢看花收回目光,只淡声道:“不要忘了,城中一切都是圣人所定,我不相信他们未曾预料到此种情势。况且,我们几人想破头也不清楚,到底为何会有花农复生一事。” 说到这里,他不再言语,只弹着琵琶,操纵几人走向中心佛塔。 林斐然心下也有不解,她看向不远处的钟楼,纵身而上,极目远眺,轻易便在城内见到了那些游走的圣灵。 师祖在哪? 她仔细看过,却并未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长叹口气。 正在这时,眸底阴阳鱼微动,脑中响起如霰的声音,凉如薄玉,叫她一时神清气爽。 “怎么排上前十了,我寻的花令还要么?” 林斐然回头看去,她的名姓已然跃至第十位,十分扎眼。 她回道:“要的,多谢尊主。” “唔。”如霰应了一声,“你一直未曾联系我,方才可有发生什么?” 林斐然四下搜寻,回道:“没什么,就是学了些符术。” 如霰顿时无言,他默然片刻后又开口:“马上要到四个时辰了,那些斩杀花农的修士肯定会倾巢而出,说不准还有不少人正在寻你,试图夺取花令,找个地方藏好,等我来。” 林斐然本想拒绝,言及不必,但目光梭巡之时看见什么,忽而一顿,又道:“我在钟楼附近等你。” 语罢,她悄然下楼,于阴影间潜行到一处民宅拐角处,透过罅隙向内看去。 院中列有二十余人,均穿着云纹道袍,双膝跪地,内疚、痛苦地看向最前方,哑声道。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正有三人立在最前方,中间及右侧两人身着云纹斗篷,面上覆有银面,不明身份,左侧那人实在太过眼熟,正是那欲置她于死地的道童。 而在三人与众修士间,有一女子身受重伤,被捆绑在地,却容色平和,不见半点惧意。 林斐然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密林中遇上的神女宗圣女。 这是在做什么? 正待她思索之际,眼前忽地一黑,不知是谁蒙上她的双眼,将她带离此处。 “谁?”她低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得很晚,字数也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已经连上八天班,要被工作吸干了(已老实) 第79章 三人 “你说呢。” 风声急急后退, 吹过耳边,几乎是两个呼吸间,那人纵身一跃, 将她带至高处。 “是我。” 那人开了口,将手收回, 林斐然刚一睁眼,便见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轰然裂开, 灵光四散, 又有两个穿着云纹袍的修士走出,警惕地四下梭巡。 林斐然见状眼皮一跳,自己方才竟毫无所觉, 若是还在那处偷听, 怕是要当场重伤。 “多谢慕容大人。”她回身看去,拦住她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慕容秋荻。 “不必, 跟我来。”慕容秋荻对林斐然微微摇头,随后向旁侧一指, 二人悄然跃上另一处屋脊, 无声向院内看去。 庭院之中, 圣女已然阖上双目,一言不发,在她身前,道童正开口说着什么,神色冷寒,站于道童身后的两个覆面人却并未开口。 林斐然细细看过,心下暗忖,这些穿云纹袍的修士果然同那道童有些关系,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正在犹疑之时, 慕容秋荻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斐然道:“我方才在钟楼之上借高寻人,恰巧看到院中异样,便到了此处。” 慕容秋荻眉头紧皱:“你竟看得见?” “是,慕容大人不也是追查到此的吗?”林斐然心下不解。 慕容秋荻眸光忽而变得幽深起来,她沉思片刻,缓缓摇头:“我先前追踪过几位云纹袍修士,却总一无所获,他们好似忽然间便能消失,像这样的院子,不论如何看去,也不过空无一片,只是后来遇上那位女修——” 她看向那位神女宗圣女, “遇上她,她给了我一丸龙涎香珠,刚一佩上,便能够见到这般异景。” 林斐然闻言看去,圣女依旧闭着双目,任由那道童恶语相向,也未有半点怒容,只余一片娴静祥和。 慕容秋荻继续道:“我追踪这些修士许久,奇怪的是,从未见谁出手寻花,他们只是在城内四处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 探查途中,我第二次遇见这位姑娘,她那时正与几人相斗,落于下风,我作为祀官,本不该插手,但这些人实在奇怪,便出手相帮,后来,那三人便出现了。” 于慕容秋荻而言,几个问心境的修士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后续赶到的三人却十分难缠。 “左边那个道童,年纪看似不大,出手却十分果断老辣,中间那位覆面之人,看身形像是一个少年,他只远远站在后方,最难缠的便是右边那位。” 林斐然转眼看去,那人同样覆着银面,披一件云纹斗篷,身量却比另外两人高得多,一看便是成年男子身形。 只是他的站姿更为松弛,在道童大放厥词时也毫无反应,有些飘忽的局外人之感。 “他的道法不在我之下,不过并无杀意,所以当时只是将我缠住,好让其余修士将那姑娘带走。” 慕容秋荻冷声道,“我岂能眼睁睁看着,正要上前追下时,中间那少年只说了一字,我便定身原地,再无法动作。” 林斐然又问:“他说了什么?” 慕容秋荻眼神微寒,似是想到什么,但她并未告知林斐然,只摇头:“他当时离得远,声音也轻,我并未听清。 他们将人带走,直到一个时辰后我才得以行动,刚刚追到此处,便遇见了你。” 庭院中,仍旧有修士在痛诉什么,祈求什么,他们面向的正是中间那位一言不发的覆面少年。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大宴那日,那一位试图刺杀如霰的狼族少主,他对那道童也是百般崇敬,甚至宁愿被如霰搜魂,沦落成废人,也不吐露半分。 慕容秋荻沉声道:“我现下怀疑,他们可能被这三人以术法控制,不然怎么可能对城内飞花毫无兴趣。” 林斐然仔细看过,缓缓摇头道:“不,他们这般,很像是凡间信教的百姓。” 慕容秋荻似是想起什么,双眼微亮,却并未对林斐然多言,只道:“你还要参加飞花会,速速离去,那个女修我会救下。” 林斐然摇了摇头:“以一敌三,并非易事,我可以留下相助。” 慕容秋荻迟疑片刻,竟也没有反对,城中现下哗乱,尤其是四个时辰将近,很快便会有新一轮的斩杀出现,她不可能再将另外三人唤来。 此时出言相帮的若不是林斐然,而是其余修士,她定然要严声呵退,但林斐然却不同,望着她的双眸及侧颜,总让人有些熟悉。 “好,那你留下。”慕容秋荻点了头,忽又问道,“你叫文然,哪里人?” 林斐然从善如流道:“中州江南,金陵。” “金陵?”慕容秋荻反应竟然很大,“我认识一人,也来自金陵,她……原来你亦是金陵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断了话头,也没再开口,只默然看向庭院。 庭院中的修士纷纷起身,面向月亮,一手捻指朝天,一手结印朝地,神色虔诚。 于是居中而立的覆面少年终于行动,他微微抬手,既未结印,也未捻诀,只是纯粹地抬手,片刻后,便有一阵暖风袭来,清正怡人,心中愤怒似是被尽数涤荡。 这阵余韵,就连远在另一处屋脊上的林斐然二人都有所通悟,心中那点疑惑与不安顷刻消散。 战意大退,慕容秋荻与林斐然对视一眼,不由抬手抚上身侧的冷器,金戈之音嗡鸣,二人松懈的肌肉再度绷紧几分。 那少年走向被束缚中间的圣女 ,同样抬起了手,片刻后,圣女身上灵光大作,像是顽抗什么,但不过几息时间,光芒便黯淡下去。 身侧的修士将束缚她的灵索解去,圣女忽而起身,缓缓抬步走出庭院,她的容色依旧悲悯,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出了府门时,她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二人所在的方向,便和缓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出门,期间有修士匆匆路过,竟视若无睹般擦肩而去。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立即动身跟上。 行至中途,她略一眨眼,眸底那条阴阳鱼便浮游而起,片刻后,她听到如霰的声音。 “不要催,我还未到,方才遇上一处金银台的花坊……” “尊主,我现下不在钟楼,若你到了,可上去等我,大抵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与你会面。” 如霰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林斐然无暇解释太多,只道:“事发突然,我现在同慕容大人在一处探查些事情,不便解释,之后再告诉你,放心,和她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语罢,耳边再未传来她的声音,如霰眉头微蹙,随即又松开,无言叹了口气。 同慕容秋荻在一处能有什么事,定是那群云纹袍修士有了线索,她又恰巧遇上,一时心热,动手相帮…… 其间缘由甚至不必多猜,不过,同那人在一处确实安全许多。 如霰走到花农身前,在其余破关修士惊羡的眼神中,将手中花束随意放下,坐到桌旁,长腿一搭,是十分无谓惬意的二郎腿,悬起的右足微微晃动,紧箍的腿环便碰上桌沿,叮然声响。 他掀起眼皮,打量着微笑的花农,凉声道:“听闻你这处有金银台,怎么玩?” 不论是姿容还是语气,都叫旁观之人倒吸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如霰侧目看去,唇角笑意淡淡,眼睫微压,其实并未将他们看进眼中,却无端给人以俯视之感,几人立即噤声退开,不再多言。 花农抬手,方桌之上立即出现十个堆满珠玉的瓷盘,皎皎生辉。 花农看向周边:“金银台,一落双生,可还有想要取花之人,可对坐而弈。” 几人为如霰气势所震,一时不敢上前,却有一人频频看过他手边花束,上前道:“这位道友,既是对弈,不如再多些赌注如何?” 如霰并未看他,只望着桌上的玉珠,左手拂过散下的长发,右手点着扶手,毫不在意道:“不上桌就换下一位。” 林斐然半途做英雄去了,他此时便不急着去寻她,时间虽然空下,但也不想花在这些人身上。 又有一人上前:“那便我来,这金银台我等许久了!” 他刚坐下,先前那人又上前一步:“道友,我们可以双方花令作赌,我谱图中花令虽不多,却也有珍稀之物……” 坐下那人蹙眉道:“林非然,我已然坐下,你就先到一旁观战。” 如霰蓦然抬眼,又转头看向那修士,眉梢微挑,颇有些兴味道:“你叫林非然?” 林非然怔愣一瞬,刚点头应下,便见这位道友唇角微弯,下颌轻抬,点向对坐:“名字不错,那便你来,不就是想要我以手中花令下注么,赌约我应了。” 坐下那人茫然道:“那我?” 如霰看他,薄唇轻启:“你说呢。” 那人心下仍旧迷惑,腿却已然听话地站起,给林非然让出位置。 在场之人竟都忘了,只要坐下两人便可开局,哪管对手愿不愿意,但在这时,几人竟都莫名听起他的话,不敢忤逆。 如霰看向对坐:“看在你叫林非然的份上,我以这束花令下注,若输了,你都拿去,若赢了,我只要你谱图中最珍稀的一枝。” 对林非然而言,这简直是以小搏大,芝麻换西瓜,旁观之人十分纳罕。 “难道就因为他叫林非然,是个好名字?” “林非然好在哪里?” “不知。” 林非然更是喜从天降般笑起,望向花农:“快快开局!” 花农开口道:“此处有十斛珠玉,数量不一,二位每次可拿走一粒或数粒,拿下最后一粒者胜——是最后一粒,多了,少了都不算。” 他又从桌下拿出一个签筒:“中签者先。” 林非然还未动手,如霰便已取走一支,他垂眸扫过,签尾染有一抹赤色,于是眉梢微扬,木签在指间转过一圈,赤色翻出,他道。 “不必抽了,我先。” 不论做什么,他都喜欢高人一头,先人一步,这般结果自是合意。 众人渐渐围拢看去,这般取珠的玩法,无关术法、无关武技,而是卜者一道的术数,对于修士而言,最难入手。 从取第一粒玉珠起,便要开始算计,不得停下。 如霰垂眸扫过,神情微敛,他虽有傲意,却并不轻心自负,以目数珠时十分仔细,低垂的长睫也随之微动,于是那点盛气凌人之意渐退,叫人见之怔神。 少顷,他抬起手,抓过一把玉珠,长指微动,几粒珠子便从指缝间溢出,留在原处,余下的被他放入身前的斛斗内。 “不必数了,十三粒。” 他看也未看,众人探头一数,当真的十三,不多不少。 此时,林非然才生出些真实的危机感,因为他还未将十盘玉珠数完。 他有些慌乱地看过如霰,对坐之人正以手托颌,望向某处,似是在发呆,又偶尔瞟他一眼,眉头微蹙。 他在不满意什么! 林非然心头大乱,有种叫人看低的羞赧之感,一时顾不得许多,随意抓过一把玉珠放到自己盘中。 他想,珠子这么多,后面再算也不迟,先把这人眼神压下去! 如霰扫过他的玉盘,率先点出数目,不由轻笑一声,索性伸手拿过第三盘玉珠,尽数倒入自己斛中。 “四十六粒。” 林非然看过其余人,兀自拿过一盘,也尽数倒入自己斛中,却并未如他一般报数。 “现在报数有什么用,拿下最后一粒再说。” 如霰轻叹一声:“差远了。” 随后他不再发言,也未看向对坐,只抬手取珠,间或睨过对面的斛斗,面色淡淡。 盘中玉珠数量变少,林非然伸手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周遭围观之人也不再屏息,纷纷低语起来,言语间尽是惋惜。 “要是他早些算便好了。” “也不怪他,玉珠太多,即便是我一开始也算不出来,一步差,步步差,看来他花令不保。” 直至十盘玉珠零落分布时,林非然已汗流浃背,这一次如霰并未抬手,只道:“还有必要继续么?” 余下的数已被控死,不论林非然取双或是取单,都免不了最后一粒落入如霰之手的事实。 林非然没有回话,他仍在继续,直至最后一粒不出所料被如霰取走时,他甚至未待花农开口,便立即取出暑荷,身影瞬间消失。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预谋。 但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遁走的林非然又莫名出现眼前,直直被掼甩上墙,吐出一口闷血。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但数十道视线都落到那道金白之色上。 “看在你也老实破关的份上,我不会多做什么。” 他甚至未曾侧目,兀自接过那枝金银台,拿起花束端详几息后,将雪白的花枝插。入合适的位置。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打定主意潜逃之时乱瞟乱看,透露心绪,这样,不是也给对手时间准备么?” 他走到林非然身侧,凉声道:“开谱图,这束花太素了,我要寻一枝色浓的。” 林非然心下大骇,莫敢不从,急急捂着胸口起身,展了群芳谱,又眼睁睁看着他细长的指在卷上划过,随即停在某处,于是心里一痛。 那是他苦苦寻来的山茶,早知便不贪了! 接过如霰递来的眼神,他忍痛割爱般取出山茶花令,由那人束入其间。 临走前,如霰回头看他,启唇道:“少一个‘文’字,竟天差地别,不若改个名,将然字去了,林非倒是好上许多。” “……” 所以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花坊,他以为过了许久,但算算时辰,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左右,他看着稍显空旷的街巷,缓步向前走去。 “林斐然,好了么。” 数息后,她的声音才将将传来:“遇到些麻烦,但问题不大。” …… 问题不大,但十分棘手。 林斐然将后面这句咽回口中,不再回复,只敛神看向对面众人。 慕容秋荻同她并肩而立,低声道:“方才对阵之时,你怎么走神了?” 林斐然一顿,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传信,回了句话。” 慕容秋荻:“……” 先前圣女带着一行人出门后,林斐然与慕容秋荻便远远缀后跟随,期间路过数间花坊,穿过许多街巷,径直到了春城边缘。 这里屋房甚少,只有一片略显荒芜的青砖地,月色映下,砖缝间许多杂草微微摇曳。 圣女在某处站定不动,见状,那些修士便从芥子袋中掏出铁锹,竟以一种极为朴实法子撬开她附近的砖块,一下一下深挖起来。 她们以为这些人是想将人活埋,却又直觉不对,便按下心绪,静静观察起来。 只是等了许久,坑洞越来越深,甚至有修士按住圣女脖颈,将她下压,林斐然二人这才出手。 与几位修士对战之时,如霰正好开口,林斐然当时并不吃力,便也顺势回了过去。 此时二人暴露,众人立即拔剑相对,道童三人也转眼看来,打量着她们,步步逼近—— 气氛凝滞,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只信鸟自侧方悠悠飞来,破开停滞的空气,柔软的喙部轻戳林斐然的脑袋,笃笃笃三下—— “文道友,你在哪。” 是卫常在的传信。 林斐然没有太多反应,她已经习惯这神出鬼没的信鸟,但对侧修士倒是吓得不轻,脑中紧绷的弦忽而一颤,立即有人冲上前来。 慕容秋荻反应极快,她肃冷的神色一敛,并指挟过燃烧的信鸟,单手结印,霎时间,一道滔天烈焰横扑而去。 十几位修士急急退去之时,林斐然也已开卷,她自谱图中取出一枝剑兰,花与叶顷刻间纠缠而上,结成一柄看似柔软,实则锋锐的兰剑。 那厢,身量最高的覆面人立即持剑而上,他旋身一劈,一道暖风划过,将这烈焰一分为二。 虽然劈开,却仍有修士受伤在地,在几人的痛呼中,林斐然现身从侧方攻入,这覆面人立即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身法倒回,接下她的剑。 铮然声响,两人对上,手中长剑嗡鸣不止,林斐然终于得以近看。 他们的面具简单而周密,纯白一块,毫无赘饰,就连双目都未露出,只在面具之上横着裂开一条细缝,足够覆面之人外视,却无法叫人看清面具之下。 她细细打量,眉头微蹙,这人却微妙地停顿片刻,随即再度抬剑向她袭来。 一旁的少年人仍旧未曾开口,道童却向前迎上慕容秋荻,寒声道:“又是你!先前已经放你生路,你如今却又要找死!” 他祭出青锋剑,双手结印,毫不犹豫地与她强斗,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林斐然,她的身法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正要看个仔细时,却恰巧被与她缠斗之人挡住,慕容秋荻也冷笑袭来:“莫要乱看!” 于是两人对上,慕容秋荻道:“真是胆大包天,竟想在春城内将人活埋!” 道童神情忽变,一时竟显得有些娇艳,他双眼一瞪,怒道:“若是不喜,姑奶奶便直接杀了,谁要做埋人这等下贱事!” 慕容秋荻眉梢微挑,又不由得打量起来,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旁侧,与林斐然斗得有来有回的覆面人终于开口,音色十分粗犷,语调却颇有些轻柔的调笑之意。 “伏音,管好你妹妹,可不要教人看笑话。” “卓绝,关你何事!” 伏音神色愤懑,却又急急收回,不过一息又变回先前沉稳冷寂的模样,剑法也平稳许多。 他脆声开口:“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管,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闻言,林斐然心思微动,这人本可以不开口,方才却直呼其名,岂不是将人暴露于前? “小道友,哪有人斗剑时走神的?”他一剑向前,林斐然急急后退。 诚如慕容秋荻所言,这位叫卓绝的覆面人极为难缠,他的剑风极为柔和,似风缠绵,似水无形,似丝婉转,手中精铁与她碰上,便立即化为绕指柔一般,难以施力。 林斐然鲜有不擅应对的剑势,不巧,他用的恰是其一。 对剑之余,她也能察觉出这人并无杀意,他同样只是将她缠住,绊住脚步,余下修士也不再上前,而是回到圣女身旁,跃入坑洞,继续深挖。 那厢,伏音到底不敌慕容秋荻,被她横刀拿下,下一刻,灵索便自她芥子袋中抽出,立即将伏音捆了个结实。 他面上神情来回变幻,一下平静,一下恼怒,他大骂道:“哥哥,手好痛!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饶是慕容秋荻,也从未见过这般异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下不敢确定他是单纯的有病,还是另有隐情。 放下伏音,她余光扫过那个静立的少年,他仍旧没有出手之意,便立即持刀而上,同林斐然一道对上卓绝。 “两人打我一个,我怎么打得过?”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仍有余力,林斐然二人面色越发凝重,他确然像水一般,刀剑劈去,尽数纳下,却毫发无损。 “小道友,这就拧眉了?也是,忙了一晚,我也累了。” 语罢他竟将剑一收,站到旁侧,直直看向中间那个少年:“阿澄,你自己打罢。” 伏音面色一变,尽是怒意:“好啊,卓绝,你故意的!你将我们的名姓都透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你不服管,今日之事,我定要告到中央!” 卓绝浑不在意,只在一旁揉着肩膀:“你去。” “好了。” 那少年终于开口,声线却极为沙哑,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浑浊而轻颤,他走上前来,静静看过林斐然二人一眼。 就这一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林斐然便已执剑而上,速度极快,仿若一道奔雷快电,直袭而去。 那少年未动,面具上只有一道细缝,她甚至不知后方的眼是否在看自己,径直挥剑而去,刹那间,剑风掠过,兰香乍起—— 【破】 她只听到这一个字,手中兰剑顿时溃败崩散,花瓣片片落下,只余一枝柔韧孤兰。 与此同时,足下带起的灵力随之散去,她坠身落下之际,立即翻了一身,这才半蹲落地。 心下震彻,但林斐然并未在面上显露半分,她缓缓起身,正要再开谱图,便又听得那少年开口。 【定身】 只一句,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竟驻足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难言的禁锢,仿佛天地都在阻止,无法挣脱。 时至此时,林斐然对他的身份已有定论。 名叫阿澄的少年回身而去,修士们如见神迹般对他朝拜过后,这才继续动手挖坑。 卓绝揉了揉肩,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凑近,那目光如有实质,从她额心渐渐扫下,直到下颌才停止。 他忽然道:“原来不是用了人皮,而是绘出一副假面,实在逼真。小道友,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斐然不言,他恍然道:“忘了,你不能动口。” 另一侧,伏音御剑割去灵索,怒气冲冲走到卓绝身前,却又因为不敌,便只恨恨看过,直冲慕容秋荻而去。 他开口:“方才竟敢弄痛姑奶奶我,下贱的修士,此仇必报!” 他举起剑,正要一举刺入心口,下一瞬,忽有一阵细微波动拂过,寒剑袭来,直直插入慕容秋荻身前,余势将伏音震退在地,滚落几圈。 众人立即向旁侧看去,一人自月色下跌跌撞撞走来,他形容破落,不修边幅,抬手挠了挠屁股,仰头喝下一口。 他慢慢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八九十人。” 话音落,又有一声琴音掠过,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直直看向此处,他随手拨弹几声,那尚在挖坑的修士便都停下,腕间血脉大燥,又是一声琴响,血肉炸裂。 “伏音、阿澄、卓越……你们三人并未在名册之上,是如何进入春城的。”树巅之上,寒山君掏出一本册子,细细翻看。 谢看花、李长风、寒山君……城内四位祀官齐聚。 伏音神态恢复,面色微寒,他慢慢退至阿澄身边,卓越提着剑也到他身侧,再未言语。 一声剑鸣过,慕容秋荻身前的寒剑飞起,直直落入李长风手中,他眯眼看过,疑惑道:“哪家弟子,见不得人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两相对峙下,三人显然知晓局面不利,余下修士竟自发放下铁锹,挡在他们身前,朗声道:“大人们先走,我等留下,定以身殉道!” 谢看花拂过琵琶,众人不得再动,但那阿澄却好似毫无影响,他不知说的什么,下一瞬,三人消失无踪。 忽然间,林斐然身上的阻力似乎也消匿不见,她终于得以活动。 几人走近,谢看花问道:“没事吗?” 林斐然摇头:“无事,只是不能动。” 寒山君看过二人,并未寒暄,直问道:“慕容大人,他们是何来历?” 慕容秋荻动了动手腕,眉头紧拧:“没有眉目,但那少年似乎是……” 她并未继续开口,只将猜测埋在心下。 “他们到城中不为取花令,似是在寻找什么,劳烦谢道友解下禁令,由我们查问一番。” 谢看花略略点头,抬手拨弦,修士们终于得动,但下一刻,他们竟都双手结印,纷纷下跪,目光虔诚道:“无量。” 下一瞬,一道灵光闪过,众人自戕而亡。 事发突然,前后不过一息之间。 一时静默无声,慕容秋荻却只深深看过他们,立即走向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问道:“姑娘是?” 身上束缚解下,圣女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行了一礼:“我来自北原神女宗。” 慕容秋荻转身望着这足够深的坑洞,又道:“我知晓姑娘方才是被控制,所以不得不到此处,敢问姑娘,为何到此?这下面到底有什么?” 时至此时,她自然不会再觉得他们是要将此人活埋。 圣女阖目,作了一揖:“他们只是利用我等的神感,寻到此处,至于下方到底有什么,我……不可说。 十分感谢诸位搭救,但情态紧急,我还得取花令,事了之后,再上门答谢。” 说完,她再度作揖,随后回身向内城走去。 一处黢黑的坑洞留在此处,众人相顾无言,心间迷惘丛生。 正在此时,方才不言不语的林斐然忽而跃入洞中,谢看花惊呼一声,几人探头去看,却见她在继续下挖。 林斐然抿唇不言,手下不停,以剑作锹,顺着方才那些人的位置下探,不知多久后,剑下终于不是泥土,而是一处硬物。 她动作微滞,随即半蹲而下,以剑刃一点点剐蹭后,忽见一道灵明的金光从泥下亮起,溢满洞中。 众人呼吸一窒。 第80章 无光之夜 “他何时来的?” 无光的坑洞中, 一节如玉剔透,却又如金耀目的虬结根系从泥土下探出,散着淡淡灵光, 叫人神台宁静,却又蕴起淡淡的伤怀。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抚过, 入掌微烫,却十分熨帖。 “这是什么?”寒山君讶异出声。 慕容秋荻一同跃入洞中, 细细看过, 却也没有头绪,她神情微凝,只道:“此事我会告知圣人, 如何处理, 皆由他们定夺。” 李长风随意坐在一旁,并不关心, 只饮酒望月,神色淡淡。 谢看花思索道:“按理而言, 此间秘境皆由圣人所创, 境中一切他们应当知晓, 可为何至今只见他们在城内游荡,不见动作?” 慕容秋荻微微叹气,带着林斐然从洞中跃出,缓声道:“众所周知,修道一途可以长生,却不能够永生。 所谓圣灵,皆是本该逝去的圣者强行留下一抹神识在天地之间,这是不合道法的,但他们之所以能留下, 是因为朝圣谷地势特殊,但此处是春城……” 说到此处,慕容秋荻忽而顿声,她立即走到洞旁细细察看,眉头逐渐拧紧,随后双手结印,将松出的泥土全部推回,坑洞恢复原样,她犹不放心,又在坑洞之上加上一层封印。 “李长风,你在此守住,不许叫任何人靠近,若是那三人去而复返,你只需在那少年开口之前将他封住,以你的剑风,这不难。” 李长风将手中长剑一转,兀自躺平其上,赞同道:“慕容大人慧眼,躺着不动一事,非我李长风莫属。” 李长风刚一倒下,便和打量他的林斐然对上了眼,那眼神十分奇特,带着些仰慕与敬重,却又夹杂几分疑惑。 好像认得他,却又不认得。 他没有开口,抱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看着看着,他眸光忽变,开口道:“原来是你。”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并未显露,只是频繁眨了两下眼,又悄然生出两分喜悦:“前辈认得我?” 李长风哼笑一声,转回头,懒声道:“认得,不会忘,活了许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么一个灵骨上佳的孩子。”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缓,眼神迷蒙,似是回忆怀念,又好像恍如隔世。 剑骨养成之所以困难,全因其需要剑心滋养,剑心即为赤子心,赤子难守,剑心易散。 天下许多人,经世事磨砺,处处挫折,都会失其本心,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再出剑,已不是李长风。 他叹息一般说道:“你的骨头,被你养得很好,比从前还好。”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忽然被敬仰之人夸赞,再想掩饰,也压不下微微弯起的唇角,她道:“前辈谬赞。” 李长风并没有叙旧之意,乍见故人,也并不欢喜,只是感怀地看过她,随后转回头,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不再开口。 林斐然心下微跃,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过他略显怅惋的眉眼,便也只摩挲几下指尖,将话语压回。 慕容秋荻将几人安排好后,便转眼看向林斐然:“你是同我一起回城内,还是与你的朋友一起?” “朋友?” 慕容秋荻见她不觉,便抬起下颌点向她身后,林斐然回身看去,但见一人安静坐在远处的宅院阶梯上,屋檐阴影覆下,将身形遮了大半。 若不是潋滟剑斜斜放在身侧,若不是那墨色下露出的半片淡蓝,她还真看不出那浓黑的人影是谁。 林斐然静声片刻:“他何时来的?”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只道:“就在你跃下坑洞之时,他急急从城中赶来,却又并未上前,见到你后就站在那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飘鬼。” 林斐然:“……” 慕容秋荻轻咳一声:“方才有两人给你传信,他是哪一个?” 林斐然转头看去,目露疑色,她没想到慕容秋荻也会问出这般问题:“他是,后来传信鸟那个。” 慕容秋荻恍然,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道:“事态紧急,我们先行一步,你好好取花,若是能入谷夺剑,于你而言也是一个大机缘。” 林斐然点头:“好,多谢前辈。” 慕容秋荻拔出腰后横刀,御器而上,如一道流光般划入内城,寒山君看过林斐然一眼,也紧随其后离开,谢看花倒没有御器,而是慢悠悠地走回内城。 众人离开,只余一个兀自望月,不理世事的李长风。 林斐然回身向他告辞,看过卫常在一眼,抿了抿唇,抬步向前。 …… 慕容秋荻御刀而起,如一道流星般落入中央的佛塔,塔上关有不少怨气泼天的修士,他们原本在骂着什么,但从窗口处探见慕容秋荻,便如老鼠见猫,立即噤声不语。 慕容秋荻却并未上塔,她抬手一挥,佛塔上翕合的石窗立即蒙上一层灰白,叫人难以外窥。 她查过四周,确认无人能见后,便双手结印,塔下法阵大开,她纵身遁入其间。 塔下自是另一处秘境,此时正有三位圣灵对坐其间,不知在商讨什么。 三人听见声响,便都转头看去,若是林斐然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遍寻不见的师祖。 师祖没有开口,中间那位圣灵望向她,开口道:“慕容,可是有事发生?” 慕容秋荻没有抬头直视,她行了一个道礼,将今夜所见事无巨细说过后,这才抬头看去。 中间那位圣人缓缓叹气,面色凝重:“他们竟找到了神女宗,确然,若要寻脉,谁又能比得上神女宗人。” 慕容秋荻作为慕容氏传人,对朝圣谷密辛颇为熟悉,她略一拱手道:“诸位圣人,现下重要的不是神女宗,而是他们已经发现朝圣谷灵脉!” 朝圣谷之所以能容留如此多的圣灵,便是此处地势特殊,山水纵横交错间,形成一个天生地养的聚灵阵,而所谓的灵脉,便是连通阵法的所在。 灵脉被断,朝圣谷地势破开,则圣灵难存。 慕容秋荻思及此,微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怒色:“狼子野心,竟是要圣人不存!” 圣人略略摇头,话语间竟有笑意:“慕容,我们本就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存与不存又有何异,只是放不下……” 说到此处,他话语微顿,又转口道:“不必慌张,灵脉并非死守一处,它时常在山谷间游走,就连我们都不知晓踪迹,他们再想寻出,怕是又要费上一番功夫,况且,即便寻到,也难以断开。” 慕容秋荻眉头紧拧:“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这么多年我从未听到半点风声?” 圣人摇头,目光渺远:“我们无法离开朝圣谷,外间事务一概不知。十年前,天衍圣者坚持不住,彻底消散谷中,自此无人可占卜……他们如今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慕容秋荻垂眼微叹,又道:“他们既然有了追随者,必有未曾抹去的蛛丝马迹,诸位放心,飞花会事了后,我定会彻查此事。” 圣人目光温和,又带些歉意:“我们说是圣者,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底还要麻烦你们这些小辈。” 慕容秋荻还未开口,另一位圣者便道:“云踪圣者多虑,此方世界是我们的,却也是他们的,各尽绵薄之力罢了,何来麻烦一说。” 云踪圣者转头看去,释怀笑道:“说的是,还是师祖想得剔透,各尽绵薄之力罢了。” 师祖又看向慕容秋荻,忽而道:“在城中游荡时,听其他人唤你为‘慕容大人’,你是在人族任职,还是参星域一员?” 慕容秋荻点头:“如今忝列羽卫军统帅一位,兼御前侍臣、兵属篆事女官,与参星域并无干系。” 师祖颔首,又道:“若是要调查,烦请慕容大人暗中查探,此事绝不可叫其余人知晓,包括人皇。” “圣者且安心,入城第一日我们便发过心誓,此行城中所知所见,绝不外泄。” 此次擢选出的四位祀官,乃是天衍圣者消散前卜算而出,皆是心性和善、有胆有识之人,是以师祖也只做提点,并未多言。 慕容秋荻向师祖略略作揖,复又起身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先前遇上的那名少年十分奇特,施用术法时竟不必结印,也无符文,但身法极差,不像修士,而且这般言出法随之势,更像是……传闻中的什么行者。” 她对此并不熟悉,只是幼年时听祖父说过一嘴,若不是那少年实在邪门,她怕是都想不起这劳什子行者。 云踪圣者容色微敛,沉声道:“天行者。” 天行者,言出法随,出口成咒,咒不可解。世间所有术法、阵势、符文的源头,便是天行者的咒言。 慕容秋荻闻言了然,旋即缓缓吐了口气:“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天行者竟如此强悍,不论境界如何,在他面前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敢问圣者,咒言要如何破解,若是遇上,难道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圣人摇头:“无法可破,但阴阳有衡,他们无法修行,身体孱弱,祭出的言咒也会反噬自身,受不住一直开口,就如你方才所言,他嗓音沙哑便是反噬之一,待到失声之时,便是他命尽之日,可叹…… 若是对上,除了轮番消耗之外,别无他法。” 另一位圣者睁眼,声音轻灵:“慕容,此事不必让你烦心,灵脉方才被动,现下定然已经逃走,不知踪影。你只需管好城中修士,其余的都交给我们,我们会将他们驱逐出城。” 慕容秋荻也自知不敌,只好行礼叹息道:“是。” 此间异数已经全部禀报,她不再有理由留下,便躬身告辞。 她离去后,女圣者看向师祖,柔声道:“我们之所以开启朝圣谷,便是要为它择一剑主,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可会被选上吗?” 师祖眉眼一弯,声音有些闲散:“你们在秘境中放入的花,原本就不够,想要八十一人满花而归,几乎不可能,那十二花令中,更是只备了十枝老梅……你们想选的,终究是取剑的十人罢了,她能不能得,谁知道呢,拭目以待罢。” …… 云层遮蔽,朗月独明。 无人的街巷间清辉洒下,斜斜映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自外城回转时,没有走向卫常在,而是目不斜视步入城内,仿若未曾发觉檐下身影一般。 令人惊讶的是,卫常在也并未出声叫住她,他只是缓缓跟在后方,一言不发。 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好似亦步亦趋,又仿佛独自月下漫步,脚步声偶有错乱。 林斐然骤然驻足回身,卫常在并未预料到,双眼微睁,旋即停在在阴影中默然看她,抿唇不言。 林斐然走上前,压下心绪,开口道:“方才一直察觉有人跟踪,却又不知是谁,原来是卫道友,怎么不叫我?” 两人对立,一个站在月色下,一个站在阴影中,一明一暗,光影交错。 卫常在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刚要开口解释,却忽而一顿,略长的眸子不禁弯起,原本郁冷的面色骤然化开,仿佛凝结的清辉破冰缓流,一刹生动。 他抬手指了指她的面色。 “文然,你脸上有东西。” 林斐然蹙眉不解,抬手摸了摸,手感确然有些粗糙,卫常在见状拔出潋滟,以刃面作镜,微微倾身,将她面容照出。 寒刃之上,原本皙白的脸尘土遍布,还划有几道明显的泥印,整个人如珠蒙尘,唯有一双眼尚且清润分明。 林斐然凝神看了片刻,抬手抹擦,反倒越抹越灰,她一时无言。 “算了,找到水再洗,你先前给我传了两次信,是想说什么?” “既然收到我两次信,为何不回?是我什么地方惹得文道友不快么?” 他很会说话,一句就将林斐然堵得欲言又止,只得回道:“没有,无暇罢了。” 卫常在没有介怀,面上仍旧残留几抹笑意,他细细打量过她,又将潋滟递到她手中,兀自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绢布与一壶玉泉,泉水润过,细绢颜色渐深。 绢布角落处绣有一株寒梅,枝斜花艳,栩栩如生,颇有江南绣娘的柔婉之风,但这是卫常在绣的。 刚在一起那年,两人一同在洛阳城过乞巧节,有位绣艺高超的巧娘告诉他们,若是有情人能按照她们的绣法互赠香帕,便可白首一生。 林斐然知晓她们只是想将庄子里的绣帕卖出,心照不宣地买了两块,算是讨个彩头,但卫常在没有听懂,他直接进了布庄,学了一整日绣艺。 貌若皎月,又悉心好学的少年,无需费力便讨得不少绣娘喜欢,在他交了些微学费后竟也愿意倾囊相授。 那日,他学了一日,林斐然等了一日。 乞巧节后的一月,二人照常打坐修炼,他忽然取出一张锦帕给她,什么也没有说,静默的眼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那张锦帕上便是一枝寒梅,颜色极为红艳,即便是在雪日也似乎透着一阵生气。 思绪飘散间,锦布已然浸润,他微微倾身而来,乌瞳中静静映着她,一如往日。 林斐然的眉头忽然蹙起,她略略歪头躲开,卫常在的手便停在原地,他眼睫微颤,笑意全然敛下,视线晃晃落在她面上,薄红的唇轻启,吐息在她颊边。 “……文道友,怎么了。” 林斐然后退半步,移开视线,伸手接过锦布:“于礼不合,我自己来便好。” 卫常在看着她:“修士,也在意凡俗礼法么?” 林斐然随手擦了几下,没有回视:“修士也是人。” 卫常在再未开口,他当然知晓,如果不是林斐然讲礼,他现在这个“生人”身份早被她拒之千里。 但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礼法是模糊的,他可以近身,可以同她并肩而行,一旦离开,这些特权便都随之消失。 林斐然并未在意他的神情,开口问道:“卫道友,你还未曾回答,为何传信于我?” 卫常在眼睫垂下,只能从这般距离中感受她的气息,他悄然嗅过,带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先前同门内弟子相聚时,寻芳长老也在,她得了不少花令,此时正在寻你的路上。” 林斐然手一顿,不解道:“寻我做什么?” 卫常在接过她手中的锦帕,收入芥子袋中,抬眼道:“你忘了么?她要杀你。” 林斐然这才忆起往事,她将潋滟递回,转身离开:“要来便来,我并不惧她,道友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卫常在跟了上去:“不是。”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开口,林斐然实在不懂,却也不想多问,快步朝城内走去,但不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缀后的身影。 林斐然停下脚步:“卫道友如果无事,可以自去取花令了。” “……我有事。” 卫常在沉默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的脚步终归是停了下来,即便她抬步离开,他也再未跟上。 于是,只余一道幽然的视线黏在身后,不远不近,摆脱不得。 林斐然索性将他抛之脑后,往钟楼而去。 此时正临近斩杀花农之际,原本寂静的城中忽而躁动起来,街巷上人影渐多,林斐然的步伐也逐渐加快。 路过一间并未燃灯的药铺时,她忽而听到里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于是脚步一转,落到门前。 她调匀呼吸,透过缝隙向里看去,目光微顿,里间正是消失已久的橙花与齐晨。 橙花似是寒症发作,正倒在他怀中颤抖,而齐晨一时要制药,一时要抱住她,动作便显得拘谨慌乱起来,更别提附近随时有修士会破门而入…… 林斐然犹豫片刻,叩响木门,而齐晨仿佛早便知晓门外是谁,头也未抬道:“请进。” 林斐然推门而入,齐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开口道:“劳烦使臣将我妻子扶住,我去配药。” 林斐然面色微讶,却还是依言扶住橙花:“你认出我了?” 齐晨起身走到柜前,十分熟稔地抓出几味药:“认不得你,但是认得妖尊,他身边总有六位使臣,略作猜测便知你是谁。” 橙花不在身侧时,他说话便带有十足的漠然冷意,就连那般昳丽的面容也被冲淡几分。 他配药间隙看向门外,开口道:“那人是谁,一直跟着你。” 林斐然回身看去,一道模糊虚影远远投在木门前,毫无遮掩,她叹了口气:“不必管他,他既愿意待在门外,便由他守门。” 齐晨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他对橙花以外的事本就不感兴趣,既是林斐然熟识之人,他便不必动手除根,只安心配药。 药铺内总泛着一阵独特的清苦之味,叫人口舌发麻,他却浑不在意,将炙过许久的药材碾作粉末,又倒上甘露调和,化作酸臭的稠膏,随后匆匆走到橙花身侧。 林斐然低头看去,橙花此时双唇含笑,眼内无神,正是花农之状,可她偏偏又寒得打颤,睫羽上覆了成淡淡的霜华,唇色发白,一口一口呼出白气,间或逸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她神色微顿,温热的手掌盖住橙花凝霜的手背,忽而道:“原来做了花农,也会感受到疼痛。” 齐晨并未抬眼:“当然会痛,他们是人,不是真的木偶,即便可以复生,但每一次死亡、每一次受伤……” “都是真实的。”林斐然眸色安静,她看向橙花,忽而想起她与旋真对战之际,眸中那点细微的闪动。 齐晨解下橙花的外衣,露出瘦弱嶙峋的脊背:“是,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心下仍旧保有意识。” 他垂下眼睫,抬手拂过橙花的双眼,近乎轻声呢喃道:“我的橙花,现下快冷得受不住了。” 林斐然心下了然,大抵正是因此,他才在自己与寒山君文斗时下意识阻拦。 如此,其余花农也与橙花一样。 林斐然抿唇不言,将橙花环住,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医治寒症。 先前调配的稠膏薄薄涂满背部,将逸出的寒气尽数封存,随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截枯枝。 约莫两指长,细如芦苇,干硬的树皮凝结在外,分明了无生气,只余一片灰败之色,却又自皲裂的缝隙间透出光华,好似火蕴燃烧,灼灼一片。 这是一截细小的扶桑木。 执起扶桑木的双指耐不住这等火阳,便被燎出一片红肿,片刻后,甚至有细微的滋滋声响传到耳中,如同炙肉一般,叫人听得寒毛乍起。 然而齐晨却毫无所觉般,仿佛被炙烤的不是自己,他挟着扶桑木,点中橙花脊背,用那枯朽的尖端缓缓刺入脊柱之中。 霎时间,枯枝中金耀的火阳流入脊背,以探入的一点为中心,火阳顺流而去,蔓延过每一条血脉,一根、两根、三根…… 脊背处的脉络如同烈日熔金一般亮起,蛛网一般黏附身后,大有烈火烹灼之势。 掌下之人不住颤抖起来,喉口间不由逸出几声破碎的促音,苦痛之时,那凝起的白霜却渐渐褪去,僵硬的血脉也泵涌起来。 橙花依旧带着微笑,但眼中蓄起的泪却绝非偶人所有。 半晌后,扶桑木内的火阳消散,它终于失去唯一生机,化作一段寻常的枯枝,顷刻间又散作齑粉。 齐晨不忍地闭上双目,从林斐然怀中接过橙花,拥在怀中低声安抚。 望着互相依偎的两人,林斐然心有触动,终于还是无声离开,给他们留下一处独属之地。 出了药铺,林斐然并未看向对面影下的卫常在,她心神犹乱,只快步向街巷走去。 时辰已到,潜伏暗处的修士飞跃而出,各自拔剑,直向院内微笑等待的花农袭去。 剑光闪过,人便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没有一声恐惧的呼喊。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忽而想,他们也有未曾流出的泪么。 如此想着,手中剑已出鞘。 80-85 第81章 知行合一 我与我斗过 林斐然的剑曾出鞘过无数次。 于练剑的小松林、于点到为止的宗门大比、于山下每一处苦难之地。 林斐然的剑曾挥斩过无数次。 于山间奔涌的罡风、于无声袭来的长剑、于每一只作恶的妖兽头颅。 仙道贵生, 无量度人。 她始终觉得,生命相等,绝无轻重之分, 人有强弱,却不该恃强而为, 渡向来比杀更为合道。 哪怕后来她想要为侠,却也仍旧如此认为。为侠者, 扶危济困, 救于水火,仍旧是度人。 这是她的信条,她一直如此坚信。 是以春城暴乱, 众人以血肉生花之法倒行逆施时, 她心中虽然愤怒,却并未拔剑,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每一位花农身前,完成任务。 她想,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不杀人, 也可以取到花令,不违心,也仍旧可以走出另一条通路。 以身作则,拨乱反正,她一直都是这般坚持,不论是在道和宫,还是此刻的春城。 林斐然从不杀人,林斐然只走苦路,林斐然实则软弱, 凡是认识林斐然的道和宫弟子都是这般想法。 哪有人从不杀人,善人不杀,难道恶人也不杀么? 生命到底何重,难道这岂非愚善? 道和宫剑境中的千仞壁,是师祖自东洲小凤山移来,高千尺,宽百丈,其上剑气无数,名篇不知凡几,但其上唯有一个“殺”字占了半壁。 那是师祖面壁数日,静立数日后提剑刻出的第一字,他也只刻了这一字。 其上的殺之一字,横如直刀,竖如悬剑,交叉时振如战旗,回钩处又似长弓,一撇一捺间金戈长鸣,寥寥一字,诉尽胸中激荡,提笔回锋中遍布哀意。 与全然赞成的卫常在不同,彼时的林斐然对这杀字十分不解,她不懂为何师祖会在千百字中挑出一个“杀”。 难道除杀之外,无路可走? 若是如此,又何以在这肃冷与激荡中充斥悲鸣之音? 轰隆—— 天幕中滚过一道惊雷,震天翻月一般炸开,却只闻其声,不见光影,除却渐渐浮起的几丝潮气外,竟再无其他。 笔直的街巷中,长明灯静静燃于檐下,光华极盛,将屋内举起的每一柄剑,每一把刀,每一双手投映到巷中的青石地上,巨大的影子弯折狰狞,如同潜伏在这巷内的一只百足蜈蚣。 林斐然偏头看去,庭院内,数位修士兵戈相向,面目狰狞,只因他们等了这花农足足四个时辰,如今花落谁家,且要上前一争。 又是一声雷鸣滚过,却仍旧不见落雨,天幕中的明月忽而闪烁一瞬,带来片刻昏暗蒙昧,几人眼前乍黑,骤然停了动作。 一瞬过后,光华再现,再睁眼时,便见得一人飞身踏在几人剑刃之上,扬起的衣角如墨鸦振翅,旋起的乌发拂过她澄静的眉眼,竟不见杀意,唯余几分毫不遮掩的迷茫与悲悯。 因是争取花令,开群芳谱便不够划算,故而几人只是以剑相拼,又碍于规则限制,这比拼便只点到为止,偏偏在这种时候,消匿的修士风骨又回转几分,不再像恶犬夺食。 他们看向剑上之人,误以为她也要夺抢花令,面色大变,立即震剑而起,试图将她压于剑下,断她双臂。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不算破坏规则,即便叫祀官发现,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剑锋压下,寒光丝丝缕缕,如划过的星云,只是这点辉光如何禁住烈日? 林斐然旋身而起,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身法脱出,站于花农身前,随即伸手将他推开,步伐微顿,长剑再出,一个跨步回龙,叮然几声响,一人对上数柄寒剑,丝毫不落下风。 卫常在静静立在门前,并无出手之意,他的视线只是落在林斐然空茫的眼中,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涩然。 她便是这样的人,越是迷惘,手中长剑越快,无心之时,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御人。 平生中,林斐然是他见过最为敬重生命之人,默然不言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柔软包容的心,毫无矫饰,唯余真诚。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是他见过的最为自缚、最易自省之人。 人人都有怒火,人人都会失去理智,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将怒火掩下,睁开一对平静的眼,望向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她曾经说过,不论什么事,太过简单轻易得到,便会不由自主轻视起来。 就如同修士而言,没有饱腹之困,黍麦便如路边野草,没有百岁之忧,生活百味便如素鸡之肋,拥有随意生杀予夺的权利,生命就会贱如鸿羽。 她从不杀人,只是怕杀得多了,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视命如草芥的“乾道修士”,而非“人”。 他人修道是为超凡脱俗,她修道却是为了更好地成“人”,成为她理想中的人。 在这方面,她确实有些天真,但林斐然从没掩饰过,也并不以此为耻。 知行合一,方得清净。 她确然是这般做的,她爱惜粮食,所以每一口饭都吃得认真,她心有亲友,所以每一人都真诚以对,她敬仰生命,所以从不杀生。 卫常在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独特而又固执的“真”与“净”,正是这般合一的心,才叫她成为如今的林斐然。 但在这一刻,林斐然心动了,迷惘丛生,她的知与行相悖,所以那看似明快无匹的剑其实已经慢了下来。 几人纠缠间,一名修士眼中精光闪过,趁着脱身换剑的时机跃至院中另一处,一剑穿喉,将花农刺死,随意剖开胸腹,于是一朵金丝牡丹登时自血肉间生发而出,摇曳生辉。 林斐然回身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刺一剖的两剑,待她赶至时,由剑挑出的血溅到脸上,三两滴温热划过,原先微笑的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她一剑荡过,那人被这剑风震退倒地,半边衣袍霎时沁满血色,红了半边,她执剑上前,踏中其人胸口,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扬起了剑—— 却迟迟未曾落下。 朗月之下,潮意仍未褪去,只是雷鸣不再,也不知外界有无落雨,不过此刻也无人在意,他们全都望向林斐然,或恐惧、或怨恨。 她一身玄衣立于月下,夜风微晃,拂动她的衣摆,从右至左扬起的手臂遮住她的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目,高举的剑刃映过月光,衬出的一片亮痕斜斜照至眉眼,竟有几分恣狂与肃冷在其间,叫人见之生寒。 脚下之人忽而道:“道友三思,你若是杀了我,便是坏了规矩,届时你要被祀官惩处,逐出飞花会!” 林斐然缓缓阖目,吐出一口薄气,这气一出口竟凝出淡淡霜雾,冷得渗人。 “那花农之死,又有谁来惩处?” 她开了口,声音竟有霜雪之意。 其余人看向她,目露荒谬:“他们是能够死而复生的假人!” 林斐然望向圆月,手中长剑落下,在这人变了调的大叫中擦过颈边,深埋土中。 “纵然能复生,但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假的,就如你方才这般的悚意,他们却要经历一遍又一遍,剖开胸腹的疼痛,只会一次次刻入骨髓之中。 我想要杀你,但我做不到,这无关诫令,只是我与我又打了起来。” 她过往觉得,杀与度,总是相悖难行的,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入城后,她第二次想起了辜不悔,想起了他由盛转败的骂名,想起了他带上的幕篱,想起了他说的话。 恍惚回想间,另一人一跃而起,摘掉花农尸首上那朵娇嫩的牡丹,试图就近翻墙离去。 林斐然脚下的修士忽而紧紧抱住她的小腿,这时又生出些许荒谬的同伴情,赴死一般道:“赵兄,你先带花走,我来拦住她!” 林斐然被人拦下,但门边还有一个静静观望的修士,众人不知他的来意,便以为是鹬蚌相争的渔翁,但此时花令被夺,他却仍旧无动于衷一般。 能出! 那人心下大喜!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抬头看着那轮似乎永远不变的明月,叹息般开口道。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下一刻,渡墙而过的修士神色渐敛,暗喜化为惊恐,只一瞬亮光闪过,他尚未察觉到疼痛,持花的手臂便已然平滑地错位断开,截面平整,在血色喷涌而出前,伤处便已覆了层淡淡的冰,止住血流。 是那静立门边的修士。 修士喉口间发出几声促音,自墙头跌落,一双赤目紧紧盯着那月下拭剑的少年,他不慌不忙地收剑回鞘,落至地面,随后自断臂中捡起那朵牡丹,垂眸看过片刻,上前将花递给了女修,清冷的面上似有怀念之意。 他们竟是一伙的! 其余几人无不骇然,能使出这样断臂一剑之人,绝非了了!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那女修接过花,却并未收入谱图之中,她反而走到那花农尸身前,将花枝插入土中,又走到廊下,取过长明灯,一豆灯火燎过,花瓣泛黄卷曲,火光升起。 她只是静静看着,火舌舔过每一片细叶,每一处蕊丝,馥郁而沉厚的香味袅袅而起,盘旋几息后,终于化为一抔焦土。 林斐然望着这焦土,忽然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卫常在沉默片刻,才回:“没想到,你会在这时说出口。” 道和宫中鲜少有人同她一起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卫常在一起同行,两人无聊之时便定了一个暗号,若是需要相帮,便说上一句月圆。 其实两人甚少有需要帮手之时,这无聊之时解闷的约定便也不常用到,此时一说,便相当于她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他好像不怎么惊讶。 不过也无所谓了。 林斐然现下没有心思感怀,心中只有争斗的自己。 她站起身,消匿已久的雷声又鸣起,似有若无一般,夜风骤起,脚下那犹自亮着火星的花烬渐渐打旋飞起,高扬,划过她的眉眼。 轰隆—— 脚下血泊渐渐散去,花农胸腹开始愈合,林斐然回身而去,衣摆高扬。 她走到满是惊骇的修士身旁,他衣襟处还插着她的剑,直直入地,叫他一时间无处可逃,方才还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修士,早在卫常在削去一臂时奔逃散开。 她抽出灵索,将他捆了个结实,缓声道:“若是平常,我会将你交给四位祀官,让他们处理,但他们如今无权处置,况且,我不想这么做。 你先留在此处,到底怎么处置,待我与我斗出结果后,我会再来寻你。” 她提着修士的后颈,将他扔入柜台之后,又抽出一枚桃花令,以花作符,将他围困其中。 那修士一怔,随即大怒道:“你凭什么将我限制此处!这些花农根本就没有死……你看,他站起来了,他又复活了!你没有这个权利!” 林斐然脚步一顿,侧目看向他,她道:“凭什么?凭我比你强,凭你没有打过我,强者有权,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么,这不就是你对他们做的么,现在反过来,你竟又不认同了,什么道理?” 反问过后,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柜台前方。 “你回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飞花会,你凭什么剥夺!” 他的怒吼已经被抛之脑后,林斐然只抬步向外走去,这一路上她都在看,看尽目之所及的一切。 她看过缓缓站起,毫发无损的花农,看过街巷上目露狂喜,与她擦身而过的修士,看过站在路旁,不敢杀人夺花,却目露艳羡的众人,看过那再度翻移起来的名榜。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在这顺流的人群中逆流而过,潮湿的风吹过她的眉眼,沾染发梢,带上些许水意。 “那个人、我认得她!她是文然!” “文然?!她手中有丹若和牡丹!” “拦下她,快拦下她!” “她就是文然,是不是在被人阻拦,快帮她!” 林斐然如同足下生风一般,叫人难以企及,一群人追随其后,从东巷追至西巷,又从南蹿至北,凡是看到之人,俱都追随而上,即便其中有不少人其实不明缘由。 “她在做什么?” “她要去哪?” “发生什么了,怎么东奔西跑?” 众人就这样随她跑遍春城,直至中央佛塔,佛塔附近建有一座陈旧的钟楼,她在钟楼之下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钟楼之上,除却古老笨重的铜钟与歪斜的木槌之外,还有一道华美的身影。 如霰斜倚着坐在钟楼之上,百无聊赖地垂眸看着手中花束,忽见一群人向此处奔来,为首之人正站在楼底,仰头望向此处。 他微微挑眉,目露疑惑。 下一刻,便见林斐然纵身攀上钟楼,停至楼中时,她额角带汗,面色绯红,尚在喘|息之中。 她看过如霰一眼,翻过他支起的腿,落入钟楼之内,随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举起木槌,腰腹发力,猛然敲下。 刹那间,钟声混着雷鸣,响彻春城每一个角落。 尚在城内游走的圣灵停了下来,他们一同看向楼上,那个并不高大却足够修长的身影。 她并未望向楼下,也未望向一旁怔神的如霰,只是看向天幕,看向那轮明月,朗声道。 “我便是文然,今夜,我要向春城内所有修士宣战!” 第82章 微末之途 “——” 话语混着钟声, 于嗡鸣间传遍春城。 尚未至钟楼下的修士抬头看去,天幕中的名榜之上,因方才斩杀花农一事, 正不断地翻新变换,但前十人并无变动, 故而很容易便能看到位于十人之末的那个名字。 文然。 如此普通,如此无闻, 如此不具名, 竟大胆到向城中修士宣战。 但众人心下并不觉荒诞滑稽,反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与认真,他们心中都清楚, 这短短四个时辰内连破数关, 从毫无名姓跃升至第十位的修士,绝不像她本人这般籍籍无名。 一时间, 凡能见到林斐然的人,俱都将或好奇, 或打量的目光移到钟楼之内, 她只着一身无奇的玄衣, 并不出众,或许微微一动,便要消融在这紫黑的天幕间。 但那只是或许,实际上,但凡能见到她的人,哪怕一眼,便无法将目光移开。 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玄色,好似山雨欲来时岿然不动的树影,狂风卷浪间毅然矗立的暗礁, 再看过,却更像雨夜前重叠汇聚的层云,浩渺的黑,并无迫然之感,只温和无声地倾盖一切,就连将她身旁的白金之光都消弥其间。 除却楼下乌泱一片的修士怔神观望外,还有不少熟悉的视线。 站在钟楼之下,神容清冷的卫常在;高立屋脊之上,抱臂冷笑的裴瑜;立在人群之中,含笑看来的沈期,以及远在春城另一端,却因身形过于高大,以致于唇畔笑容一览无遗的师祖。 他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眸光中是毫不遮掩的赞赏与欣慰。 他与林斐然对上视线,拢袖在前的手伸出,指了指天幕,随即莞尔一笑,同几位圣灵一道继续向春城边界而去,那般动作,似是在驱赶什么。 林斐然微怔,随即顺着他方才所指向上看去,目光微动。 盖因此举实在太过超俗与不可理喻,钟楼下的修士心中便只觉奇异与惊讶,生不出半分被冒犯的不悦。 有人忽而问道:“文然,你为何宣战?难道我们招惹了你?” 有人附和:“是啊,你到底要做什么?圣人明令禁止不准内斗,你难道想违令!” “谁惹她了,竟气成这般?” “装什么,算来算去也不过区区十名!” 话语纷扰,猜测、谩骂一拥而上,林斐然忽而开口。 “只有我被招惹了,才能愤怒么?只有为我,我才能生气么?今夜,我为我,却也不独独为我,我要为我与城中有口难言的花农一同宣战! 在下一夜来临前,我会将城内所有的破关之法写出,张贴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若诸位愿意放下屠刀,依法破关取花,向每一位受过刀剐的花农致上歉意,便可相安无事,否则—— 我会让诸位无花可取。” 一时哗然四起,惊诧丛生。 惊的是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获所有,还愿将秘法广而告之,诧异的是她要如何让众人无花可取? 众人神色各异,眼中精光不一,心下再度活络起来,但她始终站在钟楼之上,静静看着所有人。 远处的裴瑜嗤笑一声,林斐然向来这般,明明比谁都懂人性,却总是如此天真,如果这便是师父所说的赤子之心,她宁可不要。 强者之路,绝非林斐然这般走法,如果世上强弱当真可以一视同仁,那她又何必费劲心力往上爬?强弱相等,于强者而言实在不公。 所谓悲天悯人,扶危济困,不过是独属强者的另一种特权罢了! 她收回视线,跃下屋檐,径直离开。 钟楼下熙熙攘攘,卫常在只静静站在其中,仰头看去,他看到在那双布满怒意的眸子之后,她仍旧选择如以往一般,将所有压下,只以一双安静的眸子望着变幻的一切。 但他知道,她只是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岿然不动的身影下,是她那剧烈摇晃的内心,是那不可言说的挣扎,平静之中,正蕴着一场未晓的惊变。 慢慢,或许就要破茧而出,他想,应当予以祝贺。 他敛下眸子,抽出信鸟,布满折痕的纸张忽而重叠,折作一只并不宽大的蜉蝣蝶,翩翩向她振翅而去。 她既已捅破身份,那他便不可再以“生人”身份待在左右,离开前,他再度回身看去,林斐然站在钟楼之上,夜风猎猎。 蜉蝣蝶缓缓振翅而去,她抬指挟过,信纸上并无言语,只留有一句—— 【若有事,召必至。另,注意寻芳】 并无落款,但这人是谁,她心下明了。 众人尚在喧闹之间,林斐然再度敲了一声钟,随即便与如霰消失在夜幕下。 “人呢?!方才竟被她震慑住,一时未寻到下手之机,倒叫她逃了!” “既有破关之法,何不自己敛下,夺了第一再说?真有好人?!” “好毒的计谋,她定是故意这般说,到时给咱们假法子,谁也破不了关,浪费时间,她就可以趁机夺得第一!” “文然现身了,晨风又在何处!” 站在边缘处的沈期收回视线,不理会修士们的猜测,回身看向其余人,唇角含笑道:“秦学长,走罢。” 秦学长从未见过林斐然,方才一见,竟有些回不过神,此时才愣愣道:“去哪?” 一旁的泡棠已然转身离开:“自是去张榜处等着,有人领着破关,实在捡了大便宜,真想同这奇人结交——沈道友,你好似与她相熟,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沈期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是有理由再见,便点头道:“自然,文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爱笑,但为人十分和善,泡棠师姐这般人物,她不会拒绝!” 走到一半,秦学长面上仍有疑惑:“她并不似看起来这般平静,若是当真生气,为何不直接如她所言,禁了花令,反倒要等到下夜钟响……这是为何,她要等什么?” 沈期但笑不语,兀自转着手间老笔,此时的他怯意尽褪,举止间竟有些说不出的从容坦然,但这样的他,才是秦学长等人熟识的沈期。 泡棠面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抱着剑道:“将破关之法展露,又给出一夜时间,其余目的不知,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她在等我们——或者说,像我们一样尚未心灰之人。” 她的举动,其实是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杀人外的通路。 秦学长仍旧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只悄然撞撞沈期肩膀,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期笑了一声,同样凑过去低声嘀咕:“学长,她是在给我们机会,你想,杀一位花农只得一枚花令,一次之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其实很慢,若是按照她的法子来,足足四个时辰,取得的花令绝不止一枚,到时名榜上全是破关者,便不会再有人举剑。” “能行吗?”秦学长研判片刻,“寓意是好,可你我通读圣贤,自是知晓人心不古,人人有花令,岂不是相当于人人都无花令……” 话外之意,已不必言明。 这个法子只对血热之人有用,对冷情之人而言,不过是于杀道外,多了一条微末之途。 沈期望向那轮明月,叹息般说道:“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微末之途?纵然拥有擎天巨力,但面对上寒毒的人心,仍不免要一退再退。初初见她,我便知晓会有这遭,如今,她不过是退无可退罢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但为何其余锦绣不需冰雪磨砺,便可自展芳华,这是否是一种不公?寒梅又可曾于无声中呐喊? 可悲可叹。 这处春城,不异于一方小世界,人心乍现,乱世将出,于是良善不容于世,开始挣扎。 林斐然心间的迷惘与犹疑,他都一眼看尽,遥想当年,他也是这般不愿相信,不愿打破,因为要被打碎的,是一直坚信呵护的“幼小自己”。 “走罢,学长。” …… 尚无人至的春城北部,一道亮光划过,暑荷莲影散去,两人身影现出。 甫一落地,林斐然放开手,如霰便立即转眼看她:“我即便是妖族,也有两只耳朵。” 林斐然撞钟的举动突然,虽提前为他掩住其中一只,但不意味着他便可“充耳不闻”,另一只耳朵仍被那浑厚的钟音震得发麻。 听他这般开口,林斐然心中的沉郁不免散了几分,她略有歉意道:“下次我一定两只都捂住。” 如霰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喉口,他眉梢微挑,意味深长道:“就这么想对我动手?” 林斐然这才发现话有歧义,忙道:“不是不是,方才有些晃神,一时口误,我是说,下次若再有此种情形,一定提前告知。” 如霰也不追究,他自然看得出林斐然此时心神不稳,笑过一声后,将手中花束递出,眼神微动,示意她接下。 他没有群芳谱,虽然可以取花,却无法收纳,故而只能握在手中。 林斐然低头看去,春杏、金银台、暑荷、剑兰、芙蓉、月桂……花类极多,颜色由浓至淡排布,又以一条珠链将花下青嫩的茎秆缠绕在一处,近乎是一大捧,就这么被送到眼前。 如霰天生好美,凡是在他身侧的东西,无不漂亮妍丽,即便是这无法收纳,花型各异的花束,仍旧被他如此装饰起来,其实并未费心,只是随手而为,却也足够养眼。 “如何?”他扬眉问道。 林斐然:“……很好看。”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收花,一时有些拘束无措,抬起的手十分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也不知如何得体接过。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送花难免有些特别的寓意,但如霰只是为了帮她,并无他意,故而她想以一个更为尊重的姿态接下。 如霰见状觉得好笑,扬眉道:“怎么,觉得我的花烫手?方才挟住那只纸蝶时,怎么不见你犹豫不决?” 林斐然不知怎么突然牵扯到纸蝶上,她道:“草草接下,未免不够重视这份襄助之意。” 这般回答实在不出所料,但如霰还是弯了唇角:“只是几枝花而已。” 林斐然终于将花平举接过,认真行了一个道礼:“不论是花是草,不论为谁,尊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这份心意都该感谢。” 如霰容色微动,眉目间的笑意敛下,换成一抹专注,他抬手过去,在即将触及林斐然时忽而下转,落到柔嫩的花束上,凉声道:“取花虽然不算难事,却也并不简单,我不常帮人。” 林斐然点头:“我不会忘,入朝圣谷后,我定会悉心襄助。” 如霰停顿片刻,却又微微叹息,只道:“放入你的群芳谱罢,看看能登上几位。” 林斐然又细细看过怀中捧花几眼,这才展开谱图,将花尽数归位,墨笔勾绘的谱图忽然变得鲜妍起来。 二人一同向上看去,名榜上一直未有变动的前十位中,位列第十的“文然”动了起来,并非后退,而是前移。 第九、第八、第七……第二,直至此时,她的名姓才缓缓停下。 不止是他们,春城中许多人都望向天幕,不免发出几声惊讶的呼声,坐鸾驾也没有这般快! 林斐然并未听到众人的惊呼,她与如霰的神色都很平静,这般结果正是意料之中。 先前于春城内破关时,林斐然便取得不少花令,甚至已集齐十种,谱图中只差金银台与梅枝,后来遇上慕容秋荻一事,寻花之事便暂时搁浅,这才因种属不足,只居于十位,如今如霰取得一枝金银台,十二花令取得十一,位次自不会低。 看过名榜,林斐然回身走到木栏前,取出墨笔,一字一句将破关之法写下。 写至中途,她方才因为赠花而扬起的眉渐渐落下,容色再度化归平静,略无喜意。 如霰侧目看她,默然片刻后开口:“为何会突然敲钟?你想做什么?” 林斐然笔势微顿,如霰这般聪敏的人,不会看不出她心间存有的困顿与不解,故而只停了片刻,她便继续动笔。 “我先前在寻你的途中,遇上了橙花与齐晨,那时我才知晓,花农并非无知无觉,只是面上不显,其实心下十分清醒。 他们一日要历经三次死亡,眼睁睁见到自己肠肚被剖,又以血肉供养出一株无根之花,叫人轻易取走……众人说得无谓,但他们大概都忘了,这些花农,全是当初入城寻求‘仙长’帮助的黎民百姓所化。” 修士平日里斩杀妖兽,斗法比拼时,难免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凡人不同,他们没有灵脉灵骨襄助,所受的最大磨难便是死亡与病痛。 但如今,这样大的磨难,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方小小的春城内,一次次经历,又一次次重来,何其残忍。 本以为入春城,见圣人,是新生的开始,分明满怀希冀而来,却一脚踏入绝望困地,满身呐喊无处诉诸,如此身心遭遇,又是何等折磨。 “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林斐然的笔渐渐缓了下来。 “城内禁止杀害,却不是为了花农,而是为了修士,故而祀官无法处置,花农心下悲绝,却无处可说,无法可说,只能任人斩杀,修士分明知晓他们的身份,却为了花令,强言他们只是偶人,并无痛觉。” “……我很愤怒。”她转头看向如霰,一双清目中隐隐有光,“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刀在他们手上。” “刚开始,我以为只要我认真破关,便会有人意识到斩杀一事不可行,虽然天真,但那是我出于本心选出的一条路。你看到了,行不通。 我一直觉得,杀不是度,度人之路,绝不该以尸首铺就,否则,我就是在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生死岂非有异? 但就在方才,见到你之前,又有一番屠杀,那时我竟生了杀心,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手中剑已出鞘—— 如霰,我心中生了歧路。”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在这般情形,如霰心下竟也百味杂陈。 沉默片刻后,他摩挲着指尖,未有动作,只道:“所以,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另一条路?” 林斐然看着满面的墨字,摇头:“这是最后的路,此路不通,我心必动……或许,杀与度,本就一体。” 迷惘又脆弱,多可怜的人族。 如霰看着她,心下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诡异的想法,下一刻,他的手仿佛不受控一般,竟抚上她的后颈,缓缓摩挲,渐渐靠近,喉间逸出一声略微沙哑,又似餍足般的叹息。 他唇瓣翕合,低语喊道:“——” 林斐然听不懂,回头看去时,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开口道:“不论哪条路,我都会为你留下一线,尽情地走。”—— 作者有话说:如霰:kiamo 第83章 香雪尽隐 “当然是,叫我。”…… 夜风忽而拂过。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 这个动作甚至算不上相拥,虽然靠近,但并不亲昵, 掌心在后划过,却无端给林斐然一种被人含着后颈舔毛安抚之感, 却又好似下一刻便会成为盘中餐。 一时间,莫名有些悚然划过,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宽怀。 这般的安抚之意, 很像幼年时她摔破膝盖,被父亲抱起,母亲轻抚上药时的疼爱, 却又不止于此, 他掌下多了些侵占与破坏之意…… 林斐然并不知晓,有的人在见到太过可怜可爱之物时, 心下欢喜,却又无处抒发之时, 便会忍不住将这样起伏的心绪泄出, 恰似某种攻击之欲。 她虽不明白, 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指尖越来越凉,呼吸也逐渐放缓。 林斐然这样的人,对如此掠夺的战意极其敏感,几乎是芒刺在背的瞬间,她眼中那点迷惘便立即退却,换上惊觉,于是她脊背下意识绷紧,仰头看去。 其实这样没来由的紧迫之感有过很多次。 大宴上, 结契时,衣柜中,同他单独相处之时,便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之前都是一瞬而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贴近与真实。 但与此同时,他又说出为她留下一线的话语,他不会随口承诺,若非将她视作亲近之人,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霰的目光仍旧那样安静,却不大像平时的他,见她看来,他双唇轻启:“作为修士,心生歧路实在正常,既然你已经给自己铺出前路,那么不论最后选择哪一条,其实都是本心。 至少于我而言,是杀是度,并无差别,但你与我不同,与其他人也不同,你有自己的执着,结果如何,过不久便可知晓。” 林斐然不大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深吸口气道:“多谢尊主宽怀。” 不得不说,如霰实在很会转移矛盾,就比如现在,她已经顾不上歧路一事,心中只有渐渐生起的对抗之意。 他分明知晓自己为何直起脊背,落到后颈的手却非要向下,触及她微微紧绷的脊背,然后落下掌心:“这样紧张,难道是要拔剑?” 他果然是故意的。 林斐然几乎在心中确信,她微微叹气,强迫自己缓了那点战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心绪竟然舒适许多,方才笼罩的迷惘与自苦再难聚起。 如霰说的没错,即便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但这两条路却都是她所想,不论最后走上何处,其实都是她的选择,选出了,便不必后悔,纵然不对,难道就不能改过么? 不必后悔,但更不必惧怕重头再来。 如此想过,神台忽而一片清明,望向如霰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只是方才气氛奇怪,一时忍不住罢了,我没有向尊主拔剑的理由。” “——”如霰又用方才听到的话叫她,低声道,“如果你想,回妖都之后,我可以陪你打一场,算是春城一役的奖励。” 他没有解释为何气氛古怪,只是手又落到她的后颈,并不温热,即便这样触碰许久,也只是染上一层薄薄暖意,内里依旧透着如玉般的温凉,与她相比极为不同。 林斐然眸光微顿,原本抿起的唇角忽而扬起,她看向如霰,认真道:“好。” 她又道:“尊主,难怪荀飞飞他们都愿意追随你,身居高位之人,却仍有这份体恤之心,实在难得。”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敬仰。 如霰:“……” 他这时才回味过来,林斐然秩序感极强,她好像一开始就将他当成了前辈,在她眼中,他与谢看花一行人毫无差别。 所以,她可以同旋真几人凑头嘀咕,却绝不会对他有丝毫逾矩。 若是其他人这般对他崇敬,如霰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妖族不讲礼法,只凭实力,以他的境界,即便是诸如张春和这类年长许多的修士向他行礼,他也能坦然应下,因为他足够强。 但恭敬之人换成林斐然,却凭白别扭起来。 他略略侧身看向林斐然,越想越不快,薄唇几次张合,终于还是开了口:“现在你又唤回尊主了?方才不是还叫‘如霰’。” 林斐然微顿,以为他心中不喜,便道:“方才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不察,才冒犯……”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口,疑惑地看向对面之人。 如霰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后开口问道:“你想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立即摇头,比拨浪鼓更快。 不顾她的动作,他兀自得出结论:“你想,但你不能。因为你觉得,你与我已算熟稔,但直呼我的名姓,于礼不合,方才之所以叫我,不过起伏下不慎泄露心绪罢了。” 林斐然再不摇头,反而有些讶异,他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如霰意味不明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十分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更是独一无二。但如果你想叫,我可以允许,毕竟——你与我定了役妖敕令,我是你的契主。” 如霰逆光而站,墨绿长发在月色下析出些微的白,昳丽的面容隐在阴影间,只有眼眸与薄唇泛着些微光亮。 他抬起手,指尖亮起辉光,随后悄然点到她眉心,这样的温度与力道,像是一滴落雨,一片寒雪,一抹流云。 “————” 他双唇轻启,说了很长一句,便见淡淡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丝丝缕缕汇入她的眉心,霎时间神台一片松畅,甚至连方才低落的心绪都减淡几分。 “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赐予你族群的祝福,以后,你会受到他们的眷顾。” 他的手已经离开,凉意未褪,后颈处却又自寒凉之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燥热,林斐然不由得动了动肩。 她知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寓意深刻,但如此郑重么?为何从没听碧磬他们提过? “‘他们’是指孔雀一族么?” “不是,但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第一个被准许直呼我名姓的人族,你要记住,不能忘记。”如霰轻描淡写开口,又垂眸看向她,“如何?” 林斐然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里仍旧有淡淡的痒意:“什么如何?” 如霰直勾勾看了她半晌,这才开口问道:“你可以顺应心声直呼我的名字,不开心么?” 林斐然怔愣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霰兜这么一圈,原是见她方才低落伤怀,这才满足她一个“愿望”,好叫她暂时放下那些“路难通”的愁绪。 她失笑道:“先前你说愿意同我切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谁说林斐然不会说话? 如霰唇角微扬,不置可否,转身看向后面的木栏:“你的字很漂亮,端正刚直,但现下所写却有些飘狂,与以往很不同。” 他将方才之事翻页,林斐然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此时心情好上不少,便继续提笔收尾,解释道:“这是跟着我娘学的,她平日里就喜欢临帖,但不喜小篆,不喜大楷,就爱临轻狂的草书,我便也跟着模仿,只是后来上山学艺,又写回正楷,现下一写快,那点恣意便又跑了出来。” 如霰仔细看过:“是这样。写完破关之法后,你要做什么?寻梅花令?” 林斐然绝不会空等,她方才在钟楼那般开口,意味着她必有后手。 她没有直言,卖了个关子:“我们的确要去取花令,但不是梅花,而是牡丹。” 言罢,她不再解释,如霰也没有多问,两人只是站在一处,回忆着各处破关之法,间或说上几件趣事。 林斐然越写越快,好似心间不满全都挥洒至笔尖,直至最后收势,她望着木栏上满篇墨迹,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她看过几遍,忽而弯唇一笑,在木栏右下处划过几笔,这才将笔收回。 如霰抬眼去看,落款处并未签字,而是以寥寥几笔画了一束簇拥的锦绣之花,不够细致,却足以传神。 她方才看花时,定然看得很仔细,不然不会如此有神韵。 他心下微动,唇角轻扬,林斐然却一无所觉,只是看着满篇墨文,回身对他道:“走罢,我们去下一处。” 见他并不动作,林斐然又道:“——如霰?” 话音刚落,便见他指尖处凝出一道细微的电光,随后绕指而去,转瞬不见,如霰扬手看了看,双眸微睐,颇为满意。 “走罢。” 不待林斐然动身,他自己率先向西市而去,步伐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一般,丝毫不顾满头雾水的林斐然。 她三两步赶上,同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方才那道弧光,难道喊过你们的名字就可以放电?” 如霰侧目看过,眼尾轻扬:“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她也可以不结法印就双手放电? 如此一来,以后若是阵前相对,岂不是又多了一处保命法门?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顿时将那点伤春悲秋之事压下,收回墨笔,摊开双手,跃跃欲试道:“怎么试?” 如霰开口道:“当然是,叫我。” “不大好罢。”林斐然嘴上这么说着,却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如同念咒一般不住道,“如霰如霰如霰——” 双手毫无异状,一点弧光都无。 她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抬起手,绕着紫电青光的手指点上眉心,于是一道细细的酥麻之感从中钻入,其实有些痛,但顷刻后便会被难言的麻痒覆过,只余一点震颤。 好奇妙的感受。 如霰收回手,含笑道:“走罢。” …… 文然那般豪言壮举,如同一块破冰之石,裂开春城内凝滞的气氛,引出一场哗变,但抛下这块巨石后,她便如同一阵夜风般消匿无痕,然后于无声处升至第二位。 她定然有捷径未曾告知! 文然在何处? 众人急急聚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的布告栏前,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忽然间,向来沉寂的北市传来惊呼,嚷得火热,瞬时将东西两市的一众修士吸引,他们忙不迭地向北而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讶然。 只见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之上,错落有致地写着每一处的破关之法,详尽之至,怕是自家师父都没有这般耐性。 修士目力本就不错,一时间,木栏前、墙上、屋沿,甚至是一旁的阔树之上都挤满人影,有的默背,有的誊写,有的品析。 尤其是破关者,看到这份破关之法时,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如此……” 不论何人,不论先前是何态度,此时都说不出文然一句差错,就连怀疑她的人都兀自红了脸,低头猛抄。 “原来她是真心要带我们破关,可图个什么?” “当真为了花农?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修士?” “我先前也动了手,确然有些惭愧……” 众人五味杂陈,或是感叹,或是后悔,或是窃笑。 不知何时,春城内四处告示栏都已被写满破关之法,众人四处誊抄钻研,刚开始还有人在布告栏前见过文然的身影,但写完之后,便再无人听闻她的音讯。 泡棠颇为遗憾:“本想守株待兔,死死看住东市,想着能等到她的身影,谁知她动作这样快,赶到时竟已写满。” 沈期笑而不语,他站在一侧,不由得抬手抚上字形,忽而道:“开头几字收敛端正,但越写越阔,似原上清风,江边高柳,她的字越发舒展了。” 秦学长也品鉴几分:“字里行间似有草圣之风,想来是从小临摹名帖,有几分意境。” 其余太学府弟子笑着催促:“学长,快别品鉴了,正事要紧。” 言罢,几人不再说笑,而是认真记下破关之法,如今人人都在破关,他们齐聚一处便显得累赘,略作商议后,一行人分道而行,各自寻找花令。 沈期与泡棠二人差缺的花令相同,便一起同行,匆匆赶往取花处,岂料许多破法简单的花坊早已拥堵不堪,难以下脚,两人辗转多次,才寻到一处清净之地。 这里零落聚着几个修士,他们并不急切,反倒十分谦虚,一个一个上前破关,又好似恢复第一夜的谦怀之风。 沈期忽而笑道:“这又岂非另一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泡棠向来清冷的面上也浮起些笑意,只是这笑容下仍有些担忧之色:“罢了,先将花令取了再说。” 沈期虽然体弱,脑子却并不笨拙,泡棠更是两者俱佳,二人凭着这份破关之法,即便不去拥堵之处,专行难关,一路上也过关斩将,势如破竹,节节拿下。 不止是他们,但凡是有些实力的修士,配上这份破关之法,简直是如有神助,几乎是一刻钟便能拿下一枚花令,相较于先前的屠杀之法,此时显然更快。 天幕之上的名榜变动得越发快速,渐渐的,不少先前位于前列之人都被挤了下去。 城内一时间局势大变,由破关者与屠戮者,变为纯粹的破关与械斗。 纷争只平息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躁动起来。 沈期与泡棠路过某处时,忽而听到院中传来兵戈之音,二人随即行至门边向里看去。 只见院中坐着几位幼童,神色乖巧,面含微笑,在他们身前,正有几个修士冷脸相护,对院外几个修士拔剑相向,不许他们越入一步。 如果没有记错,那几位幼童便是此处的花农,守着牡丹花令。 沈期见状蹙眉,不由得上前道:“几位道友,若无法破关,东市街角便有文然写下的破关之法,又何必对几个孩子兵戎相见?” 泡棠抱剑上前,虽未言语,但眼神却也冷了不少。 那几位被拦下的修士面露委屈,连声辩解:“误会!道友,完全是误会!我们并非要动手,而是看了文然的破关之法,到此处来取花令的,可谁知这几人霸道非常,非但不让人上前破关,还拔剑相向,天理何在!” 泡棠眉头微蹙,转头看向对面几人,只直直走向几个幼童,但行至中途,却被一柄长剑拦下。 她侧目看去,淡声道:“诸位,当真是要阻人取花令?” 几人不言,后方修士大声道:“你看,绝不是骗你们,他们就是霸道至此!” “这不是霸道,这叫无赖,平生最烦这样的人!” 泡棠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出鞘,刃光一闪而过,却又如同翻波起浪一般,一剑三折,恍惚间,似有巨蛟翻波而过,霎时间将几人刺来的长剑尽数翻落在地。 她目光微凝,剑光毫不犹疑突刺向前,刹那间,一阵隐香飘过,硕大的牡丹落于其间,重叠繁复的花瓣层层绽开,每开一瓣,便将她向后推出半米,不出一息,泡棠人已至院外。 牡丹绽,国色倾,层层叠落,香雪尽隐。 牡丹花令并不伤人,却固若金汤,叫人无法突围靠近。 一旁的修士立即上前,不无抱怨道:“就是这般,他们看守牡丹花令,不叫人夺取,自己却频频上前破关,于是手中花令取之不竭,生生断了我们的路!” 沈期又问:“莫非每一处牡丹花令都被如此看守?” 另一个修士回道:“原本不这样。” 原本并非如此,众人得了破关之法,有了希望,便都开始取花令,起初倒是十分和谐,只是时间一长——其实也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觉得不对。 “关卡有难有易,没本事的便去挤那容易之地,有本事的就到难关去松松气,可哪会处处容易,有的人即便是拿着破关之法,也囿于自身无能,难以如法炮制,过不了关,便开始咒骂起文然——” 沈期眉头微蹙,原本就圆的鹿眼满是不解:“骂她做什么?关她何事?” 那修士叹气:“确然不关她的事,他们也只是借此泄愤,掩盖自身无能。” 泡棠已然起身,拍了拍衣摆尘土,冷声道:“飞花会的本意,便是从诸多修士中选出八十一人入谷,再从这八十一人中选出十位上剑山,原本就是能者居之。 如今文然给出破关之法,倒是摊平不少人之间的差距,已算尽力,难道还要她手把手带过不成?” 即便没有文然的破关之法,能者依旧可以破关,只是要慢上一些,但有了这套法门,原本无法破关者也可拿到不少花令,故而泡棠实在不解,他们到底有何不满。 若当真不服,何不直接抓住满城游荡的圣灵,质问他们为何不能人人都进,不过是不敢罢了,便将气都撒到一个人身上。 那修士见过她先前的剑法,心下戚戚,自是连声附和:“道友说的对,但现下情势紧张,不少人都去寻牡丹花令,自然没时间为文然平反。” 沈期疑惑:“为何?” 修士连声叹道:“还能为何?他们如法炮制,守住了千机阵,不叫人靠近——要知道,全城也就两处有丹若花令,一处是同寒山君文斗,一处是破获千机阵,他们文斗不过,便联手守住了千机阵。 有了源源不断的丹若花,他们要想夺取我等手上的花令,简直如同探囊取物,此间也唯有这牡丹能防,可不论是丹若还是牡丹,全都叫他们把守,短短几个时辰,便叫他们混成了土皇帝!” 泡棠心下也不免觉得荒谬:“把持矛,又把持盾,于是便可拿捏他人生死……这般阴损的法子,是谁想出的?” 沈期也疑惑看去,只见那修士兀自嘀咕半晌,显然是知道什么:“出手的是一帮散修,不过算不得什么,他们哪能想到这些,如此兵不血刃的法子,是有高人指点。” 沈期从未听闻丁明这人,又问:“高人是谁?” 这人却不愿告知,只捂唇道:“这人是出了名的狠辣,青云榜前十,说了你们也不敢招惹。” 泡棠缓声道:“在下太极仙宗弟子泡棠,忝列青云榜第五。” 修士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号,正色看去,又道:“原来是饮海真人弟子,那你定然不怕报复……” 他四下看过,低声道:“其实不少人都撞见过,那些散修背后之人,是裴瑜,如今城内不愿破关之人,几乎都投靠了她。” 听闻这个名字,泡棠神色渐凝,裴瑜心高气傲,向来不屑与弱者为伍,岂会与他们同行?可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愿意出谋划策? 二人沉思之际,那修士又往前走了几步,只是碍于牡丹阻拦,无法近前,面色逐渐焦急:“我来的路上,已有不少人谱图被盗,变得一无所有,若是再不得到牡丹,我怕是也要前功尽弃。” 泡棠面色凝重,忽而又问:“他们只守了这两处?” 修士神色愤愤:“自然!我现下才看清,十二花令中最有用的竟是这两种,先前怎么没想到!” 几人交谈之际,便听得街尾传来不算齐整的脚步声,回首看去,竟是十来位穿着打扮不一的修士,他们只是匆匆打量三人几眼,便又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沈期蹙眉:“他们在找什么?” 躲在两人身后的修士探出头,咋舌道:“当然是在找文然与晨风!丹若花令在手,文然再强,还不是得任由他们搓圆捏扁,乖乖奉上手中花令? 你们仔细看看,如今就他们二人排在前头!” 沈期二人忙着破关,偶尔抬头也只看自己位次,甚少关注前列,此时一看,才发现第二位文然之下,赫然列着“裴瑜”二字。 凭着看守丹若与牡丹之势,她已由原先的十五跃至第三。 修士笃定道:“如今城内所有花农手中都没有寒梅,故而大家都认定晨风与文然手中,一定有一人得了梅令,他们寻人便是为了夺梅。” 沈期二人蹙眉不语,那修士又喋喋不休:“如今不少人害怕被夺谱图,便都藏了起来,看他们来者不善,我也得去避避风头了,你们先聊罢。” 语毕,他鬼鬼祟祟地翻入另一处宅院,看上去是寻找躲藏之地了。 沈期二人却想得更深,泡棠默然片刻,又道:“不少人囿于自身天分,无法破关,怕是会继续血肉生花之法,而且此时又有那些人在外游荡,人人自危,必不会这般费时破关,最后还是会……” 沈期拧眉,文然此举本是出于保护花农之心,借此平却心中戾气,却遭人利用,设了个局,反倒将她囿于其中。 如此一来,原本接受她好意的修士,反而会因为她给人递刀而心生怨憎,如此推演下去,那些人怕是会再度回头,于躲避的间隙举起屠刀夺取花令。 他心知这是文然给自己寻出的解法,此路天然不通便罢了,却偏偏有人从中作梗,还有裴瑜丁明之流的围猎,若是叫他们率先寻到文然,后果不堪设想。 “泡棠道友,我得去寻到文然告知此事,你我便就此分道。” 泡棠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二人一拍即合,随即翻墙夺院,寻起林斐然踪迹。 不知何时起,谢看花再度回到天柱之上,他侧耳调弦,忽然拨弄一声,是宫商角徵羽中的羽音。 羽属水,只一刻,城中潮湿的水汽便应声而震,不少修士也随之心神一颤,片刻后,自他足下的天柱开始,一层薄薄的雾气就此铺开。 他没有望向众人,只盘坐在上,闭目谱起了羽衣曲。 “诸位不必惊惶,城中先前混入了三只小鼠,我们现下正在搜寻,你们寻花令便是。” 他寻的正是道童三人,这也是他的独门道法,可以凭借无处不在的薄雾探寻几人真身,却阴差阳错给城中寻人的修士增了难度,夜色寻人本就不易,现下多了雾气,更是踪迹难觅。 不少人不敢有怨言,心下却在骂骂咧咧。 另一厢,裴瑜持剑半蹲在屋脊之上,望着周遭薄雾,随意挥过,看向那稍显模糊的名榜,神色仍不大满意。 若是前两人一并剔去,自己独为第一,那还算得上一张不错的名榜。 一瘦长修士站在屋沿,回首一笑,略有谄媚:“裴师姐,这招实在是高,把控住丹若与牡丹,城中修士谁输谁赢,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们?”裴瑜淡淡看他一眼,嗤笑一声,“只有我,是我说了算。世上也只有我能反将她一军。”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瘦高个心中不大服气,却不敢表露,只道:“裴师姐,你大抵不知,文然没有这么厉害,我见过她与丁明对阵过,尚且差丁明几招!” 裴瑜心中不悦,斜眼看去,丁明这等废物若是胜她,岂不相当于胜了自己? “那场斗法我也看过,不论什么符文,她看过一眼便能记个七七八八,你还真以为她学不会?若不是她要拖延时间,等祀官入场,岂有丁明跳脚的份?” 瘦高个一时语塞,也不知裴瑜吃错什么药,竟长他人志气,面上略有不愉,但还是压在心中,只笑道:“裴师姐连招一出,如此突然,她岂有破解之法,说不准此时正在哪藏着,不敢露面!” 裴瑜却并像他这般开怀,她的视线仍旧在四周梭巡,只问:“还没有找到她?” “没呢,投诚的人越发多了,但他们都未遇见。”瘦高个顿了一瞬,又问,“这个文然会不会有后手?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花农动手……” 裴瑜没有开口,似是过了许久后,她忽而笑了一声:“别忘了,她的条件是要屠杀之人向花农示出歉意,此时,可一个道歉之人都未听闻。” 她是螳螂捕蝉,反戈一击,可林斐然的黄雀又放在何处? …… 雾影霭霭,夜色弥漫,眼前早已陷入一片混沌蒙昧的黑,除却檐下挂有的长明灯可以示明外,眼前再不见其他光景。 沈期二人走在夜雾之中,不得不放缓脚步,他们仍旧没有见到文然,但也未曾听闻她被虏的消息。 两人将东市摸了个遍,最终又绕回原地。 街巷之间异常寂静,好似山雨欲来前的平和,又好似波涛怒号前的潺潺,四下阒无人声,只有两人的脚步回荡。 沈期站在檐下,忽而看见什么,轻声道:“泡棠道友,你看,他们竟让开了!” 院中挂有数盏长明灯,其间幼童的身影便显得清晰许多,他们都是花农,此时仍在不知疲倦地玩耍,看守他们的修士却收剑回鞘,各自走到墙边休憩。 泡棠神色疑惑:“难道是累了?我们现下去破关,他们会再次阻拦么?” 沈期摇头:“不知,若是可以破关,我倒想去试试,有了牡丹,文然也可自保一次。” 正是这时,身侧的薄雾忽然流动几厘,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有夜风猛然拂过,将四周的薄雾暂时吹散。 沈期立即回身看去,便见四周寂静的屋檐之上,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人影,不知潜藏几人,也不知潜藏多久。 有人化出风咒,吹去薄雾,有人提剑而来,却又于半途叫人拦下,屋上瓦甍被踩得哗哗作响,刀戈之音伴出一阵刺耳的鸣嘀,夜中忽然喧嚣起来,几个小童在院中玩到高兴处,也捧腹大笑,咯咯声不绝于耳。 谢看花好似也发现什么,忽然急急弹起琵琶,只这一刻——风声、笑声、刀鸣、剑啸,夹杂着刺耳的琶音,竟嘈杂混乱得叫人神思难定,心神不宁! 众人都向院中而去,原本看守的修士竟也无动于衷,只赏戏般看着他们争夺,不知是哪几人跌下屋顶,摔出一声沉闷的肉响。 沈期骤然回神,惊声道:“距离上次文然放话,过去多久!” 泡棠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动手一算,竟快满四个时辰,周遭之人分明是要去争这一线之机,杀人夺花! “还有不到一刻钟!” 时局大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更改……人心难辨,人心难变! 已有修士跃入院墙,沈期与泡棠再未停顿,一同出手而去,霎时间,院中陷入更为惊人的混乱,已是敌我不分,唯有兵戈相见! 刀光剑影憧憧叠过,晃过花草,晃过薄雾,晃过幼童含泪的眼,他们淹没在人群中,兀自拍手追逐,嬉笑声却渐渐带上些微颤意。 人群渐渐靠拢,诸多修士中也不乏和沈期一般止戈之人,但他们实在太过微小,只能勉力支撑。 沈期艰难动作间,忽见一道光影从头顶闪过,轰然声响,院中修士便被这足够霸道的剑意震退,一时间竟换出片刻的安宁。 沈期似有所感,立即回首看去,一株壮高的榕树之上,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眼前忽而一亮。 众人一同望去,顿时一窒。 来人身背一轮明月,煌煌然若光耀其后,仿佛是刚刚停身,尚未落下的长发荡于月色间,缓慢而宁静。 她的腰间坠有四五柄兰剑,映着月色,锐利无双,她只是将手搭在剑柄上,如此轻巧,似无攻击之意,但院中那柄仍在震颤的兰剑已足够证明一切。 此时实在太过安静,但一切都静不过那双眼。 她只是看着众人,原本茫然的眼已然渐渐汇聚光芒,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她想起辜不悔腰侧同样挂有的长剑,不由轻叹一声:“前路已有决断。” 语罢,她骤然落下,回过神的修士立即翻身扬剑,原本守在此处的修士也抬手传信,仿佛信鸟不够快,还要加上喉咙大喊。 “文然在此!她出现了,文然在此!” 一道刚烈的剑风荡过,在场之人皆受一击,只觉胸中血气翻涌,那传信之人更是叫她掌住脑袋,猛然掼到墙上,顿时砸出细密的蛛纹。 她回身跃入几个幼童身后,一声呼哨,那柄兰剑立即拔地而起,随着她的哨声四处游走,剑气涤荡之处,竟开出一条前路! 下一瞬,那道玄色身影就这般消失原地 ——连带着那几个幼童一起。 这变化实在太快,有几个修士一时反应不来,张口欲言的嘴角直抽搐,片刻后,有人大呼,声音嘶哑,不可置信。 “文、文然把花农抢走了!”——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直接把根挖了,诶嘿 第84章 真者假也 心思阴险至此,大道难堪!…… 春城某处民宅内, 如霰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梨树上,望着那轮未有半点变化的圆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斜风吹过, 泛黄的梨叶飘然而下,零落满地, 一叶落而知秋近,他随手挟过一片, 心下叹惋之余, 又听得树下屋门传来轻响,有人从屋中走了出来,步伐僵硬, 但十分快速。 他看也未看, 只将手中梨叶扔下,叶片霎时间涨大数倍, 如同轻舟漂覆,将跑至院中的人尽数载入舟中, 送回屋内。 他撑着木枝, 旋身跃下, 白金长袍在夜色中浮若翩蝶,随后无声落至屋门前。 门内梨叶之上,载有八人,男女皆有,俱都双眼发直望向门外,正手脚并用翻下叶舟,试图走出这座宅邸,回到自己应去的地方。 这都是林斐然带回来的花农。 他们虽然忍不住要回到花坊之中,动作却十分缓慢, 想来是心中清楚林斐然的用意,知晓此处安全,正勉力控制着身躯,好叫自己不要乱跑。 如霰站在门前,点过人数,随即将门闭上,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屋脊之上。 那里,正有一人跃身而来,影如飞鹞,腰间几把兰剑散开又合拢,兀自流转光华。 来人身形极快,几乎是见到她的下一刻,人便已到院中,随她一道落下的,还有手中提着的四个幼童。 其中三人仍在拍手念着歌谣,神情略显僵硬,另有一个抱着林斐然身侧的长剑,落地后直直看向如霰,有些怔神。 如霰扬眉看过,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随即看向林斐然:“救得几处?” 林斐然将人放下,回道:“九处。” “那还有十八处,余下一刻钟,能救完么?”几个孩童跌跌撞撞走过去,围绕他奔跑起来。 若是以往,林斐然大抵会说或许、可能、尽力,但现在,她却直直看向如霰,唇角翘起,双目含星一般,意气风发笑道:“当然。” 如霰微怔,见她对自己扬眉,随后又不大好意思般收回视线,抬手压住腰间剑柄,纵身跃上墙头:“我走了。” 玄色身影再次消融于夜间。 几息后,如霰忽而笑过一声,提着几个幼童后颈放入屋内,又旋身落至树间,萧疏梨叶下,几片月白飘荡。 …… 最初时,没人懂文然“无花可取”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花农后,众人才猝然明白,这哪是无花可取,她分明是要将飞花会的根给撅了! “裴师姐,现下如何应对?我们的人寻遍春城,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散修急得满头大汗,“况且途中还有不少人阻拦……城中偏帮她的竟不算少!” 天底下岂会有文然这样的人,不想法应对,竟直接掀盘!她这样做有何好处?还有那些襄助的修士,难道他们也不想取花? 花农一走,岂不是人人不得花令,要永远困在这春城之中! 一夜之内,文然的风评连连反转,前一刻还对她赞不绝口之人,下一刻便觉得她其心可诛,令人发指! 裴瑜此时站在林斐然先前待过的钟楼之上,沉声道:“将剩下的花农护好,不必管那些倒戈之人,她的藏匿之地,我亲自去寻!” “是!”散修搓手冷笑,“只要守好余下花农,她还有法子翻天不成,我等这就去办!” 裴瑜随意摆手,心已不在此处。 她方才观测时已有想法,此时便跃下钟楼,向北而去,行至中途,旁侧忽而现出一道身形拦住去路,她正要拔剑,但看清来人后,唇角一弯,收了势头,明知故问道。 “长老不去寻花,到此处做什么?” 寻芳自夜色中走出,端庄的面容上浮起假笑:“师侄神机妙算,已然控住余下花农,如今贼子当头,我这个做师叔的自是要来助上一臂之力。” 语气温和,仿佛先前两人并未有过不愉之事。 裴瑜眼神微深,笑过一声,并不多言:“如此,便谢过长老,只是——弱者襄助,好比当车之螳臂,实在不堪一击,长老还是自顾自的好。” 语罢,她全然不看寻芳青黑的脸色,兀自持剑远行。 寻芳看着她的背影,啐过一声,只是心下虽有怒火,却不全然是因裴瑜而生,更多的是无法反驳的苦意。 林斐然……林斐然! 她双手紧握,撇下心绪,暗自跟紧裴瑜,向北而行。 她有预感,裴瑜定然知晓林斐然所在,只要找到她,只要趁此时机……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寂静的暗巷中忽而又出现一道身影,他静等片刻后,又默然跟上。 …… 城中游走的圣灵俱都往一处走去,天柱上的谢看花也收了手,静坐高台,不再动作,一时间,薄雾渐散,又凝结成霜,覆在墙角每一株野草上。 雾隐路现,林斐然蹲身树间,一时也有些犯愁。 平心而论,借着先前大雾遮掩,她才得以悄无声息截走数位花农,她原本不想过早暴露,只是先前那几位幼童身侧聚集太多修士,情势又过于紧急,故而不得不暴露。 自那之后,不少人已有防备,即便她动作再快,此时也仍有十人未曾截走,不少散修持牡丹花令环绕在侧,实难接近。 一刻钟极其紧迫,她也不想再见一人死在眼前,但此间确无破除牡丹花令之法,如此严加看管之下,她根本无法救出花农,更况且不能拖得太久,隐匿之处若是率先叫人察觉,便前功尽弃! 正待思量间,她便见到两人鬼鬼祟祟行于暗巷,忽有灵光乍现,她立即跃到二人身前,倒把他们吓个正着。 领头之人捂着心口,原本警惕,但见到她时立即松眉起身,低声惊呼道:“文然!你在这里!” 来人正是沈期与泡棠,林斐然现下并无时间与他们寒暄,只快速对沈期道:“我记得你是修妙笔道的,十二花令中可有法子叫你用出功法?” 沈期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点头道:“有的,附上桃花令便可,不过略有限制,只能画些小物,若要对阵便有些无能为力……” “不必对阵。”林斐然一边环视,一边道,“你给我画出几枝遒劲老梅,越逼真越好,能画么?” 妙笔道有一门功法,曰跃然纸上,顾名思义,老笔绘过纸面,不论何物,均可立时破纸而出,如同真物一般,只是遇水则散。 沈期点头:“这个没有问题。” 泡棠双目一睁,十分惊奇:“难道画出的假物也可做花令用?” 林斐然摇头:“非也,此时他们把持花农,又十分警惕,我无法潜入,但我忽而想到一个办法,希望二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沈期立即点头,生怕慢了显得不够诚心:“文然,我二人一直寻你,便是想要尽些绵薄之力,你尽管说来!” 林斐然点了点头,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法子,沈期听得恍然大悟,泡棠频频点头。 商定过后,三人一同翻入旁侧无人的院落,院中几道灵光浮现,是使用花令之光华,但不过须臾,便又复归暗色,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在此夜色中却颇为扎眼,几息后便有修士见光而来。 他们拐过街角,悄然靠近,面上狐疑地走至院门前,正要向里窥视时,便听得砰然一声,木门猛地被人撞开,凑上前的修士被撞翻在地。 一位身形高挑的玄衣女修从中闯出,怀中捂着什么,急急向外跑去。 三人惊神之时,却又见两个修士从中跑出,满面薄汗,他们指着前方,喘|息道:“方才那是文然,她、她竟悄然找得一堆梅花!” 言罢,他们也不再停歇,继续向前追去。 三个修士大骇,惊疑不定之时,被撞之人突然倒吸口气,结巴道:“你、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另外两人转眼看去,只见他方才与文然相撞的衣襟上,正挂着一片红艳之色。 那是寻边春城也不得见的寒梅。 他抬手捻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惊得从地上弹起:“这是梅花花瓣,我不会认错!文然真的寻到了梅花!” “我就说她不会无缘无故升至第二,果真是寻到了寒梅!” “她方才抱了一大堆,若我们赶去,还能分得几枝!” 三人再不多言,立即顺着先前的方向追击而去,为了寒梅,他们几乎是拼了全力,甚至忍痛用上暑荷花令,这才追到沈期二人。 而在几人前方,那道玄色身影仍旧在奔逃。 被撞之人看向沈期,忍不住追问道:“这位道友,文然不是要与我们宣战,预备藏匿花农么,怎么会偷偷寻花?” 沈期面色一沉,冷哼而过,一旁的泡棠开口:“什么藏匿花农,不过噱头罢了,她分明早就知晓如何寻梅,先前那番言论,不过是将众人引去花农处,她便趁机取梅,何其狡诈!” 三个修士恍然大悟,颇为懊恼:“我就知道,难道世上真有人会管花农死活?她分明也是为了自己!此獠竟将我们玩弄股掌之间,可恨我一时糟她蒙蔽,白白失了许多寻花时机!” “心思阴险至此,大道难堪!” 几人一路狂追,吸引了不少周遭修士,沈期与泡棠没多发言,那三个修士倒是竹筒倒豆般滔滔不绝,口中的文然已成一个心眼比筛子多,手段比毒蛇狠的角色。 其余人纵然愤慨,却也没有如此上头,满心都是文然寻到的梅枝。 众人追至半途,便有人按捺不住,取出暑荷花令,一瞬闪身至文然身前,将她前路拦下。 她脚步猛然一顿,抬眼看向众人,目光警惕,立即抬手掩下怀中之物,但捂得再严实,仍有几瓣搅碎的红梅落到地面,如同洒落的点点斑血。 众人更是心惊,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不为站立其中的文然,只为周遭要与自己分吃梅枝的豺狼! 望向众人,文然拔出了腰侧长剑,拥紧了梅枝—— 站在人群外的泡棠已然握住一枝暑荷,就在众人试图动手之时,文然足下莲纹乍现,一朵金丝细荷绽开,下一刻,她便出现在十丈外的暗巷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追!” 一行人尾随而上。 文然得了梅枝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几刻便传遍全城,但在此之前,看守花农的修士已然有所耳闻——毕竟他们是亲眼见到文然从门前跑过,洒下几片梅瓣。 遍寻不见的寒梅第一次出现,还恰巧就在眼前,这等诱惑谁能忍住,他们又不是真把自己看作裴瑜等人的手下大将,他们来此是为寻花的。 不过斟酌一息,几人便随心而为,拔腿追出,再不管身后之事。 灯火通明的院落霎时孤寂起来,只余一个中年妇人端坐其间,几人前脚刚走,便有人后脚偷入。 来人身着一袭玄衣,腰挂五柄兰剑,不是林斐然又是谁? 她不敢逗留一刻,刚刚入院,便立即将妇人背到身上,纵身向藏匿的院落而去。 …… 前方的文然跑得越发慢了,她大抵也十分疲累,竟掉下两枝遒劲的老梅,只是枝头花朵在她怀中蹂躏多次,已然变得软烂潮湿,远远看去,像是碾出的花泥。 但即便是两枝花泥,也足以叫身后部分修士停下脚步,拔剑争抢起来,余下修士只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追去。 如此跑跑掉掉,已然甩下不少修士,众人心中当然知晓她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是想借此分散罢了,但那又如何,闻讯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她手中梅枝有限,根本甩不开这么多人。 直直奔逃至春城南市,她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众人,神情肃冷。 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一般,她怒声道:“路上抛下许多,如今只剩一枝了,难道你们一枝都不给我留下!” 追了一路的修士同样疲累,看她的眼神已不算好:“告诉我们,你这梅花从何处得来!” 又有人暗啐:“好狡诈的女子,竟以花农一事转移视线,自己偷偷去寻花,心计至深,我呸!” 众人连声指责,她面色愈冷,忽地将手中寒梅向地上一掷,花瓣四溅:“平心而论,若是你们有梅花令的消息,难道会广而告之?” 为首的修士冷哼:“少作拖延,你如此表态,难道是不愿说吗!” 几人尚在争执,沈期与泡棠却置身事外般站在远处,仔细看向人群。 泡棠问道:“方才跑过被看守的花农院前,里间的修士都被引出了吗?” 沈期点头:“我一个个数的,一听到梅花现身,便都冲了出来,没有一人怠慢。” “他们本也不是诚心为人做事,暂时站队罢了,自是哪有好处往哪去。”泡棠说过几句,又看向人群,“她动作快,现下应当都截走了。” 沈期望向人群之间,不免感叹:“神人出急智,谁能想到,她竟是在看到我的瞬间有了这个法子。” 在场已有人怒火冲天,拔剑向那玄衣女修袭去,令人惊异的是,她竟毫无还手之意,剑光就这般从她身侧划过,只听得一声闷响,女修手臂便被斩落在地。 一时寂静无声,就连动手的修士都未曾想到自己能得手。 “你们快看!” 有人惊呼,众人立即转眼看去,却见那落到地上的长臂并未涌血,只是干干净净躺在那处。 持剑修士立即后退数步,惊疑看去,哄然一会儿后,有人回过神来。 “这根本不是文然,这是……她用金银台捏出的分|身!” “什么!难道我们又被骗了!” “那梅花是真是假?” 花枝仍旧躺在地上,谁都想上前一观,却又不想叫别人靠近,争执间,有人被推搡在地,离那梅枝不过半寸之遥。 “是真的,花泥都沾到地上了,花是真的!”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哄抢起来。 沈期与泡棠悄然转身离开,心中却不由窃笑起来,直呼妙哉。 从一开始,抱着梅枝破门而出的便是她的分|身,众人争抢之际,她怕是早已独自将人藏匿起来。 泡棠又道:“这法子确实妙极,只是文然先前所说,此间没有梅花令,是真是假?” 沈期毫不犹疑道:“是真,她不会骗人,也没有必要骗人。” “可若是没有梅令,飞花会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圣人岂会做此等……”泡棠目露犹豫,低声道,“岂会做此等下作之事?” 沈期摇头:“她这般说,定然是已经寻过,若不在此间,又会在哪里?” …… 静院之中,林斐然将最后一人背回,却并不见开怀,她仍旧望着天幕,似在沉思。 如霰坐在树间,垂眸看着她的身影,不由道:“花农尽数带回,此间秘地也暂时不会叫人发觉,诸事已了,你又在思索什么?” 林斐然静了片刻才回:“我在想,梅花令在何处。” “有头绪么?”如霰把玩着指尖黄叶,启唇问道。 她摇了摇头,片刻后,却又点了点头。 如霰失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林斐然最终还是点头:“有一点,但并不确认。圣人并没有理由哄骗我们,梅花令一定有,但未必在此处,我只是忽然想到,他们或许如我一般,将梅花令藏在春城内的另一处小世界中。” 众多修士之所以寻遍春城也不见他们身影,并非是他们藏得隐秘,城内就这么多宅院,要想容纳如此多的花农,绝无一处窄小的隐蔽之地可以做到。 林斐然考虑至此,便从群芳谱中抽出一枝野菊,借此花令效用,在街巷旁侧生生造出一处宅邸“小世界”。 因未得她准许,旁人入内时便只见一处幽暗空宅,哪能想到宅中其实另有一番天地。 如霰却不大认同:“能如你这般奇思妙想,剑走偏锋的,只会是少数。依我所见,既是在春城内,又确定有这梅令存在,那么,它们或许同其他花令一般,需要破关才得,只是我们还未曾寻到入口。” 林斐然双眼忽而一亮,回身看他:“尊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如霰眉梢微挑,她立即纵身上树,蹲在他身侧,改口道:“如霰,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如霰:“……” 薄唇张了又合,他想,算了,随即伸手拨开她腰侧馥郁的兰剑。 “只是重复一句,何必要上树?” 林斐然顺势起身,拨开眼前枝叶:“登高望远,我在思索何处会有破关之处。” 话是如此说,林斐然其实想到先前一幕,那时师祖远在北市,在她向众人宣战之时,抬手向上指了指。 她当时便想,难道这是什么暗示? 可她抬头看过一遍,却什么异样都未发现。 静默片刻,她敛下神色,开口道:“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林斐然跃下梨树,走出院落,于这方小世界中脱出,忽而一阵罡风迎面袭来,好在她早有准备,登时俯身躲过,长腿回身一踢,便将那道刃光逼离。 “你果然用了些莫名的隐匿之法。”裴瑜看向她,目光寒凉,却又有一时微不可察的得意,果真被她寻到了! 在裴瑜身后,院落间、高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人影,目光如电,直直向林斐然射来。 林斐然默然不言,一一看过众人,裴瑜身侧一位散修见状,料定她寡言少语,不懂口舌之利,便立即挺身煽风点火道。 “文然,将众人当狗一般玩弄掌心的滋味如何?是不是舒爽极了!” “确实。”出乎意料的,林斐然竟开了口,她看过众人,将手搭在腰侧剑柄之上,眸色平静无波,“逗狗的滋味实在有趣至极,只是溜了你们许久,却不见人应上一声‘主人’,实在失望。” 那散修顿时哑口无言,在场不少修士霎时脸色青黑,望向她的目光极为不愉,却因为梅花令一事尚未撬出半点苗头,不得不暂且忍下。 深静的视线梭巡而过,最终落到这名散修身上,她开口道:“他们是你带来的,既然都不开口,不如由你代劳?” 那名散修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被溜的狗,岂会没有主人。” 话音未落,林斐然身形如电而上,衣摆荡开,旋身而过,登时便将人后颈捏到指间。 她缓缓道:“叫。”—— 作者有话说:收假复工,所以今天更新时间有点阴间…… 第85章 惊变(改) “血热之人何在!”…… 林斐然动作实在太快,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她压到手下。 她并不狂喜,也不得意,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只是这么想, 所以这么做,并无故意欺辱、肆意打压之意。 但偏偏是这样的平和与无意最为激人, 那是一种无端被人俯视的怒意, 好似在她眼中,自己微比草芥。 不少人目露异色,全然忘了自己看向花农时也是这般神情。 有人愤起:“文然, 你实在是目中无人, 将花农都掳走不说,竟还想当场羞辱同道之人, 是何居心!” “就是,将花农尽数归还, 我们权当你一时顽劣, 若不然, 纵然你剑法独绝,却也难以敌众!” “你手中的梅花令到底从何处所得!” 说到最后,甚至于图穷匕见时,也无人在意她掌下之人的死活。 林斐然此举纵然叫人不快,但被虏之人到底不是自己,他们是为梅花令而来,又不是要为谁撑腰,何必多事。 林斐然见他神色不忿,开口道:“你这样的人越多, 就越不会有人助你。” 仍有人在叫阵,她却充耳不闻,手下微微绷紧,被擒那人便立即感到一种迫然的惧意:“我叫、我叫!”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频频看向四周,不论是同门、还是所谓的友人,此时竟全都默然不语,他心下暗啐,骂了几句,这才屈辱开口:“主、人……” 林斐然右手微收:“叫得好。” 那人面上再不情愿,也免不了对侧传来的哄声,甚至有人扬声大骂:“软骨头,竟屈于淫威之下!” 此时此刻,人群已然有了隐隐的骚动,一个寸眉细目的修士从屋脊之上跃下,语气不善。 “文然,你掳走花农,私藏梅枝,我等此时愿意压下怒意同你商谈,全是念及你尚且年少,一时顽劣,你不要得寸进尺!” “未得半寸,何进一尺!” 林斐然将手下那人扔出,回身跃至屋门前,一副誓守之态,朗声道:“既然早就不忿,此时不动手,诸位又在等些什么?” 有人并指而出,怒目而视:“你以为我们在等?这是给你机会,莫不是还真以为一群人怕了你个黄毛丫头!速速说出梅令来处,先前胡闹之事,我们可以不作追究,若不然,休怪我等无情!” “不做追究?你说话算么?都各自为营,又有谁听你的?” 林斐然右手微动,腰间兰剑便被抽出半寸,一道寒光便映着月色亮在所有人眸底,她看过所有人,视线最终落到裴瑜身上,眸光渐深。 “你能寻到这个地方,我其实并不惊讶,但我还是想说,为了几枝根本不存在的梅令,同我斡旋至此,实在太过可惜——若是诸位先前便一拥而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将我擒拿在手。” 骚动忽而一顿,随即是更大的哗然:“什么叫不存在的梅令!” “难道是假的,谁有梅令!” 众人立即四下搜寻,却不见持梅令者出现。 林斐然望向众人:“不必找了,得此大宝,此刻定是藏在某处,难道还会像我先前一般招摇过市吗?不过他们大抵已然发现,假花枝根本进不了谱图,说不准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她从袖中取出一枝红梅,扔入院角的水缸,溅出几滴水花。 不过片刻,便见丝丝乌色从枝干散出,原本艳红的花瓣也尽数褪色,泅出一缕细细的墨迹,随后又如渺然云雾一般消弥。 见此情形,众人心中哪还有疑虑,面色霎时青黑,额角青筋爆出,被愚弄过的愤怒,希冀后的失望,种种交织,登时有人暴跳如雷。 “竖子小儿!竟敢将爷爷当猴耍,老子随你的假分|身跑遍春城就算了,这梅枝竟也敢拿来唬人!” “她想独占花农,独吞花令,将她拿下!” “说不准方才所见才是障眼法,她身上定有梅令!” 几句之下,便听得瓦甍哗啦作响,风声赫赫,一群人骤然跃入院中。 “时辰已到,斩花农,取花令!必不能再听她胡言乱语,叫她玩弄股掌之间!时不我待!” “杀花农,取花令!” “纵然你有三头六臂,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一起上!” 几近如潮的人影冲来,林斐然一人站在屋前,右足向后退过半步,乃是起剑之势,但她腰间兰剑仍只出鞘三寸,冷静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 “敌不过,但我不信,此间只我一人愿意为他们出剑!” “与我并肩之人何在!” 风潇潇而过,朗月当空,几只夜鸟振翅而过,落下几片轻羽。 “见不公而拔剑者何在!” 人潮已至眼前,剑影重重,玄色衣角随风而起。 “血热之人何在!” 话落,寒刃已至眼前,她仰身后避,便又听得几道罡风混起,兵戈交接嗡鸣—— 一根墨笔行至眼前,为她挡下一击,阔面板斧重重落下,劈开三柄长剑,长鞭破空而来,止住两把铜锏,长箭鸣啼降下,裂断几面刃刀! 不过须臾,又听得锵锵几声响,十来把长剑尽落身前,将林斐然围得水泄不通,叫人难近分毫! 她抬眼看过,十几人落至周遭墙沿,容貌不一,年龄不同,却都紧紧盯着院内,肌肉紧绷,如林斐然一般蓄势待发。 “并肩者在此!” “拔剑者在此!” “血热之人在此!” 又是一道迅猛的罡风划过,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柄紫铜长枪直直袭来,如蛟龙出海,流星高坠,势无可挡般降下,威势大开! 甫一入地,便将院中修士震倒在地,临近者更觉胸中翻涌,顿时吐出一口血气。 来人站在林斐然身后的屋脊之上,他一语未发,但抱臂垂眸之态,已然言明所有。 一女修扬臂而起,手中长鞭缠着的铜锏霎时抛高,又被狠狠甩入深墙之中,折断半截:“往日没有站出,已是羞愧万分,今日有此良机赎孽,已是万幸,绝不后退!” 言罢,她纵身落到林斐然身后。 蓄胡大汉极其灵巧地奔过,取走板斧,同样站在门前,不止他一人,肃容女子、戴冠少年、佩剑少女……不过几息,已有数十人站至身后。 “还有我们!” 沈期领着太学府弟子上前,路过林斐然时弯身捡起老笔,泡棠带上太极仙宗弟子列在其后,路过时拔过自己的剑,复又抱在怀中。 一人人走过,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攻守之势竟已不是全然的碾压。 以中间那柄长枪为界,气氛紧绷,被震倒的修士立即啐声而起,几乎是瞬时,双方立即短兵相接! 院中光芒晃过,众人谱图大开,灵光乍现,林斐然登时收剑后退,从谱图中抽出一枝桃令,花瓣烧成黄符,她并指在上写过,片刻后,一只烈火鸟篷然振翅而出,尾羽煌煌,光照四方! 它仰头长鸣一声,烈翅拂过,压倒一片修士! 顷刻间,局势大变! 裴瑜见状凝眉,后退数步,自谱图中抽出花令,一阵细碎的光芒洒下,仿若燎原星火,但下一瞬,星火暴涨,竟生生将烈火鸟吞入其间,烈焰灼过,便只剩一张残符。 火光后,是裴瑜漠然的面容。 她身前谱图展开,指间挟了五枝丹若,方才那阵细火,显然是丹若燃出。 她细细看过林斐然身后之人,缓声道:“诸位可要想清楚,如今花农已为她所囚,再无花令出现,你们若要斗,要如何斗过我们? 我甚至无须拔剑,一阵榴火吹过,你们手中便什么也不剩了。” 她身后不少修士面色一松,竟无声笑过,又随之展开谱图,人手一枝丹若,面上尽是得意之色。 先前数个时辰,丹若与牡丹全由裴瑜等人劫持,其余人根本无法擭取,此时见此情势,难免有些捉襟见肘的窘迫。 泡棠面色不虞,却也未曾后退,只道:“那又如何?今日即便是断剑在此,我也绝不会再退让一步!” 其余人面上亦无惧意,只有不喜,他们总不免想,若是早一些像文然这般站出来,局面是否不会发展至此。 裴瑜揉了揉额角,不想再多听一句,她并不在乎双方如何操戈相对,更不在意那些花农,她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林斐然一个。 时至此时,她仍旧相信林斐然手中有梅令,再不济,也有梅令消息,她定然要问出取胜! 毫无征兆地,裴瑜手中榴花将燃,一阵艳色火光吹出,不可阻挡地向林斐然席卷而去,她的群芳谱被逼出,火舌立即舔舐而上,沈期见状挽袖扑灭,可惜这并非明火,扑打无用。 下一瞬,炽火忽灭,裴瑜手中榴花尚未燃尽,便已垂落枝头。 ——林斐然手中竟有牡丹! 裴瑜登时抬眼看去,没有停歇片刻,余下四枝榴火立即喷涌而出,浩浩荡荡卷上林斐然的谱图,却仍在下一刻灭去! “你手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牡丹花令!” 林斐然收剑回鞘,抚过群芳谱:“在我为诸位写过破关之法后,便立即去取了不少牡丹花令。” 裴瑜神色越冷:“你早知我要做什么?” 林斐然摇头:“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知晓你会出手。这些牡丹原本不是用来防这些丹若花令的。我之所以取这么多花令,是为了留下最后一处退路,若无人与我并肩,凭借这株牡丹,我也能护下他们。 但好在——” 她纵身而起,于谱图中取出数枝牡丹,姚黄魏紫绽于掌心,金丝贯顶高高扬起,霎时间,数枝牡丹合而为一,汇成一抹普通的粉。 那是一株随处可见的牡丹,并不金贵,却像黑云压顶一般倾盖而下! “好在尚且有人站出,总有人心未凉。” 簌簌声响不绝于耳,大如宅邸的牡丹生根院中,薄如蝉翼又隐隐含光的花瓣片片绽开,层层压下,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又听得几声细响,宅邸中似有崩落之音,屋檐瓦甍散下,坠作数片菊瓣,消散空中。 国色牡丹,名动一城。 以幻象搭建的屋脊坠落,露出原本的荒芜宅院。 黑瓦破落、轩窗漏风,屋门也大半不见,于是屋中、院内,挤满四处的花农便显露身形,他们躲在绽开的牡丹之中,咧嘴笑开,对着四周的修士僵硬说着原定之词,一时间竟有些吵耳。 四周修士目瞪口呆看向此处,他们只知道文然带走了花农,却不知竟有如此多人,她到底是怎么带走的,一个个背回么? 一时间,众人确然束手无策,更是拔剑茫然,心火无处发泄,只得咬牙看去! “文然,你到底要做什么!花农得救,那我们呢,我们要何时才能出去!” “我早就受够这无边夜色,早就受够这般打杀,没有花令,分不出胜负,飞花会焉有尽头!” “飞花会何时尽!” 林斐然望向天幕,开口道:“先前所有破关之法都已给出,诸位还未发现吗,城中没有梅花令,至少这些花农没有。 十二花令中,唯有梅踪未知,若是它不出现,我们集得再多又有何用?” 先前那持鞭女修看向她,问道:“如何寻出?” 林斐然摇头:“我不知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城中定然还有遗漏之处。” 她转头看向众人:“愿意一起的,便分道寻梅,不愿意的,大可留在此处。不过,每半个时辰,我会回来放上一枝牡丹。” 立即有人放话:“诸位别信,此人满口荒唐言,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你但凡走出花罩一步,我便立即将你剁成八块!” 什么狗屁祀官惩处,说不准叫他们抓走,便不用再在这永夜的春城中受苦! 林斐然看他一眼:“大可试试。” 言罢,她果真走出院落,那人立即操刀上前,还未待林斐然出手,便有人站在她身前,拦下一击。 那修士回首道:“文道友,你先行一步,我等稍后也会去寻梅!” 林斐然也不推辞,朝他点头致谢后,便立即向东而去。 身后又有刀剑之音传来,林斐然却再未回首,心下除却梅令一事外,竟仍有疑惑。 比如方才那支助阵之箭——六角簇头,螺纹箭身,尾羽处染蓝,这分明是碧磬的箭矢! 如果她的箭出现,便意味着她此时也在春城之内,甚至就在附近不远处。 可依旋真所言,他们此时都聚在一处秘境之内,其间有圣灵坐镇,有观台导像,他们又怎么会出现在春城内? 种种疑问闪过,团如乱麻,不明所以之时,忽听得天际再度传来一声惊雷,潮意又起,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湿濡。 这道雷先前也有过,故而林斐然并未在意,但在下一刻,她忽然停住脚步,望向天际。 一滴、两滴、三滴……淅沥的雨落下,青砖地上瞬息出现密密麻麻的雨斑,浮现一阵尘土潮味,雨水润泽之处,竟升起缕缕烟雾。 林斐然细看一瞬,瞳孔骤缩,这不是纯粹的雨滴,每一滴落水中都混有数枚梅蕊,形如毫针,艳若朱砂,锋锐无比,就连足下那打磨许久的青砖都被无声破开,溅起惊尘! 她立即大开谱图,自其间抽出牡丹,朵朵花瓣散开,为她遮下这避无可避的针雨,即便如此,先前落下的水珠砸在身上,还是叫她受了些伤。 林斐然擦去渗出的血珠,仰头看向天幕。 永夜之下,目之所及只有空茫一片,深深然如鸿渊将至,除却圆月周遭能依稀见到几抹落下的黑影外,便再看不到一处落雨之色。 她想起先前师祖指天之举。 天际有什么?天际什么也没有。 蕊针纷纷坠到身侧,击上绽开的虚影花瓣,荡出些许涟漪。林斐然身处其间,一动不动地看向天际,目色渐深,忽而,她朝天际伸出了手,似是在比探什么。 几息后,她蓦然将手收回,头也不回地朝春城中央赶去,速度极快。 风驰电掣间,她再度抽出桃令,以符化雷,于是足下电光乍现,正是先前同旋真学过的雷行之术。 方才守在花农附近的修士,兵刃将出,还来不及展开一场争斗,便因这突如其来的雨止戈后退,四下寻找遮蔽。 落雨来得蹊跷,众人躲在檐下议论纷纷之际,倏而见得一道幽蓝的电光破开黑夜,于雨下疾行而来,淡淡微光映明来人面容,正是方才离去的林斐然。 她为何去而复返? 还未待人问出口,她便已越过此处,如同一道闪电般掠过。 又是两声雷鸣,夜幕中的落雨倏而大了起来,方才还是淅淅沥沥,此刻便已落如细流,街市上很快便淌过一层薄薄积水,倒映着光景,密密麻麻的蕊针布下,更是叫人毛骨悚然。 雨势太大,不少修士不得不躲入房内,但也有胆大的,或出牡丹令,或出桃符令,借以避开落针,一时间法象四现,俱都随前方那道雷光之影而去。 他们不知林斐然要做什么,心中却莫名笃定她定然觉察有异。 不过几刻,林斐然便行至城中钟楼处,她站到楼下,向天幕仰望而去,这才在心中笃定。 “果然。” 先前为她助阵的修士走到一旁,闻言道:“果然什么。” 四周修士一同看向她,目光聚焦之时,她容色冷静,抬手指向钟楼:“我总共到过钟楼下三次,从这里向上看去,那颗明月一直位于铜钟之上,但现在——” 不少人聚到她身后,向上看去,登时双目圆瞪。 现在,圆月已经完全落到铜钟之后,除却散出的淡淡光华外,再见不到其他。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原本完全隐于铜钟后的月亮再度坠下,于钟口下露出半片皎洁。 林斐然望着那处,默然不言,又有人反应过来,惊呼道:“天、天幕将倾!” 天塌了,但这并非夸张修辞,此刻有铜钟作比对,天幕下沉之势便肉眼可见,几乎是一瞬一寸。 林斐然看着,现下才懂师祖为何指天,但又不大确定,难道只有天倾之意? 心下盘算之余,她的目光从蕊针移到那不断沉下的朗月之上,眸光渐深。 有人惶然四望,再度惊呼:“圣灵呢!他们竟全然不见了!” 其余人立即回望,原先还在城内游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弥无踪,将夜的城中,徒余一片默然的屋檐细瓦,稀疏耸立,远远看去,好似夜海中起伏的波涛,孤寂阔远。 雨还在下,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浅薄的积水已然没过脚背,它们无处可去,便都积蓄下来,锋锐的蕊针在其间随水而荡,满地靡艳。 林斐然确定心中所想后,不再犹豫,又纵身向东而去,余下修士心下震颤之余,对她更是倾服,二话不说便跟随而上。 一行人将将行至东城,便听得轰然一声响—— 倾塌下沉的天幕已然落至四方天柱之上,柱顶崩裂,烟尘四散,至少沉落之势暂时止住。 不少人尚在事外,闻声向上看去,见状不免惊呼,一时间哗然四起,再度骚乱。 林斐然却只看过一眼,便将视线落到眼前,天柱碎裂,不少人从柱中走出,张张面孔看过,赫然是先前入了城后,被带至秘境中观看他们破关的修士,是其余人的师兄师姐。 此时的他们面带微笑,手持宝器,踏过积水,缓缓向前而来,一如先前的每一位花农。 轰隆—— 又是一声雷鸣,细流般的骤雨扩大,倾泻如注,相隔不远,对侧人影却已模糊于雨势当中。 85-90 第86章 珠玑起 天倾为泥舟,落雨作腥海 “这边果然有异动。”裴瑜同样用上牡丹令, 站在林斐然另一侧,她看过一眼,只道, “别误会,我只是察觉这边有灵力波动, 这才到此,可不是跟着你到的。” “这不重要。” 林斐然并未看向裴瑜, 她只是专注地望着对面, 目光梭巡。 没有、没有、没有—— 纵然暴雨如注,她却不会认不出碧磬几人的身影,他们不在此处, 那方才的箭又如何解释? 兀自思索时, 身侧忽有人动,林斐然立即抬手拦下, 侧目道:“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回道:“你不是怀疑还有最后一关吗,依我看, 他们便是最后一位花农, 此时不动, 更待何时?” 林斐然闻言收回手,却并未上前,只回道:“我看不像。” 若这些修士是最后一关,难道将他们拿下,这如注的暴雨与低坠的天幕便得以解决?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裴瑜竟也未曾反驳:“若他们是最后一环,那这天降异象又如何解释?动手前先动动脑子。” 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林斐然不由得看去一眼。 那修士不喜裴瑜,低声对林斐然道:“可他们节节逼近,若不反抗……” 裴瑜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他们逼近,你难道就不会后退?他们若是想要与你动手, 刚出天柱便提剑而来,还由得你在此多言。” 言罢,她率先退至屋脊之上,不少人见她动身,也退身至屋檐下。 正待众人行动之际,便听得旁侧哗然作响,已然淹至脚踝的水流潺潺而过,又被人重重踏起,倒映出的月影碎成无数,在夜色中溅作珠玉。 “我明白了,这便是取梅令的最后一关!”一位修士从旁侧的暗室中跃出,面色狂喜,提刀而上,“打过就能出去,打过就能出去!” 他似是癫狂一般前冲,口中喃喃不停,但仍旧留有一丝理智。他绕了半圈,向侧方一个瘦弱的修士袭去,但刀刃尚未落下,整个人便被挑飞跌落,半张面容都掩在水中。 裴瑜冷眼看过,除她之外,在场之人皆寂静无声,比起荒谬之感,心下更多的却是后怕,面对师兄师姐,谁又敢说自己尚有一战之力? 雨越发大,方才用的花令过了时效,开始渐渐隐退。 不少人畏于这暴雨之势,不得不寻一间瓦檐遮头避雨,跟随而来的人群逐渐散开,提着宝器而出的修士依旧缓缓向前。 众人再度听得几声震响,原是天柱又被压碎几寸,裂出的石块轰然滚落,打入淹至小腿的水面,迸出浪涛高击般的哗声。 裴瑜细细看过,忽道:“时辰所剩无几,与其在此看热闹,不如趁机寻到梅令,从此间脱离而去。” 她足下暑荷生出,预备离开此处,临行前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在我同你出剑之前,可别先死。” 要死也得死在她手上。 听闻者心中生疑,不明所以,唯独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见她身形消失,随即收回目光。 她站在其间,眼中忽见一道光芒在雨夜中闪过,便再未犹豫,独自向东而去,隐入不远处一间偏僻木屋,余下之人以为她也选择暂避风头,便也作鸟兽散。 将林斐然引去的是一道锋锐寒芒,她随之而去,甫一进入那处偏僻木屋中,便立即被人拉到角落蹲下。 她转头看去,毫不意外,两人正是荀飞飞与碧磬。 碧磬长舒口气,收回手中箭矢:“我就说你对寒芒敏锐,定能察觉,荀飞飞还说此法没用,想过去叫你,若是当真过去,恐怕要成筛子喽。” 荀飞飞抱臂站在一旁,银面罕见地挂在腰间,露出那张冷淡苍白的面容:“现在不是耍宝之时,林斐然,长话短说,目前情形紧迫,需得将此异象破开,否则,我们或许全都要死在春城。” 林斐然眉头微蹙,只问:“什么意思?” 碧磬半跪在地,正抬手将发间、腕上戴着的蓝宝玉取下,她刚要开口,便被荀飞飞截胡:“我们在观台内便知道了一些事,譬如天之将倾,譬如雨淹春城,它们不会停下,如若飞花会一直不能结束,结局便是一个死字,或是死于天覆,或是溺毙水中。” 先前林斐然与寒山君文斗之时,荀飞飞便察觉观台内有异样,比如渐渐减少的人族弟子。 羽族目力极佳,最初只是消失几个弟子时,他便有所发现,故而趁众人聚精会神观战文斗时,悄然离开位置,融入阴影之间,四下查探。 正巧叫他在角落处发现几个鬼祟的人族弟子,他们围作一圈,不知发现什么,下一刻,人便消失原地。 他过去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处秘境缝隙,透过罅隙之间,还能窥见外间修士走过的身影。心下大骇之时,他又望向唯一剩下的那位医祖,他仍在睡梦之间,似是半点未曾察觉。 陷阱。 这般陷阱实在太过明显,他只是在一旁看过,并未走入。 但人族不同,他们好奇心极强,这样朴实的缝隙开在何处都不会有人在意,但偏偏是在圣灵眼皮子下。 如此不同寻常之处,那定然要一探究竟,如此一动,人便被扯出观台,再不能回。 荀飞飞一直没有动作,只默然看着一茬又一茬的修士掉出,后来,观台内的镜像忽然关闭,众人讶异之时,医祖缓缓睁眼。 “他说,‘天倾为泥舟,落雨作腥海,扬帆不载人,共赴生死台。是时候了,生在此间,便都是枰上棋子,无人可免,飞花会不止,则天之倾颓不可挽,雨落不可收,众位就留在此处’,说完后,他便扬手洒出药粉,周遭弟子俱都昏茫倒下,却留下各宗门的大人物,说,‘你们之间,有蠹虫——’ 我与碧磬躲在缝隙旁,还未听完,忽见罅隙越变越小,见状不对,我们便一道逃出,但……” 碧磬一把捂住他的嘴,深呼一口气说道:“但一直未能找到你,而且我们没有花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给你送出这个消息——” 她指了指天际:“那个圣灵还说,解法在天上。” 总算也说了些有用之物,碧磬心中好过许多。 轰隆一声,屋外劈过一道极亮的闪电,一瞬间亮如白昼,照过林斐然沉思的眼。 片刻后,她抬头又问:“旋真呢?” 荀飞飞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我们到罅隙边时,他还在与你一起文斗,后来事发突然,他也晕在观台之上,现下,怕是混在方才那群人中。” 林斐然:“……应当无事。” 她抽出一枝牡丹令,将二人护在其间,随后起身走至门前,望向天幕,又道:“我心下已有猜想,但此时还需验证,你们先在此稍等。” 荀飞飞点头,碧磬从抽出一支箭矢给她:“这是鸣嘀箭,若有事,尽可叫我们。” 林斐然点头接过,随后身形消失在雨幕之中。 屋脊之上传来极重的水击之音,蕊针刺下,厚瓦裂开细口,渐渐有雨落入,屋外积蓄的水潺潺流过,一时不知在河还是在岸。 荀飞飞后退避开,叹息道:“也不知城中房屋能撑多久。” …… 出过小屋,林斐然绕后而行,见先前自天柱中走出的修士逐渐离去后,她才从后方走到天柱之下。 她仰头看去,忽而抽出一枝暑荷,念过诗文后,足下一朵清莲绽开,载她沿着柱边向上而去。 离天幕越近,便有一阵难言的威压袭来,于是莲台行得越发缓慢,最终停驻不前。 林斐然心道不好,下一刻,足下之物猝然崩散,她只来得及抽出长剑,正欲刺入天柱以此止住身形时,又想起柱顶天幕——此处柱身万不可有毁伤。 于是长剑一收,旋身落下,如此来去之间,却已然要坠地,危机之时,她手中长剑再出,剑尖破开水面,触上青砖石,一招水下生花使出,剑身四下弯折,来回间为她缓住去势,轻然入水。 再起身时,周身萦绕的牡丹令彻底消散,她没再取用,而是就近躲到旁侧廊檐下,避开落雨。 “唔,好剑法……” 雨声中传来几声呓语,林斐然向声源处看去,恰见一人躺在街巷中的笸箩之上,像是酣眠,在他身上,正有一柄寒剑不停转动,为他挡去落雨与蕊针。 又是李长风。 林斐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视线缓缓落到那柄寒剑上。 若是可御剑而上,定然能触及天幕,可李长风如何会将剑借与她? 林斐然抬步向前,预备试上一试,可左脚刚踏出,下一刻,周遭景色大变,暗夜瀑雨不见,徒见一轮如血残阳。 天边斜阳尽垂,日色暮暮,绒白的芦苇随风而晃,垂落湿地。 林斐然骤然见景,竟被刺得恍惚一瞬,闭眼间,又听得耳旁风声乍起,她登时提剑而对,对峙间,鼻尖吹过一点细香。 将人逼退后,她已熟悉这般光亮,于是睁眼道:“寻芳。” 眼前之人梳着妇人髻,斜插三支盘银簪,向来光亮的发间已然生出不少杂白之色,发尾干枯,端丽的面容也现出岁月之痕,比起其余修士,她向来更像凡间妇人。 若是眼中没有怨毒之色便好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愿与她多言,但寻芳的眉比她拧得更紧:“寻芳之名,岂是你能叫的!” “为何不能,这不是你的道号,亦非道名,这只是你下山后的代名罢了,难道,你真以长老自居么。” 林斐然平静说出道和宫里的禁忌,气得寻芳面色青黑,握紧的指骨作响。 寻芳其名,据说是上一代首座为她赐下的代称。 她是亲传弟子,按理该同张春和一般,以春居中,彰显其身,原本也确实如此,她原号名为顾春衍,取自万物生发,各衍其道之意。 寻芳爱花惜花,阅尽百花,却未曾见过翠竹生芳,后来,她遇上一个赠她竹花的凡人,便随他离山而去,天地逍遥。 下山弟子终身不得再回,道号也要剔去,但她是当代首座的关门弟子,自小养大,心中岂能无情,于是便以她爱花惜花之心,取寻芳之名,以作代称。 她原本回不得山,做不得长老,但实在无处可去,便破了先例,她可以在此,不过是以散修身份停居,时日一长,又心照不宣成了长老。 此番过往,道和宫内无人提及,却又无人不晓。 林斐然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又听得外界几声雷响,心下不免伸出几分焦躁,她兀自抽出一枝丹若之花,意图毁去此处小世界,又听寻芳冷声道。 “这副心怀所有,误以为天下皆在肩头,十分自大的性情,真是和你娘一个样。” 林斐然手下微顿,转头看去。 见她停了动作,寻芳那拧起的眉才骤然松开,面上尽是快意,不由得放声笑道。 “差点忘了,你小时候说过,你娘亲是病重而亡,多可怜的孩子,自小没了爹娘不说,竟连母亲是如何死的,都全然记错!” 轰隆一声雷响,不知界外暴雨如何倾注,竟有丝丝缕缕侵入这方小世界,叫那似血残阳上都流下蜡炬之泪—— 作者有话说:上章末尾改了哦 第87章 落花生(增修)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清湿地, 芦苇荡。 足下是一片软泥,将将没过脚面的流水潺潺而过,一轮巨大的残阳铺满水面, 模糊她的倒影,透出一片血色。 母亲去世那日, 天际也挂着这般颓艳的暮阳。 那一年,她六岁, 正值秋日。 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 面如金纸,唇色淡白,向来姝丽的容颜枯朽许多, 就如同窗外簌簌而下的落叶, 不论如何挽留,终要瑟瑟于风中, 长埋于土下。 只是容颜有改,她的眉目却一如既往的轻灵, 面上并无对病痛的惧意, 她斜靠在床头, 摸着林斐然的头发,柔声道。 “慢慢,你不必日日守在床边,娘亲不会有事,你看,你都三个月没去学堂,再这样下去,夫子都要将你踢出门下了。” 小林斐然端坐床边,正认真给她掖着被角:“母亲, 我识字,会自己看书,你睡着的时候,我都在温习功课,而且,夫子不会将我踢出门的,我要照顾你。” 母亲苍白的唇角勾起:“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小林斐然微微挺胸,有些自豪:“他再也招不到像我这样聪明的孩子,前不久他还向家中送了一株人参,希望你快快好起来,这样我便可以安心入学。” 太吾国女子也可为官,夫子希望她走仕途,但十分可惜,她志不在此。 话中虽有夸张之意,但其实并不自负,女人心中清楚,便也笑道:“是啊,在我眼中,没有哪个孩子比得上慢慢……你是最好的。” 她话语渐慢,目光也愈发留恋,她轻声道:“慢慢,看见衣柜旁的那个金锁箱了吗,里面都放着娘亲给你的制的新衣,你去抱出来。” 小林斐然立即动身跑到柜旁,打开金锁,一股脑将里面的衣裙抱出,总有十几件,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山拱来。 她将衣物放到床沿,抬眼看向倚着床栏的女人。 女人看着她,缓缓摸过身侧衣物,从中取出一件绣有紫藤花的衣袍:“这是给你七岁时穿的,特意做大了些,你现在长得快,也不知道明年还适不适合,先试一试。” 小林斐然没问缘由,只要母亲高兴,换身衣服又何妨。 烟紫色秀雅,原本该是不衬她那副小大人似的神情,但一经穿上,竟自有几分素净澄澈之美,配上袍角袖口那些紫藤,倒也飘然。 女人眼睛一亮:“还好当时没有给你选些陈朴的颜色,你再试一试八岁的!” 小林斐然依言照做,换过八岁的、九岁的、十岁的…… 一套接一套,鸦青、缁色、缃色、酡红,衣物配色越发丰富,配饰也多,衣物越来越长,袖口越来越大,直至换过最后一套,她几乎只能撑起上衣,裤脚全都逶迤在地。 她在心中默数着,这应当是她十四岁穿的。 女人的眼神先是明亮,随后黯淡,最后略略有光,泅着湿意,她用近乎怀念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尚显瘦弱的孩子,见她十分乖巧地换回六岁衣物,忽而开口问道。 “慢慢,你觉得我是一个好母亲吗?”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认真点头:“你是。” 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又道:“如果你能养好身体,那就更是了。” 女人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又强迫自己转回:“如果我本来可以选择不生病,可以选择继续陪你,但我没有,你会讨厌我吗?” 小林斐然一时沉默下来,她眼中先是有些迷惘,像是在思考,大概过了许久,又或者是一刻,她澄澈的视线终于落下,随后摇了摇头。 “不会。你尊重我的选择,我也尊重你的。” 说完,她还是有些欲言又止。 女人抿唇问道:“……还有要说的吗?” 小林斐然点了点头:“母亲,虽然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还是想问,这么选择,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女人立即摇头,那颗凝结许久的泪终于落下:“不会……天下人中,爹爹和娘亲最喜欢你。” 她将小林斐然揽入怀中,泪珠滚落小林斐然的后颈,划出一片灼痕。 两人相拥时,她忽然感到母亲胸腔处传来的震颤,一阵阵传来,又一次次被强行压下,她眸光微动,片刻后,女人终于压抑不住,放开她,侧身咳嗽起来。 刺目的血洒落黛色丝被,转眼便被吸下,只留下些褐色暗斑。 门外之人听到这阵咳嗽,立即破门而入,他双眼泛红,面上早已没了往日嬉笑撒娇的神采,他缓缓俯身,将女人揽入怀中,为她拍背顺气,抬手擦去她唇角鲜血,动作珍惜。 他的那般神色,竟更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小林斐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好似目中微热,万千情绪要从中破涌而出,但抬手触去,尽只有一片空无,她只是这般看着,看着那片红绯满天的日暮。 女人望向窗外,笑道:“太阳要落山了,趁着暮色正好,我为你们跳最后一支舞罢。” 于是小林斐然与父亲走到院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同样静望着屋门,不多一会儿,女人从中走出,一袭紫衫,腕戴银铃,站在那株银杏下,翩然起舞。 父亲沉默地抱起琴,苦练多年的他,终于得以在最后一支舞时献上一曲。 只是一支舞,凋零孤寂的院中,忽而间百花争放,紫藤枯枝抽芽出苞,瞬时落下串串馨香,草木生春,枝叶逢夏,再无秋冬。 铃声脆脆,恰似泉音淙淙,只是好景不长久,曲至高处,急转直下,百花忽断头,落花纷漠漠。 一曲罢,一舞尽,断头又逢生,花落之处,犹有嫩芽出。 女人回身看向他们,笑道:“我想去屋顶坐一坐。” 三人坐在屋顶,静静看着夕阳西沉,母亲睡在父亲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 纵然记忆有失,林斐然却从未觉得过往会有差错,毕竟那样艳丽鲜明的颜色,总是会铺满梦境,浮现在每一个日落的梦中。 她静静看向水面倒影,自己的双目仿佛也被染出一片红。 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母亲病了许久,家中侍从都知道,我为了照顾她,有三月未去学堂,夫子还来给她送过几次药,你说这是假的么?” 寻芳看着她,眼中露出几分虚假的怜悯:“是吗?不如想一想,你娘得的是什么病。” “肺疾,无药可治。” “修士,不会有此等凡人末病,你如今踏上道途,岂会不知?”寻芳冷冷看着她,缓缓抬脚走近,踏碎半片夕阳碎影,“你可曾见过医修或是大夫到家?” “见过的,见过几位!” “哪几位?是男是女?几男几女?身形如何?容貌如何?用的什么药?你照顾她三月,这些岂会不知!”她逐渐逼近,林斐然却已陷入回忆之中。 “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一天到底是白昼还是夜晚!” 林斐然握着剑柄,瞳孔却震颤起来:“那一日、是午后,残阳如血、残阳如血……” 母亲在树下翩然起舞,百花开了又谢,落地生根,她说暮色正好,要看夕阳西下,林斐然不断回忆,却冷汗涔涔,手几乎握不住剑柄。 为何回忆中的自己会这么冷静?为何回忆中的自己无法哭泣? 涟漪在脚边荡开,芦苇悠悠,人已走至身侧,一段寒光闪过,林斐然急急收回神思,匆忙退开,却仍旧叫她划开臂膀,滴滴热血洒落水中,瞬时晕开。 寻方面色狰狞,持刀而上,笑道:“分明是夜晚!我等收到消息,在洛阳城中堵截你母亲,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你怎么会有机会照顾她三个月,更别说看劳什子的夕阳!” 林斐然立即提剑接下,二人缠斗一处,蝎尾匕对上弟子剑,叮然声不绝于耳,两人面色渐变,一人逐渐冷静,一人却逐渐癫狂。 “凭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那个贱人杀了我儿,叫我悲痛欲绝,我如今杀了她的女儿,有何不可!”寻芳双目泛红,眼中俨然带着泪光。 “若不是师兄看中了你的剑骨,留你尚有用处,当年你上山之时,早被我大卸八块,焉能苟活到今日!我这便要抽了你的灵脉,剔了你的灵骨,叫你命断春城!” 轰隆声响,界外暴雨已然是倾盆之势,透入的风教四处芦苇伏身,二人发尾衣角同样席卷而起,阴冷之意乍起。 林斐然继续同她斗上,剑刃卷过匕柄,寻芳旋身躲开,展开群芳谱,抽出一只桃枝,桃瓣散落,将将落入湿地中,便化作火龙蹿起,燎燎之势,竟将四周芦苇燃起,火光冲天之时,那侵入的雨丝便都被烹得吱吱作响,残阳欲熔。 林斐然抬眼看过,竟毫不畏惧地直冲而去,奔走间,她的群芳谱大开,灼灼火光映照面容,烈焰燃在眸底,烧出直白的执着。 零星火光被劈落,仍在水中燃烧,并无断绝之意。 林斐然速度极快,手中花束已然抽出,寻芳立即化花成符,一时间,数十张符纸围绕身侧,蓄势待发。 就在两人相距不过半臂时,黄符打出,张张落到林斐然身上,她竟不避不闪,生生受下,一只手死死卡住寻芳肩头,另一手高举花枝—— 那是一株纯白的杏,花瓣微弯,蕊丝吐出,直直打入寻芳额顶。 一时间春风吹尽,杏花落满头,浑身是伤的林斐然站在寻芳的回忆中,胸膛起伏,呼吸不定。 她看到一袭粉衣的少女站在风雪中习剑,衫裙上绣着花簇,只是那些花簇并非丝线镶绣,而是朵朵真花团聚而成。 练了不到一刻,她便停手,面上尽是郁色。 三清山上只有松林与风雪,没有这般千红万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好在师尊对她极为疼爱,又专门创出一部名为折花手的功法,如此这般,山间生活才不算无聊。 但即便无聊,她也从未想过下山而去,她是要修成花中仙的,不可能离开道和宫这样的宗门。 有一日,她听山下花友们谈起珍奇之花,其中一人便提到竹花。 寻芳闻言不屑:“莫要糊弄人,竹子只是竹子,我活了许多年岁,也未曾见过竹子开花。” 那人笑她:“从未见过,难道就没有吗?我小时便见过。一片竹林中,或许只有这么一株会开,而要等这一株开花,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上百年。 竹一生只开一次花,但开过后,这根竹便会死去,随它一道枯萎的,还有附近漫山的竹。” 其余人掩唇惊呼:“怎会如此?这花模样如何?花色如何?可有香味?” 寻芳被晾在一旁,面色不善,只冷笑看去,又听那人道:“论颜色姿容,实在比不上城中名花,只细细一簇,没什么味道。但惊人的却是那枯竹之景,一时间满山由青变黄,仿若黄金海……” 寻芳忍不住插嘴:“你们到底是赏花还是赏竹?这花既然姿色一般,又算什么珍奇?” 她语气有些冲,其余人听见自然不甚高兴,便回道:“难道不好看就不是花?若你不想听,大可回去。” 寻芳哪里受过这等闲气,一时气个倒仰:“你们!我可是山上仙人,什么花没见过,世上不可能有竹花!” 言罢,她才不管其余人如何反应,气冲冲走回三清山,路上又遇到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凡人,她气道:“想与我相识,除非你寻到一朵竹花!” 世上没有竹花,所以他们也不会相识。 后来每一年,凡人都在寻花,也会在年节时候花上几个时辰爬到山顶,就为了给她送一枚自己做的簪花,再后来,他兴冲冲上山,带寻芳到竹林去见到了那朵本不该不存在的竹花。 不过一个下午,山上竹林由青转黄,清风吹过,当真像是一片黄金海。 那一天,寻芳拜别师尊,就此下山,和一个凡人结成夫妻,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渐渐长大,凡人却逐渐病重,两人都没有心力看管,寻芳上山求张春和救丈夫一命,可惜她这个师兄向来心冷如铁,只说生老病死,自有其道,她已下山,不该再回,随后便闭门不见。 那一年,师尊闭关,师兄妹五人,竟无一人相助,她仓皇离去,不多久,家中只有棺椁一副。 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她才从悲痛中走出,便将全身心放到孩子身上,甚至将他送入参星域。 她的孩子,向来是乖巧可爱,寻芳也仗着自身修为够高,时常为他撑腰,虽然孩子偶有顽劣,但那也是天性,她不可能拘束。 后来,儿子于暗巷中围堵抢人,失手杀了那女子兄长,又伤了不少百姓,好在中途被人制住—— 林斐然抬眼看去,一时无言,制住这混世魔王的正是她娘亲,只是此时的娘亲气势尤为不同,同样明艳的面容,却更为锐利含锋。 她直接将人抓在手中,一脚踢开参星域的大门,彼时管事之人正是林正清,她将人摔到贪狼星君眼前,身后正是那群受伤百姓。 “今日我来此,是为众人讨个说法。你们参星域,是不是护短包庇!” 林正清刚刚回到洛阳城,肃冷之容上满是不解,直至了解事情始末后,他直接将这混世魔王罚了三鞭灭魂鞭,随后将人剔出参星域。 面对眼前女子的怒容,无奈道:“我等只能做到如此,当街行凶伤人,不归我们管,你去找慎刑司。” 女子紧紧看过他,随后向慎刑司去,只是寻芳早已得到风声,找了司主,凭借她大能的名号,又许了不少好处,早已将上下打通,他们将那混世魔王带走后,便再无下文。 女子等了几日,正要到慎刑司诘问一番时,竟在街上又遇到那混世魔王,他堂而皇之走过,目色挑衅,众人到得慎刑司一问,才知他被无罪释放。 一众百姓可谓是走投无路,被抢女子当即嚎啕大哭,其余伤者也是掩面落泪,神色麻木。 就在这时,女子站在慎刑司门前,手中一柄细刃划过,立在旁侧的两只碧玉獬豸顿时崩碎。 她回身道:“他们不管,我管!” 就在那日下午,洛阳城主街上,她莲步乍生,三朵开过,那混世魔王便已倒在血泊之中,干脆利落,事了拂衣去。 寻芳得知此事,目眦欲裂,心神俱灭之时寻上那女子,要叫她一命还一命,可惜她不知这女子来路,自诩修为高深,一番斗法下来,不仅没能报仇,还被这女子毁了灵脉,境界大退。 女子竟还大言不惭:“我知道,你助纣为虐,纵容他做了不少恶事,断你灵脉只是小惩大诫,以后潜心修道,莫要作恶。” 倒在溪水中时,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钻心疼痛划过,她泣不成声,终于捏碎了命牌,不多时,便见师尊御剑而来,深深叹息后,他将她带回了三清山,只是这灵脉已无药可医,她成了废人。 当年仗着修为高超,树了不少敌,如今修为被废,她不可能再下山,不然便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 林斐然继续看过,可后来的回忆竟只有一片缭绕云雾,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画面再度清晰之时,便是寻芳跟随一众蒙面人夜行。 这群蒙面人中有些穿着纯然的黑衣,有些却穿着一袭云纹袍,赫然是她之前在春城中见过的样式。 一行人出了洛阳城,向北而去,在一处密林中潜伏下来。 他们从头到尾没有一句交谈,众人只是寻好位置,密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密林小道上连半点风声都无,黑衣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到底要劫杀谁?这人真的会来吗?你们怎么肯定他要走这条道?” 过了半晌都无人回应,就在那人挠头尴尬时,又听他身旁的云纹袍修士开口。 “多余的话不要问,她一定会来,一定会走这条道,因为——她一定会赶回去见她家人。” 时至此时,林斐然心中竟隐隐有了预感,她心中生出罕见的惶然,静静望向那条漆黑小道,祈盼着不要来。 又过了许久,密林中终于响起缓慢的枯枝碎裂声,林斐然立即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袍角。 片刻后,一道玄色身影走出,她束着马尾,持有一柄玉尺撑地而行,直至稀疏月光落下,半明半暗间,林斐然才看清她穿的不是玄衣,而是一件白衫,只是因为染了血色,才在夜下透出一片乌黑。 是母亲。 她面如金纸,唇色淡白,远黛般的眉轻拢,如此面色,竟诡异地与病床上的她重合。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瞬间,那群云纹袍修士便如临大敌般一跃而出,于是,这群黑衣人也不得不现身,寻芳更是又惊又喜,立即提剑而上,只从她露出的半边眉眼便可看出那分喜不自胜。 将近二十余人,不必探测,仅从他们结印以及功法来看,这群人绝不会低于登高境。 林斐然不禁跑上前去,下意识想要相助一臂之力,便见母亲手中玉尺刃光如电快闪,功法也极为霸道,即便是这般重伤之下,也不落下风。 云纹袍修士见状不对,立即祭出一方玉盘,盘中青光闪过,瞬时将人笼罩其间,须臾,灵光自她身上道道炸开,血雾蓬然,犹如花生。 动作忽而慢下,其余人趁机出手,只是不敢靠近玉盘,便御剑而去,顷刻间,二十余柄长剑直击一处。 “唔……” 她将口中痛呼压下,提剑挡开玉盘上射出的诸多灵针,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破了玉盘,身法极快,近乎是一瞬八斩,旋身斩断袭来长剑,随后半跪在地,以玉尺撑住身形,喘|息声极大。 “一起上!”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众人立即倾覆而去。 林斐然已然不知这是一场怎样的混战,也不知晓她是如何连杀数人,突破重围,更不知晓她身上原本的伤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一切静极了,慢极了。 她终于赢下这场伏击,站起身,拔出刺入身上的长剑扔到地上,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脚步不由得踉跄起来。 路过寻芳时,她只看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你,看来,你还没变好。” 言罢,她便不顾寻芳神色如何,固执地朝洛阳城而去,洛阳城中,有她这个漂泊之人的根基。 见她入城,其中一个云纹袍修士立即取下面具,低头喷出一口乌血:“道主在上,血毒尽入其身,又身中数剑,她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另一人捂住腰腹血洞,在一众人中选上寻芳:“你、你去跟上,亲眼见她咽气再秉明圣女。” 寻芳自是急不可待,她心间怒火丛生,立即追上。 林斐然也跟在后方,她看到母亲浑身是血入城,如今已至半夜,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些摊贩还在,守城之人本要拦下这个血人,但见她手中令牌,便立即躬身后退。 “原是林将军夫人……可要我们送你回府?” 她摇了摇头,以手中残破的玉尺作拐,一步一顿向林府走去,途径一处小摊,她停下买了两个糖画,再度前行,又买了几匹好布料,提了一份油纸包的烧鸡。 如此,血迹一路自城门蜿蜒至林府,她的面上终于浮现幻梦般的笑容,随后敲响。 几乎是顷刻间,府门大开,林朗正站在门后,望着她的模样,一时间便泪如雨下,哽咽不成声。 她笑了起来,只道:“我输了,看来只有去死了。” 她又提起手中那些杂物:“不要哭,我给你买了糖画,你和慢慢一人一个,还有烧鸡,我最喜欢吃烧鸡,你把慢慢叫起来,我们一起吃……我好累,走了好远、好远、好远的路,走不动了,你背我去她房里罢。” 林朗咬着唇,咽下呜咽,轻轻将她背起,鲜血霎时沁透衣背。 “或许,她会觉得我不是个好母亲,怎么会宁愿选择必输的死路,也不选她?只陪了你们六年,以后,有人说她是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她这么乖,被人骂了也不知回嘴,你也一样,我的慢慢……” “不会,她不会的,卿卿,她不会……我也不会。” 春风过,杏花吹散,一切消弥,只余一轮如血残阳,并一处芦苇湿地,如此孤寂,如此伤怀。 倏而一烫,林斐然惶然低头看去,颤抖的手上竟是一滴灼热的泪。 一滴过后,泪水便如断线之珠簌簌落下,坠入水中,混入那些仍在烧灼的焰色。 她抬眼看去,目中血赤,寻芳被她擒在手中,心下大骇,立即抬手避过,她纵身后移,双手高抬间,那轮残阳便渐渐移来。 此处是她设下的小世界,其间自有妙用,一轮圆日侵吞而下,柔韧芦苇攀缠,她焉能避过! 明日将落之时,忽有一阵榴火吹过,此方小世界连同那长啸的火龙、高升的烈日一同寂灭在细火中。 如注暴雨下落,寻芳目露慌乱,立即用出牡丹花令,四下张望之时,便见一人撑伞走到林斐然身后,眸色冷寂,一如火中余烬,山巅泯雪。 卫常在。 他看向寻芳,略略颔首:“师伯。” 时至此时,他还要循规蹈矩,装模作样地喊上一声。 随后,他侧目看向林斐然,只道:“你向来不杀人,我去为你动手。” 正要动身之时,林斐然抬手拦住他,寒凉的声线只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如今不杀人。”—— 作者有话说: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绿叶青跗映丹萼,与君裴回上金阁。 影拂妆阶玳瑁筵,香飘舞馆茱萸幕。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绮阁青台静且闲,罗袂红巾复往还。 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 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 与君落花院,台上起双鬟。 ——王勃 第88章 群芳尽(修) 只是孤光又满,一任群芳…… 卫常在手中伞柄微倾, 伞面上贴着的黄符散着微光,将那双乌眸映亮。 他侧目看去,林斐然双目赤红, 原本飘散的碎发被溅入的雨滴打湿些许,双唇紧抿, 犹如一樽将碎的瓷瓶,又好似一柄烧红的寒剑, 只待落下最后一锤。 那双眼中燃着的或有愤怒, 但更多的却是不尽的悲与哀。 “……” 他默然看着,心绪间也回荡着与她同样的悲鸣,如此强烈真实, 叫他咽下所有话。 如此凄冷的雨幕中, 被她拦下的那只手上忽然有什么落下,他转眼看去, 略显苍白的手背上凝着一滴显眼的水珠,但它却是炽热的。 这不是雨。 他天生便不会流泪, 与林斐然相识十年间, 也从未见她落过一滴。 流泪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心下好奇, 但此时却不想在她眼中见到,林斐然可以坚韧,可以不服输,却不能如此悲痛。 他仔细看过她的双眼,湿冷的雨风吹过,他忽然凑近许多,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眼角散出的热意。 “你如果不想杀人,不必勉强。” 天幕仍在下坠,四方天柱已被碾碎三分之一, 朗月高悬头顶,大如青山倒挂,沉沉下压。 街巷中只有流水,不见行人,不远处的李长风从箩筐移到屋檐,他醒了,但并未看向此处,而是俯视着城中足以淹没至腰间的流水,不知在想什么。 天幕将倾,洪水袭流,林斐然三人站在屋脊之上,她缓缓拔出手中长剑。 寻芳一边提防,一边看向卫常在,目光如电,心中暗啐,脚下却缓缓后退两步,寒声道:“你怎么会在此!” 卫常在微微抬起伞沿,露出眉眼,一贯冷情道:“自是一路跟随师叔而来。” 他知晓寻芳一直在寻林斐然,想要取她性命,便率先找上了寻芳,原本想提前下手,但春城内天幕将倾,变故陡生,这才错失良机,不免有些遗憾。 他从群芳谱中抽出一只牡丹,妍丽花瓣绽开,刚要覆在林斐然身上,便又被她压下。 “不需要,今日之战,只有生死!” 若是以往以一敌二,寻芳定然会寻机逃走,但现下在春城内,在如此伤怀的林斐然眼前,她舍不得,她就要林斐然在初闻死讯,心性破碎时败在她手中。 因为当年她就是在丧子之痛中落败,如同一条败家犬般被师尊捡回,她也要林斐然如此! 雨夜,层云,巨月,瓦檐,奔流……二人两相对峙,身旁一切俱都消散,只留眼前之人,只有手中之剑! 当啷声响,寻芳将手中的蝎尾匕扔开,先前抽出的桃枝余下不少花瓣,她将花瓣尽数摘下,化作黄符,缠绕手臂,于是便见两抹流光从掌间穿过。 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折花手。 说来好笑,师尊善剑,但他们师兄妹五人,却无一人主修剑法,就连张春和也更善挽弓,她的剑术本就不好,后来夫君因病去世,她便也一心钻研医道,时至今日,更不可能与林斐然比剑。 时不可待,她立即冲身而上,踏出流云步,顷刻便至林斐然眼前,一掌既出,好似春风料峭,裁花剪叶,寒冷而无情。 林斐然不知想到什么,竟将剑一旋,狠狠插入脚下屋檐,抬手应对。 她的动作忽然变得飘逸起来,右腿提起,双手交合,斜身而出,只一下,便将这料峭寒风推回,但随之而去的,是更为肃杀悲壮的秋意! ——黄秋至,百花凋,口嚼残叶,一味千般苦。 而这一手,正是她在记忆中见到的最后那支舞,细细想去,那残阳下的一动一静,并非是全然的柔,恰如那纷纷的落叶,飘柔而决绝,手起身落间,皆是一招一势。 母亲分明是在教她。 是秋风压春风,寻芳骤然退开半步,但下一瞬,她再度上前,一掌一臂如同冷蛇缠绕,叫人脱出不能,一掌劈过,断开林斐然颊侧一束长发,丝丝缕缕飘荡,被后方撑伞之人揽入掌中。 蛇口呑花,毒涎欲滴,掌根所过之处,尽是腐朽,林斐然身上原本有伤,此时叫她如此催发,猛然心神震荡,立即抬脚将她踢离。 但下一刻,她立即紧步跟上,玄衣绽开合拢间,双手由掌攥拳,打得极为刚猛冷冽,瑟瑟秋末,隆冬将至,无足之虫尽殆矣! 林斐然速度极快,第一拳袭向心口,叫寻芳柔掌荡开,第二拳袭向心口,叫她退身提膝拦下,第三拳袭向心口,叫她化掌为刃,劈去攻势! 直至第六拳—— 母亲那时分掌拂过,右手上下而行,以腰发力,挡去东风,她亦如此,第六拳时,势法忽变,寻芳一时应接不过,生生受下这拳,心口震荡间,口中压下一股腥甜。 她啐出一口血气,嘶声道:“来得好,来得好!” 寻芳并步而上,同林斐然对上,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一息能出十拳,势如东风,催尽芳华! 林斐然拳不如剑,先前又受有伤,自然比之不上,几招过后,势法渐慢,叫寻芳抓住空隙,一掌劈来,纵然侧身闪过,腰侧却还是被她手刃割出一道血痕。 “再来!”林斐然足下一踏借力,震起瓦檐数滴水珠,拳势破去,虎虎生风! 林斐然一拳扫向寻芳侧颈,在她矮身躲过之时,长腿微弯,侧踢而出,寻芳立即抬臂抵挡,袭来的腿却猛然一扬,狠狠坠到她肩头,如小山倾颓,瞬时将自己压得半跪在地。 寻芳一手弯折成钩,紧紧扣住林斐然的腿部,另一手如软蛇般缠上,双手如刃,竟要将其截断,林斐然见势并未收回,反倒更近一步,纵身而起—— 这仍旧是母亲所用的身法,若她知晓起舞一事,便知这正是舞中常用的马踏飞燕。 身形高起,狠狠将寻芳掼倒在地,一拳擂去,手下人骤然躲开,于是拳下砖瓦俱碎,哗啦啦声响融入这雨夜之间,几不可闻。 寻芳也未曾顿住,一击避过,双拳既出,狠狠击上林斐然离近的脖颈! 两人对拳皆是毫不留手,拳拳到肉,一时间风声赫赫,击碎落下诸多蕊针。 “再来!” “再来!” “再来!” 风声中夹杂林斐然的嘶吼,她几乎从未用过这样的声音说话,这是她存在过去,一直未曾放出的呐喊! 卫常在默然看着,视线全都落到一人身上,手渐渐抚上心口,眉头微蹙,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她的不解、她的遗憾,全都传递而来,他几乎没有尝过这样汹涌的情绪。 好在,他能为她担下一半。 两人缠斗过,又被对方猛力撞击分开。 寻芳回身而过,气喘吁吁,目色也越发凝重,林斐然拳法诡异,她竟见所未见,对方却知晓她的折花手,这本就于她不利,再者而言,以林斐然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拖得久了,她唯有败下一途! 林斐然已离山而去,若失了此次良机,只会失了她的踪迹,便再也没有机会剥下她的灵脉,为己所用! 只能用上最后一招! 寻芳登时后退数步,双手开合间,灵压暴涨,周遭落雨凝冰,夜风凛冽,她踏步而前,足下瓦砾并着流水都覆上一层白霜,一时间,这风、这雨仿佛都为她所控,听她调遣,随她一道袭向林斐然。 如何折花? 与其金戈高鸣,不如无数雨打风吹去! 刹那间,一切静默下来,只有这风雨潇潇,落木丛丛,千万颗雨珠凝结而起,锐如剑芒,无数缕夜风汇聚一处,冷如钢刀,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闭上了眼。 纵然回忆是假,那一轮如血的落日,那于屋檐上依偎的身影却不会作伪。 那道于枯叶下起舞的身影,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回忆中。 母亲说,暮阳正好。 溶溶落日下,她挽袖俯身,舞罢一曲,回首看向他们,笑颜盈盈。 一瞬间,长剑嗡鸣出鞘,冲入掌中,林斐然踏上飞檐,纵身而起,巨大的朗月倾盖在她身后,一如天神降世。 恍惚间,圆月骤变,亮作初阳——这是林斐然的剑境! 寻芳意识不妙,急急后退,周遭珠雨刚风尽数发去,这般威势,几乎是瞬时便将三人脚下的屋脊灭去大半,高墙倾塌入水,依旧溅起飞尘无数! 林斐然也未曾躲开这般倾倒之势,肩头、臂膀、腰侧、腿上,俱都布满伤痕,但她仍未后退,剑风猎猎,此间心中烧有烈火,覆有苦水,落有飞雪,俱都付诸一剑—— 世间可消风雨者,唯有一轮旭日! 倾尽全力的一剑划过,迎击上无数风雨,骤然消弥,寻芳躲避不及,叫这剑光刻下,狠狠坠倒在地,撞开一众瓦甍,停在边缘,由左肩至右腹处,贯出一道血痕! 林斐然提剑在前,身形像极了那个人,忽然间,她也呛出一口血,软身半跪在地,以剑相撑。 卫常在撑伞而去,为她遮住风雨,只道:“接下来便不要再动手了,斩杀修士,会被逐出飞花会——由我来。” 他刚动身,林斐然再度抬起剑:“我说了,我会自己动手。” 修士但凡杀人,群芳谱下挂着的玉令上便会出现一道血痕,玉令并无神识,那么这道血痕从何而来? 仍旧如师祖先前所言,出了血痕,是因为被“看见”。 看见便有花开,看见便有日落,心中看见杀人,便杀了人。 轰隆声响,分不清是雷鸣,是天柱压毁,还是心中所震,林斐然撑着站起身,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寻芳身前。 原本端庄的女人,此刻发丝尽散,眼中尽是不甘的惶恐,她看着林斐然,玄衣破损,露出处处伤痕,但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想起林斐然刚刚拜入道和宫的模样。 小小一个,走在蓟常英身后,被他牵着,十分乖巧,她那时虽然有些沉默,但面对诸多长辈时,还是会抿起一个笑,脆声说着师长好。 刚开始,寻芳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纵然那时张春和已有取骨之意,却并未告知于她,她只以为是上山来的可怜弟子。 因太徽与清雨对她颇为看重,蓟常英也时常带她出游,寻芳存着些讨好之心,也曾对她有过不少关怀。 林斐然其人,十分知恩图报,有人对她好上一些,她便要加倍报还,她们其实也有过和睦之时,只是这和睦在听闻她是林朗之女后,猝然崩去,前后也不过三月。 三月相处,竟能让林斐然在听闻自己没有药引时,主动下山去寻。 多么善良,又多么愚蠢的一个人,只可惜,她不会接下这番好意! 寻芳喘|息着,试图抬手止血,但胸前伤痕太长,根本止不住,便颤声道:“想不想知道,你娘在被我们劫杀之前,发生了什么?” “想不想知道,你娘到底是谁?是了,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名,世间没有几人知道。” “想不想知道,她到底为何被杀?” 林斐然没有开口,只是提着长剑,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抬手抹去唇边血迹。 “我不会告诉你的。”寻芳咧嘴笑开,嘶吼道,“我要你每日在痛苦中煎熬!” 林斐然提起剑,忽然一笑,只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你能告诉我什么,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若你早便知道要劫杀她,又岂会看见她出现在密林中时,如此惊狂。” 寻芳笑意骤停,她没想到时至此时,林斐然竟还能保留一丝冷静,难道只有她不甘?凭什么只有她不甘! 她忽又恨声道:“若不是你刚才那套诡异的拳法助势,你今日岂能胜我!” 林斐然眼神默然,双唇轻启:“这只是我母亲跳过的最后一支舞,你今日不是败给我,仍旧是败给了她。” 寻芳眼中恨意乍起,片刻后,她仰天长笑,声音凄凉:“又是她,又是她!” 暴雨如注,雨滴中的蕊针簌簌落下,林斐然的玄衣和黑发全都湿透,下一刻,又有纸伞覆在头顶,她没有回头。 林斐然双目轻阖,扬起了剑—— 她又想起了三清山十年风雪,想起了为救人而屡屡拔出的剑,想起了初初踏入春城前,那样心满的自己。 最后,一切一切都消退,眼前只余一片空白,她看到了自己。 六岁、九岁、十三岁、十五岁,她们自一片澄净的心海中走出,纷纷拔剑,木剑、破铁剑、卷刃的弟子剑,剑尖向下,一齐递到她的眼前。 “我斩邪祟!” “我破迷途!” “我即是我!” “我即是我!” 三柄剑影合而为一,凝成她手中这把已有破损的断剑,几人交握时,忽见花雨落下,她们一道回头看去,母亲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她站在花树下,并未盘发,容色轻灵,身着一袭紫衫,她伸出手,柔柔看过每一个林斐然,随后落到十九岁的她身上,握住她执剑的手,声音如此真实。 “世间诸法,不过随心罢了。” 林斐然缓缓睁眼,她望着这般雨夜,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落月,手中一道清明刃光划过,如同曙光乍现般,片刻后又消弥在夜色中。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唯余她起伏的喘|息声,她朦朦望着月光,忽而叹息,冷雨夜,呼出的热气很快散去。 一袭温热骤然泼洒侧身,玄衣浸透,侧颊染红,滴滴滑落,又转瞬冷落在这雨势之中。 她将断剑收回,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又无比坚实。 艳丽的蕊针冲下,层层叠叠,几刻便将人埋葬其间,群芳谱乍现,花枝纷纷遗出,在这如注暴雨下散作碎瓣,空茫洒落。 骤然间,东部天柱崩塌,夜幕倾倒,城中洪水奔流而去,冲毁许多房屋,原本寂静春城忽而响起呼救声。 林斐然提着断剑,默然向西城人潮呐喊处而去,身侧月光融容,清辉盈袖,只是孤光又满,一任群芳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飞花会就结束了 第89章 破阵 “她、她这是破境了!”…… 天柱猝然崩断一根, 巨石碎裂滚落,没入奔腾的流水中,东边天幕因没了天柱承接, 便失衡一般重重坠下,震得地动山摇。 如此重击下, 整个春城虽不至于天旋地转,但也切实歪斜翘起, 东低西高, 怪异却并不叫人意外。 如今的城中,再发生什么也不奇怪了。 整座城将将倾斜,早已积蓄成江的潮水便立即向东而去, 猛然的转向带起一阵旋流, 将雨势下摇摇欲坠的高屋也席卷带走。 望着天幕,细微的叹息落入凄风苦雨中, 衣角发梢被高高卷起,猎猎作响。 林斐然以断剑作拐, 扶着身体, 身后之人已三两步上前来, 黄桐伞高举,为她遮去密密麻麻的蕊针。 “前辈看够了吗?”她向左侧看去,那里立着一个身影,同她一般以手撑剑,却无端有些佝偻。 “看够了,看够了。恩怨情仇,不死不休。” 李长风以灵力护体,仰头喝了最后一口酒,随后将葫芦下抛, 骤然掩入泥水中,再也不见踪影。 “弑母之仇,如何休。”林斐然并不避讳,鏖战过后的身体疲乏隐痛,她掩唇咳嗽几声,随即唤出群芳谱,其下坠有的玉令纯白无瑕。 “若前辈要将我抓回佛塔之中,逐出飞花会,我也并不后悔。” 李长风身形一晃,直直坐下,摇头晃脑道:“你玉令纯白,并无残杀之举,我如何抓你?再者而言,即便你玉令有损,我也不会花这劳什子精力动手,躺着不好吗?” 林斐然看向他,眼神中却透露着一抹陌生,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李长风吗? 李长风又道:“你破境了,只是此间灵力有所限制,无法供以突破,故而你尚在照海镜。” 林斐然:“我知道。” “哦?”李长风扫过一眼,“那倒是我多事了。” 林斐然上一次见李长风时,他意气风发,为下山而狂喜,为入世而生雄心,距今不过十三载,他便已是如今这副颓唐模样。 “前辈,我有一事相求。” 李长风此时却一言不发,林斐然兀自开口:“此处落雨对于花令有所限制,若想要御剑而行,必须得用真正的灵剑,所以,我想借前辈手中剑一用。” 李长风低头道:“借去何用?” 林斐然道:“天地倾覆,江河倒流,自是借上一剑,破除阵眼,劈开一条出路!” “劈开出路?”他笑着摇头,低声道,“小姑娘,我的剑已是锈迹斑斑,劈不开,斩不破,灭不了。” 林斐然眼神未退:“锈了便洗,钝了便磨。” 李长风抬头看来,略显浑浊的眼中带上几分锐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被选做花农之人,不乏强盗狂徒,此间诸多修士,先前也都曾举起屠刀,救善便罢,恶人你也要救?为了几枚丹若花令,便将你围困其间,你难道忘了他们先前那副嘴脸?” 林斐然垂眼,望着街巷中涌过的旋流,只道:“没有忘,我要破阵,不是为谁,只是因为我想。诸多事,随心而已。” 杀也好,度也罢,本就殊途同归。 李长风复又站起,却只是转身离开:“与我无关,无心可随,李长风已死。飞花会事毕,我便要去寻一处隐居之所,锄田耕地,花草相伴……” 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不再像当年一般一剑西来,满身意气。 卫常在收回视线,竟毫不惊讶:“想来,他已然经历过许多。俗世间每一粒尘土,每一缕灰风,每一个人,每一段情,都是最为沉重的磨剑石,待得久了,便如沉疴跗疾,难以剔除。 修士既已出世,便不要轻易入世,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林斐然道:“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卫常在不解:“慢慢,我是修天人合一道的。” 于他们而言,凡俗中的每一种情都不过是破道契机,重要,却也不重要,破道之后,它们便会被永久地留在过去。 但与此同时,先辈也曾耳提面命,告诫后辈不要入世,否则对天人合一道的修士而言,道心破碎,不过是一夕之间。 漫漫人生,唯天地恒久,唯道恒常。 林斐然微微闭眼,不再思索李长风的事,先前骚乱是从花农处传来,回去看看再做商议。 “小心。” 他及时拉住林斐然,二人足下瓦甍滑落,没入潮水,顷刻不见。 她前行的脚步有些趔趄,其实不大明显,但卫常在对她足够熟悉,便时时注意着,这才在她差点一脚踏入旋流前及时拦住。 她先前实在受过太多伤,从被寻芳拉入幻境至此,算来不到一个时辰,却已伤痕累累,衣角滴落的水珠也混着血色,有她的,也有寻芳的。 卫常在抬手扶住她的手臂,乌瞳静然望向东方,又问道:“你要去何处,我和你一道。” 旋流就在足下,故而林斐然并未挥开他,她另一手撑着断剑,向前望去。 回荡的激流中,不少屋檐岿然不动,如同海礁一般为人垫作足下石,他们此时也只能从屋顶借道而行,两人一道纵身越至另一处屋脊。 风雨中,林斐然开口道:“向西去。” 先前她将许多花农护在一隅,方才天柱崩塌之时,骚乱乍起,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好。”卫常在没有问缘由,既然她说向西,那便向西。 同行途中,她没有开口,面色平静,眼角却仍旧留有一抹红,他不免想起那滴滑过手背的泪珠,滚烫、炙热、苦咸。 他方才知晓,原来眼泪这般苦涩,并非似露珠一般无味。 他其实并不知晓发生什么,但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依稀推测出此事与她母亲有关。 对于他而言,父母实在是个难言的词,每每忆起,唯有不喜,他不理解这般悲痛之心,但他理解她因此悲痛,因为她是林斐然。 二人顶风而行,跨过几处旋流:“待出了飞花会,我同你一道去祭拜。” 林斐然声线仍旧有些沙哑:“不必。” 卫常在微顿:“时日将近……” 往年他们都是一同前往。 “时日将近,也早与你无关。”她的速度越发快了起来,直向那处微光之地。 卫常在垂下眼,忽而开口,声音十分缥缈:“慢慢,上次在桃花源钓坛,坛中所起……” 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然神色微怔,立在原地,他便也转头看去,尚未看清,她便已冲入雨幕,向前而行。 卫常在静然望去,片刻后,也紧随其后。 微光所在之处,旋流侵袭而过,不少修士被卷入其中,又艰难抽出花令死里逃生,而在那座稍显破败的小院四周,用以庇护的牡丹令早有失效之状,只余几片花瓣苦苦支撑,却又在下一刻骤然绽放—— 花令再神奇,其根源也是术法一类,此时显然是有人在维持。 林斐然忍下周身剧痛,纵身前行,破过如注的雨幕抵达那座小院。 只见如霰站在屋脊之上,周身金束游离,一手高抬,灵光缓缓汇入牡丹令,仅凭一己之力便救下了众多花农。 此时此刻,那些花农仿佛终于苏醒,面上再无微笑,俱是惊恐与慌乱,正紧紧挤在院中,无力看着那滔天洪水,但神情中尚有一丝喘息之意。 他们不过是普通百姓,又如何遇过如此骇人的天灾之兆。 几乎没有犹豫,林斐然立即穿过牡丹令,落到如霰身前,蹙眉看去。 他纵然可以施用灵力,但此时经脉被封,要维持如此庞大的法阵,自然不会轻易,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起来有些不悦。 同他一道在此处的,还有形容狼狈的碧磬和荀飞飞,二人长发仍旧潮湿,身上衣衫也有些破烂,大抵到此之前吃了不少苦头。 “你回来了!”碧磬惊喜的声音猛然一转,双眸瞪大,“尊主,她全身都是伤!” 林斐然顿了一瞬,下意识道:“也不算太重。” 如霰视线转来,随后停住,原本平和的眉头竟然微微蹙起,睫羽半垂,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然后收回手,伸向了她。 略凉的手落到侧颊,先是擦去遗留的血痕,发现其下并无伤口后,才落到她的侧颈,脖颈两侧留有淤痕,青中泛紫,细细查验后,指腹转而向下,掀开撕裂的衣袖,窥见其中伤痕与乌青。 他微微咋舌,掀眼看向她:“与人打架去了?” 他是医者,刚才也只是寻常的验伤之法,林斐然未有不适,任他查看,又望向院中:“嗯。这是怎么回事?花农都恢复意识了吗?” 见她不甚放在心上,也没有详谈之意,如霰眉头蹙得更紧,刚要说些什么,便见她眼角留有一抹残红,微微倾身看去,这才笃定她是哭过。 “……” 他将口中的话全都咽下,直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知晓现下不是询问的时机,但还是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他拿出一粒丹药,并未看她,只递到眼前,声音不似以往:“天降大雨后,他们便恢复了意识。” 所以从落雨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在撑着阵法。 林斐然将丹药咽下,回首看去,他面色无异,只是没有看她,兀自望着前方,林斐然怔然片刻,便也收回视线,诚心道:“多谢尊主。” 如霰不轻不重应了一声,随后又问:“你带来的人要在那里杵到什么时候?” 林斐然面色疑惑,转头看去,却见卫常在撑伞站在不远处,并不靠近,只一直看着向此处。 她有些头痛,但此时情况紧急,已经管不了他了。 “随他罢,或许能助上一力。” 如霰仍旧看向远处:“你要做什么?” 丹药在丹田处化开,不过几息,便有阵阵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林斐然调息片刻,望向天际。 “破阵。若是一直围困此处,必死无疑。” 碧磬与荀飞飞二人也肃容以对,面色沉重。 轰隆声响,余下的三根天柱又断去半截,夜幕越发低垂,巨物降下的压迫感油然而生,庇护在庭院中的百姓竟莫名感到一阵窒息,有的晕死过去,有的颤颤巍巍闭上眼,四处求佛。 城中灵压愈发低下,被冲毁的房屋也越来越多,附近有些修士花令失效,坠入水中,又被林斐然救起,渐渐的,不少人聚集至附近,神色虽不至于绝望,却也十分凝重。 林斐然站到高处,朗声道:“诸位,此番花农已然清醒,他们手中绝无梅令,与其在此不断内斗,不如同心戮力,一同破阵而出!” 众人朝她所指之处看去,竟是轰然倾倒的天幕! “难道阵眼在天上?” “如何上天?” “不集齐十二花令,飞花会便不会结束,你是要煽动大家,破除圣人法阵吗?届时众人无法入谷,你又当如何!” “你有病啊!人都要死了,还想着入谷!圣人分明是故意的!” 众人隔着雨幕吵了起来,雷声滚滚,夹杂着暴雨冲刷之音,一时间更显杂乱。 林斐然并未开口阻止,也不打算阻止,她只是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随后开始思索如何到天幕去。 至于阵眼何在,她已有猜想。 她眯眼望向那轮极为皎洁的朗月,在这般瓢泼大雨下,它是如此静谧安宁。 本以为先前师祖指天,是想告诉她天幕将倾,落雨将至之事,现下想来,应当是想告诉她,阵眼就在天上。 天幕之中,唯有那轮皎月恒常。 只是,且不说如何够到月亮,即便是御剑而起,又要如何撼动这样一个硕大的巨物。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卫常在默然走到她身后,将手中潋滟拔出,雪白的剑鞘放到林斐然身侧,他将生灵符贴上,随即翻身上剑,竟是直直向那月亮而去。 潋滟是他从太湖中寻来,虽不比剑山上的灵剑,却也是万里挑一,如今被瀑雨划过,竟无半点伤痕。 有人动身,其余修士立即抬头看去,发现剑上之人是卫常在时,不免发出一声惊呼。 “他怎么会动身?” “太好了,让他去,破阵后便可以离开飞花会了!” 旋流之上,道和宫弟子猛然站起,一时只觉头皮发麻:“小师兄怎么去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折戟此处……” “天尊保佑,天尊保佑,若是再失去一员大将,青云榜前十岂不是只剩一位道和宫弟子!” 站在人群中的秋瞳咬唇看去,却不像别人那般惊讶,反倒只有心急,在她心中,卫常在就是一个面冷心热之人,他会出手,她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如今天象大乱,她怕会出什么差错。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紫衣修士同样御剑而起,她面色肃冷,双腕坠着紫金钏,速度极快,竟有赶超之势。 “那是裴瑜!” “不可不可!贸然破阵,只会引来圣人震怒!咱们还是寻梅吧!” 道和宫弟子更是瞠目结舌:“完了,两人一去,咱们又要倒退十年!” 这两人是青云榜前一前二,比起出手阻拦之意,众人还是更想看看是否真能破阵。 天幕垂下,原本如银盘一般大小的月亮,此时却像一座小山倒挂,岿然不动。 两人逐渐靠近,速度却越来越慢,后来,他们的身形竟自发摇晃颤动起来,还未触及月亮,便自云层间猝然劈出几道雷光,二人当即后仰倒下,从天际坠落。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随即又爆发出几声痛哭,众人转头看去,痛哭之人正是道和宫弟子,他们面色哀痛,甚至准备起送行之礼。 “别哭了!还不赶快去救人,看看死没死!” 道和宫弟子立马抹去眼泪,但囿于桃令数量,有人拔剑而出,却无法御剑前行,正在他们埋头寻符之时,早有一道身影踏剑而上,如一道流光划过,接下二人,回到屋顶。 他们转头看去,那人正是方才说出破阵之法的文然。 林斐然提着两人后领,将他们放下,却发现他们并未晕死过去,双眼睁着,尚且还有意识。 如霰站在一旁,以金丝缠住二人手腕,放入一丝灵力查探,随后道:“他们无事,经脉都未受损,只是此时身体不受控制,无法动作罢了。” 他微微倾身,就近将卫常在唤醒,开口问道:“遇雷前发生了什么?” 原本在震颤的身体慢慢停了下来,他微微摇头道:“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越靠近月亮,心中便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之力,无法逾矩,不敢前行,虽有些失控,但尚且可以坚持,若没有那道雷光,大抵还能再近一步。” 林斐然凝眉看向天幕:“我去试试。” 那柄断剑在救下他们时彻底崩碎,手中一时没有法器,她便拾起潋滟,刚要起身,便被卫常在拉住手腕,他乌眸冷清,唇色有些泛白,却还是道。 “你猜的没错,那的确是阵眼,绝非寻常之物,你先前便受了伤,此时不宜动手。我休息片刻后会再去探月。” 林斐然还未开口,肩头便也被人按住,如霰垂眸看她:“他说的没错,你现在应该休息。” 就在这时,又有几人御物而起,直奔月亮,他们身下或是葫芦或是宽刀,面容逐渐被朗月照的清晰可鉴,身形却如卫常在二人一般摇晃颤抖起来,轰隆声响,几道电光劈下,挡了三人,却有一位侥幸躲过! 他的身影越发近了,不少人不由得凝神屏息,心间竟隐隐升起期盼之意。 近一些,再近一些—— “竖子尔敢!”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浩气凛然,威不可测,仿佛是从天地间传来的怒音,只一声,暴雨骤歇,山河震荡,众人生中蓦然升起一种冒犯逾矩的彷徨。 下一刻,便见众多修士从天幕后飞出,正是先前从天柱中走出的各宗门师兄姐。 他们缓缓飞下,拦在朗月之前,不叫人靠近半步。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南部天柱彻底折断,十几位师兄姐从天柱下御物飞起,皆是灰头土脸,但他们丝毫不觉难受,又缓缓向西部天柱而去。 没了雨幕遮挡,众人这才明了,原来天柱断裂倒塌竟是他们所为! “不能再让他们得手!”有修士愤然而起,“若是剩下天柱再断,我等叫这天幕压入水中,岂有活路!有余力者,随我一道阻拦!” “拦不住圣人,还拦不住他们吗!” 一众人听召随行,向西部天柱而去。 被庇护在院中的百姓早已双手合十,胡乱念号:“天爷莫怪、不是,圣人莫怪,圣人莫怪!” 不少修士也立即按下躁动的心:“圣人在上,我等绝无同流合污之意,还请辨析!” 先前那几人从天际坠落,竟无一人敢出手相助,无言间,几缕金丝飞出,将落下之人双双捆在一处,甩到一旁的屋脊上。 众人转头看去,竟还是文然,她手中不知何时缠有金灵线,凭此救下几人。 “时不我待,即便不触及月亮,我也得就近观望,想个法子。” 林斐然将如霰的金灵线绕上手臂,随后抽起潋滟,将卫常在按回原位,翻身跃上长剑,径直而去。 金灵线是如霰炼化的法器,原本是他不喜与人接触,做隔离之用,此时却成了牵绊,他指间掌着灵线的另一端,若有异状,随时可将她带回。 林斐然御剑前行,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流水群山都在脚底,越靠近月亮,心中便越发宁静,但渐渐的,这种静谧蔓延开,竟形成一种孤寂般的压迫,好似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面对眼前的浩渺,只余无力与空茫。 她也不由自主震颤起来,但心神尚且有一丝安定,陡然间,惊雷滚过,她立即旋身闪避,将将躲开,便有修士持剑而来,试图将她阻拦在外。 林斐然立即抽出兰剑应对,她并非要同这些人缠斗,故而东走西晃,偶尔对剑,奔逃着观察这轮圆月,却不再靠近。 皎洁无暇,散着寒意,并无异状。 若此处便是阵眼,要如何才能撼动这山一般庞大的身形? 林斐然向下看去,眸光微动,忽然御剑从包围圈脱离,因一心二用,应对之时难免受了些伤,她却并不在意。 落回原地,她立即抽出桃符,贴到碧磬身上:“碧磬,你如今可能射中那枚月亮?” 身上灵力暂时解禁,碧磬十分怀念地抱住自己,点头道:“如今天幕垮到这个地步,自然能射中!要射何处?” 林斐然回身看向明月:“边缘处,我再回去一趟,为你的箭清出一条通道,届时你看准时机便出手。” 碧磬取出大弓,足有一人高:“好,你先去!” 林斐然再度御剑回身,她忍过那阵寂寥的压抑,避开雷光,又费力将拦在前方的修士引开,正在此时机,碧磬立即翻过手中大弓,将其竖在身前,一根极长的箭矢出现弦上,又是铮然一声,箭矢急发,向斜月而去! 被引走的修士急忙撤回,但有一人比他们更快—— 林斐然御剑追上,踏过修士肩头,竟翻身踏上箭矢,直朝斜月边际而去,倏而间,她的身影就这般消失于月光中,竟也无人像先前那般喝止。 寂静片刻,忽有听一道诗文响彻云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簌簌芙蓉花瓣不断吹出,下一刻,那原本高悬的朗月竟似蜡块融化一般,随着花瓣滴滴落下。 望着这般难得一见的奇景,不少百姓竟看得有些痴迷,其余修士面上也似有恍然之意。 这是一个假月亮,众人都知晓这是一个假月亮,但却没人想到用芙蓉花令剥去假面,窥见内里真貌。 明月旁的修士向箭矢去处搜寻,却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渐渐的,硕大的月亮逐步缩小,光华内收,春城忽然暗了下来。 又听一声巨响,西部天柱倒塌,先前奔去阻止的修士已然失败,整片天幕只有北部一根柱子苦苦支撑,不堪重负下,它甚至开始摇晃起来。 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冲入水中,不少人只得抱团挤在一处,好在此时雨幕停歇,尚有暑荷花令的人还可以漂浮水面,不至于将房屋挤塌。 月亮越变越小,光芒也越来越暗淡,直至凝成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时,这才有人将其认出。 “那是骊珠!” 传闻九重渊下卧有骊龙,而骊龙颔下藏有一粒宝珠,谓之骊珠,其间蕴有天地无穷变化之神韵,得之可翻山越海,造无极变化之域! 就在此时,林斐然的身影终于出现,她足下御剑,手握大箭,直奔而去,刚开始还有修士阻拦,但离得近了,他们反倒像是惧怕一般哄然散开。 如霰瞳孔微竖,抬起右掌,金灵线瞬间绷直,正要将她拉回,却又猝然崩断。 毫不犹豫地,他立即纵身而起,周身灵力大放,直向天际而去,他一离去,原本靠他维持的牡丹花令又有溃散之兆,他却未回头看过一眼。 在他身后,还有一人猛然出剑前行,那人正是卫常在。 二人疾行而去,速度再快,却也始终慢了一步。 骊珠中灵光骤现,复又汇成缕缕向林斐然袭去,她旋身避开,即便不幸中招也抿唇忍下,她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良机,只一鼓作气向前,右手探出—— 《灵珠传》有言,骊珠乃天生地养的灵物,只能以灵物相盛,若是强行用手碰触,不仅会受其反噬,还会将它毁去,切记,切记。 书中的切记之言,此时反倒成了她的掣肘之力。 靠得越近,光芒越盛,几乎是顷刻间,道道精纯灵光打入林斐然的体内,她身上灵脉就此浮动起来,忽然间,四周旋流乍起,骊珠周围四处游离的灵光竟也被此裹回,尽数汇入她的体内! “她、她这是破境了!” 有人在天幕下惊呼。 修士会在破境的那一刻汲取天地精纯灵气,用以炼化灵脉,作为破入下一境的基石,此间灵力越是精纯,便意味着基石越稳,于修行便越发有益。 如霰缓缓停下,望向上空,眉目间却并未有太多喜意,在他下侧的卫常在也抿了唇。 “这是什么大机缘,竟能收下骊珠灵气!”有人艳羡极了。 却也有人惋惜:“机缘是大,若是给你,怕是你要不起,骊珠内的灵气一旦袭出,便不会停下,文然道友怕是要被撑死了。” 像骊珠这般天生地养的宝物,其间灵气如何精纯自不必多言,但鲜有人敢以此筑脉,便是因为骊珠内灵力十分篷盛,逸出便不会收回,若是贸然用下,只会撑断灵脉,得不偿失。 林斐然心中清楚骊珠特性,也早于先前知晓自己即将破境之事,但她仍旧出了手,究其根本,不过是存了一分赌意。 此界或许下一刻便会崩塌,她没有时间选择,只能先趁机破开骊珠,解除秘境。 骊珠虽是灵宝,却极为脆弱,只要忍下袭来的灵力,便可在几息之间将其捏碎,但这颗骊珠不知是圣人从何处寻来,极为强韧,此时虽已有裂纹,但一直未曾破碎,反倒源源不断向她汇入灵气。 经脉不断浮潜,灵气汇入的肿胀之感也十分明显,但林斐然并没有太过痛苦,此时汇入的灵气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只是四处游走,不大受控。 “收心,凝神。” 腕上再度缠起一根金丝,如霰不知何时到了不远处,正捻着丝线,直直看着她。 “命门、悬枢、灵台、神道四处大开,闭阳纲、神堂,将灵气堵入手足脉,再转入阴维、阳维,汇入主心。” 余散的灵气顺着金线而去,袭向如霰,他却只是看过一眼,单手结印,身前灵光大现,又缓缓将逸出的灵气导回林斐然体内,不让她少收一点。 林斐然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脉络间那仿若山谷般的缺处,加之此时破境冲关所需的灵气,这颗骊珠全然足够。 不如说,来得正是时候。 咔嚓一声,骊珠上的裂缝碎开大半,已隐隐有崩殂之意,但其间逸出的灵气却丝毫不减。 林斐然全身火烧般灼起,经脉浮动也越发快速,几乎周身都叫这极其精纯的灵气充盈起来,渐渐的,她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热意四散间,唯有如霰那如珠似玉的声音能带来些许凉意。 她猛然睁开眼,望向手中光芒大盛的骊珠,哑声道:“终于饱了。” 她灵脉特殊,自如霰为她除咒以来,便时常是干涸之态,不论吐纳多少灵气,转瞬便会流逝,留下的不过十之二三,她平日里倍感饥饿便是为此。 如今如此精纯的灵力倒灌,无法逸出,竟诡异地给她一种暖洋洋的饱腹之感。 咔嚓一声,骊珠彻底碎去,众人一并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那形容狼狈的少女身后,倾轧摧城的黑云逐渐散开,夜幕拂去,春城上空终于透进一缕曙光。 那是暌违已久,初升的朝阳。 林斐然转目看去,唇边带笑,随后缓缓向如霰举起了手,指间星尘散去,千万人百年难求的骊珠,就这样化为齑粉,归入天地。 骊珠破碎,随着这日光散下的,还有十株遒劲的老梅,春城最后一关,便是破开飞花会,寻求一线生机。 林斐然伸手接过一枝,小臂长短,褐色枝干上打着不少花苞,指尖轻触,便砰然绽开,梅蕊摇晃。 犹记得,她当初在三清山时,也寻了很久的梅,却始终一无所获,今次在春城中,她终于寻到最为明艳的一株。 唇瓣干涩苍白,林斐然微微开口,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哑意,她扬唇咳嗽起来,倏而,枝干上片片梅瓣落下,堆满全身,柔嫩温和,再配上这般初阳,她缓缓闭上了眼。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她实在太累,便就此倒在剑上,沉沉睡去,堆积的花瓣随风吹下,散如落雪,她周身伤痕竟如数褪去,再不见一点踪影。 原来这最后一枚花令,是疗伤所用,不论怎样的伤势,也只在重重梅影之下。 坠落之时,她骤然落入一个沁满冷香的怀抱,那人拂去她身上的梅瓣,回身而去。 天幕中只有一隅透入初阳,但也足够叫人狂喜,城中众人有的在争抢梅枝,有的只躺在屋脊之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也有人议论林斐然撞上大机缘一事。 叮然一声,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名榜之上,文然二字赫然列于第一,却无一人不服。 “她剑法极好,不知要取走哪把名剑。” “自然是昆吾剑,入剑山者谁不为此?” “倒也未必,听闻昆吾剑在朝圣谷待了几百年,只等命定之人到来,百年前朝圣谷开时,那位第一不也没能将昆吾取走吗?” 议论纷纷之时,如霰已然带人回到屋脊之上,碧磬凑了过去,看到林斐然伤痕全无,又只是睡着,便稍稍松口气。 荀飞飞不由得向上看去:“尊主,你对那个人族少年做什么了?” 碧磬回头,只见卫常在仍旧站在空中,足下御着飞剑,一动不动。 如霰凉声道:“待会儿将他扔回道和宫,去将旋真寻回,还有,观台内发生的事,明日一字不落呈上。” 他并未解释,甚至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此处秘境,去往真正的春城。 碧磬沉默片刻:“尊主是不是自己带着人走了?好诡异,他可从来不会累着自己。” 荀飞飞看她一眼,打了个哑谜:“说诡异也诡异,但说不诡异,也不诡异,走罢,也不知旋真混迹在一群人族修士中,有没有被打。”—— 作者有话说:什么灵宝法器,林斐然统统拿下 ps:想了想,还是把剩下两千多的剧情写完了,这样下章可以好好推点感情线 第90章 日光之下 身侧有道清浅呼吸 骊珠破碎, 秘境消弥,灿烂的日色终于洒入春城每处。 乍一看去,春城一如往昔, 周遭房屋鳞次栉比,未有半点损伤, 四方不见天柱留存,天幕上嵌有一轮明日, 始终高悬, 亦无坠毁之兆。 秋风习习,碧空如洗,分明是一片安宁平和之景, 从秘境中死里逃生的修士与百姓却不做此想, 他们犹有余悸,死亡的阴影烙入心间, 挥之不去。 不少人席地而坐,歪歪斜斜倒在桥边、道旁, 他们静默望向那轮明日, 直到周身冷意退却, 这才渐渐红了眼眶,肆意沐浴着暖阳。 月色或许皎洁美丽,但太过清幽孤寂,待得久了,热血也会渐渐冷却,世上仍要留有日光,于暗夜中看见晨曦乍现的那一刻,便叫做希望。 俄顷,不少人从旅店屋舍中走出, 推着摊车,看到满地的人,不由得惊呼道:“仙长、仙长们回来了!” 春城中人,除却诸多修士外,还有不少赶赴城中求取灵药的百姓,此次飞花会选中花农时,只择了其中八十一人,余下的便都被留在秘境之外。 其中一个摊贩像是见到熟人,双眼一亮,快步上前将人扶起,好奇道:“老张,你这是撞仙缘了!先前你们都被吸入那颗珠子,这是做什么去了?得了什么宝贝?” 他有些激动,问得又快又急,被唤作老张的男人略略张嘴,却只发出几声促音,这才明白自己无法开口,便也摆摆手,不再回话。 正在众人惊奇之时,不远处的暗巷中又传来几声惊呼,一行人又急忙赶去,生怕错过一点热闹。 到得巷中,却发现此处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应当是叫人残杀所致,可那伤痕处却泡得发白,肿胀翻出,又好似溺毙。 “看这衣裳,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仙长,竟死得这样可怜!” “他们到底发生何事?” “问问谁家的弟子,让他们把尸首敛回罢,天尊无量,天尊无量呐。” 花农尚有命活,逝去的修士却不会再回,知晓真相的百姓默然看着,兀自叹惋,但不少人心中仍不免划过几丝快意。 被残杀数次,即便最终无事,可那痛楚却是真实存在,谁又能做到心中无怨? 若非无力争斗,他们早便将这等恐惧与疼痛如数奉还。 日色下有希冀,有灰暗,有愤懑,也有喜悦,万物勃发,唯独没有新事。 众人仍旧沐浴着日色,长街尽头,忽见一道身影慢慢走来。 身量极为高挑,一袭白金长袍柔顺垂下,并未迤地,只堪堪落到脚踝,露出半截云锦靴。 长靴之上,绸锦长裤服帖修身,袍角开合间,腿上间或闪过几抹流光,腰封并非是寻常样式,而是几枝金莲顺着腰线交缠而成,极为华美。 这番装扮已是天人之姿,再向上看到他的面容,众人更是呼吸一窒,仙人下凡也不过如此。 即便他手中抱着一人,那身形也绝对不显笨重,反倒显出几分轻巧,有人探头看去,只见那怀中之人埋首在他胸前,看不清面容,于是众人又将视线上移。 如霰早已习惯这般注目,心中并不在意,他的视线在四处梭巡,终于在见到某个小店后停了脚步。 那是一处做得极好的糕饼铺,早市刚开,摆出的糕点尚且残留热意,香味和暖。 他本来可以直接回到落脚之处,只是想到那间客栈或许尚且无人,没有吃食,这才选择从街巷走回。 抱着人走到铺面前,他动了动手腕,一只雪狐狸便跃然而出,店家立即被吸引视线,如霰抬脚踢了踢它的屁股,夯货立即抻了懒腰,化作一只小熊猫,双手握拳站在店前。 店家当即惊呼一声:“灵宠!这定然是话本里写的灵宠,当真神奇可爱!” 如霰掀眸看他,并不答话,只凉声道:“你店中的糕饼,各来一包。” 语罢,他又抬腿动了动夯货,它睁着两只圆眼仰头看去,随后跃上桌面,不知从何处翻出两粒金子,推到店家面前。 店家面带喜色,接过金子时趁机挼了一把夯货的脑袋,这才心满意足开始打包,好不容易见到这般神仙人物,话也多了起来。 “仙长,我这糕饼可是百年字号,香飘十街,就是瘫痪在床,也能把他的馋虫勾醒……” 好香。 林斐然本来睡得很沉,但蓦然间闻到一阵甜香,馋虫被勾起,便有了半分意识,但因为身体实在太过乏累,无法醒来,她便处于半梦半醒中,整个人昏沉蒙昧,竟有些上下浮沉的飘然之感。 “糕饼都分开,甜咸不要混装。” “自然自然,仙长,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你这个个头,多吃些也正常,本店糕饼用料上乘……” 梦中竟然传来如霰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在喋喋不休什么,有些嘈杂,她微微侧头,本想避开,却蓦然埋入一处软韧之地。 “……” 如霰微顿,他垂眸看去,埋首胸前的林斐然只是单纯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店家口中不停,如霰虽未制止,但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在想,林斐然到底在飞花会中发生了什么,能叫她这样伤心。 “仙长,好了。” 店家将一连串的油纸包系在一处,刚要递给他,便被那只灵宠劫走,它接过系带,搭在肩后,竟是要帮主人干活。 “不得了不得了,真是成精了!”店家眼中大放异彩,“敢问仙长,这种灵宠何处寻得!” 如霰看过夯货一眼:“不用寻,等它自己撞上门来就好。” 夯货越过如霰,三两步走到前方开路,挺胸抬头,颇有些神气,片刻后又四处玩闹起来。 它在春城内被灵力压制,无法动作,整只兽都僵硬不少,现下得了自由便立即开始撒欢。 如今正是早市,虽有不少人躺在街边,兀自沉浸在飞花会的余悸中,但也有不少铺面开门迎客。 一人一兽在街巷中走走停停,糕饼买了,又要来点秋日的热食,路过围炉,又要来上几份酥饼,偶尔在店中见到几样别致的饰物,他也会驻足买下。 在林斐然半梦半醒间,她只听到连连不断的“包起来”“全部都要”“不好看”,甚至还有毫不留情的“丑”。 耳边传来街市中寻常的吵闹声,语调各异,但却十分有生机,迷蒙间,听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风声和鸟鸣。 街头巷尾的庭院中伸出几枝枯瘦残桂,雀鸟跃然其上,震动间,余下的桂瓣稀疏散落,恰巧落到如霰发间。 他抬头看过一眼,并未在意,腕间以发丝编出的手环微微摇晃,一人一兽缓步向前。 为了好好驮起如霰先前买的物件,夯货复又化回狐狸,身形变大,及腰高,背上丁零当啷挂着不少东西,蹦蹦跳跳向前。 这般动作,倒把背上那串银铃震响,清幽声音回荡在巷中,林斐然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不多一会儿,他们便进了先前定下的客栈,果不其然,店中除了几位在大堂休憩的修士外,店家、小厮都不见身影,好在买了不少东西。 如霰目不斜视从大堂穿过,其中一个修士见了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想起什么,又往他怀中看去。 “这、这便是文然道友罢!” 修士认得如霰,他见过林斐然几次,自然也见过她身旁这位容貌出众的男子,绝无可能记错。 “文然道友破了骊珠,身体可好?” 话音落,大堂内不少修士都往此处看来,眼神或有探究,或有惊讶,或有喜色。 如霰转眸看向他,若有所思打量几眼,随后眼中划过一抹金红之光,轻声道:“你看错了。” 修士神情微滞,缓慢眨眼,又笑道:“抱歉,是我一时眼急,认错了人,她不是文然,道友莫怪。” 如霰下颌微抬,眉梢轻挑:“道过歉就好。” 他此番神态确实有些傲慢,却并不叫人讨厌,他带着人上楼,夯货吭哧吭哧跟在身后,徒留一众狐疑的修士。 有人上前问道:“你当真认错了人。” 修士骤然回神,挠头回忆片刻,却发现刚才这二人面貌平平,与文然二人毫无相像之处。 “的确认错了,我亲眼见过文然,那不是她。” 听了这话,众人无趣离开。 入了房,如霰将人放上床,随后双手并指为她切脉。 林斐然每每破境,都会引得灵气倒灌,暂时充盈,但几日后,脉中灵力便会散去十之六七,故而,她的脉象往往都有外强中干之意。 但此时不同,她的灵脉强韧且柔润,先前精纯灵气汇入,经她短暂吐息后,竟毫无流失之意,的确令人惊讶。 他收回手,抱臂坐在床侧,搭起二郎腿,垂眸望向林斐然,只见她神色恬淡,却面色潮红,薄汗频出,这是灵力充盈后的醺然之色,她上一次破境也是这般。 他看了半晌,咋舌道:“真是呆人有呆福。” 夯货蹿到枕边,豆大的眼看向林斐然,又用鼻尖拱了拱她。 如霰抬眼看去,凉声道:“去打点热水。” “汪?”夯货的豆豆眼倏而增大,委屈地叫了一声。 如霰弯起一个笑,又取出一粒金石,扬手扔到夯货口中:“敢取金汤,难道就打不来一盆热水?” “汪!”得了好处,夯货再也不推三阻四,一溜烟冲下楼,兴冲冲地去打起热水。 等到屋中只剩两人,他的视线又全然落到林斐然身上。 微晃的腿停下,日风从轩窗攀入,撩开层纱,露出帐中人,却又吹过他的长发,将他此时的面色与眸光隐下。 帐中人睡得十分安稳,身形板正,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沉眠时也不算好动,双手静静放到身侧,半张脸埋入枕间,悄然无声。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夯货顶着一盆热水,撞开门扉,他才移开视线,向后方看去。 夯货自知莽撞,将水放下后小声呜咽,如霰也并未责怪,只是随手抚过它的头顶,扔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金锭,随后又坐回床侧。 他将锦帕浸湿,擦去她额角、颈侧的薄汗,又取出一粒丹丸,放到林斐然唇边,随后倾身而去,低声道:“——,张嘴。” 睡梦中的人虽然听不懂,却好似知晓是在叫她,眉心微动,纯然信任地微微张口,将丹药含入口中,然后翻身睡去。 如霰抬手为她切脉,诊断片刻后,便将锦包拿出,从中抽出几枚毫针,在她双臂及腰腹上落下,片刻后,几缕淡淡的热气顺着银针散出,她那燥热的面色终于回缓不少。 他垂着眉眼,默然重复起来,专注的神情将他衬得有些冷淡,如同梅上落雪,别具清姿。 手中银针再度落到林斐然腿上、足踝、后背,几乎将她全身破过一遍,所过之处,皆有热意散出,直到她恢复正常,脉中灵力也渐渐平息后,才算施针完毕。 这算是帮她把体内多余的灵力逼出,如此便不会燥热盗汗,浑身不利。 起身收针时,身上忽然传来异样之感,他垂目看去,腕上、腿根处的金环都骤然晃动起来,忽大忽小,下一刻便都紧紧箍回,将皮肉勒出一道深印。 他只漠然看过,不甚在意,但还是抬手扶住床栏,微微用力,眼中寒凉一片。 “汪呜……”碧眼狐狸凑到他腿边,眼中并无惊讶,只有几分小心关怀。 如霰侧目看去,见林斐然并未醒来,这才收回视线,凉声道:“叫什么,死不了。” 现下汗湿脊背的人反倒成了他,如霰走到一旁,用热水擦去薄汗,换了一套新衣,这才回到床畔。 日光正好,城中也渐渐热闹起来,但他并不关心,只抬手结印,放出一个隔音阵法,随即合衣在唯一一张床上躺下。 此处并无旁人在场,他索性恢复原本样貌,闭眼时雪发散开,一半逶迤在地,他并未看顾,只是合眼睡去。 屋内一时只余浅淡的呼吸声,夯货吃完金锭,甩尾看过片刻,便跃到床头,将垂下的雪发束束衔起,用爪子塞入他身下,这才卧到圆凳上闭目养神,绒长狐尾垂落在地,时不时扫过。 …… 这一觉睡得极好,林斐然有种焕然新生之感,她睁开眼,望向帐顶,不由得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只是很快,这声喟叹便卡在喉口,再难逸出。 身侧有道清浅呼吸,不似常人一般绵热,反倒透出一种金玉在侧的凉。 不需回头,也知道这人是谁。 林斐然默然片刻,随即飞快地转头晃过一眼,连他的面容都未看清,只见眼中映入一道亮目的雪色后,立即掀被起身,先是贴到墙边,下一刻便跃至桌旁,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夯货眼都直了。 林斐然悄然呼气,还好她是练过的,落地无声,不会吵醒如霰,否则他醒来发现两人同在一张床上,她怕是要尴尬得钻到地洞中。 飞花会一行,如霰出力不少,又许久未曾休息,想来也是疲乏不堪,最后还得受累将她带回客栈,是以恍惚间同她躺倒一处也情有可原。 林斐然灌下几杯茶水,狂跳的心绪终于平复,她走到床边,给他盖上薄被,这才回身到屏风后换过一身衣衫。 饶是她,看到这破破烂烂、满是血痕的玄衣,也不免有几分嫌弃,可如霰不仅忍下,还合衣卧在一侧,看来他当真是累极了。 林斐然感叹着从屏风后走出,猝然见到一桌吃食—— 若说她先前有五分歉意,那么在她看到桌上一堆东西时,这股歉意陡然升至十分。 夯货轻声呜咽,随后跃到桌面,仰首挺胸,不断甩尾,暗示其中有自己一份功劳。 林斐然双目一亮,三两步上前将夯货揽入,小声道:“夯货,你终于醒了!” 碧眼狐狸在她怀中拱了拱,又开始撒娇卖乖,两人打闹间猛然撞上桌角,砰然一声—— 一人一狐微顿,不约而同地向床榻看去,好在那人并无异样,仍旧埋在薄被中,呼吸平和。 林斐然吁出口气,起身将轩窗推开,好让更多的日光映照到他身上,随即轻声道:“我们先出去,不吵他了。” 外间已是暮色,行人并不算多,想来大多数人都如他们一般,尚在房中休息。 林斐然走在街头,抱着夯货,又向几位摊贩问了路,这才寻到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面,从中买了不少碎金纸与笔墨。 他们算着时辰,在天色将暗时回到客栈,刚一推门,便见如霰坐在床畔,双手抱臂,架腿而坐,一双翠眸直直看来。 林斐然顿步,随后立即扬起手中物什,解释道:“我同夯货一道去买了些笔墨。” “汪。”碧眼狐狸点头。 如霰视线扫过,略略颔首,等到林斐然关上房门,他才开口:“有些事,我向来不爱与人兜圈子。” 他语气严肃,林斐然心下也有些紧张,不由得挺直脊背,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惹他不悦的事。 气氛凝滞片刻,如霰抬眸看来,双唇轻启道:“你先前在飞花会中,哭什么?” “……”林斐然神情空白一瞬,“啊?” 90-95 第91章 秘密 “我不好奇了” 暮色昏黄, 一片寂静,窗外只有残风只影掠过,连向来积絮洁白的云都染上一种陈旧古朴的颜色。 这便是如霰醒来时看到的景象。 悠远寂寥。 身上披着一层薄被, 但被里早已泛冷,另一处的枕头中央略有凹陷, 证实此处确实有人待过。 如霰起身走到窗边,雪睫下垂, 望着楼下如织的人流, 神情算不上好。 久未晒日,现下得偿所愿,本应该高兴, 可眼前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双薄红的眼。 像是夕光揉碎, 浓霞涤水。 她这样一个平无波澜的人,却也有这样浓烈的颜色。 他不是没有看过。 不仅是在联姻大宴上, 当年二人一同在大雪山中搏命时,她也曾抱着他嚎啕大哭, 说仙女大人, 我小命休矣! 前两次, 他或许觉得有趣,或许略有触动,但不论何时,竟都比不上这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无法言明。 只是无端想:幼时大哭是为了活命,后来垂泪是因为被至亲之人背叛。 那现在呢?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猜想甚多,却总无法落到实处。 他与林斐然纵然有旧缘,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二人重遇相识, 至今也不过几月。 但他心中清楚 ,若非直接向她询问,不然恐怕等到入土,也等不来她主动开口。 有时候,林斐然并不是一个直白的人,她很会遮掩自己。 就像一只林中小兽,横冲直撞,永远只会叫人看到自己威风凛凛,毫无畏惧的一面,但到了需要舔伤时,便倏而失了踪影。 时至今日,他只知道对她有抚养之恩的师门要取她剑骨,所以她逃到了妖界。 但她彼时感怀如何,怎样从三清山抽身遁逃,到了妖界时,又是何心绪,诸如此类,他一概不知。 她也绝对不会提及。 就如同现在。 …… 林斐然提着纸笔:“啊?” 这疑惑的音调比起措手不及,更像是深藏心底的心事教人直白戳破,是以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促音,以作掩饰。 “何出此言?” 林斐然移开视线,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又将包装齐整的碎金纸全部拿出,信手整理起来。 她看起来有些忙碌,似乎别无他想,但有些游离的视线却暴露了她的心绪。 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缓缓走向密林中,浑身是血的女人,回想起那把染血的玉尺,回想起那弯月清辉似的一剑—— 冷雨夜,点飞梅,寒光尽歇,滴滴如诉泣。 她没有想到,那时雨幕不停,他竟也看到了什么。 就在林斐然兀自琢磨,故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时,如霰心中郁气无端散了大半。 少年人哪里没有慌乱的时候。 他忍不住弯眸扬唇,从喉间逸出一声没能拦住的轻笑,似珠玉落盘。 林斐然飞快瞥了一眼,那模样像是气笑了,却又好似不是。 她垂下眼,双唇微抿。 只可惜,如霰心情好了不少,却也没打算翻过这一页。 他靠着椅背,肘撑扶手,以掌托颌,搭悬的右腿微微晃动起来,双眸微眯,姿态闲适。 “这般问你,自是因为看到了。” 眼前之人节节逼近,林斐然无端升起一种退无可退之感。 “因为,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 心中有伤,不知如何袒露,从何袒露,为何袒露。 夯货蹲坐中间,左右看去,不由得在原地打转几圈。 气氛其实并不凝滞,也不紧张,只是有种莫名的粘稠之感。 那股从林斐然身侧速速旋过的风,一旦落到如霰眼中,靠近他轻敲的手,流过他晃动的腿,便会陡然轻缓起来。 快慢交错间,便你推我赶地纠缠一处,显得潮闷。 片刻后,如霰站起身,随手长发扬至身后,行动间,垂到腰际的雪发轻微开合,似清风拂柳。 “以前的事?”他走到桌边坐下,抬眼看去,示意她也坐下。 “醒来这么久了,不饿吗?还是说吃那颗骊珠就吃饱了?” “啊?”这下便是真心实意的疑惑,她顿了片刻,有些慢吞吞道,“不算太饿,但也能吃。” 语罢,她也坐到桌边,抬手将各种纸包拆开。 清糕、甜柿、酥饼、层包……春城能见到的轻巧食物,几乎都摆在了桌面。 如霰仍旧没有离开视线,他直直地看着她,取过一个柿饼,张口吃了起来。 他的吃法很雅致,饼上的糖霜擦过唇瓣,抹出一处淡淡的白,后又被抿入口中。 林斐然一时没忍住,也拿了一个,刚咬过一口,就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从未尝过如此腻人的柿饼! 他竟然完完整整吃了一个! 如霰见状微怔,转眸看了柿饼一眼,随后道:“不要学我吃东西。” 他将另一壶茶水移到林斐然面前,语气淡淡。 “我没有味觉。” 说得就像今日晴好一般。 林斐然有些讶异,他吃东西从来以素食为主,味道寡淡,原以为只是族中习惯,没想到也是天生如此。 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是从小就这样吗?” 他医术如此之好,或许还有痊愈可能。 “想知道?” 如霰看着她,靠上椅背,右腿惯性搭上左腿,双手抱臂,姿态矜贵。 “那便告诉我,你在飞花会中发生了什么——毕竟,这样一秘换一秘,不正是你能接受的么。” 林斐然忽而转眼看他,惊讶于他的直白与聪慧。 如霰性情其实散漫,却又独爱华美之色,言谈举止间,自有一派独特风姿,再加上那样惑人的容貌,总会叫人忘记他是一位修行已久的神游境尊者。 片刻后,他又缓声道:“你不好奇,那我也不好奇。” 他移开眼,不再看林斐然,径直端起那盘齁人的柿饼,敲了敲椅背,唤来了夯货。 夯货并不寻常。 物肖其主,在一众灵兽中,它自认为足以傲视群雄。 它可以吞金噬银,不济时,几口精铁也能凑合,只有在走投无路时,才会像普通灵兽一样,吃些凡食。 但换而言之,它其实什么都吃。 跟着如霰多年,它几乎没有受过苦,生活中只有金子,连银饰都少见,甚至给其他人一种非金不食,非鹅绒不睡的高贵假象。 面对这般软糯的柿饼,它本不该张口,但如霰亲手喂饭可遇不可求,所以它毫不犹豫吃了下去。 屋内一时间只有它嚼柿饼……以及林斐然咬脆酥的声音。 夯货见到自家主人眉心跳了一下。 “汪?” 如霰仍旧似笑非笑地看它,他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等。 一室寂静,唯余秋风过。 林斐然不知如霰在想什么,她抬眼看去,却见不到什么,只有他那垂散下的雪发。 她不免想到之前那个奇异的梦境。 梦中人浴火而出,座座高矗的仙山中有泉水细流,却处处染红,以致血水浸地,满山甜腥。 说不好奇,那自是不可能。 瞟见被一口一口塞着柿饼,双颊鼓起的夯货,林斐然忽然开口。 “其实不算什么秘事,只是在飞花会中遇见旧人,侥幸得知母亲死亡真相,除此外,再无其他。” 如霰的手一顿,略略侧头看来,眼睫在暮色中染上一点金。 “你母亲?”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林斐然应了一声,仍旧有些不自在,自父母亡故后,其实很少有人与她这般深谈。 “以前,我以为她是病重而亡,但先前从旧人处得知,她其实是为人所害。但到底是谁,我并不清楚。” 如霰将剩下的一个柿饼塞给夯货,便转身面向林斐然。 之前她意识蒙昧时,曾两次将他误认为她的母亲。 那般令人动容的神态,她的母亲在她心中居于怎样的地位,可见一斑。 “我少年时于人界游历多年,识人无数。你母亲叫什么,或许我曾见过她,知晓一二内情。” 林斐然忽然双眼一亮,立即动身从对座移到旁侧,似有恍然。 “我竟忘了向尊主求教!她道法过人,天资极高,在当年定有赫赫声名!” 不是忘了,而是不愿。 林斐然乐得助人,却甚少会希冀他人帮助。 也不知是如何养出的性子。 如霰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指点上她的眉心,将人推出半臂距离。 “吃东西时,不准离我太近。” 林斐然点头,将凳子后挪几寸,酥饼放回,复又擦了擦手。 “姓氏不知,但父亲叫她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卿卿,她名字中定然有个‘卿’,公卿王侯的卿!” “方才还不言不语,现在倒是有了兴致。” 如霰揶揄两句,随后望着她,缓缓摇头:“我从未听闻哪个女修名中带‘卿’,她用的什么器刃?” 林斐然回得飞快:“玉尺!一臂长,青绿色!” 如霰仍旧摇头,摩挲着腕上金环,若有所思:“用玉尺的修士不少,但有些声名的,都还在人世。你见过那把玉尺?” 林斐然猛然点头,随后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抽出一张碎金纸,倒墨润笔,少见的手忙脚乱。 “我当时用了杏花令,于那人回忆中见过。” 她将画纸铺开,又急急蘸墨,甩下几滴墨汁也浑然不觉,只是在那不算大的碎金纸上作画。 画的是一副小像,但线条断续,衔接也并不流畅,总要思忖几息才可落笔。 这并非她手生,而是对记忆中人不够熟稔,所以下笔晦涩,动作犹疑。 看来她过往记忆有失,终究是对她有所影响。 他当初探查过,林斐然脑中封有一道极为复杂的阵印,像是天然而成,又仿佛拼接而出。 既会回护她,又阻挡所有人探知。若非修奇门道的圣人出手,怕是此生难解。 可惜,如今天下,早已没有奇门道圣者。 不过,要想解除阵法,除了费心拆解外,还有灵力摧毁一途。 但若是这般动手,林斐然以后怕是要变成痴儿。 在她提笔作画间,如霰细细看过她的侧容,忽而开口问道。 “你在飞花会时,好似没有对自己用过杏花令?” 他与林斐然并非时时待在一处,但在相处的记忆中,她没有用过。 林斐然听过这话,笔势一顿,缓声道:“用过。” 知晓杏花令效用的那一刹,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遗失的过往。 她曾用过,试图以一枝杏花拾回记忆,但同时也做好或许无用的准备。 起初,杏花令并不如她所想那般被抵挡在外,反而确实回到过往,那一刻,她的确欣喜若狂,但不过几息,她眼中的光便渐渐黯淡。 她虽记忆有失,但并非全然忘却,用过杏花令后,她便不断在记得的回忆中打转,其余的,便只隔着一层轻烟薄雾,渺然虚幻。 墨笔将落,她便将碎金纸移到如霰眼前。 “如何?她这般神仙人物,境界又高,不可能无人知晓。” 她急急过来,散出一阵墨香,心燥之下,竟抬手帮他将雪发别至耳后,以免误了视线。 如霰眸光微顿,他转目看了林斐然一眼,意味深长,随后微微抬手,她便福至心灵般将画像凑过,献宝一般放到他眼前。 “大小姐”不爱动手,先前将她抱回,又买了诸多吃食,已算开了先例,如今举幅画又如何。 如霰视线这才从她身上收回,落到小像上,将这女修面容仔细看过。 眉眼清凌,大而有神,像极了林斐然,只是唇要比她薄些,如刀刃含锋,笑目看来时,便显得威势赫赫,但又身着舞服,添了一抹韧柳般的灵动,另有一派恣意。 确然是个美人,但他的确没有印象。 “我不记得见过此人。”他如实开口,但见到林斐然顿时黯下的眼神,又道,“我向来不记人族面貌,许是遗漏也说不定。” 林斐然知晓他在安慰自己,虽有些不甘心,却也抿了下唇:“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会有人记得她。” 她把碎金纸放到唇边吹拂,直到墨迹风干后才细心收好。 见她如此,如霰又道:“不过——” 她立即抬眼看来。 “不过,那柄玉尺倒是教我想起一些往事。这样青翠锐利之物,用的修士不少,但其中只有一人是女修。” 林斐然呼吸一顿,心脏砰然间,又听他道。 “那个人,如今身居高位,被人养在深宫,便是你们人族尊奉的圣宫娘娘。” 林斐然眸光忽凝,眼睫微垂,在听到这个称谓的瞬间,她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掠过。 如霰不知她此时所感,忽而扬唇,凉声道:“你到底还是好奇。” 林斐然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说的那话。 ——你不好奇,那我也不好奇。 林斐然回身坐下,敛回思绪,此时不谈自己的事,她倒又自在起来。 “我当然好奇你的事。” 在如霰扬眉看来之时,她又道。 “你背景神秘,横空出世,一出手便拿下荒淫无度的妖王,成为一界之尊,但妖界中几乎无人知晓你的来历,也鲜有孔雀一族的身影……” 她念得毫无感情,但如数家珍,如霰听得好笑,歪头问道:“你从哪背来的?” 几乎她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些是别人所说。 林斐然继续吃起东西,又十分自觉地挪远了些,回道:“旋真碧磬说的。” 如霰笑而不语,林斐然静等片刻,他竟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她闷声道。 “尊主,你说一秘换一秘,我的说了,有关你味觉的事呢?是天生如此么?” 如霰沉吟一声,悬起的足微晃,托着下颌看向林斐然,只道。 “不是。” 林斐然双眼圆睁,仿佛窥到什么密辛:“那是为何?有人害你?” 如霰静色道:“没人害我,只是生了一场病,醒来就这般了。” 林斐然继续追问:“为何生病?” 如霰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微微倾身,于是暗香袭来。 他低声道:“秘密——” 林斐然一时语塞,甚至忘了这般距离,她道:“为何,我全都说了。” 如霰垂眸看她,眼带笑意:“你只是问我是否天生失味,我也说了,并非天生,而是病痛导致,难道没有说全?” 林斐然看他——她完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深呼吸站起身,嘴唇翕合几下,又坐回原位,但不到片刻,她又站起身,不知想说他什么,但又抿了回去,如此反复,最后终于说得一句。 “这不公平!” 如霰见状,移开视线,竟似忍不住一般,弯眸低声笑了起来。 夯货见状,也忍不住跃到桌上,试图融入这样快活的氛围。 许久,久到林斐然坐回身,已经在心中反省完毕,决心以后先将条件说得无比细致后,如霰才停了声音,只是面上仍旧留有笑意。 他看向林斐然,眼中蓦然流过一抹异彩,随后坐到她身侧,将她的颊发别到耳后,手又顺势落到她的后颈,这其实是妖族人惯常的狩猎之态。 他道:“——,怎么连骂人都不会。” 方才笑得太过,以致于此时音色都有些沙哑。 林斐然脊背立即紧绷起来,如霰的动作其实并不亲昵,甚至叫人有些寒毛微竖,但就是莫名有安抚之用,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 正是莫名安心,又莫名怪异之时,她又听如霰道。 “病痛的缘由,确然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不过,是你的话,可以用你自己的、更大的秘密来交换,我准予你这个资格。” 林斐然转头看他,略去那点异样感受,她如今是吃一堑长一智,更关心他的话外之意。 “什么才算更大的秘密?界限在哪?” 如霰理所应当道:“自然是以我为准。我觉得算,那便算。” 林斐然无言,她眉头一扬,清凌双眼看去,面上少见地露出些生动神情:“那我不好奇了,这个资格,还是让与贤人。” 如霰闻言又笑了起来。 砰然一声,有人闯门而入,未语先笑,后又道:“什么开心事,我也听听!” 林斐然转头看去,旋真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狗狗祟祟,碧磬站在屋内,笑容僵在唇角,荀飞飞独自站在门外,背身相对,仿佛不认识屋中之人。 如霰抬眼瞬间,碧磬立即后退一步,将门关得震天响,随后将手中糖串塞入口中,嚼得咔咔作响。 碧磬,冷静! 那个姿势…… 那个姿势,尊主竟然要吃了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危! 第92章 故人至 给你的贺礼 门猛然被关上, 旋真双眼圆瞪,不解道:“怎么呐?” 他这般鬼鬼祟祟,原是因为前不久和人族修士混迹一处, 有些心虚,但见到如霰面上的喜色后, 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并未察觉不对。 “我感觉尊主要吃了……”碧磬话还未说完, 便被忍无可忍的荀飞飞捂住了嘴。 他看向两人, 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好久没见到尊主这般笑容。” 碧磬一顿,她方才只注意两人动作,竟忽略了尊主的神情, 哪有人吃人前在笑的, 又不是疯子。 口中糖块咽下,她已经冷静不少。 即便妖族有狩猎之姿, 却也不会真的吃人,她真是糊涂了。 碧磬纯良热忱, 却并非不通情爱, 但她从未将这两个字与如霰连在一处, 那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故而她下意识便想到了歪处。 见她回过神,荀飞飞这才放手。 旋真回忆起方才那幕,忽然怀念起来:“遥想当年,我刚做使臣时,尊主也摸过我的头呐。” 对一只小狗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荣光! 荀飞飞:“……” 他已然听不下去,于是抬手取下银面,从中拨开两人, 正准备推门时,林斐然便从里将门打开。 她看向几人,面色不解:“怎么突然关门?” 碧磬还未开口,荀飞飞便接道:“她想试试客栈的门是否结实。” 说完这话,他便在三人同样疑惑的神色中走入屋内,后向如霰行了一礼。 此时天光大暗,虽然还未到第二日,但他直觉有些事应当早说:“尊主,如今参与过飞花会,或是被拘束在观台内的修士都已出来,但还有几人留在那处秘境中。” 如霰并未有被打扰的不悦,他示意林斐然关好屋门,随后结印作阵,看向荀飞飞。 “何人未出?” 荀飞飞淡声道:“各宗派执掌人以及世家家主。” 此话说完,他便在如霰的示意下,将观台之事从头到尾讲出,事无巨细,林斐然听得认真,碧磬与旋真二人竟也十分投入。 他们在观台内时,视线全被镜中斗法吸引,是以没有注意周围暗流涌动。 林斐然仔细听完,视线微凝:“你是说,观台内后来只剩一位圣灵,甚至还沉眠梦乡,不管诸事,不少人从罅隙间逃出,但那些执掌人或是家主都未曾发觉?这不可能。 或许,是他们睁一眼闭一眼,默许此事?” 荀飞飞摇头,倒了杯暖茶饮下,于是苍白的唇色终于泛起些润红,但也只是片刻。 “看起来不像默许。 原先有不少大人物会观镜中战况,或是说上两句,但自那位圣灵睡去后,这样的声音或是眼神,便都渐渐沉下,他们只是看着。” 旋真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觉得飞花会无趣,或是不愿多管闲事,懒得说呐?” 荀飞飞站起身,给所有人倒了杯茶:“夜间露重,喝点热的,保护嗓子——你方才所言虽不大可能,但也说得过去,不过,各宗弟子开始残杀花农,或是互相杀害时,再是惫懒的师长,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林斐然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又问道:“难道他们其实也被圣灵压制着?” “并非压制。”如霰这才开口,他望向桌上烛火,双唇轻启,“他们的神识已经被拉入梦境,若没有猜错,独独留下的那位圣灵,应当是医祖。” 他也修行医道,对此自然十分了解。 医道一途与其余修行法门不同,更讲究阴阳相合,五行共存之理,故而医祖曾经创下一门救治功法,叫做庄周梦蝶。 以此功法将人拉入梦中,那时,人便是蝶,蝶也化作了人。 这本是借调和之力,将其拉入梦中后,为人修补神台,或是根治失心疯之症的良方,后来,因这功法可以控人神识,医祖觉出其中大害,便将其毁去,再不相传。 荀飞飞点头:“是,我自幼在人界长大,也见过医祖画像,确然是他。” 碧磬不解:“为何要这么做?若圣灵们不想大人物插手飞花会,一开始不让他们进城就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除非……” “除非,这些掌门、家主,也是此次飞花会的目的之一。”林斐然不由得沉思起来。 此次飞花会,到底是瓮中捉鳖,守株待兔,还是一石二鸟,她一时竟无法断定。 圣人们到底要做什么? 师祖也迟迟未回,待他归来后,她能从中问出一丝半缕的线索吗? 她隐有预感,若能问出,心中的困惑会消解大半。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于是看向荀飞飞与碧磬:“对了,我先前在秘境中遇见你们,那时你们刚从观台出来,说是听闻圣灵开口,说大人物间有蠹虫?难道与此有关?” 她这么一问,倒是勾起了二人的回忆,荀飞飞点头:“确有此事,当时情形混乱,差点忘记。” 碧磬叹气:“那便不稀奇,我听族老说过,人族修士多年来寸土必争,不少宗门间频频倾轧,以至于如今有些青黄不接,可能是圣灵老人家看不过去,决心教训一二。” 这不失为一种可能,但林斐然却直觉不对。 正沉浸在思绪中时,如霰开口:“无需你们多思,这到底是人族的事,该由他们自己烦扰——荀飞飞,此次随行而来的族人如何?” 荀飞飞道:“已然清点过人数,都无大碍,只是今日出秘境后与人族起了些冲突,现已调停。” 如霰垂眸,拿出几瓶丹丸:“即便无碍,身上定然有伤,此行不易,且拿去。至于你们三人,本尊可应下一诺,回去之后,可向我求一物,有求必应。” 三人微怔,但眼中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唇角含笑,就此应下,看起来像是习以为常。 旋真顿时朗声:“多谢尊主!” 碧磬笑过后,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尊主,那林斐然呢?她此行出力最多,我觉得应该有三个诺!” 如霰眉头微挑:“她的报酬已经提前收过了,不过,可以再允一个诺。”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先想好,到时和他们一起提出,过时不候。” 几人又聊了些城中事,直至月上枝头,忽觉困顿疲乏后才纷纷散去。 这是林斐然的房间,如霰走到门前,唤回夯货,刚抬步走出,便听她道:“你身上的封脉银针要取下吗?” 如霰回身看她:“自然要取,不过取针不比施针那般复杂,用灵力引出就好,不需帮手。” 林斐然点点头,又回身走到桌旁,开始整理散乱的碎金纸。 他不禁开口问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林斐然抬眸看去:“飞花会一行,心有所感,故而想做一本手札,用做记录。” 碎金纸与普通纸张不同,其上以金纹法阵绘制,水火难侵,墨痕不散,平素里结盟定契都会用上碎金纸。 “唔——” 如霰倚着门框,垂目看她,随后抬起手,将夯货扔到她怀中,下颌微扬。 “那便把它留给你罢,不论是量尺还是剪子,说一声,它便能化出其形。” “汪嗷!” 夯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稳稳落入林斐然怀中,莫名有些硌人,她低头看去,却见夯货掌中抱着一枝金梅,约莫一掌长,枝干纤细,花瓣薄韧,略带金红,像是雪巅上被灿阳染就的那一枝。 她神色莫名,不解地抬头看去。 “问心不易,自在难行,算是你破境的贺礼。” 飞花会落幕,他将林斐然带回时,她手中的那支寒梅已然光秃一片,她却紧紧攥着,不肯撒手,那时他便想,或许林斐然是喜爱梅花的。 她竟然也收到了晋境的贺礼? 不论在哪个宗门,弟子破入问心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那意味着这名弟子真正踏上了道途,是以,不少宗门会在弟子破境那日送上一份贺礼,或是玉佩或是剑谱。 那是一份庇护,一种认可,一种期盼。 林斐然还未开口道谢,如霰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 片刻后又出现。 他微微后倾,只露出半个身子,雪发在空中垂散,眼上红痕斜飞而过,在暗色中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靡丽。 “对了,朝圣谷开启那日,人皇及四方诸侯都会到此祭拜,或许那位圣宫娘娘也在。” 说完这话,他的身影再度消失。 林斐然其实见过圣宫娘娘几次,但每一次她都是以幕篱遮面,除了宫中的皇族外,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就连朝中录事官落笔,也从来只写圣宫二字,未有真名。 先前从明月处得知,娘亲与她是有交集的。 可她们是敌是友? 心中疑窦丛生,想要去信明月,问出一二,但现下春城未开,无法传信,只能暂且将疑虑压下。 林斐然坐到桌前,将碎金纸叠到一处,正要将它裁成书页大小,夯货便十分自觉地化作一柄裁纸刀。 她不由得抿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它的狐狸脑袋:“不会要你干活的。” 林斐然向来是个做事周全的人,早就买好器具,裁纸刀量尺一应俱全,说过那话后,她便动手做了起来。 夯货趴在桌上看她,碧绿的眼像是被她吸引一般,一眨不眨。 眼前之人眸光温和,神色认真,肩颈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收缩,而是挺拔起来,像是一株略显萎靡的杨树终于抻直身子,不畏招摇。 她做事时总要微微抿唇,平静的脸上并无笑意,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反倒给人一种缓慢悠闲之感。 它凑到林斐然手边,将狐狸头搭在她的臂弯,眯起眼来,看着那些碎金纸被一张张裁下,又看到她提笔在纸上重新绘过法阵。 眼前动作逐渐失真,夯货睡了过去,做了个金香的梦。 …… 翌日,被留下的大人物们仍旧毫无音讯,就连先前那四位祀官也失了踪影,但各宗门并未因此而惊慌无措,他们很快便集结一处,找出门内在飞花会中胜出的弟子。 参与之人心中都知晓,最终的梅令只有十枝,那便只有十人能真正夺得十二枚花令,余下之人,自是按名榜择选。 林斐然三人走在街上,看过四处集结的人群,碧磬叹息感慨:“昨日还死气沉沉,一派侥幸苟活之态,今日竟都生龙活虎起来,真是奇妙。” 旋真头上顶着小木桌,摇头摆手:“因为活下来了,只要活过今日,明日便又是新的一天。” 流浪多年,他心中极有感触。 林斐然扛着招幡,不由得道:“对于生死之事,你的见解向来独到。” 旋真叉腰,步伐轻快起来,他学着如霰的模样,仰起下颌看向二人:“有品。” 林斐然笑而不语,碧磬却已捧腹出声:“演得真像,若是尊主要找替身,定然非你莫属!” 三人中,一个顶着桌子,一个扛着长幡,一个抱着狐狸,光是走过便吸引不少视线,更遑论这样朗声说笑。 有人看着林斐然,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也有人直接将她认出,但并未张扬,只是默默跟随,想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三人说说笑笑,径直走到城门下,木桌一落,长幡一竖,活像民间行走的卦师。 有人凑上去,打眼一看,长幡上只写着三字——金泥帖。 不懂之人在四处围观,不解泥帖之意,懂的却已经急急向前,双目明亮,又惊又喜:“文然!你怎会来此!” 林斐然抬头看去,见是熟人,便颔首道:“如你可见,我是到此是为发泥帖。” 凑上来的人正是沈期,他穿着一身玉色文人袍,腰间别有一只褐色老笔,挂有两枚压裙佩,一双鹿眼亮如繁星。 他看过长幡,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这是她会做的事。 “你要为入城百姓寻灵草?” 林斐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看向沈期,反问道:“沈道友到此又是为何?” 沈期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本也是挂怀此处百姓之事,想着尽力而为,便到此为人写泥帖,但经飞花会一役后,他们神情不比以往,见到我时,甚至有些戒备怨怼……” 碧磬看到他白净袍角处的灰尘,了然道:“所以你被人打出来了?” 沈期立即羞赧起来:“这位道友真是慧眼如炬,一下便看出了在下的窘迫。” 碧磬朗声笑开,拍了拍沈期的肩膀,深有同感:“不必窘迫,人在世间游走,哪能不挨踹?若是被踹倒,爬起来就是。” 她幼时极其顽劣,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族老气急了便会动手,虽不至于踹人,但也差不离。 语罢,她走到巷口,看过其中躺倒的百姓,深呼口气,叉腰震声道:“谁要谷中灵草,可到此处登记!谁敢踹我,我就踹回去!” 沈期看得瞠目结舌,忽又转头看向林斐然:“这样会把所有人都叫来。” 林斐然不动声色,将手中装帧好的册子打开:“那便都叫来,这本册子还算写得下。” 她刚翻到第三页,还未落笔,便有一个妇人走到桌前,面色踟蹰:“小仙长,若是在你这里记上,便能拿到灵草吗?” 沈期正要开口,便听林斐然轻声道:“并非,谷中情势我不知晓,届时只能拿到一两株也说不定。” 妇人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怔愣片刻,随后又认命一般低下头:“……罢了,多少也是个盼头。小仙长,你给我记上罢,我要一株无味草。” 林斐然垂眸,在纸上端正写下无味草三字,随后将册子转到妇人身前。 “若是决定好,便在纸上签下你的名字,落款后跟上无怨二字。”她取出一枚铜币,对天抛出,铜币当啷到桌上,竟稳稳立在中央。 “就如此钱币一般,结果莫非是有或没有,若是取不到,心中莫要生怨。” 妇人思索许久,终于还是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后又颤抖着写下无怨。 待她离去,沈期这才问道:“这个册子,便是当做泥帖用?” “不,这是我自己的手札,襄助过的人都记在其中。我如今到此,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她取笔蘸墨,翻开下一页。 “我想助人,所以到此,仅此而已。” 沈期目光忽而变得复杂,他看向林斐然,竟有一丝劝诫:“即便写下无怨,到时若无灵草,他们仍会怨你。” 林斐然笔势未停:“那便怨我,此间事,我无愧于心便好。” 无愧于心。 圣人道理,总是朗朗上口,却难以言行合一。 沈期看向她,心间似有波澜泛起,他不知想到什么,回身看向诸多暗巷,诸多百姓,垂下了眼。 恰有一老妪走来,林斐然仍旧是那般不紧不慢的说辞,老妪倒是坚决许多,却苦于不识字,沈期立即上前接过墨笔,哑声道。 “我来罢,我来为你写。” 明日照空,层云处处,桌前不断有人前来,渐渐的,竟排起了长龙。 一群孩童在旁观望,也学着大人模样,一个接一个拉着衣角,在街市上四处游走玩闹起来。 闹到中途,为首的小童脚下一绊,正要摔个狗啃泥,便被旁侧一人抬手接过,幸免于难。 众人仰头看去,正是一个笑比春风的大哥哥,他随意簪着发髻,腰后挂有一个斗笠,声音也温柔极了。 “小心些,磕到头便不好了。” “好……”几个小童看得呆了,只愣愣点头。 来人正是蓟常英,他弯眸笑过,点了点他们的鼻头,目中似有怀念之色。 孩童当真可爱。 不过他见过最可爱的孩子,非林斐然莫属。 他悄无声息向前,双目含笑,看似要向队伍走去,却在中途忽然向左一拐,入了一条暗巷。 他走到巷口处,望着站在檐下的人,随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师弟,在这里做什么?听闻前十的弟子都在为进剑山做准备,你不去吗?” 卫常在并未开口作答。 蓟常英也不恼怒,只是看向巷外,感慨道:“师妹就算换了模样,其实也还是不会叫人认错。” 卫常在这才收回视线,清凌的目光落到眼前之人身上。 “看来入城之时,师兄已然将她认出,却还那般装模作样。” 蓟常英一笑,却也毫不在意:“哎呀,师弟都认得出,我做师兄的又岂能落于人后?” 卫常在本不欲多言,但听到这话时,心间陡然升起不悦,于是乌眸中泛起一点锐光。 “师兄入城后,便也一直待在所谓的观台内吗?先前观台内的修士被放出时,我仿佛没在人群中见到师兄身影。” 蓟常英有些不解:“师弟怎么会问出这种话?师尊也在观台内,我难道还能逃走不成?况且,我修为早已超过问心境,怎么能够参加飞花会呢?我又不是……寻芳师叔。” 卫常在神色平静,毫无异色:“她怎么了?” 蓟常英转身看向队伍,风轻云淡道:“我昨日在城中将弟子们找回的时候,不幸发现几人陨身,还看到了师叔的尸首,如此利落的一剑,不知是何人所为……或许师弟有所耳闻?” 言外之意,便是疑心与他有关。 第93章 妖尊 鸡首人身,貌寝无盐 卫常在并无解释之心, 他平静移开视线:“未有所闻,师兄问错人了。” 论位份,蓟常英是道和宫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但他每年总会有小半时间不在门内,如此外出, 皆是为师尊做事。 出访其他宗门、解决北原祸乱、搜寻灵脉、开办大会……可以说,他几乎承担了一宗之长该做的所有事, 手中权力并不算小。 但卫常在不好名利, 是以从未放在心间。 平心而论,蓟常英是一位很好的师兄,宽和待人、言笑晏晏, 这么多年来, 几乎从未见过他生气。 但从小见到他时,卫常在心中都会隐隐冒出没来由的冷意与厌恶, 以及一点说不出的畏惧 。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起, 但若是以前, 他都会压在心中, 静容以对,但自从知晓林斐然独自与他上山寻梅后,那点冷意便全然冒出,甚至盖过其他情绪。 他终于能坦然承认,自己就是不喜蓟常英。 暗巷中,一人在檐下,一人在道中,光影两处,神情更是不同, 一笑一静,不断有百姓从两人身侧走过,却依旧未能冲散这剑拔弩张之感。 蓟常英唇畔含笑,分明是一派宽容之姿,言语间却毫不留情。 “师弟如此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心中还在为我与师妹上山寻梅,但没带你一事不悦?” 林斐然与卫常在,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二人有何痛处,他几乎是闭眼就能碰到。 果不其然,听闻此事,卫常在眸光终于有了变化,变得愈冷。 蓟常英见状,于是笑容更加清朗,毫无霾色,唇下小痣也轻轻扬起:“师弟真是妙人,都快与秋瞳师妹喜结连理,怎么还要为师妹的事与我置气?” 他口中的师妹二字,从来都是指林斐然。 卫常在停顿片刻,自然不会向他解释什么,那双乌眸又转回,罕见地带上了探究之意:“寻芳出现在飞花会,师兄好似并不意外。” 蓟常英拍了拍袍角,开始整理起来,音色清润。 “如何不知道,师叔出山前吃了暂压境界的药,但破损的灵脉一时受不住这样的起伏,险些出了岔子,若非师尊让我前去救治,她怕是连春城都到不得。” 这番缘由倒是在意料之内,众人都以为师尊无情,但鲜有人知,他其实原来的师门十分怀念,也很是在意,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容留寻芳这么多年。 正在这时,蓟常英眉梢微扬,突然开口:“若是叫师尊知晓师叔的死讯,不知会是何反应,不过师尊之心,深广难测,届时一笑而过也说不定。” 先前还一副要为寻芳平反的架势,含笑向他问罪,此时却又无声翻页,原因为何,卫常在心中岂能不知。 那样干净利落的一剑,本就罕见,而参与飞花会的弟子中,又少有人能挥出,故而蓟常英在见到剑痕时,立即便想到了他,所以前来审问。 但此时,蓟常英忽然换了口风,不打算再追究,分明已经猜到是谁杀了寻芳。 整个道和宫,他只会对林斐然这般。 蓟常英低眉,略垂的唇畔带有怜悯之色:“师叔枉死,已成悬案,师弟与秋瞳师妹若是有何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于我。” 卫常在听懂话外之意,他是怕秋瞳也知晓此事,只淡声道:“师兄多虑。” “哎呀,做大师兄的,总要多为师弟妹考量些。”他将斗笠戴在头上,注意力全然放到那条长龙队上。 “也不知圣人为何将师尊他们留下……师妹那本册子有趣,我也要去留上一笔,师弟你便安静待在此处,千万不要走动。” 卫常在:“……” 未待卫常在反应,人便已排到末尾,他生得俊俏,笑容又如此亲和,很快便与队伍中的百姓聊了起来。 做过花农的人无法向寻常人说出秘境之事,但蓟常英是走过秘境的修士,彼此之间便无甚阻碍,三言两语间,几人很快谈起文然。 蓟常英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划过队首,弯眸笑道:“当真么?她还救过你们?这么厉害!” “绝无虚言!小仙长就那样站在许多人面前……” …… 队如长龙,人头攒动,来的人不算少,但听林斐然说不保证取回灵草后,又有不少人失魂离开。 希望与绝望不过一线之隔,只是他们再也无法担起这最后一根稻草。 林斐然并不强求,愿意,她便落笔记下,不愿意,她也不做挽留。 直到下一人站到桌前,她执笔蘸墨,清声问道:“你要什么灵草?先说好,并不保证一定带回。” 那人沉吟片刻:“听闻剑山上生有一种剑菇,其貌不扬,但开伞之时,有鲜香飘十里,吃上一口,便足以叫人将舌头吞进肚中,若不麻烦,能否要上一丛?” 爱吃菇,声音又如此熟悉,林斐然立即仰头看去,有些惊讶,“师”字落在舌尖,又被她生生压回。 蓟常英身量不低,站在桌前时,便如一株极高的松柏,他顶着一方密纹斗笠,系带拢在下颌处,恰巧为她遮住刺目秋阳,足以看清他的面容。 他眉眼皆柔,目含春风,唇下一粒小痣上扬,随后对她眨了眨眼。 “能否要上一丛?”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认出了自己,于是垂目一笑,但口中依然道:“不保证能带回,不过可以记上。” 她在空白处落笔,写下剑菇二字。 蓟常英佯装失落:“好罢。” 他接过手札,细细翻看,目带新奇,直至明白她为何这般做后,便垂眸将装订线拆开,在沈期讶然抬手制止之前,拿出一个针线包,极快地将整本册子重新系过。 “这般装订便能做出封书的活扣,以后只要解开这里,便可随意增减书页。” 解释过后,他提笔在自己那页写下名字,落下无怨二字,又将手札递回。 躲在一旁的碧磬扬扇遮面,不由得惊呼出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族老手巧之人!” 碧磬早已认出眼前之人,这是林斐然的师兄,他们曾在道和宫小游仙会见过,未免暴露,她与旋真早就躲到沈期身后,但乍一见这般穿针引线之法,仍不由得惊叹出声。 蓟常英莞尔:“雕虫小技罢了,文然道友行此善举,在下却只能帮上这些微末之事,心下倒还有些惭愧。” 林斐然收回纸笔,将册子翻来覆去看过,眼中露出些微惊叹,随后笑道:“不必惭愧,若是真将剑菇带回,分我一碗鲜汤便好。” 蓟常英看着她,唇角一扬:“自然。” 言罢,他十分自然地站到桌旁,与其余人一道看向前来的百姓。 直至队伍将要收尾时,晴空中忽然轰出一道惊雷之声,好似天地震裂,众人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白云散去,露出一道狭长漆黑的缝隙。 俄顷,一个个修士被从中扔出,他们立即结印捻诀,或是御器或是乘风,这才缓身落到各处街巷。 街上有弟子将人认出,立即上前将人扶稳:“家主小心!” 这人身穿紫袍,头戴金冠,但发丝乱飞,看起来却有些狼狈,不知是哪位世家家主,他下意识按住弟子肩膀,稳住身形,面色仍旧不好。 弟子心中焦急,也不管是否在大街上,扬声问道:“家主,可是在里间受了伏击?” 这人眼神仍旧有些混沌,他摆摆手。 “并非伏击,只知道圣人好像要寻找什么,故而将我等留下,但期间情形如何,已全然记不清。” 林斐然蹙眉看去,其余落地之人面色同他一般,极为沉重,看来也是失了记忆。 众人将将落地,神思恢复,便又听得一道惊雷滚过,只见四人从缝隙中飞出,观其身形姿态,正是慕容秋荻四人无疑。 她飞身在最前方,低头看过众人,略略开口,一道女声便响彻春城。 “所有弟子,速速集至城门下,有朝圣谷一事要宣!” 朝圣谷三字刚出,四散的修士便迅速涌至城下,仰头看去之时,四位祀官恰巧落到城墙之上,虽风姿各异,但众人的视线却都聚在慕容秋荻手中。 她手中握有一个卷轴。 慕容秋荻立身在城墙之上,左手压上腰后横刀,视线缓慢扫过众人,随后抬起右手,指尖微动,卷轴便如瀑布直下,展出一阵哗然声响。 锦白缎,乌墨字,苍劲有力,笔笔写出名姓。 “这便是最后留于名榜上的八十一人,也是此次飞花会的胜者。”言罢,她将卷轴翻转,露出乌黑沉寂的背面。 “朝圣谷将开,入谷之前,登于此榜上的人,可以面见圣人。” 此言一出,城中顿时哗然起来,就连刚刚被扔出的各位宗主也凝神以对。 慕容秋荻抖了抖手,那漆黑的卷轴上便有墨沙流下,一点点露出黑中白字。 与正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相比,背面便宽松得多,总共只有十五人,文然二字列在榜首。 林斐然向下看去,除却她外,卫常在、秋瞳、沈期等人也都位列其上,但这显然不是按照那八十一位的次序排列,因为身居第二的裴瑜并不榜上。 有人发现不对,立即不平道:“我是第五,为何榜上没有我的姓名!” 慕容秋荻看过那人,没有开口,她身旁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咳嗽几声,执笔在上勾勾画画起来,声音极为冷淡。 “觉得不公者,可唤出群芳谱,看看其上刻有姓名的玉令是何颜色,染红者,皆不在榜上。” 城中倏而一静,围观之人听得一头雾水,在场修士却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死心地唤出群芳谱。 “我并未残杀修士,只是斩了几个花农……” 玉令翻开,仍旧沁了几丝血色,已不再纯白。 谢看花道:“这枚玉令是圣人作出,从悬在腰间那一刻起,便与诸位心心相连。心如何,玉便如何,圣人不见染血之人。” 沈期看向卷轴,心间不免划过几丝荒谬,竟只有这几人从未生出残害之心。 能够入谷寻宝的喜悦不在,不少人面色灰败,咬牙看向那十五个名字,眼中登时闪过嫉恨之意。 寻宝要看机缘,未必能够得到,但面见圣人,却有实打实的好处,如此一算,竟给他人做了嫁衣! 一个胖修士看着自己血红的玉令,恨恨瞪向那卷轴,视线落到榜首之上,面上带有不公的怒意。 那个文然分明也杀了人,他亲眼所见,凭什么她的玉令半点无事,难道就因为她在飞花会中夺得魁首?凭什么! 他啐了一声,怒发冲冠叫骂起来,但因被怒意冲昏头脑,说话便也颠三倒四:“我不服!她也杀了人,凭什么见圣人?这不公平……文然小贼……” 他拨开众人,试图挤上前去,好让慕容秋荻听到自己的控诉,边走边骂:“若是不准杀人,为何圣人事先不做提点!要不是文然多事,提前结束了飞花会,又岂会轮到她当榜首!” 不顾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他越说越气,怒火中烧,只觉浑身血液都簌簌沸腾起来,又迈出一步时,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股难言的凉意从身后传来,静谧而寂冷。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未回头,便有一人抬手捂上了他的嘴,指骨修长,温度极冷,好似常年行走于冰天雪地中的羁旅人,只伸出一手,便带了透骨的霜雪之意。 “嘘。” 这人甚至没有开口,只发出这样短促的气音,便足以叫他僵在原地,无法出声,无法动作。 在周围人看来时,身后人仍旧一言不发,只缓缓将他带离人群。 有人不满道:“哪来的疯子,赶紧带走,还骂文然,若不是她,我们早就葬身在秘境之中!” 这人心中顿时生出莫大的惶恐,又有求助无门的无力之感,周围人或看戏或不屑,在他被带离人群后,这些视线便都收回,只顾着琢磨榜上之人去了。 胖修士被带到一处暗巷,疏落树影下,他终于见到挟持之人,容色清冷无垢,身形修长,那一双寒寂的乌瞳中没有半分波澜,只静静看着他。 “你见到了。”他开口,但并不是问句,手中那把雪剑缓缓抽出。 胖修士嘴唇微颤,眼神慌乱,直直盯着那柄剑,磕巴开口:“道、道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眼前之人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抬手扶过刃面,面色未变,动作却有几分轻柔之意,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下着大雨,洪流席卷,没有太多落脚之地,若要看到,便只有左侧那处更高的屋脊——还有人与你一道蹲在顶上吗?” 胖修士没有言语,喉间发冷,便又吞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 眼前之人忽而抬眸看来,并无杀意,也无愤怒,只是有些奇色,就像偶然看到一株负隅顽抗的杂草,所以生出些注目观赏片刻。 那双乌瞳打量着自己,目光清凌,好似与世无争,却吐出一句毫不相符的话。 “一命换一命,说出来,便让他替你死。” 雪剑回鞘,表明他话中真意。 卫常在不了解善,但极其了解恶,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恶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胖修士果然踌躇起来,不再咬牙硬撑,但他面色仍旧复杂,彼时房顶之上确实只他一个,但为了活命,他必须编出另外一人。 犹豫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人选,他刚要开口,眼前便陡然划过一道白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目中景象已然天翻地覆,莫名滚落几圈后,他看到了自己无首的身躯,以及那个拭剑回鞘的少年。 “房顶上只你一人。”他开口,仍旧不是问句。 视线渐渐暗下,那人却已走出巷口,再寻不见。 …… 城墙之上,慕容秋荻将手中卷轴扔到半空,供人细看,不顾人群如何议论纷纷,继续开口道。 “朝圣谷,明日将启,三日后关闭。” 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开,城中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便是滔天的议论声涌现,不止是修士,就连百姓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怎会如此之快?我看过典籍,谷开前的祭典约莫要筹备一月,可现下离飞花会结束,才过了一日不到,且不说筹备之事,不到一日的时间,我们要如何筹备入谷的灵气法宝?” “今年真是奇也怪哉,谷中也有不少妖兽,难道提着把柴刀就进去?” “怎么才三日!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灵草,不知落于何方的法宝,就算不眠不休,寻上三日,也未必能寻得一星半点踪影!” “怕什么,进去就薅,不管是什么,全都装到芥子袋中。” “难道只是为了给那十人取剑?若真是如此,三日足矣!” 一时间,沸反盈天,各有其理。 慕容秋荻仍旧不顾,兀自开口道:“按照过往规矩,谷开之前,会举行一场祭祀,明日一早,人皇及各方君侯皆会到场,也请各宗各派、诸位世家入席,还有——” “此次祭典,妖尊及妖族之人也会到场,与我们共襄盛会。” 纷乱的议论声又停了下来,且久久未有人开口,但慕容秋荻并不意外,只是略略扬眉看过。 各宗掌门、世家家主、乃至于各方君侯,虽然都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但于众人而言,其实不算神秘。 但人皇与妖尊便全然不同,他们俱都是一界之主,莫说熟识,寻常人便是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尤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尊。 在民间志异传闻中,妖尊其人乃是孔雀一族,鸡首人身,貌寝无盐,在更为偏僻的城镇中,妖尊甚至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的愤懑全都被好奇盖过。 若是一般传闻,或许不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那可是妖尊,从未在人前露面的妖尊。 比起尚有耳闻的人皇,他却更像是不存在此界,传说中的人物。 “妖尊其人,虽不至于鸡头人身,但想来也上不得台面。听闻他之所以夺位,便是因为上任妖王说他容貌丑陋,气急败坏之下,他便出了手。” “明月公主嫁去那日,他也只是派了一个文官来接,竟如此不上心,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我听闻他性情暴虐,十分善妒,公主嫁过去后整日以泪洗面,过得十分凄凉。” 有的感叹,有的惋惜,甚至还有人决定拿出极其珍贵的留影珠,预备将妖尊容貌刻入,大赚一笔。 事已传达,慕容秋荻四人便不再逗留,他们将卷轴留在半空,各自纵身离去筹备明日的祭典。 四人离开,原本聚在城下的修士也骤然回神,纷纷散开,各自前去准备入谷事宜,以及明日如何挤到前方,一睹妖尊真容。 不多一会儿,便只有几人留在城下,俱是飞花会前十,但林斐然与他们并不熟识,便未曾上前寒暄,只略过几人若有似无的目光,转身将桌案收回,带上碧磬几人离去。 当晚,春城灯火通明,不论是紧赶祭典之人,还是即将入谷的修士,都在忙碌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翌日,曦光将明时,林斐然也已吐纳完毕,她从床上走下,推开轩窗,却见春城上空已然筑起一座祭台,城中更是一派新意,处处挂有祈福带。 天际微明,一抹日光终于从东方跃出,随即便铺洒满天,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列青鸟鸾驾。 引吭高鸣,响彻寰宇。 人皇将至。 第94章 刍狗 “大典已成,现请诸位入卷来。”…… 春城城墙之上, 正笔直排有一列羽卫军,男女皆有,俱都着黑甲, 配长剑,远远看去威势十足, 而在城墙之下,几十匹振翅天马一字排开, 阔长的黑羽拢在身后, 竟也一动不动。 四周楼宇中,早起之人偶然望见这一奇景,不由得停身观看, 或是望向战马, 或是望向天际那一列鸾车队。 初初见时,它们尚且在天边, 但只过了几息,升腾的风便已扑至城前。 那是数十驾鸾车, 静静停在半空时, 遮天蔽日, 蓦然拦下曦光,颇有黑云压城之架势,衬得城上的羽卫军越发肃穆。 正在这时,羽卫军中走出一人,她步伐沉稳,腰后横刀,满头乌丝高束头顶,一袭月白披风迎风而起。 这人正是慕容秋荻。 远远看去,不知她说了什么, 随后便见她拱手行礼,于是身后羽卫军立即半跪在地,城下天马也垂下铁首,前蹄半弯,现出臣服之意。 林斐然紧紧看着为首那座紫纱车驾,原本平静的心绪骤然跃动起来。 慕容秋荻直起身,抬起手,城墙之上便以她为中心,条条灵线交错绽开,搭出一个极为广阔的法阵,在这暮紫色的日空中亮出辉光。 于是数十驾鸾车依次落到法阵之上,将翅羽收回。 鸾车落下,露出其后天光,金红的太阳挂在高空,暖不过这秋色,便有一阵凉风乍起,将为首那驾鸾车上重重叠叠的紫纱掀出一角。 一抹同样的深紫出现在帘后,那人掀开纱幔从中走出,俊雅的面上挂着微笑。 这便是人皇。 林斐然幼时曾在宫宴见过他,纵然过了十年之久,他的容貌也没有太多变化。 他落到那处法阵上,虽然悬空,但也没有过多惊讶,他回身到车架前,亲自掀开纱幔,林斐然的视线立即跟过—— 蓦然间,一只皙白的手从帘后伸出,甲面仍旧染得五颜六色,放在那样一双手上却毫不突兀。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人探身而出时,她忽然嗅到一抹淡香。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芳华,并不甜腻,却予人一种馥郁华贵之感,分明淡淡,却又十分浓烈,香满春城。 “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 “原来你也闻到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味道?” 隔壁修士同样在开窗观望,窃窃私语传到耳中,林斐然这才确定不是幻觉。 她仍旧紧盯那处,只见那人探出身来,一袭锦白纱裙迆地,腰间缀有红流苏,身姿曼妙,动作优雅,但在下一瞬,便有侍女急急上前为她撑伞。 伞沿纱幔轻垂,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林斐然只窥到那微抿的唇角。 二人伴着一位侍女,从法阵上缓缓走下,每落一步,足下便有符文凭空而出,如同阶梯一般,将他们接引到城墙之上。 慕容秋荻在前方为他们开路,不多一会儿,几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人皇率先步下,其余车驾中,便陆陆续续有人掀帘而出,他们便是甚少离开领地的各州君侯,及随行家眷、物件、仆从。 与儿女众多的君侯不同,人皇只带了圣宫娘娘一人,除此外,一个皇子、公主都未曾到场。 本应当于一月后举办的祭典,被突然提到今日,满打满算,据飞花会结束也才将将一日,他们定然是昨日匆匆启程,一路劳顿而来,此时站在秋风中,形容竟都有些狼狈。 羽卫军立即上前迎接,安抚几句后,便将人带回。 正在这时,林斐然又听到隔壁传来的嘀咕声。 “人族王族都已到场,妖族呢?为何不见其踪影?一个时辰后祭祀便要开启,他们赶得及吗?” “如何赶不及?妖尊不是羽族人吗?我上次历练时便见过一个,他说他们羽族人生于天空,死于天空,是以都可化出翅膀,翱翔天际,就和鲛人能化出鱼尾一样。就算妖尊没有鸾驾,自己飞一飞也到了。” “孔雀也算羽族?” “怎么不算?你难道没见过孔雀飞?” “还真没见过。” 二人说到一半便争吵起来,林斐然无心再听,她略做洗漱后便敲响另一侧隔壁的门。 这个时候,不能说如霰还未醒,应当说他还没睡。 “进。” 里间传来一声清明的回答。 林斐然推门而入,转身关上,旋即便闻到一阵极为冷艳的香味,她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燃着的两块疏梅香。 这是如霰最为钟爱的香,不是因为好闻,而是因为同他本身的的味道很像。 林斐然快速打量过,桌上燃香,地铺绒毯,床挂金饰,壶中清茶袅袅生雾,镜前妆奁闪着微光。 她停顿片刻,脱去靴子,贴着墙根走到桌边。 “尊主,人皇一干人已到,那位圣宫娘娘当真来了。” 尽管如霰曾赋予她直呼其名的权利,但林斐然还没有这么不识抬举,不可能整日将如霰二字挂在嘴边。 “人皇既然到此,就势必会把她带来。” 如霰早已恢复本真模样,他今日穿的仍是一件白底金纹长袍,袍上以金丝绣出翎羽,煌煌流光,左右袖口皆以金环相扣,环上又抽出几缕金丝,缠绕而上,将他半截袖管缚住。 腰封也不再是之前的缠枝金莲,而是两片翎羽交叉环过,勒出腰身。 飞花会中狼狈数日,以至于林斐然都差点忘了,如霰可是日日装扮不重样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这身玄衣,当初贪图方便,她一口气做了十几套,后来如霰叫人为她制衣,那些玄衣上才留有暗纹,滚有花边。 可惜那些带有巧思的衣裳已一件不剩,如今这身只是全然的黑。 她摸摸脖子,决心忽略:“为何一定会带她来?” “自是因为……”他拖长音调,从妆奁中选出两枚耳饰,挂在耳下,回头看来,“因为二人伉俪情深,焦不离孟啊。” 他的耳饰也极为奇特,一枚圆润的银珠下,簌簌流出几缕银流苏,搭垂到锁骨下方,似乎与雪发混在一处,却又十分分明。 好看极了。 之所以会将美人看腻,是因为不够美,像如霰这般人物,便是看上百年,也仍会为之所震。 林斐然眼中有纯然的欣赏,但还是不免被那话题引去:“可惜再是伉俪情深,后宫也有花草无数。” 人尽皆知,圣宫娘娘身体有损,无法孕育子嗣,故而人皇不得不纳入嫔妃,以求子嗣延绵。 只是修真世界,比起长生大道,皇位帝位已不算诱人。 如霰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抱臂看向林斐然,略略抬眼:“且不说其他,朝圣大典上,你是想以文然的身份出席,还是以使臣的身份出场?” 他表情平和,并无逼迫之意,似乎真的只是寻求她的意见。 林斐然一时不解:“自是与你们一起。” 如霰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走上前来,垂眸看去。 “你要想好,若是与我们一起,就算是彻底站在人族对立面。 如今人妖两界,只是一团和气,而我们之所以能够参加朝圣大典,皆是人皇当初有求于我,大典之后,便再无瓜葛。 若说私心,我反倒希望你选文然这一身份,被误会成妖族的走狗,可是要遭人唾骂的。” 林斐然接过他的视线:“我从未害过人,也没有助纣为虐,为谁做事又有何分别,无愧于心就好。况且,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故而人人都是狗,难道也要狗狗相轻?” 她抬眼看来,净澈的眸光如溪湖照底,如霰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在意识到前,自己的唇角已然翘起。 像受不住这样的视线一般,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林斐然眼前忽然暗下,不知为何静等了片刻,耳边忽而逸过一声喟叹,如霰掌心微微摩挲,并未挪开,但人已绕至她身后。 “那这不知何处来的小狗,且起身到镜前,重新打理。” 林斐然:“……” 他果然对她随意的装扮看不过眼。 距离大典还有一个时辰,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几乎所有妖族人都在打扮,尤其是男修士。 始祖之中,向来是雄性最为花枝招展,这个习性便沿着血脉承袭下来,从未更改。 林斐然对此原本只有些浅薄的认知,直至看到荀飞飞出现,这才终于有些体会。 青底白纹的长袍修衬身形,一段银绸封腰,月色马尾高束,银面更是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双垂目看来,竟不显疲惫,反倒有种莫名的神采。 他素来寡淡,但其实容貌不差,如此打扮起来,竟也颇为出挑。 林斐然沉默片刻:“我以为你从小在人界长大,并不会在意这些。” 荀飞飞望向天际,有些惆怅:“血脉觉醒而已,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成了这般。” 林斐然一时无言。 她站在鸾驾旁,忍不住沉思起来,人族难道真的没有半点血脉要觉醒吗?哪怕是摘蕉比妖族快? 叮然一声,清脆的铃音响起,唤回众人飘走的思绪。 春城上方筑有一座符文高台,台形似一朵莲,莲心高筑,纵横交错的符文构出七片绽开的莲瓣,灵光沿着脉络游走,辉光阵阵,如同神迹。 林斐然站在城墙上,望向半空中筑起的高台,眼中也不由得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该是何等厉害的阵法修士,才能在一日之内做出这样一处奇景。 身旁走来一位羽卫军,他先是行了一个道礼,随即看向荀飞飞,只道:“荀左使,一刻钟后祭典便要开启,还请诸位飞身台上,莫要误了时辰。” 荀飞飞曾率人到洛阳城议亲,是以不少羽卫军认得他。 他颔首道:“自然。” 见状,碧磬不由得小声赞叹:“还是尊主厉害,竟能神不知鬼不觉走出春城,乘上鸾驾而来。” 他们几人在飞花会前便率领妖族人到了春城,一众羽卫军也都知晓,但如霰却是“无名之人”,他不应当在城内出现。 春城封禁,就在众人发愁如何进出时,如霰已到城外,只等众人前来迎接。 旋真满眼敬佩:“若是有朝一日能修到此等境界,当真是死也无悔呐。” 碧磬斜眼睨他:“人都死了,境界再高又有何用?” 林斐然透过两人拌嘴的缝隙看去,人皇身侧,圣宫娘娘的面容仍旧被伞沿遮掩,其实看不清晰,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伞下之人侧目向此处看了一眼。 又是一声铃响,吉时已到,高台处有交错的符文亮起,忽又隐没,只留下渐渐散开的袅娜雾气,但诸位皆知晓路已铺成。 春城之中,各宗门弟子纵身向上,足尖一点,薄雾中便有几串符文亮起,他们借力攀上高台,于其中一片符文瓣上落座。 城墙之上,众人不由的望向唯一那处鸾驾,那般目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猎奇,谁都想知晓妖尊是何模样,就连人皇都移去视线。 只可惜还未见到真人,便不得不赶向莲台,不少人三步一回头,却人就连一个影子也未曾见到。 符文构出七片莲瓣,正是为在场之人所设。 一瓣予以人皇及参星域修士,一瓣予以妖尊及其手下修士,一瓣予以乾道各宗修士,另外四瓣则予以东渝州、南瓶洲、西乡、北原四方君侯及其门下世家。 诸多大人物齐聚一堂,早早到场的弟子看得目不暇接,私语不断,在人皇及圣宫娘娘落座时,高台中蓦然静了一刻,随后便又沸腾起来。 比起人皇,众人还是更好奇从不展露真颜的圣宫娘娘。 慕容秋荻见状蹙眉,抬起了手,蜂鸣般的声响便小了下去。 袅娜薄雾间,只见一道金白之色在眼前划过,随后落于妖族一瓣,众人立即转眼看去,忽地一窒。 雪发、银饰、金环、红痕,且浅淡、且浓烈的艳色全都交织于一人身上,却又那般相宜,一双桃花目略略掀来,似笑非笑地睥睨过众人,却又谁都未看进眼中。 只那一瞬,便叫人想起山巅雪,水中月,镜中花,想起梦幻泡影,俱是美好,却又遥不可及。 不少人双目微睁,惊叹得有些说不出话,高台中便诡异地安静下来。 原来这就是妖尊。 书中仙人大抵是以他作范本,这才摹出几分仙骨罢。 留影球已经用上,这不仅是大赚一笔,大抵要此生无忧了。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未能将目光拔回,如此看去,视线不免扫到他身侧之人。 妖族人皆爱亮色,形容明丽,期间唯有一道黑影格格不入,她默然坐在妖尊前方,凝神看向中央拱起的莲心,神色颇为认真。 “那人是谁?” “大抵是使臣之一,但看来有些眼熟。” “那是文然!” “什么!她是妖族使臣?可她能够参与飞花会,分明是人族,怎么会成了妖族使臣?” 议论乍起,不少参与飞花会的弟子全都向林斐然看去,目光如针,又惊又疑,她却全不在意,只看着莲心处的那樽香炉。 人群中,也有几位惊到无言之人,沈期、裴瑜、泡棠以及秋瞳,他们看向对面,颇有些瞠目结舌。 然而在此之时,也有两道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如霰身上。 一人目光冷寂如雪,一人目光柔如春风,全无欣赏之意,甚至还带了些寒凉。 如霰抬眼看去,轻易便捕捉到了这两抹目光,交锋不过须臾,三人便都收回视线,落回那道玄色身影上。 诸多目光落回,其中不乏复杂之色,但林斐然全不在意,她此时只一心扑在祭典之上。 几乎每一部典籍都会提到朝圣大典,其间形容,极尽奢华庄严,千人朝拜,绝无一次像如今这般,嘈杂、简陋、匆忙。 中央高台上的那尊大鼎是做敬香之用,若是以往,炉中青香应当燃上一月,直至香灰铺满大鼎,但如今只有三柱。 火光燃过,孤零零的三炷香只颤颤巍巍地抖落几许灰烬,甚至还未落入鼎中,便被秋风一卷,再不见踪影。 慕容秋荻四位祀官立于鼎旁,代众人行了三礼,将将抬头,青香便已燃尽,四人面色微变,却不得不按圣人所言,转身看向众人。 按照以往典籍所书,此时应当让人皇出言,以正视听,随后再由圣灵敲响三声神台鼓,涤荡道心。 但青烟刚尽,四人还未开口,便听得三声突兀又急切的鼓声响起,如天雷震响,于是众人便在毫无防备之下,被迫涤荡道心,天旋地转之下,有的人一头栽下高台。 谁能想,原本应当用上三个时辰的朝圣大典,如今不到一刻钟便已走完全程。 众人面露惑色之时,人皇却仍旧神色如常,他握着身侧之人的手,平和的视线却频频看向另一处。 他在看林斐然。 这位女修的面貌,他毫无印象,但那份气度却尤为眼熟。 思忖片刻后,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到大鼎之上,似是毫不介意被这般忽略。 轰然一声,薄雾散尽,众人向春城后方那座高山看去,它已然绽出一条漆黑的裂缝,又见山崩石裂,裂缝越扩越大,终于露出山后奇景。 那便是朝圣谷的全貌。 不少人立即站起身来,神情上竟有迷醉癫狂之意。 忽然又有一道卷轴从山顶垂下,将这条裂缝全然遮蔽,卷轴之上,正是即将面见圣灵的那十五个人。 “大典已成,现请诸位入卷来。” “第一位,文然。”—— 作者有话说:感觉还要润色一下 第95章 三束目光(增修) 那颗赤子之心,原来…… 几乎是立即, 成群结众的视线一同投向那道玄黑的身影,满含探究、不乏打量,亦有艳羡, 间或夹杂怒意。 道道如织,如同罗网密布般将她笼罩其间。 女修缓缓起身, 满头青丝不再像先前一般随意挽起,而是被拢于后颈, 以一枚镂空的弯月银针束住, 身姿愈显挺拔。 起身的瞬间,林斐然便骤然察觉到三束饱含探究的目光,她缓缓抬眼看去, 对侧两人均未避讳。 第一道来自张春和, 他只是静望而来。 第二道来自丁仪,这位人族传奇一般的老者, 终于睁开阖上的双眼,飘然看向此处。 而第三道, 无迹可寻, 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与众人纯粹的好奇不同,这道目光几乎要剥开她的皮肉,看进她的神台,搜寻她的魂灵。 忽然间,这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压下,林斐然身形骤紧,双拳微握,只是一道视线,便叫她几乎站立不住, 尚在恢复的剑骨也震颤起来,肩上犹如压下万座高山。 众人目光又逐渐变得狐疑,不知她为何驻足不前。 坐在后方的碧磬与旋真互看一眼,正要探出手唤她回神,便被人于半途拦截。 如霰看着身前之人,眉头蹙起,轻声道:“不对,暂且不要碰她。” 话音刚落,便听得轰然声响,林斐然足下的符文梯猝然被踏断,她半跪在地,以手撑膝,右肩沉沉,左肩微翘,像是在担负什么重物一般。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她那双清凌的眼忽而抬起,眼角有汗珠滚过,冷静的视线不断在四周搜寻,试图寻到落点。 “林……”碧磬忍不住惊呼起来,却又因如霰方才所言不敢妄动,她直直起身,手中长弓一现,朗声大斥,“何方贼子,竟敢偷袭!” 其余人闻言四望,面上惊讶便都褪去,只余好笑。因妒生恨并不鲜见,但在如此众目睽睽下出手,便算得上蠢笨。 只是众人看过几圈,也没发现半点异样。 不远处的慕容秋荻眉头一紧,正要到此处探查,却又不知被什么阻拦身形,无法更进一步。 就在众人狐疑之时,如霰倏而起身抬手,迅速结印,身侧金光游过,指间像是抓握住什么,忽有饕风吹过二人衣角,猎猎作响。 下一刻,林斐然猛然呛咳一声,似是终于得以呼吸。 “何方高人出手,竟要和一个问心境的弟子过不去,未免气度太小。” “不知,莫非是犯了圣人禁忌?” “亦或是圣人考验,每人都要受上一遭?若是如此,到时谁来为我解困?” 窃窃私语不断,如霰也拧起了眉,他显然也察觉到不对,这道阻力…… 正在此时,一道巨大的身影从卷轴中走出,明明有阴影倾覆,众人却恍若未见般,兀自谈论着眼前怪事。 身形晃过,张春和眸光微凝。 方才光影变换间,他仿佛见到了师祖,那般柔和慈爱的笑容,只存在一息,便又消散于明光中。 张春和神情陡变,他再凝神看去,眼前再无异状,只有半跪在地的那个少年人。 此人到底是谁。 文然……从未听过的名号。 他缓缓吐息,眸光渐深,笃定自己从未听闻。 “常英。”他开口,身侧青年立即含笑看来。 “先前于飞花会中,我等陷入梦中,未能看全比试,你可曾从这女修功法上看出什么端倪?或是对她背景有所耳闻?” 蓟常英轻扶下颌,垂眸思索,又缓缓摇头。 “各宗新秀中,未有文然此人,弟子猜想,她或许是流落妖界的人族,是以众人不识。” 张春和敛回眸光,额间金火纹煜煜,他对这番回答不置可否。 只是若有似无看了卫常在一眼。 他与秋瞳坐在一处,目光落到前方,见此情势也未有触动。 张春和收回视线,只是想到方才那道蜃影,又兀自否定。 在林斐然取走铁契丹书那日,师祖便已彻底坐化天地间,不可能再现身此处,更何况—— 先前在秘境中时,诸多圣灵围审,他并未见到师祖。 师祖—— 林斐然看着眼前之人,喉间已然沙哑无声。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巨大的身形半跪下,柔悯的目光与她相对,随即抬起手,抚上她的头顶。 柔如清风,暖如高阳。 下一瞬,周身压力崩散,她再度大口呼吸起来,垂首之时,未见师祖灵体又浅淡几分。 师祖站起身,面上仍旧露出一抹无畏又悯然的笑容:“久等不至,便来此接你。走罢,随我一道入卷……能站起来吗?” “能站起来吗?” 两道同样的话语重叠一处,后一道却是来自如霰。 “……能。” 林斐然一手撑在膝头,心间却又问:是谁向我施压? 师祖听到疑问,只是静静等她起身,叹息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林斐然撑着膝头,缓缓起身,周身剑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若非剑骨,此时怕是已被碾碎。 她起身向后看过一眼,对望向她的几人哑声道:“并无大碍,诸位放心,我去见过圣人就回。” 如霰看着她,一语不发,眉眼罕见地冷了下来,并非对她,而是对方才那道莫名其妙的灵力。 对方与他境界相差不大,但他昨日才将封脉针逼出,是以方才未能全力压回。 雪睫漠然垂下,他双唇翕合,却又一言未发,只是点了头。 碧磬不明内情,仍以为有人放暗箭,正怒气冲冲时,便见林斐然对她扬起一个笑,弧度不大。 “多谢。” 碧磬火气忽然灭下,她叹了口气:“早些出来。” 林斐然点头,回身向卷轴走去,一步一顿。 只她一人,便显得有些萧索。 但无人所见,她的身侧还跟着一道巨大的身影。 孤影不孤。 卷轴上墨色泅晕,靠近时便有一阵急风吹起,将人卷入其中。 “文然”的身影消失在卷轴处,于是高台之上又响起第二人的名姓。 见人走入,人皇这才收回视线,眉目间思虑渐多,他转头看向身旁,低声道。 “亚父可知此人是谁?” 丁仪摇头,面上俯首回礼,语气却颇为随意:“从未听闻。” “是么。”人皇抬起头,目光竟有些深幽起来,“看到她时,寡人倒是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人。” 丁仪扬眉:“哦?” 人皇并未回答,只是转头看向身后,意有所指问道:“这个故人,林爱卿知晓。” 林正清神色肃穆,只拱手行礼,却没有回话。 人皇缓声一笑,感叹道:“会是她吗?天机、命运,神奇如斯。不过,也没有想到,妖尊竟是如此姿容。” 丁仪却并不意外:“他素来这般,少年时倒是比现在青涩许多。” 说到此处,人皇讶异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圣宫娘娘,双唇微扬。 “还好当初没有让你见他,若不然,我便是敷再多的珠粉,也比不上那样一张脸。” 默然片刻后,圣宫娘娘终于开口,声如清泉,音如珠玉。 “陛下多虑。” 交谈之时,入卷之人已到第五位。 “沈期。” 声音响起,众人艳羡地向太学府处看去,直接那片一模一样的白中,走出一个略显瑟缩的身影。 他以扇遮面,身形微躬,也不知是在躲谁,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向画卷走去。 秦学长见状眉心一跳,一时也顾不得礼仪,起身大喝:“沈期,君子风度岂可如此畏缩,移开扇面,挺直身子!” 沈期不仅没有照做,脚步反而更快,几乎是逃一般地撞入卷轴。 丁仪望向那处,又对人皇道:“他如今倒是做得极好,竟然真的见到圣人。” 人皇没有回话,向来含笑的唇角都淡了几分。 …… 卷轴后竟是一方水墨天地。 妙笔染山,素手绘河,层云涂抹而出,浓重几笔划过,便是几艘孤舟。 林斐然飘飘然落到其中一艘,将将站稳,船下便有墨色涟漪泛开。 片刻后,师祖竟也落到舟头,只是身形已然化作寻常。 他面色悠闲,俯身在水面捞了几下,拽起两根鱼竿,分出一支给她。 “坐罢。人老了,就喜欢钓鱼。你先前在飞花会中可是钓过?那位圣者和我说了,说你差点被鱼拽到河里,这怎么行?今日便教你收竿。” 林斐然向四周看去,不禁问道:“师祖,难道我这次见的圣人就是你?” 师祖笑着摇摇头:“我与你一道的,若是想见,翻书便是。” 林斐然这才半信半疑地坐下,她接过钓竿,却仍忍不住张望。 “别找了,在头上。”师祖忽然开口。 林斐然向上看去,只见那灰白的云层中掠过一道人影。 那人逐渐下落到湖面上,抬起一双懵懂的眼。 那是秋瞳。 她并未看到林斐然二人,只是同样四处张望,面色好奇。 片刻后,一只乌鸦飞来,口吐人言道。 “秋瞳,这十二位圣人各司不同,你可以任择其中一人,问出心中所想。 若要传承功法,可问三个问题;若要论道解惑,可问两个问题; 除此之外,不论其他问题为何,都只能问一个。若是决定好,便选出其中一人。” 乌鸦利爪下放出十二幅画卷,画卷悬空展开,一字排列,其上所绘赫然是各位圣人小像。 有人做金鸡独立之姿、有人仰头吐舌、有人姿容孤傲,冷眉斜人、有人脑门镶着两块牌九,笑得灿烂。 “……” 不仅是秋瞳无言,就连远远看去的林斐然也沉默下来。 她甩出鱼竿,忍不住斜眼看向师祖。 “不必看我,我的小像就挂在道和宫正殿上,十分板正,但我其实不喜,若是能在画像上添上两尾红白锦鲤,那还算能入眼。” 林斐然道:“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进去,我一定给您添上两尾。” 师祖转目看她:“说起来,你从未向我说过为何下山,我一直在书中等你开口,可你从来只问修行之事。若我现在问你,你会说吗?” 林斐然不言语,师祖了然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就在两人言谈之时,秋瞳已然做好选择,她选了那位金鸡独立的圣人。 “好生奇怪的选择。”师祖忽然开口,“她选了金九。金九又被人称作疯癫道人,符术极好,但与她所学相悖,若不为问道而去,便是为了金九的‘疯’。” 林斐然对疯癫道人有所了解。 疯癫二字,其实是他入道前便有的称谓。 他自小与常人不同,还未修行,便可听到风语、听到树鸣、听懂百兽之言,幼时时常与之交谈,在旁人看来,便是无缘无故喃喃自语,不是妖邪入体,就是得了疯病。 时日一长,村里人便也将他当做疯子看待。 但偏偏是这样的人,能听到许多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知道许多常人无法明白的密辛。 世间所有事,便如罗网,处处有牵连,知晓的密辛一多,未来之事便尽在掌握。 世上最后一位卜道圣灵已然彻底消散,若想要预占,便只能寻金九。 林斐然心下疑惑:“她想要占卜何事?” 师祖缓缓摇头:“人心难测,我又如何推算得出。但她身上气运不凡,还得多加注意。” 不远处的乌鸦振翅而起,一道水门泼墨而出,它哑声道:“门已开,圣人在等你了。” 秋瞳走了进去,不到几息时间,又一人掠过云层,落到乌鸦身前,听过同样说辞后,那人思忖片刻便做了选择。 后又进入第三人、第四人,期间几乎没有间断,林斐然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水墨门,终于忍不住放下鱼竿,站起身来,眼中满是荒谬。 既然是按次序见圣人,那她列于第一,岂有在此坐冷板凳的道理? 心中正是愤愤不平时,又有一人落到乌鸦身前,甫一落地,他便好奇打量起来,目中满是欣赏。 “好一处山水妙画,一眼便能看出是荀孤圣者所绘,笔意之悠远,非我等可以企及。” 这人正是沈期,此时的他已然忘记自己先前那畏缩模样,如同春游一般观赏起来。 乌鸦止住他的步伐,不知疲倦重复先前的话,沈期一边听着,一边凑近欣赏。 十二幅画卷悬于空中,各有其色,笔法也不尽相同,一看便知出自不同人之手,或许是圣人自己画的? 听完乌鸦所言,沈期几乎是立即接道:“我选慕容医祖。” 他甚至没有半分思索,就好像到此而来,全然是为了见他。 林斐然更是疑惑,沈期此人看上去虽然弱了些,身体却是无碍的,又何必要见医祖?难道他也有隐疾? 乌鸦同样引出一道水墨门:“进去,医祖在等你。” 沈期抿抿唇,又垂首仔细整理过衣袍,确认没有一丝褶皱后,才缓缓步入。 林斐然再也等不下去,她足尖轻点水面,纵身落到乌鸦身前,还未开口,便被它一翅扇回,踉跄落到小舟上,吐出满嘴鸦羽。 师祖不由得笑出声来:“你看着像个小大人,没想到也有这样一面,实在等不及,便与我说说。” 林斐然趔趄两步,见无法渡过,只好坐回师祖身侧,但并未提起钓竿。 她寻了别的话题。 “师祖,入城前你给了我一枚墨丸,作画脸之用,还说不要被看见……我现下,算是被看到了吗?” 她话中所指,便是先前那道重压。 师祖晃了晃钓竿,语气一如既往悠闲:“如何才算被看到?那只是一道探查的灵光,来人境界过高,你才迈入问心,自然无法承受。时至此时,你已算站在飞花会的最高处,无论如何,谁都会看到你。” 林斐然闻言垂眸,一时有些懊悔:“若是不得魁首,今日是否就会免去这遭?我难道,无意中坏了什么事?” 师祖面上含笑:“若是夺魁也算坏事,那这世间真就没什么好了。” 他看着湖面,十分感慨:“起初让你改头换面入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忧心罢了,想给你留上一条退路。但后来见你在飞花会中所作所为,我才觉得多此一举。 潜龙在渊,终要一飞冲天,我又何必为你遮去四足,叫他人误认作腾蛇。 改头换面之举,分明是我思虑不当,却还让你忧心起来,是我不对。” 林斐然望向湖面,抱着双膝,又问道:“师祖,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道和宫中能人辈出,又何必给我一个离了山的弟子。” 师祖莞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因为,我只在你的身上看到一缕气机,一缕独一无二的气机,你又何必看轻自己?离了山又如何,哪宗哪派弟子有这么重要吗? 在我之前,天下修士皆是一体,建立宗门本是一时兴起,却未曾想到会衍生至此,你如今,也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 “至于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在你能够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便全然知晓。” 林斐然听他这般开口,便知晓又要开始卖关子,但她还是顺带问道:“要如何才能翻开第一页?” 她心中不抱希望,以为师祖会说“等到能翻开那日,就能翻开”一类的委婉之言,却听他道。 “法子可以告诉你。等你取到称手灵剑后,我会告诉你第一步如何做。” 他又补充:“这是一开始便做好的决定。” 林斐然神色微怔,意外于这番回答,遂又问道:“称手灵剑?师祖是说昆吾剑吗?” 他摇头:“昆吾也好,弟子剑也罢,只要你觉得称手,都是好剑。” 弟子剑? 林斐然看向灰白湖面,幽幽叹息,她的弟子剑已然全部崩碎,散落在那处秘境中,怕是再也寻不回。 恰在此时,空中又掠过一道身影,他蓦然停在乌鸦身前,静静聆听,随后同样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选中其中一人。 师祖看向他,不无感慨:“他身上的气运也极好,只可惜有几分浑浊,但瑕不掩瑜,是我见过最为炽盛之人。” 林斐然抬头看去,嘴上道:“他的运道自然极好。” 身为书中男女主,气运又能差到什么地方? 只是—— “为何他选的也是疯癫道人?”师祖犹有不解,“你们这个境界的弟子,不问道修法,探听未来又有何用?” 林斐然忽然道:“其实我也打算去见疯癫道人,但不为未来,而是想问问过去之事。” 师祖转眼看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罢了,人人皆有执念,我又何必劝你。” 林斐然坐在舟头,不再钓鱼,而是一个一个数过,第五、第七、第九……终于数到十四。 第十四人进了画卷中,如今只剩她一个。 她立即站起身,一刻也等不得,再度纵身落到乌鸦身前:“我……” 话未出口,那乌鸦忽然振翅飞起,尖锐的长喙直向她叨去,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叫它得口,手臂上登时传来痛意。 她不好动手,只能捂着脑袋旋身躲避,一追一逃,她不由得开口。 “师祖——” 师祖又忍不住笑起来,手中钓竿乱晃。 不知在湖上跑了几圈,面见圣人的十四位弟子忽然出现在画前,神情不一,有人似有所悟,有人看起来却更为迷惘。 相同的是,他们都未看见头顶乌鸦的林斐然,只是各自静心片刻后,便都飞身离去。 偌大的水墨之景中,又只剩下林斐然与师祖二人。 她将头上乌鸦摘下,看着那两颗豆大的眼,凉声道:“人人都见过,也该轮到我了。如果我今日见不到圣人,就把你绑走。我身边有只碧眼狐狸,专吃乌鸦。” 这话说得极像如霰。 乌鸦乱叫两声,从她手中挣脱,随后叨着她的衣领,将她推到画像前。 林斐然眉眼终于舒展开,甚至不必它开口,她立即道:“我要求见金九圣者!” 乌鸦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水墨门引出,正在林斐然纳罕之时,十二张画像依次亮起,画中波纹浮现,将她猛然吸入其间。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她手中已然没有乌鸦,只余一根黑羽。 林斐然放下羽毛,抬头看去,恰见十二方圣者坐在高位之上,如山岳耸立,将她环绕其间,虽目光各异,但并无恶意,只是打量着她、评判着她。 她回身看去,师祖身影渐渐落下。 于是林斐然抬起头,坦然接过每一位圣者的视线,向其拱手行礼,复又看向下一位,如此轮番行过,耳边忽而响起一阵大笑,声音时强时弱,并无嘲讽之意,只是纯然的疯癫。 疯道人走下高座,向她奔来,如岳的身形越跑越低,逐渐与常人无异,他破烂的衣摆高扬,散乱的发髻半遮面容,左脚有鞋,却露了半个脚趾,右脚索性赤足一只。 “你要、你要见我?” 他跑到林斐然身前,断开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臂上全是伤痕,说话也极为颠倒。 “你要问我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不是我,其实……就算我们都见了你,你也只能问一个人。” “确定要问我吗,你只能问一个问题,我不是剑修!” 林斐然并未后退,她只是看着这个道人:“我不是为问道而来。” 她要问的自然是与她母亲有关的事,但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时,她问了母亲的死亡真相,那时坛未钓起,可见这并不是目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所以她要换个问法。 疯道人围着她转了一圈,神色兴奋。 “我知道你!吹入谷中的风曾告诉过我,有一位身怀剑骨的少年人,六岁无母,九岁无父,被人带回山中收养,却其实是为了将她养大,剔除灵骨,为己所用。 少年人心神俱伤,于凛凛雪风中毅然反抗,但她不够强大,若不是母亲留给她一块保命玉坠,她那日或许便被钉死树上,再无来生!” “你便是,林斐然!” 能成圣者,又岂是一生无波无澜之人? 诸位圣人闻言向她看去,眸光微动,神容便都缓和下来,随后看向她身后。 师祖站在那处,罕见地怔然起来,他的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惋惜、气愤、不解、懊悔,太多情绪充斥心间,竟叫他一时说不出话。 纷纷扰扰的心绪,最终都只落到一股莫大的悲怆之上。 那颗赤子之心,原来已经历过折戟,冻过寒霜,在那样小的年纪,留下一处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林斐然没有回头,她垂眸沉默半晌,这才看向疯道人:“我想要问的与此无关,但的确是过往之事。” 他仰头大笑起来:“何其悲惨,何其有趣!你要问什么?未来之事我只能推演,但过往之事,我无所不知,就算当真不知,我也编给你!” 林斐然直直看向他:“我想知道,寻芳是受何人指使,前往截杀我母亲。” 95-100 第96章 见圣 敢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者,为圣!…… 纯白画卷内, 沉默无所遁形。 众人看着眼前的少女,眸光微动,却不知那抹光芒到底为何。 林斐然仍旧与疯道人对视着, 目光平和,却莫名有种足以等待水滴穿石的耐心。 她甚至就地盘坐, 抬手示意:“前辈,请, 我不着急。” 若说不心急, 那定然是假话。 但朝圣大典都能这般草草了事,可见如今火烧眉毛的不是自己。 一日不答,那就等一日, 两日不答, 那就等两日。 相较起来,她等得起。 疯道人蓦然仰天大笑, 声音尖锐,形貌可怖, 却并不骇人。 “豆大的个子, 心眼倒不小。我就说你今日要问这个问题, 他们还不相信。果真是我赢了!” 他围着林斐然转了三圈,随后一蹦三尺高,重重盘腿坠地与她对坐。 又听得咔咔几声响,四周金座缓缓逼近,圣灵聚集而来。 疯道人有些坐不住,身形东倒西歪,一下盘坐,一下躺倒。 “不妨猜测一番,今日我十二人为何一道见你?” “理由太多。”林斐然微微垂眸, “要么是为我母亲,要么是为铁契丹书,要么是为师祖,亦或者,三者兼有,更或者,是为了许多我不知晓之事。” 有位圣人大笑:“好一个‘三为’!” 疯道人趴在地上,挪动到林斐然身前,面上却已不见疯癫之意。 “今日我十二人一道见你,除了纯粹见你一面外,还要请你做一件事。若是答应,除了你方才所问之外,我会再赠你两个锦囊,以作答谢。” 这便是疯道人赖以成名的锦囊妙计。 他又道:“天下所惑,答案皆在风中,皆在一计。 只要锦囊能打开,里面定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林斐然这才恍然了悟,讶异道:“先前我们取桃花令时,有圣者让我们钓坛,原来坛中便是你的锦囊妙计?” 疯道人咯咯大笑:“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为何又想不到那人是我?” 他高兴极了:“是我装得太好,太像,一点都不疯癫!” “……” 的确太过正常,即便是现下回想起来也未有半分不对。 林斐然灵光一闪,又忽然回忆起那顿被她吃得一干二净的全鱼宴。 她转头看向师祖,再度了然。 师祖先前曾提过钓坛一事,显然与那圣人交好,如此算来,岂不是相当于他和疯道人交好? “师祖,难道那些鱼其实是你钓的?”她神情愕然。 师祖尚未从先前所闻之事中走出,兀自感怀,闻言也只是抿唇一笑:“是我。” 疯道人却没有他这般低沉,他甚至高兴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道人我哪有这个闲心钓鱼,我只爱吃!” 林斐然沉默片刻,悄然向后挪了几寸,以免被他压到衣角。 见他还在逼近,她索性站起身,望向周遭圣者。 “要我做什么?” 其中一位身着罗裙,肩披纱衣的圣人站起身,裙摆晃动间,她已恢复原本身量,走到林斐然身前。 “要你带上这个——” 她抬起手,臂膀上那若隐若现的薄纱下,有一活物蜿蜒而来,仿若爬蛇。 游曳到手腕时,它似乎有些犹豫,但踌躇片刻后,还是钻了出来。 那不是蛇。 它无头无尾,亦没有眼口鼻,通体金黄,却又如同玉髓一般晶莹剔透,盈盈流光。 ——有些眼熟,这般质感看上去,倒像是先前对战那三个可疑之人时见到了那个异物。 林斐然问道:“这是何物?” 圣人看向她,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解释道。 “朝圣谷地势特殊,是一处天然的聚灵阵,天地灵气汇入此处,久而久之,便滋养出了这一条群山灵脉。 后来,它便成了此处的阵眼。 有它,才有朝圣谷。”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给我?” 林斐然更是不解,在座诸位即便只是遗留的一抹神识,却也强大无匹,何必将东西交给她。 “正是因为重要,才会给你。 灵脉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在山脉间奔腾,便如同鱼翔海底,即便再会堪舆,再懂卜算,也推不出它的方位,它始终在变。 但事无绝对,和它一样的灵物,便能凭借直觉与它相遇。 神女宗便是这样的灵物,故而,那日神女宗圣女在三人的操控下,寻到了灵脉。 你亲眼见过。” 林斐然立即回忆起来。 那个道童、那个言出法随之人、那个古怪的青年。 他们并不把谁放在眼中,即便是闯入春城这样的难事,也只有三人前来。 只是,这神女宗是灵物又是何意?难道她们不是人? 林斐然忽然有了个可怖的猜想:“灵脉既是阵眼,与朝圣谷共存亡,那他们故意破坏之举,难道是为了毁去朝圣谷?” 进一步而言,是为了抹灭圣灵。 眼前圣人显然也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便点了点头,以沉默代答。 林斐然眼神微凝:“为何不告知各宗执掌之人,或是昭告天下,圣人地位超群,他们又岂会眼睁睁……” 她忽而噤声。 圣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否认会群情激愤,但那之后呢?若是有人告知,圣灵可以炼化,以供修行之用,我想,不少人的怒火会慢慢平息。 就像这次飞花会一样,对许多人而言,当利益足够诱人时,自己的心便不再重要。” 坐在一旁呼呼睡去的医祖终于醒来,又或是他从未睡着。 他站起身,同样向林斐然走来,身形渐渐缩小,最后竟然只到她前胸这般高。 他撑着手中的仙人杖,花白胡子垂下,传来淡淡药香。 “孩子,这不重要。我们原本就是亡人,如今不过徒留一抹神识,即便灭去,也无甚可惜。 但我们现在还不能走。 灵脉已被发现,或许下一次便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去。 所以,须得将这处阵眼送离,却又不能所托非人。 由你带走,最为合适。” 十二位圣人归入朝圣谷的时长不一,年纪也各不相同,其间,便以医祖最为德高望重。 不过其余人想法与他相差无几。 天生地养的灵物自然与普通阵眼不同,它早已与朝圣谷共生死。 故而在不在此,倒不那么重要。 但谁将它带走,这很重要。 想到此处,众人神色微顿。 医祖撑着手杖,缓缓踱步:“原本我们也寻不到它的踪迹,只是在谷中待了千百年,到底有些感情,它才愿意听我们一言。 虽未开神智,它到底是灵物,不由人掌控。它若是不愿跟你走,那大抵就是命。” 说到此处,医祖才忽然想起什么:“哦,差点忘了问你,你是否愿意带阵眼离开?” 林斐然垂下眼,似在思索。 医祖以为她心中恐惧,便摆摆手。 “孩子,别怕,平日里就当将它当做蚯蚓,随便放到土中养养就是,我们会为你加封一层禁制,即便撞上神女宗的人,借你人气遮掩,她们大抵也不会发现。” 林斐然抬起眼,仍旧不解:“要想不被人毁去,有很多种方法,若你们想听,我现在就能说出十个,但选择让我带走离开,便是下下之策。” 沉默已久的疯道人忽然狂笑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我就说她没有这么笨,你们又输了!” 他伏地挺身而起:“林斐然,与你不需要绕弯子,由我来说! 因为此行之后,朝圣谷便要封山落锁,隔绝人世,不许人进,不许人出,连风都无法吹入—— 此次开谷,本就有违天道,更何况我们连肉身都无,只是一抹神识,遭此大创,不知又要休养多久,如何能够护住灵脉? 你带走,就是最好的解法! 以后若要寻我们,它会知道如何做。” 众人转头看向圣人手腕上的那条灵脉,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斐然也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神色微怔,视线一一从十二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到师祖面上。 医祖笑将起来:“不必看他,他与我们不同,他是靠那本铁契丹书留住的神识。 我们要做的事,虽不相同,却终究殊途同归。” 圣灵们的目光都落到林斐然头上,并无催促,也无强迫。 假若她此时说一句不,他们大抵也只会摇头苦笑,叹一句时也命也。 疯道人又围着林斐然转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念叨个不停,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林斐然的心声。 可惜她并不是这样想的。 众人看着她,目中不无紧张。 几息后,林斐然忽然动了。 她解开自己那个有些破败的芥子袋,抖了抖,用手撑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 “我这袋子里什么都有,既然连一本铁契丹书都放下了,想来也不吝塞下一根‘绳子’。 若你们当真放心,不怕我弄丢,便塞进来罢。” 人们总说债多不压身,林斐然体会不深,此时却又有了类似的感受。 宝多不压身。 一个是带,两个是拿,三个是背,谁能想到她这破袋子中有这么多东西。 见她应下,几人眼中既是欣慰,又有一抹忧愁,旋即将视线移到灵脉身上。 它会不会选林斐然? 林斐然走过去,神色未变,只用双手撑着口袋,向它示意般抖抖后。 “嘬嘬嘬——” 那灵脉忽然一顿。 因林斐然不知它哪边是头,哪边是屁股,又或者是全然不分,便凑到灵脉另一端,如法炮制。 “嘬嘬嘬,快来。” 圣人们都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法子,兀自一怔,疯道人与师祖却笑了起来,一人捧腹,一人掩唇。 林斐然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又移回视线。 灵脉在听到那声极有灵魂的嘬动时,确实恍惚了一下,但并未投入袋中。 她思索片刻,抖了抖稍破的芥子袋,不知什么被翻出,袋子中飘出一阵淡淡的湿润香气。 哧溜一下,灵脉一跃而入。 林斐然立即扎紧袋口,将它挂到腰间,动作娴熟得像是经常套蛇。 她回身看向怔愣的疯道人,也没忘了自己应得的东西。 “圣人,先前我问题的答案,以及余下那两个锦囊……” 她没有说完,但人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疯道人道了声奇也怪哉:“你如何把它抓回的?” 林斐然不答:“先前我问题的答案,以及两个锦囊……” “给你给你!”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纸笔,一边看向林斐然,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莫说我没告知你,退无可退,想无所想之时,方可打开。” 他将纸团放入三个锦囊中,抛回给她。 那般行云流水,好像早就知晓她以后会问什么问题。 “至于寻芳是被谁派去的,回去后,自己打开第一个看。现在立刻告诉我,你是如何把它引进去的?” 疯道人从小便知晓身边每个人的密辛,这并未让他觉得无趣,反倒激发了无尽的好奇心,什么都想知道。 若是现在不知,以后谷门封禁,他怕是要在谷中好奇而死。 林斐然解开袋子,又抖了抖,从里面掏出半块泥巴。 “这是我爹爹以前找来的息壤,灵脉既是天生地养,又爱钻土,想来抵挡不了这般诱惑。” 旁侧一位圣人惊呼:“你这小破袋子里还有息壤?” 说完,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眼前人到底是小辈,哪个小辈出来历练时不穷得叮当响。 “只是好奇,并无他意,后生不要多想。” 林斐然并未在意:“无事,它确实被磨破了些。” 芥子袋是母亲做的,只是年岁太长,所以绣面有些磨破,但其实无碍,她只觉得十分好用。 一旁的疯道人不知在想什么,了悟道。 “我都忘了。洛阳城里全是牡丹,其余的都属禁花,开不了一季便要枯死。但你和你娘觉得腻味,看得烦闷,你爹便偷偷去寻了息壤,洒下花种,有了此等灵物,花怎么都养不死。” 林斐然不由得点头:“圣人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她将三个锦囊收入芥子袋,再次系紧。 离开之前,她不由得回头看去。 十二位圣人排列一处,已是常人身量,或高或矮,穿着各异。 有长袍迆地,有纱裙及踝,有道袍笼罩,有蓑衣草鞋。 神情各异,或冷或烈,与常人无异,但眼神中却都是一派成圣后的慈和。 分明是初见,林斐然却有一种旧雨重逢之感。 她忽然叹气,向众人弯身行了道礼,这才随师祖一道离开。 医祖感慨:“她没再回头呢。” “她不是回头之人。先前在飞花会中,我们不是见到了吗,清辉划过,头颅坠地,她已然往前而去,纵然踉跄,却不会回头。” …… 出得画卷,师祖便兀自回了铁契丹书,闭“书”不出。 先前疯道人对她生平简要概括,不过寥寥数语,却似乎对师祖颇有影响,也不知在想什么,入书后竟连鱼都不钓了。 林斐然微微叹气,落到先前垂钓的那处小舟上。 她环首看去,却发现原本离开的那十四个弟子其实并未离开。 他们只是睡在那些漂浮的小舟中,沉眠梦乡。 直到林斐然站稳身子,众人才悠悠转醒,与她一道从舟中站起,神色各异。 秋瞳不知向疯道人问到什么,面色恍惚,只孤身立在船头,任足下扁舟向前。 卫常在却是向她遥遥投来一眼,向来清冽的目光兀自复杂起来,几息后,他收回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沈期见到她,眼前一亮,立即以手作桨,向她划来,随后挪到她舟上,熟稔地闲聊起来。 聊这笔法秀美,聊这山水绮丽,聊他实在不想出去。 他苦着脸道:“文然,你个子高,待会儿出去时,我躬身躲你身后,你替我挡挡。” 见林斐然看来,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征询她的意思,又补上一句:“可以吗?” 小舟悠悠向前,快要接近出口。 林斐然问:“你要躲谁?” 沈期一展折扇,嘴唇几度开合,却是不想骗她,也不愿搪塞。 “抱歉,我不能说。但是那人极为可怖,我一看到他就浑身发颤,若是当场惊厥,晕死过去,便要闹天大的笑话了!” 林斐然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毕竟谁都有点秘密,何况沈期此人也不会胡言乱语,她索性点了点头。 “那你靠过来。” 沈期忙不迭挪过去,矮身躲在林斐然身侧,有种莫名的安心。 二人一道走出卷轴,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正在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一并看来。 十五人中,有几人气势十足,刚出来便吸引了大半视线,是以无人注意到沈期。 他向莲瓣某处看去,却见那人正巧盯向此处,心中一颤,肩头更是贴紧了林斐然,兀自在心中唱佛。 “圣宫娘娘保佑,圣宫娘娘保佑……” 林斐然不知沈期心虚,尽责将他送入太学府,得了秦学长一个极为称赞的目光,摸不着头脑地回了妖族所在之处。 奇异的是,如霰竟也学起圣宫娘娘,在头顶遮了一柄垂纱伞。 林斐然看向撑伞的旋真,目露疑惑,又看向天际秋阳:“很晒吗?” 旋真摇头,也不大懂:“我也不知呐,尊主把伞递给我,叫我撑起,我便撑了。” 旋真向来听话,说一不二。 如霰向来不会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遮住。 难道先前帮她挡下那道重压时,他其实受了伤? 林斐然俯身问道:“尊主,你难道受伤了?” 片刻后,幕帘中传来如霰略凉的声音:“没有受伤。只是不喜欢别人盯着看,不行么?” 言罢,他微微靠后,将腿搭起,双手抱臂看向中央。 “原是这样。”林斐然点点头,转回身,又驱动阴阳鱼问道。 “尊主,入朝圣谷时,你还去吗?” 游鱼在眼里转了两圈,传来如霰的声音。 “自然要去。我到朝圣谷就是为此。” 林斐然又道:“那咱们得想个办法,如此光天化日下,你怎么离开?” 如霰回她:“不必顾我。届时你率先入谷,该取剑便取剑,该拿灵草便拿灵草,我自会进去,谷中见。” 林斐然奇怪地回头看去,只可惜隔着一层蒙蒙白纱,她什么也看不清晰。 到时八十一人入谷,定然十分哄乱,他趁乱而入也不是不行,但万一出了意外,被拦在谷前又如何是好? 他为何不与自己一道? 林斐然想不通,看向旁侧,碧磬正捧着她的那本册子,冥思苦想。 她走过问道:“还未想出吗?” 碧磬摇头叹息。 碧磬几人未能参与飞花会,也没有与她结契,故而无法入谷。 但先前制作那本手札时,她特地为几人留出页数,写上想要的谷中灵草。 昨夜旋真便已经想好,荀飞飞也写得利落,剩下的便是碧磬。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思绪。 若说愿望,她只想族老们活得再久些,可天下哪有长生方? 碧磬叹气:“算了,不少人要扶桑木,我也选这个罢。” 到时林斐然不必奔波,而且,若是没能拿回扶桑木,有人上门找茬,她还能用此事做挡箭牌。 碧磬落笔之时,林斐然看向坐在后方的荀飞飞。 “昨夜还未问过你,碧游草长什么模样,我从未见过。” 荀飞飞抬手扶了扶银面,却并未看她,只低声道。 “尊主知晓。” 林斐然觉得有些奇怪,却只以为是他心情不好,便应了一声。 碧磬将册子递回给她,随后两人凑在一处谈论起卷轴后的水墨景,正说得兴起时,听得一阵簌簌声响。 林斐然转头看去,只见卷轴上的墨色尽数落下,化作川流一般向外流去。 四位祀官高高跃起。 李长风御剑击鼓,响彻震天,谢看花拨弦弄琴,总算入耳; 寒山君执起老笔,书下无量二字,遒劲的字锋嵌入山谷,将谷间那道缝隙撑开。 慕容秋荻立在最高处:“请圣人!” 于是山谷中现出十二道身影,如岳矗立,辉光萦绕,就这般立在穹苍之下,如擎天之柱。 敢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者,为圣! 他们抬起手,于是谷中缝隙终于扩开,裂出一道宽阔的入谷之路,先前那自卷轴上簌簌落下的墨流,就这般涌入谷路,为后人冲刷过一片尘埃后,倏而不见。 谷路尽头,正有一匹白鹿四蹄轻踏,呦呦鸣过。 而在白鹿头顶,朝圣谷中心上方,那座被诸多灵剑托举而起的倒悬山,赫然映入众人眼中。 那便是天下剑修朝圣所在——剑山。 “谷开!” 慕容秋荻话音刚落,一行人便如离弦之箭,直奔其间—— 作者有话说:取剑不像飞花会,很快的,不过,取的哪把剑呢 第97章 犹有剑来(一) “这样就找到你了。”…… 身侧之人俱都急急向谷中疾驰而去, 林斐然也欲动身,却在步伐将动时回头看向如霰。 他仍旧坐在原地,只抬起手向自己摆了摆。 荀飞飞走到身后, 垂目对她道:“你先去。” 林斐然看过几人,也不再犹豫, 独自回身前行,足下雷光乍现, 她便如一尾蓝鱼游入人群, 左避右闪间,已赶至中央。 朝圣谷究竟是何模样,对于前人而言, 或许并没有那么神秘。 但如今冲入谷中的, 除却些许压境而入的修士外,俱是年轻一辈, 不论原本是何秉性,在这一刻也都只有赤诚的憧憬与希冀。 林斐然亦是如此。 她望着不远处倒悬的剑山, 心中忽又激荡起来, 连满面扑来的霜风都被灼出暖意。 当年传言朝圣谷开时, 各宗热火朝天,大操大办,却又于一月后草草收场,众人权将此事当作乌龙一场。 但没人知晓,一株曲折老松上坐着的少年人,是如何度过那样迷茫无措的时日。 那时张春和为她诊治已久,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 他说,她是天生脉弱之症,无药可医, 无法可治,若是继续修行剑道,尽头就在不远处。 但若是转学医道,或许有可为,路途虽艰难些,但她能走。 灵脉灵骨是天资,却也是基石,只有底子够稳,才能在修道途中过人道,登天梯。 她若是想走得长远,就得另换一条路,医道并不简单,却是最不依赖基石的一条道。 她想,这是对的。 理智告诉她,这是对的。 但她的手,她的眼,她的口,她的心都在说不行。 于是她垂下眼,双拳微握,口中低声问出那个已经听过千百遍的问题。 “首座,还有其他办法吗?” 张春和看着她,并未叹气,也没有嘲讽,只是十分平和。 “至少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他的平和来自于过往经历,他实在见过太多像林斐然这样的人。 初初修道时,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跨过那条名为天资的鸿沟,但时日一久,便都会明白—— 自己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般,拼命练剑,想要以此向师父证明什么,最后却还是拿起了弓。 他看向林斐然,拿起拂尘起身道:“你有剑骨在身,不甘也正常。医道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想修其他,或是继续练剑,也并无不可。 只是你的灵脉,此生如此。” 他转身,带上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的太徽与清雨离去。 林斐然站在房中静静看着他们的身影,略窄的寝房中,只余一扇轩窗大敞,雪顶天光映入,将她的面容揉得模糊一片。 那时的她并没有这么坚定。 虽然心中在呐喊,在不甘,但仍有一道声音从呐喊缝隙钻出。 她说,转罢,你过目不忘,又这样勤勉,这是最好的、最适合你的一条路。 若是医道有成,他们就不会再说你是废人,若是医道有成,他们也会同你成为朋友,若是医道有成,你就与他们一样,不再是徘徊于人群之外的林斐然。 也就是那时,传言朝圣谷将开,道和宫中立即准备起来,不过五日,门内大比便过了第一轮。 那时林斐然还是坐忘境,没有资格参加,像她这样的弟子,便得在大比之时做后补之事。 例如将破损的弟子剑送去修补,为受伤弟子发放灵药,繁忙之时,或许还得兼并配药。 在比试台下等候时,她总是会看得入神。 若是她在台上,会如何胜过这个人?要如何接他的招? 抱剑前去修补时,她会想剑山是什么样子,纵然古籍中描绘得极为详尽,她却仍想亲眼见一见。 若是她能去朝圣谷,要选一把怎样的剑。 但想过之后,她还是将剑放下,还是得去药堂配药,满身锋锐也染上清苦之味,变得驽钝起来。 好在,她如今仍在此道。 墨河冲刷过的谷地虽不光滑,却也算平整,地面上只余几丝墨色。 众人涌入谷口,便见旁侧峭壁之上嵌满玉石与灵晶,熠熠生辉,而足下墨丝竟也非凡物,正是修行妙笔道所需的老墨。 入门这一途,便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开始敲敲打打,挖起东西来。 朝圣谷开三日,先将入门的灵宝寻走,不算费时。 林斐然侧目看去,沈期及其太学府同门果然停下脚步,一边护着头,一边在踩踏的人群间挖出墨锭。 她对此处珍宝无意,故而只看过一眼后便前行离开。 先前还站在谷门前的白鹿早已逃之夭夭,耳朵一动,便向林间跑去。 典籍上便有朝圣谷的堪舆图,纵横两条古道交错成十字,将整个朝圣谷分作四块。 左上一块是沙地,沙地中多有灵宝灵器; 左下是一处广袤草原,其间灵草无数,奇花丛生; 右上是一处沼泽地,也是妖兽栖息所在,前辈耳提面命,说此处所居皆是上古妖兽,叫各位切勿前往; 而右下则是一片密林,林间既有灵草灵宝,也有珍奇异兽,更有不少前辈在此撞过机缘。 至于剑山,它不在四方之内,而是悬浮于两条古道交点上。 若说悬浮,其实也有些言过其实,那只是一处用来落剑的小小丘陵,原本位于地上。 时日久了,其中剑灵不甘居于下位,便驱使飞剑将这方丘陵挖起抬升,又为了遮阳蔽日,兀自削削减减,便成了如今上宽下窄的倒悬山。 此时抬眼看去,便见那座剑山缓缓翻起,峰顶在上,峰座在下,好似一方擎天执掌的锥印。 原本覆盖在山阴中的灵剑,此刻全都暴露在日光下,各形各色的灵光映出,本是一种亮,却犹如七色华彩,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光华太盛,竟将涌入的人流生生逼停,众人抬眼看去,无不赞叹。 “那、那难道就是昆吾剑!”有人扬声大喊,神情激动地指向一处。 只见那峰顶之上,一把极为惹眼的红伞高高撑起,而在红伞下方,两柄灵剑孤直插入石缝中,似是在纳凉。 “没错!那蕴着紫光,犹有神威的正是昆吾剑,而在它旁侧白光流转的,是列于第二的太阿!” 有人高声应和,同样激昂。 整座剑山,也只有这两柄剑有如此待遇。 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器,怎能叫人不神往! 林斐然随人群一道仰头看去,目光微深。 “别看了,只有胜出的前十人才可上山择剑,再看我们也轮不上我们大多人,寻宝要紧!” 不知是谁大喊一句,将众人拉回神思拉回。 倾刻间,涌入的八十一人便准备分散,向各自的心仪之地奔去。 他们近乎分作两股,一半朝草原而去,一半涌向密林,只有极少数人打算入沙地寻宝。 林斐然要去择剑,其实三日对她而言并不算紧急。 择剑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魁首先择,榜眼其次,第三位随后,以此次序排下。 这并非诸位真的有谦谦君子心,而是碍于剑中剑灵,不得不如此。 所谓择剑,是以剑心叩问剑灵,若得剑灵承认,拔剑出鞘,便算成功,若不然,无法将剑带走。 剑是百兵之君,做出争夺丑态,只会惹它们不喜。 林斐然思及此,动身向剑山而去,却也催动阴阳鱼,询问如霰境况。 “如霰,你入谷了吗?” 片刻后,传来他的回音:“入了,你先去取剑,我到密林中寻药。” 林斐然回头向右后方看去,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道白影,却一无所获。 “我没见到你。” 那边顿了片刻,传来如霰略扬的语调:“你在找我?” 二人如今算是朋友,他也是故意如此揶揄,本想叫林斐然不好意思,却听她直白道。 “自然要找你。” 如霰自己反倒沉默了。 “不必看,我如今做了些伪饰,你找不出来。” 林斐然在他看不见时也点了点头:“进来就好,那我们分头行——” 动字还未说出口,便见那只白鹿倏而从前方钻出,鹿角上仿佛也嵌有晶石,在日色下闪着碎光。 它仰头高吭一声,前一刻还踩在古道上的林斐然,下一刻便踏入了松软的黄沙中。 黄沙不大吃力,她立即稳住身形,有的人却步伐一软,狠狠歪进沙中。 “怎么回事?我是要进草原,不需要到沙中寻宝!” “我要进沙中寻宝,可还有一段路程,如何会眨眼就到?” “是不是我眼花了?天上怎么有九个太阳?” 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上,连枯草碎石都无,只余天上九轮烈日,和不远处那只白鹿。 它来回踏着轻蹄,望着众人,似要为人引路,可此时众人心中仍旧狐疑,没有人上前。 林斐然仰头看着天上九个太阳,眉头微皱,又回身看向四周,粗略数过,大抵入谷之人都在此处。 她又问:“如霰,你在哪?” 漫漫黄沙中,还是待在一处,互有照应为好。 耳边传来他一声轻笑:“现下无人,你倒是喊得顺嘴。不必四处张望,我如今做了伪饰,你找不到——” “我找得到。”林斐然罕见地打断别人的话。 如霰双目微睐,看向漠漠黄沙上,那一抹笔直的玄色。 他停下脚步,忽然道:“找得到,便来找。 林斐然既不惊奇,也不觉得在此情形下,这番举动有什么烦扰之处。 情势尚在掌握,故而满足朋友兴味也无甚大碍。 她一边前行,看过众人面貌,一边开口问:“如霰,你芥子袋中有水吗?” 修士再过强大,也没法子无中生有,变出一汪泉水来,除非此处本就有水。 若要在黄沙中行走,水极为重要。 如霰看着那道身影,扬眉道:“有。若是你手中无水,本尊善心大发,分你一半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又道:“如霰,此时情势看上去不明朗,但其实也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随白鹿前行。” 如霰有些疑惑:“我知道。” 停顿片刻,他还是开口提醒:“你这样一心二用,是找不到我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头看向四周荒漠,在眼中勘测地形。 羽族目力优越,轻易便能看向荒漠边缘,只可惜那处也并无异样。 观察时,他又听到林斐然问。 “差点忘了,如霰,夯货随你一起进来了吗?” 如霰望向腕上碧环:“自然一起——你到底在找我吗?” “当然。” 林斐然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他诧异回头,正巧看到她平静的面容。 如霰忽地笑了,薄唇微弯,他双手抱臂,垂眸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斐然握住他腕上的碧环,微微下拉,随后凑近低声喊了一句,温热的气息顿时拂过寒凉的指尖。 她道:“如霰。” 于是他的指尖处便蹿过一道极细的雷光,紫蓝色,异常瑰丽。 她抬起眼,睫羽拉出一条略浓的目线,稍显柔和的弧度便如此落到那双深静的眼上,尤为引人。 “这样就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如霰、如霰、如霰…… 如霰已经被电麻,所以没多大感觉 林斐然表面上很好说话,实际上也很好说话,但某种时候就会露出一点不自知的攻击性,这一点还挺吸引如霰的,这就是反差萌的含金量(不是) 第98章 犹有剑来(二)(增修) 林斐然会与谁…… “这样就找到你了。”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简单, 毫无矫饰的话,但从林斐然的嘴中说出,便仿佛换了一种味道。 如霰双眼微睁, 扬起的笑还停在唇畔,心间却并不似面上这般无动于衷。 像是迷途蜻蜓猛然撞入荷池, 转瞬飞远,徒留一片微澜涤荡, 徒留一枝孤荷轻摇。 然而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 来不及觉察便已恢复原貌。 林斐然的确只是简单回答。 当初如霰准许她直呼其名,又见到那抹雷光划过时,她便十分注意。 凡是奇异之处, 最好不要显露人前。故而若是有人在场, 她只会唤他的称谓。 没想到,这个法子用来寻人倒是极为好用。 她收回手, 少见地打量起如霰来,不禁道:“你这身打扮——” 这身打扮与他以往全然不同。 雪发全乌, 满头青丝束作马尾, 高高垂下, 却又有几缕不听话的从颊边散落,看得出是故意而为。 身上的白金袍也换做一身鸦青劲装,更显身高腿长,皮质护腕缚袖,一对银流苏从耳下坠到肩头,唇鼻之上覆有半张银面。 若不是那双桃花眼依旧熟悉凉薄,她怕是要将他认作荀飞飞了。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那个被遮在伞下的身影,疑惑问道。 “难道先前在莲台上时,旋真撑伞遮住的人不是你, 而是假扮成你的荀飞飞?” 如霰点头:“祭典之上,我不得不露面,这是原先就有的约定。 但入谷寻宝之事,亦不能叫任何人察觉,如此一来,只能暂且偷梁换柱。” 能让他亲自入谷寻的,且不说是什么天材地宝,就说寻药这一举动,便会有不少人深挖。 林斐然心中了然,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如霰立即捕捉到,下颌微扬,仍旧是他平日里的神态:“看什么?” 林斐然从未见过如霰束发的模样,此时乍一看去,这般干净利落,倒有些少年锋锐。 林斐然道:“尊主,你以前在人界游历时,也是这样的装扮吗?” 如霰低头看了一眼,抬起的面容上便浮出些不赞同。 “本尊少年时,发及肩头,风姿无双,即便是着青色,也要配上几块白玉点缀。若不是非常时期,我不会这样穿。” 别的不说,就这张脸,他肯定要大大方方露出来。 他转眼看向那只白鹿,抬起下颌点了点:“跟上罢,周围不知多少在看你,你不动,他们能在此处待到地老天荒。” 林斐然这才向四周看去,不期然捕捉到许多偷觑的视线,被她看过后,大多人讪讪收回目光,唯有一道,只是平静看来。 林斐然从未发现,卫常在的视线竟是如此无处不在。 她毫不避讳地转回头,同如霰一道向白鹿走去。 如霰所言的待到天荒地老,确然有些夸张。 几乎是在落到荒漠中的瞬间,不少宗门弟子便自发聚集一处,兀自商讨对策。 而那些过于关注她一举一动的,显然是些独来独往的散修。 她一动身,他们便跟随其后。 白鹿懵懂地盯着众人,不停在原地踱步转圈,直到林斐然向它走去时,它才扬了扬蹄子,终于挪动前行。 林斐然没有开口,也未解释,只是跟着白鹿,身后缀着一群散修。 起初,不少人试图御剑前行,或是用神行术加快步伐,但动身不到片刻,便都会狠狠坠入沙地中。 即便有人要另寻出路,也终究会走回白鹿附近。 渐渐的,众人心中明了,便也安心随行,再不作他想。 八十余人,如同一列长龙蜿蜒在黄沙之上,队尾最末,卫常在提剑而行,步伐不急不缓。 道和宫此行只入了十余人,除却满脸郁色,不与众人相依的裴瑜外,便只有九人,作为小师兄,他此时需得行在后方,为人断路。 秋瞳时不时回首看过他一眼,神色欲言又止,随后又转回头去。 行至中途,忽而有人走到身旁,低声问道:“你们是道和宫的弟子?” 卫常在转眼看去,那是一个目色极为清明的少女,只是眼下略青,唇色微白,犹有病容。 但只一眼,他便看出了这少女并非修士,而是凡人。 “是。” 他颔首回答,但并未询问,他对她为何入内并无兴趣。 “果真是,我一看这道袍便知!”少女双眼一亮,开起口来。 “我叫橙花,以前住在北原,那时便常见到你们道和宫弟子来此除妖,不过一直无缘道谢,阿婆去世后,我就和齐晨离开……” 这是个十分聒噪的少女。卫常在在心中想到。 他不认识什么齐晨、阿婆,也无心听入,却也偶尔点头应答,以免失礼。 橙花心中好感倍增,只觉得这道长面冷心热,不仅不嫌她话多,反而还频频回礼。 她转头看向后方,略带疲意的眼中忽而映出一抹光彩。 他曾经在林斐然眼中见过。 卫常在心下不免好奇,便回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衣的男子走来,面容姣好,并不寻常。 “齐晨!你找回来了?”橙花语气惊喜,音调也全然柔和下来。 那被唤作齐晨的男子很快便赶了上来。 他先是打量过卫常在一样,这才将手中的花种放入橙花手中。 橙花顿时松了口气:“这可是金乌丝的种子,若是好好培育,或许能在朝圣谷外长出扶桑木,到时,大家都不用受寒症烦扰。” 橙花仍旧话多,齐晨却并未不耐,他抬手将她发中砂砾挑拣出,又取出一瓶清药递给她。 “若是能种出扶桑木,你便是功臣,还是先自己用罢。” 橙花不置可否,她将种子放入齐晨腰侧,接过清药饮下。 暖风一吹,卫常在便嗅到一阵极苦的味道,光是闻到便舌根发麻。 前方有弟子回过头来,几乎没有细看,便蹙眉向前快走,顿时和三人拉开一段距离。 橙花饮尽清药后,眼睫微垂,随后还是向卫常在笑笑,小声道:“抱歉,这药确实太苦,没熏到你罢?” 卫常在摇头,清声道:“并无。” 齐晨睨过前方几人,信手从指间变出一枝朱栾递到她手中,转口问道:“要不要去队首,那人你也认得。” 这话说完,不仅是橙花,就连原本无意的卫常在也转眼看去。 橙花问道:“那是熟人吗?” 齐晨颔首,随后神态一边,作抿唇的正经模样,橙花双眼一亮,登时反应过来:“原来是她!” 她当然是记得林斐然的,当初在飞花会时,她被迫与人相斗,若不是林斐然与旋真,她或许还得在场中教人伤上许多次。 只是刚要动身,她便停了下来。 齐晨问道:“不去吗?” 橙花摇头,只道:“现下时机不对,我们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说。” 齐晨不置可否,他自然是以橙花的意思为准,只要她情绪好转便好。 恰在这时,卫常在突然开口:“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特别,齐晨立即抬头看去,眼中掠过一抹探究与深思。 橙花顿了一瞬,面色微红道:“我们拜过堂,如今是夫妻了。” 夫妻。 原本林斐然与他是未婚夫妻。 卫常在又开口道:“然后呢?” 橙花不大理解,但还是和善一笑,唇边露出两个酒窝。 “然后就相伴等死啊。” 齐晨:“……” 他无奈笑了一下,抬手捂住她的嘴:“谁也不会死。夫妻便是尽头,在这之后,只有夫妻。” 后面这句显然是对卫常在说的。 卫常在显然不懂橙花的幽默,他此刻十分认真,乌眸划过二人,最后落到齐晨面上。 “夫妻,并不恒久。” 这话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说出口,不知是在告诉二人,还是在告诉自己。 齐晨容色微敛,已是不悦,橙花却看向卫常在,确认他并无讥讽之意后才问道:“道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卫常在却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前方,似是在看漠漠荒际,却又好像落到一处,只是那眼神是渺然的。 飞花会前,张春和曾对他有过叮嘱,若是此番能夺得魁首,见得圣人,便一定要见疯道人。 他生前与师祖是好友,时常到道和宫中来对坐论道,然后搜刮些膏脂,满载而去。 自铁契丹书被取走后,师祖最后一抹神魂都泯然天地间,再寻不见,若要问世间谁最懂得天人合一之道,师祖之后,非这位先师好友莫属。 先前在卷轴之中,他的确也选了这位不大像圣人的圣人。 疯道人见到他时面色惊讶,围着他足足转了六圈,大喊着气运之子,随后狂笑起来。 若是常人,或许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笑声吓退,但卫常在不是常人。 所以,他只是静静看着疯道人,不制止,却也不害怕。 疯道人凑到他眼前,面上沟壑紧紧挤在一处,低声道。 “我在风中听过你的声音,幼小麻木,你举起屠刀,向他们挥去,听到你心间有乱麻生长,阴暗无光,听到你纠葛在两人之间……” 卫常在神色未变,甚至拱手行礼,乌眸无波:“前辈神通广大。” 疯道人顿觉无趣,癫的怕傻的,傻的怕疯的,疯的什么也不怕,但不喜欢对着木头开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师尊告诉你了,要与我论天人合一之道。” 疯道人挠挠身子,打量过他:“可以与你论道,但我在此间已久,十分想念烈雪酒,你赠我一壶,我便告诉你。” 哪知卫常在摇了摇头,却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疯道人一脸稀奇,上下打量着他:“你师尊的话,你竟然不听了?” 卫常在没有回答,疯道人知晓这时从他嘴中撬不出什么话,便道:“罢了,想问什么便问。” 卫常在再次行礼,声音清冷,犹如霜雪凝花。 “都说前辈可以以过往之事推测将来,我想知晓——林斐然会与谁结亲。” 疯道人双眼瞪如铜铃,眼珠子都快落出来,甚至啧啧许久,似是听闻什么天下之大谬。 “你不问秋瞳?” 卫常在不解道:“我知道她会与我成亲,何必再问……又或者,在前辈的推演中,我其实并未与她成亲?” 疯道人也不回答,只眯着一双小眼哼笑。 “我只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说,到底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卫常在并未犹豫:“第一个。” 疯道人大呼两声好,随后在原地踱步起来,十指翻动,不知在回想什么,约莫一炷香后,他终于停下。 “据我的推演,她日后会结亲,至于结亲之人是谁,我不能说—— 但肯定不是你。” 卫常在睫羽微动,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涟漪,他抬头看向疯道人,久久没有开口。 就算是疯道人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此刻也看出了他眸中变幻极快的光彩。 他抬手指向卫常在,摇头笑起来,颇有些自豪道:“这就是我为何不告诉你那人名姓,若是说了,你还不现在就将人一刀了结?” 卫常在仍旧没有开口。 疯道人咋舌:“分明接受不了 ,却还要问我,难道你以为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大笑起来:“夫君原本是你,但现在,已经改天换地了!” 卫常在缓缓闭眼,那双乌眸就此掩在其后。 疯道人看着他,笑容收回,又跃上一抹不解:“我知晓你大半的过去,也对天人合一之道略有钻研,知晓你为何如此固执。 但我并不明白,你为何不承认? 其间到底有何变数是我不知晓的?你快快告诉我,以后风吹不进,我便再也不能知晓了!” 疯道人神情急迫,卫常在却淡淡睁眼,双唇轻启。 他道:“情爱困苦,她不可入此道,我会渡她。” 疯道人笑容一僵。 他只是装疯,却忘了眼前这人实打实的不正常。 “我可告诉你,你们师祖的天人合一道的确‘无情’,却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无情’!” 还未说完,卫常在已然兀自行礼,退出此方小世界。 其实他心中仍有困惑,只是并非对林斐然那将死的夫君有惑,而是对自己。 如今发生之事,与师尊当年所言并不完全相同,秋瞳,当真是他命定之人? “道长、道长?你在想什么?” 橙花忍不住唤回卫常在的思绪。 卫常在转眼看她,略作摇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不论命定之人是否真是秋瞳,现下—— 都只能是秋瞳。 …… 白鹿依旧在前方引路,众人却不知走过多少里,回首看去,茫茫沙漠上只有一串望不到尽头的脚印。 时至此时,干渴,饥饿,疲惫交织,剑山如同一道蜃影般高悬前方,好似近在咫尺,却又迟迟摸不到边际。 不少前行的弟子互相搀扶,橙花也因为过度劳累,正伏于齐晨背上,昏昏睡去。 林斐然望过后方弟子,随后看向如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如霰点头,步伐不急不缓:“无碍,你若累了便说,夯货不惧日色,也无疲乏之感,可以载你一程。” 他此时只露了半张脸,于是那扬起的眉与弯起的眼便十分明显。 他平时与她说话时,也经常这般笑? 林斐然收回视线,摇头道:“这点路途,我还撑得住。” 这段路程对修士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难的是如何在这一成不变的荒漠中步履不停。 忽然间,那只白鹿忽而仰天看过,闪过碎光的鹿角顺势垂下几缕丝绦,它四蹄高抬,开始奔跑起来。 此行不似先前那般缓慢,白鹿也并未停留等待,此处荒漠沙地中,若无它引路,众人怕是走到死也无法踏出半步。 林斐然同样顶风而行,只是中途总忍不住向身侧看去,确认如霰并无异样后才收回目光。 “你是不是有些看轻本尊了。” 如霰心情有些复杂,他对这看护一般的目光固然受用,但心中却仍旧冒出几缕不服之意。 他不会屈居人下,更不会让人看轻。 他足尖一点,身形于沙地间晃过,犹有残影,转眼便到了最前方,离那白鹿不过数米远。 林斐然一怔,唇边竟也缓缓露出一点笑意,她动身赶至,身法同样叫人称绝,如霰转头看过,眉梢微扬,又带出些许笑意。 “身法还不错。” 林斐然开口道:“我还以为你跟不上,先前才放缓速度。” 如霰沉吟一声:“是么,这份情固然是好,现下用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分明是我在迁就你。” 林斐然看着他,呼啸的风从耳侧划过,眉眼间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现在就比一场,谁先摸到白鹿,谁才算身法极佳,迁就对方!” 她心中自有一股意气在,只是素来不显山露水,此时罕见地露出半分真容,如霰哪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 他轻飘飘回答,足下却忽而蓄力前行,束起的马尾荡在空中,没有她那般的少年气,却多了几分恣意。 “肯定是我迁就你。” 此时并无灵力加持,比的便是身法。 若是以往,林斐然绝不敢想自己竟能同神游境尊者比试。并非胆小,而是神游境修士不会给她作陪。 二人一前一后,紧追慢赶。 如霰并未因她境界低微便敷衍了事,相反,他十分认真,这是对林斐然的尊重。 烈日之下,黄沙沉闷,众人脚步拖沓,却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前方追逐,气氛并不紧张,反倒十分闲暇。 直到最后,那青色身影踏过萍踪步,以扶云直上之姿轻拍白鹿,将它吓得又快了几分。 众人:“……” 如霰回首,流苏在耳下晃过一圈,银面煜煜流光:“看来,还是我要迁就你一些。” 林斐然额角冒着细汗,望着那匹白鹿,神情虽有遗憾,却并不懊恼,她缓声道。 “总有一日,我会超过你。” 如霰扬眉:“你对每个赢你的人都说过这番话吗?” 林斐然点头:“每一个我都做到了,所以,我一定会超过你。” “超我?”如霰转回头,“神游境的你,或许可以,但现在,还是好好修行,你看,剑来择主了——” 晴空之下飞来上百柄灵剑,却并非本体,而是道道无色剑影。 它们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便将九轮圆日遮蔽,透出虚幻的虹光。 无色剑影在空中旋转划过,猛然升起一阵旋流烈风,扬起尘暴。 众人只见得漫天的黄,全然不见灵鹿白影,举步难行之时,只得盯上那抹尚且浓烈的玄色。 她一直走在众人前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为人引路,却又像是无心之举。 烈烈暴尘撒过,林斐然尚且能够窥见前路,却还是拉过如霰手腕,侧身半步走在他前方。 夯货不受尘暴侵扰,却也囿于无人发号施令,只得将尾巴拉长,从如霰腕上缠向林斐然,将两人牢牢连在一处。 模糊间,林斐然又见到数抹光影向她袭来,几乎是同时,周身剑骨烧灼发热,煜煜生辉,她登时便如一道明光亮在黄沙之间,极为醒目。 如霰忽而开口道:“那些不是剑影,是剑灵,伸手——” 林斐然下意识伸出另一手。 黄沙弥漫间,她已然看不清前路,却感觉掌心处不断划过柔软触感,似是有谁在同她相握。 她勉力睁眼看去,只见得几道虚幻身形从眼前划过,却又转瞬不见。 典籍上有载,择主之前,剑灵会前往探寻,在看中的缘主手中落上一抹流光,这被称为点星灯。 剑灵此等灵物,在臣服于缘主前,大多孤僻乖张,傲慢无礼,点星灯时也不愿叫人见到自己真容,这才布下尘暴,掩人耳目。 几息后,黄沙散去,剑影汇于天穹之下,落于剑山之顶。 白鹿站在前方,抬头望去,剑山已至。 峭壁悬崖,巍峨将倾,数百把灵剑或横或斜插于其上,昆吾、太阿两柄灵剑依旧高立峰顶,由一柄红伞为其遮云蔽日。 又听得哗啦声响,十条极长的铁索从山座坠下,猛然撞入沙土之间,绷得紧直,这便是上山的鸟径。 有人顿时了然:“原来如此,为了送择剑十人到此,竟叫我等也一起陪练,岂有此理?” 又有人望向掌心,兀自畅想:“我虽未入十人,方才却也感到一阵麻痒,难道有剑灵看中我,非要与我结缘?” 话音落,众人立即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掌心,试图从中窥见半点星辉,可惜也一无所获。 “传闻中的点星灯,便是这样吗?”有人兀自开口,顿时引去大半视线。 众人挤过,只见黄白斑驳的掌中,亮起三颗极为灿烂的星子,这等光亮,绝非黄土可掩。 “我也有!竟是两颗!” “我只有一颗。” “不知择我的是哪把剑,可不要叫人抢了先机!” 周遭之人议论纷纷,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到林斐然身上,毕竟她才是此次魁首,说不准,昆吾剑便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正在众人探究之时,林斐然望着掌心,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叫如霰名字会过电的,只有林斐然一个,因为如霰只在她眉心点过哦 第99章 犹有剑来(三) 不若翻手作云雨,以己…… 黄沙散尽, 在那方耀目的烈阳之下,剑山就这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苍翠、青碧、嶙峋、陡峭…… 一山巍峨,独坐高峰, 数百柄灵剑依旧落在剑山之上,熠熠生辉。 青山下方, 十余柄灵剑围着山座游曳不停,剑气森森, 剑山之所以悬浮, 便是凭这股足以荡平一切的剑气! 可以取剑之人望着剑山,又看向手中点出的星灯,不禁面露喜色。 所谓星灯, 其实便是灵剑本身闪耀的寒芒, 那是一种青睐与象征。 ——可她的掌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数百把名剑, 没有一柄为她而来,没有一柄为她驻足, 他们只是看过, 路过, 尘暴散尽,留下空无。 她与剑无缘。 耳边声音依旧嘈杂,林斐然却只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微光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灭去,却又再度亮起。 如霰就在她身侧,自然也看到那毫无异样的手掌。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蹙眉,随后又心生疑窦, 为何无一柄剑为她点上一星,这实在没有道理。 思忖之时,他眼睫微动,并未看向林斐然的神情,心中竟是不忍。 她是如此想要一柄剑。 漠漠黄沙,一众修士中,为何独她一人走在前方? 并非不累,并非不乏,只是不想。她不想停下脚步。 飞花会前,他曾问过她,难道当真不想夺得天下第一剑,她沉默许久才说,想的。 她的剑骨能成长至今,全凭剑心滋养,这样的人,又岂会不想? 如霰嘴唇轻抿,视线终于从她的掌心移开,慢慢落到她的面上。 她垂着头,看向掌中,神容是那般沉默,好似落了一夜雪的山头,寂静却无痕。 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是看着。 “锁链已落,是否该取剑了?” 有人忍不住开口,频频看向那道玄色身影。 魁首不动,他们又如何上山? “文然道友,快快上山!我们无法取剑,却又出不得沙漠,不得不等在此处,你再磨蹭,浪费的是我们的时间!” 有人终于不满,凑近喊了两句,不经意间看过她伸出的手掌,倏而一愣。 “文然手中竟无一星半点!” 他遏制不住惊呼起来,叫周遭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像风一样,不出片刻便传进所有人耳中,顿时炸锅。 橙花与齐晨互看一眼,有些担忧地看向林斐然的背影。 秋瞳咬唇看去,眉头微蹙,神情中也并无快意。 这一世初入道和宫时,她便仔细观察过林斐然。 弟子舍管中,她房内的灯几乎只在入睡前不久亮过几刻,其余时候,都只是一片黑暗。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林斐然去找卫常在闲聊,故而时常不在房内。 但跟踪几次后才知道,她只是在小松林练剑,卫常在才是那个时时寻她的人。 前世的林斐然并没有那么勤勉,导致秋瞳一度以为这般练剑是装给卫常在看的假象。 一日如此,或许是做戏,两日如此,也算作尽责,三日如此,是有几分毅力,可若是日日如此,那便是真的喜欢。 秋瞳如今对林斐然的感觉十分复杂,她始终记得林斐然前世对她的欺辱,那是绝不会忘却的苦痛回忆。 可这一世频频为她所救,心中那杆天平竟也晃荡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想,或许这一世与上一世的林斐然,应该要分开看待。 可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秋瞳低头看去,她的掌中只亮有一颗星,却与其他人的不同,她的这颗散着淡淡蓝光。 她知道,这是太阿剑的剑芒。 前世太阿剑一眼便选中了她,又与她相伴几十载,如今到此,也是为了把太阿取回。 飞花会前,她其实想过许多次,若是林斐然这等恶人不被任何一柄灵剑看中,无法取剑,会是何等快意? 如今设想成真,见她如此不得志,心中却又半点快意都无。 她总是会想到独自一人在小松林中练剑的林斐然。 她忽然想,数百把灵剑,哪怕有一柄为她落下半缕剑芒,该多好。 她该得一把的。 如此想的,还有裴瑜。 但她只是抱臂站在剑山之下,甚至没有回头看去。 这几日来,每每闭眼,眼前便要浮现林斐然抬手捏碎骊珠,破入问心境的画面。 当初的废人,已然同她站到了同一高度,甚至隐隐有将她甩下的趋势,多么可笑。 但裴瑜不得不承认,她心中为此生了困魇,就连取剑一事都难以在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 她终于还是回首看了林斐然一眼,眸光复杂。 “会不会出什么事?”橙花见林斐然迟迟不动,心中忧虑,却也十分感同身受。 这般希冀落空的感觉,没人比她更清楚。 “不会出事。”卫常在忽然开口。 橙花疑惑看去,只见他望向林斐然,神情不似旁人那般担忧。 “为何?”她问道。 “因为……”她是林斐然。 卫常在收回视线,缓声道:“因为,君不见……” 他说完这三个字便不再开口,听得橙花一头雾水。 视线中心,林斐然依旧站在那处,望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和,指骨微微歪斜,指根处生有薄茧,掌纹交错繁杂,两道断生纹竖下,是一双不够富贵,也不够好运的手。 她从不觉得自己被命运眷顾,所求从来艰难,要什么,便得由这双手亲自去取。 她信任这双受过千锤百炼的手。 也信任自己五指攥紧时,那股能够将自己从深渊拉出的力量。 林斐然仰头看向剑山,右手伸出,不算笔直的指骨一晃,便将凛凛丘峰全然遮盖。 “从未有人说过,未得星灯,便不可上山取剑。” 众人神情一怔,回首看去,只见那道玄色身影高高跃起,稳稳落到锁链之上。 她先是缓步而行,渐渐又快了起来,最后竟是略略俯身,向上疾驰而去。即便是风,也只能堪堪追上她的衣角。 锁链哗哗作响,在她靠近剑山之时,漫山灵剑竟都微微震颤起来,如此兵戈之音,在这漠漠黄沙中荡出一阵萧瑟之意。 林斐然的目的十分明确,她就是要取那柄天下第一剑,昆吾。 没有一柄灵剑为她点灯又如何,从来只有人御剑,没有剑控人! 锁链幅度极大地晃动起来,像是一段怒喝的波涛,要将她颠沛入海! 林斐然愈发靠近,神色也愈发冷凝认真,眼中只有那柄紫光青剑! 又听得轰然一声,四周浩荡清正的剑气直冲九霄 ,在天幕之上破开一个旋弧的云洞,露出渺远晴空。 剑山下的修士不由得凝神屏息,就好像在那剑山上奔驰的身影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是那个初初入道,一往无前,绝不落于人后的自己! 待得十里东风来,我欲乘之,扶摇直上,连破数万里! “去他的星灯!说白了,这些灵剑过往也不过是圣人手中一柄称手之剑,有圣人才有灵剑! 她既已取得魁首,便是东风至,如今凭借其上,有何不可? 夺剑,夺剑!” 呼啸的风被甩落身后,林斐然也未能听见黄沙中的呐喊,她的耳边此时只余心跳。 蓬勃,迅速。 如此猛烈,如此激昂! 她不信! 剑山之上崎岖难行,径似鸟道,只堪堪能落下一足。 林斐然借力越过,足尖碾碎几根枯草,溅起几许微尘—— 终于,她攀到山顶,落在剑前。 少女身形高挑,如一道孤高剑影横插身前,锋锐内敛。 她额角鼻尖冒着细汗,碎发被泅湿些许,双唇微张,潮热的气息从口中吐出,却泅不过那双清明的眼。 她直直看去,喉口微动,发干的喉舌终于湿润,但那鼓胀的心跳并未停下。 烈阳之下,昆吾、太阿两柄灵剑直插在一块磨刀石上,石面缝隙裂作蛛纹,却并无崩碎之意。 同样立在磨刀石上的,还有一柄为它们遮阳的红伞,伞面映下的水红色落到剑鞘边缘,带上几分锐艳。 林斐然走过去,略微歪斜的指骨落到昆吾剑剑柄之上,缓缓握住,凉润的触感落到掌心,好似握住了攻石之玉。 刹那间,四抹紫光从剑身溢出,其中两抹钻入她的双臂,另外两抹则直直击入双目—— 剑山下的修士远远看去,不由得惊叹出声。 “剑灵!果真有剑灵!” 万物有灵,更何况是常伴圣人身侧的宝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会化灵。 但朝圣谷数百年未开,众人对剑灵只有耳闻,从未亲眼得见,心中自是好奇无比。 刚才灵光乍现时,竟有一抹虚影晃过,她定然是见到了剑灵! “剑灵愿意见她,定是想认她做主,这可真是一份求不来的机缘!” “我看未必,书上也有过记载,有人曾见到剑灵真容,相谈甚欢后,还是被无情推拒,错失良缘。 可惜,没有剑灵的首肯,剑不会出鞘。” 众说纷纭之时,林斐然已经见到昆吾剑剑灵。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 眼前是一个只及腰高的幼童,容貌可爱,长发半束,眉间一点朱砂,身穿金红道袍,一副小大人模样。 但他的双眼却无瞳仁,只是一片濛濛白色。 世间只有活物才生双目。 剑灵非人非妖,亦非活物,故而并无双目,甚至大部分剑灵都只有人形,而无面貌。 像昆吾这样五官俱全,只缺一对瞳仁的剑灵,也只有他与太阿。 林斐然看着他,他也“看”着林斐然,甚至绕着她转了两圈,脆声道。 “你掌中并无星灯,更没有我的剑芒,为何敢到峰顶寻我?” 林斐然回道:“因为你在峰顶,我想取第一剑。” “来寻我的人,都想取天下第一剑,这并不特别。” 昆吾并不意外,他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在这处水月洞天中踱步。 “你是这次飞花会的魁首,我们在剑山上也看过全程,你很厉害。 而且,你有剑骨,它们被你的剑心滋养得很好。 此行参与飞花会的修士中,我也未曾见过比你剑法更好的人。” 林斐然的心怦怦跳起,却又仿佛在等待落下的那一刻。 “但是。” 昆吾剑灵继续开口,她的心也终于落下。 “但是,我一直在等待我命定的主人,就在今日,我感应到他的到来——那个人不是你。” 林斐然忽而抬起眼看去。 剑灵不懂拐弯抹角,他纵身跃到悬起的弯月上,把它当做秋千晃悠起来,声音也十分悠闲。 “速速离去罢,掌中连一点剑芒也无,便不要白费力气,记得让后面的人快一些,我已经忍不住要见主人!” 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未动,昆吾微微歪头,盲白一片的眼好似在看她。 “不走?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斐然眨眼,双唇翕合,还未开口出声,便又被他截了话头。 “即便你想要据理力争又如何?已经告诉过你,我有命定之人,何必强求?” 好熟悉的一句话。 林斐然不再开口,昆吾却已等得不耐,他抬了抬手,以无法抗拒的强力将她震出剑境! 静默间。 众人只见一道紫光闪过,原本还立在峰顶上的玄色身影骤然放开剑柄,被震退数步,堪堪停在崖边! 有人见状,心知肚明道:“她也被昆吾剑拒了。” 四周立即响起一连串的嘘声,或是惋惜或是暗喜,就在众人以为林斐然要下山时,她却只是稳住身形,走向了太阿剑。 同样伸出手,同样有四道蓝光逸出,落到她的双臂与双目之上,将她带入其中。 这是一处种满翠竹青桃的剑境。 玉雪可爱,及腰高,目无双瞳的女童倒挂在翠竹之上,正上下打量她。 “我也有命定之人,那人今日也到了此处,但不是你。” 她显然知晓林斐然方才同昆吾剑的对话,便开门见山回答,不欲与她多言。 “你走吧。” 不过几刻,林斐然再度被震退,这一次,她的右足差点踏空,细碎的沙石从崖边滑落,许久后才落到黄沙中。 众人见状更是沸腾起来,甚至有人开口:“别点这第一第二选了,数百把灵剑,退而求其次不好吗?” 旁人揶揄道:“那可是要一退再退、再退、再退——她掌中一盏星灯都无,我若是她,就赶紧下山来,绝不在山上丢脸!” 林斐然再次动作,她顺着名剑的次序,一柄一柄试过。 第三柄、第四柄、第五柄…… 直至第十柄,她甚至连剑境都进不去。 数百柄灵剑,无一柄愿意为她震颤,无一柄愿意为她出鞘。 山下沸腾的声音,竟都在这一刻沉寂下来。 林斐然仰起头,看向天幕那处被击开的云层,被震麻的掌心微微发红,兀自垂在身侧灼热起来。 百兵之中,剑为君。 剑之一物,两边刃,两面光,持剑者衡平,用剑者不私。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九州,不论文人义士,对剑总有几分偏爱,修士亦喜用剑,虽少了一缕杀伐之气,但却可以净心。 现如今无一柄出鞘,难道是她不配? 不。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配不配。 林斐然忽而轻笑。 她再次向峰顶走去,停在昆吾剑旁,忆起过往,忆起小松林间的每一道剑痕,忆起每一缕曦光。 她叹息道。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她入道和宫后学的第一句诗。 长松卧壑,历经风霜,待到机遇来时,便可直上高堂。 这也是她一直铭记在心的一句诗,此情此景吟诵,何其相符。 只是这份机遇,半点不归她。 好在,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手。 “风霜何困,明堂何在,不若翻手作云雨,以己之力,以顺我心!” 她缓缓握上剑柄,周遭灵力忽而涌动起来,吹乱她额发,吹干她的薄汗,却吹不灭她眼中那点微火! 从指尖开始,淡金辉光逐渐亮起,蔓延至手腕、双臂、脊骨…… 那是剑骨之光! 忽然间,昆吾剑猛然颤动起来,剑灵不由得呼道:“你要做什么!” 林斐然抬起眼,轻声吐出四字。 “拔剑,出鞘。” 剑山之剑,只要将其拔出鞘,便可带走。 只是若无剑灵认可,便无法出鞘,故而不得认可者,无法将剑带走。 可若是越过剑灵呢? 此前从未有此先例,但林斐然就是做了。 “停下,停下!” 昆吾剑灵大声喝止,他看向震颤的水月洞天,心下已竟掠过一抹慌乱。 “你不可能拔剑出鞘,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峰顶灵风大作,卷起少女衣角,猎猎于空中,她神容沉静,双唇紧抿,竟丝毫不退! 剑柄与剑鞘仿若纹丝合缝,不叫人破开半分。 林斐然握剑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她闭上眼,忆起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舞动,仿佛自己也融入剑身,落在每一缕风中。 剑颤之音越发快速,而她周身金芒也越发醒目—— 终于,在回忆某一刻拔剑挥斩时,手中忽然松快几许,一声剑鸣震颤天际,昆吾剑出! 凛冽的剑纹篆刻剑身,边刃光芒流转,落到林斐然眼中。 她静静看着,忽而笑道。 “你看,这不就拔出了吗。” 第100章 犹有剑来(四) 择剑 “……” 昆吾剑灵站在水月洞天之中, 一时无言,虽无眼瞳,但那一双纯白的眼却显然是看向林斐然。 他不由得怔愣起来。 昆吾是千年前坐化的剑圣遗物, 随其游历天下时,他已然化作剑灵, 不过那时只是一团蒙昧灵识。 直至剑圣坐化,昆吾剑散落于朝圣谷中, 得了此处灵气滋养, 才渐渐有了身形,生出人面。 剑灵亦是天地滋养出的灵物,故而某日于谷中修行时, 他有感于天地, 得知新主将至,遂在此等待。 新主气机浩荡, 在见到他的瞬间,他便能将其认出。 等待百年, 他不是没见过强行拔剑, 欲图成为剑主之人, 但终究不过痴心妄想。 他是剑灵,他便是剑,剑便是他,若无他的认可,谁也无法叫剑出鞘。 可今日,眼前这人却做到了 为何。 “这不可能。”童音清脆,却又十分迷惘,他不由得喃喃出声。 “我是剑灵。” 林斐然听得一清二楚,她仿佛透过日色, 看到了剑内怔愣的小童,忽而开口道。 “在你之前,剑圣用此数百年,拔剑不知几何,难道有了你,它反倒无法出鞘了吗。 剑是剑,灵是灵,你们或许一体,却从来不是一物。” 剑灵垂下眼,竟哑口无言。 昆吾已然露出三寸剑光,但林斐然并未停下,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剑鞘,直接将昆吾剑从磨刀石中取出,于是石上裂纹更甚。 她旋身将剑拔出大半,对日而观,眼底紫光渐显,竟在那张沉静的面上涂出几许肆意! 藏谷多年的昆吾终于现世,紫气东来,灵流旋动,那般光华滑落至每一位仰头观望的修士眼中。 他们向此处看来,艳羡、痴迷、遗憾、后悔,种种神色轮番流转,却无法在持剑之人面上映照出一丝狂喜与激动。 林斐然只是在看剑。 对日而观,也不过是为了看得更加清楚。 她是为了寻一柄合手的剑而来,天下第一剑位于前列,所以她选了它,仅此而已。 她仔细看过刃锋,刃面,确认过剑长,随后合剑回鞘。 就在众人以为她终于要下山时,她又走向了太阿剑。 顷刻间,剑境内的剑灵从竹林上跃下,足下剑纹立即铺展,以此稳住太阿剑。 “你已经拔出昆吾了!” 她娇斥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后退两步,她也要等待她的主人,如何能像昆吾那般被窝囊拔出! 林斐然兀自点头,神色不变:“是拔出来了,但这不意味着我选了它。” 何其桀骜,何其狂悖! 原本沉默的昆吾剑灵如同被踩到长尾,一跳三尺高:“你什么意思!吾乃天下第一剑,岂轮得到你来择选!” 林斐然转眸看过昆吾剑一眼,伸手握上太阿剑柄,忽而一笑。 “天下第一剑,不过是天下人封的,但天下人何其多,难道就人人认可?就方才看来,也不过如此。 若我满意,岂会再拔太阿剑?” 昆吾剑灵哪里与人如此辩经过,顿时气个倒仰。 山下修士:“……” 像是诡辩,却又不无道理。 人群中传出一声极为明显的轻笑,周遭之人转眼看去,却见发笑之人正是先前与林斐然同行的银面人。 他面容被遮掩大半,但是何心绪,那弯起的双眸与舒展的眉目已有揭示。 他不顾旁人投来的目光,兀自说道:“真是舌灿莲花。” 可惜,对他时便一根草都吐露不出,木讷得很。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只有笑意,不见一丝憾然。 卫常在望向此处,面色并无不快,他的掌中亮着数十颗星,其中一颗便泛着耀目的紫。 昆吾被他取走,或是被林斐然取走,并无不同,只是他或许得思索一番,如何向师尊交代。 不远处的秋瞳却有些讶异,她微微拢着手掌,看了卫常在一眼,又看向剑山,唇角微抿。 “等一等。”有人开口,“她难道还要取第二柄剑?” “是否不合规矩?” “并无不可,只说魁首选过后,才到第二人择剑,且从未说过一人只能取一柄。若我有她这般威能,定然选上十余柄!” 就在众人争议之时,林斐然依照先前取剑之法,眸中金光乍现,周身剑骨再度亮起。 灵风卷过昆吾与太阿,并不锐利,却势无可挡。 太阿剑灵立于其中,纵然剑纹已然延展至整个剑境,叮然一声后,一道金光划过,寸寸没过剑纹,于剑境中升起一轮明日—— 太阿已然出鞘半寸,蕴于刺目的日色下,勾出一寸碧蓝之色。 何为剑。 何为剑灵。 何为持剑人。 在这一刻,俱已明晰。 她随手将昆吾插于腿边,再度将太阿拔出,细细观过刃边蓝光,剑身长短,随后回剑入鞘,走向第三柄。 现下已经不止修士,就连这满山剑灵也哄然起来。 寒剑叮声震颤,不断有虚影从剑身散出。 从不现身的剑灵,竟都在这一刻出现,他们一并望向林斐然,目光渺远。 林斐然握住第三柄剑。 第三柄名为苍山,鞘身极窄,入手薄凉,隐有鸣金之音。素来有寒山飞孤影,惊鸿一线间的美誉。 甫一入手,它便立即震颤起来,如蜂鸟挥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 林斐然握得极稳,她开口问道:“他们是有命定之人,你呢,你也有命定之主?” 这也是林斐然无法想通的地方。 若说昆吾与太阿是卫常在与秋瞳的命定之剑,那这满山灵剑,难道都已有主?为何都不愿同她归去? 下一瞬,林斐然便入了剑境。 悬崖拍浪,礁石嶙峋,一位青年坐在石间,双手抱臂,肌肉虬结。 与昆吾、太阿不同,他面上空白一片,五官皆无,只有两笔巨大的墨痕在面上交叉而过。 他转头对向林斐然,虽无嘴唇,却仍有声音传来。 “除却他们二位受天地感召外,我们并无命定之主。 之所以不选你作主,只是因为你不够强。 天下名剑皆在此处,先主人纵然不如昆吾剑圣那般有名,却也独有浩然威势,绝非泛泛之辈。” 林斐然抬眼看去,并不多言。 苍山剑灵又道:“凡是能入朝圣谷者,皆身负大机缘。 剑灵虽无双目,却可以窥见天地气运流转,择主,靠的便是这抹无痕之气。 昆吾与太阿今日同动,便是感受到了那阵磅礴气运,旁人虽不如那二人,却也尚可。 只有你,极其不同。 你周身气运只余一缕,细细如青烟,将断未断,能夺得魁首,已是出人意料,又如何有这份气运能把持灵剑?” 沧浪拍岸,涛声如昨。 “原来如此。”林斐然望向宽阔的海面,松了松右手,只道,“多谢你如实告知。” 苍山剑灵微怔,下一刻,她便已从剑境中退出,神思归位,握剑的手缓缓收紧,掌中金光现。 “不过,今日并非你们择主,而是我择剑。” 下一刻,苍山出鞘,剑吟渺远,犹如雄鹰高唳! 林斐然未曾犹豫,同样对日看过剑刃、剑身、剑锋,随后收剑回鞘,挂在腰间,向第四柄走去。 她当真是在择剑。 众人此时此刻才有了切实感受。 百年难得一遇的灵剑,在她手中仿若毫不值钱的野花野草,随手摘过,看过,便可放下。 第四柄,轻灵笔直,身如矫龙,世间第一快的凌风剑出鞘; 第五柄,寒重无锋,一刃劈山的搬山剑出鞘; 第六柄长渊、第七柄霁雪、第八柄凌绝顶、第九柄铁矩,直至第十柄,玄铁铸就的蔽日长剑也被沉沉拔出,划出一道古朴的暗光! 不过几刻,天下十柄名剑便尽在她手! “你、你当真要将所有名剑收入囊中!”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跃上锁链,疾行几步,却又不得不停下。 须得等前一人择过剑,后一人才能上剑山,现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 谁让她是魁首! 林斐然并未看他,也并未就此罢手,她正要走向第十一柄剑,山下荒漠便骤然震动起来。 她俯身看去,一道巨大的黄沙旋涡汇聚于剑山之下,旋眼处则是深不见底的黑。 四周修士面色突变,离得远的纷纷后退,离得近的便立即跃到锁链之上。 那只白鹿似是未曾料到此番惊变,双角光芒大盛,四周黄沙便如浪涛般高高掀起,又重重扑下,须臾间便将黑洞掩埋封禁。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是两个呼吸间。 荒漠中倏而恢复平静,众人却不敢轻举妄动,那头白鹿也焦躁得四处踱步。 林斐然站在剑山边缘,只静静看着山下,默然不言,手却缓缓放到剑柄之上。 如霰立在锁链之上,望向林斐然的目光却不似先前那般悠然。 他总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对。 平静不过几息,沙流再度窸窣滑动起来,似有什么在沙下蠕动。 白鹿呦呦鸣过一声,垂下鹿首,角光再次亮起,与此同时,几道微不可察暗芒从天际坠下—— 是灵箭! 林斐然足下雷光乍起,拔剑出鞘,却终究是慢了一步,她赶至白鹿身前时,只堪堪将尾后几支长箭斩落,为首那支迅速射穿鹿角,威势之足,竟将白鹿狠狠钉入沙地之中! 它痛苦地长吟几声,四蹄乱晃,角光虽未灭去,却也只是若隐若现。 正在这无人防备之时,沙下巨物破土而出,竟是一只头顶异角,口涎横流,身覆石盔的蛟蛇! 有人立即认出:“这是被困于谷内的妖兽,它怎么会出现在此?难道我们其实在沼泽地中?” 白鹿闻言鸣啼几声,以示清白,可惜无人理睬,诸位弟子都自顾自猜测起来。 “或许这也是圣人考验!道友们,区区一只蛟蛇,合众人之力,难道不能将它拿下!” “拔剑斩妖兽!” 如此群情激愤之时,蛟蛇甩了甩头,涎液四滴,所落之处,俱是一阵青烟起! 周遭修士并未惧怕,他们或是拔剑出鞘,或是祭出符箓,掐诀结印,蓄势待发—— 那只蛟蛇并未理睬众人,它直直扬起,耳鳍大张,一对漆黑竖瞳划过众人后,紧紧锁定林斐然。 它仰头嘶吼一声,鳞上淤泥滑落,在这黄沙上落下点点黑斑。 它俯下身子,越过众人,毫不犹豫地攻向林斐然! 林斐然心下不解,却也早已拔腿奔逃,远离白鹿。 只听得砰然一声,她原本所在之处被蛟蛇砸压,震起尘暴一片,满天昏黄。 热血上头的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只怔愣地看着沙影之后,那两道缠斗一处的黑影。 “别愣着了,快上!” 有人提剑奔入黄沙,其余人也不再犹豫,提剑同去。 只是蛟蛇翻动不停,黄沙不止,如此一头钻入,反倒看不见那两抹黑影身在何处,一时抓瞎起来。 林斐然旋身躲过甩来的口涎,忙于应对,无暇思考远在沼泽地中的妖兽如何会来到剑山之下。 这条蛟蛇不知在朝圣谷待了多久,汲取多少灵力,光看那庞大而灵活的身形,以及那足以做盔甲的厚鳞,便知此战不易。 她小心应对,如此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后,渐渐发现些许不对劲。 这只蛟蛇一直在攻击她的手。 她垂目扫过一眼,在心中否决了这个猜想。 与其说攻向她的手,不如说是攻向她手中的剑。 她缓缓道:“你也觉得,这些剑不该握在我手中?” 蛟蛇竟再度嘶吼一声,以作应答。 周遭凉风四起,扬起的尘暴便都散开,视线顿时清明。 握剑茫然的修士回首看去,这才发现出手的是那银面人。 他的手悬于身前,手中法阵大亮,以一阵无可抵挡的倾轧之力将所有尘暴按下,只余风中藏着的一抹冷香。 他并不在意众人的视线,只紧紧望向蛟蛇所在之处,但没有出手,只是看着。 蛟蛇嘶鸣,耳鳍抖动,那是一种无言的认同。 它的确是为林斐然手中的灵剑而来,它要把剑从她手中取走。 这是它领的命令! 林斐然眼神越发冷静,她手中握着的是极为适合施展快剑的凌风剑。 凌风纤长而轻灵,剑刃处并非寻常一般的薄刃,而是在刃边磨有一道圆弧,别人出上一招,凌风剑可出三式。 但还是不够。 凌风剑够快,却不够重,她需要的是更为强劲,更为霸道,更加一往无前的灵剑! 林斐然突然停了下来,仰首看向蛟蛇,双手缓缓抚上身侧挂着的灵剑,忽而道。 “原本还苦恼,择剑后要如何试剑,你却来了,来得正是时候。” 她将凌风剑转过一圈,顺势握住剑柄,直直射回剑山之上,震出一声嗡鸣。 “凌风剑,不合我手!” 凌风剑灵顿时气得跳脚。 方才林斐然施展出的快剑,颇有先主人遗风,快而利,平而锐,如蜂鸟挥翅,如臂指使,迅猛之余竟也极为畅快! 他早已沉醉其中,此时骤然被弃,心中难免生出一阵空落之感,又在此时被她说上一句不合手,气愤之余更是添上一抹委屈。 林斐然并不知晓剑灵心中曲折,只以为凌风剑未被她选中,剑灵心中或许松了口气。 她对着蛟蛇道:“猜一猜,接下来我要选哪把剑,是天下第六的长渊,还是寒光飞影的苍山?” 她双手交叉,自身侧拔出长渊与苍山,其余修士看得心头一紧,卫常在却平了眉眼,静静地看着她。 林斐然直朝蛟蛇奔去,右手苍山剑先出,一剑劈上肉甲,犹如飞鸿照影,寒气四溢,但一声铮鸣后,苍山似是受不住这打法,震颤起来。 她一个旋身绕道蛟蛇身后,将苍山剑扔到剑山之上。 “太软,不要!” 剑境中,苍山剑灵倏地从礁石间站起,若是他有五官,想必此时会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他没有,于是面上交叉的两笔墨痕顿时扭曲,弯成波浪线条。 送走苍山后,林斐然立即将左手的长渊剑换到右手,从蛟蛇后方踏上,顺着它的石盔一路疾行,跃至生有异角的头顶,猛刺而入,但只堪堪入了半寸。 下一刻,蛟蛇甩首猛啸,震彻荒漠。 林斐然立即从顶上跃下,落入黄沙之中,起身时又将长渊扔回剑山。 “太钝,不要!” 长渊剑灵气得倒仰,在剑境里指着她,却说不出半个字。 蛟蛇彻底被她激怒,也不再顾着夺剑,满心满眼便是要取她性命,于是旋身回首,长有骨刺的长尾横扫而过,击出一阵破空之响! 林斐然顺手拔出太阿,顷刻间,一声凤鸣率先荡过荒漠,震彻众人神台,凛然剑气所过之处,挥出一道盈蓝之光,凝出朵朵霜花。 仅仅是剑气涤荡,便将蛟蛇逼退半步! 林斐然不再顿步,右手利落挽过剑花,旋身而过,先是打出快剑,又以劈、斩、刺、挑之势或进或退,与其周旋,这般基础剑招很快便在蛇身之上劈出道道刻痕,顷刻见血。 好剑! 她在心中感慨,直至蛟蛇张口衔来之时,紫黑色信子吐出,毒涎滴下,正是一张血盆大口! 林斐然半步未退,举剑前行,直朝那足以吞云吐日的大口而去,霎时间,凤鸣声更盛,可却不像是激荡之音,反倒像是在呼停。 林斐然手中长剑一斜,堪堪擦过蛟蛇嘴角,斩破一片薄膜。 “空有傲气,却无侠胆,太弱,不要!” 那众人哄抢的名剑太阿,毫不留情被她扔回,直直插入山巅,嗡鸣不止。 太阿剑灵立于剑境内,稍稍喘|息,双手微颤,她看向剑外世界,张口欲言。 她与太阿并非空有傲气。 她与太阿并非毫无胆量。 她只是太久没有这般酣战,她只是太过激奋! 她想要同林斐然说一句再来,可却张不开口,她有自己的剑主,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斐然拔出一柄又一柄灵剑。 林斐然懂得驯剑。 当初那柄极恶、极阴的邪剑都能被她舞得醺醺然,更何况是这些翘首以盼,等待许久的灵剑。 与此等懂剑之人共舞,只会是剑生一大乐事,纵然气运不足又如何? 十余位剑灵好似全然忘记先前是如何将她拒之门外,此时心中竟都升起一抹渴望。 择我为剑! 择我为剑! 他们没有开口,林斐然自然也不知晓。 她再次躲过一击,腰侧长剑一柄柄拔出—— 搬山、霁雪、凌绝顶,甚至是厚重的铁矩剑,把把出鞘,却又在下一刻被她踢出战场,不甘地陷回剑山青石之中。 “太脆,不要!” “太柔,不要!” “太轻,不要!” 挂在腰间的灵剑,逐步被送回剑山之上,如弃敝履。 剑灵暗暗期盼的心终于从高处狠狠坠落,砸出一片无声的后悔。 后悔在林斐然最初择剑之时,没有一口答应! 她到底要一柄什么样的剑? 到底什么样的剑才算合手? 她现在只余一柄昆吾剑未曾拔出。难道兜兜转转,仍旧是昆吾? 不止其他剑灵,就连昆吾剑灵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昆吾剑够锐、够重、够快、够韧,够刚,几乎满足她先前所言的所有条件! 昆吾剑灵心中竟然摇摆起来。 与那未曾谋面的剑主相比,他现在显然更看得上林斐然。 若是接受她,又会如何? 拔剑、出鞘!他会让她看看,什么才叫天下第一剑! 蛟蛇再度横尾扫过,林斐然终于彻底将昆吾剑拔出—— 并无剑鸣,并无刃光,但好似有雪落下,也只有雪落下。 一切都安静下来,纷纷沉浸在这一片暗紫的夜雪中。 林斐然抬剑挡下这沉重一击,几乎毫不费力地,手中剑刃嵌入蛇尾。 她垂眸扫过一眼,随后将剑拔出,手腕转动间,剑身顿时自掌心到手背绕过一圈,随后被她反手握住,旋身劈下—— 熟悉之人都知晓,林斐然爱用这断剑式,但这一招其实是由刀法演变而来,能更好发挥她的气力。 刀比剑长,比剑厚,所以用上寻常长剑时,她会觉得不顺手。 短一寸,便要将她蕴出气力削减十分。 此刻也一样。 原本可以断尾的一招,只堪堪斩去一半。 “太短,不要。” 正在昆吾剑灵沾沾自喜,昂首挺胸时,剑身猛然一晃,它也被送回剑山,落入红伞之下。 昆吾剑灵笑容一僵,被这短之一字击得久久不能回神。 “剑要这么长做什么!你就不能向前两步!” 他忍不住开口,童音清脆,一点威胁都无。 林斐然无暇听他跳脚,剑已送出,手中空空如也,蛇尾甩来之时,她只得抬臂而挡,霎时间被击退数米,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寸深的长痕。 腰间已无宝剑,衣衫撕裂大半,露出臂间修长流畅的线条,她迎风而立,目视蛟蛇,抬掌而上。 “还有谁能与我共同对敌!” 安静无风,剑山上没有半点声响。 她继续开口:“谁愿与我共同对敌!” 蛟蛇早被激怒,此时发了狂一般向林斐然冲去,呼出的腥风满面,令人眼辣,她立即后撤半步,并非躲离,而是迎战之姿 “谁敢与我共同对敌!” 铮然一声,似有利器破风而来,林斐然并未回头,她旋身抬手接住,垂眸看过,竟是那把为昆吾、太阿遮阳的红伞! 这抹红尤为沉静,却也艳丽。 边缘由镂空流银镶制,十二根洁白的伞骨从外汇拢于中,转折处圆润,复又向下延伸为一根极长的伞柄。 伞柄并不似寻常纸伞那般纤细,而是一掌圈起,刚好能握住的围度,细细看去,其上又竖裂一道极长的细缝。 缝里幽黑,又有一抹寒光闪过。 再向下看去,伞柄末端处刻有繁纹,恰如剑柄、刀柄之流。 她抬手握上那状似剑柄的末端,向外一动,一把细长银刀便沿着裂缝而出,重现天日。 刀刃细长而头微弯,刀柄足有五寸,刀身长四尺有余。 林斐然横臂而握,整把刀竟恰巧与她双肩同高,这样合手的长度,如同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 她侧目看去,刀身平滑,犹如明镜,刃面甚至能映出她凌乱的额发。 刀柄处又有数条两寸长的苍劲红纹延伸而出,如梅如松,在这亮滑如银的刀身上现着重影。 “好!” 刀又如何,剑又如何! 她提刀而上,刀面如镜光滑,刀把如银鲜亮,一道火烧纹自刀背蔓延而下,古朴华丽。 一招起,直斩下,刀锋深深陷入蛟蛇长尾,如镜的刃面映出内里狰狞的筋骨,再下一刻,长尾断开,滚落在地,血染黄沙。 “够利!” 蛟蛇咆哮,已然是杀红了眼,旋身摆尾,如百年老树般粗壮皱裂的尾巴直冲而来! 林斐然向上跃起,落到那尾骨上,即使晃荡,她也稳住了身形,毫不犹豫地抬刀刺下,刀身纤长,直透而入,插过块块摆合的尾骨,如同运转的齿轮被强制止停,骨头搅动着精铁,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再一用力,那乱甩的长尾便被钉入黄沙,她翻身而下,刀锋顺着右切,砍瓜般将尾巴卸了下来。 “够刚!” 蛟蛇发出一声悲鸣,似是已知败局,逃也不愿,非得报上此仇,登时冲着林斐然碾压而来,一瞬间灵力大涨,火光喷出,竟要鱼死网破! 空气灼热,在一众修士惊讶的目光中,林斐然冲将上去,漫天火光遮蔽视野,只余两抹残影。 几息后,火光再次晃动起来,蛟蛇悲鸣不再,在灼烧后的烟尘中,一道沙哑的声音传出。 “一往无前,比我更快,够胆!” 日光大盛,少女右手持刀,左手撑伞,自灼火中走出,面有黑灰,衣衫褴褛,却不掩其势。 伞过之处,明火竟都团团灭去,只余几缕青烟冲上云霄。 火势后,蛟首落地,筋骨相连处竟平如滑石,可见锋刃之利。 林斐然放开左手,红伞缓缓悬浮于头顶,为她遮去烈日。 她横刀在前,仔细看过,却见边刃忽变,本是单刃之刀,却骤然化作双刃之剑。 刃面依旧如镜,映照着她讶异的双眸。 倏而,几缕灵光从剑身逸出,两抹落到她的双臂,两抹落入她的眼中,一如先前见剑灵之时。 剑境中繁花纷纷漠漠,似是一方庭院,院中有小桥流水,淙淙而过。 而在桥的那边,正立着一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未免误会,改了一下末尾 这把伞剑差不多有一米五这么长,又好用,又好看,林斐然背在身后飒飒的 100-105 第101章 犹有剑来(五) “剑是你的了!”…… 那是一道极为窈窕的身形。 庭院中除却堆在墙角的细小繁花外, 更多的是不算高大的红枫。 片片挺立,叶叶分离。 如同画中之景,如同烈火烹烧。 她便孤身站在红枫之下。 臂间赤帛环绕, 本该温婉,却又着一身红袍劲装, 右臂处缚着玄色皮甲,一头青丝编作长辫垂在身后。 她手中正把玩着几片枫叶, 听到声响, 于是回过头来。 面上罩着锦布,从额角垂落至下颌,布面以墨笔画了一个圈, 遮住其后并无五官的面容。 剑灵转头面向林斐然, 她并未率先开口,两人只是这般隔溪相望。 片刻后, 林斐然先行过一礼,开口道。 “晚辈……” 她停顿片刻, 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晚辈林斐然, 今日一战, 多谢剑灵前辈助阵。” 对面仍未传来声音,林斐然直起身看去,却见她抬腿缓缓走来。 踏过石桥,越过清溪,站在桥尾处,距她大抵五步远,像是在打量她。 “林斐然?” 她开了口,缓缓念着她的名字。 “斐然卓绝的斐然?” 林斐然颔首:“是。” 剑灵微微点头,柔和的声线中听不出情绪:“是个好名字。” 林斐然此时已不再抗拒, 她坦然应下:“父母取就,确然不差。” 剑灵轻笑一声,向她踱步而来,声音悠悠。 “先前十柄灵剑尽在你手,却为何又把把遗弃,天下没有完美无缺的剑。” 林斐然仍旧不卑不亢,道:“我也并非完美无缺的人,只是想寻一柄称手的剑罢了。” 剑灵又道:“你连它们都看不上,连它们都不合手,我一柄无名兵武,你当真觉得好用?” 林斐然直直看去,眸光平和:“我也只是一个无名之人。” 剑灵忽然大笑起来,长辫在腰后晃动,自有一派洒脱。 “好一个无名之人。你很会说话。” 这个评价,林斐然并不能苟同,她向来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会说些人人懒得听闻的小道理,算不得会说话。 于是她没有应下,只转眼打量院景。 “没有想到,立于山顶的伞,竟也是一柄灵剑,或是一把灵刀。” 她停顿一瞬,补了一句。 剑灵走到她身前,只隔了一步的距离:“剑山之上自然都是剑。先主人手巧,是以我可为刀,亦可为剑——但你确定要选我? 方才你那般壮举,除却苍山、凌风一流已然甘心为你驱使外,就连昆吾与太阿都生出动摇之心,若你现在回头,任何一柄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林斐然眼神清明,并未被这话语动摇,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从始至终,我都是为了寻一柄合手的剑,我觉得你很合适。” 剑灵尾音微扬:“就因为我够刚、够韧、够长?” 林斐然点头。 周遭无风,剑灵的面帘却微微晃动起来,她的声音也微微沉下。 “那你知晓,我为何应召而来吗?” 未待林斐然开口,她便含笑道:“因为在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你与先主人很像。” 林斐然微怔,想起那场百剑齐出的尘暴,以及空空如也的掌心,竟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那为什么,没在我的掌心点一盏星灯?” 剑灵脚步一顿,她转头对向林斐然,声音竟有些飘渺。 “因为,我不是一柄长命之剑。我之持剑人,注定要与天命相斗,你如此年幼,何必叫你滚入此间。” 林斐然又问:“那方才又为何助我?” 面帘之下,她的声音和缓,传出一声轻叹。 “因为,不忍见你孤身于此。” 便是英雄惜英雄,一道孤影落下,如何不叫人动容? 林斐然抬眼看去,眼睫微动。 “……多谢你。” 剑灵叹惋摇头。 林斐然继续道:“不过,你大可将剑芒落入我掌中,我不畏惧天命。 弱者求强,病者求生。 我以为,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在和天斗了。” 剑灵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如此年纪,竟生出这般感触,可见素来多波折…… “好一个与天斗。你是哪门哪派弟子?” 林斐然也不遮掩:“原先是道和宫弟子,现下无门无派,在妖界过活,如若前辈随我离开,便得到妖界。” 不少剑灵仍对妖族有所偏见,更不愿到妖界常住,她不想行欺瞒之举。 剑灵听过后,果真沉默起来。 良久,她幽幽叹气。 “从人界被逼至妖界,定然历经过诸多不易,你还这般小……” 原以为剑灵会不喜,却没想到是这般感慨。 “既如此——” 她语气一变,抬起手,一簇枫叶般的火焰燃于指尖,悬于林斐然手腕上。 一点火星落下,并不滚烫,反倒如秋阳般温暖。 “你的气机只余轻烟一缕,我的运道也只剩剑格一处,短命人配短命剑,向死而生,此番共道!” 指尖火焰篷然,她抬手从林斐然眼上灼烧而过,并不炙痛。 “剑是你的了!” 双眼无事,林斐然却感到一阵难言的灼热自筋骨间吹起,初时只是一点,片刻后便燎遍周身! 如同铸剑一般,坚韧的精铁在这猛火下融化,她的剑骨也好似软淌。 热意蒸腾,剑灵并指弯钩,在她周身各处击点起来! “何为剑骨? 剑骨并非脊柱中那一两段,而是遍布全身,埋藏于每一块骨头下! 就像抽条的青竹,每一段竹节间都长有细小的竹苞,春雨一落,这苞便会迅速抽长枝条,横亘而出。 剑骨就是这样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很多人爱戏称它为反骨!” “你这样的剑骨,百年难得一见,他们竟因为这一缕不甚重要的气机放弃,实乃愚蠢。 见你第一眼时我便知道,你是最好的。” 林斐然咬唇忍下,好似当真有“竹苞”膨胀抽发,那般声音响彻耳畔,手与腿不自觉抽动起来,眼前道道金光闪过,周身灵力涌向百骸—— 她的剑骨仿若比之前更为坚韧,固若金汤! 铸骨之余,林斐然忽然开口。 “晚辈初出茅庐,见识短浅,敢问前辈剑名?” 荒漠之中,神思被拉入剑境的林斐然猛然睁眼,恰在此时,她听到剑灵的声音。 “我之剑名,金澜。” …… 额角薄汗汇聚一处,沿着下颌滴落,重重坠入沙土之间。 林斐然抬起眼,周身筋骨骤松,她将手中长剑合入剑柄之内,不算笔直的指骨缓缓抚过伞身。 绯色伞面之上,溅着几许金斑,正在日色下煜煜生辉。 她低声道:“金澜。” 这便是她的剑了。 择剑后,剑灵为持剑人锻骨,便意味着两相定契。 林斐然作为魁首,本不该选这样一柄无名无姓的剑,四周修士心中不甚理解,但在见过先前那一战后,此刻唯余艳羡。 天下名剑不知凡几,但未必把把都能够收录名剑谱。 这柄伞剑能够落到朝圣谷,便已不算俗流,又有此等威势,竟隐隐压过昆吾剑,如何不叫人眼红! 可谁又能想到,竟有伞中藏剑这等奇事! 林斐然作为魁首,既已择剑,那第二人便得跟上。 裴瑜看过她,不再迟疑,翻身踏上锁链,同样直奔昆吾而去! 林斐然并不在意,她喘|息着,转身朝荒漠中的那只白鹿走去。 一边走,一边翻出一件雪色皮甲束套穿戴在身,暗扣系于胸前,如此便可将红伞背负身后。 白鹿见她前来,四蹄高扬,却无法翻身,只得惊惧地向后挪动。 林斐然脚步微顿,便再未上前,只弯身将地上残箭捡起。 这几支箭如此及时,自然是为了挡住白鹿,不叫它压下蛟蛇,而蛟蛇又是为自己而来,射箭之人是何心思,一目了然。 起身时,身后传来一阵冷香,未曾回头,她便知晓是如霰。 “射箭之人是谁,有想法吗?” 他当然知晓林斐然此举为何,于是缓步走到她身侧,打量着这几支断箭。 林斐然垂目沉思,笃定道:“有。” 何止是有。 在知晓蛟蛇是为了阻止自己夺剑的瞬间,她心中便浮现一个人。 张春和。 箭术出神入化,又有夺下昆吾剑之心的,唯他一人。 但仍旧说不通。 他如何知晓谷中发生何事?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出手?他修的并非御兽一道,又如何驱使蛟蛇,甚至如臂指使? 林斐然神思散开,却始终理不出一丝头绪。 “抬头。”如霰忽而开口,声音微凉。 林斐然抬头看去,原本白皙的面上沾满尘沙,留有烟灰,又因为方才剑灵为她锻骨,出了薄汗,现下她的面容便如一幅打翻的水墨画,叫人不忍直视。 如霰抬手一晃,十分熟稔地给她喂了颗丹药,随后抛去一道白影,她立即抬手接过,手中正是一张沾湿清泉的丝帕。 “与其愁眉苦脸,想破脑袋,不如专注当下之事,擦一擦你的花脸。” 言罢,他还翻出一面光滑铜镜,让她看个清楚。 林斐然觑见镜中人,面色一红,立即道了声谢后,接过丝帕,埋头擦洗起来。 如霰看过她一眼,双手抱臂,长腿一迈便走向白鹿。 它同样有些惊惧,却在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停止挣扎。 横一刀,竖也一刀。 与其流血过多而死,不如埋首于花下,也算善尽此生。 林斐然:“……” 倒也不必如此。 如霰本就高挑,如此抱臂俯视,竟好似玉山将倾之状。 他察看片刻后,屈膝半蹲,衣摆散开,果不其然,腿上金环依旧。 林斐然不由得多看几眼。 并非有狎昵之心,而是心中有所猜测。 她先前以为这些金环只是配饰,但现下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如霰抬手,不顾它痛得哼鸣,以一种医者无情之势将箭从鹿角拔出,又快又准。 他转身看向林斐然:“过来。” 林斐然还在擦脸,闻言走到他身侧,微微倾身:“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他把手中的断箭与药膏一并递给她,从善如流:“没什么不对,只是它伤得太重,撑不过两刻钟。” “什么!” 林斐然心中一骇,竟想也未想,径直从他手中接过,随后将箭收入芥子袋,倒出些许膏药,涂抹到鹿角上。 如霰就这般半蹲在侧,右手托着下颌,看她上药。 他其实并非这般好管闲事之人,但林斐然是。 所以他不介意有此举手之劳。 看过片刻,他的目光从鹿角移到林斐然脸上,盯了几息,又向后移到那柄红伞上。 饶是他,也未曾听闻伞剑传言,更不知晓是何方圣人所留。 但方才远远观过刃光与剑气,足以表明这是一柄极好的宝器。 他忽然道:“即便你此次未能成功取剑,也不代表你不够强。” 药已上完,林斐然收回手,那白鹿知晓二人意思,也不再挣扎,只瞪着一双鹿眼看去。 她沉默一瞬,这一瞬极为短促,若不细究,几乎无人发现。 “我知道。” 声音如常,并无异状。 “群剑拒不出鞘时,你望向天际,是在想什么?”他微微靠近,吐息穿过她的侧颊—— 作者有话说:如霰:这是什么?花猫—— 今天比较短小 第102章 云魂雨魄(一) “是夫妻好,还是道友…… 在想什么? 林斐然一怔, 还以为他会问伞剑之事,可他没有,反倒问出这连她都快忘却的瞬间。 原本想好的说辞堵在喉间, 一时无言。 她以前从不知晓,如霰有如此刨根问底的好奇之心。 他虽是一界之尊, 实则并不爱管事,为人也颇为散漫, 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好似世间已无引人之事,就连行止宫中收藏的珍宝,他也只是偶尔摩挲, 甚少去看。 在此世间, 他只关注两件事。 其一,是他自己。 其二, 是朝圣谷的灵草。 他自己便不必说,能在屋中装上一整面镜墙, 用以自赏之人, 又岂会厌烦自己? 至于外物, 唯有在提及朝圣谷灵草一事时,才能见他掀起眼皮,露出几分兴味。 在他眼中,才真正是一切如轻烟,随风而已。 林斐然收回视线。 她向来不善于将埋藏之心剖于人前,也以为如霰只是兴致乍起,随口一问,便答道。 “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遐思。” “……” 周遭除却剑山上传来的惊呼外, 便连沉默的风声都无。 如霰没有开口追问。 他只是看着她,盯着她,眸中掠过一抹幽微的光。 林斐然一时有些如芒在背。 那股气息仍旧从耳侧拂过,吞梅含雪一般,自有一股凉意。 忽然,他取下银面,以真容相对。 雪肤丹唇,高鼻翠眸,左右眼帘上都划过一抹红痕。 只是左侧天生,右侧那笔却是他自己勾出。 他看人向来是垂眸而视,漫不经心,于是眼上红痕便十分显眼。 那般目光,虽无轻慢之意,但确然是未曾将谁放入眼中。 但在此时,林斐然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一抹纯然玄黑,在那片澄澈的青碧眸色中占据一角。 只有小小一角,却无比扎眼。 他忽而盘腿坐下,金仙一般的面容映在这灰蒙的尘土中,十分不真实。 他看着林斐然,长指一翻,便将手中银面扣遮到她眼上。 林斐然顿时眼前一黑。 五感之中,便只余鼻尖冷香与耳畔清音。 “现下遮了眼,周遭便只有你自己——告诉你自己,你那时在想什么? 无剑择你做主,是以心中感伤?” 如霰看着她,丹唇轻启,再度问出这话。 群剑拒不出鞘时,她仰首望向天际,看过那破开的层云,默然几息后,才开始强行拔剑。 那是怎样的一眼。 惆怅、叹惋、自讽,种种起伏,终归又掩埋在那平静的目光中,掩埋于骤然升起的无畏与坚信下。 林斐然就像一本并不起眼,静立于角落的书,翻开之时,生平只有短短一页,寥寥数行,一眼看尽。 她实在太过年轻,甚至才将将踏入她人生的第十九年。 但往后翻去,细数过往十八载,才会发现这本书如何沉重,如何艰涩。 起初时,如霰只觉得这书如此简单,他十分轻易便从中读到少年赤诚,读到少年毅勇,读到少年迷惘。 她只是在历经她的年岁。 历经这般年岁中无法避免的苦痛。 但翻读越多,他便看得越慢,到如今,竟也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开始揣摩。 诚然,他无法自抑地好奇起来。 揣摩已不满足,他开始询问,试图问出她的每一道心绪,每一个字符。 “林斐然,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眼前漆黑,却仍旧感到那抹如有实质的目光。 但不得不说,他遮眼的法子很有效。 “其实并非感伤,当初我便想过,会不会到剑山之后,没有一柄剑看得上我,那时设想成真,所以一时有些感慨。 原来即便在剑灵眼中,我也并不讨喜。” 这个念头只是须臾间从心头划过,如同流星坠下,初时刺目,倏而便没了踪影。 后来金澜剑灵所言,说她一眼便选中了自己时,林斐然才切实感到意外,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她想,这柄立于剑山最高处的剑,只对自己青眼以待。 思及此,林斐然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微微自得的笑。 “但是你看,这柄伞剑选中我了,它第一眼就看中了我。” 如霰目光中划过了然,随后又升起几丝笑意。 “你以为只有它第一眼就看中了你?” 他将银面取回,眼前黑暗褪去,日色骤然散下,林斐然不由得微阖双眼,于是只模糊见到他扬起的唇角与青碧的眸色。 燥热的荒漠之上,唯有身侧一缕幽微梅香生凉。 但似乎不止是香的缘由,他周身便兀自笼着一层薄淡的凉意,那凉意无端叫人想起日夜交替时分,盈满芳林的霰华。 如霰靠得很近,但并未与她有所触碰,分寸控制得极好,如同隔了纤毫之距,那点凉意便不可忽视地传了过来。 他说:“第一眼看中你的,还有我。” 林斐然的视线终于变得清楚,她看到如霰神情坦然,双眼仍旧看着她,仿佛只是说了一个无需她挂怀的事实。 “你应当知道,我的眼光极为挑剔,所以——” 他双手抱臂,眸中异彩闪烁。 “所以,世上一定还有其他人,第一眼就看中了你。” 林斐然眸光微动,眼中好似也被那异彩点染。 他说的不是“只有我第一眼看中你”,也不是“我虽然挑剔,但还是看中你”,而是“在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人看中你”。 “金玉溢彩,宝珠流光,天然而已。”如霰不觉得自己言辞有异,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剑只是——” “剑只是剑。”林斐然接过话头,清声重复,像是在对过去的、现在的自己重复,“先有人,后有剑,最后才生剑灵,我知晓的。” 从以前卫常在问她择剑一事时,她便知晓,多年来不敢忘却。 如霰打量过她,双眸弯起道:“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林斐然有些茫然,他们有过太多约定,她不知道如霰指的哪一条。 如霰有些不满,开口提醒道:“送礼与回礼一事——我现在便告诉你,我送你的与剑有关。” 林斐然立即回想起来,他说事毕后,有礼相赠,故而她需得准备一份回礼。 她下意识开口:“与剑有关,那是什么?” 如霰这次却没有卖关子,只是将银面挪开些许,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在林斐然逐渐瞪大的眼中,他将银面扣回,眉眼间自有一派骄矜。 “本尊可不常做这样的事,你的回礼,更要好好斟酌。” 林斐然眸光微动,还未回话,周遭哄乱的声音便骤然聚成一句长嘘,如此统一,将二人视线一道吸引过去。 如霰看到那般景象,意味深长地沉吟一声,却到底没有开口。 林斐然回首看去,只见剑山之顶,磨刀石前,一道不服输的紫色身影立在峰顶处。 她执拗地握着昆吾剑柄,四下灵风大作,拂乱她的长发,掀起她的袍角,腕间两枚紫金钏当啷作响,偶有青光雷电流过—— 威势十足,但昆吾仍未出鞘。 “裴瑜这是要做什么?她也要取昆吾剑?”有修士不解开口。 亦有人为裴瑜撑腰:“谁不想将昆吾取走?那位魁首没能拿下昆吾剑,裴瑜居于第二,如何取不得?” 另一修士略带不满:“可她将近取剑两刻钟了,文然都没这么久——再者而言,一柄不成,何不赶紧换另一柄,她掌中星灯密密麻麻,我可是亲眼见到,难道她也想学文然?” 场中聚在一处的道和宫弟子不满道:“谁要学文然?上百柄灵剑,只要裴师姐想,便是取走十把也不在话下!” 另一修士嗤笑:“倒是想学,也得有那本事,这都两刻钟了,一丝剑光都无,不若早早换剑,何苦在此浪费众人时间!” 几位道和宫弟子长眉一竖,竟上前声讨起来,双方一时起了龃龉,吵闹起来。 林斐然这般看着,一时无言,目光又转回磨刀石前。 裴瑜周身电光越发刺目,身形却仍旧岿然不动,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快到极限。 或许旁人都以为裴瑜是学她拔剑,又或是心下不甘,妒她能让昆吾出鞘,故而自己也非得如此。 但只有林斐然知晓,裴瑜此时并无多少杂念,她是真的想要将昆吾带走。 不论什么,她都只要第一。 不论是何场面,都只有她能风头大盛。 裴瑜自幼在凡间长大,幼时被路过的虞艮长老看中,遂带回山中修行,彼时她只有七岁。 初入道和宫,裴瑜便发誓要做同批弟子中的第一剑,是以修行之后,她立即寻上卫常在,扬言要与他比试,分出高下。 那时他们年纪尚小,还未入心斋境,比不得术法,能较量的唯有剑技。 彼时林斐然未上山,要论剑技,门内唯有卫常在可与之一战。 但卫常在着实寡言冷情,不论裴瑜如何挑衅,甚至口不择言,骂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种,他都只淡淡看过,不作理睬。 裴瑜气得倒仰,她从未在山下见过卫常在这样的人,就像一片幽冷深潭,不论向潭中扔下叶片、石子或是滚**,都只会被无声吞没,连一点涟漪都无。 简直油盐不进! 于是裴瑜修行更是发狠,誓要在门内试剑会时将他踩在脚下。 试剑那日,二人第一次对上,却一直难分伯仲,最终只能罢手。 裴瑜不甘心,第二年又来,仍旧是一样的结果,直至九岁,林斐然走入山门,一切平衡才终于打破—— 不论是裴瑜,还是卫常在。 裴瑜的视线完全落到林斐然身上,再后来,便是输她三剑,自此铭记于心。 林斐然尚且记得,她与卫常在传出婚约那段时日,裴瑜心情一直不佳,于是便有她苦恋卫常在的轶闻传出。 但林斐然知晓,她只是要最好的。道和宫第一人是张三,那便会有裴瑜便会“苦恋”张三的传闻。 不论张三或是卫常在,对裴瑜而言,只是一个证明她够强的点缀之一。 林斐然尚且记得,裴瑜输剑那日,一个人在小松林劈了好几株老松,溅起层层雪雾。 彼时星夜灿灿,她与卫常在恰巧在另一处敷药疗伤,与裴瑜斗剑一日,她亦十分狼狈。 腿上淤血难化,斑斑点点,间或杂着几条血痕,十分骇人。 卫常在神色如常,眼神却比雪还冷,揉散淤痕的手已算轻柔,但林斐然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溅起的细雪甚至飘移到此处,随之而来的,还有裴瑜的声音。 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 朦朦雪雾中,只见到一个模糊身影,声音起伏便显得尤为清晰。 那十分的不甘话语中,仍旧夹杂着几缕难以觉察的颤意。 “林斐然、林斐然……今晚我便梦到你,在梦中败你十次、百次!” 彼时林斐然忽而觉得不痛了。 她回头看向卫常在,以口型相问:“你听到她说的话了吗?” 卫常在正给她上药,垂首低眉,几缕碎散的乌发落到眼睫上,闻言抬眼看去,目光清冷,好一会儿才开口,声如游丝。 “她要梦你。” 像是在回答她,但语气却又有些奇怪。 林斐然未曾察觉,只转头看去,神色中罕见地浮起几分忿忿。 她道:“其心可诛,我也要梦回去,我在梦中再败她百次、千次!” 裴瑜向来对她不喜,林斐然又岂会自讨没趣,和颜悦色相对? 闻言,卫常在盯着她看了许久,复又垂下眼,继续上药。 裴瑜话语未断,直至最后一剑斩出时,她的声音却也逐渐坚定。 “我裴瑜修道,便是要在万万人之上,岂能做池中之物!” 那时林斐然听着,心绪难言。 她与裴瑜确然不合,但某些方面,又很相像。 …… 裴瑜从来如此。 今时今日,列于第一剑的昆吾近在咫尺,她如何会止步,又如何会甘心! “出鞘!”她终于怒声喝道。 何为命定之主?她不信! 然而昆吾只是嗡鸣,剑境里的剑灵亦不作声响,直至力竭而脱手时,剑身仍旧隐没在鞘里 ,一丝光亮都无。 “算了罢。”有人不忍开口,“你掌中星灯诸多,何苦与这一柄较劲?不如另作他选!” 裴瑜抬手望去,因拔剑过久,臂膀有些颤抖,掌中一片绯红,泛着星星点点的血色,但还是不掩那五枚剑芒。 有五柄灵剑在等待。 但那又如何? 她只要最好的。 “另作他选?” 裴瑜倏而冷笑一声,放声道:“我裴瑜要取,必是天下第一剑,如非为首,宁肯不要!” 话语决绝,掷地有声。 于是双腕的紫金钏垂落身侧,这抹紫色姝影回身,从剑山上跃下,落于黄沙中。 裴瑜独自站在一侧,面色冷凝,不知在想什么,不远处的道和宫弟子反倒哗然起来。 谁都知晓争入前十,得进剑山,不过是得了撞机缘的机会,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得一柄灵剑,但这百里挑一的机会,来之不易。 即便没有昆吾,裴瑜也还有数柄灵剑可做择选,可她竟全都不要。 甚至连位于第二的太阿也不屑一顾。 万一太阿剑能出鞘呢?万一名剑前十中,有一柄是属于她的呢? 哗然过后,却也止于无言。 谁又不知晓,裴瑜就是这般性子。 此次入剑山的十人中,道和宫独据三位,卫常在、裴瑜、以及入门几月的新弟子,秋瞳。 裴瑜如今机缘大失,他们能盼的便只有卫常在与秋瞳。 很快,第三人见裴瑜确实没有反悔之意后,立即翻身上山,略过昆吾与太阿,看向手中三点星光,一柄一柄把它们试了出来。 分别是列于第七、第十五以及第二十三的名剑。 他斟酌片刻,取了第十五位的名剑争渡。 他们与林斐然不同,无法把把出鞘,以作筛选,只能从选中自己的剑中择出一把。 这已经是天大的机缘。 第三人取剑很快,几乎不到半刻钟,他便心满意足地下了剑山。 随后是第四人,第五人…… 有人取了剑,也有人和裴瑜一般空手而归。 直至秋瞳上到剑山。 她身量不算高挑,背影虽然轻灵,却也有些纤弱。 众人昂首而视,只见她目不斜视,笔直地向太阿剑走去。 有人嗤笑出声,暗道又是一个吃闭门羹的,可下一刻,她的手握上剑柄,四周顿时灵风大作,就连裴瑜的神情都认真几分。 难道她能拔出太阿剑? 秋瞳抿着唇角,掌中传来些许松动之感,她眼中微微带起笑意。 她想,太阿是等着她的。 剑山上飞沙走石,她骤然被拉入剑境,却见那将将及腰的女童坐在竹枝上,神情并不似初见那般兴奋。 那是一种考量般的眼神。 她忽而开口:“你就是太阿的新剑主。”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几乎在见到秋瞳的第一面,她便见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运。 如擎天之柱,直冲云霄。 与林斐然那细若游丝的气机截然不同。 秋瞳颔首,有些怀念,又有些期盼地看向太阿剑灵:“我想,应该是我。” “竟然是一个妖族。” 话虽如此,但剑灵面上并无不喜,她只是点头,唇边拉出一个笑意,算是初次会晤。 下一刻,语气陡转。 “第一个前来拔剑的女修,你认识她吗?” 太阿剑灵现在还想着林斐然。 敢说太阿剑毫无侠胆之人,她还是第一个! 秋瞳有些不解,下意识点头,后又摇头:“认识,但应该不熟。” 听到这话,剑灵便没有再追问,反而说:“你在飞花会中的作风,我亲眼见过,还算不错,但剑技实在太烂。 既然做了剑主,便不能再如此糊涂了事,辱没太阿威名,出谷后,我会日日监督你练剑!” 话语说得直白,秋瞳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前世第一次相见时,剑灵纵然有些倨傲,却也未曾如此针尖相对,反倒只与她吃吃喝喝,即便遇上危险,也是剑灵驾驭太阿剑,助她一臂之力。 今次这是…… 秋瞳哪里知晓,前世太阿剑灵自诩天下一流,出谷后又未曾受挫,自然是玩闹世间的骄纵之心。 可方才她被林斐然那一番话刺中心扉,七窍生烟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卖乖讨巧。 “出谷后,你要日日挥剑三百!” 女童声音清脆,却并无商讨的余地,她甚至在这几刻中说了好几种修剑的法子,要眼前这个新剑主勤勉练习。 秋瞳还未生出老友相见的欣喜,便被塞了一堆艰难的修剑计划,心中一时只剩茫然。 她提起太阿剑,神情恍惚,连四周的唏嘘都未曾听到,一脸菜色地走下山头。 到了道和宫弟子汇聚处,众人心思各异地上前贺喜。 秋瞳扯出一个笑,一一应过后,才走到终于有理由走到卫常在身侧,扬起手中剑,神情间终于有些欣喜。 “卫师兄,我得了太阿剑!” 卫常在略略颔首,神色认真:“恭喜师妹。” 秋瞳眼中终于露出些笑意,但很快地,她又发现卫常在只是寻常祝贺。 他只是单纯地在恭贺一个道和宫弟子取得灵剑。 一同度过飞花会,入了朝圣谷,明明经历了许多,秋瞳却觉得他们之间好像远了一些。 “秋瞳。”正在她恍神之时,卫常在忽然开口道,“在你看来,是做夫妻好,还是做道友更好?” 秋瞳心尖怦然一跳,她握紧太阿剑,抬眼看去,带上三分小心、三分慌乱、三分憧憬,以及一分疑惑。 “怎么忽然问这个?” 卫常在神色自若,看向橙花与齐晨二人。 “他们觉得做夫妻比做道友好,我不理解,所以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秋瞳的心坠了两分,却又很快扬起。 能有此困惑,便说明他已经在心中思索这样的事。 她灿然一笑,答道:“夫妻与道友,是全然不同的,没有人会把自己的道侣称作道友。” 卫常在神色未变,只点点头:“除却一同修道长寿外,道侣与夫妻,其实并无不同。若是让你选,你选什么?” 秋瞳面上微红:“……当然是道侣。” 卫常在双眼微眨,困惑起来:“为什么?” 秋瞳一时乱了阵脚,说话便有些急切:“因为道侣可以是道友,但道友绝不可能是道侣……只有道侣才能像他们那样亲密!” 卫常在回首看去,齐晨不知在和橙花说些什么,唇边带笑,低头碰触过她的脸颊。 他静静看着,久久不言。 …… 卫常在在名榜上列于第十,是最后一个取剑之人。 他一动身,周遭目光立即汇聚过去,神情各异。 卫常在常年居于青云榜第一,又是龙凤天资,自然博得众人青眼。 见他跃上剑山,掌中一点紫芒划过,又径直向昆吾剑走去,几乎没有多大惊疑,众人便知晓昆吾剑即将择主。 他穿着一身淡蓝道袍,样式普通,与其余弟子无异,眉眼间也只是一派静意,但与简朴的衣袍不同,他显然在面上费了些心思。 一根梅枝簪挽,散下几许碎发,刚好落在那样一张如濯清之月,寒山白雪的面容上,也不知装扮给谁看。 有人暗自腹诽,却在见他轻易拔出昆吾剑时,瞠目结舌。 卫常在与昆吾剑灵的会晤十分短暂。 两人在水月洞天的剑境中相见,昆吾剑灵坐在弯月上,还未待他出口,便见这位新剑主颔首发问。 “方才来此拔剑的女修,你同她说过什么?” 提起林斐然,昆吾剑灵顿时跳脚,神色愤愤,连命定剑主一事都忘了说,登时向卫常在诉起苦来。 “我说我将有命定新主,看不上她!这话虽不好听,可也是事实,但她、她竟说我短! 天下名剑不知几何,十之六七都是仿制我的长短,她竟还嫌弃,真是鼠目寸光!” 卫常在气运磅礴,又是这番神清骨秀,昆吾剑灵之所以诉苦,也是存了告状的心思。 “你便是我命定的剑主,我既受了委屈,你岂能坐视不理?待出了谷,你就随我一道寻去,给她一个下马威!” 卫常在静静看他,随后屈指,敲了敲剑灵铁硬的头。 昆吾剑灵大惊失色,捂着脑袋道:“你做什么!” 卫常在离开剑境,声音无波:“坐视不理。” 神思归位,卫常在将剑入鞘,缓缓走下剑山,昆吾剑灵立即看到他背上负着的那把雪剑。 他大为不解:“你竟然还有别的剑?快快将它扔了!” 卫常在充耳不闻。 昆吾剑灵又道:“它有哪里好?” 卫常在:“潋滟比你长。” 昆吾剑灵顿时气绝,再不开口。 他想:罢了,今次出世,先是遇到个气人的林斐然,后又遇见拔剑不成,反倒对他破口大骂的裴瑜,都算他倒霉,好在最终遇上的命定剑主不错。 模样出众,性情平稳,天资过人。 看起来颇有君子之风,绝不会行苟且之事,他已十分满意。 至于林斐然之事,便就此翻页,左右出谷后也不会再见,权当过客! 如此一想,昆吾剑灵心中好过许多,就连那柄潋滟剑都看得顺眼起来。 “由我辅佐,你的修行路必不会坎坷。” 卫常在不言,兀自到了黄沙之上,不理会四下投来的视线,自顾自取下雪剑,将其上沾染的黄土拭净,这才重又负回背上。 他忽然开口:“你觉得做夫妻好,还是道友好?” 身高三尺的昆吾剑灵:“……” 出谷之前,他不会再说一句。 朝圣谷一行,只有六人撞机缘,得灵剑,但比起昆吾与太阿相继出世,便也无人在意。 人人都在传这两把不世出的名剑。 但也有些微小却无法忽视的声音,谈论起了林斐然的那柄伞剑。 几乎无人知其来历,也从未有人听闻。 除却林斐然外,在场之人都亲眼见到红伞从峰顶飞下时,群剑震颤,百音齐鸣。 那到底是一柄怎样的剑?亦或是怎样的刀?剑名为何? 只可惜这些疑问已无法解开。 十人俱已上过剑山,受伤的白鹿终于站起,自顾自修整几分,再次仰首鸣啼。 黄沙褪去,剑山锁链彻底断开,数十柄灵剑将其托举到半空,不再降下。 刹那间,众人再次回到谷口处,再抬头看去时,却发现那座最初所见,悬浮于中心的剑山,不过是一道蜃影。 “剑山藏在虚幻的荒漠中,蜃影却显露于真实,如此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倒如世间之事。” 有人望向那处,徒增感慨。 既已出得剑山,其余人也不再逗留,频频看过昆吾与太阿剑,便向各自目的所在进发。 林斐然看向如霰,道:“剑已取得,我们便不必再分道。你要寻什么灵草,我与你一起。” 如霰看向远处密林,双眸微睐,避过刺目的日光,只道:“我要的,是一味极不起眼的小草,叶有锯齿,两指长……” 眼前忽而暗下,双目登时舒展开来,他微微抬眼,便见到了头顶的红伞。 “怎么不继续说了?”林斐然不解。 如霰转眼看去,停顿几息,才开口:“叶有锯齿,两指长,花瓣团而青紫,根茎带霜,触之生寒。” 林斐然仔细记下,又想起几味与之相符的药草,便问起其中区别。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红伞之下,身形极近,却又半点未有碰触。 不远处,两道玄影并肩而行,橙花远远看去,不由得低声感慨。 “她和荀飞飞看起来当真登对。在妖都时我便觉得二人心善,没曾想还有一段良缘。” 齐晨看她,不论有没有将“荀飞飞”认出,他自然都顺着橙花的话。 “的确。” 卫常在一直都关注橙花二人,甫一听到这个名姓,便不由自主看去。 原来那人便是妖族左使,荀飞飞。 …… “嘶——” 荀飞飞莫名打了个寒颤,笔势抖如麻绳,拖下长长一道墨痕,顿时写废一张回帖。 在一旁磨墨的旋真凑来,问道:“很冷呐?” 荀飞飞摇头,裹了裹身上的白金袍,他只道:“不知为何,莫名生出些引颈就戮的寒意。” 碧磬:“……”——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危! 第103章 云魂雨魄(二) “她得的什么病?”…… 闻言, 旋真十分贴心地给他披了件外袍。 “尊主的衣物向来轻薄,你就算要穿,也得在里面加一件衣, 都入秋呐。” 荀飞飞转眸看去,苍白的唇一抽:“是我要穿吗?” 碧磬坐在一旁, 抱臂哼笑,目光狡黠:“快说, 你是何时与尊主换的身份?我们竟都不知晓!” 荀飞飞无言, 另换一张金帖,笔锋落下,音色淡淡:“若是连你们都能察觉, 那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碧磬神色不忿, 连连摇头。 “你只知道干巴巴地搭腿坐,又哪里懂得伪装尊主的精髓?那种傲冷、睥睨以及几分微不可察, 但必不可少的骄纵——应该让我来!” 旋真有些艳羡:“碧磬,你人话学得真好呐!” 就算荀飞飞从小在人界长大, 也未必能有她这番形容说辞。 碧磬摆摆手, 神色得意:“族老教得好!” 荀飞飞面不改色, 头也未抬地戳穿:“狐假虎威,你只是想叫我们两个伺候你。其次,这番话我会原封不动地回禀尊主。” 碧磬登时柳眉倒竖。 荀飞飞却也不惧,只用笔头点了点手下金帖,抬眸看去,目光沉静。 “既然你文采这样好,不如用在正经地方。人皇方才遣人递来请柬,盛邀尊主赴宴,但他眼下根本不在, 要如何推诿。” 他又抬笔虚空指向门外:“送帖的女官还在楼下等候,我们不能拖得太久。” 旋真凑过去:“你方才不是有想法吗?都落笔几个字呐。” 荀飞飞摇头,罕见地有些苦恼:“只是几句说不过去的强言。无论如何,我们其实没有理由拒绝。” 朝圣谷将开三日,是以祭典结束后,余下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静待三日后的结果。 荀飞飞他们也为妖族众人包了一座客栈,就在春城的东南处。 几人假装如霰进了客栈,还未歇上半个时辰,便有下属前来叩门,说是一位人族女官求见,还递了请柬。 这封请柬如同烫手山芋,在碧磬和旋真手中快速滚过一圈,最后落到荀飞飞怀里。 他也曾试图联系如霰,但不知那边发生何事,一直未有回音。 贴中双方,一位是人界之主,一位是妖界之尊,这般宴请可大可小,并非他能做主。 碧磬看向金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摇头:“若让我来,那就直接写上‘不去’二字,但你肯定不愿。 这种事还得问问青竹,他脑子好用,又懂得权衡,可以出出主意。” 见荀飞飞点头,碧磬飞速结印捻诀,掌中生起一个法阵,过了好一会儿,青竹的声音才响起。 “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麻烦?” 几人间早有默契,荀飞飞应了一声,三言两语便将眼下情况说出。 “你觉得是去,还是不去?” 青竹笑过几声,语气温雅:“你应当与我想的一样,此次未必是鸿门宴,但定然也会有交锋之处,不去才是上策。” 碧磬不由开口问道:“那要如何回帖?若是称病不去,人皇那老狐狸肯定要到此处探望。” “你们现在就是尊主,他拒绝人,向来不要理由。”青竹定定道,“不必回帖,直接告诉女官,此行劳顿,想多加休息,所以不去。” 荀飞飞垂眸思索。 碧磬双眼一亮,直点头道:“没错,如果是尊主,他肯定也不想去虚与委蛇,更不会给自己找借口,不去便是不去。 这么想来,做尊主也太痛快了!” 旋真想不出所以然,便打岔问道:“青竹,你也在春城吗?不如偷偷溜来,我们带了许多妖都食物,可一饱口福!” 青竹笑道:“我只卧底在一个小宗门中,参与飞花会这等大事,怎么会轮上我?我不在春城。” 旋真十分可惜地叹气。 正在荀飞飞斟酌之时,外廊又传来几声匆匆的脚步声,随后门扉便被扣响。 “左使?” 是妖族下属的声音。 碧磬上前开门,那人见是她,微微行了一礼:“碧磬大人,刚才又有一位女官携贴而来,说是圣宫娘娘身体不适,人皇请尊主前往诊治。” 碧磬眉头微皱,接下金帖,向他点了点头:“先将二位女官招待好,我去回禀尊主。” 待人远去,碧磬关上房门,愁眉苦脸地坐到桌边:“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荀飞飞接下帖子仔细看过,又道:“青竹,你怎么看?” 青竹悠悠叹口气:“我们还未劳顿,他们便先累倒,的确有些居心叵测,我的看法还是不去。不过你们决定之前,可以再联系尊主试一试。” 荀飞飞点头:“我也是这般想,不打扰你了。” 法阵散去,荀飞飞再度取出一根金白的孔雀羽,同时对旋真道:“你现在便下去告诉那两位女官,就说尊主未醒,让她们等着。” “好呐!”旋真足下生电,一眨眼便到了楼下大堂。 他亲近人族,嘴巴又甜,独具少年特有的乖巧,加之性情纯良,十分得两位女官欢心,二人直言可以多等。 这边倒是稳住了,可翎羽却一直未有回应。 荀飞飞向来未雨绸缪,不只做一手准备,为免意外发生,他索性翻开医书,备上几句套话。 “娘娘,您脉象虚浮,是体寒体虚,应当以三钱熟半夏作引……” 碧磬:“……” 果真一点也不像。 …… 春城西处,临川小筑。 身着淡蓝道袍的弟子匆忙走过,将几具同门尸身挪到院中,取香开坛,以作法事。 总共要做七日,怕是那些人从谷中寻宝而出,这场法事都还未结束。 一位身着靛蓝衣袍的青年从中走过,其余人见他后立即驻足道:“大师兄。” 蓟常英看过院中弟子,目露可惜,又问道:“师叔何在?” 此处的师叔,自然指的是寻芳。 弟子回答:“还在首座房内。” 蓟常英思忖几息,点点头,又向几人嘱咐几句,这才上楼叩响张春和的房门。 “进。” 蓟常英推门而入,仿若未曾见到横亘中间的那具无首尸身,面上仍旧笑盈盈的,唇下小痣微扬。 “师尊寻我何事?” 张春和打坐席上,只抬眼看他:“春衍一事,可有眉目?” 春衍是寻芳原名,整个道和宫中,也只有张春和会这般叫她。 蓟常英躬身行礼:“未有眉目,先前也曾问过师弟,他也不知师叔为何身首异处。” 张春和垂眸,额上金火纹都黯然几分,神情似怒非怒,仿若平静,却又仍旧能辨出几分冷凝。 修行天人合一道多年,他已甚少有这般起伏的情绪。 若是叫旁人看见,定然惊讶,但蓟常英不会。 他只是看着。 张春和终于抬眼,眸中光芒幽微。 “师尊走前,对我千叮万嘱,要我顾好同门,可我终究天资有限,护不住许多人,如今本就只剩春衍,我却仍旧让她出了岔子。 师妹入门最晚,年纪最小,师尊向来疼宠她,这才养出些有恃无恐的性子。 若是师尊神魂未灭,见到此状,不知该如何痛心,此番是我之过。” 蓟常英敛容,只道:“师尊节哀。” 话虽如此,却仍旧未看那尸身一眼。 张春和看他,眸深似海,却也不再提及此事。 “罢了,春衍之死,我会另寻他人彻查,你不必再管。 方才天际有紫气东来,应当是昆吾剑出,想必常在已然取得第一剑,那件事,应当开始着手了。” 无需提点,蓟常英立即便知晓他话中之意:“是,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还得再等上一等。” 张春和点头,看向他,面上终于带起淡淡的笑意:“你做过的事,为师深记心间,事成之后,也必不会失约,你且安心。” 蓟常英俯首,唇畔含笑:“弟子从未有疑。” 师徒二人又谈上半个时辰,这才散场,房门阖上之时,二人面容俱都一淡,顷刻改了颜色。 蓟常英走在回廊,望向天际日色,不由得感慨无限。 “师妹,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又岂有诸多混沌之事……今日还是——” 今日还是晴日。 今日还是想起了你。 …… “文然!” 林斐然与如霰正要向密林走去,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呼唤。 她撑着伞,回头看去,只见几个面染墨痕之人望向此处。 为首之人正是一脸欣喜的沈期。 他回头与太学府弟子说了几句,这才独自向她奔来。 他们离得不远,沈期几步便到身前,于是一阵清润墨香也随之飘来。 林斐然看向他怀中墨锭,想起什么,了然道:“这是你们在谷壁处挖的老墨?” 沈期点头,将这堆墨锭收入芥子袋,又从中挑了一块大的递给她,一双鹿眼微弯,露出一口白牙。 “这块赠你。老墨中灵蕴十足,纵然你不修妙笔道,但用它仿绘剑谱,也有浸润之效,若是用来修补古籍古画,更是上上之选。” 林斐然本不打算收下,但听到修补之用,又蓦然想起师祖。 他先前遁入书中后,看起来并无不同,但勾勒身形的线条的确比以往浅淡几分,想来是经受过什么。 他本就是遗留的一抹神识,也不知这朝圣谷的老墨能不能修补。 思索之际,林斐然未曾注意到如霰正看着她。 她还是点了头,万一有用呢。 “我芥子袋中还有些丹丸,可以与你交换。” 沈期立即摆手:“不必!飞花会中,我本就受你助益良多,若不是你,我或许连那方天柱都出不得,这算是我的一点谢意,你且收下!” 飞花会相识一场,林斐然自忖与他也算友人,便没再推脱,道了声谢后,伸手将墨锭收下。 沈期眉眼顿时舒展,又问道:“你们先前去了何处?我们方才一直在挖墨,后来未曾听见声响,抬头再看,便都不见了踪影。” 正值采取灵药之时,若是旁人,定然没有这份耐心同他多说,但林斐然还是回了。 她言简意赅将剑山之事说完,虽不仔细,却也听得沈期目露神彩。 “原来这便是你取得的剑,好生漂亮,好生威风,当真配你!” 他的目光从红伞上划过,又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淡凉的眼中。 ——沈期现在才看到林斐然身旁还站着一人。 “啊。” 忽然发现一人冒出,沈期短促地惊呼一声,又觉得此举无礼,便歉然一笑,连连作了两揖。 “抱歉,在下眼拙,未曾见到道友,这才做出这副惊慌之状,别无他意,道友不要误会!” 如霰看着他,凉声道:“不是眼拙,眼中分明只见得一人,旁的岂能入眼。” 沈期目光闪烁,面上顿时飞起霞色,半点不敢向执伞之人看去,慌乱之时,又以为自己伤了这个道友的心,更是向如霰连鞠三躬。 “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 心跳怦然,如雷鸣震响,他眼中只能窥到那片玄色衣角,又怕她说些什么。 但竟听得林斐然笑了一声。 他有些茫然看去。 如霰也转过了眼。 林斐然确然是笑了,眉眼微舒,唇角上扬。 她看向沈期,只道:“应当是因为他覆了银面,你又只认得我,这才将他略过,如果你见到他面下真容,定不会再看到别人。” 熟人与面貌模糊之人,隔远看去,自然是先将熟人认出。 可熟人与美人同在眼前,自然是先见到美人。 林斐然单纯是这么想的,可另外两人却从她话中品出歧义。 沈期想,她这是在为自己解围。 如霰更不必说,这番话完全是对他容貌的赞许。 珠玉在前,谁又会见顽石之光。 二人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不过片刻,已然恢复如常。 沈期面上还留有一丝薄红,问道:“这位道友是?” 沈期是在飞花会中见过如霰的。 但此时的他,面容遮了大半不说,眼上又飞过两抹绯痕,与飞花会中只在眼上点有一粒红痣,或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霰相比,都截然不同。 在林斐然看来,如霰其实一直未变,但不是谁都有机会像她这般仔细看过他的双目,认不出也情有可原。 不过,现下不可能直白将他身份暴露,更不可能说他是妖族之人。 林斐然斟酌片刻,只道:“这是我的一位友人,此次与我同行。” 沈期讷讷点头,面色有些拘谨:“先前在城中时,我只为百姓们书写泥帖,却未曾接贴,是因为我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或许无力进入朝圣谷,不想胡乱许诺。 但我现在进来了。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入谷时能挖些墨锭已是满足,所以,我进来后,便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次找你,也是想与你同行,一道为百姓取灵草。” 如霰在一旁静静看着,并不说话,他又看了林斐然一眼。 他想,她会答应。 但林斐然并未率先敲定,她看着沈期,却在心中驱动阴阳鱼问道:“他与我们同行,可以吗?” 此行并非只她一人,自然不会随意敲定。 如霰怔然一瞬,心下暗叹,随后移开视线,同样以阴阳鱼回答:“多一人少一人,并无所谓。” 她想答应,那多一人也无妨。 林斐然点了头,对沈期道:“未能揭下泥帖一事,想必也困扰你许久,长此以往,有碍道心。你能同行帮忙,多出一份力,自然更好。” 如霰在一旁看她,唇角微扬。 他又想,林斐然是这样的。 “但是——”林斐然声音平稳,目光清湛,“在那之前,我要先帮他找到他的灵草,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 沈期闻言看向如霰,却见这银面修士眸光微停,不知在想什么。 林斐然又道:“如果你要与我同行,我们的首要目标便是为他找到灵草,或者,我将手札给你,你先寻药,过后再一道会合。” 沈期未作他想,只是思忖道:“谷中境遇难明,到时未必能轻易会合,我们还是一起为好,在找这位道友所需草药的途中,说不准也能遇上不少手札中的药草,届时你们不必分心,由我来采。” 三人就此敲定之时,如霰忽而感应到什么,单手结印,一根金白翎羽便浮现掌中。 他抬眼看去,沈期从小便受君子之风教养,此时自然不会好奇,便略略点头,兀自避开。 林斐然见过这样的翎羽,知晓是荀飞飞等人传来的妖族要事,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听,拔腿要走,下一刻便被如霰握住伞柄。 待她停下脚步,他才将手收回。 金白翎羽环绕四侧,柔柔飘荡起来,碧磬的声音从中传出,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 “尊主!终于联系上你,大事不妙!” 如霰将飘到唇边的翎羽吹开,不紧不慢问道:“何事不妙。” 荀飞飞按住碧磬肩膀,将她压回凳上,三言两语便将眼下情势说明,又问道。 “不论是宴会,还是诊治,我们去还是不去?” 如霰轻笑一声,凉声道:“自然都不去,本尊从不赴宴一事,他们早就知晓,去了才会惹人怀疑,尽管拒绝就是。 至于问诊,你让女官传话回去,本尊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医官,先前已依约为她看过一次,若还想问诊,便问问自己还能付出什么。” “是。” 荀飞飞总算松了口气。 先前他们与人皇定有一份盟书,但盟书中的条款,他并非全然知晓。 问诊一事来得蹊跷,从未听闻,他便疑心与此有关,故而一直不敢妄下决断,现下倒是知晓如何答复。 荀飞飞领命做事,翎羽便彻底散开,随风而去。 林斐然忍不住开口询问:“圣宫娘娘身体有疾?” 为何此事她从未听闻,凡间更是一点风声都无。 如霰点头,目露新奇:“你很好奇?难道在洛阳城长大时,与她有过什么牵绊?” 竟好奇到眼中带上几分急切。 林斐然点头又摇头:“我的确好奇,但与她并不算相熟。” 她沉吟片刻,问道:“她得的什么病?”—— 作者有话说:沈期:小白花堂堂来袭 第104章 云魂雨魄(三)(增修) ——竟然真给…… 中州洛阳城, 乃太吾国之中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人人皆知城中有三奇——奇景、奇事、奇人。 所谓奇景指的便是满城牡丹。 洛阳城内, 不论街旁、檐下亦或是屋内、窗沿,皆生有牡丹, 姚黄魏紫、金丝二乔,应有尽有, 不论四季如何轮换, 花香如故。 不知从哪一代人皇即位起,牡丹便被定做太吾国的国花,也不知是何时设的生息阵法, 让这牡丹花开不败, 待百姓回过神时,城中便处处是这等天香国色。 所谓奇事, 指的便是人皇一族。 他们受天命封诰,统御人族, 护佑百姓, 以此为代价的, 便是人皇一族此生无法修行,需得体味凡人之苦,更甚者,历任人皇皆短命,一至不惑之年,便得驾鹤而去。 现任人皇三十有七,粗粗算来,也只余三年可活。 所谓奇人,指的便是圣宫娘娘。 若说何奇之有, 其实民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奇。 不论是她从不以真容现世,还是她来历成谜,独得圣宠,亦或是时常有人在梦中见她,桩桩件件,众说纷纭,终归还是汇作一个奇字。 世人皆知,人皇偏宠圣宫娘娘。 且不说她多年未有所出,却仍沐君恩一事,就说她有一点头疼脑热,或是身子不爽,不仅是宫中御医,就连城中稍有名气的大夫也会被宣进宫中,轮番看诊。 这种事太过离奇,每每发生,不仅洛阳城中议论纷纷,就连三清山上也免不了传出几句风言风语。 但从小到大,不论山中或是凡间,林斐然都未曾听闻圣宫娘娘有何不治之症,更别提人皇遥请如霰诊治一事,连一点风声都无。 只是心下虽惊讶,却并不感到诧异。 宫围之事,哪能真的人尽皆知。 她现在好奇,也不过是因为圣宫娘娘与母亲有些渊源,故而想多加了解。 “她得的什么病?”如霰看她一眼,抬步向前,“边走边说。” 如何边走边说? 林斐然神色微怔,随后便举伞而去,不远处的沈期以为他们聊完,也跟上前来,三人并肩而行,径直向密林走去。 林斐然看了沈期一眼,又迟迟等不来如霰开口,心下有些急切,便立即驱使阴阳鱼。 “尊主,她是真的得了病,还是体质不好,只需调养?” 如霰声音悠悠:“很少见你这般急切。” 他斜睨过一眼,也不再拿她打趣。 “你们这位圣宫娘娘的身体,不是说不好,而是几乎行将就木,但细细究来,苟延残喘十来年也不是问题。” 林斐然神色茫然,眼底的小黑鱼也游得越发快速。 “你的意思是,她快死了,但还能再活十年……我好像没有听懂。” 如霰眉梢微扬:“她得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病’,也算是绝症,但暂时死不了。若是更早之前寻到我,或许还有得治,但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力。 我出的药方,至少能保她十年可活,但若想要起死回生之效,我却也做不到。” 三人向密林奔走而去,林斐然与如霰二人没有开口,沈期自然也不会贸然出声,他偷偷看过两人后,便也偏过头,看看四周有无灵草。 另一边,林斐然渐渐拧起眉头。 如霰没有仔细解释病情,只是一句带过,想来极为复杂,即便是问病症成因,他也未必能说出。 她思忖半晌,忽而想到什么关窍,这才抬起头:“尊主,你当初与人皇联姻结盟一事,难道也和圣宫娘娘的病有关?” 若非有约在前,如霰不可能前往洛阳城为人看诊。 他道:“你倒是有几分敏锐,但对我而言,只有结盟,没有联姻。” 说到此事,如霰仍旧有些郁结。 不知从哪年开始,他便时常收到人皇的请柬,邀他前往洛阳城品茗赏花,以结两界之好。 如霰的确好美,不论美物或是美景,他都有心一观,但他更爱独赏,而不是同他人一道,更别提他根本不在意两界关系如何。 故而请柬年年至,却又年年被他抛之脑后。 直至去岁,请柬又至,如霰才终于在帖子中知晓人皇的来意。 ——多年锲而不舍相邀,不过是想请他为自己的妻子诊治。 彼时如霰斜倚在梧桐树上,百无聊赖地翻过金帖,忽地嗤笑一声。 怎么总有人把他当大夫看,就因为他医道高超? 可惜了,他可没有这份属医仁心。 如霰没有细读的耐心,他晃晃手腕,坐在树下的夯货立即攀爬上来,狐狸口大张,他正想把这份纯金贴塞到夯货口中时,忽而从折角处看到“朝圣谷”三字。 于是他眉梢微挑,两指捏住夯货的嘴,将帖子展开,仔细看去。 帖子末尾端端正正写过一句。 【朝圣谷不日将开,若此次盟约达成,皇室入谷名额,可匀出一二,若有意,可共商。】 如霰寻觅多年的灵草,早已在两界失了踪迹,如今大抵只有朝圣谷有所遗存。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答应共商。 但如霰并未至洛阳城,而是用上了传音阵法。 不到片刻,他便听到了人皇的声音,儒雅、平和,又极为直白。 “久闻妖尊医道大成,寡人自是不存疑,只是我妻病重已久,诸多医家圣手都无可奈何,盟定之前,还请至洛阳城一观。” 如霰正在喂食夯货,手中黄金碎响,闻言只道:“朝圣谷一事,是真是假,我等妖族之人可还未享过此等殊荣。” 人皇回道:“定然为真,寡人可发心誓,明年仲夏或是初秋,朝圣谷定然开启。按照往日习俗,我皇族可保荐三人入谷,保荐之位,可让于妖尊 ——只要你医治有方。” 如霰眸光微深,指尖点着扶手:“你的条件是什么?” 人皇不急不缓道:“盟约一事不易,若盟书上只写寡人私事,未免不公,有失偏颇。其余条款如何,可以事后拟定,不急于一时,但你我之间,便只有一条。 你为我妻医治,须有成效,同时,我会将保荐之位让出,如此,妖族之人可入朝圣谷。” 说到此处,如霰一顿,转眼看向林斐然:“可惜后来飞花会大变,保荐之名全无用武之地,但好在有你,我如今还是进了朝圣谷。” 朝圣谷将开,如霰心知以妖族之身,定然无法参与飞花会,进不得朝圣谷,且他也不可能将自己所需之物广而告之。 故而他需得寻一强悍、机敏且可信之人,为他入谷寻灵草。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的脑海中便浮现一个将将及腰的身影。 过了许多年,她应该长大不少,只是不知是否人心已变。 纵然有所顾虑,他却还是遣荀飞飞等人探听她的下落,只是一时无果。 在此期间,他也未曾遇到可信之人。 ——但谁又能不感慨一句无常。 若非人皇执意要与妖界联姻,又如何会在阴差阳错之下,将浑身是伤的林斐然送到妖界? 若非是林斐然,他又如何会与人族结契,又如何会在飞花会大改,保荐一事不再循旧的局面下,得以入谷取灵草? 桩桩件件,竟于无形间串联一处,走至如今。 他向来不信命,却也忍不住在这时叹一句时也命也。 其间心绪如何,他没有细说,林斐然自然也不知晓,她只是在思索他方才的话。 “所以看诊之时,你到过洛阳城?” 如霰颔首:“我与他的条约最先定下,也结了心誓,自然要去。” 林斐然又问:“你见过圣宫娘娘吗?可有何奇异之处?” 如霰回想片刻,唇畔倏而挂起一抹笑,似是觉得有趣。 “若说见面,倒是没有。那时人皇有事出巡,不在宫中,殿内便罗帐层叠,圣宫端坐在其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晰,据宫人所言—— 是怕我容貌太艳,将那半老的人皇比了下去,勾走帐中人的魂。” 原话肯定没有这么直白,但确然是这个意思。 林斐然下意识点头:“他想得有理,是该防范。” 如霰看了她一眼,别开视线笑过一声,又道:“至于奇异之处,为她悬丝诊脉之时,我便发现了。不过,这奇异之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对她很关心。为什么?” 林斐然也回道:“也算不上关心,只是觉得她与我母亲是旧相识,或许知道什么往事,所以有些上心罢了。” 如霰了然:“我对这人的过往并不清楚,但若是有关于她病情一事,或是其余什么疑问,你可以问我。” 二人只以阴阳鱼交谈,一路上便沉默无声,沈期频频看过,二人分明没有言语,他却总找不到搭话的时机。 踌躇着,三人已入密林。 林内枝干虬结,灵草丛生,又间或跑过几只奇珍异兽,就连散落的石子也闪着微光。 沈期终于找到开口时机:“文然,那本手札可否借我一看?我只记得几种灵草了。” 林斐然闻言点头,从芥子袋中拿出那本写的密密麻麻的手札。 “那日前来登记的人其实不算多,所需灵草我也记了个大概,这本你且拿去。” 如霰在一旁看过,这本手札是林斐然用来记载修行途中所助之人,所助之事,他自然知晓,于是开口打趣道。 “本子上记了许多人,你都要帮他们寻灵草,怎么不见我的名字?” 本是一个玩笑,他们早就有约在先,又岂会出现在这个手札上。 哪知林斐然忽地转眼看来,本子还未递到沈期手中,便转了个弯,落到如霰眼前。 “自然有你。” 她翻到第二页,其上一片空白。 她认真道:“我们虽有约在先,但约定与手札不同,我还是想留下你的名字,所以,这是给你留的。” 林斐然在做手扎时便想到此事,是以为百姓作记录时,她才从第三页开始落笔。 纯白的纸面微微作响,如霰神色微怔,接过手札,向后翻了几页,俱是他不认识的名姓。 又往前翻到第一页,其上落着林斐然三字。 中间确然夹着一张白纸。 他并非怀疑,也不是全然惊讶,只是在意识到前,手就已经这般做了。 ——竟然真给他留了一处。 他看向林斐然,复又垂下眼睫仔细看过,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才将手札递还给她。 银面覆着他的容色,眸中或许有微光闪动,但他的眼却十分平静,未曾流露出半分情绪,于是面容便显得模糊。 他说:“有约在先,便不必留名。” 这倒是出乎林斐然意料,她眉头微扬,接过手札,抬手抚过白页。 “好。” 她答得干脆,随后将手札递给沈期。 “许多人要的药草其实相同,我们遇到时可以多采一些,不过,据我计算来看,每一种至多采上六株,如此便不会费力。” 沈期连连点头,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文然,你记忆真好!” 林斐然心中虽不算自得,但被人夸赞总是开心的,于是她扬唇莞尔,目如点星。 如霰看着他们,眉梢一扬,竟抬手搭到林斐然肩头,凉声道。 “我还未说完。” 林斐然转眼看去,只见如霰收回手,抱臂而站,没有出声,她眼底的阴阳鱼却动了起来。 “我名姓特殊,连说都不行,更遑论写在纸上。不落我的名字,是为你这本手札着想,不是不愿写。” 林斐然怔然片刻,这才点了点头,仍是那个回答:“好。” 如霰仔细看过她的神情,这才转身而去,边走边说。 “凡事莫要多想,更不要一有事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你为人清正,不论如何,遇事先怀疑对方,再怀疑周遭所有,疑无可疑之时,再想到自己。” 林斐然双唇微抿,悄悄点了点头。 在这方面,她总是要和如霰学习的。 见到他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物,微微蹲身,束起的长发便滑到身前,遮下半边面容。 像是要找什么。 林斐然一个箭步上前,问道:“是不是有法子寻灵草?让我来,说好要帮你找的。” 如霰侧目看她,也不再提方才的事。 “朝圣谷中有一种灵物,叫做雪兔,我要寻的灵草便是它们的食物之一,若是能抓上一只,自是事半功倍。” 他又动了动手中的香丸:“先前便做好的,混了不少它爱吃的草药,更有一味引香,燃起后它们自会寻来。” 林斐然听闻要抓兔子,心下微动,却又碍于先前发生之事,便将伞遮到如霰头顶,顺势挡住二人视线,又接过他掌中的香丸。 “我帮你点。” 红伞斜倚肩头,遮住散入的光斑,如霰双眸微睐看向林斐然。 她从赶到身侧至接过香丸,都未曾与他视线相接,然而耳廓处又有些微红—— 到底是个少年人,怕是正为方才独自郁结一事羞赧,却又想着为他取灵草,不得不冲上前来面对,神情便显得不大协调。 如霰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坦荡之时,哪怕与他对视一日也丝毫不惧,甚至犹有余力; 可现下心中有事,便是连一眼也不看了。 一眼也不看。 这怎么行。 长指摩挲着伞柄,如霰走到她身侧,投出一抹浅淡伞影:“捉过雪兔么?” 林斐然正蹲身点燃香丸,又将四周杂草扒开,清出小片空地,头也未抬道。 “没有,只听过雪兔速度极快。” 如霰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捉雪兔有特殊法门,你与旋真学的雷法融入其中,还能——” 提到修行一事,林斐然登时悟性大涨,甚至听出话里的未尽之意。 她立即放下香丸,起身看他,神情间竟有些跃跃欲试。 “你是说,我练的雷法还能更快?” 如霰不由得弯眸。 他想,这不就看来了。 不论是引来林斐然的视线,亦或是将那点少年心事翻篇,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自然有所助益。”他如此回道。 如霰又拿出一粒香丸,扬手扔到林斐然掌中:“再给你一颗,事半功倍。” 言罢,他旋身坐到青绿的枝干间,一手扶伞,一手后撑,腿上金环乍现,复又垂眸看她,唇角微扬。 “看我做什么,去啊。” 第105章 云魂雨魄(四) 竟还有此妙用?…… 林斐然仰头看去, 一时怔然。 如霰的身法不知是从何处练得,飘若鸿羽,逸比柳身, 却又不失其势,不显轻柔。 他施施然坐到枝头, 逆着光影,如往日一般扬眉看来, 面容便显得有些模糊, 却意外引人。 “看我做什么,去啊。” 在听到这句如同调笑般的话语时,林斐然才猝然回神。 她坦然地想, 不愧是他。 任谁与他认识得再久, 也总要有几刻失神。 收敛心神,林斐然将手中两粒香丸全都点燃, 青烟缭绕间,一阵酸涩醒脑的味道逸散开, 漫出几丈远。 不远处蹲身寻草的沈期打了几个喷嚏, 睁眼时, 便见几道白影迅速从眼前蹿过,仿若雷光一滚。 他立即循声看去,便见几只足有膝高的巨兔正与林斐然对峙。 而在两方之间,便是那两粒酸涩的香丸。 刹那间,林斐然足下雷光乍现,身形微动,那些兔子便哄然散开。 不过一个呼吸间,竟散至几丈开外。 “灵力聚至阴跷脉与阳跷脉,动身而前, 走四方步,旋身——” 如霰坐在枝头,看着她的动作,目不转睛指导。 他说得很快,但林斐然动作也并不慢,一人静一人动,竟配合得十分融洽。 林斐然抓兔子的间隙,如霰还有余力瞥向沈期,他正抿唇看着林斐然,眼中光亮不减。 “你的灵草找到了吗?” 他忽然开口,这般由上而下,仿若命令般的语气,沈期听得极为耳熟,于是他下意识敛回神色,向枝头看去。 “我立刻便找!” 如霰不言,待沈期又蹲回木丛中,四下搜寻时,他才悠悠开口。 “灵草不会并丛而生,找到一株后,至少要隔七步远才会有下一株。” “多谢道友指点。”沈期虚心纳下,认真找寻。 另一厢,林斐然本就悟性不低,得了如霰指点,捉雪兔时更是如鱼得水,足下紫蓝雷光竟渐渐转青,似电似风,速度比以往快上一倍不止。 “抓住了!” 她眼中带上几分欣喜,抓着兔耳,高高举向如霰。 他眉梢微挑,纵身从树上跃下,手中红伞关阖,将其缚至她背上的皮甲中。 “方才探过了,你选的这柄伞剑,是上上佳品。 不过相剑一事,不算我专长,回妖都后,再让张思我帮你看一看。” 话落,他指间驱出四根金线,分别缠至雪兔四足,又将它从林斐然怀中提出,捻起几根枯败的残草放至雪兔鼻尖。 它极有眼力,知晓眼前之人不可招惹,便极为听话地嗅了嗅,蹬起腿,如霰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他又捻出两粒香丸,随手一扔,雪兔便猛然跃起吞下,如同吃到人间美味。 “带路。” 不是命令,胜似命令。 雪兔立即向前行进,不敢怠慢片刻。一旁的沈期也闻声抬头,见状匆忙赶来。 方才那草叶大抵便是所需灵草的枯枝,雪兔心中有数,便径直向目的所在奔去。 这般卖力,任谁见了都要误以为是家生兔子。 或许是感受到了难言的威胁,夯货从如霰手腕滑下,顷刻间便化做雪兔模样,傍地而走。 只是一双眼仍旧青如碧石。 它一边走,一边看向如霰与林斐然,短尾甩得飞快。 沈期一脸惊奇,又不敢向如霰搭话,只得偷偷问林斐然。 得知这等神奇之物爱吃金子后,他竟掏出一方约莫两拳大的金砚台,十分慷慨地投喂起来。 林斐然脚步一顿,看向沈期的眼神中又带上几份探究。 沈期一直是以假面示人。 在飞花会中时,他的假面被洗去,却也被林斐然用墨色遮住真容,至今无人窥见。 修士也是人,此方世界中仍旧以金银为主,即便他是太学府弟子,也无法做到如此挥金如土。 林斐然倒是不由得思索起他的身份来。 “你与方才这人是何关系?” 思索间,林斐然忽然听到一阵清韵之声,这正是金澜剑灵的声音。 旁侧两人并无反应,想来这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见,于是她问道。 “前辈指的是谁?” “接伞之人。”金澜剑灵又道。 “他容貌不俗,境界未知,方才探剑时也尤为仔细,生怕我是什么邪剑。” 林斐然沉吟片刻,只道:“先前告诉你,出谷后要与我一道去妖界,他便是妖族人,于我如今是熟识。” 剑灵了然,随后生出些诧异:“他是妖族人,如何能进得朝圣谷?” 说完不到片刻,剑灵便想到一种可能。 不论境界有多高深,妖族都不可能进得朝圣谷,此处灵阵对他们天然排斥,除非,妖族人沾染了人族气息。 她有些不确定:“他是你的契妖?” 林斐然沉默片刻,此事若要解释,便十分冗长,眼下不是好时机。 她道:“我们确实结下役妖敕令,但若说他是我的契妖,又有些言过其实,如今已然不分从属,我们只是互帮互助。” 剑灵之间,性格不尽相同,昆吾剑灵高傲,太阿剑灵骄纵,苍山剑灵沉稳,金澜剑灵自是不同。 她显然更有好奇之心。 她又问:“互帮互助?” 林斐然从容道:“你方才或许没有发现,我灵脉有异,难以进境,但他能帮我医治。” 几乎是下一刻,一阵暖意便从七经八脉中流过,又因许多处堵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完一个周天。 金澜剑灵语气微顿,话音却更加柔和:“怎会如此?” “不知。”林斐然语气轻松,甚至还有心打趣。 “我身上谜团太多,一处处比较下来,这灵脉之疑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如今有法可医。” “原是如此……”金澜剑灵声音有些飘渺。 “不用惧怕,我既来了,一定会助你勘破迷雾。” 林斐然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言罢,剑灵没再开口,三人跟着雪兔左转右拐,穿过密林,走到一处狭窄的山洞前,林斐然也不再分神交谈。 沈期抱着夯货,上前打量一番,恍然道:“这是一线天!” 古籍有载,朝圣谷密林中有生机一线,为前人所留,其后洞天福地,享无尽也。 那雪兔走到洞前,作势便要往里钻,却又被如霰拉住脚步,一时进退不得。 林斐然取出一颗明珠,走到洞前察看。 这是一处上窄下宽的罅隙,宽处须得俯身而行,仅够一人通过,而在尽头处,裂有一丝极亮的天光。 她回身将明珠分给二人,又走到细缝前,清声道:“那便看看罅隙后有什么,我走前方开路。” 二人均无异议,林斐然便矮身进入,一手举着明珠,一手握着伞端,开路也开得十分认真。 有明珠照亮,又有风声涌入,此处不算难过。 如霰沈期二人跟在身后,忽而听到沈期道:“文然,两侧石壁上有刻痕,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林斐然这才侧目看去,她忙着向前,竟忽略了身旁事物。 莹莹明珠下,石壁上的纹路便显得十分粗糙,不像是谁特意刻在此处,倒像是随手作画,乱涂一通。 为首的刻痕,被刻印在罅隙的最高处,看模样,像是一座不知名的高峰,峰顶有飞瀑下流。 而在瀑布底端,不是清潭,不是江河,而是另一座高峰,飞瀑又从上流下…… 如此一座接一座的山峰,如同阶梯般向下刻去,直至罅隙最底部。 “这是山峰接龙么?”沈期不由得疑惑。 “我好像从未听闻这般地界,想来是谁觉得罅隙无聊,便信手刻下。” 刻痕实在太有章法,只是山水相连,不断重复,确实像无聊之作。 若不是林斐然确实见过实景,她大抵也会像沈期这般认为。 她与如霰初初结契时,因双方境界相差太大,眼底的阴阳鱼互相侵染,她便与如霰梦境互换。 梦中所见,便是这样一副仙境。 这大抵是如霰的故乡,她本以为是在妖界某处,但在妖都兰城待上几月后,她现在可以肯定,此处定然不在妖界。 可又如何会在朝圣谷见到这般景象? 林斐然心下疑惑,却又不好回首看如霰神情,只得悄悄问。 “剑灵前辈,你可曾见过这般山水悬浮相连的地方?” 本是不抱希望一问,没曾想得到剑灵回答。 “这处,倒像是传闻中的凤凰郡。不过,这刻纹很是潦草,也许是他人随手做出的巧合。” “凤凰郡是何处?为何我从未听闻?” 金澜剑灵沉吟片刻:“因为这是一处天地隐秘之地,从来只有传闻,无人见过真实,就如同古籍中记载的蓬莱仙山一般,只是传说。久而久之,便被人遗忘,到你们这辈,已是鲜有人知。” 林斐然又想到梦中那场大火,想到那缭绕雾气。 原来凤凰郡当真存在,原来如霰便来自其间。 “怎么不走了?” 清珠脆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绕过后颈,带来淡淡的凉息。 林斐然收回思绪,只道:“快到出口了,我先出去,你们随后。” 沈期心中笃定这些刻纹是随手而为,便也不再在意,只举着明珠向前。 林斐然离眼前那一线天光越发近,待出得罅口,却发现洞外是一处断崖。 崖壁上挂满冰雪,许多矮小的林木在尖壁上生长。 但与其说是林木,它们却更像是风干老朽的枯枝。 光秃无叶,枝干皲裂,却又露出内里金红色的水光,如同阳炎精髓。 沈期一眼便将其认出,他诧异道:“这就是扶桑木?” 如此朴实无华,平平无奇,在谷外却是千金难求。 林斐然应道:“应当是了。” 她转眼看去,雪兔只是停在原地,再无动作。 既然能将他们带到此处,便意味着灵草就在成丛的扶桑木间。 林斐然俯身看去,崖壁之间云雾缭绕,难以窥见此方谷道有多深,也不知谷底是路是河。 沈期道:“也有些百姓需要扶桑木枝,我这就御笔而下,为他们取来。” 他刚换出那杆老笔,便被林斐然抬手止住,她蹙眉道:“我觉得此处不对劲。” 还未说出为何不对,旁侧山峰间竟也陆陆续续钻出几人,而他们身后这处一线天内,也响起几声脚步。 林斐然回首看去,来人正是齐晨、橙花,及几个装扮相同的修士。 齐晨见到她,似是有些意外,颔首时带上一抹笑,算是打了招呼,橙花则有几分兴奋,却又碍于无法与林斐然相认,只得将那股劲头压下。 能在偌大的密林中寻到这几处一线天,来人自是各有神通。 他们望向这景象,一时间也未轻举妄动。 有御兽之人唤出飞鹰,试图以鹰衔枝,可将将飞至峭壁间,其下薄淡的云雾便立即翻涌起来,一股无名的力道坠下,飞鹰就此消弥其间。 众人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林斐然眉头微蹙,视线落到脚边的雪兔身上。 这灵草既是它的食物之一,它自然知晓如何下去。 如霰显然和她想得一样,他收回金丝,轻轻吹了个唿哨,雪兔于是回应。 它拱到崖边,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跃,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如同一团轻柔的云,飘飘荡荡落至扶桑木上,又钻入崖壁,利爪攀着冰雪,啃食过一株泛着微光的灵草,随后融入雪间,消失不见。 意料之内的,它遁逃了。 林斐然却目露喜色,那灵草正是如霰所需! 恰在这时,她再度听到剑灵开口。 “你想要扶桑木吗?” 林斐然正思考着如何下去,只道:“我要扶桑木,但更需要那只雪兔啃食的灵草。” 剑灵忽然沉默,又开口询问,语气有些奇怪:“你想要云魂雨魄草?” 林斐然应声,并不大在意这灵草叫什么,却又觉得她语气不对,不由认真道。 “剑灵前辈,这灵草有什么问题吗?” “……云魂雨魄草是世间至寒至毒之物,但是也有将养身体的功效。”剑灵又道,“你身体有恙? ” 林斐然回道:“这草药是我为身旁之人寻的。” 剑灵这才有些松气,回她:“不是你便好,这药草毒性过强,寻常只做药引用,一片叶子便已足够,但若是……若是放入许多,寒极生热,久久不散,便……” 金澜剑灵没有说出下文。 药并非只有一种效用,反正不是林斐然吃,又何必说得那么清楚。 她说得模糊,林斐然眼下也未曾追问,她更关注取药一事。 “剑灵前辈,你在这朝圣谷中待了许多年,可知此处如何攀下?” 剑灵倒是很快回应:“别的法子我不知晓,但若是以金澜伞作锚,可浮沉而下。” 林斐然一时疑惑:“何谓作锚?” 她才刚刚取得金澜,对于伞剑的用法不很明晰。 剑灵语带笑意,尾调微扬,似有自得。 “金澜伞所在之处,剑主必归。”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赤帛红衣,身披轻甲之人站在万里之外,然而在伞开瞬间,她便已归于伞下。 竟还有此妙用?—— 作者有话说:就算是熬夜,今天也得把草摘回去,什么时候能日六,上班误我(震声) 105-110 第106章 云魂雨魄(五) 何窥世间罅隙,不过草…… 林斐然从身后取下金澜, 右手一扬,绯色伞面便顺势旋开,其上洒落的金斑耀目, 缓缓悬浮于顶。 她将移形一事告知如霰,他却未阻止, 只是思忖片刻,手中金丝落下, 覆上她双腕。 沈期在一旁听过, 心里倒有些忧虑:“这云雾奇诡,且不说伞剑灵宝是否可用,若仅以绳丝缠缚作为后手, 未必能将人拉回。” 如霰静静观察这云雾, 开口道:“此界处处是限制,崖壁上又都凝有坚冰滑雪, 无法攀下,寻常术法亦不可用, 若不能像雪兔那般化云而行, 实难动作, 况且,这金丝不是后手——” 他侧目看去,声音中并无多少起伏:“我才是后手。” “若无法带回,我会同她一道入云海。” 林斐然转头看去,如霰却已从沈期处收回目光,落到她身上。 “你想试一试,是么。” 林斐然点头,却又补上一句:“我们也可思索其他法子。” 如霰不置可否,只走到崖边, 五指微收,缠缚腕上的金丝收紧些许。 “十八九岁,正是埋头乱闯的年纪,此时不做,更待何时?想去便去,不需要事事顾及周全。” 语调和缓,并无揶揄之意。 林斐然与同龄人相比,更像个苦行僧,实在过于谨慎,这点好也不好,他总想她能放纵一些,松一松弦。 “况且,用人不疑,你与你的剑也是这般,既然彼此选下,便无须踌躇,只往前行。” 林斐然一时五味杂陈。 当初与裴瑜对剑时,她输自己三招,却在败下的那一刻被她的师父接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她亦有好胜之心,但在望见那一幕时,她也不由得想,若是有人这般接住自己,便是输上三招也无妨。 她看向如霰,无不认真道:“多谢。” 如霰方才所言的剑与剑主之言,正是林斐然心中所想。 既然彼此选择,便不必再多疑心。 林斐然蹲身到崖边,悉心察看,终于在薄雾某处见到那一抹浅淡微光。 她站起身,金澜伞也缓缓而起,玄色身影中融入一抹霞绯般的红,倏而不见,下一刻,林斐然纵身跃出。 齐晨及不远处的修士静静观望,化作雪兔的夯货埋爪看去,尾巴动得极快,颇为焦急。 只见那抹玄色落入淡白的云影间,将将停留在扶桑木枝上,云雾便霎时翻涌起来,将她吞没。 金丝骤然绷紧,如霰甚至能感到那阵无法遏制的下坠之力,于是五指一抓,随即掀眸看向那柄红伞。 “静心。” 隐于云雾间,剑灵身形便显,她立在林斐然身后,像是缓缓托着她,又像是教诲。 “金澜是先主心血所在,即便说是天下第一宝也不为过,你要学会控制它,它会是你最好的助力。” 剑灵双手在前,迅速结印,林斐然便也压下那砰然的心,随她一道结印,捻诀。 好一会儿,沈期甚至在心中计算起来,大抵数了三十个数,只见一道绯色浮现,林斐然骤然出现在伞底。 她浑身覆霜,甫一落地便立即拍开霜华,不待旁人开口,下一刻她又跃入云海间。 这一次,林斐然仍旧是奔着云魂雨魄草而去。 云海仍旧会将她淹没、吞入,所以她必须得把握时机,在十个数内移回。 云魂雨魄草藏在扶桑木后,冰雪之间,林斐然不得不先将木枝折下,甫一入手,木枝内阳炎流动,烫得惊人。 林斐然再度回崖时,身上并无霜华,却多了许多热汗,她一股脑将扶桑木枝塞到沈期怀中,又翻身坠入云海。 如此来往两次,她便从容许多,甚至还有余力与剑灵相谈。 “剑灵前辈,我能问一问先主人是哪位圣者吗?” 剑灵默然片刻,这才道:“先主并非圣者,只是一个……心肠十分冷硬的普通人,脾气也古怪,碰巧有些手巧罢了,说来气人,你若是见了,也不会喜欢。” 她晃到林斐然身侧,面帘垂下,声音和缓:“不论是心性还是性情,你比先主要好很多。”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安慰不是,附和也不是,最后只道。 “剑灵与剑主脾性大多相近,我觉得你很好,想来先主也并非如此。” “你比先主会说话。”剑灵笑了一声,却还是道,“但先主确然不好,你不会喜欢的。” 她声音有些缥缈,语调叹叹,不知是怅惋还是怀念。 林斐然不知为何要提及自己是否喜欢一事,她默然下来,不再打扰,专心摘扶桑木。 来回数次,几乎一整株扶桑木被她拆回,伏藏于根系处的云魂雨魄草终于显露出来。 如霰先前并未提及灵草名字,只向她形容模样,现下仔细看去,才发现这草其实一株双姝。 剑灵又对她解释道:“左侧为云魂,右侧为雨魄,一同服下,药性极烈。若是分而食之,更有促情一效,若是方才那人叫你服下其中一半,决不可听信。” 剑灵本不欲说这些,但怕林斐然一无所知,受了蛊惑,这才提点。 林斐然手一顿,脑子转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促情”何意,不忍莞尔。 “前辈有所不知,他性情奇特,不喜与人亲近,比起对他人生出绮念,他应当更喜欢自己一人,不会叫人胡乱服下。 况且这灵草他寻觅已久,本是做治病之用,服药之时却还得忍下这些,想来也有些……” 若说可怜,却也不恰当,林斐然难以形容此时心绪,思来想去,唯有一声叹息。 至少要三株云魂雨魄草,林斐然便如此在崖边、云海间反复,除却灵草外,她还带回不少扶桑木枝。 沈期原本还有些担忧,但见她无事,便也翻着手札,开始清点木枝,旁侧修士观她动作,也渐渐琢磨着开始下崖。 唯有如霰,他静静站在崖侧,五指始终未动,金丝牢牢牵在其间,视线始终落在林斐然身上。 他什么也没想,眼中只有那抹玄影。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将三株云魂雨魄草找齐,放到如霰早前给她的玉匣中。 她将匣子递给如霰,随后同沈期点过数目,向后看了一眼,又再度跃下崖壁。 沈期下意识扬手,却扑了个空:“已经齐了,怎的又下去了,累成这样……” 不过几刻,林斐然再度回到伞下,手中擒着一臂长的扶桑木枝。 她没再递给沈期,反倒向后方走去,看了橙花一眼,随即将手中这截扶桑木递给齐晨。 “你们应当也需要。” 如此来回,极耗灵力,加之她碰过太多扶桑木,掌间尽是被灼出的红痕,额角沁出的薄汗不到片刻便被崖风吹尽,反倒透出一点冷意。 齐晨眸光微动,抬手接过扶桑木,他掀眼看向林斐然,秾丽的面上掠过几丝思索,他忽然道。 “回妖都后,定会有人取你性命,多加小心。若想知晓什么,可到茶馆问我。” 齐晨并未开口,林斐然却听到了这番话,她眉梢微扬,还未追问,他却垂下眼睫,回身给橙花披紧大氅。 橙花正看着林斐然,眼底隐有泪光。 林斐然回望过去,便也不再开口,只向她莞尔一笑,悄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即回到如霰身侧,三人一道做了整理,这才离去。 再度走过一线天,却是如霰在前。 林斐然一直暗中注意他的神情,他却只是侧目扫过壁上刻纹,神情并无多少变化。 凤凰郡……到底是什么地方。 * 出得一线天,三人便算是事了大半。 林斐然与沈期开始按照手札所述寻找灵草,只是二人并不擅医道,朝圣谷中所生的又绝非凡草,二人不得不一手捧手札,一手捧医典,两相对应。 只找过一种草药,林斐然便觉速度太慢。 此时不论是云魂雨魄草又或是她的剑,都已在手中,纵然谷开三日,她要的却也只剩这手札上记载的药草。 若是能在一日内寻完…… 如霰看不过眼,索性将手札接下,花了一刻钟全部阅过。 “癔症、耳疾、哑病……” 在见到所需灵草的同时,他便轻声说出病症,末了,将手中札记一合,拂去面上的草叶。 “求药之人虽多,但都是些于凡人而言无法治愈的难症,合下来也就十九种灵草。方才来的途中便有几味,无需记数,见到采回便是。” 灵草不同,生长之地自然也不同,如霰借此特性,带着二人在密林中寻觅。 林斐然相信如霰,沈期也尤为听话,三人配合下来倒也十分默契,日落西山之时,便已从密林转至原野处,寻得最后三味药。 沈期看向如霰的目光已由先前的尴尬变为钦佩。 他走上前来,行了个道礼。 “此番多谢道友相助!若非是你,我们想必还要在谷中寻觅三日!” 如霰却并未接下这夸赞之词,他将手札合拢,递给林斐然,凉声道:“草药是你们记的,也是你们采的,我仅作辨认,算不得相助。” 四周仍有不少在此收割的修士,风吹草低,露出他们欣喜若狂的面孔。 如霰转眼看过,又望向林斐然:“其实还有两日,谷中或许还有其他灵宝,不必如此匆忙。” 林斐然却摇头:“此次入城之人,不少是拖着病体而来,先前登记时我也见过他们,情况不容乐观,我想早些出谷。” 如霰本就只为云魂雨魄草而来,沈期也别无所求,二人闻言并无异议,遂一道向谷外而去。 像他们这般第一日便出谷的人并不算多,约莫十几位,众人于谷道入口处相逢,打眼看去,大多都是今日取剑之人。 他们的确是为剑而来,只是有人撞得机缘,有人没有。 夕光满地,火烧似的霞绯层层映到谷口,十二位圣人仍旧立于前方,在这般浓抹之下,他们的灵体也变得真实许多。 三日后,朝圣谷会彻底关闭,而此处的山岳灵脉又给了自己,再要重启,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圣灵之间,疯道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悠远。 林斐然忽然想起,他曾说闭谷之后,就连外界的风也吹不进此处,他也无法再得知界外之事。 她脚步顿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物,歪歪斜斜插在路旁,这才跟上另外两人步伐。 如霰侧目看去,有些不解:“你放一个木风车做什么?” 林斐然目光平和,同那疯道人对视一眼,随后道:“下方坠有一个清铃,风来之时,铃声便会传遍山谷,告诉每一个人。” 如霰闻言便知晓这并不是在回答他。 他唇角微扬,收回视线,不期然看过站立在侧的圣灵。 这几位未必不知晓他的身份,却仍未阻拦,如此睁一眼闭一眼,为的是谁,已不言而喻。 他想,这些圣灵倒也和他一样有品味。 不多一会儿,三人终于出了朝圣谷,离去前,林斐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漠漠古道,巍巍孤影,终究还是于溶溶霞色中消弥不见。 腕上忽而攀上一丝暖意,她侧目看去,那条灵脉正从芥子袋中探出半截,像是游子回望,却又很快缩回,再不复出。 林斐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些灵草为何只在朝圣谷中生长?纵然界外灵气不如谷内,养不了诸多,但也不至于一株都无。” 沈期连连点头:“我也有此疑惑。” 如霰道:“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确并非朝圣谷独有,人妖两界虽然罕见,却也会在天时地利下生出几株。 ——不过这也只是我在古籍上看来的。 入城的百姓之所以知晓癔症、哑病用何灵草可医,其实是因为不少古医书上都有记载。 但自我幼时起,不少传说中的上佳灵草,便已然消失在两界,只有朝圣谷内留有几分踪迹。 迄今为止,消失的灵草只会更多。” “为何?”林斐然不甚理解,“难道是因为灵气稀薄?可并未有此说法传出。” 如霰摇头:“这等天材地宝长势复杂,生发条件也颇为繁琐,并非灵力充足便能育出,为何消失,我亦不知晓缘由。 其实在许多年前,西乡及北原都生有扶桑木,我也曾去取过入药,但不知从何时起,存在千百年的灵木就此枯败而亡,唯有朝圣谷还留有残枝。” “残枝?”沈期有些讶异,“那满崖壁扶桑木也算残枝吗?” 如霰颔首,似在回忆过往:“西乡及北原的扶桑木,只各有一树,却每一棵都高如屋宇,冠比华盖,枝条上虽也皲裂,却并不显枯败,其上叶片混圆,流着金红之光,恰如初升之日。 再看那崖壁上的,矮如灌木,细瘦枯朽,只一丛一丛生发,不是残枝又是什么?” 沈期听得怔神,林斐然却暗暗摸了摸芥子袋,有些心惊。 天材地宝消失,扶桑木莫名枯败,同为灵地的朝圣谷即将封存,却让她将灵脉带走,还有方才齐晨所言,她或恐有性命之忧…… 难道是为灵脉而来? 且不说世上并无几人知晓灵脉一事,就说此事将将发生,唯有圣人与她知晓,是以不可能有人未卜先知,更不可能有人将算盘打到“文然”身上。 她再次想到那三个寻灵脉的修士,也不知是被圣灵驱逐出城、就地截杀,亦或是被他们逃走。 若要溯寻他们的身份,还得问一问那位神女宗圣女…… “文然,我们到了。”沈期开口。 林斐然回神看去,他们已至春城,城内现下少了许多修士,一时间便显得有些空旷,只有仍未寻到住处的流民百姓倚在暗巷处。 今日霞光尤为艳丽,但落日已半隐山头,便为这份霞绯蒙上一抹沉暗。 半艳半颓的夕光下落,在众人麻木的神情上凿出灰败,刻出呆直。 沈期兴冲冲上前:“诸位,我们将灵草带回了!先前在此处立下名的,尽可来领,若是未立的,我们也有不少富余!” 话音落,不少人眼中终于升起一抹微光,有些趔趄地走向沈期,七嘴八舌地问起灵草之事。 林斐然的视线却落入暗巷更深处,有些人只是蹲坐在阴翳下,手中不停收拾,不多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暗巷中走出。 面上神情没过夕光与阴翳处,忽明忽暗。 他挑着箩筐,直直向林斐然走去,林斐然同样记得他。 在她为人登记时,男子抱着女儿上前。 他那时说妻女患有肺疾,想要一份以前很多,但现在濒危的白鹭草,听闻只有朝圣谷有,他又怕自己赶不回,便携上妻女一同入城。 登记之时,他女儿还给林斐然递了根芽糖。 …… 林斐然从灵草中抽出两株,比对过后,确定是白鹭草,这才静待他来。 男人身上衣袍破败,空荡荡的布块甚至没能完全遮住他的身形,露出一半嶙峋的骨头,他很快走到身前,肩上扁担嘎吱作响,扬起一个笑,只是笑容里空茫一片。 “小仙长,我一直在等你。” 他未提灵草之事,只率先开口。 他说:“我的妻子和女儿没能撑住,前日晚间不停咳血,便撒手而去了,次日清晨,我又见得不远处有仙长在做法事,便厚颜央求一番……是仙长送她们走的,来世定然不受病苦。 我在城中坐了一日,本想离开,但又想着还未向你道谢,也怕你出来寻不到我,所以才等在此处。” 他还是带着笑,提了提扁担,箩筐里的两个灰坛碰出轻响:“多谢你,我要走了。” 林斐然看过那两个瓷坛,一时五味杂陈,眸光微动间,她问道:“你现在,是要回家么?” 听到家这个字,男人眼中更加茫然,也更加无措,他好似一瞬间佝偻许多,却不再和她对望,只在地上巡视,许久后才迟钝开口:“我、我要回家了。” “我是小木村的,小仙长你应该没听过,那是个很小的村子,若你有空来做客,我们……我定然款待。” 他又向林斐然道谢几句,慢慢后退离开。 箩筐中不过几件孩童小衣与女人襦裙,并上两个小瓷罐,却将肩上的扁担压得咯吱作响。 瘦小佝偻的身影走在来往的大道上,如同千万个憾然离去的“他”,逐渐淹没在归乡的人潮中。 沈期站在一侧看去,心有触动,目下泛光,便低头擦拭片刻,这才回身将灵草发出。 林斐然低头看着取出的白鹭草,耳边仍是那扁担压出的咯吱声响,令人牙酸,却又仿佛从心中生发。 ——何窥世间罅隙,不过草芥、蝼蚁、雪泥。 林斐然再度向城门处望去,却已不见其身影—— 作者有话说: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王国维 第107章 云魂雨魄(六) 好似铅华洗净,流风去…… 她的目光平和而深静, 似是要将那道背影刻入脑海,却又仿佛只是望着茫茫人群。 沈期转头看去,眼红如兔目, 却还是擦了擦,走到她身侧, 感慨道。 “世间诸事便是如此无奈,一条街上过, 有人挥金如土, 有人拖碗乞怜,有人纵马闹市,有人谨小慎微, 我们也只是从中间走过, 既沾不了金银,也扶不起乞儿。 若我可以相帮……只可惜我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收回视线, 理了理手中的白鹭草,却不似沈期这般消沉。 “我们不也是街上的人?我们也只是从街上走过。 在挥金如土之人眼中, 人人皆是乞儿, 你我亦然, 在行乞之人眼中,我们与挥金如土之人亦无差别。 只是走过之时,在破碗中放上几许钱,止住几匹马,便已足够,问心无愧就好。” 沈期一怔,默然思索片刻,忽而又笑道:“是啊,我分明也是街上之人……说不准那挥金如土之人也觉得我可怜, 求神问佛的乞儿也觉得我可恨,万事随心就好。 我还以为,你会如我这般想。” 四下没有桌案,林斐然便拿着札记,带着灵草,走到一处石梯上坐下。 “我以前也像你这般想,刚入城时,你为他们书写泥帖,其实我也见到了。但那时我和你一样,心有忧虑,想帮所有人,却又怕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离开。 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沈期不禁莞尔:“差点忘记,你已然破入问心境。” 一时静谧,二人不再开口,只坐在石阶上,一人念起手札上的名姓,一人分拣灵草。 沈期忽又开口:“那位道友上了树,可是不舒服?” 林斐然转头看去,葱郁木叶间,落下小片衣角——如霰正在树间休息。 现下尚且余出几分日光,他还能休息一段时间,待到月出时,便又得醒来,独坐至天明。 她默然片刻:“他只是有些乏困。” 沈期应了一声,垂眼勾画着手札,送草药的间隙,又开起口来。 “文然,我发现每次和你待在一处,我便没有这么倒霉,还能做成不少事。” 林斐然有些奇怪:“除去刚认识时的确有些霉头外,便再未看出你有什么倒霉之处。” 沈期一笑:“我倒是有几分庆幸,你没有看到我的倒霉样。先前在祭典之上,我见到你与妖族人待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像是怕林斐然误会,立即看向她:“我并不讨厌妖族人!我觉得是人是妖都一样!” 林斐然神色未变,只是垂眸捡着草药,数上几株,递到妇人手中:“无事,先前入谷时我便听见不少人骂我倒戈,我其实并不在意。” 沈期这才收回视线,翻开下一页,念过那人名字,又道:“你是他们请来入谷取灵草的,还是自小在妖界长大?” 彼时林斐然只是站在妖族一方,身份不明,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妖族请来的人族外援。 林斐然点头:“算是来取灵草的,但我原本也要入谷取剑。” 沈期双目微亮:“所以,你之后会回人界?你原本住哪?难道是东渝州?” 林斐然不明所以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回妖界。” 沈期目光又黯下,随后垂眸轻叹过,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许久,还是只与她留下互相传信的纸鹤。 “如果你以后还来人界,可以去太学府寻我。” “好。” 林斐然自然不会推拒,她觉得沈期为人清正,值得相交。 夕光彻底落下,星光满天,札记中记载的名字全部翻遍,先前未在此处做记录的人也领了灵草,总算事毕,二人也得就此分道。 林斐然起身看向天色,心下有些犹豫,夜晚已至,如霰却还未有动静,要不要等他睡醒再回? 正踌躇时,沈期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迎着满目星光,一字一句道。 “修途漫漫,我们定然还有再见的时机,所以——” 他从芥子袋中掏出一瓶清液,倒在掌心,又在脸上胡乱抹过一把,那副真容便缓缓展现出来。 鹿眸星目,高鼻薄唇,看上去有些怯怯,唇角微微上翘,却又天生一副笑模样。 “所以,我其实长这样,若是以后相见,还想你能认出来。” 他看着林斐然,视线有些慌乱地移开,但又很快看回。 林斐然:“……” 她当真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却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沈期下意识抬手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睁圆的鹿眼:“可我从未去过妖界!” 林斐然一时无言,看来他以为自己要回妖界,是因为从小在妖界长大。 她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翻过。 “只是眼熟罢了,况且我已经见过你的真容,你现在再遮也晚了。” 沈期讪讪放下手,低声道:“抱歉,我别无他意,只是习惯了,我在太学府也是一直易容,这副容貌,其实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门派内见过的,也不过五人。” 他嘀嘀咕咕起来,末了,竟露出些许懊悔。 “其实不该让你见到,对你而言并非好事,我只是太想……是我鲁莽,你以后千万不能说见过我的真容……” 沈期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竟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 林斐然神色疑惑,虽然心知背后定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抬手搭上沈期的肩,以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道将这份颤意压下。 沈期一怔,半遮着面看去。 她静静看着自己,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既然你坦诚相待,那我也不多做遮掩。” 只见她从芥子袋中掏出一块玉石,将面上隐去的墨色蘸尽,渐渐露出其后面貌。 好似铅华洗净,流风去尘。 原本被改画压低的眉头松开,那点骇人的戾气便骤然消散,一双静如清池的眸子依旧,鼻梁其实挺直,双唇隐隐含珠,是一副极具韵味的面容。 仿佛锋刃内敛,寒光入鞘,又好似孤松迎雪,簌簌洁白。 沈期一眼望去,心中便莫名生出一句感叹。 是了。 这才是她。 先前那副模样与她神情相较,未免显得突兀,但眼下这副模样便十分融洽,正正相合。 他只是看着,心下砰然,一时难言个中滋味,读过这许多圣贤书,竟无法将其述之于口,千情万绪也只汇出六个字。 “原来这便是你。” 林斐然向来觉得自己貌不惊人,是以也只颔首代答。 沈期面色微红,耳边如有雷鸣:“你既然易容入城,若是随意让人窥见,会不会有何不好?” 林斐然沉默一刻,回忆师祖先前所言,只道:“现在只有你我,无事。” 沈期点头,又说:“我也不会将见过你真容的事告诉别人!” 林斐然顿了一瞬:“我的容貌,应当没有你的这么神秘。” 沈期却只摇头,又看了看林斐然,双唇几次张合,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耳边全是嗡鸣,踌躇之下,这才不得不道别,向客栈走去。 待他离去后,林斐然这才走到树下,本想看看如霰是否还在熟睡,便猝不及防撞入一双眼眸之中。 他是醒着的。 也不知看了多久。 如霰斜倚木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告别完了?” 林斐然点头:“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如霰点头:“他心性的确不错,算是个益友。” 除此之外,便也没再说什么,只缓缓起身从树上跃下。 “回罢。” 他取下银面勾在指间,同林斐然一道向住处走去,途中顺道将束起的长发解开,垂至腰际时,已是一片雪色,带出一阵冷梅香。 林斐然看他一眼,忍不住开口:“先前分发草药时,有个男子向我走来……” 她缓缓将今日发生之事说出,如霰也侧目听着,两人一道踏上月色,交谈声悠悠。 …… 春城东处客栈内,灯火葳蕤,旁侧立有三道身影。 听得铮然一声,兵戈出鞘,隐隐照出剑锋与紫芒。 “灵剑昆吾,果然不同寻常。”张春和细细看过,面上终于带上一抹纯然的笑意。 蓟常英双唇扬起,也道:“此番倒要恭喜师弟,取得灵剑。” 卫常在并不言语,只将昆吾放到桌上,背上却仍旧负着潋滟,他像张春和行了一个道礼。 “弟子幸不辱命,将灵剑取回。” 这柄昆吾剑,原本就是师祖最初持有的佩剑,如今被卫常在取回,到了道和宫,也算物归原主。 境中的昆吾剑灵神色傲然,却也有些雀跃。 当初他便只有一小团灵识,其实还未亲眼见过道和宫,如今知晓取剑之人是师祖后辈,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传承之喜,于是剑刃锋芒更甚。 张春和心中一件大事了却,神色更为宽和。 他看向卫常在,又想起那位魁首于飞花会破境一事,不由得问道:“常在,你入问心境已有三年,却迟迟未能破入自在境,可曾想过缘由?” 卫常在一双乌眸抬起,正要开口,却又听蓟常英道。 “师尊,修道一事万不可急切,师弟天资过人,进境也是迟早的事。” 张春和摇头:“正是因为天资过人,才不该停在此处三年。师祖传下的道藏有言,破入问心并非终点,问心后需得纳心,才可踏入自在境,但每个人的‘纳心与自在’不可同一而论。 你心中可有什么无法接纳,或是难以勘破的迷障?尽可说出,我与常英会一道为你解惑。” 蓟常英也转眼看去,目中含笑。 卫常在身姿挺拔,眼眸微垂:“弟子心中所惑,先前已然问过疯道人,如今内心澄明。进境一事,或许还需等待时机。” 张春和这才想起他见过圣人,平和的眼中也泛起一点微澜,似是回忆。 “你有此机缘与他论道,自是极好的,他与师祖十分熟识。 我小的时候也曾见过他,那时师祖还未坐化消散,他也时常上门相聚,是个神神叨叨,却十分厉害的人,天然便可倾听风声、兽语、草木吟。 只可惜天资虽好,人却不够上进,每天偷鸡打渔不说,不知恋上了哪位女尊者,日日将师祖的鱼顺走,借花献佛。 如此不务正业,以至于师祖入圣许久,他都还在神游境打转。” 转来转去,其实也只是想提醒卫常在,情爱误人。 师祖无情,所以早早踏入归真境,成一方圣者。 一旁的蓟常英仿佛没有听懂话外之音,笑道。 “后来疯道人喜欢的女子成了圣者,说自己无意于情爱,于是第二年,疯道人便入了归真境,同样成了一方圣者,他说做圣人更要爱,随后又厚颜追了上去。” 卫常在的确不知此等往事,神色微顿,张春和更是侧目看去,眸光微动。 蓟常英见过两人面色,却仍旧泰然自若,只道:“哎呀,师弟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了,书还是要多看一些,以免断章取义。” 张春和收回目光,还欲说些什么,便听得有人叩响房门。 他看向屋外:“何事?” 外间隐隐传来弟子声音:“寻芳长老将入火德,还请首座前往住持。” 他这才悠悠叹息一声,对二人道:“今日便谈到此处,如今你已取得昆吾剑,后续破境一事,更要放在心上,不可浑浑噩噩度日。” 卫常在躬身行礼:“弟子谨记。” 张春和这才匆匆出了外间,只留二人长身对立。 蓟常英看向卫常在,唇畔小痣微扬,带起一个如常的笑意。 “师弟这等天资,这等无谓心境,两年未入自在境,确实令人困惑。” 今日的蓟常英十分不对。 且不说方才驳了师尊的话,就说他未曾进境一事。 他困在问心境不是一两日,蓟常英现在才提,且语气并不顺耳,也不知是何缘由。 他看回去:“师兄有话直说。” 蓟常英看着他,笑意微敛,眼中春风渐凝:“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原来师弟当初答应师妹结契成婚一事,为的是她的剑骨,如此筹谋……如此豁达心境,不入自在,岂非天理难容。” 向来柔和的嗓音,此时却罕见地淬了冰,叫人不寒而栗。 卫常在凝眸看去,一双黑眸并不退却。 蓟常英向来性情温柔豁达,唇畔含笑,且不说是否为伪饰,但他的确一直如此。 这还是卫常在第二次见他情绪如此外露。 这是为慢慢。 然而第一次,也是为慢慢。 她灵脉有异,难以进境,有一回便教人围着说了许多冷言冷语,于是双方便动起手来。 她以一敌多,吃了大亏。 那一次事闹得很大,动手之人一道入了戒律堂,但也是自那之后,众人——或者说他与蓟常英,才确切知晓平日里的冷言,知晓她其实已经自己私下动手过许多回。 那时蓟常英刚从北原回来,听闻此事,第一次冷了脸。 他匆匆赶至,问清前因后果,又与戒律堂长老一番巧舌论辩,步步不退后,兀自将林斐然带走,又教余下动手的弟子全都受罚。 只是他那时怒火上头,竟忘了这般“不公”的对待,只会让其他人心中戾气更重。 此时他提起剔骨一事,神色中便带有熟悉的寒意。 卫常在并未因他的话而心绪起伏,他只道。 “师兄,说与做,大多时候并不同一,师尊如何想,你我无法扭转,但能否做到,却是你我可控。剔骨不易,能够剔骨之人更是稀少,如若均被抹去,此事便也不过是空谈……” 他停了话语,不想说太多。 “师兄今日不止是要与我说这些罢?” 蓟常英看他,冷意仍未散去,却又于眼中添了点笑:“是啊,不止这些,先前只以为是你移情别恋,但知晓此事后,我便知晓,你与她确然缘尽于此。 你应当比我了解她,经此一事,她不会再回头,你二人破镜难圆,断弦难续。” 他并不明说,只留下这等模糊话语后便要离开。 卫常在抬手将他拦住,声音忽冷:“师兄此言何意。” “哎呀,师弟何必要我点明?” 蓟常英眸子一弯,好似又有春风吹过,他叹息道:“原以为二人是比翼蝶,不好插足,却没想到如今已然各自纷飞,颓势难挽。如此大好时机,我自要去做一做野花,引引蝶影。 ——毕竟,她为人写泥帖那日,我可不是躲在檐下的那个。” 人已离去,荡来的风扑灭屋中烛火,只是门却并未关阖,于是一缕火光漏入暗室,映在他如冰似雪的眉目间,映在那抿起的薄唇上。 他握着昆吾的手无意识合拢。 第108章 云魂雨魄(七) 常在常思常静,修我修…… 卫常在回到房内, 盘坐于长榻之上,静心运灵,可耳边总是浮起蓟常英的话。 于是心间没来由地升起些燥意。 他将此异状压下, 灵力游走之时,神思莫名恍惚, 一时忆起往事。 他第一次听闻林斐然这个名字,是在六岁那年。 那时师尊展开一张尺宽的黄符纸, 其上以朱砂写就两个名姓。 左为“秋瞳”, 右为“林斐然”。 秋瞳二字,有如悬针垂露,铁画银钩, 十分端方, 林斐然与之相比,便要潦草许多, 林字相连,然下四点甚至只以一横代替, 匆匆忙忙。 师尊侧目看来, 额上金火纹一晃, 他的指尖落到左侧。 “看到这个名字了吗,你要永远记住。” 彼时的他背着一柄木剑,脑袋刚刚高过桌旁,仰头看去,一双瞳仁极黑,望向人时便显得有些空洞。 他问道:“为何?” “因为,你注定是要爱上她的。” 张春和将笔随手扔下,全然不觉自己与一个六岁小童谈论情爱一事有多可笑。 卫常在并不理解:“什么是爱上她?” 他其实只是惯常一问,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无处安放的视线无意中落到那支滚落的笔上。 枯瘦老笔从桌上滚过,溅开点点朱砂,右侧那个三个字也被画出一道红痕。 林斐然。 他静静看着。 “所谓爱上,便是要与她成为道侣,生死相随,她要下山,你便会随她下山,她要回妖界,你也会随她回妖界。”张春和声音有些轻,“而所谓道侣,就是凡间的夫妻,就像你的父亲与母亲一样。” 卫常在眼睫微颤,眸中浮起淡淡波澜,却又很快被压下。 “回妖界是什么意思?” 张春和目色如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妖族人。” 妖族。 卫常在的视线从那三个字上移开,再度看向这位高大的尊者。 “我不喜欢妖族,我也不会去妖界。” 张春和看向他,目光幽深,随后叹息般摸了摸他的头。 “你会的,情爱一事由心不由己,你注定要爱上她,届时是不是妖族,又有什么所谓,你不会在意。” 他坐到一旁:“秋瞳天真烂漫,说话讨喜,性子也十分外向,与你一起,其实也十分相配。” “你只要记住她便好。” 张春和看向窗外的雪山,看向那片小松林,想到他如今年纪尚小,又素来淡漠,纵然听得明白,却无法体会,便也不再多说。 卫常在等了半晌,见他不言,又开口道。 “那这个人呢?” 他看向右侧有些混乱的三个字:“她是谁,我不需要记住么?” “不需要。”张春和只看过一眼,“她将来会与你有一道婚约,但不重要,对你而言不过一位过客,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她,所以顺手写下罢了。” 卫常在听过这话,便十分懂事地闭了嘴,只充当一个瓷偶站在一旁,待张春和什么时候想说话了,便回上两句。 他与师兄都是如此做的。 张春和只需要偶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 但不得不说,这两个名字的确在卫常在的脑海中刻了下来。 一个规整,一个散落。 他从未刻意回想,毕竟他只有六岁,能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但张春和总喜欢将秋瞳一事挂在嘴边。 时间久了,他好像也这般默认下来,渐渐的,另一个名字就此变得模糊。 模糊到他只记得那溅开的朱砂与划过的一笔赤痕。 直至九岁那年。 那时,他正在小松林中练剑,为即将到来的引灵入体做准备。 太徽、清雨二人匆匆找来,提及要将一女童接回山中修行,又道他二人年纪相仿,让他同去,那女童便不会太过恐惧,一路上也有个伴。 他毫不犹疑别开视线,乌瞳映着白雪,凛凛含霜。 “不去。” 他直白拒绝,又舞起剑来。 清雨面色无奈,只得拿出一块符令,搬出张春和的名号:“好罢,让你一道前往,是首座的命令,并非真的让你作伴。” 太徽看着他,不由得道:“本想与你好生相说,你非得要吃牌子,把剑收好,立即出发!” 看着那块令牌,其实他也生出些许疑惑。 比如为何要他一同前去?比如接回之人到底是谁? 但都没有问出口,不必发问,做了便好。 清雨祭出法器,小重山剑倏然变大,三人一道踏上,将卫常在护在中间。 途中,二人原本还低声密语,又不知提及什么,声音越发变大,下一刻就吵吵嚷嚷起来。 言语间提及那“贱人”,提及“林家灵宝极多”,最后又落到“林斐然”三个字上。 卫常在早已看惯二人丑态,故而并不作声,只是在蓦然听到那三个字时,下意识想起朱砂色。 原来忘却的那三个字是林斐然。 御剑极快,也只是吵过几句嘴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洛阳城中。 甫一落地,太徽便忽然想起什么,说与首座有事商讨,便要与清雨一道回去,但再带上卫常在总不方便,便给他系了个护身法宝,叫他到将军府门前暂等。 卫常在并不反对,只是静然应下,随后一路问过百姓,摸索着到了林府。 那时天有细雨,玉雪一般的道童就这么撑着桐纸伞,静立宅前等待太徽二人。 林府前挂满白绫,据过路之人所言,府主人三日前入葬,又没什么亲眷,家中只剩一个幼女,可怜极了。 卫常在那时心中并无感触,他从来都是一个冷情之人,即便他也父母双亡,却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就这般站在门前,路过之人眼神奇怪,频频看来,他也毫不在意,倏然间,尚未合拢的府门被雨风吹得半开,露出蹲在院中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童,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她没有遮伞,只是蹲在墙角,双肩微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卫常在不理解,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剑鸣,知晓太徽二人将到,他这才推门入府,走到那女童身旁。 原来是在逗弄蚂蚁。 心中这般想着,视线从墙根处收回,看向这个同他一般大的女童。 小姑娘发髻有些凌乱,仰起头时,豆大的雨滴从她额角滑落,抬眼看来的神情十分平静,卫常在没从她眼中看出半点污浊,只有莫大的伤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怀,只一眼,便叫人喘不过气,同样是父母双亡,他的眼中或许寂静,或许还有半分解脱的喜意,却绝不会有这样空渺的神情。 豆大的雨珠扑在伞面,如同珠玉落盘,砸响在二人静默的对望中。 也是这时候,林斐然三个字才具体起来,从那被朱砂画过的名姓,变作一个灰扑扑的人 。 身后传来脚步声,太徽、清雨二人匆忙赶来,神情焦急,他们以一种卫常在从未见过的姿态将她搂入怀中。 “慢慢——孩子,你辛苦了!” 说得情真意切,慈爱非常,甚至声线中都带上一丝颤抖。 卫常在的目光忽而微妙起来。 心如暗渊,他从来只在这二人身上看到贪婪、虚荣,何时有过这等真情? 有时候,谁又能说人不是画皮鬼。 他撑着伞,移开视线,却见林斐然十分感动。 她默然搂着二人脖颈,眸中浮光微动,莫名流光溢彩,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东西。 在他尚且不知晓这抹光彩唤作真心时,便已忍不住多看几眼。 林斐然被太徽、清雨二人哄回山时,变成他们一同站在中间,两人间又隔了一拳远。 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问道:“我叫林斐然,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平日,卫常在只会装作风声太大,没有听清,但这人是林斐然。 他悄然知晓她的名字已有三年,若此时不回,难免觉得自己无礼。 不论何时,他总要将这礼义廉耻端到台面。 “我叫卫常在。” 林斐然反复念了几遍,只道:“常在?是常常都在的意思么?母亲为我取名叫斐然,是寓意为斐然卓绝,你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向身侧留流云,清声道:“常在常思常静,修我修德修心。” 林斐然了然点头:“好高深的寓意。那为什么不叫卫常思?” 卫常在眸光一顿,看了她一眼,她却全然不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 …… 其实他也这般想过,但终究没有像张春和问出。 于是他道:“我也不知。” 林斐然忽然笑了起来,断言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着她,一双乌眸映着天光,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这般看着。 她小心凑近一些,低声对他道:“如果不喜欢,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别名,我的别名就叫做慢慢,因为我娘亲不希望我做事太快,要我慢慢来。” 他还是没有开口。 她却浑然不觉,只望向不远处的三清山,忽然问道。 “修道人的洞府,也会下雨吗?” 太徽闻言哑声失笑:“斐然,我们修道之人不住在洞府中,我们也住在房屋下,也踩在砖地上,天上要落雨便落雨,天上要落雪便落雪,只随自然。” 卫常在唇边浮起一个无意义的笑,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徽长老有这等悟性。 小林斐然感概一声,眺望向那座白雪山头:“那就好!” 清雨抚着她的头,柔声问道:“方才见你蹲在墙角帮蚂蚁搬家,却又没有撑伞,是因为喜欢下雨吗?” 小林斐然默然一瞬,卫常在看到她略略敛下的神色,又听她道。 “母亲喜欢,她总爱独坐院中,撑伞听雨。 她以前说过,若她死去,便要凝作雨魄,化成天边酥雨,春时细润,夏时渺然,秋时苍茫,冬时凛冽,四时虽有不同,却都美不胜收。 父亲便说,那他死后就要化为云魂,日日相伴。 母亲又问我,是不是想化成风——” 她说道此处,顿了下来,眉眼却逐渐舒展。 “我不想化成无踪无影的风,她要做溪草,做野花,做大树,如此便能等云来,等雨来。” 话语很快卷入风中,飘然不见。 太徽清雨二人只摸了摸她的头,很快转了话题,又提及上山修行的趣事,把她勾得心驰神往。 一行人到得山门前,便见一道靛蓝身影立于门下。 他长身玉立,唇畔含笑,手中撑着一把桐黄伞,听到动静后微微抬起伞沿,向几人看来,于是白雪簌簌滑落,沾上袍角,露出其下盈盈笑意。 疏朗清隽,比春风,比明月。 太徽并不意外,只笑道:“常英,你这个大师兄还真是当得尽责,不论哪个弟子入门,你都要来接风洗尘。” 蓟常英不由失笑:“接风洗尘谈不上,不过是做些认路、下榻的小事。” 他走上前来,半蹲在林斐然身前,手中黄伞微斜,为她遮去落雪,笑道。 “你便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唤做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他,点了点头。 蓟常英双眸一弯:“欢迎入道和宫修行,称我大师兄便好,门内的每一个弟子都这么叫我。” 林斐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大师兄好。” 蓟常英一怔,随后笑道:“好机灵的孩子,来,师兄带你去认认门,再送你去弟子舍馆。” 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伞依旧遮在二人头顶。 林斐然看向太徽二人,见他们朝自己点头,便也伸手握住,与蓟常英一道离去。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卫常在一眼,清声道:“卫常在,再会。” …… 回忆骤灭,卫常在倏然睁开双目,望向窗外。 夜晚已过,晨光不知何时铺满天际,朝阳也高高悬起,却又无端落下一场小小秋雨,淅淅沥沥打在窗台。 晨雨中,数十只鸾鸟拉着鎏金车架,振翅鸣啼。 那是妖族行队。 而在为首那座鸾驾上,一道玄影盘坐篷顶,撑着一柄洒金红伞,右手伸出,掌心接住几许雨花,静谧而清和。 不过须臾,车队越过春城结界,向南际飞越而去,她却再未回头—— 作者有话说:突然的更新袭来 第109章 云魂雨魄(八) “不可能,这不可能……… 晨雨溟溟, 日色晞晞。 林斐然撑伞坐于鸾驾篷顶,她望着极近的云雨,神情倒少见地露出几分闲适。 “你很喜欢下雨?” 金澜剑灵开口问道。 林斐然侧目看去, 她不知何时坐于身侧,绯色披帛随风而荡, 如水晶般剔透的身形被日光穿过,臂上皮甲透出淡淡微光, 气度从容。 倏而, 她也偏头看来。 从额上垂下的面帘遮住面容,其上略显滑稽的墨色圆圈晃起波纹,却仍算得上岿然不动。 林斐然莞尔道:“原本是心无所感的, 只是我母亲喜欢, 她说自己过世后要化作雨,我便也将这落雨看作她, 时日一长,便也觉得下雨很好。 一下雨, 她就来了。” 金澜剑灵颔首, 移回视线:“你很喜欢你母亲?” 林斐然点头:“很喜欢的。” 金澜剑灵没再开口, 却也学着她的动作,抬手相接。 剑灵其实无形,这淅沥雨势便穿过她的手掌,砸落到鸾驾篷顶之上。 她默然看着,又道:“朝圣谷不会落雨。” 林斐然静静看去,随后将手落到剑灵手中,与她的手掌合二为一。 雨珠就这般在她掌心汇聚,日光映下,仿佛落于剑灵之手。 林斐然默然片刻, 看向她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剑灵感受到风雨,只会这个笨办法。” 剑灵指尖微动,微微侧首,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歪头看雨,由于看不见五官,无法确认她的视线落在何处。 俄顷,她认真道:“你不笨,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林斐然会心一笑:“多谢前辈。”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这位剑灵前辈见多识广,连罕见的云魂雨魄草都能认出,或许对她脑中刻下的法印也颇有见解。 “前辈,我脑中有一个极为复杂的法印,以至于如今想不起许多旧事,可有法能解?” “法印?” 剑灵喃喃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左手,却又只是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林斐然看过一眼,将伞柄微微移开,自发地把脑袋凑到她掌下。 剑灵忽然停下一事,林斐然其实并不诧异,因为如霰就时常这样。 不论是与她结契,或是为她探查,他从不会主动伸手,只是随意将手抬起,悬在半空,等她凑过去。 她如今做这般动作很是熟练。 林斐然抬起一双眼看向剑灵:“前辈,尽可随意探查,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剑灵无法真的触碰到她,但猛然被人钻到掌中,看向那头乌发,她的掌心好似也浮出奇异的痒意。 “……那我便动手了,你暂且忍耐一番。” 丝丝缕缕灵力汇入,林斐然却并未感到不适,只觉得这道灵力十分温柔,连一丝一毫的侵略之意都无。 几息后,剑灵将手收回,声音忽而严肃起来:“这法印是谁为你下的?” 林斐然先前在寻芳处得知过往真相,那时她便知晓自己回忆有误,疑惑之时,其实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那段记忆,会不会是因为母亲为她封印后更改的? 可若是她所为,只封上那一日的记忆便好,又何必将过往全部封存? 于是她道:“我不知晓,只是隐隐有个不算准确的猜测。” 剑灵将手收回,语气凝重:“我跟随先主人多年,对阵法也颇有了解,你脑海中的这枚印记,绝非常人所下,十分繁杂不说,它更像是两道法印合二为一,极为精妙。” 林斐然有些诧异:“你是说,这道法印或许不是同一人所为?” 剑灵点头:“这道封印内外走势极为不同,一刚一柔,但又嵌合得十分完美——就像在一处本就复杂的迷宫之外,扩建增补,形成一座比先前大上十倍的迷宫。 一般人若要下两道封印,只会一重叠一重,绝不会像这样重筑,故而依我推测,极有可能是两人所为。” 林斐然垂眸,又问道:“前辈,可有解除之法?” 剑灵以为她心中惶恐,便安慰道:“你不必太过担忧,它其实于你无害,只是不记得些许往事而已。” 林斐然直直看向她,深静的眸子中闪过一点微光。 “可是我想记得。” 母亲在她六岁时去世,偏偏这道印记封住的又是她六岁前的回忆,时日一长,必将全然淡忘,她不想。 回忆之事或许痛苦,但她更不能忍受这般无知中的麻木。 剑灵于是沉默,好半晌后才轻声道:“你很执着,这却也不是坏事。天下奇人辈出,如今是否有能够勘解此等法印之人,我并不知晓,但在许久以前,有一位白姓修士,是艮乾圣者唯一的弟子,此人或许能助你破阵。” 艮乾便是阵法一道的集大成者,数百年前成圣,后于朝圣谷坐化,消散于天地间。 林斐然不解:“可我从未听闻艮乾圣者有过弟子,甚至于经典古籍上也未有记载。” 剑灵原本绷紧的声线忽而一松,带上几分浅淡的笑意。 “艮乾圣者不好清修,常隐于市井之间,与寻常老者无异,是以甚少有人得知他的踪迹。先主人曾与他有过往来,我才有幸得见一面,知晓他其实有弟子,姓氏为白。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如今那名弟子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林斐然在脑中搜刮起来,寻觅许久,倒是也点得出几个白姓的有名修士,却都来自大宗门,并未修行阵法一道。 二人还欲谈论,忽而听到鸾驾内响起窸窣声响,剑灵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抚了抚她的肩,化作一抹流光融入金澜剑中。 “林斐然。” 车内传来碧磬的声音,很快,她也爬上篷顶,挤到林斐然身侧,林斐然立即将伞向她偏了偏。 还未来得及开口问,旋真也上了篷顶,挤到她另一侧。 林斐然不禁道:“你们怎么都上来了?” 旋真甩着发上的水珠,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尊主睡了,他实在太过浅眠,连呼吸声都听不得,便将我们赶了出来,还放了个隔音阵。 荀飞飞到后方清点去了,我们无事可做,便到你这里来。” 林斐然心下有些奇怪:“他好像昨夜便睡过。” 碧磬却不觉有异,笃定道:“尊主昨晚一定只是假寐,我们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在夜间睡过。” 这倒也是,但林斐然心中却仍旧留有一抹奇怪。 她将这点疑惑压下,向二人问道:“你们听闻过艮乾圣者吗?” 古往今来,人族成圣之人其实不少,未必个个都叫人有所耳闻,林斐然只是一问,却见两人连连点头。 “听过!” 旋真双眼微亮:“他可是唯一一个在妖界住过许多年的人族圣者呐,很多年前,就落脚在玉石一族处!” “什么?” 林斐然神色不无意外,这才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立即转头看向碧磬:“艮乾圣者曾在你们族中落脚?” “非也。”碧磬昂首挺胸,十分神气,“他分明是常住!” 三人同撑一把伞,凑在一处嘀咕起来。 碧磬回忆道:“我幼时调皮,时常大半夜不睡,缠着族中长老讲故事,他们便说起过这位人族圣者。 我们一族天生识玉,更会养玉,坐落之处时常会生出矿脉,彼时艮乾圣者正在寻找最适宜的行阵之物,想以天生灵玉作试验,便到我族长居,住了十年之久。” 林斐然听闻此言,立即想起自己这块护身玉坠,以及先前见过的那些玉符。 人族修士以灵玉行阵,的确是艮乾圣者率先做出,效果也最好,却没想到是由此而来。 她又问道:“那你们族老可曾提过,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弟子?” 碧磬回忆片刻,只摇了摇头:“没有。艮乾圣者毕竟在我族待了十年,传了不少阵法之道,族老之所以提起他,也只是想激励我修习阵法,并未提及弟子一事,只可惜我最后还是走上了弓道。” 林斐然听闻此事,并未灰心:“你们族内是否有谁亲眼见过艮乾圣者?” “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若说有谁见过……”碧磬思索许久,“我想,族长应该见过。” 旋真看向林斐然,眸光清澈,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艮乾圣者一事呐?你想转修阵法一道?”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缘由说出。 “我身上被人下过一道封印法阵,但眼下无法可解,又听闻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徒弟,所以想打听一下他的过往,看看这弟子到底是谁。” 二人神色惊讶:“什么样的封印?可于身体有害?” 林斐然摇头:“只是一道封存记忆的法阵,倒是没有什么害处,只是幼时许多东西想不起来。” 与旁人不同,碧磬、旋真听闻此言,不仅没有松气,反倒拧起了眉。 碧磬道:“怎会如此!若是我忘却幼时之事,族老们定要整日抹泪,我心中也绝不好受!” 旋真亦是低落:“是呐,若是忘记母亲的事,岂不是狗生无望。” 林斐然不由一怔。 近乎所有人听闻这道封印,都会说无碍,不必着急,只是忘却过往些许事而已。 但对她而言却并非如此。 那些将尽忘却的过往,几乎是她前半生中最为温情的一段时光,里面有她,有母亲,有父亲。 此等心绪,别人无法理解,碧磬与旋真却不会。 他们和自己一样,人生中最为温暖的日子都藏在童年,那是一段绝对不可忘却、不可丢失的过往。 碧磬看着她,神色惋惜,忍不住抿了抿唇,拥住她道:“早在许多年前,我们就搬到了妖都附近,回兰城后,我带你去见我们族长,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她。 若是确实没有那位弟子的消息,我们玉石一族也有许多修行阵法的好手,也能忝列圣者弟子一位,说不准就有能解此阵之人!” 林斐然心下微动,刚要开口,就被碧磬捂住了嘴。 “不准道谢,哪有人天天把谢字挂在嘴边!” 旋真也跟着点头:“你请我们大吃一顿就好呐!” 碧磬转眼看他,哼哼笑道:“是请我。” 旋真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请碧磬大吃一顿,我也跟着蹭饭!” 林斐然沉静的眼中浮起点点笑意:“好——不过不论谁请客,好像都是我吃得更多。” 两人不约而同捂住她的嘴:“这种吃东西就能补灵力的好事,不准你说!” 三人就这样在篷顶打闹起来,甚至商讨起只给荀飞飞留一盘青菜的事,忽然听到车壁传来两声轻响——是如霰在敲。 碧磬、旋真顿时安稳坐下,压低音量。 “要不给荀飞飞点两坛清酒,他酒量奇差,一杯就倒,醉了就爱起舞!”碧磬神色显然是想起什么回忆,“别看那张脸又冷又寡,其实跳起来俗艳极了,看得我眼红血热,不停擦汗。” 旋真立即摆手:“他不会喝的,自那次之后,飞哥滴酒不沾……我们可以点酒酿圆子呐!” 碧磬恍然大悟:“还是你有办法。” 林斐然:“……” 旋真,错看了你。 三人一路畅想,越想越歪,直至鸾鸟终于飞到无尽海,仰首长鸣一声后,荀飞飞出现在队首处,鸾驾旁。 他刚要举起手,便感到一种无法忽略的注视。 他转头看去,对上了三双全然不同的眼睛。 一双兴奋,一双飘忽,一双平静中带些愧疚。 “……” 他完全不想探究,扶好银面后,右手高扬,朗声道:“入界!” 霎时间,无尽海上星线密布,条条相连,十余驾鸾鸟车队飞跃而下,如此斗转星移,昏晓颠倒,入妖界之时,已是晓月刚出,繁星漫天。 其后鸾车均在妖界瞭望处停驾,唯有他们所乘这辆,因如霰在车内的缘故,便直直掠过高塔,向妖都振翅而去。 …… 秋月高悬,云层阴翳。 青丘狐族王宫内,侍从们步履匆匆,端花拾绸,俱都往宴客居而去,预备恭迎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一位拈花侍女忽地被人拦下,她擦去额角细汗,抬头看去,却又松了口气。 “原是若琴大人,是有何事吩咐吗?” 被唤作若琴的侍女神色肃穆,只问:“王上何在?” 拈花侍女答道:“在元一宫,听闻今日人族朝圣谷开,不少人已然从中取得灵宝,王上正同臣使们商议此事……可是王后寒症又犯,需得王上相助?” 若琴摇头,不动声色道:“王后不知宴请的贵客是谁,故而拿不准妆面,想要问一问王上罢了,既然他有事,我们自己琢磨便是。” 侍女了然:“王后天人之姿,自是如何妆点都……” 若琴却并未听完,只匆匆走回,侍女见状一愣,神色莫名地抱着花向宴客居走去。 若琴回到房内,看向坐在镜前的女子,三两步上前,低声道:“打听过了,王上还在议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此处,今日又有不少人前去布置宴客居,待明日的贵客,无人会到此处。” “好,你也退下,为我看守屋门。”九星回头吩咐,“不论是谁,都不许靠近此处。” 眼前若琴颔首退去,将房门合拢,她又自己布了一道法阵,这才捧出樽一掌大小的方鼎,点燃其中引香。 青烟袅袅,透着异香,九星心如擂鼓,不禁以手攥住裙摆,专注地望向青烟。 今日朝圣谷开,算算时日,秋瞳无论如何也该见过圣人,问得疑心事。 几刻后,青烟微晃,女儿的面容出现其中,与自己的紧张与晦暗不同,她的眼角眉梢却是全然的喜意。 “母亲!” 秋瞳仿佛坐在客栈中,身后天光大亮,衬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她说:“母亲,我问过圣人了!” 九星只觉得喉口微紧,黏稠难张,她忍不住动了动,又急切问道:“如何,你父王到底身在何处!” 秋瞳双眼一弯,松了口气,笑道:“母亲,你们都错怪父王了,圣人说,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青平王,就是你的好夫君,从无被人顶替一说!” 当啷一声,九星手边的珍珠粉全然洒下,落得一地惨白。 她面色亦是如此,只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第110章 云魂雨魄(九) “——进来。”…… 九星喃喃自语, 睫羽轻颤,视线甚至有些无处安放,变得惶然起来。 她似是在快速回忆过往, 试图从中找出能够说服女儿,说服自己的铁证。 毕竟, 不论是她,亦或是其他有所怀疑的子女, 眼下都只是觉察异样, 其实并无实证,这才想要秋瞳从人族圣人处觅得答案。 可惜这答案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想到什么,她猛然抬头道:“秋瞳, 母亲绝非危言耸听, 你上次见过他,你分明也觉得不对, 不是吗?” 闻言,秋瞳面上的喜色也渐渐淡下, 变得迟疑起来。 她显然是想到了那一夜的交谈, 想到那个如山岳倾塌, 重重覆下的影子,想到了那浅淡的一声“秋瞳”。 彼时,父亲要自己打败裴瑜,入得剑境,盗出那一卷《仙真人经》。他的目光淡淡,言语间只是发号施令,并无半点温情。 再不情愿,她心中也忍不住认同起来。 那不是她熟知的父王。 “可圣人说,他就是父王……” 十二位圣人画像在前, 秋瞳甚至没有犹豫,直接选了疯道人,见到了这位无所不知的圣者。 刚踏入画境,便见一穿着破烂,半白发丝不羁散开,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男子。 他就地躺倒,手中握着一本残卷,姿态闲适,听到声音后便随意抬头看来,下一刻,他眼中精光大现,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 “好大的气运,好大的气运!” 他将手中书卷一甩,三两步冲到秋瞳身前,看得仔细,仿佛见到什么奇珍异宝。 秋瞳莫名被人如此打量,心下不适,又因自己是妖族人,怕被这位圣者看穿,不由得掺了些心虚进去,于是双手攥紧裙侧,勉强拉出一个笑。 “晚辈秋瞳,见过圣人。” “秋瞳?”疯道人双手笼袖,状似回想,“我听过你的名字,那是从无尽海岸吹来的风……你是青平王的女儿?” 如此一语道破,秋瞳面上险些挂不住笑。 不少圣人都经历过许久以前的两界大战,对妖族人实在不存好感,否则,也不会禁止妖族人入朝圣谷。 而不论前世今生,这都是她第一次见人族圣者,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回话前,她神思一转,又躬身道。 “是,家父正是青平王,不过晚辈数月前拜入道和宫,如今也是乾道弟子。” 疯道人倒是不吃惊,看了她半晌,这才哼笑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拜入道和宫前,爬三清山那三千多道阶梯时,嘀咕抱怨了一路。” 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听得秋瞳心惊肉跳,忙不迭抬眼看去。 她可不只是抱怨。 山下之人若要拜入宗门,便不得借助灵力上山,须得将那三千三百三十阶石梯一步步踩过。 那时她刚重生不久,心中对张春和本就有怨气,还得爬这样一座高山,忍不住嘀咕了一路,其间还提了几嘴前世与今生。 若是这位圣者全都听了去,会否记挂心上,觉出不对? 然而疯道人说完这话,意味深长看她,却又立即转了话题。 “不必如此紧张,我成圣的时间也不算早,对妖族人没有偏见,毕竟不论妖族还是人族,我都一视同仁地讨厌。 只是你身上这气运强盛,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已。 不过,我有些疑惑,你是如何参加的飞花会?难道你也与人结下役妖敕令?” 秋瞳面色讶异:“我不可能与人结下役妖敕令,但要问起为何能参加飞花会,是因为……” 是因为她寻了那位神秘老者,得了一块玉。 默然片刻,她只道:“圣者应当知晓。” 疯道人一反常态,面色平静地望向她:“此事奇就奇在,我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不过,现下我应当猜到是谁了。 既然到得此处,又选了我,便也无需再纠结过往。说罢,有何事要问?” 秋瞳闻言悄然松了口气,复又向疯道人提及飞花会钓坛一事,提及坛内那张两面皆有字的纸条。 “我问的是‘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可那字条却一面为‘是’,一面为‘否’,我心中十分不解,故而特请圣人解惑,我父亲——青平王到底有没有为人所替。” 疯道人沉吟思索起来。 他自然不会告诉秋瞳,自己就是那个让他们钓坛的老者,至于这缘由为何…… 他抬头道:“谜底到底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但入朝圣谷不易,你确定要问这个已经得到答案的问题吗?” 秋瞳犹豫一瞬,心中闪过诸多疑问,最后还是垂下眼。 重生一世,许多事她都已知晓因果,知晓结局,又何必再去诘问,更何况,这个答案对她而言同样重要。 “是,还请前辈解惑。” 疯道人狂笑起来,口中嘟囔不停,十分含糊,待他笑过,话语才逐渐清晰起来。 “我疯道人不懂卜筮之法,只是知晓太多,足以将过往之事推演,找出那条唯一的路,有人把这叫做预占,其实不然,我什么也占不出来。 若你要问我姻缘一事,我给不出答案,但你若坚持要问青平王一事,那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他就是你的父亲。” 说完,疯道人又仔细看了看她周身气运。 “像你这般气运磅礴之人不多见,要多加珍惜。” 他再度躺倒,拿过那被抛开的残卷,翻读起来。 秋瞳却更是不解,急切地上前几步:“但不仅是我,就连我母亲,我的兄长姐姐们都觉得他有异样!” 疯道人将手中残卷下移半寸,露出一双带有细纹的眼。 “感觉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他就是你们的亲生父亲,是统御狐族已久的青平王,是你母亲的夫君,并未被谁所替代。” “可是……”秋瞳的声音陡然低落下来,“父王是很疼爱我们的,他绝不会让我们做不喜欢的事,怎么会变了?” 说到此处,她又于迷惘之间想起了卫常在。 她其实有所察觉,卫常在也变了。 还有林斐然……她也变了许多。 秋瞳微微闭眼,终于将心中的不甘与抗拒吞下。 或许并不是人变了,而是她从来就没有看清他们。 “我明白了,多谢前辈解惑。”说完,她转身离去,神色怅然。 …… 秋瞳望向青烟,母亲正怔然看向桌面,神情与那时的她如出一辙,如此不甘、怀疑、迷茫。 她双唇微动,收敛心中怅惋,安慰道:“母亲,或许父王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他是一方霸主,统御青丘的青平王,又如何会在乎这等儿女私情? 你看人皇,已然是一界之主,还不是轻易就将女儿送往妖界联姻,孩子对他们而言,又算得什么!” 说着说着,秋瞳反倒自己委屈伤怀起来,一双眼憋得通红。 “他要我去取那《仙真人经》,却全然没想过我要面对什么,当时若非……若非有人相助,我岂能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 九星心中本就惊疑不定,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目光关切。 “我儿,难道你遇上了什么险事?” 秋瞳想要开口,但一看见母亲惨白的面色,便不忍心再叫她担心。 “只是比剑时差点输了,不算什么险事。” 她想,父王以前也是这般,听闻自己遇险时会立即关怀,又何曾如此冷漠? 难道当真是帝王家无情? 可这小小一处青丘,也就人族两三座城池那般大,算什么帝王?就连妖尊都没摆这么大的架子! 她心中既委屈又生气,便口不择言起来,将青平王从里到外说了一通。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对坐无言,却眼眶通红?” 外间传来一道和缓的声音,二人心下一惊,立即抬眼看去,却见青平王从幕帘后走来,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些淡笑。 九星大骇,下意识向外间看去,却见若琴跪在门前,身形颤抖,抬头与她对上视线时默然摇了头。 九星垂下眼睫,想要寻些借口遮掩过去,但心神本就慌乱,方才又想了许多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父王,我从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正是列于天下第二的太阿剑,我与母亲太过高兴,一时忍不住喜极而泣。” 秋瞳蓦然开口,她擦了擦双眼,将放在桌上的太阿剑举起。 青平王双眼微亮,随后朗声笑开:“好!不愧是我狐族公主,便是天下第二的灵剑也得臣服,它很衬你。” 秋瞳并未应声,这话却被太阿剑灵听了去,心中不服,剑身顿时嗡鸣震颤起来。 青平王颔首:“你看,太阿剑也同意。” 手中长剑震颤更甚,若不是秋瞳眼疾手快压住刀柄,它怕是要当场飞剑而出! 眼下并不是与母亲再聊的好时机,秋瞳对青平王道:“父王,灵剑此时有些不稳,待我安抚好后再与你们联络。” 九星此时已收敛心神,道了一声好,随即用冷茶将香丸扑灭,空中青烟散尽,只余一丝袅娜。 她回头看向青平王,叹然一笑:“秋瞳长大许多,又取得太阿剑,我这个做娘的,总为她高兴。” 青平王淡笑颔首:“我心中自然也欣喜。” 话落,他坐到九星身侧:“最近寒症可好?我听闻不少人自朝圣谷中取得扶桑木枝,不如过几日让潮声为你取来?” 九星摇头,看过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潮声到底也是我的孩子,你舍得让他东奔西走,我舍不得。” 青平王听出话里的责怪之意,却并未放在心上:“潮声年纪最大,修为最高,以后自是要接管狐族的,不多磨练怎么行?” 九星从他旁侧起身,抚平裙角:“我们是妖族,寿数非凡人可比,你太急了。” 她不愿在这事上过多争执。 “不是在商议吗?怎么突然过来?” 青平王起身道:“来此是想告诉你,那位贵客传信,说她今夜将至,我们需得提前迎接。” “迎接?”九星垂下眼,咀嚼着这两个字,“好,我叫若琴来为我梳洗一番。” 青平王颔首,自发到外间去等待。 九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未放下。 圣人所言或许有理,但她也相信自己的直觉,数百年的相处,她知晓枕边人的秉性。 人或许会变,却绝非在一夕之间。 她仍旧认为青平王有异。 …… 宴客居位于王府西侧,是一处有三层高的明楼,楼顶有一流珠飞阁,阁中缀珠置玉,花团锦绣,一派华贵之象。 青平王及九星站在阑干前,望向朗月高照的夜空。 她不由得问道:“是何方贵客?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青平王缓缓扬唇,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是你我都无法攀附的贵客,她不是我能请来的,只有她愿意,才会来。” “她?”九星转眼看去,“男子还是女子?” 青平王只看向天际:“女子。” 九星暗暗心惊,一同转眼看去,无边夜色间,一只火鸟灼灼而来,烧明半片夜幕,在其身后,却是一架同样燃着白色焰火的玉车。 如流火将坠,耀耀灼华。 车旁随侍着一位道童,如玉雪可爱,只是面上没有太多神情。 九星身居高位多年,修为也不低,一眼便看出那火焰绝非凡品,像是传闻中能融金精,化神魂的须弥火。 这人到底是谁? 甫一入王府内,巨鸟身上的火焰骤熄,道童便飞身上前,将它牵落到院中,而那玉车上的须弥火也篷然烧起,卷开帘幕,于是车中女子飞身而出,如一道飘雪般落入飞阁之内。 九星凝神看去,此人面带轻纱,身穿雪衣,气度雍容,眉目傲冷,如此静声而立,便如一株天山雪树开出,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而那人人恐惧,又人人渴望的白色火焰猛然缩小,分作两团飘下,落到她耳边,像是坠了两个绒球耳饰。 青平王微微一笑,竟弯身行了一礼。 “傲雪大人,许久不见,这控火之法更是精进了。” “还差得远。” 对侧之人说完这话,旁若无人地坐到首座,先前将火鸟牵到一旁的道童飞身入阁,立于傲雪身侧。 九星暗自打量过去,两人穿着打扮并无异样,只是这小童身上的道袍样式奇特。 绣出的白线从袍角向上升腾而起,状似祥云纹,又向背部聚拢而去,盘旋交缠,勾出一个漩涡。 ——她从未在哪门哪派中见过。 青平王带着九星一道落座,笑问:“傲雪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傲雪也不客气:“先前请青平王搜寻的《仙真人经》,如今可有下落?” 青平王并不讶异,只道:“暂无。想必傲雪大人也有所耳闻,此前道和宫剑境大开,有一修士闯入其中,夺走了铁契丹书,如此,这本《仙真人经》是否还在剑境中,其实还未可知。” 傲雪冷笑一声,却并未说出什么难听之言,只道:“我们已然派人入剑境查看,其间已无《仙真人经》之踪迹,想来一定是被那夺书之人一并取走,在我们查出那人身份之前,你暂时不必管 。 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向青平王,眸中映着白火,隐隐流光。 “是关于妖族那位人族使臣一事。” …… 鸾驾越过兰城上空,如一抹流光坠过,众人便都知晓,妖尊已归。 行止宫内,接到消息的参童子早早便等在院内,四处辉火流光。 鸾驾落地,林斐然几人也已候在车外,等待半晌,却迟迟不见车内动静。 碧磬不禁道:“是不是还未醒来?” 旋真凑到窗边,却因里间覆有法阵,无法看到更多:“要不要叫一声呐?尊主?” 他虽然开了口,声音却像幼犬呜咽,好似生怕惊动车内之人。 荀飞飞:“……” 他眉头微蹙,又道:“这不大对,此时已至夜间,尊主不可能还在沉睡。” 他索性走到车前,抬手叩窗,唤道:“尊主、尊主?” 车内设有隔音法阵,只能以如此震响提醒。 但叩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回音。 林斐然眉头微蹙,与碧磬看过一眼,便也走到车辕旁,正要抬手,便听得里面传出些许声响,片刻后,一道微低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林斐然。” 如霰终于开口,她便应道:“我在。” “——进来。” 话落,车内法阵被撤去,其余三人转眼看她,林斐然顿时如芒在背。 她不知晓如霰何意,索性跨上车辕,掀帘而入,直直与他四目相对—— 待看清眼前所见后,她双眼登时睁圆。 如霰抬眸看她,竖起一指落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110-115 第111章 云魂雨魄(十) “不好看。”…… “嘘。” 如霰几乎是以气音提醒, 若不是他唇边两缕雪发微动,她或许都要以为自己幻听。 林斐然怔怔点头,压下口中那点将出未出的惊呼。 她弯身走入车内, 面上惊讶清晰可见,一双静然的眼眸忍不住四转, 看向周遭游移的灵光。 要如何形容眼前所见? 宽阔而黑暗的车内只有微光透入,朦胧薄淡, 于是那四处游走的金光便显得十分亮眼。 它们划过车窗, 划过玉案,将如霰的衣袍吹起,如同起风一般, 又嬉戏似地钻过他腕间、腿上, 那几枚金环不知何时涨大数倍,正不停悬空浮动, 任由灵光作乱般穿过。 顺着灵光,看过腿上金环, 林斐然的视线缓缓上移, 看过他的手腕、脖颈, 最后落到他的面上—— 古老奇诡的黑色异纹自衣下蔓延而出,缓缓爬上他的指尖、爬上那修长的脖颈、爬上那张向来艳冷的面容。 侧颈与露出的手腕处,筋脉膨胀扭曲,微微鼓动。 如霰单膝跪地,以手半掩着面容,一双潋滟的翠眸与她相撞,随后轻声开口道。 “闭眼——” 他似乎对这副诡异面容难以忍受。 林斐然下意识合上双眸,但其实方才那样深的一眼,已然将一切印入脑中。 随后, 一声近似叹息的声音响起:“不好看。” 她停顿片刻,轻声道:“尊主,你不用太在意……人漂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些无伤大雅的纹路,不仅不会有损,反倒会成为另一种点缀。” 林斐然并非是在胡说,也不是安慰。 这样的如霰,虽然有种莫名的冷寂和压迫,但模样的确一点不可怖,反而有种莫名的妖异与神秘。 车内仍旧寂静,林斐然舔了舔唇,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可能是尊主你变得不够彻底,要是眼歪口斜,那也确实好看不到哪里……”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却又微微低哑,像是先前压抑许久,喉口终于得以放松。 “你就只有这种时候话多。 过来一点,不准睁眼。” 林斐然半蹲在前,闻言撑着绒毯,向前挪了两步。 “再过来,到我身前。” 林斐然摸索着向前,越过玉案,又行了两步,这才碰到一点温凉之感,她停了下来。 双目闭合,不可视物,于是耳边那点窸窣之音便极为震耳。 “我现在浑身乏力——” 他的声音倏而响于耳侧,吐息极近,带着淡淡的凉意,听得林斐然后颈微麻,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下意识侧过头,却又被他压住左肩,无法彻底转开。 “未免让人察觉异样,便不再开口,你找个理由将他们哄走,再带我回房。” 他大抵真的无法开口,仅仅是这几句话,到最后都只剩下气音。 “林斐然,尊主还好吗?”车外是碧磬担忧的声音。 林斐然心中有很多疑问,但都在这一刻按下,她思忖片刻,便大声对外道:“尊主无事,只是好像到你们一年一次的那个时期,所以眼下无法与我们,嘶——” 肩上压力骤然增大,耐打如她,都感到一阵疼痛。 车外忽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荀飞飞轻咳一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原来如此,那便劳烦你带尊主回房,相聚一事,移到明日罢,我们先去找平安聊一聊朝圣谷之事。” 旋真与碧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人捂着嘴带走。 车外候着的参童子也面色一红,飞快散开,庭院内一时只剩二人与鸾鸟。 林斐然揉着左肩,心下不解,却又听如霰开口。 “你提情期做什么?” 当真是声凉如玉。 林斐然从善如流答道:“因为这是最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她曾听碧磬说过,妖族有血脉之力沿袭,好也不好。 好的一面,便是天生灵脉,各族都有秘技,譬如旋真生来便可奔雷逐风,碧磬生来便是铜皮铁骨,刀枪难入。 唯一不好的一面,便是情期。 只是这情期也并非所有妖族人都有,像碧磬这般玉石一族,便无情期之困。 但说到底,林斐然也只是有所耳闻,情期到底如何,又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一概不知。 只是先前如霰在车中待了许久,唤她的声音又有些虚弱,若不想叫人察觉,以情期做借口最为合适。 如霰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更知晓她是人族,不懂情期为何,便也不再追究。 “罢了,先出去。” 他抬手搭上她的肩头,林斐然也并未抗拒,右手接过他横来的手臂,左手迟疑片刻,觉得放在哪处都不合适。 “要搭就搭,我没说不准,就代表可以。” 林斐然便摸索着将左手放到他的腰后,却也只是虚虚拢着,随后起身将人撑了起来。 “尊主,其实你刚刚那个样子更像话本里描述的大人物,就是那种阴丽、黑暗、狠辣的人。” 黑暗、狠辣? 如霰立即想起上任妖王那副坐在暗沉沉大殿中,头发乱散,歪嘴邪笑的模样。 他侧目看去,凉声问道:“你觉得那样好看吗?没品。我自是要享受最暖最亮的东西,像是初升的金色灿阳才足以相配。” 林斐然点头睁眼,目视前方,不看身边人一眼,撑着他慢慢走到车辕处,又扶着落到地面。 “说的也是。” 二人落地,如霰抬手拍了拍鸾鸟的羽翅,将它唤走,这才随林斐然一起向房内走去。 行至半途,他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个狠辣之人?” 林斐然专心看地,闻言一顿,开口解释道:“只是一个比喻,别无他意。” 如霰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话中半带揶揄,唇角微扬:“不必比喻,我的确是一个狠辣之人,还不扶稳一点?不然我这个狠辣之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斐然:“……” 如霰的居所在二楼飞阁处,要蹬过十余阶木梯,只能从林斐然这里借力。 她不得不紧贴着扶住他的腰,撑着人上到二楼。 到得门前时,她感受到他腰间经脉传来的异动,便下意识侧目看过一眼。 如霰见她眸光微移,便停下脚步,抬手抽出一段两指宽的白纱覆到她眼上,又将她背上的金澜取下,放到门外 ,才道:“推门。” 林斐然依言照做,甫一推开,屋内火烛与明珠便一同亮起,如同白昼。她眼上虽系有轻纱,但在这样的光亮下,视物并不算困难,只是看得有些朦胧而已。 她知晓如霰的意思,这是要她能看见别的,唯独看不见他面上的异纹。 两人一道入内,踏过松软的绒毯,林斐然将他扶到床榻上。 视线中,如霰的面容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她透过白纱,能见到他望向自己,能见到那悬浮的金环,旁的便都隐在那片纯白之下。 如霰坐在床边看着她,抬了抬手,林斐然便半蹲下来:“怎么了?” 她实在很听话,不论是将他扶出鸾驾,送到门前,亦或是被缠上这段白纱,竟都毫无异议,任凭他动手,甚至没有问过这怪状一句。 “今夜,需要你助我一力。” 林斐然并不意外,颔首道:“需要我怎么做?” 雪睫下垂,他似乎是在思考、斟酌。 良久,他抬起眼,清声道:“首先,帮我将金环归位—— 罢了,你将白纱取下吧,左右这副模样你也已见过,覆不覆又有什么所谓。” 林斐然神色微顿,还是抬手将白纱取下,顺手缠到自己腕上,望向他的目光坦然而平和。 她视线下移,看向那三枚金环。 两枚悬在他双腕,一枚悬在他腿根,原本贴合的尺寸,已然扩成圆镜大小,显出几分空落。 金环失控,便意味着他此时灵力出了问题,不愿让人知晓,也不难理解。 她抬眸道:“怎么归位?” 如霰双目定定看她,直到见到那份赤诚与坦然,才微微舒展眉心。 知晓这几枚金环的控制之法,并不是什么小事,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他想,林斐然是可以相信的。 “我教你结印。” 即便是在结印之时,他的目光也紧紧落在林斐然的面上。 他想,最好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双手收回,垂在身侧,他问道:“要我再做一遍吗?”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结印手势,林斐然看得很认真,闻言又摇了摇头:“不必。” 她站起身,如他先前所做那般顺序结印,灵力缓缓涌出,那三枚金环也有了响应,直至最后一个动作,它们猛然旋转起来,涨大又缩小,最后紧紧箍了回去。 因为收得太紧,不仅是双腕,就连腿上都被勒出一道凹痕。 如霰微不可察地轻|喘一声,随后抬眼看她:“太紧了,松一点。” “好。” 林斐然第一次控制,做得不大顺手,便又再次结印,视线紧紧看着那枚腿环,要它松一些、再松一些。 腿环近乎是用一种磨人的速度扩大,一点点松开被它紧缚的皮肉,被压紧的绸裤褶皱渐渐抚平。 “可以了。” 如霰出声阻止,顺道抬手按上她的额头,防止过于专注的某人越靠越近。 林斐然闻言收手,长长松了口气,视线却还未撤回,她忽然道:“你的经脉……” 被金环收拢后,那些异动的经脉便都被压回原位,虽未消退,却也不再作乱一般游离。 如霰见怪不怪,只看她:“你不是好奇我得的什么病么,这便是病状之一,若无金环压制,体内灵力与经脉便都会一同暴动,搅得人不安生。” 林斐然忽而想起,他先前为自己除咒时,金环似乎也有过异动,瞬时涨大,又立即收回。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下想来应当是真的。 如此说来,他为自己除咒之时,难道体内灵力也在暴动? 经脉被压制,如霰顿时好受许多,他斜靠床栏,掀起眼眸看向右侧那面摆满瓷瓶的壁柜。 “三行四列处的柜中,摆有三个缠枝瓶,你将它们一道取来,我要服药。” 林斐然起身走向壁柜,将三个瓷瓶取出,路过桌案时脚步一顿,又给他倒了杯茶水,这才走到床边。 她没问这病症,他也没有开口。 如同两人先前约定所言,须得以秘密换秘密,她想知道,便要以同等的秘密交换。 就今日所见,她怕是没有这么大的秘密。 服过药后,如霰身上的异纹并未立即消退,只勾勾缠缠地蔓在手背、颈间以及面上。 如同墨玉洒落在白雪间,再配上左眼那抹压下的红痕,十分靡艳,却也莫名引人。 林斐然从来不会以貌取人,不论是美或是丑,她向来一视同仁。 但此刻的确是有些晃神。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若是以前,她大抵会唾弃自己,但时至此时,她已然有种破罐破摔般的坦荡。 反正还会有下次,何必苛责。 是以,意识到自己再度失神后,她也只是微微叹气,随后收回视线,望向窗外圆月。 如霰将瓷瓶放到一侧,起身跨过床榻,如以往般坐到窗台上,回头看她:“服过药后,大抵要等上四五个时辰,病症才会完全退下。 在那之前,你得留在此处为我控住金环。 所以,过来。” 林斐然迟疑片刻,还是坐了过去。 如霰房内的轩窗极大,八角方圆,坐下两人绰绰有余。 轩窗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夜色,并上一轮皎洁的月亮,辉光淡淡,又有几枝垂棠从瓦檐坠下,于风中微颤。 如霰侧目看她,忽而开口道:“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送礼一事吗?” 林斐然点头,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她又立即开口:“我还没有准备好回礼。” “是么。“如霰眉梢微扬,转头看向圆月,声音有些飘渺,“但我好像已经等不及要送给你了。” 他抬起右手,单手结印,随后倚上窗檐,侧目看去,眉眼间虽仍有些困乏,但笑意更多。 他道:“试一试,看看会有什么。” 林斐然自是记下了那个结印手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结印的前两个动作,倒像是剑诀通用的起手式。 她看了他一眼,结印做诀,下一刻,便听得一阵嗡鸣传来。 轩窗之外,垂棠之下,一柄长剑悬空而立,锋芒如旧,剑鸣铮铮—— 那是她的弟子剑。 那是一把陪伴她少年时期,默然在侧的弟子剑,只是后来它碎在了春城秘境中。 她以为再也找不回。 林斐然眸光微动,胸中顿时五味翻涌,既有失而复得之喜,又有再见老友的伤怀。 她扬手一握,弟子剑便如一抹流光般飞入掌中。 她并指抚过,先前碎过的剑,现下竟毫无裂痕,她看向如霰:“这是如何做到的?” 如霰靠着窗棂,垂眸看她,清声道:“还记得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一事么,我从坛中得了一块铸剑的石中髓,左右无用,用来将你的弟子剑复原便刚好。” 林斐然抚过剑身,低声道:“是这样吗?” 如霰笑道:“是,却也不是。” 他其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因为不管要什么,他都会自己夺下,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坛子中。 故而钓坛之时,他的钓竿久久没有动静。 百无聊赖之际,他望着那片荡有桃瓣的溪水,莫名其妙想到了林斐然,想到了春城一行,她要取剑一事。 万事总有意外,若他们没能入朝圣谷,亦或是未能在剑山上取下灵剑,她心中会是如何遗憾,面上又会是何等神情? 脑中浮现她的面容,神色变换,最终停在一张望向远方的侧颜之上。 她不会有什么异样。 至少不会被人看出一星半点的遗憾之色。 思绪就此飘远,心思早已不在钓坛之上,手中的钓竿却忽然一动,勾出一个双拳大小的瓷坛。 捧着这个小坛时,他的确有些诧异,但看到坛中之物后,不由得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感慨。 那是一块石中髓,也算得天下至宝,专为铸剑所用。 原以为自己只是心念微动,没成想,这竟是他眼下最想要的东西。 他想,如果林斐然没有取到灵剑,就让张思我以这块石中髓为她打上一柄,如果取到了,那就用它来造一把剑鞘。 心中原本做好这番打算,也与她定下了回礼之约,但在即将破镜之前,他又改了主意。 彼时秘境中暴雨如注,洪流滔天,他正为她护住救下的花农时,便见她缓缓归来。 双目泛红,神思恍惚,手中提着一柄断去半截的弟子剑,怅然若失。 再后来,那柄弟子剑彻底碎裂,散落在秘境各处。 他又想,或许她更想要回这柄陪伴多年的凡剑。 故而在离开秘境之前,他抱着昏睡的林斐然回到废墟与泥泞中,和夯货一起把弟子剑一片一片找了回来。 石中髓锻剑需要熔铸,但在修复断剑之时,便只需要灵力辅佐。 那一日,她的弟子剑再度复原。 如霰将个中缘由挑挑拣拣—— 当然,主要是将自己微妙的心绪挑出,重点拣起与夯货寻剑一事,一字一句说与她听。 做过便要说出来,他从不会委屈自己。 “为了寻剑,我覆住方圆数十里,灵力大散,夯货变泥鳅、变地鼠、变穿山甲,一片一片把碎片寻回……我以前可从未做过这等事。” 林斐然看着手中长剑,眸底隐隐含光,再度看向如霰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无人知晓弟子剑对她的含义。 过往风雪十年,它始终与她相伴,对她而言,弟子剑更像是一种铭记,一位老友,一段不必割舍的过去。 静默许久后,她终于开口:“这份礼对我而言如重千钧,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回报。” “是么。”如霰却倚着窗棂,双眸一弯,“那某人只好为此事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了。” 本是打趣,林斐然却忽地起身站到窗台之上,她握着弟子剑,对他郑重作了一揖,神色认真道。 “我一定会想出让你心喜的回礼!” 如霰一怔,随后移开视线,低声笑了起来,这一次却是笑了许久。 林斐然珍惜地将弟子剑收回,随后坐到窗沿处,看着他面上仍未散去的笑意,忽而道。 “我先前在飞花会中遇上的事,你想知道吗?” 先前见她眼尾发红,他便问过缘由,但她只说遇见旧人,知晓母亲死亡一事,其余的便再未开口。 后来两人还就秘密一事互相试探一番,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如霰显然是想起此事,侧目看来,眼中笑意未散:“你不会是要以这件事做回礼罢?” 林斐然摇头:“你若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他有些好奇:“为何突然愿意告知我?” 她默然垂首,片刻后道:“秘密换秘密。你今日将我唤进鸾驾,便是向我吐露些许秘密,我既知道了,便也得以秘密交换。” 如霰看着她,目光幽微:“只是如此?我想要听些别的。” 林斐然转头看他,平静的目光中略有微澜,她说:“好罢,是我自己想告诉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缘由。” “……” 如霰眼中的笑意全然敛下,却又蓦然换上另一种光彩。 他扶上窗棂,撑起乏力的身子,向林斐然倾身而去,身上蔓出的异纹在月下显出一种难言的靡色。 “——” 他又那般叫她,抬起的手落到她眼角,轻抚而过,又在她反应过来前立即收回。 “破境那天,你面色恍惚回来,弟子剑上沾有血色,为什么?” 林斐然此时心绪纷乱,并未在意他的举动,只望向圆月,回想起那场雨。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道:“那时在秘境中,我杀了一个故人,一剑挥过,便将她的头颅完全斩断,血泼了半身,热了又冷。” 她转头看向他:“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以至于她现在还能回想起那般触感,锋锐切入,只堪堪碰到一些阻碍,便利落挥出。 如霰垂眸看去:“害怕吗?” 林斐然摇头:“我没有做错事,何必害怕?那时心境开阔,并无迷障,只是有些感慨,我的第二次开悟竟是在杀人之上。 但我想,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不会只杀寻芳一人,我想要找回记忆,为母亲报仇,落到她身上的每一刀,我都会还回去—— 我想,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如霰轻笑,竟点头附和:“是啊,说出去谁又敢信,立志做小英雄的人,竟也如此睚眦必报。” 林斐然闻言一哂,面露无奈。 如霰又道:“但那又如何?一定要完美无缺才是好吗?一定要样样周全,事事宽容才是个成熟的人吗?一定要手不沾血,才配得上英雄之名吗?” 他抬手抚上她的侧脸,将她颊边的发移到耳后。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心中知晓。 林斐然,成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世事多艰,人心莫测,桩桩件件都如此,所以,这块铜镜赠你。 每当心灰之时,不如翻出镜子看看自己。” 林斐然接过铜镜,眸光不解,略显茫然地看向镜中。 镜中之人也同样看向她,目光清正,神色中带上几丝怔忡。 如霰扬眉道:“看看镜中,世间还有林斐然这样的人在,像她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虽然他们都不是你。 你觉得世上多几个‘林斐然’,好还是不好?” 林斐然眉眼微舒,道:“好。” 她看向如霰,有些好奇:“这就是你随身带镜子的原因吗?” 如霰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心善的好人,若世上全是我这样的人,早便完了。只是平日里喜欢看些叫人心旷神怡的美物,而我的脸恰巧符合罢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立即将手收回,面色不霁。 林斐然举起手中铜镜,放到他面前,像他先前那般问道:“你觉得镜中人好还是不好?” 如霰一眼也不看,凉声道:“我不会说违心话。” “我觉得好。”林斐然自顾自开口,在他转眸时又道,“我也不会说违心话。” 如霰不由得笑道:“以你的性子,不论镜中有什么,你都会觉得好。” 不过,若非知晓她当真觉得好看,他绝不会让她摘下白纱。 林斐然闻言想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无从开口。 只是见他神色恹恹,她思忖片刻,便再次起身,抽出那柄弟子剑:“夜色漫长,与其再次枯坐,不如月下舞剑。” 如霰按住她的手腕,立即问道:“这是你的回礼?” 林斐然一怔,随后垂眸抚上剑身,轻声道:“这是弟子剑的回礼。” 语罢,她纵身跃到院中,回首看向二楼的轩窗处,微微抿唇,便舞起剑来。 说是舞也不尽然,她不会这些,那更像是普通地练剑,却比常人更为洒落利落,更为萧肃凛冽。 寒光划过,犹见白雪落,犹闻松间风。 她与弟子剑相处多年,早有一番别样的默契, 这样灵力暴乱,经脉失衡,痛如切肤剔骨的夜晚,如霰历经过许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轻松。 他不禁想,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长久留在身侧? 他倚着窗棂,双眸微睐,看向庭院中那抹为他舞剑的玄影,枝头垂棠吹落,坠到指间,被他挟住摩挲许久—— 作者有话说:如霰:你觉得我是狠辣之人? 林斐然:嗯嗯,你真的很辣(X 第112章 三物 “体味什么?连做坏事都不会。”…… 林斐然舞了一晚的剑。 这并非夸词, 而是事实。 她之所以兴起,是因为弟子剑失而复得,心中怀念, 且又抱有回馈之意,这才与剑共舞。 第一次回剑入鞘时, 她心中激荡起伏,十分畅快。 彼时如霰正斜倚窗台, 低眉看来, 面上兴味正浓,一双翠眸中染上一丝墨色,如月下静海。 他双手后撑, 搭着二郎腿, 语调微扬。 “再来一次,我还想看。” 林斐然脚步一顿, 不由得抬眸看去,于是对上那双直白看来, 毫不转移的眼。 她嘴唇微张, 想要说些什么, 但想到剑为他舞,自己也未完全尽兴,继续舞上一段也未尝不可。 她点头:“好。” 林斐然再度拔剑出鞘,只是这次换了剑法,练的是更为飘渺的云山剑。 身如扶风,步似飘絮,轻灵无比。 如霰扬眉看来,目中尽是满意。 谁知练至一半,身旁忽然出现两道虚影, 其中一位正是好几日未曾出现的师祖,另一位则披帛着履,发丝高盘,但面容模糊。 她手中也持着一柄长剑,轻柔中自有一股如竹般的韧劲。 师祖转头看向窗台,又回眼看她,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了然,却又对她道。 “你年纪尚小,以后还有得选,莫要先吊死在一棵树上。” 林斐然手中剑风顿时一松,脚下趔趄,弟子剑猛地刺入一株银杏,震得黄叶飒飒飘落,铺了满肩。 如霰不由得打趣:“小英雄,怎么脚滑了?” 师祖闻言看她,目露好奇,也跟着开口:“他怎么叫你小英雄?难道你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英雄事迹?” 两人的话,一句从左耳进,一句从右耳进,避无可避,林斐然却都无法辩解,心中更是羞赧,顿时从脖颈红到耳尖。 她看向窗台处,飞快地说了一句:“脚滑就是脚滑!” 她旋身到庭院中,不顾如霰的笑声,剑舞得更快,不想两人和她多说一句。 “原来是我看走眼,你并无此意。” 师祖咋舌摇头,随后又指向另外那抹虚影。 “这位便是创出云山剑法的剑者,她也留了一抹虚影在铁契丹书中,不如与她同练。” 她立即侧目看去,那抹虚影忽然动了起来。 臂间披帛飘荡,足下长裙迆地,却都不挡其势,身姿一动,恰似云山雾绕,极近朦胧。 林斐然茅塞顿开。 与这位剑者相比,她的剑要快上三分,便失了那股巧劲,形似而意不足。 心随意动间,她提剑上前,与这位前辈一道出剑,大概十招下来,她的身法便与先前完全不同。 如霰虽然不用剑,但这身法与招式间的差别,他看得出来。 就像是忽然间开悟一般,有些奇怪。 他的视线终于从林斐然身上移到四周,却并未发现什么,想来,是他无法看见的东西。 即便现在灵力暴动,有些虚弱,他却仍是一位神游境的修士。 连他都看不见的,也只有圣灵了。 只是跟在她身侧的,会是哪一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如霰心中本在盘算,但在见到林斐然那认真的神情时,又不免觉得自己多思。 眼下,她心中只有解开母亲死亡真相一事,哪里顾得上其他。 思索之余,他再度垂眼看去,这般月下花景,闲人舞剑,却有人横亘其中,心中不免升起些淡淡的不悦。 那厢,林斐然又练得一手云山剑,只觉得极为通畅,便立即跑到窗下:“尊主,方才我练得如何!” 她双眼明亮,面有喜意,额角又沁着薄汗,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如霰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散个一干二净。 意识到时,他自己都笑了一声,颇觉荒谬。 窗下之人还等着他的回答,他只好道:“练得很好。” 这倒不是在敷衍她。 眼见林斐然又将长剑入鞘,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又启唇。 “我还想看。” 林斐然的笑容凝在唇角,她再度仰头看去:“真的吗?” 如霰点头,又抱臂倚着窗棂:“自然是真的。” 林斐然轻吐口气,弟子剑再度出鞘,点头:“好。” 第三种剑法再起,师祖看得连连咋舌,又立即唤出另一道身影,带她同练。 林斐然平日练剑便要花上两个时辰,这种强度对她而言并不算吃力,但练剑与学剑不同,学剑显然更费精力。 在如霰的“我还想看”与师祖的拊掌中,她就这样练了大半夜,等到天色将明时才堪堪罢手。 修士的体质与常人不同,不动用灵力,练上一晚剑并无大碍,只是会显得有些颓靡。 但林斐然不同。 每每听到如霰那句“我还想看”时,就仿佛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气力,剑法一套接一套,看得他兴味十足。 故而此时她精神大好,但体力不足。 待到日出之时,她终于收剑,不顾师祖震惊的视线,兀自走到窗下,抬头道。 “尊主,你面上异纹退了。” 如霰扫过手背,纠正道:“是暂时消退。” “那也是退了——” 林斐然将弟子剑收回,定定看了他几息,双手忽然抬起,飞快结印,如霰顿时觉得腿上一紧,不禁闷哼一声—— “舞了一晚剑的疲累,你也该体味一下!” 语罢,她蹿到门边,背上伞剑,飞一般跑走,不敢回头看一眼。 如霰低头看去,原是那枚腿环收紧,勒出一道凹陷。 再抬头看去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宫宇间。 他不由失笑,扬眉道。 “体味什么?连做坏事都不会。” …… 林斐然逃一般跑回住处,简单洗漱过后,浅浅补了一觉,直至午时才悠然转醒。 醒神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芥子袋中拿出铁契丹书,一一翻过,书页间绘有的剑者修士便也跃然眼前。 他们或目视前方,或举剑起舞,神情各异,但都凝着一股正气,绝不像尾页那人一般,懒懒躺下,手中执着一根钓竿,全然不顾身上墨色浅淡。 他回眸看了林斐然一眼,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笑容,对她略略颔首,动作却全然不似那般正经。 林斐然微微叹气,又从芥子袋中掏出一块墨锭,正是沈期从谷中挖出赠她的。 “师祖,我看你掉色许多,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神灵又浅淡几分?这块墨能不能补足?” 细笔勾勒出的师祖坐起身,手中钓竿微微晃动,竟像是钓上了墨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着感慨。 “若是再淡上三分,我怕是连这本铁契丹书都出不去了。你再用墨补一补——” 他站起身,将鱼钩提起:“补一补这池里的鱼,来来回回也就这一尾,我都不忍心钓它了,还有这筐中的饵料,也增补一些。” 这是哪里来的打窝仙人。 林斐然叹息一声,磨墨蘸笔:“师祖,画鱼没问题,只是这墨到底能不能补你的神灵?” 师祖抱着钓竿,开口道:“能补,但我终究是一抹魂灵,只有浓墨便少了几分气机,还需佐上几滴生血——” 林斐然二话不说,割破指尖,滴了几滴进去:“够吗?” 师祖一顿,又道:“够了。” 林斐然以笔蘸墨,笔尖慢慢顺着师祖身形勾勒起来,原本浅淡的线条也变得浓稠。 她道:“师祖先前说过,要开启铁契丹书,须得先寻一物,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朝圣谷事了之后会告诉我,现在正是时候。” 铁契丹书是一本石书,虽能翻开,其上却只有列位剑者修士的身影。 但那日师祖曾告诉她,这本石书其实原本有字。 师祖没想到她还记得此事,双唇含笑,随后背过身去,指了指自己的袍角:“在衣上补些花纹罢,没想到化作圣灵了,也有新衣可穿—— 至于如何开启,首先要寻到三物,一是气运磅礴之人的精血,二是一块百年难见的石中髓,三嘛,则是无根之火。不论搜寻哪一样,都绝非易事。” 林斐然为他绘衣的手一顿,她道:“石中髓,我倒是有一块。” 她抽出弟子剑,放到桌旁,师祖转头看去,神情一怔,那竟当真是一块石中髓,只是用来补剑,所以看不出原样。 师祖不由得摇头笑开:“天意,当真是天意。待你集齐三样后,我会告诉你如何用。” 看来又是一件茫茫之事。 林斐然心下微叹,为师祖补过全身后,她又在末页画上池塘一片,小鱼数条,又点上几堆饵料。 师祖面上带笑,坐到池边钓起了鱼。 林斐然将笔搁下,微微抿唇,又从芥子袋中拿出三个锦囊。 她先前问过母亲的事,疯道人给她的答案就在其中。 她提起其中一个,正要解开,便听见窗外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即将锦囊收回,起身打开轩窗,正探身查看之时,便见三只信鸟直直飞入,落到桌面。 它们像是约好一般,声音同时响起。 “师妹,可曾回到妖界?取得灵剑一事,师兄还未曾向你道喜,随信鸟而去的芥子袋权作贺礼,不如拆开看看。” “文然,我已回到太学府,方才在藏书阁中寻觅之时,恰巧见到一本剑谱,我仔细读过,但有些不懂,特写信询问,盼望回复,沈期顿首。” 第三只信鸟便要特殊些,一直未有人开口,却又传来些许呼吸轻音,并非无声,那只是一段长时的沉默。 林斐然捡起三只信鸟,从后方解下一个芥子袋,又取回一本剑谱,神色疑惑之时,师祖却摇头轻笑起来。 “是我多虑了,少年人,多看多选不是坏事。”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周一比较忙,短更一章 ps:我金某人发誓,这个月必拿下全勤,拿不下给大家抽奖…… 第113章 百福锦布(增补) “……他谁也不是。…… 信鸟是由折纸法化成, 或许扁扁一只,或许有头有翅,因施法之人不同, 模样便也不尽相似。 三只信鸟一字排开,叠法各异。 蓟常英的便是一只生动的山雀, 圆头圆脑,羽翅与尾羽都要钝些, 他曾说过, 是仿着她的模样而叠。 不得不说,的确有些神韵。 沈期的更为小巧、扁平,叠法也极为规正, 还为它画上了几根长羽, 点了一双豆大的黑目,颇为憨直。 至于第三只—— 扁扁一个, 同样叠得规正,并未绘上半笔花纹, 看似无奇, 但纸鸟两侧并未叠出双翼, 落地瞬间,几道灵光立即从侧方逸出,凝成羽翅,又很快散去。 即便未曾传出只言片语,林斐然也一眼认出这是谁的。 除却卫常在外,天底下没有人会像这般折出无翼鸟。 林斐然当年第一次见时,不免觉得讶异,向他问过缘由。 卫常在看着纸鸟,只道一句:“纸鸟就如偶人一般, 俱是灵力操控,有没有羽翅,并无所谓。” 他抬眼看她:“觉得奇怪吗?” 若是旁人,大抵会觉得古怪,林斐然却接过信鸟,掌中结印,以灵力凝出一对将散未散的羽翅。 “不奇怪,或许有些羽翼看不见,摸不着,但在心中。” 卫常在捧着信鸟看了许久,自那以后,他传来的便都是这般。 信鸟需由信印相连。 卫常在与她原本断了联系,只是先前在飞花会中时,二人以假身份接触,这才又定下新的信印。 他此时传来这一声沉默,又是为了什么? 林斐然将信鸟放下,打开蓟常英送来的芥子袋,只见袋中装着许多包好的散碎吃食,一沓绘出的长符,十来丛难得一见的野菌,以及一块鹅蛋大小的碧石。 如同玛瑙一般漾着青碧二色,触之沉冷,内里流光。 她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并未看出什么门道,正准备问一问师祖时,便听得门外叩响。 “林斐然!” 是碧磬的声音,约莫敲过三下后,几人轻车熟路踏入,桌上的铁契丹书便化作一抹流光,汇入她腰间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越窗看去,碧磬、旋真、荀飞飞,甚至还有许久不见的青竹与平安,一行五人齐聚小院,此处竟然显得逼仄起来。 她心下疑惑,便问了出来:“今日怎么来得这般齐?” 几人走到廊下,站在窗前,隔着一张书桌与林斐然对望,神色各异。 平安掩不住兴色,直道:“听闻昨夜尊主情期已至,是你将他送回房的?” 一旁的青竹展开洒金扇,掩住半张面孔,只含笑看来。 林斐然顿时一噎,她舞了一晚的剑,早把情期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我送回的,因我是人族,不受情期影响。” 但看到这个架势,她心中也有些打鼓。 “我这么做,是不是对他名誉有损?” “不会。”青竹笑道,“大多妖族都有情期,这是十分寻常的,只是情期之时总会伴生异状,尊主每到此时都会避着我们,是以我们从未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平安扶着窗框,面露好奇:“荀飞飞情期时会不停找东西筑巢,夜半时还在我竹林里乱薅,尊主同为羽族,会不会也有这等习惯?” 话音落,其余人默默看向荀飞飞,看得他冷淡咋舌。 “林斐然不知道便算了,我问你要过翠玉、问你要过几撮幼犬毛、问你要过金山棉——” 他一一看过碧磬、旋真与青竹,语气毫无波澜:“分明早就知道,这时候装什么惊讶,你们该看的是她。” 他抬手指向林斐然,于是目光又都转回。 林斐然哪里知道什么情期异状,但面对这么多人还要乱编,她也有些支吾:“我也不知道……尊主好像没有什么异状,我看得不多……”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脸红。 不是因为想起腿环一事,而是自己这般胡扯,有些不好意思。 平安却完全误会,见她面色泛红,以为是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便轻咳一声,目光飘忽起来,不再追问。 碧磬见状开口:“所以昨日尊主情期,你没有被他扔出来?” 林斐然点头:“……没有。” 她能想象如霰将人踩在脚底的模样,因为她见过,但她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将人扔出的。 碧磬大笑两声,明艳的面上尽是得意,她将手伸到旋真眼前:“给钱!我就说尊主不可能扔她!” 旋真呜咽一声,沉痛的掏出两把玉币,碧磬兴冲冲地抓过一把放入芥子袋,又抓过另一把塞到林斐然手中。 她眨眨眼道:“以你作赌,见者有份!” 林斐然不由得失笑。 碧磬、旋真二人与林斐然一样,从来都把如霰看得高高在上,如坐神坛,哪里会往荒唐的一面去想。 荀飞飞、青竹与平安三人,则是心思各异,却又都不点破,只将猜想埋在心中,不动声色翻过这页。 碧磬赚了些小钱,心情大好,余光恰好瞥见那块碧石,顿时双眼圆瞪,惊讶道。 “好大一块雷击石!” 众人的视线便一道移去,林斐然将石头举出窗沿,凑到碧磬眼前,道:“雷击石?好耳熟的名字。” 碧磬抬手接过,屈指敲了敲。 “雷击石是我们玉石一族的说法,按照你们所言,便是天生磨石。 这可来之不易,从我们的玉山之髓中采出时,是岩土般的青灰色,还得送到鲛人族的雷山上,以青雷劈上十年,杂质褪去,便成了这般的青碧石,其中流过的又是青雷之光。 用来磨剑时,雷光乍现,如同二次锻造,只会越磨越锋利。 这样不可多得的宝物,你竟有这样大一块!” 林斐然眼皮一跳,全然没想过师兄竟会送自己这般大礼,她道:“这是故人相赠。” 碧磬将磨刀石放回,咋舌道:“此人与你定然情谊匪浅,这般大礼,我们玉石一族都甚少送出。” 林斐然捧着这块磨刀石,一时竟觉得有些烫手:“这份赠礼实在贵重。” “听闻你取得灵剑,便赠你磨刀石,倒也相宜。”青竹放下折扇,打量着这块磨石,“既是故人心意,何不安心收下,你再挑出一物回赠便是。” “也是。” 林斐然点头,青竹说的也有道理,她应当再寻上师兄所需的物件送回。 看过磨刀石,几人自然也看到了桌上的三只迥异的信鸟。 青竹好奇道:“这三只信鸟是何人所送? ” 荀飞飞不由得侧目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青竹何时生起这种好奇心。 林斐然回道:“这一只是师兄所传,你们先前在游仙会上见过他,这一只是飞花会遇上的一位道友所送,至于这一只—— 我正打算回绝。” 她指的正是卫常在送的那只无翼鸟。 她将信鸟拾起,单手结印,正准备将它送回,却见信鸟抖出哗哗声响,又有一道阵法浮现其上,似是感受到她的灵力后,阵法解开,一块方布从中掉出,坠到桌上。 这布不算小,三寸见方,是由各种碎布拼接而成,颜色杂乱,却又带着淡淡的兰香。 林斐然神色微怔。 青竹看着这块锦布,竟也一时敛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磬疑惑道:“这是什么?手绢吗?怎么皱皱巴巴的?” 荀飞飞拍开她的手:“不要碰,这是人界的百福锦布,若是子女受了什么灾祸,父母便会向有福之人寻来碎布拼在一处,用于挡灾纳福。” 平安倒吸口气:“岂不是要向一百人求布?” 旋真不由得感慨:“这么多人,是谁送你的?哪位长辈,又或者是哪位好友呐?” 林斐然抿唇,默然一刻:“这不是我的长辈,也不是我的好友,他谁也不是。” 杀寻芳时,卫常在就在旁侧,他看到了所有,也看尽了她的心绪,他知晓她的怅惋与无奈。 这块锦布,是让她用来拭剑的。 以百人之福,拭去剑上血,拭去眼前血,拭去心中血。 信鸟上的法阵仍在运转,林斐然看着这块拼接出的碎布,久久不言。 秋风乍起,百福锦布被忽然吹走,碧磬连忙道:“荀飞飞,快把这布捞回来!” 荀飞飞刚要动身,便被林斐然按住肩膀,她看向那块远去的百福锦布,平静的眼中光芒微动。 她忽然道:“百福布,赠有缘人,只是这有缘人不会是我,随它去罢。” 荀飞飞一愣:“当真不要?它虽是碎布拼成,但色泽明而不沉,又隐隐有些兰香,赠布的定非寻常的有福之人,在我幼时,这可是我义母求不来的。” 林斐然转眼看他:“你义母想要?” 涉及义母,荀飞飞也并不扭捏:“她因我受了裂口之刑,又是凡人,若有此等福泽宝物护佑,夜间定也睡得好些。” 林斐然并不迟疑:“如此看来,你义母便是这有缘人了,这块百福锦布已是无主之物,尽可拿去。” “他义母向来热情,看来你二人缘分匪浅……” 平安朗声开口,又拍拍林斐然的手臂,示意她看向荀飞飞,只是她向来手重,林斐然猝不及防间,将手中无翼信鸟放走。 “……得了百福锦布,她定然要追着认你做干女儿。” 荀飞飞将百福锦布追回,罕见的露出叹息之色:“我义母和谁都缘分不浅。” 平安却没回他的话,她看向那只远走的信鸟,虽无双翼,却行动得极快,转眼就到了半空。 她挠挠头,讪笑道:“抱歉,刚才太过用力,将你的信鸟震走了。” 林斐然只道:“本就是要回绝的,早放晚放又有何异,不必介怀。” 她转了话题,看向碧磬几人,眉眼舒展:“你们一道来找我,不只是想问情期一事罢?” 旋真立即开口:“说好的请客,可不许食言!” 林斐然故作感叹:“何必食言,方才天降横财,多了这么一把玉币,正愁没地方花。” 其余人闻言偷笑。 旋真大喊一声:“林斐然,我发现你变坏了,近墨者黑呐!” 林斐然笑而不语,将另外两只信鸟安放一处后,随众人向宫外酒楼而去,一路吵吵嚷嚷,不顾无翼之鸟飞往何处。 …… 寂寂雪山中,有两人在宁荷居清修,一人打坐,一人练剑。 打坐的卫常在。 练剑的自然是秋瞳。 自从拿到太阿剑后,剑灵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始终愤愤不平,誓要将她推成剑道高手。 秋瞳自小受宠,即便活了两世,她也从未这般辛勤练剑,自然不懂其中真意。 而太阿剑灵造诣又比她高上许多,说上再多心得,秋瞳也只是一知半解,无法心手合一。 正是挫败之时,她恰巧遇上蓟常英,得他几句指点,茅塞顿开,不由得拍上几句马屁。 “蓟师兄,难怪阖宫上下的弟子都对你服气,您真是师兄中的师兄!” 蓟常英却笑着摇头,对她道:“我也就是入门早一些罢了,秋瞳师妹,若要论起剑道,你何不去问问师弟?他对此道钻研颇深,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她垂下眼,只道:“师兄,这样会不会扰他修行?听闻他最近想要破出问心境。” 蓟常英笑道:“怎么会,你与他学剑,便是在论剑,与修行有益,他不会拒绝的。” 秋瞳自然也知晓,可她现在和卫常在好像很熟,却又好像不熟,她心下纠结,便也没有贸然去寻。 终于在回到道和宫,又第无数次被太阿剑灵敲打后,她走进了宁荷居,说明来意。 卫常在并未拒绝,反倒真的在教她练剑。 两人虽然经常无言,可在秋瞳看来,这是另一种静谧,平和而不孤寂。 正是练剑之时,秋瞳忽而感受到芥子袋中的玉令微动,是母亲在联系她。 她立即收剑,回首看向暖池边打坐之人,道:“卫常在,练了一早,有些乏了,我去喝些水。” 他整日修行打坐,以此明心悟境,故而只是在她练剑有惑时指点几句,话不多,却极为有用。 卫常在睁开双眼,一双乌眸如浓墨濯洗,寂静清冷,他略略颔首:“好。” 秋瞳带着太阿剑离开,宁荷居中很快便只剩他一人。 风雪交加,却吹不散暖池上氤氲的雾气,池中清花微动之时,他忽而睁眼,看向雪风中,随后站起身来。 一只无翅信鸟稳稳飞来,落入他早已伸出的掌中。 他垂下眼帘,乌眸微动,五指虚虚拢回,不敢用上太大力气,又抬手拂去纸上雪粒,并指结印—— 他送出的信鸟,无需再取纸回信,只要催动法阵,便可将话语传回。 法阵亮起,从中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这是什么……不要碰……百福锦布……是谁送你…… 一阵嘈杂过后,便是他最为熟悉的声音。 “——他谁也不是。” “百福布,赠有缘人,只是这有缘人不会是我,随它去罢。” 卫常在望着掌心,耳边传来极为缓慢的心跳声,一下过后,久久才接上另一下。 咚—— 咚—— 似有什么被这重锤砸下,捣出酸汁,却已然分不清是自己的,亦或是这只毫无生气的信鸟。 它躺倒掌中,仍旧光秃一只,林斐然没再给它续上双翅,便立即露出这副古怪难看的丑陋模样。 原来现在的他对她而言,连生人也算不上了。 拂开的雪粒化去,将信鸟濡湿,更显得泥泞难堪。 他静立原地,望向掌心,五指微微收拢,那湿冷的雪水仍旧从指缝流出,划出道道水痕,又顺着手背滴到脚边,砸出几滴清液。 他抬手抚上心口,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阵淡淡的涩然传出,蔓至四肢百骸。 并非是多么重的伤痛,却又如此难以忍耐,甚至于无处可逃—— “慢慢……为什么不要。” 只有在念出她的名字时,才有片刻喘息之机。 信鸟中的声响仍未停止,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调笑的声音。 她在那边多了许多友人,所以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冷寂无趣的卫常在。 “荀飞飞……这块百福锦布,无主……尽可拿去” 她听起来毫不留恋。 他不善言辞,她分明知晓百福锦布如何难得,如何难寻,但她全不在意,转手便可赠人。 ——赠给了荀飞飞。 一句明亮的声音从信鸟中传出:“看来你二人缘分匪浅!” 卫常在眸光微动,法阵骤然散去,他的五指也倏而合拢,将掌中信鸟与雪水一并攥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回答抓入手中。 但终究是没有声响传来。 他也下意识不去想她会如何回答。 她与他是无缘之人,却和荀飞飞关系匪浅。 若要踏入大道,定然要六亲缘薄,又怎么能与人如此牵连。 ——荀飞飞,该杀。 墨玉般的黑眸缓缓阖上,清冷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淡,甚至于转瞬即逝的快意。 他的困惑,他的踌躇,他所处的囹圄,终于寻到了出口。 他再度唤出一只纸鸟,寻常样式,有头有翅,他看也未看地挟住,薄唇轻启。 “常青师弟,劳烦你查一查妖族使臣荀飞飞,是何境界。”——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14章 密教 “她、她怎么了?” 匆匆提剑回房, 秋瞳连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便燃起了香丸。 太阿剑灵见她如此,立即脆声道:“主人, 你怎么又休息?你的剑艺还未精进多少,不可就此放弃!” 秋瞳听得头疼, 忍不住向太阿剑拜了两拜,告饶道:“就歇息半刻, 我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说着话, 九星的面容出现在青烟中,有些苍白,眼神中也尽显疲惫。 她说:“秋瞳, ‘青平王’的来历, 我大抵有些明白了。” 时至此时,她连一句夫君都不愿再叫。 秋瞳心中却已将疯道人的话信了大半, 青平王或许就是她的父亲。 权力成人,却也害人。 她还是看向自己的母亲, 咬唇问道:“母亲, 他是什么来历?” 九星面色严肃起来, 回忆昨夜之事。 “他或许是密教派来的卧底,试图顶替青平王的身份,控制整个狐族为他们所用。 更或许,是为了胡平长老而来。” 妖族圣者虽然寥寥,可现存于世的却仍有几人,只是他们已臻化境,早已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狐族之所以能独霸一方,除却青平王已修至逍遥境外, 便是胡平这位归真境圣者坐镇青丘,虽然他已久不出山,但威慑仍在,至今无人敢犯。 秋瞳摇了摇头,她倒不清楚是不是为胡平长老而来,但…… “母亲,密教是什么?” 九星眉心微蹙,竟也有些迟疑。 “密教是数年前从人界传入的教派,不成什么气候,而且他们向来只在南部活动,与我们青丘更是没有半点沾连,故而我也没有过多关注。 只是昨夜,有一女子来与他议事,看起来身份不低,后来在我旁敲侧击下,才向他问出那人身份——竟是密教某位身居高位的人物! 他是何时认识的?这难道不可疑吗?” 秋瞳目光渐渐沉下,脑中飞快思索着这个教派。 但她可以肯定,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曾听过密教,难道是不够出名,所以前世才没有听闻? 她抬头,又问道:“难道父亲也入了密教?这个教派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不是你父亲。”九星先是强调这一点,随后才摇头叹息,“我病得太久,又甚少出门,密教一事还是以前族中商讨时听闻的,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 不过,若琴的两位哥哥早已举家搬到南部,我昨晚顺口一问,才得知他们全都入了密教,实在令人惊讶。” 说到此处,九星忽然想起什么,面有悸色。 “先前明月公主嫁到妖族时,婚宴上曾出过一桩大事。 彼时,狼族阔风王向妖尊呈上贺礼,说是要送出青锋剑,没成想被他大儿子算计,匣子中装的竟是一柄邪剑! 那剑邪气得很,等闲不能近身,不过明月公主还算有些本事,将剑驯服,这才免了一场血腥祸事。 后来东窗事发,妖尊追责,阔风王的儿子却死活不肯说出幕后之人,被当场搜魂,成了个痴儿。 那时,场中有一小道童为他撑腰,却被妖尊一枪穿眉,当场殒命。回到北境后,阔风王立即追查这小道童的来历,竟查了好几月,才知晓是密教之人,发了好一通火。 我以前只当一件轶事,听过便算了,现下连起来,竟如此骇人!” 九星越说越心惊。 悄无声息中,密教已然占下南部,渗入北境,如今,就连他们西处青丘都有所沦陷—— 沦陷的还是一族之王! 呸,他才不是青平王! 青平王性子随和,大智若愚,又岂会与来路不明的教派搅在一处? 九星越想越生气,抬头看去时,却发现秋瞳好似在思索什么。 “秋瞳,这其中可是有什么不对?你眉毛眼睛都拧在一处了。” 秋瞳神情变了又变,却开口问道:“母亲,明月公主如何会驯剑?” 她对驯剑一事实在敏感。 九星却只是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秋瞳挠着脑袋,起身走了几步,纷乱的思绪中终于闪过一点灵光。 她急忙回身,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张画像,那是先前那位妖族行使画给她的,正是林斐然的画像。 “母亲,你快看看,那个驯剑之人是不是长这个模样? 不怎么笑,但神色很平和!” 九星凑近看了几眼,有几分迟疑:“她面上有妆,大多时候又是以扇遮面,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晰,但……眉眼间是有些像。” 秋瞳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甚至敢确定,那位替嫁过去的明月公主就是林斐然无疑。 可她又是怎么做上使臣的? 还有,先前与那位行使联系时,他们分明说过,明月公主好好待在宫中,难道他们也倒戈了? 等等。 她好像通过传声玉令与“明月公主”有过联系,难道与她联系的其实是林斐然! 秋瞳站起又坐下,神色惊讶。 九星不知她为何问起明月公主一事,忽又幽幽叹气。 “眼下重要的不是明月公主,而是那个人族使臣。” 秋瞳立即起身,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有些慌张道:“她、她怎么了?” 九星不无忧愁:“昨夜那位大人物来时,曾向你父亲说过,要他诛杀这位人族使臣,今早你父亲已经将你大姐姐叫去,怕是不日便要动身。” 先前这个人族使臣横空出世,妖尊还放话,要人前去鏖战,于是族中不少人都去了镜川道场。 比试究竟如何,没有人细说,只说那位人族使臣虽然只有照海境,但实力不容小觑。 “你大姐姐如今正是自在境,高她两个大境界,想来不会吃亏。” 她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秋瞳闻言倒吸口气,站起的身子又猛然坐下。 “母亲,那个人族使臣如今已至问心境,大姐姐只高她一个境界。” 九星立即松了口气:“哪怕是一个境界也犹如天堑,况且你姐姐也会先派人试探,不会如此莽撞。 母亲今日只是想告诉你,若是你父王以后与你提起密教一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也会想办法与阔风王取得联系,详细问问密教之事。” 秋瞳只好点头。 香丸燃尽,母亲身影散去,她从芥子袋中拿出那枚传声玉令,双指捏紧,神情踌躇。 玉令对面极有可能是林斐然,要将刺杀一事告诉她吗? 又或者是先与大姐姐联系? 她与大姐姐对上,又孰胜孰败? 非打不可吗? 秋瞳纠结极了,一把将玉令塞回芥子袋中,捂着头埋在桌上,嘴里不停嘀咕。 一旁的太阿剑灵忽然开口。 “秋瞳,你有时间磕头,何不出去练剑?” 秋瞳:“……” 心情更复杂了。 * 林斐然一群人在酒楼中吃过宴席,又买上一些干货,转道到了行止宫后山赏日落。 像是野炊一般,周遭青草茵茵,面前摆上不少小食干货,几人或坐或躺,聚在一处,又聊起朝圣谷一行。 碧磬盘坐在地,拍着大腿,眉飞色舞道:“我们分明是想去碰碰运气,但刚一下鸾驾就被带到了一处暗房中,见到了人族圣灵,当真是高如山岳,叫人仰望不止。” 她又将飞花会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说起天柱,说起洪流,说起雷鸣,最后说到旋真。 “那时他没能逃出天柱,所以成了被操控的棋子,与人族修士混在一处,我们后来去寻他的时候,他正被人族修士挠着下颌,看起来开心极了!” 旋真面容顿时一红,双眼圆睁,从草地上蹦起三尺高:“我、我有这个血脉呐!” 碧磬哼哼一笑,戳穿道:“你都高兴得眯眼了,是不是谁挠你都会很高兴?” 她作势出手,挠上旋真下颌,没想到他当真身子一软,眯起眼来,嘴里却说着不准动手。 青竹看不过去,将旋真从魔爪下提出,两人一个气得暴跳,一个笑得捧腹。 见状,他手中折扇一转,扇柄轻轻敲上二人头顶,笑道:“不要胡闹。话说回来,你们去飞花会寻的东西可有眉目?” 飞花会前,几人曾一起讨论过,若能面见圣人,碧磬想要几味滋养身体的丹药,旋真想再见母亲一面,而荀飞飞,则是想要一张缓解裂口之刑的药方。 只是谁都没料到飞花会大变,他们被困在了天柱中。 说到此处,原本躲到青竹身后的旋真又跳了出来,双手叉腰,十分自豪。 “我与碧磬本就是凑热闹,拿不到也只是有些遗憾,但荀飞飞不一样,他义母尚在人世,那张药方对他而言很重要呐——” 说到此处,林斐然停了动作,碧磬面露惊讶,就连向来波澜不惊的荀飞飞都怔然看去。 旋真却只看着众人哼笑,露出半枚虎牙。 平安忍耐不得,将手中的糯米熊猫扔到他头顶:“不许吊人胃口!快说!” 旋真转身从芥子袋中掏出什么,攥在掌心,三两步跑到荀飞飞面前,猛地将手展开。 “看,飞哥,这是什么!” 摊平的掌心中躺着一个纸团,荀飞飞见状眼皮一跳,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沉默的看了旋真一眼,略淡的眼睫垂下,终于还是伸手将纸团接过。 绯色落日下,纸上的墨痕都泛着一点红。 连心草一钱、甘兰枝三钱……一个个药名列出,还写上了研磨煎服之法,最后落上一句,服用三年,可除裂口之痛。 他抬头看去,问道:“这个药方是从何处得来?” 旋真双眼明亮:“自然是医祖所赠!” 彼时被林斐然拉去文斗,后又回到天柱之内,旋真心情尤为激荡,甚至隐隐有破镜之感,正想寻人分享,却发现荀飞飞与碧磬早已不见踪影。 正是疑惑之时,原本酣睡的医祖忽然醒了过来,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极有精神。 有些修士胆大,便折纸做鸟,飞到了医祖脚边,又向那处叩首,不过一会儿,医祖竟真的纸鸟收下展开,还给了回复。 “医祖果真仁德!” 不少弟子有样学样,也送起了信纸,旋真立即想起荀飞飞的事,遂折了一只小狗跃到医祖脚边,在一众规矩的信纸中显得尤为突出。 医祖或许只是心血来潮,他并未全部接下,而是随手一挥,接了两三封,其中正好有旋真折的那只小狗。 旋真不由得感慨:“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太凑巧,好像是专门收了我这封,但至少药方得了,等尊主休息好后,我们再拿药方给他验一验,若是有用,治好裂口,义母在金陵城就能横着走呐!” 他与碧磬都是见过荀飞飞义母的人,提及此事,自然开心。 “竟是如此……”荀飞飞小心握着那张药方,眉目间也不再如以往般疲累,反倒透出一种光彩,“多谢。” 碧磬也不由得开口:“还好你留在了天柱内,若是当时你也随我们一道离开,这件事岂不是错过了?” 旋真摆摆手,又道:“如果非要这么追溯,那源头就是林斐然,若不是她率先将我唤走,我肯定跟着你们一道出去呐。” 众人的视线又落到林斐然身上。 林斐然:“……这次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碧磬看她,忽而一笑:“林斐然,我族中长老不日便会回到族中,你想见他们的事,我问过,他们同意了。”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神情微变。 林斐然眉目微舒,对碧磬真诚道:“多谢。” 平安大咧咧躺在草地上,转眼看去,唇边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青竹抚着折扇,坐得挺直,好奇道:“为何要见他们?” 林斐然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有些事想要问一问罢了。” 荀飞飞将药方收好,闻言瞥了青竹一眼,清声道:“青竹,你近来好奇心似乎重了许多。” 青竹一展折扇,悠悠起风,额角发丝拂起,眼中映着夕光,点出一片绮丽灿金。 他弯眸笑道:“哎呀,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就像我也好奇飞飞义母之事,听闻也是个奇女子,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未有机会前去拜访,何其失礼。 何日为我引荐一番?” 荀飞飞扶好银面,一时无言:“说了几次,不要只叫飞飞二字。你十日里有八日都不在妖界,便是想带你去也找不到时机,不像他们。” 他指的便是碧磬与旋真二人。 “说起来,还未曾问过,你怎么突然回界了?” 青竹佯装叹息,面色无奈:“怎么又是这个问题,难道回家还成了错?” 他看向几人,不急不缓打趣道:“朝圣谷一事结束,许多天材地宝、物法灵器自谷中流出,我待的小宗门便也跟着庆贺,非要我们出来争一争,分一杯羹,如此,我便出来了。” 旋真啊了一声,凑过去道:“要不要我给你寻上一件,好回去交差呐?” 青竹眉头微扬,双唇含笑道:“旋真真是长大了,懂得体谅人。你要为我寻什么?” 旋真抿唇一笑,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株灵植:“这是天干露,破境时服下可以吸纳灵气,浇筑灵脉。林斐然入谷前在手札上为我登记的,她给了我三株,分你一株,不用客气呐!” 青竹不由得失笑,但也没有拂了旋真的心意:“权作借用,让宗门之人过个眼便好,看过之后,我会原样还回。 不过如此一来,我便能在界内多停留些时日,不必急急赶回,我待多久,便包你多久的餐食,以做答谢。” 旋真顿时欢呼起来。 青竹转眼看过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到林斐然身上,仍旧含笑。 “上次你刚到妖界,我们认识得便十分仓促,如今再见已是数月过去,在下终于有机会同林姑娘熟识了。” 林斐然略略颔首,道:“既要熟识,称呼也不必如此生疏了,叫我林斐然就好。” 青竹将手中折扇合拢,唇边投下几抹绯色,清雅间又透出几分柔和。 “对我而言,这个称呼其实也生疏,我只爱唤人尾名,我叫他便叫做飞飞,你么,自然也要叫做——斐然。”—— 作者有话说:其实从上个月就暗暗下定决心,这个月要拿下全勤,都坚持十几天了,觉得可以说一说,没想到刚说完就接到了出差任务,后续开了一天的车,写不了一点,fg就此被我创倒,可恶……这就是墨菲定律吗(X) 第115章 你的名字(二合一) “唔——原来是好…… 聚会结束, 林斐然于夜间回到住处,先是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洗漱一番回到房内。 她长发半湿, 坐在桌前,书案上摆着两只模样迥异的信鸟, 而在最右侧,端端正正放着今日尚未来得及拆开的锦囊。 她犹豫片刻, 还是先取下架上墨笔, 展开两页信纸,提笔回信。 若是先看锦囊,怕是没了这份回信的心情。 【师兄, 见字如面。你送来的贺礼我已收到, 但那块磨刀石太过贵重,若不回礼, 心中难安……】 写到中途,她忽然想起青竹。 就在他叫自己斐然时, 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之感再度涌上心头, 叫她想起一个旧识。 可她仔细看去, 青竹的面容却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人。 青竹可是第二个被如霰纳为使臣的人,也就晚荀飞飞一两月,早年一直待在妖界共同协管,甚少离开妖都。 ……况且,即便是易容之术,难道如霰与荀飞飞都未曾看出、认出? 只是自己的感觉罢了,细究下来,其实处处都不合理。 思绪敛下后,手中信件也写到“望早日再见”, 林斐然顿笔收尾,双手结印,将信纸折作信鸟。 她又从芥子袋中选出几株上品灵草,放入信鸟口中,这才将它放入夜幕。 蓟常英的信尚且带着些情绪,抒发了一页,轮到沈期时,便是足足八页的《论山阳剑谱》。 句句精华,字字珠玑。 几乎是将这本剑谱的优劣全都拆解出来,又逐个分析,详尽之至,怕是三岁小儿读了也能当场舞剑,末了,她还给沈期推荐了另外几本,光是书名就占了一页。 这封回信或许看起来冰冷,但她写得酣畅淋漓,收笔之时,早已月上中天。 两只信鸟回过,林斐然缓缓将笔放下,她端正坐在桌案旁,静然望向那个锦囊,但并未动作。 先前面见疯道人,想要询问母亲死因时,她曾换过一个取巧的问法。 她问,是谁派寻芳去劫杀母亲。 那时疯道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给了她三个锦囊,而她要的答案就在这个锦囊里。 她指尖微动,心中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惶然。 终于,在一只夜鸟惊飞之时,她眼睫微动,抬手将锦囊打开。 大抵巴掌大小,以丝绳封口,里面仍旧只有轻飘飘的一张字条,她缓缓展开,几笔墨痕显露,交汇成两个人名。 ——申屠陆、丁仪 几乎是看向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她的眼前便立即浮现出两道身形。 一人面带微笑,华贵雍容,永远气定神闲。 一人鹤发童颜,身着白云袍,目光平和,将万万人看入眼中,但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进。 人皇申屠陆,参星域首座丁仪,一位是传世君主,一位是平定人妖两界战役的人族功臣。 林斐然幼时是见过他们的。 作为人界君王,天定之子,人皇自有一套仁德心术,他麾下之人,从未有一人生出过不臣之心。 而这一份忠诚,也会尽数传到下一任太子身上。 犹记得当年父亲思念成疾,郁结于心去世之时,人皇携丁仪等人前来慰问,又命人助她操办丧宴,眼中的惋惜并不作伪。 他麾下的确失去了一个极好的少年将军,但这个位置无法由他的遗孤补足,故而他选择另立新将,至于遗孤—— 他们将年幼的林斐然带到参星域,问她是否愿意加入。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单独见到两人,他们只是看着她,眼中既无探究,也无轻视,不论见到哪一个孩子,他们都会是这样的神情。 丁仪见她年幼,还给她递了些果子。 只是林斐然拒绝了。 拒绝了果子,也拒绝了参星域,她牵着家中老仆的手,离开了那一处奇妙之地。 林斐然不愿去,这事便也不了了之,从此遗孤只是遗孤,再没有其他身份。 …… 林斐然与他们从来不熟,父亲仕途更是勤恳,既无仇怨,他们又为何要劫杀母亲? 她想起先前明月公主所言,忍不住猜想,难道是为圣宫娘娘? 可这说不通。 人皇麾下能人无数,若是为了圣宫娘娘,又何须另一派人加入,一同劫杀? 况且,从寻芳回忆所见,显然是另一派人更加积极。 就在她蹙眉之时,字条散作灵光,消失不见。 林斐然望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双目缓缓合拢,手也微微攥起,试图平复心中涌出的郁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原先只以为母亲是一位普通修士,但种种迹象看来,并非如此。 截杀母亲一事有他们一份,可原因是什么? 母亲到底是什么身份? 另外那一波人又是谁? 一切问题的源头,便是要先弄清楚母亲到底是谁。 在林斐然有限的记忆中,母亲举目无亲,素来不爱与洛阳城的世家贵族来往,也从未见她拜访过哪位友人,她只是一直陪着他们。 之前听明月公主所言,圣宫娘娘应当与母亲有些渊源,但她久居深宫,宫内戒备森严,皇城四周又有阵法相护,林斐然不可能见到她。 慕容秋荻与后宫中人走得极近,又是天子近臣,自然也认识母亲。 但她如今正追查飞花会中那几位来路可疑的修士,目前行踪不定,并不在洛阳城中,她亦无法与之联系。 那么,她知晓的人中,除了圣宫娘娘外,还有谁认识母亲? 思绪颇为杂乱,但越是难理、越是焦躁,林斐然心中便越发冷静。 心念电转间,她猛地睁眼,一双清润的眸中划过一抹光亮。 她想起一人——李长风。 当年李长风负有剑豪盛名,下山时,她吵闹着要去看,那时母亲便说过,他们其实相识。 但李长风下山后便投靠了丁仪,现如今在参星域任职,幕后之人又恰巧列有丁仪其名。 故而李长风是否参与其中,她无法确定,更不可能打草惊蛇,贸然相问。 思绪又断在此处,林斐然不免有些挫败。 目前线索太少,若是能尽早恢复记忆,完整地想起过往,她一定能再挖出些蛛丝马迹。 只是碧磬族人要几日后才回,也不知能否将她的封印解开。 正是愁眉不展之时,便见院外蹿过一道黑影。 先是在旁侧的殿宇屋脊上,后又到墙沿,再是银杏树间,最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夯货?” 林飞然讶异起身,又见夯货从树上跃入窗内,她立即伸手接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夯货仍是那副碧眼狐狸的模样,眼神清澈,对她汪了一声。 它抖了抖背上系着的小包,里面传来清脆碰响。 难道是送给自己的? 她将小包解下,这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海珠。 粒粒圆润饱满,黑的、粉的、白的,应有尽有。 混在珠子间的还有一张纸条。 ——伞上或可点缀几粒,不点也无所谓,送你。 没有落款,但也不需要落款,一看便知道是谁的语气。 林斐然眼前一亮,如霰身居高位已久,不论是过往旧事,亦或是所知所得,定然知晓得比她多,何不去问一问? 心中打定主意,她一把抄起刚要离开的夯货,跃出窗沿,向如霰住所冲去。 四散的殿宇中,唯有一处还灯火通明,好几个参童子从庭院中走过,端着香膏、清液,举着青灯,步履匆匆。 行至一半,几人抬头看去,神色戒备,但见到扛着夯货,一脸清澈蹲在墙沿的林斐然,那抹戒备顿时退去,只剩一片无言。 他们想,林斐然又来了。 其中一个参童子驻足,好心开口:“使臣大人,尊主还在沐浴,不论是什么要事,明日再来罢。” 林斐然并未退缩,如霰日日都要沐浴,以往也不是没遇过,左右他夜间也睡不着,聊一聊也无妨,只是—— 她看向夯货,心中却想,难道如霰是在沐浴时挑出的海珠? 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它不懂人言,她注定是得不到这个答案。 林斐然就墙坐下,开口道:“无事,我在这里等一等便好。” 廊下众人这才戒备起来。 多么熟悉的诱拐之言,难道这就是人族口中所说的小登徒子? 参童子们年岁尚小,正是心思活跃之时,再加之林斐然有擅闯的前科,思及此处,登徒子一词已深深烙入每个人的心中。 “那便在此处等着罢,尊主近日谁也不见,怕是等得一场空。” 一行人忿忿离开,林斐然看得一头雾水,心中却也犹豫起来。 虽然他夜间不睡,但不代表要与自己聊这些令人头疼的事,这些到底与他无关……可若夜间不问,他白日里睡去后,岂不是更没有时机开口? 难道明晚再来? 可来都来了。 心中纠结之时,林斐然抱着夯货,下意识捏上它的双爪,默然数起来。 走,不走,走,不走…… “呆坐在墙上做什么?” 忽然有人开口,林斐然垂眼看去,正是刚刚沐浴出来的如霰。 他抱臂站在廊下,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雾气,目光疑惑,语气淡凉。 “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里赏月来了?” 林斐然怔愣一瞬,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疑惑:“啊?” 夯货却反应极快,它从林斐然怀中跃出,落入庭院,擦过丛丛锦簇,围在如霰的脚踝转悠,小声呜咽起来,狐模狗样。 他看到夯货后,神色了然,又转头对林斐然道:“珠子收到了?” “收到了。” 林斐然这才站起身,从墙上跃至廊下,又怕他误会,便开口解释。 “因为心中有些疑惑,便想来问一问尊主,但听闻尊主最近不见人,若是不方便,我过几日再来!” 如霰垂眸看她,神情捉摸不定。 许是刚刚出浴,一头雪发便带着些温热潮意,被他别在耳后,但又有几缕落到颊边、眼上,令人难以忽视。 他只罩了件长及足踝的丝袍,松松系着,胸前、长腿都若隐若现。 他看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入廊中:“想问便问。” 这是同意的意思,林斐然见状立即跟了上去。 他是赤足而行,但所过之处俱都一尘不染,熟悉的冷香从前方飘来,又很快散入空中。 “你想问什么?”他侧目向后看了一眼,眉梢微扬,“跟了许久,却又一言不发,本尊很难不怀疑你此行是否别有用心。” 林斐然立即澄清:“我绝非别有用心,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头也不回,沉吟一声后回道:“这点我倒是信。” 如霰的住所很多,这里便是其中一处,与先前那座楼中飞阁相比,这里更为宽阔。 二人谈话间,已是绕过回廊,踏过月色,停在一处房门前,门外是一片氤氲清池,偶有游鱼跃水而出。 他驻足门前,下颌微抬。 “开门。” 林斐然依言照做,甫一拉开,便有阵阵暖气倾出,驱散秋日吹来的寒凉之意。 地上依旧铺有绒毯,几张矮机置于中央,窗下放有一张长榻,与之前那个满地珠宝的房屋相比,这一处便显得简单许多。 不过相同的是,屋内右侧同样放有一个极高的木架,架上左侧放有书籍宝盒,右侧摆满瓷瓶,其间又夹杂着几瓶桂花折枝,于是屋内便蕴起一股淡香。 如霰从她身后走入,只道:“站着做什么。” 夯货早早蹿入,在绒毯之上打滚,见如霰走到矮机边坐下,便又凑到他手边,开始撒娇卖乖。 可他没有多看一眼,只是以手托着下颌,轻飘飘看向门外那人。 “还不进来?” 得了房屋主人允许,林斐然这才行过一个道礼,脱靴而入。 某种方面,如霰的确是个惯于享受之人,不论哪个住处,风格都不尽相同,但一定是同样的舒适与精致。 如霰直勾勾看着林斐然,只见她蹑手蹑脚,小心入内,分明只有五六步的距离,她却生生花了十步才到矮机对面坐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偷溜进来。 原本是不想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斐然也自知奇怪,便不大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尊主这绒毯着实不俗,我还从未坐过这么软的。” 如霰直起身,毫不谦虚地应下:“那是自然,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给你铺上一地。” 林斐然立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用在我房里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她来之前也沐浴过,是以长发披散在后,只是过了许久,发上潮意早已散去大半,此时被她一摇,便跟着晃了几下。 如霰从未见过她散发的模样,眼中不免带上些新奇。 挽发的她全然露出面容,身姿挺拔,便会显出几许内敛的锐利。 但散发的她却不同,好似长剑入鞘一般,锋芒尽隐,便只剩下表相中的深静与净澈。 他忽然抬起手,向林斐然的颈侧探去,她并未后仰避开,而是静静侧目看向他的手腕,似是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挟起几缕发丝,摩挲片刻,而在他的腕上,那条由她长发编出的细绳仍旧环在原处,其上金桂半点未落。 “有些毛躁。” 他如此评价,随后起身向旁侧的柜壁走去,取出一个瓷盒,放到二人之间。 他将盒盖揭开,露出内里淡白的清膏。 “抹上一些,明日会好很多。” 见林斐然只是看着,半晌没有动作,以为她不会用,便越过案几,倾身而去。 指尖沾过膏体,挟起她的长发。 “这样抹上去,揉一揉便好。” 他动作缓慢,指腹、指尖的清膏尽数抹到她的发上,不放过一毫一厘。 明明抹的是头发,却莫名令人胆颤心惊。 吐息温凉,身影遮蔽周围烛光,将林斐然覆在其下。 他今日只系了一件丝袍,本就不甚严密,在这般动作下,更是领口大敞,腿也抵在桌案边,露出毫无遮蔽的长腿,以及那枚箍出半处凹陷的金环。 林斐然立即收回视线,向上看去。 上方便是他敞开的领口。 用枪之人,自是要腰马合一,故而不论是胸前或是腰上,都比常人更为劲韧,此时一动,领口那处便尤为醒目。 上下都看不得,林斐然也不知该将视线放到何处。 情急之下,她抬手握住如霰的手腕,后仰几寸:“尊主,我会了,我自己来就好!” 如霰看她一眼,微微颔首,又将手抽回:“那你就自己来。” 他拿出一块锦布,缓缓将指腹膏体擦去,见她自己开始动手,便问道:“你今晚来,是想问什么?” 林斐然自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她将心中那点细细的触动压下,言简意赅地将锦囊一事说给如霰。 “……所以,刚才我便拆开了那个锦囊,指使寻芳截杀我母亲之人,正是人皇与参星域首座。但我记忆丢失太多,在寻找他们动手的原因之前,我想先将脑中的封印解开。” 如霰抱臂看她,忽而挑眉:“所以,你想去玉石一族探寻解阵一事。” 林斐然点头称是:“此前有一位人族圣者在玉石一族落脚的事,不知尊主可有听闻?” 如霰思索片刻,却又摇了摇头。 “那是上一辈的事,他在此处落脚时,我应当还未出世。不过我也有所耳闻,他的确收了一个弟子,那弟子天赋极佳,尽得圣者真传。” 说到此处,他望向林斐然,开口提点。 “玉石一族常年隐居避世,不喜纷乱,却又频频被侵扰,自我坐上妖尊之位后,他们才举族搬迁至妖都附近,自愿献上矿脉,以求庇护。 你与他们来往时——罢了,他们肯定喜欢你。” 竟然如此笃定? 林斐然思忖片刻,开口问道:“既然有隐居避世之意,不与他人争抢,又为何会遭人侵扰?” 如霰道:“怀璧其罪。” “玉石一族坐落之处,天然便会衍生出矿脉,有人好奇,便抓了不少玉石族人,想要探个究竟,这才发现,矿脉是被他们吸引来的。 毕竟万物有灵,这样天生地养的宝物也不例外。” 闻言,林斐然想起自己芥子袋中那条灵脉,不由得点头认同。 如霰看她一眼,继续道:“这样的灵矿,不论是炼器或是锻造,都极为稀有,故而不少人试图将他们圈入领地,以此攫取源源不断的灵矿,如此一人争一手,便永无宁日。 他们成年后虽是铜皮铁骨,但在幼时,其实却脆如薄玉,一点磕碰便能撞出许多道裂痕。 在以往数年的争夺中,不少孩童便丧命于此,以致于他们如今人丁凋零,碧磬这一辈,算上她,总共也只有三个孩子。” 林斐然听得入神,思及碧磬如此开朗的性子,心中顿时涌入诸多感慨。 如霰又道:“玉石一族总是拢在纷争中,直到那位人族圣者踏入,情势才终于好转,故而,这位圣者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若没有特殊缘由,不会向外人泄露分毫。 他们最讨厌偷奸耍滑,心术不正之人,像你这样的,反而最得他们喜欢,因此不必有太多顾虑。 既然那几位族老愿意见你,便是有答疑解惑之心,你诚心问出就是,不必隐瞒遮掩。” 听了这番话,林斐然心中的石头便落下大半。 只是一个念头压下,另一个念头又不期然地冒了出来。 她抬眼看向如霰:“尊主,其实我还有一事要问,关于人皇——” “不可能。”如霰像是知晓她要问出什么,十分果断地开口,“你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凭现在的你,连皇宫都进不去,更别提要对上丁仪。 他与我一样,同是神游境,要想打过他,就得先胜过我。 想要报仇,就更得韬光养晦。 林斐然,就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对么?” 林斐然自然知晓,只是今日初初知晓,心中难免有些燥意。 “……在查清真相期间,我会努力修行,尊主不必担忧,我不会意气用事。” 如霰神色有些满意,他直直看向林斐然,不知想起什么,只道。 “对待这样的敌手,一定要磨好自己的剑,确保一剑断首,才可站到他面前。” “我知道。”林斐然点头,随后又忽然一笑,“尊主,其实我之前做了个梦,梦中的你听闻此事,大手一挥,说‘区区丁仪,本尊从不放在眼中,我这就带你杀回去’。” “做梦?”如霰眉梢微动,率先抓住另一点,“梦过我几次?” 林斐然笑容微敛,竟然真的在回想,随后在如霰探究的目光中,默然道:“好像就这一次。” 如霰毫不意外,他将心思收回,开口打趣:“第一次做梦,就梦得这般不真实。你觉得我会说这种话?” 林斐然刚要摇头,便听他话风一转:“即便我会说这种话,你也绝不会答应。你只会跟我开口,说什么‘尊主,多谢你的好意,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便不劳烦了。’” 林斐然一噎,竟然无从反驳。 如霰的确是个强者,即便是现在带她杀入皇宫也毫不费力,或许还有与丁仪一战之力。 但她不愿。 就如同她先前所言,比起旁人,她向来更相信自己的手,更相信自己的剑。 更何况如霰是局外人,并无理由搅入这趟浑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面对,他也一样。 思及此,林斐然开口问道:“尊主,上次取回的云魂雨魄草如何?” 如霰摇头:“这种灵草不可随意取用,大抵还要等上半月才能见到入药。” 林斐然抿了抿唇,还是将心中猜想问了出来:“尊主,你当初寻人结契,是想要人替你进入朝圣谷,取回云魂雨魄草,后来你选了我,但与我定下的契约时间却不止于朝圣谷。 所以,它未必能治好你的病吗?” 如霰坦然回答:“是,若是这病好治,我也不会拖到今日。” 林斐然忽而沉默,她再度拿出那本手札,翻至空白的第二页,推到他面前。 如霰眉梢微挑,有些惊讶于她的执着,却只抚着书页一角,没有开口。 林斐然道:“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册子,本是用来记上一些行侠仗义之举,先前不少人都在上面留了名,我想……” “我知道。”如霰将书册推到她手边,“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名姓奇特,若是落到上面,待我殒命那日,这整本册子都会一同烧尽,届时你心血不存,难免不会怪我。” 林斐然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缘由。 “我不会怪你。” 她又将册子推了回去。 如霰仍旧没有答应,他反倒像是欣赏一般,前前后后翻过,最终停在第一页。 第一页上写有林斐然三字。 如霰细细看过,启唇问道:“为何这么想要落下我的名字?我们已经结过契了。” “这不一样。”林斐然开口解释,“结契是你向我定契,是你请求我帮你,但写在手札上是我的心意,是我自己想要帮你,而你愿意答应。” 话说得直白,这其中差别也极其微妙,但如霰偏偏就体味出来。 他垂下眼睫,却移了话题:“先前便见过这个名字,还以为是落款,现在才发现,你自己也按了印,为什么?” 林斐然探身去看,这才开口解释:“因为我帮助的第一个人,是我自己。” 话外之意,已无需多言。 如霰有些意外,他转眼看向林斐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他怔愣片刻,随后低眉一笑,将手札合拢,递回给她。 “所以,更不能落我的名字,以后不要再提。” 林斐然微微叹气,略显遗憾地将手札收回:“尊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如霰颔首,示意她开口。 林斐然凑近一些,小声问道:“尊主,青竹是什么时候做的使臣?他以前经常待在妖界吗?” 如霰双眸微睐,指尖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问这个做什么?” 林斐然没有过多解释,她总不可能说自己怀疑青竹的身份,未免有离间之嫌。 “只是对他有些好奇。” “唔——原来是好奇。” 如霰沉吟一声。 “他很早便入我麾下,成了使臣,在我将他派去人界之前,他几乎是日日都待在妖都。 除此之外,对他还有什么好奇之处么——斐然。” 如霰从未这样叫她。 他要么是直呼林斐然三字,要么是喊出那个她从未听懂的称谓,如此开口,倒像是在揶揄。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青竹便是这般叫她的,难道他们先前的那番对话,如霰其实已经知晓? “只是与青竹认识不久,所以对他的来历有些好奇,没有其他想问的。” 她看向如霰,答谢道:“今夜多谢尊主答疑,时候不早,就不打扰了。” 如霰略略点头,并不做挽留:“快到秋末,下月中旬你再来寻我,我为你除咒。” 林斐然闻言,再次行过道礼,随后关门离去。 见她走后,如霰单手支颐,望向窗外秋池,另一只手却点在半冷的茶水中缓缓摩挲。 片刻后,指尖抽出,他仍旧看着窗外,指腹却在桌上缓缓移动起来。 水痕拖曳,很快便交错成“如霰”二字。 他的手一顿,垂目扫过,默然几息后,又将其抹去。 那本手札 ,她还给自己留出了第二页,确实有心,但,写不上便写不上罢……—— 作者有话说:如霰身材也很好的,有胸肌,有人鱼线,可不是瘦竹竿(X) 115-120 第116章 隐风 “师弟,你睡着了不成?”…… 林斐然顶着夜风, 极其轻快地回到房内,甫一坐下,她便双手结印, 于是一副浩瀚星图便出现在掌中。 在回信之时,她尚且留了个心眼, 用的并非普通信笺,而是母亲留给她的堪舆图纸。 她幼时似乎走失过, 母亲这才将此类舆图做出。 纸上其实附有阵法, 若是走失,便可用这张图纸寻到回家的路。 若做舆图,它便只有堪舆之用, 若折纸化鸟, 用于传信,它便可以定位。 林斐然看向星图, 图中山川尽有,云雾成鸾, 但更为清晰的, 是那粒粒闪烁的星子, 繁星之间,两只瘦鸟已经抵达无尽海,正向北飞去。 它们速度极快,齐头并进,飞出南瓶洲的地界,却仍旧没有分道之意。 看到此处,林斐然心中忽而划过一抹诧异。 其中一只是给蓟常英的,若他此刻在道和宫,则必然在中州, 故而信鸟由南向北,并无不妥。 可沈期的又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太学府就在南瓶洲内,即便是他们还在春城,那信鸟也该向东而去,又为何向北? 林斐然原本对沈期并无疑心,只是顺手用上这舆图…… 罢了,或许沈期此时正在南瓶洲以北游玩,又或者是下山行走,他在北或是在南,于她而言其实并无差别。 她打断思绪,继续看向另外一只。 约莫过了一刻钟,信鸟终于飞至洛阳城,人妖两界昼夜颠倒,故而此时洛阳城一片明亮。 它穿过云层,向满山雪光落去,飞入其中一处稍显偏远,并不显眼的屋子。 那是蓟常英的居所。 未免有人察觉,林斐然立即变换结印,于是纸上阵法渐渐淡去,直至信鸟落至窗台,轻叩窗扉,便模糊见得一只手推开轩窗。 他将信鸟接过,唇边含笑,声音一如既往朗润松柔。 “师妹的回信——卫师弟,你还没收到么?” 他将信鸟拢入手中,回身看去,在法阵彻底消散之前,林斐然看到一片淡蓝衣袍。 …… 看来师兄也一直待在道和宫。 略过那片袍角,林斐然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她长长舒了口气,回身倒在床榻中。 临睡前,她闻了闻抹过清膏的乌发,一阵清明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叫人通体舒畅,心弦松弛。 不愧是如霰选的香。 心中感慨着,林斐然拥被睡去。 * “师弟,你睡着了不成?” 蓟常英坐到桌旁,并未将手中信鸟放下,而是抬眼看向卫常在,眼带笑意。 卫常在默然看他,以沉默作答。 蓟常英打趣道:“抱歉抱歉,你今日早早便来寻我,方才又不见答音,便以为你睡了,转身一见,才知你‘神采飞扬’。” 神采飞扬这个词,无论如何都用不到卫常在身上。 只是用者有意,听者却无心。 卫常在向来心境平稳,无有羞耻之心,更不会在意别人的评判,有人骂他衣冠禽兽,或是赞他冰雪之姿,他通通是过耳不过心,听过便算。 所以,他只是半垂眼睫,简单答上一句:“师兄说笑了。” 蓟常英向来知道他的脾气,便低眉抚着掌中信鸟,罕见地没有翻页。 “师弟还未回答,上次见你送出一只无翼鸟,除却师妹外,想来无人再能收到,怎么,你至今还未收到回信?” 卫常在目光静然,却又极为轻快地扫过他掌中之物,淡声道:“我早于师兄收到,只是信笺私密,何必招摇。” 言罢,一只单薄的信鸟从他掌间晃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今日来寻师兄,不是为信鸟一事。” 蓟常英目力不差,自然也看到了,他将视线转到卫常在面上。 “是破境一事吗?” 张春和先前便有提过,所以他现在并不意外,卫常在向来心无旁骛,专于修行。 “不是。”心无旁骛之人摇了摇头,“我想问一问师兄,无尽海关闭已久,除却守界人谢看花外,要如何进入妖界?” 蓟常英有些意外:“你去妖界做什么?” 卫常在不遮不掩,十分坦荡:“心中有些迷障罢了,去了妖界,破去迷障,我便能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身子微微挺直,容色微敛:“你与妖界之人向来没有牵连,如何会有迷障?你所谓的破去迷障……莫非是要抹去师妹?” 如今他二人都知晓,林斐然就在妖界。 卫常在眉心微蹙:“我与她是同道之人,又如何会成为彼此迷障?” 他并未过多解释:“师兄见多识广,可知入界之法?” 大战过后,两界各自封闭已久,若要往来,便得有相应的文碟,又或者是像上次那般,请谢看花为你开上一道门。 无论哪个,如今对他而言都无可能。 蓟常英略作思索,并未敷衍:“入界之法不是没有,两界中时常有来往商队,若是给钱,他们也愿意让你同行,但不会给你身份牌,故而有些危险。 不少人在偷渡时都会被卷入无尽海中,那里无法行灵,十分容易丧命。 再或者是寻到一个妖族人,他们回界并不困难,捎上你不是问题,只是这样乐于助人的妖族很少。 除却以上两个法子,更为稳妥的是去寻师尊,说明缘由,他或许会给你一个过界文牒。” 他话中所言,句句不假,也十分详尽。 卫常在于是起身行礼,清声道:“多谢师兄解惑。” 蓟常英弯唇一笑,摆手道:“你与我同出师门,又是我的师弟,为你解惑天经地义,何必道谢。”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像是全然忘记先前的不愉,只显得一团和气。 见卫常在离开之余,还忍不住扫向自己掌心,蓟常英便随口道:“师妹回的书信,想来也没有什么私密话,师弟若是想看,也并无不可。” 哪知卫常在立刻停下脚步,一双乌眸看来,十分坦然。 “好,多谢师兄。” 蓟常英:“……” 他总是会忘记这个师弟如今的性子,只要他想做,他觉得没有错,又哪里会管旁人如何看? 心思浮动之时,卫常在已经走到身前。 蓟常英心中也并不后悔,既然他想看,那便让他看个够。 只是看过之后,可不要回房一坐就是一整日。 【师兄,见字如面。 自飞花会后,已有几日未见,不知近来是否一切安好。 上次你为我的手扎重新装订后,果然至今未散,而且增删书页都简单许多,感怀在心。 你在手札中写上想要剑菇,我已从朝圣谷中寻回,不负所托,只是你说想要与我喝上一碗鲜汤,我便将剑菇放在手中,下次再见,便可烹上一碗。 若师兄现在想吃,我也可以让信鸟带回。 你送来的贺礼我已收到,但那块磨刀石太过贵重,若不回礼,心中难安,幸而手中还有几株奇珍异草,尽数送给师兄,忝作回礼,下次来到妖界,我必款待。 望早日相见。林斐然。】 …… 蓟常英看着这封信,心中渐暖,唇畔也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短暂地原谅周遭,包括卫常在。 “师弟,读完了吗?” 卫常在眼睫微动,因是下垂,便将眸中神色一并遮掩。 “师弟,她是如何回信的?” “师弟,她向你问好了吗?你们再见之时,可不要忘记叫上师兄一起,毕竟与小辈一同游玩,也别有趣味。” 卫常在只是想起她那句淡声之言,她说,他谁也不是。 他们之间的信印被断开,他也无法再联系上她,那只无翼鸟,不会再有归处。 眸光中的一切被掩下,卫常在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收回,向蓟常英道别之后便离开此处 ,孤身踏入风雪。 * 天际乍明,林斐然与以往一般,早早便在屋顶之上吐息纳灵。 但不同的是,她身旁多了一人。 绯衣皮甲,臂挽披帛,遮着一块面帘,面帘之下,并无五官。 这是金澜剑灵。 从林斐然回到妖界的第一天起,她便坐在一旁静看。 看她吐息纳灵,看她的灵力走势,再看她的灵力如何泄出。 大抵观摩了三日,她便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番,向林斐然提出另一种运灵之法,随后又带着她一同修行,足足试了七日。 林斐然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只觉得换了新的运灵之法后,自己如今吐纳的灵力比往日要充沛很多。 如果以前是十分灵力,要泄出七八分,只留二三,如今便只泄一半,留一半。 看起来进步微小,但其间差异如何巨大,怕是只她自己才深有体会。 她睁开眼,面上布满薄汗,转头看向剑灵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前辈,这个法子当真有用!” 剑灵到底见多识广,竟然想出以灵堵灵的方法,还帮她将通路都画了出来,这才颇有成效。 “你悟性很好,不然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金澜剑灵面上虽见不到什么神情,但话语却十分轻灵,略带笑意。 她转头面向前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妖界,没想到此处风光如此之好,分明是秋季,却仍旧花草丰茂。” 林斐然也道:“我刚来时,也是这般想法。我以前在的那个宗门,终年飞雪,以前还觉得是素裹银装,分外清净,现在还是觉得艳一些好,生机勃勃便会让人看得开心。” 剑灵微微侧头:“你是说道和宫吗?白雪倾覆之地,更会滋生污泥,你不该去那里修行的。” 林斐然也有些感怀:“原本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脑中刻有封印,过往之事忘却许多,连这句话也没记得,这才一头扎进道和宫。” 金澜剑灵闻言微怔,她侧身面向林斐然,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被冲入院中的几人打断。 来人正是碧磬与青竹二人。 剑灵转头看去,对林斐然道:“先前听你说过,你要去玉石一族寻找解除封印的法子?” 林斐然点头:“你应当听过艮乾圣者的大名,他阵法之道大成,又曾在玉石一族落脚十年,那里或许会有我要的答案。” 踏入院中的两人走得极慢,看到林斐然坐在屋顶之上,碧磬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脸苦闷。 林斐然不免失笑,剑灵又开口问道:“既然都忘了许多,那你是如何知晓自己忘却过去的?” 林斐然神情微顿,想起自己与卫常在、秋瞳二人闯入兽窟,又被捆绑擒拿,差点命丧当场的事,不由得叹息一声。 若非她当初对寻芳尚存恩念,想要为她寻来灵草,也不会阴差阳错想起穿书一事,想起被忘却的片段。 一切之事,也不过兜兜转转。 她道:“只是碰巧撞到脑袋,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说得轻易,剑灵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想来是一些不愿提及的过往,她略略点头,没有再问。 碧磬二人已到屋檐之下,金澜剑灵便回到剑中。 林斐然站起身,将伞剑负在身后,合上皮扣,这才跃到院中,她先是看了青竹一眼,这才转向碧磬。 “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愁眉苦脸的?” 碧磬闻言长长叹气,向来神采奕奕的人都灰暗许多。 “族老们回来了,要我带你回去相见,再顺便看我有没有长进——真是抱歉,我没有半点长进,昨夜做梦都被族长揪耳朵。 林斐然,你今日多与他们聊一聊,千万不要让他们想起我!” 林斐然点头,认真道:“如果他们揪你耳朵,我会出言相劝的。” 碧磬面色更苦。 林斐然转头看向青竹:“竹右使也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青竹颔首,手中折扇微动,笑道:“叫我青竹便好。此行我也一同前去,不过我是代表尊主出面。” 林斐然了然,玉石一族与如霰的关系向来不错,探望一番也正常。 她回到屋中,略做梳洗后,便一同出发。 行至中途,三人闲聊,便问起族老们一同外出的缘由。 青竹好奇道:“你们玉石一族向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一次怎么突然出山?” 说起这个,碧磬便起了几分精神:“我的一个哥哥原本在南部游历,却突然失联,族老们听闻南部动乱,担忧他出事,便出了三四人去寻他。 你们猜如何?他竟然入了一个什么密教! 那密教中高阶修士不少,族老们难以将他带回,前几日便向尊主求援,尊主索性让平安姐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探查一番后,一把就将人抓回。 只是人回来后,整日神神叨叨的,族老们很是头疼。” 她话风一转,又落到自己头上,自顾自嘀咕:“如此看来,像我这样令人省心的小辈不多了,他们难道还舍得罚我?嘿嘿——” 林斐然好奇道:“密教是什么?我从未听闻这种教派。” 第117章 落玉城 “竟如此豪横!” 不只是现在, 即便是在原书中,林斐然也从未听闻密教一词。 原书《卿卿知我意》是一本甜宠文,主要围绕主角二人情感纠葛, 在秋瞳与卫常在联手解决狐族之乱后,剧情便到了尾声, 再后面,便是他们互诉衷肠, 有情人终成眷属。 同时, 故事也到此为止。 书中许多事没有交代清楚,但一定没有密教出现。 林斐然对此并不诧异。 此方世界中宗门教派甚多,原书并未一一列出, 使用漏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妖界的哪个教派。 青竹摇着折扇,接道:“密教一行, 其实是由人界传入,是一个宗旨极其混乱的教派, 我们多年前就有关注, 只是尊主心不在此, 故而没有过多干预。 如今听闻南部有不少部族归顺,若是再过扩大,怕是要做上一方霸主。” 碧磬神色大变,凑过去哼笑道:“我和旋真怎么不知道,你们又瞒着我们!我伤心了,到时候族长揪我耳朵,你必须上来劝阻!” 面上不见半点伤心,她只是想让青竹助自己逃过一劫。 青竹含笑摇头,手中折扇一转, 轻轻敲了碧磬的头:“胡闹,我代表的是尊主,怎么能替你被人揪耳朵?” 碧磬顿时心灰意冷,仰天叹息。 妖族人天生灵脉,且大多好战,故而除了妖都兰城外,其余领地都不大太平,各部族间侵占争抢一事时有发生。 只是妖族向来子嗣单薄,即便是大打出手,也远没有人族那般规模。 自如霰上位后,不好战的部族纷纷投靠,要么搬迁到妖都内,要么迁居到妖都附近,以求安稳。 但所谓庇护,也只是他不喜吵闹,是以不许人在此斗法,其余的,他不会多看一眼。 如霰向来是一个自我的人,即便坐上尊主之位,他的目光也始终放在他要做的事上,旁人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 林斐然不禁想问:“尊主当初为何要做一界之尊?” 有人说上任妖王出声讥讽,故而被他一枪钉死,有说他就喜欢这样万人之上,人人景仰的目光,也有人说他想住进行止宫,过上奢靡日子。 坊间传言不少,林斐然觉得条条都像,却又总是差上一点。 碧磬摇头:“我也不知,但听族老说过,上任妖王荒淫无度,尊主能杀他登位,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让我们不要探寻缘由。” 青竹转着手中折扇,思索片刻,又道:“我与飞飞其实有过猜测,但又觉得不大真实,你们便权当逸闻听了。” 林斐然与碧磬立即转头看去。 “那时尊主即位不久,却只一心埋首在行止宫中那处藏书塔内,整日不出,妖界之事全由我与飞飞代办,他也从不过问,只在有人寻衅时短暂出塔,三两招击败后,又将其钉死墙头,以儆效尤。 是以,我二人猜测,尊主是为那座藏书塔而来。”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心中其实十分认可这个猜测。 碧磬恍然大悟:“我听族老说过,他少年时在人界游历,最爱去的便是琅嬛门,原来不止是为了学医,还因为那里藏书无数。” 林斐然更是讶异:“原来他的医术是在琅嬛门学的。” 碧磬眯眼一笑,揽着林斐然的肩头,神色狡黠。 “这也是我族老偷偷说的,妖族医道式微,远比不上人族,少年如霰又生出修医的想法,便远赴人界,拜入琅嬛门,成了第二十七代弟子,修行中途,还时常下山问诊,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医仙!”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掩唇笑起来,又告诫另外两人:“——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尊主,我怕他把我头踩进土里!”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林斐然点头,心中却又想:多年前,人妖两族可不像如今这般和睦,便是现在,也鲜有妖族能够拜入人族宗门,他当初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是一边遮掩妖族身份,一边求医问道? 她不由得想象起如霰问诊的模样。 是压下与人接触的不喜,神色寒凉地为人看诊,还是直接抽出金丝,不顾他人眼色,兀自问诊看病? 不论哪一个,称上一声小医仙好像都不算过分。 “林斐然?”碧磬开口唤她,“快快回神,要到我们玉石一族的领地了!” 青竹适时以折扇拦住她的步伐。 林斐然驻足看去,眼前之景映入,她顿时双眼圆睁,情不自禁开口感叹。 “竟如此豪横!” 眼前正是一座玉砌的城池,一整块白玉做匾,上书落玉城三字,其下城墙便以黑玉堆砌,隐光暗流,古朴沉厚。 其实它看起来并不显眼,却莫名有种天然的豪奢之气流出。 妖界虽然也以金银为重,但却是用玉币流通,如此看来,便相当于人界有一座城池是以全金筑造,不仅令人咋舌,更显财气冲天! 林斐然转头看向碧磬:“我知晓玉石一族应当富有,却没想到竟如此富有!” 碧磬原本有些恹恹,但听闻这话,唇角抑制不住一般翘起,顿时挺胸昂首,佯作谦虚。 “微末,微末之财!” 青竹见状,不禁弯唇一笑:“十之八九的玉币都是由他们造出,更遑论一座城池?” 林斐然顿时肃然起敬。 即便是在人界,也从未听闻哪家能产金析银,首富一词,玉石一族实在当得。 望着这豪奢沉朴的建筑,她好奇道:“会不会有人前来凿墙?” 碧磬摆手:“凿墙也无用,玉有多种,铸造玉币的是火石玉,平时为白,火烤成红,冰冻成蓝,放入水中又有流纹,对光而看便有均匀斑点,与这种筑墙的玉并不相同。 更何况,若谁能从这里凿下一块,我碧磬从此以后,以头作脚,倒着走!” 三人一同上前,直至走到城下,林斐然才发觉不对。 整座围城浑然一体,并无城门,她上前观察一番,这才恍然。 “不愧有阵法传承,每一块玉砖上都有流纹,单块便可成阵,但又可块块相连,想来这便是你们的护城阵法?” 碧磬将手背在身后,点头应下:“没错,但这只是第一层。” 她走到玉墙前,右掌放上,便有一道六寸方圆的法阵现出,阵内纹路密密麻麻勾结一处,又如同榫卯一般嵌合,如此串联之下,看得人眼花头晕,更遑论开解。 青竹见状,温声开口:“碧磬,这般阵法都能解开,你还是有所长进的,不要妄自菲薄。” 碧磬脚步一顿,猛地扭头看来,臂间、颈上、发中的玉饰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叮当作响。 她眼神悲愤,双唇开合几下,声如蚊呐:“可是我根本不会开。” 在林斐然与青竹愣神之时,碧磬趴在法阵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 “族老!我回来了!还请开门!我是碧磬!” “族老——爷爷——” 林斐然:“……” 有点想笑,但笑出来不好,只能忍住。 青竹便不管这么多,手中折扇一展,双眸一晚,清亮的笑声便传了出来。 碧磬不敢回头看,一时不知面对族长考校难,还是面对身后两人憋下的笑声难。 反正进退两难! 喊得两三声后,蓦然有一只手从那繁杂的法阵中伸出,准确无误地捏上碧磬的嘴。 “叫叫叫,就知道叫人,你们这些小辈没一个让人省心!” 碧磬不敢抬手挡开,又不能开口,只得不停呜咽。 阵法中又露出一只眼睛,苍老而矍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斐然与青竹,这才算认可。 “若是有敌人在身后追杀,城中又无人为你开门,你岂不是要被人斩杀在家门口?何其冤枉的死法!” 老者一边念叨,一边开启法阵。 玉墙之上,微光乍现,数块玉砖变得透明,现出一处足够一人通过的窄道。 窄道尽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头戴兜帽,身披白袍,手中握着根一人高的降龙杖,杖上坠有灵玉。 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并不矮小,差不多与林斐然同高。 三人依次踏入窄道,于是身后玉墙再度显现,恢复如初,连一丝清风都未能透入。 入得落玉城,林斐然打量着四周,心中却又是另一种惊讶。 家家户户的屋房皆由玉砌成,只是颜色不同,或透明如琉璃,或深碧如清潭。 无一例外的是,每户宅院中都建有一条长廊,由墙通入,再由墙通出,正是这一条长廊将每家每户串联起来,眺望而去,便似一条长河流过。 若说外城玉砌之景沉朴而又豪奢,内城便只有令人心静的古朴与平和。 这位长老轻咳一声,视线慢慢扫过林斐然与青竹二人后,又落到碧磬身上,顿时长眉倒竖,先前的高人之姿荡然无存。 “让你同我们一起学法阵,你偏要走弓器一道,这下可好,连家门都进不来!” 说到此处,他话风一转。 “你多久未曾回到落玉城?妖都当真如此繁忙,连让你抽空回来都不行?” 碧磬低头喏喏,不敢多言,青竹便站出身来,温雅行礼。 “大石长老,碧磬整日为妖都守序,劳苦功高,况且少年人在外多看多学,不是坏事,她如今已成长许多,长老该高兴才是。” 这话说得圆润,大石心中听得高兴,这才忍不住弯起嘴角,那副神态和碧磬极像。 “竹右使说得在理,碧磬,你要多与他们学学,免得整日莽撞胡言。” “是是是。”碧磬连连点头,随后一把拉过林斐然,挡在自己身前,“族老,这便是林斐然!我二人互相学习许多!” 大石抬眼打量,心下倒是有些赞叹。 这少年人不卑不亢,神色清正,并不贼眉鼠眼,像是长剑磨砺而出,一身的浩然气,令人望之神清气爽。 “不错,张思我那老道也提过你,如今一见,确实不凡,碧磬与你来往,我很放心。 随我一道去主堂罢,我族族长等候已久。” 他拄着降龙杖,转身前行带路,林斐然却有些纳闷,问碧磬:“张思我时常来落玉城吗?” 碧磬回想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张思我,便是妖都城中那名铸剑的打铁张。 “是,炼器与法阵相辅相成,他修的又是炼器一道,故而经常到城中走动,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 林斐然听到此处,脑中似有什么划过:“你们这里盛产灵玉,不少炼器师都会来此?” 碧磬点头:“自然,不少人族特意取得文牒入界,便是为了到落玉城来铸造灵器。” 林斐然立即问道:“那你们能否从灵玉法器上,分辨出是出自哪一位,或是哪一派系炼器师之手?” 碧磬摇了摇头:“这个好像有些难。” 在前方慢吞吞走着的大石长老回头,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回答道:“可以,只是要经过多方鉴查,虽不能确定是哪一位,却能从痕迹上定下出自何派,定出派系,人便不难找。” 碧磬惊呼一声,凑到他身旁:“族老,我们真有这么厉害?” 大石忍不住用降龙杖敲了敲她的头:“怎么不厉害?让你留在族中学一学,你非要去玩长弓!” 玉石一族俱是铜皮铁骨,连刀剑都难留痕迹,区区木杖更不算什么,即便是敲得梆梆响,碧磬也只是朗声笑过。 她抬手挽住大石长老的胳膊,轻声撒起娇来。 “族老,待会儿族长考校我的修为,你替我美言几句!你向来知道,我们玉石一族因血脉缘由,修行很慢,我上次见她还在两三月前,如今怎么可能有大突破?” 大石长老轻哼一声,这便算是默认。 与人不同,妖族天生灵脉,人人皆可修道,寿命极长,与之相对的,便是不同部族之间无法孕育子嗣,修行之人又少有繁衍之心,故而妖族人一直不多。 他们虽不强求,但对族群的子辈都十分爱护。 玉石一族曾经卷入混战,不少族人及子辈都在混战中殒命,碎成一块一块的玉骨,又被他们带回,葬在落玉城后的碧海中。 到碧磬这一辈,只有三个孩子存活,又父母皆亡,便由他们几位族长亲手带大,其中的爱护更是不必多言。 他转头看向碧磬:“你时常在外行走,没有落玉城保护,修为不高一些怎么活?族长是担忧你们。” 碧磬眸色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只低眉轻声回答:“我知道。” 两人在前方交谈,青竹二人走在后方。 他侧目看去,却见林斐然眼神微空,像是在走神,他执起扇骨,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道。 “斐然,要转弯上回廊了。” 林斐然这才将思绪抽离,拐过弯去,对青竹道:“多谢,我方才在想一些事,所以有些走神。” 几人踏上长廊,顺着向前走去。 青竹沉吟一声,面上带笑道:“倒是甚少见你如此走神,个中缘由,不知可否一问?” 林斐然在这一方面,向来不扭捏,若是不好回答,她会直接拒绝。 她道:“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只是方才听碧磬这么一说,便想起我也有几块灵玉法器,不知到时能否让族长为我掌眼,看看谁出自哪个炼器师。” 她说的,正是先前从小道童处得来的灵玉法器,以及明月公主陪嫁的那块传声玉令。 青竹了然点头:“原是如此。” 他双眼一弯,将手中折扇展开,一道挡住二人面孔,低声道:“她肯定会说的。” 林斐然有些诧异:“为何?” 青竹眨了眨眼,并不直言:“你猜我为何要代表尊主到此?” 林斐然思忖片刻:“因为双方交好,特来拜会?” 青竹摇了摇头:“玉石一族受尊主恩惠颇多,他们见到我,便知晓我是替谁而来。有尊主之势,我又在旁相助,琦玉族长回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想来也并不为难。” “……” 好柔和的威胁之言。 难怪一道来的不是纯善的旋真,也不是寡言的荀飞飞,而是说话圆滑,舌灿莲花的青竹。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保证道:“我不会问出什么有碍交好的问题。” 青竹将折扇一收,双目含笑:“便是问了也无事,我会为你圆话,来落玉城一趟不容易,可不要走空。” …… 终于走过奇长的回廊,四人一齐到了一处竹殿。 殿前有嶙峋山石,溪流环绕,岸边汲水的竹筒哗哗声响,直至水满后,又咚然一声敲响花圃围栏,尽数将水浇下。 大殿中,沉香袅袅,正有一女子独坐其间,捻棋烹茶。 林斐然越过前方几人,向屋中看去,听到脚步声,那人才不紧不慢仰起头来,恰恰与她对上视线。 那人神情浅淡,一张芙蓉面上,裂有几道漆黑细纹,如玉器将碎——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18章 守株待兔 “真是长大许多。” 那人原本只是随意看来, 但林斐然能感觉到,她视线划过的瞬间,忽然沉落到自己身上。 二人对视片刻, 林斐然颔首代答,那人眨了眨眼, 将目光收回。 “小琦玉!” 大石长老拄着降龙杖,快步向前, 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碧磬今日可算回来了!” 碧磬跟在他身后, 蹑手蹑脚,极有小辈心虚的风范。 毕竟她要见的是一族之长,琦玉。 四人行至屋前, 琦玉先是仔仔细细打量过碧磬, 冷淡的眉眼间又带有几分关切,面上那几道裂痕不显狰狞, 反倒露着几分难掩的神秘。 她说话直白:“今日有客,便以客为主, 至于考校一事, 你今晚来寻我。” 碧磬偷偷看她一眼, 只得行礼称是。 琦玉指间挟着一枚白子,她轻挽罗袖,将白子放回棋枰,这才又看向林斐然与青竹。 “既是有事相问,便不必过多耽搁,你二人留下,大石长老,劳烦你带碧磬去小书房,教一教她如何才能进城。” 这番话合情合理, 毫无转圜余地,于是碧磬面色悲戚,还未开口,就被大石长老提着后领拖离。 青竹失笑,与林斐然一同跪坐案前,缓声开口:“碧磬虽然性子跳脱,但其实并无贪玩之心,在妖都修行也十分努力,族长也不必太过严苛。” 琦玉垂目,将棋枰移开,又为二人点上一杯竹茶。 “既有前车之鉴,又如何能松下心弦?她在妖都能有几位指点,我这个做长辈的应当答谢,一杯无根清茶,权表谢意。” 倒过茶后,琦玉看向林斐然,同样直白开口。 “听碧磬说过,你脑中有几道繁杂封印,是以过往记忆模糊,想到此寻求解阵之法?” 林斐然点头:“是,擅长阵法之人少之又少,这才来到落玉城,还望族长施以援手。” 听闻此言,青竹有些讶异地看过林斐然一眼,他还不知晓封印一事,心惊之时,竟下意识开口询问:“脑中封印一事,可于身体有损?” 林斐然一怔,答道:“先前尊主为我看过,于身体无害,只是过往记忆模糊许多。” 青竹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他又凝眉道:“落于脑中的封印并不简单,稍有不慎,便可能损伤神魂,何人如此心狠,竟对你使出如此手段?” “我不知幕后之人是谁。”林斐然摇头,又看向琦玉,“即便这道封印解不开,晚辈还是想请求族长探验一番,看看是哪一派的落阵之法。” 琦玉点头:“原先就答应过的,这没有问题,至于艮乾圣者徒弟一事,我当时年幼,与他们不大熟悉,能告诉你的不会太多。” 林斐然起身行礼:“多谢前辈……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可否一道解惑?” 琦玉上下打量过她,并无不愉,同样淡声道:“你先说来,若不是什么难言的机密,看在尊主的面上,定然知无不言。” 林斐然复又坐下,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两块玉牌,并在一处放到桌案上。 一块是初到妖界那日,从那位奇怪道童身上掉下,却又悄然被她拾走的。 另一块是明月公主陪嫁中所得的传声玉令。 不过,母亲赠她的那块保命玉坠,她并没有呈出。 她曾与如霰分析过,这块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与母亲赠与的玉坠,出自一人之手,从道童身上掉下的那块玉牌又是另一人所作。 若要探究玉坠一事,只需探出这块传声玉令的来处。 如此一来,她或许能再知道一位母亲的“旧友”。 琦玉将两块玉牌划到身前,仔细看过,眸光微动。 少顷,她抬指点上那块传声玉令。 “这一块身中蕴灵,出自我族玉山,但近几年灵矿凋落,已经没有这种灵玉产出,至于过往的,大多都送到了人族皇室。 是谁所作,看这砌玉力道,炼器手法,应当是源于南瓶洲秦氏一族。 只是他们式微已久,子辈中并无能人,不可能造出这种凡人也能使用的灵器,应当另有他人,但到底是谁,我便不清楚了。” 她的手又落到另一块玉牌上:“至于这块,若是以前,我也无法判明来路,但自从那不孝子孙从密教归来后,我便在他腰间见到过这样制法的玉牌。 这定然是出自密教,但你的这块要厉害许多。” 琦玉看向林斐然,只一眼,便有无尽的威势压下,案牍上的茶水荡起涟漪,棋子颤颤作响。 她不急不缓开口:“你与密教是何关系?” 琦玉作为一族之长,境界并不算低,如此灵威压下,林斐然顿觉双肩沉重许多,但她被压下半寸后,又撑着直起身,如同一枝被劲风吹压的韧竹。 青竹眸光微深,手中洒金扇一展,晃手轻摇,于是一阵柔和清风顿时荡开,林斐然脊背骤松。 他笑道:“斐然虽是使臣,但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如何能拿得住这块‘厉害’的玉牌? 族长爱护心切,但不要一时冲昏了头。” 琦玉看过青竹一眼,将威势收回,仍在垂眸思索。 林斐然心中能够理解她的这份关切之意,再加上是碧磬的长辈,她便只松了松肩颈,主动将话题移开。 “这块玉牌并非我所有,而是先前受持玉之人袭击后,我才将它拿了回来,那人无缘无故动手,我心中疑惑,今日才将此事问出,族长莫要误会。 玉牌一事已然清楚,不如我们来聊一聊封印之事?” 琦玉看去,见她不做计较,心中怀疑便也消退大半。 密教之人大多性情古怪,没有像她这般平和的。 “你倒也不必疑惑,先前在南部时,我与密教之人也有过交手。你若是无故遇袭,定然是在某处阻了他们的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暗暗将这句话记在心中。 “至于你的封印——” 琦玉抬起左手,飞快地结了三个印诀,随后并指而出,一道灵光飞入林斐然眉心,与此同时,她面上的裂纹也渐渐亮起微光,那光芒似是从面下透出。 琦玉双眸微闭,一手结印,另一手却将棋子挥开,于棋枰之上勾画起来。 她画得极为细致,收手之时,一道繁杂的阵盘绘出,正是林斐然脑中那道封印。 青竹立即倾身看去,目光聚合,渐渐透出一副凝重神色。 “好生复杂的阵法,看样子,像是两个法阵勾在一处,若是要解,便得同时解开。” 墨色阵纹落于棋盘之上,不似另外二人,琦玉双眸微亮,指尖划过阵法,不由得啧啧称奇。 “第一人落下的阵法虽然也极为精巧,却远远比不上第二人那般浑然天成。” 林斐然刚要开口,便听得旁侧的青竹道:“族长,这法阵如此复杂,可有解法?” 她不由得侧目看过一眼,心中有些奇怪。 他好像比自己还要急切。 琦玉点头,复又摇头:“天下阵法,既然能出,必然能解,我可以拿回去钻研一番,但能不能解开,便是一个未知之数。” 林斐然思忖片刻,将话题拉回原点:“听闻艮乾圣者收过一名徒弟,姓白?” 琦玉起身到窗下取回纸笔,一边将法阵誊抄,一边开口回答。 “是否姓白,我并不知晓,只是时常听闻圣者唤她‘小白’,而我们为表尊重,也只称她一句白姑娘。 白姑娘天资颇高,初初同圣者来时,与我差不多大小,也就五六岁,扎着两个辫子满山跑,我学会的第一个阵法,还是她教我画的。” 说到此处,她抬眼看向林斐然:“如果是她,不出三日便能将这个阵法解开。” 知晓确有其人后,林斐然的心弦松了半寸。 “不知这位传人,如今身在何处?” 琦玉沉吟许久,这才道:“他们在我族中待了十年,一直在研究如何将灵玉与阵法融合一处,成功之后,艮乾圣者又为我们留下几本典籍,两人就此离开,只知晓他们回到了人界。 后来我族陷入纷争,举族迁徙,更是从此断了音讯,如今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闻言,林斐然目光微动,颔首答谢:“原是如此,那这两道合在一处的法阵,能否看出是何派所为?” 琦玉终于收笔,她抬纸吹了吹墨痕,点头道:“能看出。这第一道么,应当是来自中州龙虎山一派,他们更擅长画符,所以绘制阵法时,会更加飘逸灵动。 至于这第二道——”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抱歉:“第二道,我便看不出了。” 林斐然与青竹对视一眼,神色未变,忽又听得廊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琦玉眉头一蹙,立即将纸收回,站起身看向门外。 来的是个少年人,同样是玉石一族的族人,此时正神色慌乱,满头大汗,他断断续续道:“族、族长,长珏他又发疯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去密教祈福,打伤了好多人!” 琦玉无声叹息,她转头看向两人:“二位先在此处下榻,我会让碧磬来招待你们,眼下族中有急事,解惑一事便放到明日。” 林斐然同样起身,她道:“自然,族中要事为先,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琦玉也不再多言,只略略颔首后,便随那少年人一道向外走去。 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折扇轻摇,缓声道:“斐然,琦玉族长方才所言,你觉得是真是假?”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道:“九真一假。” “哦?”青竹挑眉,含笑看向林斐然,随后做出一个手势,两人一道向外廊走去。 “何出此言?我听她话中并无漏处。” 林斐然与他并肩而行,清声道。 “你肯定听出来了。 她先说与艮乾圣者二人不熟,所告不多,后来又说自己与白姑娘年岁相当,第一道阵法便是白姑娘教的,最后,又下意识叫她小白。 她们二人,绝不会陌生。 她只是打了个马虎眼,模糊掉艮乾圣者二人离开后的事,那位白姑娘,后来定然与她有所联系,但二人现在是否有联络,便不大确定了。” 青竹笑而不语,只是开口感慨:“原来如此,从来只有真假掺杂,才最能取信于人。” “但我想,她并非有意如此。” 林斐然缓声开口。 “白姑娘一事,定然涉及到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她这才半遮半掩下来,二人既是好友,为其保密也无可厚非。” 青竹不禁轻笑:“你倒是想得开,难道不继续问下去了?” 林斐然摇头,声音笃定:“她是碧磬的长辈,又与尊主交好,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继续迫问。况且,问到这里已经够了。” 琦玉族长对于解阵之事,应当没有胡言,她目前或许确实解不出,但若说不知晓第二道阵法出自何派,便是纯粹胡诌。 她知道第二道阵法的来源派系,只是不愿告知。 但有些话,并不需要人一字一句挑明说出。 琦玉从头到尾都在为这位“白姑娘”遮掩,那么她隐瞒的阵法来源,自然也与这位白姑娘脱不开干系。 虽然仍旧扑朔迷离,但对于林斐然而言,谜底算是解了大半。 封印之人要么是白姑娘,要么是与她有关的人,而要解开这道极为繁复的法阵,首要之处也是找到这位白姑娘。 接下来要做的,便十分清晰。 那就是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人找出来—— 依靠的,自然是这位与她从小熟识的玉石族族长。 林斐然心中渐渐明朗。 今日自己到玉石族一事非同小可,不论是否为白姑娘所做,只要她们如今还有联系,琦玉定然要设法相问。 眼下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 …… 碧磬闻言匆匆赶回,为林斐然二人领路,送到客舍后,涕泗横流地诉起苦来。 “多亏了我那个毫无血缘的哥哥,若不是他突然发难,我现在还在背法阵,怕是一夜都不得安眠。” 青竹疑惑:“他到底做了什么?” 碧磬说到此处,神色中也有些后怕:“他每日午时都要朝天叩拜,嘴里神神叨叨,有人看不过眼,就将他捆起来。 今日午时没能叩拜,他立即就挣扎起来,族人想要将他拉回,被他狠狠甩到地上,这才起了争执。真是好邪门的一个教派。” 林斐然却想起那块道童留下的玉牌。 如今道童的身份已十分明了,他定然是密教中人,且层级不低。 而在飞花会中,他与那个言出法随的少年一起行动,身旁还跟随不少修士,不必多想,自然也是教徒之一。 思及教徒在飞花会中的所作所为,那副全然不在乎自己生死的模样,林斐然也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 他们到飞花会是为夺取灵脉,而灵脉此时就在自己芥子袋中,他们会不会寻到自己头上? 到时要如何应对? 整个下午,林斐然都在琢磨密教一事,直至晚饭时才收拢思绪。 碧磬坐在桌边,吃得慢吞吞的,完全不想离开此处。 在她磨磨蹭蹭准备再添第三碗时,大石长老忽然出现,一把将人抓起,于是碧磬就这般被愤然拖走考校。 院中一时只剩青竹与林斐然二人。 他看向林斐然,眸中微光划过,却起身道:“远行一日,有些疲累,我先回房看一看书,再做休息,斐然你呢?” 林斐然起身,同样点头道:“我在院中练一练剑,练够了就去休息。” “好。” 青竹应下一声,随后回到房中,燃起灯火,一道看书的身影便投映在窗上。 林斐然准备夜探琦玉居所,但现在并不着急,琦玉晚间要考校碧磬,那才是一个好时机。 是夜,林斐然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后,将背上红伞放在床侧,却将伞骨中的长刀抽出,以布匹捆绑,负在身后。 她吹灭烛火,在房中静等几刻,这才从后窗而出,身影默然消失夜色之中。 片刻后,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对侧房门无风自开。 青竹从暗色中走出,面容浅露于月色下,半明半暗,唇边却带起一个柔和笑意。 “真是长大许多。”—— 作者有话说:o_o惊! 第119章 竹者(二合一) 一枚铜钱,正看为字,…… 冷月之下, 秋风习习。 一笼火光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闷成块块闪烁的炭火。 青竹——又或者是叫他蓟常英, 这都没有差别,反正只是一个称谓。 他将竹炭堆起, 借着院中灯火搭上铁架,从身侧瓷盘中夹起几块野山菌, 兀自滋烤起来, 鲜味扑鼻。 他看着烤架,又望了一眼林斐然的寝房,不由得轻笑起来。 谁能想到, 他出房因为饿了。 念着林斐然今夜势必有所行动, 吃晚饭时,他便没怎么动筷, 而是紧着碧磬与林斐然二人。 这本没什么紧要,食欲一事, 如往日一般混一混也就过了, 可谁知今日心情大好, 便连带着食指大动,这才搬出烤架。 “这事若是告诉她,说不准能得一顿大餐回馈,可惜,可惜啊。” 他抬手淋上几许麻油,忽然想到什么,便放下筷子,揉了揉左臂,微微用力, 只听得一声脆响,修长的臂膀就这般被扯下,但并无血色溅出,只有淡淡的幽竹清香。 痛自然是痛的,但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臂膀扔落在地,风轻云淡道: “今晚不会这么容易,若出意外,替她一死,也算你有福气。” 臂膀滚落在斑驳的树影中,如同一节落下的白玉,漂亮是漂亮,但的确有些诡异, 片刻后,臂膀微微颤动起来,他却全不在意,只翻烤着野山菌。 安宁的庭院中,听得咯咯声响,那节手臂忽然长长数寸,如同冬笋破地一般,足有一人高时才堪堪停止。 又是当啷一声响,如竹管爆裂。 掌心处根骨弯折,凸成眉眼,很快化作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上方五指下移,如同嫩芽抽条一般延展成四肢—— 前后不过几息,这截断臂便长成一人,神情凶狠,身形高大,蒙着面巾,右眼处贯过一道刀疤。 几乎不需要他指示,这个刀疤蒙面人便翻墙而去。 “嘶——”青竹笑容微僵,立即抬手扇了扇,“好烫。” 不过野山菌还是烤着香。 “这些肉也不错,师妹回来能吃。” …… 林斐然全然不知夜宵有了着落,只全神贯注,埋头而去。 玉石一族阵法高超,鲜有外人入内,今夜若是出了差错,他们必定会先怀疑自己与青竹,但琦玉若是当真与那姓白之人有来往,势必在今明两日与之联系。 机不可失,不得不铤而走险。 林斐然覆着面具,身形轻灵,几个起落间便靠近琦玉的庭院,在路过某座院墙时,她听到一阵古怪的诵祷声。 这段念词—— 飞花会中,她跟踪那个来自密教的道童时,见到过一群身穿云袍的修士,他们口中念叨的便是这样的语调。 密教…… 林斐然身形一顿,绕到院后,悄无声息攀上屋檐,露出一双净澈眸子,向院中看去。 院中盘玉卧石,花草丰茂,景观不菲,但此时却显得十分凌乱,像是先前便经过一场争斗,扰得玉倒石倾,花草伏地,十分萧瑟。 然而在这杂乱之中,正有一少年人跪拜在地。 衣冠整齐,身穿道袍,袍上绣有云纹,他紧闭双目,以手结印,随后以笔蘸上朱砂,在地上会出一个繁杂的图腾。 想来这人便是碧磬那误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转着脑袋,看来看去,却依旧无法辨出那图腾是什么。 绘好后,周遭便没了动静,那少年人双手印诀再次变幻,也安静下来。 林斐然又等了几息,却仍旧不见有其他异动,正准备转身离开,便见图腾上一道灵光射出,直入这个少年眉心。 他身形晃了晃,一个后仰便倒在地上。 林斐然心下一惊,又探出半颗脑袋看了看,见他的确昏了过去。 她立即翻身入院,走到这少年人身边,先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以灵力探查,确认他只是昏睡后,这才微微松口气。 就在探查之时,只见这少年人双唇骤弯,提出一个诡异而幸福的笑容,少顷,口中含糊出声,双眼分明合拢,其下眼珠却还在不停转动,这显然是在做梦。 难道这图腾有入梦之效? 会见到什么? 她转眼看向地上图腾,默然起身,一边看,一边默默在掌心勾画,一遍后,已是将这图腾记在心中。 不便在此多加耽搁,她再看了这少年人一眼,这才翻墙出院,去往琦玉住处。 琦玉到底是一族之长,林斐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即将靠近时便停了脚步,离那座院落足有五步远。 她双手结印,于是掌间出现点点星光,轻轻一吹,便飘扬向前。 她转头四下探查一番,立即跟随在星光后,亦步亦趋。 距离从五步缩到三步,星光便直直落下,消散不见。 这里果然有法阵拦护。 她立即退回原位,用指尖敲了敲细长刃面,以气音道:“前辈,这道阵法能解吗?” 金澜剑灵现出身形:“我试一试。” “好。” 林斐然仍旧在四下观察。 剑灵飘然向前,示意林斐然跟上。 “你应当学过《阵法全解》,防守类法阵,莫不过‘锁’与‘护’二字,二者各有其优,各有其缺。 这个便是‘护’。 虽然固若金汤,但却不是无孔不入,要想潜入而不被人察觉,需得找到那一条孔道。” 林斐然跟在她身后,自然也想起了书本中的内容。 剑灵又道:“在我印象中,曾见过一法阵奇才如此寻‘孔’,你跟着我学。” 她双手结印,林斐然便也认真跟随,那手势极为复杂,全神贯注才能将将跟上,终于在最后一式合拢时,那道无形屏障缓缓荡起涟漪,一滴水珠般的灵力从中析出,凝于指尖。 剑灵道:“将它送回去。” 林斐然依言照做,水滴汇入屏障,东南处便有一道光缝乍现。 “果真是天才人物!” 林斐然心下惊叹之余,立即钻入那道孔缝,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进了琦玉的院落。 她立即翻入琦玉书房,四下查看。 她的书房十分素雅,燃香植兰,辅有几株细小文竹,处处挂有字画,桌上的名册账簿一类也十分规整,看起来她更喜欢待在这里。 亦如碧磬所言,琦玉平日里不怎么回房,大多时候都在书房中处理事物。 林斐然走到书桌前,找到修士传信用的信纸,随后将它们全都调换成自己的舆图信纸。 她无法知晓琦玉的传信内容,更不可能将她的信笺截下,若能借舆图信纸观测,便可事半功倍。 心中一石落下,她微微松了口气,开始在房中搜寻其他线索。 这处素雅简洁的书房,没有太多赘饰,林斐然也不奢望能找到什么机密信件,她只是想看一看有无异处。 忽然间,雅柜上的一只金簪吸引了她的视线。 金玉流苏,镶宝嵌珠,十分豪奢。 簪子足有半臂长,正牢牢搭在木架上,足以见其分量之重。 以琦玉的财力,并非是买不起,但它太过华贵,与房内装饰格格不入。 林斐然隔着一段距离看去,隐隐约约窥见一个方块字,像是目,又像是日。 难以分辨,她便渐渐上前,约莫还剩两步距离时,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白字。 心中另一块大石落地。 若说先前的推断只是推断,那在见到这一根金簪时,一切便都笃定。 琦玉是一族之长,若无她的同意,谁又敢上前观看? 更何况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簪子,即便嵌有金玉,但对于财大气粗的玉石一族而言,它甚至算不得什么贵重之物,少有人会多看一眼。 故而它毫无遮掩地摆放此处,就此便宜了林斐然。 “能摆在眼前时时看到,而非藏在匣子中,看来她们关系极好。”剑灵开口道。 林斐然认同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愿意说上九句真话时,还要遮遮掩掩,掺杂一句假的。” 信纸换了,接下来便是等。 林斐然正准备脱身而出,便忽然听得一阵铃响,急急如骤雨,哗然铺开! 她回头看去,眼皮一跳! 刹那间,书房内亮起数道法阵,将她去路阻拦,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法阵于门边亮起,不过一息之间,一道身影便显现于法阵之上! 竟然是传送移形法阵! 电光火石间,林斐然双手结印已成,在琦玉从阵中踏出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无形! 咚的一声,林斐然撞上床角,她捂着头转身看去,红伞大开,正静静悬浮于半空—— 伞在之处,剑主必归。 …… 书房内毫无异样,空无一人。 但琦玉并未宽心,见到空屋之时,她毫不犹豫摘下双腕玉镯,开启法阵,于是一阵气浪猛然荡开,将急行至书房门前的碧磬推开数步。 整座落玉城中,地上阵法默然划过流光,只是一瞬,便扩散至数百里。 琦玉双目闭合,最先探向青竹与林斐然的院落,却发现二人一个在院中,一个在房里。 法阵一瞬百里,即便是圣者施展神行术,也绝不可能在一瞬之间回到如此远的房内。 更何况他们一个登高境,一个问心境。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忽然间,她于东南处发现一道向外疾行的鬼祟身影。 她回头看向碧磬:“你先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碧磬迷茫看向她,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族长。” 琦玉身形骤然消失,定然是用了移形换影法阵,碧磬早已见怪不怪。 族长向来谨慎,不仅不许外人闯入落玉城,每每回到自己庭院时,还要重新探查一遍法阵,说什么此阵有隙,要多加小心。 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发现过这道阵法的缝隙,也没有人闯入过,故而他们这些小辈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就在今晚,族长探查之时,她竟然真的看到了那道缝隙! 见到缝隙的下一刻,族长身影便消失眼前。 难道城中真的进了贼人? 想到此处,碧磬立即提起裙摆,匆匆向外跑去,势要助上一臂之力! 与此同时,林斐然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没想到琦玉会如此谨慎,方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眨眼间,实在太快,若非有金澜剑,她此刻定然迎面撞上! 狂跳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正在心中复盘时,林斐然忽然闻到一阵奇特的麻香。 她起身走到院中,却发现青竹正扇着炭火,炙着肉片。 “……” 好香。 倒还真是有点饿了。 青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唇边扬起一个歉笑:“你醒了?今夜没吃饱,横竖睡不着,就起来做些简陋吃食,是不是太熏了?” 林斐然摇头,诚实说道:“是太香了。” 青竹佯装叹气:“看来明日得和碧磬说一说,给咱们多加些伙食。我这里存货许多,肉菜都有,不如一起吃一吃解解乏?” 林斐然有些失笑:“那便多谢了。” 她坐到一旁,主动接过手,一边摇扇一边翻肉。 青竹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身上,十分仔细,他道:“你额角怎么有些红?刚才听得砰的一声,是撞到了吗?” 林斐然有些耳热,不敢说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只略微尴尬地点了点头:“碰到了床角,但我头硬,并不碍事。” 青竹弯眸一笑,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多问,炙肉之时,不聊痛事。” 林斐然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说话,就这么几句,自己心中那点尴尬与拘谨便散了大半,只觉得好笑。 她将炙肉翻起,对他道:“这些好了,要不要吃上一些?” 递到一半,她竹筷一顿:“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自己不吃肉?” 青竹颔首,眼带笑意:“难为你还记得,我茹素,不爱吃肉。” 林斐然转头看去,盘中有肉有菜,还零星散有几个野菌子,她将菜挟入烤架,开口道。 “我总共也就遇过两个茹素的人,一个是如霰,一个是你。但我也遇到一个特别爱吃肉的人,就是我的师兄。 他无肉不欢,就连吃菜,都得吃鲜出肉味的菌子。” 青竹托着下颌,笑眼看她:“只可惜我是灵竹一脉,天生吃不得肉,便也享受不得了。”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像他们灵竹、灵花一脉,久远前的先祖便只是吃水饮露,最是看重纯净,故而他们天生不可食肉,食之则吐。 林斐然一顿,她道:“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喜欢吃菜,那吃菜对你而言才算享受。”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确然。不过——” 他话锋一转。 “你以后还是要注意些,私底下便算了,在尊主面前,绝不可直呼其名。”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无意间叫了如霰的名字。 她立即道:“多谢提点,我以后一定会多加注意。” 青竹看她,意味深长道:“有些事可以忘记,但有些事一定要记得,尤其是面对尊主,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林斐然回忆片刻,想点头认同这话,却又觉得不至于,想摇头否认,可如霰的确不好说话。 她的头点了又摇,生生画了个半圆,看得青竹失笑。 他将折扇一合一转,便倒握着扇面,以柄轻敲她的头,像柳枝拂过。 他认真道:“这个一定要记住。” 林斐然只得点头:“我会记住的。” 正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下一刻,碧磬破门而入。 “林斐然、青竹!” 她直直冲上,抓住两人手腕就向外去。 “落玉城中闯入了贼人,就在东南方向,你们快随我一道去抓!” 林斐然:“……” 什么东南方向? 她不是住在西边吗? 林斐然诧异间向右边看去,却发现青竹也正看着自己。 视线相碰瞬间,二人默默移开。 林斐然难免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没拿,算什么贼人?于是腰板又挺直几分。 她开口问道:“是有什么东西遭窃了吗?” 碧磬竟然点头:“来的路上便听说有东西被偷,但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得到场才知道。” 林斐然心下一骇,竟然真的有东西遭窃。 她余光看去,自己离房已久,也不知青竹是何时在院中做的炙肉,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余光中,青竹神色无异,与平常并无不同。 …… 朗日之下,回廊之中,狐族侍女正将夜间燃起的宫灯灭去。 “大公主,皇上正在偏殿等您。” 一马尾高扬,颊侧留下两束长发,耳下坠有双环的女子从廊下走过,她背上负着双锏,气势不凡,一双狐眼上挑,面容极为妍丽。 这正是狐族大公主,青瑶。 她侧目看去,略略颔首,随后脚步一顿,又转身问道:“父王用过早膳了吗?” 侍女行礼道:“刚刚吃过……” 她抬头看了青瑶一眼,犹豫道:“但是,偏殿中还有一位极为古怪的男子,脾气不小,王上对他很是看重,您与他对上时可要小心。” 青瑶颔首:“我知道了。” 她走过回廊,拐入偏殿,抬手叩了叩门,里面的交谈声一顿,随后听到青平王的声音。 “阿瑶来了,进吧。” 青瑶推门而入,锐利的视线先是一扫,最后落到右侧。 右侧圈椅中,正坐着一个懒散的男子,容貌不俗,但十分桀骜,嘴唇噙着一抹笑,一头乌发随意扎起,穿着古怪,身上挂有不少匕首,长靴及膝,衣袖挽到臂弯,露出其下交叉狰狞的疤痕。 青瑶心中不喜,但并未显露于面上,她收回视线,向青平王行礼。 “孩儿收到父亲急召,正从东部归来,特来请安。” 青平王看向她,眼中正是满意,他转头看向那个男子,笑道。 “神使,这便是我最为骄傲的孩子,青瑶。九个孩子中,她最像我!” 那男子只是打量过她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整个人瘫在日光中,却仍有一抹难言的阴寒。 青平王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青瑶,指着他道:“这位是神使……你且叫他神使便好。此次任务紧要,他会从旁协助你。” 听完这话,这位神使立即开口:“应该是她协助我。” 青瑶并为争执,她眉头微蹙,只盯着青平王问道:“何方神使?” 青平王视线微敛:“密教神使。” 青瑶立即开口道:“那个近来在南部横行的邪教?” 青平王余光向那人看去,却见他并无反应,只是玩着手中的匕首,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看向青瑶,意味深长道:“一枚铜钱,正看为字,背看为花,正邪亦如此。况且,密教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广纳教徒而已,不是吗?” 青瑶一时无言,却也并未赞成。 青平王朗声笑开:“知道你向来固执,密教一事就先放一放,先专注于那位人族使臣,其余之事,以后我会告诉你。对于刺杀那位人族使臣一事,你有何想法?” 青瑶拱手行礼:“我已钦点几位族中高手,或于明后日出发,先去刺探一番……” “不行。” 那个被称作神使的懒散之人终于开口,露出一口骇人鲨齿。 “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明后日,你亲自与我一起去。” 青平王闻言,转身走到窗下,踱步思索:“这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青瑶立即开口:“父王,绝不可操之过急。那个叫林斐然的人,说到底也是使臣之一,如霰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我们不可轻视。 先前镜川道场争夺使臣之位时,族中也有不少少年人前去,他们是真切与林斐然交过手的。 昨夜我便一一问过,他们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林斐然是一个难缠的人。 既然确定要将她斩于刀下,便得多番试探,做好充分准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行。” 那男子还是一副提不起气的语调。 他倒仰在圈椅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绒毯。 “上头说过,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最晚在立冬之前,必须要杀了林斐然,否则……我们不能再动手,只能放任她活至春日,那样时间太长了。” 听起来急切,可他那半死不活的语调却生生拉出一种倦怠之感。 青平王疑惑蹙眉:“这又是什么缘由?” 男子侧目看来,打了个呵欠:“这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 既然决定加入密教,除了全然听我们的话外,你没有其他选择,再者而言,你不是第一次与我们合作,又何必明知故问。” “入教?!” 青瑶心下一惊,她转头看了青平王一眼,思及母亲所言之事,又很快将心思压下,眸光微动间,不由得心想,父王当真大变! 她心思一转,当即拔出一把漆黑长锏,微微一动,向那男子袭去。 “不准辱没我父王,管好你的嘴!” 如此行动,余光却是瞥向青平王。 第120章 面人(增补) “何时回来?”…… 余光中, 青平王只是稍稍蹙眉,捉摸不透的面上刻下几道暗影。 他并未拦下她。 但也并未替她出手,他只是看着, 目光中全无半点忧色。 青瑶将目光收回之时,手中长锏已然落到那人眼前。 长锏既出, 节节相连,重若千斤, 一招落下, 那所谓的神使翻身而过,那张沉硬的老木桌便被劈了个粉碎。 男子翻身而起,目光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 他扯下两柄匕首, 声音沉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他并未避开,而是持着两柄短小的匕首直直冲来, 全然不顾坠下的重锏,目光只紧紧盯着她的脖颈! 只听得叮然几声, 锏上轻勾探出, 擦过他胸前、臂间挂满的刀刃, 牢牢嵌进他的血肉。 一招即中,饶是青瑶也觉得太过轻易。 她正要将锏抽回,却发现这人受过伤后,非但未退,反而愈发兴奋! 一双狭长的双眼染着淡红,他仍旧盯着她的脖颈,再度向前三步,任这重锏刺入血肉,穿透臂膀, 洒出半片猩红。 他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一般,发出几声令人心惊的低笑,手中寒刃顿时如利光落下,直刺颈侧! “够了,赤牙。” 青平王抬手,终于唤出那人名姓,灵光乍现间,那两柄极薄的双刃便被控在半途,难近分毫。 青瑶看不到青平王此时的神情,心中的疑惑却稍稍淡下,她想,至少父王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青平王看向男子,神色微微冷下:“赤牙,你是九剑之一,故而本王敬你三分,但论上境界,你远不及我。 今日持令前来与我儿同去,我没有意见,但若是要在此动手,还是先掂量一番。” 赤牙看向他,抬手将颊边血色抹去。 下一刻,他身上渗出的血色忽然凝结,伤口处逸出几许红线,缓缓交叉相连,将绽开的皮**合一处。 “青平王鼎鼎大名,你女儿哪里比得上,依我所见,不如青平王亲自出手,免得出什么差错。” 青平王面色未变,心中却不禁冷笑。 要他亲自出手,杀一个十八九岁,将将问心境的少年修士? 是太看得起那小姑娘,还是太过辱没他? “本王还有其余要事,暂时无法动身,但神使贵为九剑之一,只在圣女之下,地位尊崇,与我女儿一道去,叫她辅佐你,想必万无一失。” 到底是狐族,方才分明还在威慑,却转眼就变了态度,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将他高高架起不说,还将此事一应推到他身上。 赤牙并不蠢笨,却也未曾点破,他只是将手上凉血甩去,幽幽道。 “林斐然算什么,一个不小心出逃的人罢了,到时候若是我将她杀了,清算功绩之时,你可别自己顶上。” 青平王温声笑道:“此话何意,我女儿在旁辅佐,没有功劳,也得算上一分苦劳。” 赤牙森然一笑,将手中信令随手扔下,这才转身离去。 “最晚后日,我必定出发寻人,这位姑娘可要早做准备。至于你青平王,最好掂量一下,若此事败下,被扣减功绩之人可不是我。” 青瑶冷然看着他离去,又扫了眼长锏,锏上血肉竟已消失无踪! 她转头看向青平王:“父王,此獠究竟是谁,区区登高境,竟也敢如此与您说话?” 青平王微微叹息,扬手一挥,将屋内那阵血腥味拂去。 “他地位不凡,我也不敢轻易招惹,届时出发之时,你只知道与他同行,在旁辅佐,莫要与他对阵。 若有时机,最好是由你杀掉那个使臣,好为父王赢得一点功绩。” 青瑶面上浮出些许怒容:“父王,你当真入了密教?我又凭什么听他的!” 青平王摆摆手:“非是入了密教,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赤牙,他这个人脑子有病,喜好嗜杀,尤爱生死一线,打起来全然不要命,你又何必与他较真呢? 不若忍一忍,权当他是条疯狗。” 青瑶心知与他难以说通,便也不再多言,只暗暗思忖一番后,将长锏收回,故作气愤,转身离去。 * 青丘之上,秋日高悬。 赤牙佩着一身短刃,丁零当啷走在廊下,发上细辫拢在一处,露出锐利的五官,以及面上淡淡的斑纹,平白溢出几许煞气。 青丘侍人远远见到他,便立即转身离去,以免冲撞。 他走得极为缓慢懒散,至途中时,索性躺在廊椅之上,望向天际,感慨道。 “天气真好,想杀人。” 他玩着手中匕首,看向不远处端着锦盒的侍人,眸光微动,刚要坐起身,腰侧玉牌便泛起淡淡的涟漪,如钟磬之音。 他不禁咋舌,将匕首收回,兀自躺倒。 “做什么。” 片刻后,玉牌之中传来一道男童声音,清脆之余,却又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 “我即将回妖界,界中可有异样?” 赤牙甩着玉牌,淡淡回道:“除了受人支使,不停做事之外,并无异样。如何,你们春城一行取到朝圣谷灵脉了?” 那边声音一顿,随后回道:“并未。中途遭人阻拦,惊动了圣灵,我们三人被击出春城,受了重伤。” 赤牙双手抱臂,朗声大笑:“如此狼狈,却还想着赶回来做事,小孩就是精力旺盛。” 默然片刻后,玉牌中传出一道极为锐利的声音,语调泼辣,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沉稳。 “呸,你才狼狈!谁像你这么游手好闲!” 赤牙容色一敛,幽幽道:“伏音,管好你妹妹,分明兄妹都在一具身体里,当哥哥的怎么总压不过她?” 沉默许久,伏音才开口道:“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玉牌中传来几声咳嗽,随后伏音哑声道:“此次联络,是有要事通告。朝圣谷一行丢失灵脉,又打草惊蛇,扰了圣灵,他们对我们的事已有所察觉。 就在昨日,圣灵感召,言及朝圣谷永闭一事,以后不会再开…… 不过,谷虽闭合,但灵脉却不受此限制,它要么被圈在谷中,要么,已出逃在外。” 赤牙默然不言,状似听得认真,其实早已神飞九天。 他随口一问:“为何不找那位神女宗圣女?听闻这个宗门很强,我们之所以无法渗透北原,全因他们坐镇。” 伏音开口道:“我们被驱逐出春城后,本想守株待兔,可那女修早有预料,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率先回了神女宗,我们无法再下手,只能暂且作罢。 不过,圣女近来在炼制搜寻灵脉的宝器,待她成手,便会分发至我们手中,到时两界一同搜寻,你们莫要懈怠。” 赤牙应了一声,随后磕了磕玉牌,问道;“另外那个呢,怎么不说话,我们三人坐镇妖界,就你最闲。” 玉牌之中没有回应,他又用了些力道,片刻后,玉牌中传来另一道声音,平和、沉稳,却又极有韵味。 “你境界若是比我高,也可以闲下来,少说话,多做事。” 赤牙一时吃瘪,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玉牌便归于沉寂。 …… 待他修行精进,一定将他们全都斩于刀下! * 落玉城东南处,是一处植满红枫的密林,夜间踏入,便如同走进一团浓墨。 林斐然三人赶到时,那潜入的贼人早已被法阵困入其间,仔细看去,此人宽额阔面,模样端正,并不是他们熟识的任何一人。 他警惕看来,仍旧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林斐然看向他,神色疑惑,难道此番真是误打误撞,碰巧撞出个贼人来? 青竹却左臂微动,眸光有些意外。 唯独碧磬,她三两步跑到琦玉身边,神色愤愤。 “族长,这贼人到底盗走什么宝物!” 琦玉并未回答,只是眉头紧拧。 一旁的族人指向那人后方,怒道:“什么宝物,他盗走的不过是个逆子!” 三人同时探头看去,在那人身后看到一个昏睡之人,分明是碧磬那誓死要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眉梢一挑,回想起先前所见,心下略有猜测。 难道那个法阵,其实可以唤来密教中人? 下一刻,便听得玉石族人开口,怒其不争:“我方才去院中查看过,地上绘有图腾,说不准是联系上了密教中的什么九剑,他真是铁了心要回去!” 琦玉缓缓闭眼,吞吐过一口浊气,这才拿出一盏两寸高的八角宫灯。 灯内火焰幽蓝,映在绯红的枫叶上,染出一片薄紫。 她双唇翕合,默默念诀,手上印记变换,随后一手抚过宫灯,指尖霎时燃起豆大的幽火。 她走上前去,交错的法阵立即将那人四肢架住,动弹不得。 幽火燃在这密教弟子的眉心,他的神情立即恍惚起来。 “为何到此将他带走?” 听见琦玉的问话,那人先是迟钝地支吾几声,随后才一字一顿开口。 “他向圣女祈求,所以圣女派我将他救回,这是我的功绩。” 琦玉依旧垂眸看他:“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怎么请得动什么圣女?” “圣女仁爱,凡我等所求,必有所应。况且他已经攒了大半功绩,再等上半年,便可直升二层,也不算普通弟子。” 琦玉仍旧追问:“什么算功绩?你没有让他做过什么?” 那人甩起头来:“功绩就是功绩,他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一个一层弟子。” “何为一层弟子?” 那密教弟子僵硬转身,将身后之人衣衫拔下,指向其脊骨最底处。 那里缀有一粒极小的红痣。 “这就是一层,渐渐往上去,会有第二粒,第三粒……” 琦玉立即伸手探去,发觉这粒红痣无碍后,神情才有所缓和。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开口:“今晚,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林斐然背上猛然一凉,双眼飞快地眨了两下,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的神情,但心跳却一下一下加快起来,尤为清晰。 那密教弟子被困在法阵中,许久未说话,像是在思考。 每停一瞬,林斐然的脑中便闪过数十种理由,每一种都可以解释,却又不够圆融。 终于,那人开了口。 “我去过,望峰院、翠竹轩、观澜苑、飞檐阁……” 他一开口,便报了数十座庭院。 听到观澜苑时,林斐然的心才重重落地。 碧磬恍然大悟:“原来闯入观澜院的人是你!” 她又看向琦玉:“族长,他应当是寻了许多地方,这才找到哥哥的住处。” 琦玉颔首。 她想,如此说来,时间也对得上。 这人既然能潜入落玉城,必定是有其他法子,那么能潜入观澜苑也并不奇怪。 想来是早早潜入观澜苑寻人,未能得手,便转向他处,直到她与碧磬回到院中时,他早已将人寻到,背至此处。 她又开口问道:“圣女是谁 ?你们密教到底要做什么?” “圣女就是圣女,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要……” 越是开口,他的声音越是沙哑,在说出最后一个要字时,双眼一翻,登时晕倒过去。 琦玉面有愠色,手渐渐收回,指尖处的焰火也无声灭去。 “将他二人带回,严加看管,尤其是这个逆子!” 一旁的族人应声后便将人带离。 琦玉转眼看向青竹与林斐然,微微叹气,随后抬手拍了拍碧磬的脑袋。 “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客人前来捉贼?” 碧磬气势登时弱下,小声开口解释:“我想能潜入落玉城之人,必然不是善茬,咱们又向来不善打斗,我只是怕你们吃亏,这才拖上他们前来,林斐然打架很厉害。” 琦玉无言片刻,对林斐然二人道:“此时本该休息,却劳累你们到此,确实抱歉,二位先行回房,明日会送上歉礼。”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他们插手族内事务。 离开之时,林斐然本以为青竹会与自己一道,但二人下得枫林,他却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做。 林斐然有些疑惑:“需要我帮忙吗?” 青竹笑着摇头:“身上有些地方散落,须得将它寻回,夜色还长,你先回去休息。” 听闻此言,林斐然的视线不禁在他身上转过一圈,随即反应过来,他只是在打趣,不想自己随行,并非真的有散落之处。 她心中失笑,眼中也带上些许笑意:“好罢,那我先回。” 青竹看向她,目光柔和,点头道:“若是还饿,院中吃食都有,吃些再睡也无妨。” 林斐然应下,直到她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青竹才悠然转身,慢慢向另一处走去。 * 对林斐然而言,今日所作所为,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惊心动魄”。 夜探书房、随意翻找、替换信笺、差点被发现、或许会百口莫辩…… 这都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也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事,但今日却做得如此顺手,更重要的是,她到目前为止并未感到一点心虚与羞赧。 她变了。 思及此,林斐然猛然埋进被中。 忽然间,眼底黑鱼微动,甩尾跃出,游曳在狭小的被中,彻底与这暗色融为一体。 林斐然还未找到它的身影,耳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 “一日未见……”如霰的声音停顿片刻,“我倒是不知道,你夜间从不点灯。” 他借着黑鱼的双眼看去,只望到一片无尽的暗色。 林斐然微微一顿,小声道:“尊主,谁会在夜间点灯?” 阴阳鱼既可传递心声,也可传通话语,故而如霰听出了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好闷的声音,你现在何处?” 林斐然十分坦然:“在我被子里。” “……” 传通的声音十分细微,是以她听到一声明显的气音。 不是吃惊时的抽气,更像是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时,微微在唇中转过的那口气。 好半晌,如霰才继续开口:“你蒙在被子里做什么?暗处赏黑鱼么?” 他反应很快,立即就猜到林斐然正与阴阳鱼闷在一处。 听见这话,林斐然没有立即开口,但奇特的是,如霰也没有催促。 如果她此时催动白鱼,定然能看到他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正抚着窗台上那朵蓝色蒲公英的模样。 只可惜林斐然从不会这么做。 对于她而言,这是一种越界。 如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点上蒲公英,耳边是林斐然那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能有这份耐心,还不觉得沉闷,他自己都十分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开口,缓缓将今日之事说完,声音越说越小。 “……就是如此,尊主,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了一些。” 如霰既没有安抚,也没有称赞,他只是静静听完,随后道:“那这个变化,你喜欢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林斐然微微动身,摩挲出一阵窸窣,望着眼前空无的暗色,才喃喃自语般开口。 “小时候看道藏,总说身正才可踏上大道,心正才可持剑,可越长大,却越发现周遭之事,其实与书中所言大相径庭。 对有些人而言,邪道亦是大道,心鄙之人,其实持剑更稳。 就如同今日,我与琦玉长老无法彼此坦诚,须得借用非常手段,才能探究一二,但我并不后悔。” 在被子中动身时,她鼻尖突然撞到什么,便抬手拦下,将那尾小黑鱼捧入掌中。 如霰轻笑一声,开口道:“一事后悔,便会事事后悔,心无悔意是好事,说明你心稳。” 林斐然捧着黑鱼,目光放空。 原先她以为长大后,会有悲痛与离别,亦有欣喜与新奇,但现在才陡然发现,其实在长大途中,唯一在变的,便是“变化”本身。 别人在变,她也如此。 “小时候与母亲去庙会,见到捏面人的手艺人,我觉得新奇,便缠着父母驻足,非要买上三个。 那摊主当即动手,沾上几许糯米粉与香油,两刻钟便将父亲捏出,母亲好看,便又捏得久些。 直到我时,母亲却在中途止住摊主,将那个定好形的面人递到我手中,她问我,要捏一个怎样的慢慢—— 我其实不知道,就照着铜镜,捏出一个严肃的小人,简直四不像。 但到现在,我反而有些明白。” 长大,便如同捏面人。 或许有人相助定形,或许没有。 但拿到自己手中时,一定只是一个胚子。 每一瞬的欢喜,每一瞬的苦痛,每一瞬的坚定或是动摇,都会成为手中小刀,或压或按,将面胚雕成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林斐然,好像在渐渐成形。” 听闻这话,如霰的手从蒲公英上挪下,放到桌案处,缓缓摩挲起来,望向夜空的双眸微睐,却未有焦距。 在这份懵懂之下,他仿佛看到一颗蒙尘之珠,正在缓缓溢彩。 他开口道:“那以前那个面人呢?” 林斐然有些羞赧:“那时还小,想不了许多,回去便把面人吃了。” 面人中混有蜂蜜,十分香甜,她一口脑袋,一口身子,三两下便吃个精光。 每每与如霰聊过,林斐然都觉得十分舒畅。 他话并不多,也不是一味的开解与安慰,他总是风轻云淡开口,要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要她自己寻求自己。 修道就是这般,只有自己的道途可踏。 心中那点关窍打通,林斐然长长纾了口气。 掌中黑鱼仍在甩尾,忽又听得如霰道:“你还要将这鱼闷多久?” 林斐然骤然回神,这才掀开被角,将黑鱼送出。 于是如霰的眼前终于亮起,他见到院中月光,见到房内宁静,见到立于床畔的金澜伞,见到床上一团。 “林斐然。”他这般开口。 林斐然掀开被子,抬眸向那尾黑鱼看去。 “何时回来?”——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虽然过了几章,但我其实才离开一天? ps:琢磨了一下,觉得结尾写得不对,所以修改了[比心] 120-125 第121章 信鸟去往之处 “师兄,我要入妖界了。…… 林斐然眉梢微挑, 望向那尾圆润的黑鱼,仿佛能透过它甩尾吐泡的模样,看到背后的如霰。 她有些不解:“尊主, 我才刚来一日……不过该问的都已经问过,琦玉族长也不会再同我多说, 只待她用过信笺,探出大抵方位后, 我们便会回来。 是妖都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如霰手一顿, 随后直起身,双手抱臂,搭起的腿缓缓晃动, 看向眼前胡乱游移的白鱼。 “妖都并无急事, 只是旁人都没你这般精力,无法在白日里做事后, 还能在夜间与我闲聊,是以问问你何时能归。” 林斐然顿时了然, 晚间只有自己一人醒着, 只能望向茫茫夜色, 何等无趣。 之前每晚他们都会待上一段时间,大多是她在问,他在答,此时忽然无人打扰,难免会有些空落。 “我们会尽早回去。” 她停顿片刻,又从床上坐起,走到桌边倒茶,那条黑鱼便跟牢牢在身侧。 “尊主,以前没人与你闲聊时, 你夜间都在做什么?” 墨笔黑鱼兀自转了个圈,很是开心,但传来的声音却十分平和,像一捧清凉的秋池水。 “修行。” 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 但仔细一想,如霰性情强势,又极为欣赏强者,能在这个年纪踏入神游境,平日里定然也不是个懈怠之人,只是白日里总见到他沉眠,夜间二人又大多是在论道,所以没怎么见过他修行。 她神色中罕见地浮起一丝好奇:“尊主,你一般是练功法还是修心?” 若要破境,运动行灵与心境突破,二者缺一不可,不知他如今是差欠哪一处。 如霰抬起手,白鱼便立即追随而来,在他手边甩尾转圈。 修行一事其实应当隐下,他也不习惯与人过多谈论,说出来,便意味着自揭短处,矮人一分。 但对林斐然这样的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好奇的问题。 他指尖一转,白鱼便立即甩尾追上,他以手支颐,看了片刻,眸底映着碎光,许久才开口。 “打坐修心。我停驻神游境已久,始终无法寻出破入无我境的法门。” 林斐然并不意外,修道之路就是这样,翻过一座,还有另一座,一山总比一山高,道无止境。 且不论如霰这样的强者,即便是踏入归真的圣者,也仍有另外的高山阻拦,归真境并不是道途的终点。 “尊主,时日还长,越急就越寻不出,或许你只是差一个机缘。” 如霰不置可否:“机缘难遇,但在进境之前,我还有更为紧迫的事要做。” 林斐然点头,又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如霰唇角微弯,抬眼看向窗外,意味不明道:“你已经在帮我了。” 一时安静下来,虽算不上沉寂,但也有些难言的默然。 林斐然抿抿唇,打破沉默:“尊主,神游境的人打坐是什么样?我还没有见过。” 如霰一顿,凉声道:“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林斐然并未退缩,她平和的眉眼微动,带出一个笑意:“好罢,其实是我还没见过你打坐,所以有些好奇。 会不会金光溢流,就像之前那样?” 如霰眉梢微扬,兀自将她的话转了个说法:“你想见我?” “嗯?”林斐然坐在桌边,随后纠正,“是有些好奇你打坐的模样。” 如霰颔首:“想见便见,既然有阴阳鱼在手,还怕见不到吗?我允许你见。” 虽然缘由有些不同,但结果与自己想的一样,林斐然便也没有拒绝,她将阴阳鱼唤来,回忆着操纵之法,双手结印,于是白鱼眼前流过一道朦光。 它停顿片刻,继续追逐起如霰的指尖。 林斐然眼前顿时浮现两处景象,重影交叠,当她凝神看向其中一处时,另一处景象便渐渐淡去。 一处是她暂住的卧房,一处是一根洁白之物。 好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 心中疑惑,她立即控着白鱼后退,这才发现是如霰的手。 “……” 难道这尾白鱼整日都追着他的手? 视线拉远,林斐然才得以见到屋中全景,正是他那处嵌了一面镜墙的居所。 她控着白鱼向左转动,看过青案、烹茶、倒流香,最后撞入一双略带笑意的眼眸。 他坐在漆木椅中,只松散系着一件墨色绸衣,以手支颐,毫无遮掩的长腿搭在膝头,赤足踩在软毯之上,看起来孤高却又闲适。 不论是雪发,或是半搭的腿,都在这墨色下透出一种难言的莹润剔透。 他看着这条挪得极为僵硬的游鱼,并指轻弹,轻声道。 “好呆啊。” 白鱼遭受无妄之灾,顿时后仰转了个圈,它倒是无事,但林斐然借它双目视物,还不大适应,便也随着向后仰去,一下便坐到地上。 “……” 她耳廓微红,立即翻身站起,略显匆忙地拍了拍衣角,神色有些不自然:“方才只是意外。” 如霰也未料想到这般意外,先是一怔,随后才弯眸笑开,声如磬音,凉而清润,但他的视线并未离开,仍旧是看着林斐然。 “到底是因我而起,为了弥补,便让你看一看我是如何修心打坐的。” 他话语中仍带笑意,但其实是将这页翻过。 “虽说行灵之法大体相同,但个人功法不一,境界不一,其间便会有细微差别,你可以观摩一番。” 言罢,如霰毫无芥蒂地将腿盘起,双手结印,双眸微闭,左眸上那抹红痕便越发显眼。 几乎在他闭眼的瞬间,袖袍便无风自起,周遭灵气也几乎凝成实质,点点金灵之光掠过他的眉眼,缓缓汇聚于身。 林斐然心无旁骛,仔细观摩那番灵力涌动,越看越是惊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行灵。 并非是从两条主灵脉开始,而是先从双臂汇入后脊,再行至前胸,又环绕而去汇入后脊,如此一番,才向腿间灵脉而去…… 若说别人是一道顺流,他便是连贯的一段又一段。 好奇怪的行灵之法。 白鱼尾巴甩得欢快,与林斐然的视线一道向下,恰好冲向那枚腿环。 林斐然登时回神,猛然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行灵之人轻而易举挟住。 如霰睁开眼,周身灵力顿收,他将鱼带到眼前,声音微凉:“端方这一点,还是要和你的主人学一学,玩手无甚大碍,再多就逾矩了。” 林斐然整个人如同被火烧过一番,明知如霰并无指桑骂槐之意,却仍旧有一种连坐的心虚。 她提出看他打坐,本也只是想打破先前那股若有似无的悲漠,此时气氛已变,无需再看。 她立即结印断开,眼前便只有幽微烛火,并满室寂静。 如霰眸光微动,指尖仍旧点了点白鱼,低声道:“你看,被你吓走了。” 阴阳鱼只是契约衍生的灵物,如何懂得他的意思,便只张嘴吐泡。 此刻被他挟在指间,白鱼并无半点惧意。 如霰刚开始虽然对它有些冷淡,但渐渐的便好起来,不仅时常将它放出透风,还随它高兴,从不限制,虽是从林斐然眼底诞生,但它几乎快要倒戈。 下一刻,如霰将手放开,借助黑鱼的视线看向林斐然。 她面色尚未褪去,却好似感应到什么,忽然站起身,以手结印。 “尊主,我替换的信笺终于有了动静!” 如霰面上浮起一点笑意,他并指而动,那尾黑鱼便游移至她耳旁,两人一道向她掌中看去。 闪烁星图中,一只信鸟正向南飞去。 南部住有许多妖族,亦是无尽海连通之处。 二人一道看着,直至信鸟终于飞至南部后,它并未越境而出,而是停落在某个部族的坡岗之上,被一人抬手接住。 林斐然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样貌,信鸟上的印记便散去。 林斐然神思已经完全敛下,她开口问道:“尊主,这是妖界何处?” 如霰对她这能够堪舆的灵器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只是回想方才所见。 周遭夜色虽浓,又是南部处处可见的草坡,但他仍在信鸟降落之时窥到一隅。 “应当是际海附近。” “际海?”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如霰又道:“际海是鲛人族领地,但附近有不少部族傍海而生,只是不知到底是哪族之人。” 林斐然神色不定,她将印诀收回,喃喃道:“琦玉族长今夜如此繁忙,却还要抽空回房递出一封书信,看来有关我封印一事非同小可,她连一夜都不愿等。” 闻言,如霰指尖叩上书案:“你说探出方位后,便尽快回转,不如就明日?” 林斐然也不想在此耽搁,便点头道:“好,我会通知青竹他们。” “……” 如霰指尖微顿,借着游鱼视线看去,忽然开口:“怎么一直看向外面?” 听闻这话,原本褪去的热意又再度袭回,林斐然头也不回向外走去:“我去通知青竹!” …… 密林深处,青竹在一丛木叶前驻足,他将枝蔓拂开,露出其间已被断首而去的分|身。 他悠悠叹口气,将手覆上,刹那间,分|身记忆涌入脑海。 原是他在行进途中,撞上那位潜入的密教弟子,于是二人相斗,分|身本就不强,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罢了,时也命也,枉自脱身而去,却连个替死鬼都没能做成,想必你心中也甚是可惜。” 指尖一簇黑火燃起,顷刻间便将尸首吞入其间,连一点残渣都未留。 青竹站起身,向山下而去,行至中途,忽然察觉到什么,便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块玉牌。 他眉头微扬,双唇含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他换了个声线,开口道:“师弟,何事如此紧要,竟让你用这玉牌与我传声。” 玉牌那侧传来一道寒如冰雪的声音,只是这音调不似以往那般沉平,反倒有些高扬。 他道:“师兄,你现在何处?” 青竹,或者说是蓟常英,他笑道:“自是在山内修行,有事寻我?” 卫常在默然片刻,随后开口道:“师兄,我要入妖界了。” 蓟常英笑容微顿,他抬头望向天上朗月,立即算出人界时辰,感慨道:“师弟,这才午时,难道你刚刚梦醒?” 卫常在并不在意,只低眉拭着手中潋滟剑,眸光静如洗墨。 “我只是同你说一声。” 蓟常英收回视线,踏着斑驳月色,将碎叶踩出哗哗声响。 “为何同我说这个?你去妖界一事,到底与我无关。” 他眸光一动,唇边带起一抹笑意,故作恍然道:“不会是我之前同你说过,我要与师妹好,所以你心中一时不甘,故意来此扬威罢?” “师弟,说不定……我也在去往妖界的路上。” 锵然一声,长剑入鞘,玉牌那处只传来阵阵剑鸣—— 作者有话说:小白鱼,一款独属于如霰的阿贝贝(X) 第122章 画中人(2.8w收藏加更) 其实是林…… 漫山雪皑, 暖池吹纱。 卫常在回剑入鞘,起身走到窗边,向东南处看去, 那里正是蓟常英的住所。 师兄向来是师尊的左膀右臂,少有闲暇之时, 没有谕令,莫说去往妖界, 他大抵连三清山都难下, 又如何会有时间去往妖界? 方才是他心急。 “小子,你在拭哪把剑!” 昆吾剑灵从剑中跃出,无瞳双目望向窗边身影, 心中气愤。 自回道和宫以来, 他整日都在擦拭那把潋滟剑,全然不顾昆吾。 那把凡剑虽也稍有灵气, 不算普通,但与昆吾剑相比, 实在是云泥之别, 当真是有眼不识金玉, 只把凡泥作宝! 卫常在立在窗边,任由寒风拂过颊边碎发,睫上落下几粒细雪,他却都只是静静站着,并未开口作答。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识,昆吾剑灵对卫常在也稍有了解,是以对这番沉默并不意外。 “既然昆吾在手,便要好好珍惜,若是得陇望蜀, 小心最后一把剑都无。” 他久未出世,先主人又是圣者,是以脾性虽然倨傲,但心性纯洁,并无坏心,况且卫常在天资过人,他其实十分赏识,方才这番话,不过是模仿圣人所言,略作提点罢了。 但这话入了卫常在的耳。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个模样年幼,齐腰高的小童在房内转悠,话里不客气,面上却浮起孩童特有的新奇。 昆吾剑灵从未见过这样的房间。 顶上悬镜,密不透光,只有一道狭小光源从房顶透入,将二十四面铜镜依次点亮。 虽然奇怪,但也颇有巧思,这般幽闭,其实很像很早以前的仙人洞府,于静心修行有利。 但今日是卫常在第一次将轩窗打开,屋内终于大亮,他这才得以窥见全貌。 全屋分为内外两阁,桌案、书柜、剑架、床铺一应俱全,布置十分规整,但也透着一股冷清,只是四周垂缦叠纱,便将这份冷意冲散许多。 外阁看起来十分寻常,内阁好似也无异样,只是—— 昆吾剑灵猛然驻足,望向四周贴满的画像。 从左往右看去,最开始的几张画中,俱是一个垂髫小儿。 虽然并无五官,但剑灵还是从她耳畔那朵细花分辨出,这是一个女童。 画中人不论是动作或是穿着,都以极淡的墨色绘就,如烟渺一般,其实模糊不清。 但渐渐的,再往后看去,便能见到几张极为清晰的画像。 同样没有五官,但她或是在打坐,或是在蹲身浇花。 这样清晰过三四张后,画作再度模糊,看不清身形动作。 慢慢向后看去,画中人逐渐长大,她终于抽条成一个不高不矮,束着长发的少女。 只是仍旧没有五官。 她有时在山间奔跑逐鹿,十分狡黠,有时又在溪边打坐,静如深流。 剑灵抚着没毛的下颌,兀自鉴赏起来。 他想,这一段画作是矛盾的。 画中人忽而是松散的裙装,忽而又是轻便的劲装。 从她们的衣着来看,不像一人。 但从姿态来看,不论是逐鹿,或是打坐,她们结印的习惯都完全相同,又仿佛昭示着这是一人。 昆吾剑灵看得有些迷茫。 但肉眼可见的,画作越往后,便越显得清晰。 用以勾画的线条不再似先前那般飘渺模糊,即便用了淡墨,即便只有一道灰影,运笔转折间依然将她的锋锐清晰绘出。 昆吾剑灵暗暗点头。 看来这人的身影已然刻在提笔之人心中,故而不论如何落笔,不论是浓是淡,都已挥之不去。 怎么画,都只是一个人。 “妙哉妙哉!” 昆吾剑灵故作高深地开口。 他原本那位主人,虽然不乏学识,但志不在此,也没什么才情,诗不成画不就,每每与人品诗鉴画,便头疼地说出这四个字。 他现在也是有样学样。 如此感慨一番,正要转身离开时,眼前便倾下一道阴影。 他回头看去,卫常在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正静静看着这满墙画像。 他问:“妙在何处?” 昆吾剑灵有些头疼。 他灵机一动,将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这是同一人吗?” 其实他当真不知道。 卫常在看向它们,双唇微张:“或许是,或许不是。” “你连自己画的是谁都不知道?”昆吾剑灵上下打量他一眼,恍然大悟。 “这难道是你偷画的?同门弟子?或是哪位女修?” 卫常在垂眸看他,一双乌眸中仿佛凝着一片淡薄的冰湖。 剑灵其实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想过他会回答,但卫常在当真开了口。 “这不是偷画,从一开始,它就只是一副想象。” 昆吾剑灵大惊:“想象……你、你修的不是天人合一道么!小心道心有误!” 卫常在低头扫过他一眼,他原本不想开口,但有些话在心中藏了太久,说出一些也无妨。 更何况这是与他定下契的剑灵。 “在我六岁那年,师尊告诉我,我有一个命定之人。 他要我一直盯着她。 我不知道那命定之人是何模样,便随手一画,虽然模糊不清,但足够我整日盯着‘她’。 画出的正是那第一幅画。 我看了她三年。” 昆吾剑灵听得出神,心中觉得悚然,生怕那画中突然飞出一人,便走到卫常在身后,看向第一幅画。 “那、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在我眼中,那只是一张纸,一张毫无意义的纸。” 那张纸的名字,叫做秋瞳。 他要喜欢上秋瞳,他应当喜欢上秋瞳,他要注视着她。 如同做晚课一般,他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 直到九岁时,林斐然上山。 于是在第四年,他回到屋中打坐修行,同样看着这幅画,心中默念秋瞳二字时,叫了一声林斐然。 那一晚,他忽然睁眼,画下了第二幅画像。 他在画像右下角处,特地注明“秋瞳”二字,他想,这样就不会再叫错。 “秋瞳?” 昆吾剑灵显然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凑上前看,看到这两个小字。 “这不是太阿剑主吗?你、你难道心悦于她?” 说到此处,昆吾剑灵恍然大悟:“难怪你们日日相见,原来是有此番情缘。” 卫常在并未回答,他只是看向满墙,忽而开口问道。 “你看看她们,与秋瞳像吗?” 昆吾剑灵扫视一番,口中沉吟。 人像贵在神韵,可这画中无颜,仅凭几个动作又如何区分? 但他不是一个扫兴的剑灵,所以他开口道:“像,尤其是那幅逐鹿画像,如此轻灵,富有朝气,简直是太阿剑主本人。” 卫常在看向那副画像。 不可否认,画中人的确很像秋瞳,可这是在认识她以前画的。 画中人,其实是林斐然。 她以前也这般逐鹿雪原,像一只轻盈的鸟,一抹流离的风。 她说白鹿寻梅,必得其所,所以带着他一道攀山而去,远远跟在鹿后,最后遇到一株枯瘦的老梅。 枝干腐朽,内里中空,不知死去多久,若不是他们对梅枝犹为熟识,怕是也认不出这是一株梅树。 那是他们于三清山寻梅途中,离梅树最近的一次。 再后来,秋瞳便拜入道和宫,成了他们的师妹。 心中猜测卫常在与秋瞳别有情愫,昆吾剑灵这才了然。 “难怪她昨日向你坦白自己是妖族一事,你半点不气恼,原来是情爱在心,哪管他是人是妖。” 卫常在看他一眼,并不解释。 昨日,秋瞳与往日一般,来找他练剑,只是神思有些恍惚,一招转手劈剑练了许久也不见起色。 他便让她好好休息。 只是这样一句话,不知哪里将她触动,她便将自己是妖族一事透露出来,要他为自己遮掩。 卫常在很早很早就知道此事,面上没有太多波澜,好在他向来如此,是以秋瞳也没有怀疑。 昆吾剑灵开口:“看来太阿剑主十分信任你,不然事关身份要事,她不会随意说出。” 卫常在回身走向桌边,将潋滟剑负到身后。 “她之所以告诉我,是想我一同去往妖界,助她一臂之力。” 确实如此,昆吾剑灵无法反驳。 他看到卫常在起身外出,立即开口:“你又要带着那把潋滟剑去哪?” 他现在应该用昆吾剑,而不是潋滟剑! 卫常在回首看他一眼,伸手一召,见将太吾剑握入手中。 他推门而出,将这座常住的偏殿紧紧锁住,淡声道:“当然是去看一看,我那师兄此时身在何处。” …… 砰然一声,房门被重重合拢。 秋瞳在房内四处踱步,心神不定间,下唇被她咬出一片淡白之色,衣带也被搅出许多褶皱。 她昨日才收得消息,大姐姐或许过两日便要去截杀林斐然,随行的还有一位密教高手。 纵然林斐然如今已至问心境,但若要与诸多高手相斗,必然会吃亏。 但她已做到妖界使臣一位,若是自己将计划和盘托出,那位妖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在她身侧派上一堆人,吃亏的说不定又是大姐姐。 犹豫之下,她还是燃起香丸,与大姐姐取得联系。 很快,那张冷妍的面容便出现在青烟中。 青瑶看着她,开口问道:“何事?可是在人界遇到什么危险?” 秋瞳坐姿端正,没有面对母亲时那般放松:“大姐姐,听母亲说你要去截杀那个人族使臣?” 青瑶点头,随后见她神色不对,心思一转,问道:“怎么,你与她认识?” 猝不及防被戳穿,秋瞳面色有些讪然:“是,我不知父王为何要对她下杀手,但她……她如今不算坏,罪不至此,况且她比以往强上许多……” 秋瞳说了许多,却总不在点上,又频频瞟向自己,青瑶略作思索,直白开口。 “看来去人界一趟,你倒是将那奇怪的委婉与体面学了个十成十,如此兜转半晌,不就是想要我网开一面吗?” 秋瞳向来怕青瑶,闻言只得垂头:“是,我如今……不太想她丧命。” 青瑶却并不动摇:“秋瞳,你也十九了,许多事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不想,所以可以不做。” 秋瞳神色低落:“可她从未对我们做过什么,难道就因为一个邪教命令,我们就得俯首帖耳?” 青瑶眉头微蹙,纠正道:“我们不是为密教低头,是为了狐族,为了父王。” “但父王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秋瞳仍旧有些泄气。 青瑶立即向四周看去,又将灵力放出,确保周围无人后才看向青烟中,那个已然趴在桌上,神色恹恹的妹妹。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至于那个人族使臣一事,她实力不俗,届时谁赢谁输尚未可知,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万一死的是我呢。” 秋瞳猛然抬头,双眼微睁,还未来得及开口,青瑶便将她话头打断。 “好了,此事我自有分寸,按照目前情况来看,你最好还是待在人界,莫要搅回这趟浑水中。” 话落,青瑶便将香丸熄去,兀自坐在榻上思索,那张妍丽的面容上,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着。 这边青烟灭去,只余淡淡甜香,秋瞳怔然看着桌案,还是将那枚传声玉令翻出。 照母亲所言,那日嫁到妖界之人,并非明月公主,若她猜得不错,那人大抵就是林斐然。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上了妖界使臣。 如此想来,持有这枚传声玉令之人,便是林斐然无疑。 再如此一想,那个与自己辩论一夜的“明月公主”,也是林斐然。 她咬着下唇,看着手中的传声玉令,终于动了手,再度发出许久以来的第一条密令。 ——木木? …… 日头正好,林斐然正坐在屋顶行灵吐纳,便见青竹推门而出,面色惬意,想来是睡了个好觉。 他走到院中,动了动身子,抬头看向屋脊之处,双眸微眯,弯出一个笑。 “出门见喜,今日兆头不错。” 林斐然并未听到这句话,她翻身而下,落到青竹身前:“旭日刚出,你便梳洗好了?” 青竹将折扇一展,佯装叹息:“昨晚你在院中等我许久,我心中本就有愧,今日要回妖都,又怎么能让你再等?” 林斐然如今与他也有些熟稔,知他是在打趣,便也回道:“既然不小心让你愧疚一晚,为了弥补,今早让你睡个懒觉也无妨。” 青竹摇头浅笑,意有所指道:“看来斐然与我熟悉不少,打趣也会了。” 两人一道向外走去,林斐然也道:“近朱者赤,你们都爱打趣,我自然也学了几分。” “哦?”青竹含笑看她,“还有谁爱打趣?” 林斐然刚要说出如霰的名字,却又觉得与他平日作风不符,便指向前方。 “还有碧磬,她与旋真最爱打趣。” 就在两人院外,平日里最不愿早起的人,正神采奕奕地蹲在树上,做贼一般偷摸四望后,这才蹑手蹑脚走来。 “快快快,昨晚收到你的消息,我立马收拾好,就等着今日一早出发,不可再耽搁!” 青竹失笑:“你这是几时起的?” 碧磬神色悲戚:“你应当问我几时睡的,我根本一夜未眠! 我那没有血缘的败家哥哥,为了让密教之人前来搭救,竟将入城解阵之法尽数告知,气得族长连夜改阵,我背了一日的破解之法,便这般没了用处,只能重背! 既然你该问的都问到了,我们便速速离开!” 碧磬不给二人犹豫之机,一手抓上一个,便穿过长廊,奔至城下。 三人正要出城,便猛然被一只手擭住。 碧磬转头看去,正撞上一张有些苍老的面容。 正是大石长老。 老者拄着降龙杖,兜帽被风吹响,露出一头岁月磨过的花白。 他看向碧磬的眼神并无埋怨,也无挽留,只是全然的慈爱。 “你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早起。还好我昨夜便有所察觉,提前给你备上这些。” 他将手中芥子袋放到碧磬手中。 “好好待在尊主身侧,好好修行,好好吃饭。 既然选择弓道,就不要轻易放弃,你离开后,我给你磨了不少箭,都放在芥子袋中。” 碧磬登时眼热,此次回来,左右不过一日,她其实还没怎么陪过他。 心中感动还没升起片刻,便被大石长老戳着脑袋道:“回家的法印,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碧磬接过芥子袋,心中那点感动顿时化作青烟:“知道了知道了!” 她躲过大石长老,带着林斐然与青竹猛然跃出,落到城外原野之上。 她回头看去,扩开的法阵后,是大石长老静静看着她的身影。 阵法一点点合拢,她抬手招了招,大石笑了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快快离去,随后便转身离开。 碧磬悠悠叹息:“在落玉城时,只想出来,但真的出来后,又莫名想回去。要是族老方才对我招手,我肯定会立即回去。” 林斐然望向那道身影,心中也有些触动。 “但他没有,雏鸟终有离巢之日,或许在你第一次离开落玉城时,他便不再强求你回来。” 碧磬看她一眼,立即贴了上去,一手搭着林斐然,开始絮絮叨叨她与大石的故事。 林斐然与青竹认真听着,偶尔给上一两句回应,这一路便也不觉无聊。 三人很快回到妖都,刚一进城,便见绕城而过玉带溪边种有不少紫金兰,居住城中的妖族人也面带兴色,不停在街市中飞来蹿去。 林斐然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青竹抬眼看去,了然道:“这是在准备过夜游日。” 林斐然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年节:“何为夜游日?” 碧磬不知何时买了串糖山楂,一边吃着,一边用竹签指去:“夜游日,是独属于妖都的节日,原本是为了庆祝尊主斩杀荒淫无度的妖王,众人得以在夜间出行,后来过着过着,就成了一个年节。” 林斐然恍然大悟:“原是如此,那具体是哪日?” “后天。”—— 作者有话说:画像的描写,有点点像蒙太奇,其实是卫常在的心境变化,但这章不会写得太清楚 ps:林斐然的回礼终于要出现了,先回礼再打架吧(X) pps:作者比较擅长写感情线,剧情苦手,但是这本剧情占比不小,所以在开文的时候就有过预估,我估计完结的时候能有三万收藏就很好,现在居然已经2.8w了,庆祝一下,加个更嘿嘿[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123章 夜游日(一) 他是我寻的人族道侣(二…… 大殿中, 殿顶上开有一扇六角天窗,穹光洒落,恰恰将殿内那张金玉椅笼罩其中。 椅上之人雪发流垂, 搭着二郎腿,右手支颐, 一双碧眸半阖,于日光中坐而假寐。 少顷, 他开口道。 “密教?是当年潜入妖界, 与上任妖王勾结一处的谄媚教派?” 林斐然几人回到妖都后,便将落玉城密教一事提出,此时众人正聚于殿中, 共同商议。 荀飞飞抬手扶正银面, 略显冷淡的声音传出:“是他们,在上任妖王被杀灭后, 他们许多年来未曾靠近妖都,再加之向来行事低调, 故而甚少有消息传出。” 如霰微微睁眼, 碧眸在灿阳映照下透出一种浅淡的金:“多少年了, 还没取出个像样的名字。” 碧磬和旋真没忍住,掩唇笑出了声。 青竹转着手中折扇,慢条斯理道:“他们如今渐渐有了动作,在南部颇有盛名,纳了不少部族,是否要去镇压一番?” “不必。” 如霰不轻不重略过,面上甚至连一丝愁绪也无。 “妖族与人族不同,天生便以血脉区分,人人有别, 更何况十方部族从来心散,各自为营。不论是什么教派,什么教义,都不可能让他们诚心归顺。 本尊能稳坐高位,是因为够强,且从不偏私,而这密教能如此立足,命人俯首,凭借的定然是一个利字,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利’。” 荀飞飞沉思片刻,抬首问道:“可要去查探一番他们所图为何?” 如霰默然,指尖点在扶手,敲出几声不甚连贯的轻响。 青竹心中疑惑,略略抬眼看去,只见他坐在日色下,面容朦胧,并不清晰,状似沉思。 可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分明不难。 看了片刻,青竹目光忽然一动,竟发现一点端倪。 他双眸微睐,顺着如霰那同样朦胧模糊的视线看去,看到了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林斐然。 “……” 青竹眼睫微动,握着折扇的手一紧,再度看向如霰时,眼中深意颇多,全然不似先前那般轻巧。 荀飞飞半晌未得回应,刚要开口,如霰便微微动身,从右手支颐,换作左手支颐。 他凉声道:“不必查探,以前没管,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他们若是想要这一界至尊的位置,尽管来取,赢了,是本尊技不如人,输了,便自己滚回南部。 世事诸多,道途坦坦,不争向大道,又何必浪费在这争权夺利上。” 众人闻言微怔,就连林斐然都抬起了头。 他不时点着扶手,尾音略长:“一族之长如何,一界之尊又如何?即便本尊只是一个寻常人,各族妖王见我,同样也要垂首低眉。” 荀飞飞看着他,忽然想起城外那座镜川道场,其间三十六处须弥地,平安素日里便镇守在第一处。 无需什么阴谋阳谋,只要赢过平安,便可入境妖都兰城,一挑妖尊之位。 如霰从来都是这般坦然。 无论是行止宫,亦或是象征一界之主的妖尊,于他而言,不过一处下榻之地,一个无用的称谓,有固然好,没有却也不会让他忧愁。 当自己够强的时候,这些便都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荀飞飞了然:“是,我明白了。” 如霰的话外之意,他已经明白,若是受其庇护之人有难,他自然会出手,至于其他的,他不会再做。 不论妖尊之位还是妖界,他心中并不在乎。 但当初他为何斩杀上任妖王,荀飞飞至今都未曾想通。 如霰略略歪头,看向殿中:“林斐然,怎么一直不开口?” 其余几人的视线一同看来,林斐然下意识挺直脊背,立即开口解释:“方才的话我都听见耳中了!只是方才思绪有些飘忽!” 旋真捂嘴偷笑,低声道:“不要紧张,我也经常走神呐。” 林斐然:“……” 如霰颔首沉吟,:“那你方才在想什么,一直望着地上?” 林斐然一噎,她其实走神了两回。 第一回是在想密教的事,第二回…… “我方才在想夜游日的事。” “夜游日?”如霰目光在林斐然身上顿了顿,眼中浮起几分兴味,“你不提起来,本尊都差点忘了。荀飞飞,夜游日一事筹办如何?” 荀飞飞道:“云车准备好了,但这护法之人尚未选出。” 如霰并不意外,他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某人头顶:“还需擢选吗,让林斐然来做。” 众人视线二度移到林斐然身上。 旋真、碧磬目露新奇,荀飞飞也在掂量,但青竹的神色却比之前淡上许多。 他眼神是静默的,像一簇幽微燃烧的烛火,但在与林斐然视线相碰时,霎时升起一点明焰,将眼中所有情绪都隐没在这光亮之下,不让她觉察出半分异样。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双目微柔,莞尔道:“斐然对这夜游日不熟,想来还不明白何为护法,对么?” 林斐然略略点头:“我今日第一次听说夜游日。” 青竹说着话,手中折扇一转,回身看向其余几人时,神色已然与平时无异。 “上任妖王荒淫无度,性情暴虐,最爱在夜间出巡,故而妖都及附近的城池夜夜熄灯闭火,不敢高声,唯恐引来灾祸。 自从尊主将其斩杀后,夜市才又渐渐出现,不少部族也不必再惶恐度日。 所以夜游日当天,还会有不少人从妖都外赶来庆贺,庆贺的法子,便是模仿尊主当年斩杀妖王的情景。” 碧磬立即开口,忙不迭点头:“那时候,除却妖王的禁|脔以及仆人外,城中部族早已远走他乡,妖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 但在某一日,尊主单枪匹马,不对,他驾着云车,持着长枪,一人闯入妖都,战了整整三天三夜,将妖王及其仆从杀得片甲不留,待其余族长、长老赶至时,他已然将妖王头颅割下,钉在城墙之上! 然后他转身看向众人,说了一句,‘俯首之人,不杀’。” “原来是这样。” 林斐然听得有些恍惚。 她心中既是惊叹,又是敬佩,但更多的,她不由得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般临危不乱,唯我独尊的气势? 青竹略略颔首,继续道:“夜游日最重要的便是云车与护法,夜游当晚,众人会跟随在云车之后,再派上一些人扮作妖王与仆从,由护法代替尊主,与妖王鏖战。 不过,虽是大家自发筹备,但到底与尊主有些关系,是以我们在夜游日当天会准备上一驾云车,放入尊主塑像,再从我们中选出一人充当护法,绕着妖都巡游。” 林斐然听到此处,有些疑惑:“可宗主不是孤身一人入城吗,何来的护法?” 此话一出,大殿内顿时静默下来。 只见碧磬不停向她使眼色,要她将这个问题翻过,但林斐然福至心灵,忽而瞥向高座之人。 难怪说用护法代替他,想来是他不愿出场,又须得有人与妖王鏖战,便凭空捏出一个护法。 如霰见她转眼看来,唇角不由得弯起,不知是气是笑:“看我做什么?难道本尊还得年年坐进云车,供城中之人观赏不成?” 林斐然立即摇头,随后又道:“尊主,护法一位如此重要,我又从未做过,为免出错,不如另选一人?” 如霰眉头微挑,正要开口,便被碧磬截了话头。 她将林斐然出口之言按回,叉腰感慨:“很简单的,扮演妖王的都是自己人,你只要在云车上随便比试几招,将他们打退就好,可威风了! 我和旋真每年争着扮,看在你从未做过的份上,忍痛给你,你也先爽一爽!” 林斐然忍俊不禁,但心中仍有些顾忌:“我不大习惯这么多人看着。” 幼时的自己或许喜欢,但现在的她,更喜欢安静站在一旁。 青竹看过她的面色,话中含笑,只轻声道:“有些事总要习惯,况且,是因为你好,他们才看你。 舞剑是你最擅长的事,或许在提剑的瞬间,你就会忘了那些目光。” 林斐然转眼看他,心中对这番话略有触动。 闻言,如霰目光微动,终于抽出几缕余光落到旁人身上。 青竹向来巧言心善,又足智多谋,时常安慰旋真与碧磬,但他同样是个懂分寸的人。 刚才那番话虽不算逾矩,却也有些微妙的亲近,于是,他的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 一道淡凉的目光毫无遮掩落下,略有探究,但无需回头,青竹也知道是谁看了过来。 他故作不察,只同林斐然说起夜游日之事。 “若你心中仍是担忧,我可同你一道去往云车,先做演练,我到底也扮过几次。”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被一道凉如沁玉的声音打断。 “不必。” 众人转头看去,开口之人正是如霰,他坐在高座,指尖微点,目光落在荀飞飞身上。 “往年荀飞飞扮得最多,其余几人也都是由他教出,你既然是第一次参加夜游日,便由他带你熟悉。” 荀飞飞尚且不知为何点到自己,但于情于理,的确该由他来教导,但他还未开口应答,便也被人从前截断。 “尊主,飞飞刚从南部回来,路途劳累,应当好好休息才是。扮作护法游行一事,在下虽不敢说有心得,但斐然向来聪慧,以我之经验教导,想来也没有太大问题。” 青竹不急不缓开口,话语圆润,却听得其余人一静,但细细想来,他话里又并无错处,他也的确是这样为人着想的人。 如霰神色未变,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斐然,青竹同样转头看来,目光清和,眼中并无压迫之意。 林斐然莫名出了些薄汗。 现在是让她在青竹与荀飞飞之间选出一人? 可谁教都一样,她又不是什么挑剔之人。 她此时与荀飞飞并肩而立,默默侧目看去,恰巧与荀飞飞对上视线,二人停顿片刻,心中似有所感。 林斐然率先开口:“不知荀左使怎么想?” 荀飞飞:“……” 果真是近墨者黑,碧磬、旋真二人将他推出时便会喊声“左使”,看来这一招被林斐然学了个十成十。 他平日里本就寡言,说话不快,现下正是吃了寡言的亏。 顶着如霰与青竹的两道视线,饶是他,也感到种莫名的压力。 “我虽从南部回来,但一路上都是平安出力,我并未做什么。我想,由我来教就好,青竹,你才回妖界不久,多多休息。” 这是荀飞飞的肺腑之言,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如霰眉梢微扬,声音轻快:“那此事就这么定下,没有其他事的话,诸位可回去休息,至于你二人,就去云车处好好演练。” 青竹眼睫微垂,唇边笑意不变,从善如流道:“是。” …… 所谓云车,便是以鸾驾改造,天马相牵,四周遮以柔纱,驾上髹漆彩绘,贴有金银箔,坠有风雨铃,豪奢华贵,但并无双轮,届时只凭灵力将其运起前行。 林斐然上午刚刚知晓夜游日一事,下午便到了云车处,成了这座前护法。 “世事变化太快,总是猝不及防。” 她站在云车前,莫名感慨。 荀飞飞转眼看她,即便是冷笑,从他嘴里吐出后都显得那么寡淡,毫无嘲讽之意。 “的确变化太快,不过几月,我就已经开始怀念那个拘谨有礼的林斐然。” 碧磬宽慰道:“想开一些,同我与旋真比起来,林斐然此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荀飞飞想反驳,但无从开口,这件事说到底确实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的确未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好奇,青竹今日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旋真又上前敲边鼓:“飞飞,你想一想,若不是你负责夜游日一事,被派去扮作妖王的人就不是青竹,而是你呐!” 荀飞飞更是无言,他看过三人,抬手一连敲了三颗脑袋,这才扶正银面,走到车驾旁,长腿一迈便跨上车辕。 他身姿矫健,猿臂蜂腰,腰间又系有长锦,如此看去,倒也赏心悦目。 碧磬摸着下颌,啧啧道:“飞飞,我看你也是风韵犹存——啊!不准敲我的石头脑袋!” 荀飞飞收回手,揉了揉薄红的指节,淡淡看过两人:“再听到你们叫一句飞飞,我就把你们吊到城门上,供人观赏。” 碧磬二人脸色微变,显然想起一些不可说的过往,便垂首闭嘴,看他站在车辕处挽缰绳。 少顷,荀飞飞将绳子抛到一旁,对林斐然道:“夜游当日,云车会停在城门前,门开,便意味着夜会启。届时,你要在车辕处戴面起舞,以示尊主入城前内心的挣扎。” 林斐然微顿:“他入城前真的有过挣扎吗?” 荀飞飞垂眼看她,虽未开口,但眼神已表明一切。 即便是天下所有人都在心中挣扎,如霰也绝不会有这般感受。 “待我同你说完之后,会将这支舞教给你。”荀飞飞继续开口。 林斐然更是惊奇,碧磬见她面色如此,不由得笑道:“我第一次听闻时,也是这副神情!荀飞飞跳舞,何等骇人听闻之事,但他跳得很好!” 旋真凑上来道:“是他义母教的,听义母说,飞哥从小就跳……” 荀飞飞轻咳一声,二人立即闭嘴,林斐然也将眼中的好奇之色收回。 “跳过之后,你要入纱帘内,从塑像手中取出匕首,分发给追随云车的孩童。” 他回身将纱帘掀开,露出塑像手中银制的匕首,以及那座玉制塑像。 林斐然抬眼看去,车中正是一座半人高的玉像,玉色剔透,脂白莹润。 那人盘坐车内,双袖缚环,衣衫也是如霰常着的白金袍,发丝垂下,栩栩如生,唯一有异的是他的面容。 一条轻纱从头顶垂下,将面容掩盖。 林斐然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难言的好奇。 她走到车窗旁,向里看去:“为何要用轻纱遮盖?” 荀飞飞道:“因为这座玉像是他们自己刻的。尊主自从上位以来,甚少出门,众人对他的真实样貌其实并不熟稔,虽然知道好看,但也只能雕出个大概。 为了避免误会,他们便用轻纱遮覆,不见真容。” 纱后容颜若隐若现,林斐然看着,心中罕见地有些泛痒。 她想看看,雕成“大概”的如霰是何模样,但若是将轻纱掀开,便有些逾矩,故而只能作罢。 她将视线收回,继续听荀飞飞说起夜游之事。 …… 临近夜游日,城门大开,城外行人如织,车马如流,俱都涌入兰城。 整个妖界中,唯有妖都兰城最为繁华,也最为安宁,平日里城中出入严苛,来往有限,不少人难以入内。 但这几日放开,妖族人便如潮流般倾涌而来,忙得确认文牒的守卫晕头转向。 魁梧的守卫坐在城门前,喝了口水解渴,这才抬头看向前来的两人。 “玉令文牒。” 位于左侧的少女将玉令递出,守卫接过核对,在记簿上登下:“青丘狐族秋瞳……你身旁这位是?” 秋瞳微微咬唇,将心中雀跃压下,低声道:“他是我寻的人族道侣,叫卫常在,我们前来此处参加夜游日!” 如今人族与妖族结成伴侣,已不算什么骇人听闻之事,但不论在人界还是妖界,都鲜有人会声张。 守卫抬眼打量她身侧的少年人,目光轻慢,却又略有戒备:“你是人界哪派修士?” 卫常在垂眸看他一眼,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清声道:“道和宫弟子,卫常在。” 妖都繁华安宁,不少修士或是商队到妖界后,都会选择到此落脚,故而对于道和宫此等宗门玉牌,他们并不陌生。 验过玉牌中的法印后,守卫将他姓名登上,随后问道:“来妖界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们越过无尽海后,已经被盘问过一次,卫常在面无异色,从善如流道:“陪我的道侣来夜游会游玩。” 守卫依言记录,随后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两个金环,分别套在二人腕上。 下一刻,二人手腕立即被牵连一处。 卫常在眸色微动,看向守卫:“这是何物?” “鸳鸯环。”守卫头也不抬回答,“既可限制你二人境界,定出方位,又能将你们牢牢锁在一处,要是想干坏事,可要掂量一下,两个人不好行动。” “……” 卫常在垂眸看向左腕上的金环,微微抬起,秋瞳的右手便也跟随而来。 他并未放手,眸光微亮,反倒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好奇。 他将鸳鸯环移到眼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来。 一旁的秋瞳不知他心思如何,只在心中暗喜。 前世为解狐族之乱,她便同卫常在前往妖界,来过一次夜游会。 那时二人心中情愫尚未捅破,卫常在对她的态度虽然好上许多,但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愿与她过多靠近。 但因为这个鸳鸯环,二人不得不同吃同住,加之期间发生许多事,他的态度又变了许多。 今次,必定也有所变化。 她转头看向卫常在:“夜游日十分热闹,后日还会有云车游行,十分盛大有趣,你一定没有看过!” 果不其然,卫常在有些疑惑道:“何为云车游行?” 秋瞳悄然攥紧裙侧,与他一道走向城内,期间手背不可避免地碰在一处,飞快掠过的凉意不断传来,好似蜻蜓点荷,秋水落叶。 上一次与他这般靠近,还是在前世。 倒还真是恍如隔世。 秋瞳缓缓将夜游日来源道出,又提起云车游行一事:“我以前便参加过一次,护法将象征力量的匕首,与象征祝愿的芍药递出时,我接到了一朵芍药!” 当然,这是在遇见卫常在之前。 作为妖族人,她十五六岁便来此参与过夜游日,在匕首与芍药同时出现时,她接过了芍药。 卫常在道:“芍药是祝愿之意么?可书中所言,芍药又名将离,男女离别所赠,是情花。” 秋瞳霎时红了耳廓,她移开视线,有些慌乱:“你怎么知道?我、我不知道芍药是情花!” “原来是这样。流朱阁中有禁书十八卷,我都看过,其中一卷便是花草,你若想看,我可以拿给你。” 卫常在就这般坦然地抛出一个惊雷,惊得秋瞳怔然原地。 卫常在走到半途,被腕上的鸳鸯环牵住,他回首看去,略略歪头,疑惑道:“不走么?后面很多人,这里很挤。” 他眉头微蹙,看起来有些为难。 卫常在向来不喜喧闹,也不喜与人过近接触,前世只是隐隐如此,后来被她吵得多了,他也不再讨厌,但现在的他却表现得十分明显。 秋瞳一怔,随后立即跟上他的脚步,与他一道入城。 城内街道宽阔,青石平面,来往之人俱都容貌妍丽,穿着也十分不俗,尤其是男子,或是坦胸,或是露腰,或是长腿半露,颇有争奇斗艳之嫌。 而往来之人也不走寻常路,或有飞天,或有遁地,或是从旁侧的玉带溪中钻出,虽有些杂乱无章,但十分热闹,只要不惹出骚乱,无论是何古怪行径,都无人阻止。 即便溪旁柳下,有两人在旁若无人亲吻。 卫常在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只是停顿片刻,便如常一般前行。 妖界民风开放,这样的场面秋瞳见过许多次,但卫常在就在身旁,她还是收回视线,随口道:“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争夺灵气。”卫常在答得坦然。 “……” 秋瞳猛地转头看他,没想到会有如此离谱的答案,她欲言又止,还是选择闭嘴。 比起互相争夺灵气的两人,卫常在还是对他们附近的那块告示牌更感兴趣。 牌前聚有不少人,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二人一时好奇,便走上前去观望。 眼前的告示牌十分宽大,却也十分空荡,其上除却一张金帖,以及挂上的一块宝蓝锦布外,便再无其他。 只看一眼,卫常在便将那块宝蓝锦布认出,布上以银墨书字,其下法印缓缓流光,那是太学府葛布真人一年一出的青云榜。 没想到妖界也十分关注。 他淡淡略过,望向那张金帖,贴上抬头便写有“镜川道场”。 再往下看去,便是胜绩一般的记案。 榜首——林斐然,二百七十胜。 卫常在目光微顿,视线缓缓摩挲过那三个字,随后似有所觉一般,回首看向那份青云榜。 秋末冬初,青云榜再换。 ——榜首,林斐然。 他再向下看去,便见位列第二的,是“卫常在”三字。 卫常在眸光微动,眼中未有惊讶,未有不甘,未有嫉愤,他只是忽然划过一个浅淡的念头。 他的名字,也可以与她离得如此之近,这岂不也是一种“道同”? 本该如此道同。 秋瞳显然也见到那个名字,一时讶然,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个告示牌,是何人所布?” 旁侧的妖族人转眼看她,轻慢道:“你第一次来妖都?敢在妖都兰城立牌子的,除了行止宫中那位,还能有谁?” 秋瞳有些纳罕:“可这告示牌上,如何只有两张告示?” 那人赫然一笑:“原本还只有那张金帖咧!但昨日太学府青云榜出,今日才多了这个。” 亦有刚到此处,不明所以的妖族人,他望向这牌子,问道:“人族的青云榜,凭什么出现在我妖界?” “凭什么?当然是凭尊主乐意!” 那人双手拢袖,指向高处,面色得意。 “还没看出来,榜首都是一人,这块告示牌,就是为她一人而立!当初这位小使臣还在镜川斗法时,这张金帖可是一日一换!” 秋瞳望向这块木牌,心中滋味难辨,望向青云榜第一人写有“林斐然”三字时,更是咬唇不言。 卫常在听闻这话,忽然想起当初借镜寻到林斐然时,那个一招将他伤退的白衣人。 现下想来,应当是妖尊无疑。 妖尊,如霰—— 作者有话说:倒霉蛋荀飞飞,祝你好运[合十] 第124章 夜游日(二) 荀飞飞的宅邸在何处来着…… 秋瞳与卫常在看向这块告示牌, 但谁也没有开口。 二人此时心中所思所想,已不同一。 挤到看板下的人越来越多,周围人不停议论的都是“林斐然”与“人族使臣”, 除却刚刚入城的妖族人外,不少前来夜游日游玩的少年人都识得她。 “她斗法时十分专注凶猛, 断了我不少刀剑,我心中本来愤懑, 但她竟用沉银水将折断的刀剑重铸一遍, 又归还众人。你说这人怪不怪?” 秋瞳转眼看去,卫常在却并未回头,他仍旧看着青云榜上的名字, 唇边浮起一个极为浅淡的笑。 他想, 是怪的。 黑白之间蓦然出现一颗赤心,谁又能不觉惊奇? 他第一次见到赤心时, 也骇了一跳,足足避了林斐然三日, 仿佛暗腻潮冷的青苔骤然暴于日光下, 不得不退避三舍。 几位少年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林斐然, 说起她在妖界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 秋瞳与卫常在便像是足下生根一般,抱着毫不相同的心绪,久久立在原地,直至那几位少年人散去,他们才拔腿离开。 寻找落脚之处的途中,秋瞳动了动手,腕上鸳鸯环相撞,碰出轻响,她侧目看了一眼, 又飞快收回。 尽管母亲与姐姐都让她待在人界,莫要搅入狐族这趟浑水中,但她心中仍是放心不下。 且不说父王如今身份存疑,真假难明,就说前世那场狐族之乱,罪魁祸首尚在族中,若他趁此异变之时,再次发起动乱,或许真会让他得逞。 前世狐族之时,便是由卫常在协力平定,她对他有着天然的信任,此次回妖界,自然也想带上他一起。 但若是如此,秋瞳便不得不暴露妖族身份。 她心中斗争了许久,终于在某日下午向他坦白。 奇异的是,卫常在只是怔愣几息,便回过神来,缓声道:“原来如此。” 那是一个包含许多,却又十分平淡的回答。 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 或许是不在意人族与妖族的分别,更或许,他只是纯然的不在意。 他答应要陪自己一道回妖界,她也为他准备好了身份,但临行前日,张春和将他召入殿中,二人约莫密谈了一个时辰,再出来时,他手中便有了道和宫的文牒。 思及此,秋瞳转眼看向卫常在:“先前首座将你唤入殿中,是有事要在妖界做吗?” 卫常在点头:“是,师尊要我来寻一样东西。” 他并未遮掩此行目的,但也没有说明,秋瞳没再追问,方才见到林斐然三字时,叫她想起一件事。 林斐然还未答复自己。 是没有看到,还是不愿回复? 她动了动手,碰触到腕上的鸳鸯环,不论是再度启用传声玉令,又或是与林斐然见面,都无法避开卫常在。 心中因鸳鸯环涌起的窃喜退去大半,竟生出几分纠结与愁闷。 秋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知卫常在也有此打算。 他一边思索着鸳鸯环的解法,一边望向来来往往的妖族人,试图从中寻出那个面带银面的男子。 …… 荀飞飞将银面取下,悬挂腰侧,颊侧蔓过两条微不可查的疤痕,淡红的唇色久不见日,竟显出几分苍白。 他看向云车旁的三人,开口道:“如何乘车夜游你已知晓,待云车至行止宫前时,你便要执起这柄紫铜枪,将它刺入城墙之上,如此,云车夜游才算结束。” 林斐然足足听了一刻钟,心下感叹之余,不免开口:“这倒有些像人界的游神,但尊主尚在人世,为何夜游日会办得如此盛大?” 荀飞飞略略挑眉:“我族人慕强,除却现存的五位妖族圣者外,他便是第一人,不如说,正是因为尊主尚在人世,夜游日才如此热闹盛大。” 林斐然不甚理解:“若是有朝一日,他变得弱小,难道他斩杀妖王的功劳就没了吗?众人也不再敬重他?” 荀飞飞却道:“不至于如此,斩杀妖王的功劳仍在,但他若没有如今这般强大,各位只会心存感激,但绝不会出现一个人人相庆的夜游日——” 他看到林斐然面上的疑惑,忽然一笑,又很快敛下,如昙花一现。 “我刚来妖界时,也像你这般不理解。但妖族与人族是不一样的,或许你在这里待过许多年后,也会有所体会。” 林斐然这才想起,他们几人中,只有荀飞飞有姓氏,也只有他从小在人界长大。 “游车一事已尽数告知,你脑子不笨,想来也全都记下了。接下来便只有入城之舞,我先做一遍,你注意看,能记多少便记多少,今明两日足够练习。” 言罢,他立在车辕上,右手微动,一柄柔韧匕首便从腕间旋转游出,绕过他的指尖,随后被他握在掌心。 那是他的法器,绕指柔。 碧磬立即从云车中掏出一个皮鼓,兴冲冲道:“我为你击鼓踩点!” 言罢,她咚然敲出一声震响,目光兴奋。 随着鼓点响起,荀飞飞身形微动,向来寡淡的神色中染上一份肃穆,与往日尤为不同。 衣角翩然间,他将手中匕首递出,如同零落深秋中,一枝横斜萧瑟的枯枝,华叶落尽,只迎朔风。 这支舞与林斐然想象不同。 与其说是演绎如霰入城前的挣扎,不如说更像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其间隐隐有祷告之姿,轻重缓急间,韵律十足。 林斐然静静看着,脑中一抹灵光闪过,她莫名觉得这样如同神祷的舞姿有些眼熟。 她看得越发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突然的停顿。 直至一舞毕,荀飞飞终于停下。 他自然看到了林斐然渐渐拧起的眉头,便开口问道:“怎么了?这舞有不对之处,还是你方才没有看清?” 林斐然立即摇头:“我看得很清楚,这支舞是你编的吗?” 碧磬抱着沙鼓,摇头道:“护法起舞原本是妖都众人自发编作,但编得太过诡异,不忍卒看,荀飞飞便请了他义母重新编了这支舞。” 荀飞飞并未忽略她古怪的神色,问道:“为何突然问起编舞一事?” 林斐然坦诚道:“实不相瞒,我母亲便是舞女出身,但她的舞十分独特,我在洛阳城多年,还未见过与她相同之人,但今日见你起舞,动作间很有她的风范,所以有些疑惑。 我还未曾问过,你义母是何方人士?” 荀飞飞闻言,若有所思,随后道:“江南城,金陵渡。义母从未离开那里,我便也在金陵渡长大。” 林斐然心间迷雾中,忽然划过一丝极细的曙光,又是惊奇,又是讶异。 她的母亲,便是从金陵渡而来。 林斐然三两步走到车边,神色间有些急切:“我母亲便是从金陵渡而来,但不知是否自小在此长大,她跳舞极佳,或许在金陵渡也有些名气,不知你义母可有耳闻。” 荀飞飞跃下车辕,思索片刻,笃定道:“不论是否有名气,只要是金陵渡之人,她一定知道。” 林斐然忽然有种柳暗花明之感,她本就在寻找母亲的旧相识,自以为远在天边,其实近在眼前! 她立即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张画像:“我不知晓我母亲名姓,只知道父亲唤她‘卿卿’,这是她的画像,能否烦请义母为我辨认?” 荀飞飞抬手接过,仔细看了看画上之人,虽不明白林斐然为何要如此,但见她神情急切,便将画像接下。 他点头道:“不过举手之劳,今夜我便去信一封,请义母辨认。” 林斐然心中的感谢无法言说,她登时跨上车辕,有模有样学练起来。 “诸位放心,今年夜游日,我定会让它平稳度过!” 旋真击着沙鼓,朗声道:“安心,夜游日最是平和,绝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只管坐在云车上就是呐!” 碧磬手一顿,默默看他:“旋真,有些话不可乱说,越说不会出岔子,就越会出岔子。” 荀飞飞:“……”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林斐然,目光沉稳。 “不必有太大压力,碧磬第一次乘云车夜游时,也发生过不小的哄乱,意外才是常有之事。 不论云车夜游时发生什么,都有我与青竹在后方,再不济,还有尊主坐镇,就算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当然,以你的性子,也捅不出什么篓子,但不论如何,你只管做便是。” 不可否认,荀飞飞的话给了林斐然极大的鼓舞。 她从午后练至夜间,中途只匆匆吃了一顿晚饭,又再度回到云车处练习。 碧磬几人撑不住这样的强度,在感慨一句不愧是林斐然后,便各自打道回府,预备明日再来。 荀飞飞在行止宫中有住处,但他平日里更喜欢住在妖都宅邸中。 他的宅邸在行止宫附近,并不算远,直至走到巷口处,他还在心中感慨。 林斐然到底年少,正是血热好奇之时,等她再做两年下属,便会知道每日在床上躺着有多幸福。 他抬手扶了扶银面,面色冷淡,全然看不出他此时正在天马行空,想着床榻一事。 巷中洒满月光,斑驳树影交错,旁侧墙沿探出不少花枝,零落满地。 静静走着,荀飞飞眉梢忽而一挑,只觉脊背间骤然划过一丝极凉的寒意,如同苍山飞雪,尤为烁骨。 但他并未驻足止步,此刻已是下值期间,他只想回房躺倒,即便那人忽然跃出,只要没有立即向他逼近,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脚下不急不缓走着,心中却在默数。 十步、九步…… 身后忽然一道风起,荀飞飞身形微顿,轻声叹气,巷中枝影骤然如涟漪般晃荡,他无心斗法,刚要借暗影离开时,便见一道光亮掠过,整条暗巷中的花影霎时无所遁形。 他回身看去,只见一蓝衫少年立于巷口,身如松梅,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灵剑,淡薄的紫光于剑身流转,方才那道奇光便是从剑中传出。 荀飞飞打量着他,眉眼略垂:“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人状似思索,随后道:“一个助道之人罢了。” …… 云车旁,林斐然骤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张更为清晰的画像,便揉了揉手腕,向行止宫外而去。 荀飞飞的宅邸在何处来着?——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X 短小一章奉上 第125章 夜游日(三) ——他来妖都,原本不是…… 助道之人? 这个自称倒是闻所未闻。 荀飞飞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之人, 冰姿雪貌,凤目清冷,年岁不大, 但不论是根骨或是起式,都非常人所有。 尤其是那柄紫蕴辉辉的灵剑, 怎么看,怎么像林斐然几人提及的第一剑昆吾。 难道此人就是卫常在? 荀飞飞视线游移, 看到了卫常在腕上那枚鸳鸯环, 以及环后牵连的一根灵丝。 灵丝垂腕,迆地蜿蜒而去,不知牵连到谁人手上。 终于, 荀飞飞开了口, 却并不强硬,能动口他绝不动手。 “观阁下腕上那枚鸳鸯环, 想来也是入城游玩之人,来者是客, 今夜之事, 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还请离开。” 就在荀飞飞无声打量自己时,卫常在同样回望而去。 他先前从未在意此人,便也没有太多印象,今日算是第一次将他看进眼中。 银面半遮,马尾高束,身姿矫健,腰间系有一段银绸,眉眼微垂,但看人时并不显漠然。 他与自己全然不同。 想到此处, 卫常在握剑的手微微一紧,一双乌眸隐在树影下,愈发寒凉。 锵然一声,剑格拨起。 入鞘不知多少年岁的太吾终于重见天日,紫光流转间,一股清正之风骤然荡开。 卫常在持剑在手,挽过一个剑花,被灵风拂起的乌发缓缓落下,他双目微阖,呼出一声淡漠的叹息,于是剑刃处蒙白凝冰,更显微光,周遭枝叶也悄然爬上一层薄薄的霜华。 小小年纪,已是圆融贯通,剑境大成! 荀飞飞神色终于有些凝重,他抬起手,绕指柔立即旋至指间,如一点寒芒在掌。 剑拔弩张间,一片凝霜秋叶落下,忽然于半空中一滞,下一瞬竟被平整分成两半—— 卫常在已然动身! 寒霜顺着两侧白墙蔓延,四周蕴起淡而薄的细雾,浅蓝身影在其间穿梭,顷刻间便到得眼前。 叮然一声,荀飞飞手中的绕指柔已伸长数寸,恰巧抵住落下的剑刃,随后如同银蛇一般,弯折攀缠,绕着昆吾剑身而上,将其剑主逼退。 卫常在立即收剑翻刃,旋身而出,剑锋再落之时,眼前之人骤然消失,只留一根鸦黑长羽。 他眼神清幽,手中未有片刻停顿,立即回身划出一剑,紫光煜煜而去,恰巧与无声袭来的绕指柔相撞,击出一阵兵戈鸣音! 荀飞飞立在高墙之上,垂眸看他,将被击回的绕指柔接入指间,下一瞬,他再度消失于夜色中。 卫常在默然看着,轻声道:“遁影,原来是灵鸦一族。” 可惜了,怎么不是多足虫。 林斐然最不喜欢多足虫。 “小心,他又来了!” 昆吾剑灵立即出声提醒,话语间尤为兴奋,他终于在今日见到卫常在用心出手,心中大喜, 不愧是命定剑主,当真是可造之材! 无需剑灵提醒,卫常在也自薄雾中觉察到异动,只是这动作实在太快,几乎是一瞬便由数米外移至身后! 绕指柔寒芒将至颈侧,却被卫常在身后负着的潋滟挡去,划出一阵刺耳的鸣音! 卫常在平静的眸光终于有了变化,他立即翻剑回刺,将人逼开后又快速退离数步,将潋滟剑抽至手中打量,并未发现划痕后,才微微松下心弦,再度将剑负于后背。 昆吾剑灵如常跳脚:“千钧一发之际,你竟然停下来看剑,更何况要看也该看昆吾剑!” 他当真讨厌这把雪剑,比起自己,这把剑简直像卫常在亲生的。 可它甚至未生灵智,自己纵有再多怨气,对它发泄也无异于对牛弹琴! “注意周围,他又来了!” 耳旁话音刚落,右方便有一点尖锐的寒芒降临,卫常在将将抬剑格挡,那抹寒芒便又瞬然移至左侧,疾攻而来! 卫常在提剑不及,他立即并指做诀,一道法阵倏而显现阻拦,两相碰撞,在这浅淡的薄雾中擦出一簇花火,转瞬即逝。 趁此时机,卫常在脱离原地,荀飞飞却也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几乎是一瞬一位地攻上,手中明明只有一枚绕指柔,因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四面八方攻去,便似漫天疾星坠落,叫人避无可避! 荀飞飞速度极快,可道和宫也以快剑出名,卫常在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时间,幽深的巷中,只听得连绵不绝的叮然声响,如同琵琶拨弦,嘈嘈切切。 卫常在如今已至问心境巅峰,荀飞飞亦是登高境初阶,二人之间虽有境界之差,但卫常在有昆吾剑在手,且已有剑境之象,对荀飞飞有所限制,二人缠斗一处,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 但除此之外,荀飞飞更多的是顾虑大局,若是今日当真与卫常在拼个你死我活,人族乾道必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此人当真不可小觑,若不严阵以待,怕是要吃大亏! 见对面少年周身气势不减,尤为迫人,荀飞飞心下越发奇怪。 自从做上妖族使臣后,树敌自不会少,入城寻仇也不罕见,但即便树敌也该是妖族人,与道和宫又有何干系?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许久前的小游仙会。 那时他们帮着林斐然炸了流朱阁,顺走不少丹药,还闯了剑境,难道是事发败露,是以道和宫追杀至此?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对阵之时,荀飞飞罕见地开口:“你不辞辛苦追至妖界,若是为补偿而来,可以明说,不必如此动手!” 卫常在眸光微动,一双如墨的乌眸看去,随后视线一紧:“我说过,我是为助道而来。” 荀飞飞最会谈判,一听这话中之意,便知晓有协商余地,于是打起感情牌。 “看你手中灵剑,便知晓你的身份,不知你可否认识林斐然,她过往也是道和宫弟子,如今在妖界任职,不论是何紧要之事,看在同门的份上,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卫常在神色一变,垂下的眼睫抬起,声音缓缓。 “……你认识她?你们很熟吗?不过相识几个月而已。” 荀飞飞猛然后退,手中灵器在指尖弯绕而过,蓄势待发,但他语气却微微松下,觉得自己的感情牌打得恰到好处,想来很快便能睡个好觉。 “当然熟悉,相识岂能以时间论长短?话不投机,片刻嫌长,一见如故,三年也短,我与她,恰恰是后者。” “……”卫常在漠然看他。 四周寒霜更为凛冽,荀飞飞立即感到一阵悚然。 若说先前是纯粹的杀意,此刻便掺杂了一丝浅淡的死寂与细微的怒火。 他似乎将眼前的少年惹怒。 难道自己判断有误,他与林斐然其实原先有仇? 卫常在提剑而去,面无表情地重重劈下,与此同时,周遭阵法又起,并着几张哗然响动的黄符,身后街面也缓缓凝冰—— 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将荀飞飞困在其中! 紫光高扬,但在落下的瞬间,向来锋锐的昆吾剑不知被何物无形阻拦,未能寸进不说,反倒将卫常在震退半步。 荀飞飞心中诧异,二人一同向上看去,一柄红伞不知何时在上方出现,光华流转间,将荀飞飞护在其下。 在卫常在看见红伞的瞬间,心中微动—— 忽然间,一道裁月剪秋的锐意从后方飞来,划出一道弦月圆弧,将昆吾剑打退的同时,于卫常在手臂上破开一道细长伤痕。 下一刻,玄衣少女出现在伞下,恰恰接住飞来的染血长剑,手腕一转,剑上鲜血尽数洒落,溅开点点红梅。 隔着浅淡的薄雾,林斐然并未看向扰乱之人,而是率先走向荀飞飞,问道:“你没事吧?” 她本是想来此替换画像,但因中途走错路,这才迟来一些,哪知刚刚到此,便见荀飞飞与人斗法,像是吃亏。 荀飞飞摇头:“无碍,他暂时还杀不了我。” 林斐然略略点头,侧身半步,站在荀飞飞身前,这时才向对面看去,最后神情一顿。 远远望来时隔着薄雾,雾中人影自然看不分明,是以林斐然没有认出来人。 但这雾到底不算浓稠,如今不过隔上三两步,彼此面容便足够清晰。 “卫常在?” 林斐然打量过他,神色疑惑,目光在他微微渗血的左臂一顿,随后移回面上:“你怎么会到妖都来?” 她只是草草看了一眼。 他的血竟然已经不够吸引她的目光了吗? 对她而言,卫常在受伤一事,已无足轻重?甚至比不上一只灵鸦的安危? 卫常在静静看着她,左手微动,却并不言语。 月华映入乌眸,如同覆上一层蒙白的薄霜,仿佛在这一刻,或是下一刻,只要天际月光再明亮一些,这霜华便要化水。 他不言不语,已是在林斐然预料之内,是以她转头看向荀飞飞,问道:“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荀飞飞眉眼微垂,瞟了卫常在一眼,不好高声,便凑到林斐然耳边,声如蚊呐般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林斐然听他说完,心下同样一紧。 她觉得荀飞飞猜得不错,道和宫中能驱使得动卫常在的,也只有张春和一人,只是他们未必是为那点金火丸而来,或许…… 是剑境一事暴露,张春和让他来取铁契丹书,或是仙真人经? 思索之际,卫常在正低头看着自己臂上的伤痕。 浅蓝衣衫渐渐被沁出薄红,随后转深,他却仿佛失去痛觉一般,眼中只有这道明艳的色彩。 “慢慢……” 他终于抬起头,开了口。 “慢慢,你方才没有认出我么?” 他开了口,说的话却叫眼前两人微怔。 荀飞飞忽然从这语气中品出一丝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有异,他默默转眼看向林斐然,却见她的神情比自己还要茫然。 荀飞飞:“……” 想从她这里找出答案,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林斐然看向四周:“……这里遮霜起雾,认不出你很正常。” 卫常在看她:“春城一行,在城门处,即便你全然换了样貌,我也一眼就将你认出。 你以前从不会认错我。”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可以两月之内另有所爱,我难道就不能有所改变?” 林斐然话音一顿,忽觉这话说得没味,便也不再继续。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入妖都有何目的?难道是张春和又要你来寻什么东西?” 卫常在眼睫微动,心中忽然一刺。 从何时起,他与她相见便只是为了各种目的,他如今与她,竟连友人也不是了。 好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涩然:“我是来此助你修行,杀去损你道心之人。” 林斐然眉头微蹙,荀飞飞更是讶异:“我何时阻她修行大道!” 卫常在转眼看他:“修行途中需得断情,你与她有牵连,她心善,不忍伤你,我会替她动手。” 荀飞飞一口气堵在喉口,向来寡淡的神情染上几分荒谬,他张口欲言,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林斐然更是不解:“可我修的并非天人合一之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何来的断情?” 她目光微凝:“你到底为何而来?” 卫常在又不再开口,他垂下眼,握紧昆吾剑。 荀飞飞适时开口:“你看他腕上的鸳鸯环,唯有与妖族之人登册入城的道侣才会戴上,应当还有人与他一起。” 他看向卫常在,道:“与你入城的妖族是为你做保,你二人又束着鸳鸯环,想来关系匪浅,若不想牵连那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林斐然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圆环,以及垂下的那根灵线。 不必多想,便知灵线的另一端是秋瞳。 她略略垂眼:“罢了,好在今夜无事。若你们二人是一同出来游玩,便好好等待夜游日,这里夜市热闹,适合有情人同处,但除此之外,不要再做多余之事。 妖都不是洛阳城,若你们执意闹事,随意杀人,我作为此方使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看着林斐然的神情,卫常在不禁想起飞花会一行,她未多看自己一眼,想起朝圣谷一行,她取剑时的怆然,想起那只信鸟,那句无谓的话语,在她眼中,他如今谁也不是。 心中难以宣泄的情绪终于寻到一个名为“荀飞飞”的出口,可至此,却仍旧淤堵于心。 在向荀飞飞出剑的刹那,他心中便有所悟,他想,即便杀了荀飞飞,他亦不会觉得畅快。 ——他来妖都,原本不是为了杀他。 迷惘间,卫常在忽然想起那日,她倚靠床栏,抬头看向他,神情看似冷静,眸光却如波涛起伏,眼角微红。 那时,他只是沉迷于那般为他而动的目光中,然后听到她说。 “卫常在,我们将婚约解了吧。” 直至现在,他才隐隐觉察,他或许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目光。 寂静的深巷中,薄雾绵绵,缭绕在二人的眉眼间。 恍惚之时,林斐然似乎见到他眼底霜华散去,凝出一片浅淡的水意。 卫常在看着她,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你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你从小便说,人要有情。我今日来此,什么也不为,只是……” 只是—— 他看向明月,周遭寒霜渐散,于枝头、墙沿融化,滴滴垂落。 落下的水滴将整个世界倒转映入其中,随后撞向地面,终于溃散迸溅。 他的视线也再度回到她面上。 他说:“我只是,许久没见到你了。” 125-130 第126章 夜游日(四) “是只有我一个友人么?…… 卫常在站在巷中, 头顶花枝横斜,淅淅沥沥的水珠滑落,于是周遭泛起淡淡潮意。 他的眼睫, 他的碎发,似乎都被濡湿, 可他只是看着林斐然,脊背微松, 终于又沉在她的目光中。 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 他心中迷雾渐散,那点瘀堵与痛楚也终于得以宣泄。 是了。 什么荀飞飞,什么助道, 不过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只是和林斐然离别太久, 他只是无法忍受站在她身后的是旁人,而非自己。 他只是无法否认, 他有些害怕了。 “慢慢,当初在邙山下, 你我二人相互扶持而过, 你说, 我们会是永远的友人,这句话,我从未忘记。” 四目相对,林斐然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 少年时的心绪诚挚热烈,从不作假,她对他的感情不可能立即如风过般消失无痕,但历经诸多,如今也确实像掌中流沙一般,已于无知无觉间流逝许多。 满满一颗赤心, 猛然被凿出一个豁口,已有错漏,又如何再圆回? “卫常在,这是不对的。” 林斐然终于开口,她扬手一挥,金澜剑入鞘伞骨中,擦出一道铿锵声响。 “你不能如此得陇望蜀,既然选中一人,便要坚定下去,你喜欢秋瞳,她对你亦有情意,便好好携手共度此生。 我只是一个过去,就像那一对被放走的蜉蝣蝶,它们远走高山,而我也不会回头。” 卫常在心中忽而一刺,泛过一阵难言的痛楚,但那双乌眸仍旧看着她,化霜而落的水珠滴到他侧颊处,拖出一道水痕。 他呢喃道:“蜉蝣蝶……” 蜉蝣蝶早已被他寻回,养在宁荷居的暖池中。 荀飞飞终于弄懂二人间的关系,也突然明白这个天之骄子为何针对自己。 他以为自己与林斐然有情,醋意横生,这才发疯一般朝自己袭来。 但是…… “你既然锁上了鸳鸯环,定然已有心仪之人,又何必来此纠缠不休?今晚动手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但若再做纠缠,我妖都之人绝不忍让。” 一边与人有情,一边又来勾缠,岂有这样的事? 都说痴女怕缠郎,林斐然又向来心善,荀飞飞怕她一时心软,又重走回头路,便对她道。 “你来寻我何事?去我府上说。” 林斐然又看了卫常在一眼,眸光微动,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随荀飞飞离去。 走出一步后,她身形微顿,手腕处传来一阵轻微,但无法挣脱的凉意,将她牵绊原地。 她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无底的乌眸。 “……你这是做什么?” 卫常在掌心微微攥紧,那股寒凉透过皮肉,似要沁到骨髓中去。 他仍旧重复着那句话:“慢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林斐然动了动手腕,拔出未果,她叹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无论是飞花会或是朝圣谷,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少。” 他微微倾身,清冷如墨的双眸中映着她的模样,他缓缓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你的眼中,看到我的身影。” 这一句解释对卫常在而言,比世上任何剑谱术法都要晦涩,他无法阐明心绪,只能说出将这样近乎直白的话语。 “久到,在你与我解除婚约之前。为什么?” 林斐然神色微怔,对他的话十分意外,却又总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本不想多说,但这些事早该厘清,便就此开口。 “因为在解除婚约之前,你的眼中早就有了秋瞳,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解除婚约一事,只是当时心中犹有不甘,所以一直未曾提出,后来在兽窟中,你救下她,我才终于下定决心。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简单,还需要追问吗? 你既然喜欢秋瞳,我也成全你们,为何不能一别两宽? 妖都夜游日在即,希望你们不要在此生事。” 这已经是林斐然能说出的所有重话。 言罢,她面色微沉,将手抽出,走到荀飞飞身侧,对他道:“还请带路。” 荀飞飞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他略略颔首,与林斐然一道走出深巷。 看着二人身影远去,卫常在仍旧站在原地,又是一抹水痕从下颌滴落,但已无人看见,无人在意。 昆吾剑灵看着他的神情,一时不敢开口,四周便只余一片寂然。 茫茫天地,他第一次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垂眸看向手腕,腕上带着一枚鸳鸯环,环上灵线迆地,一点点向妖都某座客栈中延伸而去。 从小到大,他便知晓自己会有一个命定之人。 她叫秋瞳。 她是秋瞳。 他们注定相爱。 房中的每一张无面画像,原本都是以师尊口中的秋瞳为模,再由他想象后绘出,只是不知何时开始,落笔时看到的却是林斐然的面容。 …… 卫常在早已干涩的喉口终于一动,他浑身淋湿,回身向客栈走去。 至秋瞳房前,他叩响木门。 内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扉打开,是秋瞳那张清艳的面容。 她看向自己,原本跃动的目光一滞,又喃喃道:“外间没有下雨,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 “……无事。”卫常在收回视线。 没有。 林斐然说见到喜欢之人时,只是看着,便会心生欢喜,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片寂然。 可之前为何会有? 他不明白。 “中途出了些差错,所以提早回来,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徒留秋瞳在身后,欲言又止。 临近夜游日,妖都客栈房间紧俏,不由得人挑选,他们来时,客栈中便只剩两处对坐的空房。 卫常在穿过走廊,推开自己的房门,甫一踏入,他便快步走上长榻,运灵行诀。 在见到林斐然的那一刻,心上藤蔓便已催发,时时收紧,勒出一阵难言的钝痛,此时运功过后,藤蔓悄然退去,但钝痛犹在。 这痛意,并不是由藤蔓勒出,但他已无暇顾及。 恍惚间,卫常在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独属于自己的偏殿。 他孤身站在房中,看过墙上那一张张画像,像她却又不像她,看过那二十四面明镜,看过房内一处处饰物…… 盒中用来辨认穴位灵脉的草人,是她亲手所作,她遗忘在房间一隅后,被他拾回; 四下垂缦,并非灵制轻纱,而是从她不要的旧衣中片片裁剪拼接而成,天衣无缝; 桌案上堆积的书册,若是有心翻开,便会见到每一本上都有注释,那般既轻洒又端严的字体,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还有那木椅、茶杯、信纸…… 这是林斐然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却又处处充满她的身影。 唯有在此处,他才能得到一时的安宁与喘息。 但此时此刻,他脑中又回想起林斐然的神情,回想起她的声音。 想起与她漫山寻梅,想起她向自己伸出的手,想起她蓦然将他甩开,不顾累累伤痕,就这般离他而去。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 忽然间,行灵仿佛遇到阻碍,胸中一闷,他便吐出一口凉血,于是点点猩红绽开,映出他冷然的眉眼。 他注定要与秋瞳相爱,这是他无法背离的命数,是天道自然之意! 道侣、友人,一如梦幻泡影,如此短暂脆弱,若要恒久,若要恒久…… 心神崩猝之下,他阖上双眼,沉下神台。 也是此时,他做了个梦。 梦中日色和煦。 那年,他们这批弟子刚刚引灵入体不久,入了心斋境,依照道和宫规矩,需得由同门带领下山历练。 带队之人是五位境界不算高的师兄师姐,他们带着一众人入邙山,山中虽有兽窟,但平日里只有一些境界低微的妖兽游荡,用来历练再好不过。 这等小事向来没有出过差错,带队弟子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越走越深。 就在在众人除妖之时,一时不察打开了兽窟,将蛰伏其间的妖兽惊出,霎时间激起一片兽潮,将慌乱的弟子冲散。 十一岁的卫常在并不惶然,彼时与他冲在一处的足有七八人,还有一位师兄。 他自小专注修行,不常与人来往,是以这些人他其实都不认得,只除了林斐然。 他当然认得她。 不仅仅是因为那份遥远的婚约,还因为蓟常英。 林斐然上山后便被太徽二人带给蓟常英照顾,是以他也常常与她见面,但在他看来,二人并不熟识,所以他只是淡淡看了林斐然一眼,便移开视线。 兽潮十分迅猛,他们一行人境界不高,不得不一边躲藏奔逃,一边协力抵抗,寻找抽身离开的时机。 也恰在此时,卫常在身侧的小弟子坚持不住,掌中法阵溃散,这一片护阵忽然崩塌,涌入几只妖兽,他下意识出手相助,但也不免受了重伤。 好在林斐然及时纵身补上,这才重新撑起法阵,一行人躲至巨石之上,尚得一刻喘息。 在如此紧急情势下,那位只有坐忘境的师兄显然无法护住所有人,于是伤者便成了拖累。 但道和宫弟子中,谁又敢抛下卫常在。 那位师兄将卫常在伤势稍作处理后,不得不将他背起,可他一边要护着背上之人,一边要护着自己,还要分神来保护其他小弟,一来二去,自己反倒受了伤。 这位师兄心下不愉,面色也颇为不满,连带着过往的嫉妒一齐看向卫常在,眼中仿佛沁出毒汁,但嘴上仍在安抚。 卫常在面色未变,他心中并不意外。 他想,人就是这样的,恶毒、自私、谄媚、贪婪,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早就从眼中流露无遗。 所以他伏在师兄背上,即便被故意撞到头,磕上石子木藤,也没有多言,只是轻声开口。 “师兄,多谢你护我周全,待见得师尊,我一定言及此事,以此报恩。” 师兄面露窃喜,话语却很是谦逊:“卫小师兄,你是首座亲传弟子,叫我师弟便好,我做此事,不图报恩。” 寻到一处休憩之地,他将卫常在放下,面色好上许多,给众人画出一道法阵后,便出去探路。 卫常在静静坐在树下,没有言语,可林斐然却悄悄走来,询问他的伤势。 两人已经认识一年多,又经常在蓟常英那里吃饭练剑,林斐然早早便把他当做友人,但卫常在不这般想。 他不需要友人。 但出于礼貌与一点极其微末的情谊,他还是回答了。 “无碍。” 这时,他在林斐然脸上看到一点纠结。 她凑过来,小声道:“……其实我术法不错,搀着你也没有太大影响,不如你与我一路?” 卫常在转眼看她,试图从那张诚挚的神情中看出一点假象与算计。 但终究无果。 一年多了,他这识珠慧眼向来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他看不懂,所以他选择直白开口。 “为何要帮我?就算你站出来,师兄也不会感激你的,况且我是个累赘,如果兽潮追上,你跑不远。” 林斐然双眼微睁,似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便低声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况且我看到了,你被师兄不小心甩到石头上,我还看到师兄很疲惫,他很久没休息了,没办法一边照管你,一边保护其他人,如果我带上你,大家都会轻松很多。” 卫常在安静看她,吐字道:“我修天人合一道。” 林斐然神色茫然,不解其意,但他也没有再说下文,只是沉默许久,在见到师兄回来的身影后,默然点头。 那时候,林斐然一边搀着他,一边结印起阵,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到底没有拖累队伍,也没有对他不耐。 她只是真心相助。 这对卫常在而言十分陌生。 即便是张春和,对他也有所图谋,世上真有如此之人?她要的又是什么? 一行人终于冲出邙山,卫常在看着她的耳廓和侧脸,想起她之前说的话,突然开口。 “你之前说要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林斐然骇了一跳,她双眼圆睁,不可置信道:“这是我一年前说的话,你现在才问?难道我们都认识一年多了,还不算朋友?!” 她知道他冷感,却也没想到会冷成这样! 见卫常在并未否认,林斐然不禁开口:“如果我们不熟,那你为何常常与我下山?” 卫常在眨眼看她,没有回答,只问道:“你说的友人,是多久?” 林斐然自然而然道:“朋友,当然是一直做。” 他又问:“是只有我一个友人么?” 林斐然一怔,神色有些尴尬,她看了周围弟子一眼,莫名有些低沉。 她说:“目前,只有你一个。” 彼时的卫常在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想,从此之后,也只能有他一个。 “好。” 林斐然看向他,眉眼渐渐舒展开,弯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天光流转,泄出的灵力尽数收回,盘坐之人缓缓睁开双眸,擦去唇角艳色。 世上情缘易断,如奔流江涛,如山间疾风,看似浩荡,连绵不绝,其实只需一抔土,一堵墙,便能截断围堵。 如此,何不拆墙剔土,重流回塑。 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个一拳大小的酒坛,那是他在飞花会钓坛时所得,他拨开泥封,望向坛中,默然不言—— 作者有话说 :林斐然痛屋(X ps:敏感的读者应该有印象,之前章节就有详写过这个房间…… 早就预警过了,他就是个很阴湿的人,捡了林斐然好多东西,觉得他变态的读者不要怀疑自己,这种行为确实变态,现实里遇到就跑,但这是,不要代入现实,可以骂他,不要牵连作者orz 第127章 夜游日(五) “看一看,他身体如何。…… 荀飞飞的宅邸离行止宫不算远, 离开方才那条覆霜的小巷,再走上百步便到。 即便二人一路无言,这段路也不显漫长。 到得门前, 荀飞飞解开禁制,侧身请她先入。 他虽是如霰身旁的使臣之一, 但吃穿用度却不显奢靡,庭院陈设也不似普通妖族那般艳丽浮夸。 一处庭院, 环侧三间房屋, 院中种有一颗极高的银杏,布下石桌石凳,其实更像人族。 刚刚入内, 林斐然的视线便被墙角那一簇簇金乌花引去视线。 金乌花是江南城金陵渡独有的花种, 花瓣炽金,蕊丝乌黑, 娇贵难养。 她的父母曾在洛阳城中偷偷种下,即便未被发现, 却也总养不活, 移栽多少, 便有多少枯枝。 “你的花养得很好,我母亲曾经试图在洛阳城种出,但一直未能成功。” 林斐然开口,率先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我义母很爱莳花弄草,这些都是她教我的。”荀飞飞颔首,随后请她在庭院中坐下,又取来一壶热茶。 “多谢。”林斐然接过茶杯,“看来你义母技艺很好。” 荀飞飞点头:“是。” 二人在石桌旁对坐,隔着氤氲的茶水相望, 无声的沉默在雾气中蒸腾而起,渐渐扩散。 “……” “……” 荀飞飞是一位寡言的酷哥,林斐然是一抹安静的剑影,都不是侃侃而谈的性子。 平日里有旋真、碧磬在旁,倒还不觉有异,今日只有两人对坐,这种静默顿时显现出来。 林斐然轻咳一声,放下茶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另一张画像。 “中途被人打断,差点忘了此行目的,我有一张更为清晰的画像,烦请你寄给义母。” 荀飞飞还在思索卫常在的事,心中自然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惊讶,但他不是多嘴之人,感情一事,旁人不便多说。 他点点头,将画像接过。 纸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烟罗裙,发髻半挽,额上三笔花钿精点,正翩然起舞,神容灵动。 仔细一看,林斐然笑起时倒与她有几分神似。 荀飞飞点头道:“这一幅更为精细,想必义母不会错认。”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 荀飞飞眉梢微挑:“金陵渡虽是富庶欢乐之地,往来旅人不少,但本地人甚少离乡,我义母自小在金陵渡长大,城中之人她基本都认得。 更何况,她年轻时也是舞女,只是后来捡到我,无端受了裂口之刑牵连……”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起什么,容色微动,罕见地停了话头:“如果你母亲的确是金陵渡的舞女出身,又或是金陵渡人,她一定知晓。” 林斐然颔首道:“多谢。”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荀飞飞两眼,站起身,目带歉意:“还有今夜,竟因我的私事为你带来无妄之灾,十分抱歉。” 荀飞飞摇头:“不必介怀,青竹曾告诫我们,乾道宗门中,唯有道和宫最为捉摸不透,尤其是道和宫中那些天资过人的弟子。 天资越高,人便越拧巴,无一例外。 遇上他们,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我只是在想,你我二人间的流言是从何处传出?” 林斐然更是摸不着头脑。 几位使臣中,就数荀飞飞最忙,即便是空穴来风,也该传她与碧磬,或是她与旋真才是,如何会牵连到荀飞飞身上? 她摇摇头,将此事按下,不愿多想。 “画像送到,我便先回了,不论义母有无头绪,此间事了,我都会上门拜谢,告辞。” 行至门前,林斐然又回首看他,目光净澈:“如果卫常在再来侵扰,你又对道和宫有所顾虑的话,尽管找我,我会亲自将他逐出妖都。” 荀飞飞扶正银面,心下莫名一叹,只道:“好。” 从方才巷中听闻,他大抵拼凑出了始末。 少年相爱,末路移情,这样的故事,他在金陵渡戏坊中从小听到大,但不论听过多少遍,亲眼所见时,心中仍旧不免嘘然感叹。 少年人,行差踏错,一步歧途,再回首,已无转圜余地。 回程途中,林斐然路过那条暗巷,巷中仍旧淅沥莹莹,却已无那人身影。 她回到住所,立在墙沿,回身平视着天边秋月,心中已然平静,但仍旧生出一点难言的滋味。 深秋寥落,无数枯叶凋零,她接过一枚,低眉看过,叶面枯碎,一碰便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手,任它旋入半空,头也不回地跃入房中。 …… 林斐然坐到桌案旁,铺开画纸,取笔蘸墨,已不再想其他。 旁侧的金澜伞流光微现,剑灵从中走出,望向纸面,不过寥寥几笔,林斐然便将纸上女人的盘发绘出。 她静静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要寻的便是她吗?她就是你的母亲?” “是。”林斐然落笔极稳,线条走势流畅,显然是画过许多次。 金澜剑灵又道:“你画得很熟,是经常动笔吗?” 林斐然笔势微顿,却摇了摇头:“我过往记忆有损,或许是时间太长,或许是封印效力,在道和宫修行时,他们的面容其实有些模糊。 但之前在别人的记忆中见到他们后,我的回忆便清晰不少,为了不再忘记,我才提笔将他们画下。” 剑灵颔首,面上长帘微微拂动:“你与你母亲十分神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 林斐然微微一笑,抬手提笔,画上女子神情已然绘出。 “她比我爱笑。” 剑灵转头面向她,面帘上是一个如月的圆,身上皮甲映着微光,臂间披帛缓缓漂浮,擦过林斐然执笔的手,显得沉静安宁。 她说:“你应该多笑一笑,你笑起来比你母亲好看。”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莞尔道:“我觉得她最好看。” 金澜剑灵微微垂首不语,她转向画卷,看向画中那已有身形的女子,随后抬起,并指做诀,砚台上的墨锭便缓缓研磨起来。 二人题画时,妆奁中忽又传来轻微响动,林斐然侧目看了一眼,随后走上前去,拉开匣子,才见到其中那枚传声玉令。 她眉梢微挑,将玉令拿起,解了其中阵法后,玉牌上便有红痕纵横交错,显出字符。 ——木木? 或许是许久未得回音,很快便又传来第二条密信。 ——有人要杀你,多加小心。 剑灵在一旁看去,不由得开口:“传信之人是谁?” “这块玉令是明月公主的陪嫁,对面大抵是宫室之人。” 林斐然心下疑惑,她并未过多在意最后这一句话,反倒想起先前那两个木字。 双木为林,难道此人言外之意,是在指她的姓氏? 既然心中起疑,为何不派人前来探查,反倒通过玉令直白问出? 金澜剑灵语气微沉:“是何人要杀你?” 林斐然摇头:“对面说得直白,我们也不必绕圈。” 她当即在玉令上回过一句:“此言何意?” 行止宫外的客栈中,秋瞳正看着鸳鸯环上的灵线,想着卫常在方才那空茫的眼神,心中犹豫要不要去寻他。 刚要动身之时,玉令终于传来消息,她看过玉牌上的传信,如此冷静的口吻,心中顿时便笃定此人绝非明月公主。 既然不是她,便只可能是林斐然。 秋瞳眼神微动,心中思索半晌,又在玉牌上写下一个狐字。 发出不到两息,玉令上便再次显现两字:“秋瞳?” 秋瞳咬着下唇,盘起的腿慢慢晃动起来。 她的确向林斐然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她如此敏锐,竟能这么快联想到自己。 “狐族已派人前来追杀你,万事小心,莫要乱出风头,当秀林之木。” 林斐然看着这句话,眉头微蹙。 对方虽未承认,只是含糊写出一个狐族,但同时也并未否决,况且能如此清楚狐族动向,还愿意告知自己的,除秋瞳外,再没有其他人选。 但这传声玉令为何会到她手中? 林斐然压下其他,只回问:“狐族为何追杀于我?” 但等了许久,对面也再无回信。 林斐然持着玉令,一时默然。 忽然间,玉牌上再现异兆,那雕刻在牌上的牡丹花样忽然绽开,如榫卯分解一般,封在其间的道道灵光逸出,于半空汇成一道模糊身影。 “明月,你终于拿起这块玉令,父皇等你许久。近来可好?” 林斐然瞳孔一缩,握住玉令的手微震,心下惊涛乍起。 这道身影竟是人皇! 金澜剑灵看过她的神情,立即上前托住她的后背,随后并指做诀,于是那道身影更加模糊。 惊讶之余,林斐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后容色稍敛,将心绪一并压下。 她不能露出马脚,暴露明月早已不在妖都的事实,只能趁着彼此身形并不清晰,略作掩饰。 她轻轻吐出口气,模仿明月的声音唤了一声:“父皇,儿臣近日无忧。” 事发突然,只能硬着头皮如此作缓。 人皇静然片刻,也不知是否相信,但又听他开口:“还记得去往妖界前,寡人与你说的话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电光火石间,立即回忆起先前与明月的交谈,从那一番话中提炼出回答。 “……父皇并未与儿臣说过什么。” 人皇忽而一笑,林斐然背上立即掠过一道寒意,他笑道:“怎么,还在责怪寡人将你送往妖界和亲?” 话语中却是轻松不少。 林斐然心弦骤松,没再回答这句话。 沉默便等同于默认,人皇也只是轻然一笑,草草翻过:“让你去妖界联姻,除却共结秦晋之好外,其实还有其他缘由,但你还太小,不必知晓。” 林斐然仍旧没有回答,依照明月倔强又温驯的性质,她此刻不会开口。 对人皇而言,这只是女儿情态,他略略安抚几句,才终于进入正题。 “你近日可有见过妖尊?” 林斐然眼神微凝,低声道:“儿臣一直待在偏殿,许久未曾见过他。” “是么。” 人皇好似并不意外,悬于半空的模糊身影微动,他状似在踱步。 “过几日,我会让人给你送去一颗宝珠,你便借此缘由去见妖尊,将宝珠献给他,然后再好好看一看,他可有异样。” 林斐然攥着玉牌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却仍旧如明月一般细婉。 “父皇,何为异样?” 人皇轻笑一声,玉牌中传来片刻的安静,随后他道:“看一看,他身体如何。” …… 玉令中身影散去,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思索人皇方才所言,心中倍感困惑。 据明月所述,她只是被送往妖界联姻,以缔两界之约,宫规森严,在出嫁前一两月,她甚至没见过人皇,更遑论知晓其他。 如今看来,这恐怕才是他们非要联姻的缘由。 他们将明月送到妖都,全然是为了如霰。 林斐然这时才想起,她好像还没有向如霰仔细问过定契一事。 还有,这传声玉令带来妖都已久,为何今日才与她联系? 这块令牌又是否要直接送到明月手中,以免以后露馅? 一时间思虑太多,林斐然紧紧握着手中玉令,不由得在房内来回踱步。 回身时,恰巧被金澜剑灵拦住去路。 她站在林斐然身前,面帘微微晃动,声音虽如以往一般庄严,但语气却并不冷硬。 “已经很晚了,你该睡了。” 林斐然抿唇道:“可是刚才之事……” “刚才的事,我都听进耳中,但此事并非燃眉之急,而且你才是其中关窍,是急是缓,由你掌握。此时大可将其压下,等到那枚所谓的宝珠送来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剑灵臂间漂浮的披帛旋至林斐然身后,将她带往床榻。 “从我被你带出朝圣谷那日起,你便是夜以继日忙个不停,现在,你该睡了。” 林斐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劝睡。 她不由得想,如霰白日里沉眠,夜间才算清醒,若要尽早将此事告知,岂不是要等到明晚? 但金澜剑灵寸步不让,林斐然一时执拗不过,只得洗漱上床,忧心忡忡睡去。 翌日一早,天光刚明,她便出了院落,向如霰居所赶去,此时正值日夜交替,他尚未入眠,去寻他也不算打扰。 只是行至半途,便听到有人在远远叫喊她的名字。 林斐然驻足墙沿,向下看去,这才见几个头扎冲天辫,颊抹腮红的参童子疾步跑来。 “使臣大人,巧遇……” 他们气喘吁吁看向林斐然,话语断续:“我等奉尊主之命,前来寻你去他殿中,不论大人有何紧要之事,还请放一放!” 林斐然有些讶异,迟疑道:“我也正要去寻他……尊主寻我做什么?” 参童子只是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尊主此时在等你,你快随我们去,晚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此时忽然停下换气,倒是叫林斐然的心提起半寸。 她想起如霰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直接伸手提起其中一个参童子,带他跃上房檐,急急赶去,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他今日下榻的居所。 林斐然速度极快,此时也有些气喘,她将参童子放下,迟疑问道:“晚了会如何?” 参童子一张小脸被风吹得发白,他揉了揉,认真道:“晚了尊主便睡了!” 林斐然:“……” 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喘|息有些多余。 别过参童子,她走上楼阁,望向门内那道身影。 如霰少见的没有仰躺长榻、坐在高椅或是斜倚窗台。 他正站在一堆物件前,似在挑选,耳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回首看去,于是松散别在耳后的雪发从肩头滑下,落于眼睫上的碎发也随之轻颤。 他打量着来人,目光在她额角薄汗以及微微开合的唇间微顿。 一看便是匆忙赶来的,就这么急着见他? 心中这般想,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他抱起双臂,眉梢微挑,启唇道:“次次来,次次都只站在门前,我这房中有洪水猛兽不成?” 林斐然这才回神,走入房中。 如霰转眼看向身后之物,扬眉道:“选个自己喜欢的。”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看清他身后之物,顿时抽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28章 夜游日(六) 一个是被冷的,一个是被…… 在如霰身后, 正开有数十个极为华贵的嵌金螺钿漆木铃匣,每一个都约有一臂长,一臂高, 其间珠宝煜煜流光,绝非凡品。 林斐然目力不差, 但一眼扫过,也只认出小部分, 譬如碧海珠、木心玉串、蕴灵石…… 任何一件放到乾道, 都属于上上灵品,但放到这方铃木匣中,却显得如此不起眼。 林斐然忍不住闭了闭眼, 匣中光芒太甚, 灵蕴太足,看得她有些花眼。 她揉了揉眼, 有些磕绊问道:“尊主,你方才话中之意, 是让我从里面选一件吗?” 如霰见她这副神情, 一时觉得好笑, 却又摇头,林斐然顿时松了口气。 这些实在太过贵重,她实在无法心安理得接下。 “本尊没有那么吝啬,是让你挑喜欢的,只要看上眼,便是十件、百件,也尽管拿去。” 如霰指尖敲了敲漆木铃匣。 这铃匣也并非凡物,匣上没有铃铛,但轻敲之时, 却有银铃一般的细音。 原本也是叫人珍藏的宝物,在他手里却只用来挡灰。 林斐然沉默片刻,眼中尽是疑惑:“为什么突然送我?” 如霰略略挑眉,回身向左侧走去:“夜游日上,你要为我护法,当然要穿得华重一些。” 他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又开口:“先前荀飞飞他们夜游时,我也会赠些饰物,这不算什么,况且,珠宝不现世,与死物何异?” 林斐然跟上前去,心中轻松许多。 原来这些饰物是为夜游日而用,不算是送她的贵重之物,那夜游之后,将它们尽数归还便是。 想通这里,她道:“我向来不懂这些,尊主觉得什么好,我用什么就是。” “我说用什么你就用什么?”如霰好笑道,“那你夜游日上的衫袍也由我来选?” “衫袍?” 林斐然跟着他走到房屋左侧,便见那里挂有十余件衣袍,样式色彩各不相同。 她惊呼道:“夜游日要换这么多件?” 如霰不由失笑,回眸看她:“如果你想,也可以件件都穿,但我想你在择衣一事上还不如你练剑勤勉,到时恐怕犯懒,只想穿一件了事。” 两人停在衣衫前,如霰道:“如何,看上哪一件?” 林斐然生性勤勉,心思聪敏,虽然为人有些内敛,不善交际,但若要论学什么东西,她鲜有不擅长,学不成的。 但偏偏爱美这件事,她十分手生。 “我觉得……” 眼前衣物样式繁多,虽是裙装,却件件不同,但又都具凛然威风之气,如实说来,其实件件都与她相合。 林斐然一句“我觉得”拖了半晌,左手悄然搅着玉带,右手抠着金澜伞柄,纠结二字几乎要写在脸上。 “……我觉得都好,哪件都很好看,穿哪件都行。” 如霰唇角微勾,意料之内的回答。 他回身坐到桌沿,长腿及地,双手后撑,对她抬抬下颌,声如珠玉:“在我这里,只有最好,没有都好。既然选不出来,那就一件一件试。” 他停顿片刻。 “你若是觉得浪费时间,也可以随便挑一件回去,我不是专横之人。” 林斐然哦了一声,她上前取过第一套,回头看他:“我也不是没有耐心的人。” 如霰眸光微动,静静看她走到不远处的屏风后,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片刻后,他不禁垂眸低笑。 笑罢,他动了动手,腕上那条碧蛇跃入绒毯间,化成一只碧眼狐狸—— 夯货高兴地汪了一声,围着他脚边转悠起来,尾巴甩得比狗快。 如霰左足微抬,踢了踢它的屁股:“把东西拖过来。” 不需指明,夯货立即回身将那数十个漆木铃匣拖回,屋内顿时铃音大作。 林斐然其实也爱凑热闹,听到声响便立即踮脚,从玉屏上方探出个半个头:“怎么了?” “换你的衣服。” 如霰并未看她,待漆木铃匣全部拖到跟前时,他略略俯身挑选起来,也在这时,林斐然穿好新衫走出。 他抬头看去,双眼微亮。 那是一套银朱色的衫裙,外衣是银面绸缎,绣麒麟纹,并无太多赘饰,腰封玉白,配一缠丝银络护腕,其下是一条浸染的银红长裙,将将及踝,露出一双鹿皮靴。 凛然华贵,却不失其妍。 这样的缎面最显身形,偏偏林斐然身量高挑,背影亭亭,腰腹韧而劲,极具少女的矫健与轻灵,却也不失爆发力,穿起来极为合衬。 这样的身形,穿什么都不失其色。 她本就神容清澈,再配上这样的银面,如同初出雪原的小银狼,懵懂间不失威风。 夯货汪了一声,又跑到她脚边转悠起来。 几乎在看到她的瞬间,如霰立即从十余个漆木铃匣中挑出不少银器与宝玉,但只放在一旁。 他肉眼可见的满意,又打量了林斐然几眼,略略抬头:“换下一套。” 林斐然看看窗外,此时已是天明,日光大亮,她问道:“尊主,天亮了,你要休息吗?” 如霰摇头:“白日睡只是补眠,又不是非睡不可,快去换衣。” 他此时兴味十足,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半分困倦之色。 他房中有一面镜墙,林斐然转头看了看,自己也莫名有些惊艳。 不得不说,如霰品味是极好的。 他既然不累,她也乐得陪同,很快便取下第二套更换。 第二套是赤金衫裙,大片鎏金之色下,偶尔游走几丝赤红做点缀,左右箍着两枚臂钏,腰封是金丝流苏,皮质黑甲护腕束袖,长裙下坠,露出一双登云靴。 金贵无双,煜煜生辉。 这衫裙色泽并非染出,而是实打实用金线缂丝织成,上身极沉,却并不僵硬,行走间有微微的撞金之音,不算明显,但十分悦耳。 林斐然转头看向镜中,只觉得自己像一朵出水金莲,庙中金像,颇有些肃容庄严,就连白皙的肤色也被几道金光映出几许光泽。 “……难道这就是珠光宝气?” 她忍不住开口喃喃道。 如霰看过她后,又一齐望向镜中,双眸微睐,微微舔唇,问道:“怎么样?” 林斐然自然无话可说:“好看!” 如霰把玩着灵宝,时不时地敲着匣口,击出铃音:“再换。” …… 从头到尾,足足换了十套,除却起初的银朱与赤金二色外,还有宝蓝锦杏、珠灰藤紫…… 并非纯然一色,差异不小,配起来却也分外和谐好看,林斐然实在有些折服。 就好像她有许多面,其实各不相同,但他却用这些衣衫一一对应出来,每一件都出乎意料。 直至最后一套试过,林斐然已是真正的看花了眼。 虽然有些自吹自擂之嫌,但的确是每一件都不落下乘,当真是人靠衣装,她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威风的一面。 如霰眼中带笑,双手抱臂看她:“现在有看中的么?” 林斐然摇头,净澈的眼看向镜中:“我还是选不出来,不过……” 如霰挑眉,等待她的剖析。 “不过,我的腰、我的手臂,我觉得十分不错,以后还是要多多晨起练剑。” 林斐然一边念叨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腰身,捏了捏手臂,她对这线条十分满意。 这句话全在意料之外,如霰怔然片刻,在还未意识到前,便已率先扬起唇角,轻笑出声。 仿佛抑制不住一般,他当真笑了很久。 笑罢,这才开口打趣,神色生动:“是么,有多不错?” 若是只笑片刻,林斐然顶多会觉得自己在自吹自擂,引人发笑,或许会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实在笑得太久,于是心中那点羞赧渐渐化作不服。 数十年如一日练出的,岂能叫人看笑话! 她猛然走上前去—— 见她冲来,如霰容色微敛,眸光微动,随后亲眼看着她一把拉过自己的手,按在她的腰上。 不服输的少年人还悄悄吸气,好让那线条再明显一些。 “如你可见,如此不错!” 如霰:“……” 他向来知道林斐然是个奇人,却仍旧未想到有如此出奇。 他忍不住动了动指。 掌下如同按着一块烙铁,他觉得有些烫手。 这不是抽象比喻。 她向来体热,方才又一直在换衣,现下热度更高,再加之他向来寒凉,如此相碰,便如同冰火熔融,两人都下意识一颤。 一个是被冷的,一个是被烫的。 四目相对下,如霰五指微拢,林斐然开始憋气。 她另一只手偷偷试了一把,线条极好,手感极佳。 如霰垂眸看她,不知心绪如何,但半晌后,他睫羽微动,兀自将手收回,抬手在她眼前摩挲几分,竟当真颔首。 “还不错,看得出平日里很用功——我很满意。” 林斐然压下翘起的唇角:“我也很满意。” 刚才憋住的那口气被她悄悄吐出。 如霰注视过她,随后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锦帕,放到她手中:“把额角的汗擦一擦,热得像个火炉——如果你实在选不出,那就由我来择选,如何?” 林斐然接过锦帕,擦去频繁换衣热出的薄汗,点头道:“我没有意见,你的想法自然是比我好的。” 如霰双手抱臂,缓缓在衣衫旁踱步,最后还是选中了银朱那套。 他很少见她穿这样的亮色,况且,雪中小银狼,凛凛威风,甚合他心。 林斐然当然没有意见,她再度将这身换上,又听如霰唤她,便走到他身后,探头去看。 他早已从漆木铃匣选出配饰,转身给她一一饰上。 一枚银质的蛇形臂钏,由天水银打造,亮而不刺,灵光乍现,他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将臂钏束上,林斐然又感到那点温润的凉意。 一条银朱色的银丝细铃被抽出,但并未叮当作响。 他站到林斐然身前,动了动手指,她意识到什么,立即抬起手臂,不与他触碰。 他微微弯身,双手环过,也未触碰到她,只在玉白腰封上系过这串银丝铃。 刚一系紧,铃舌便缓缓下坠,落出几许淡红流苏,看似飘然,却无意间压住裙角。 除此之外,领口上被合拢一个玉扣,缠丝护腕中各被嵌入一颗海珠,不算显眼,但整体看来却更加冷然华贵。 林斐然看向镜中,不敢相信那人是自己。 如霰明眸微睐,神色满意,抬手抚过那抹流苏。 “不错,明晚就这么穿。到时,可要好好为我护法。” “也不知能得小英雄为我护法,是你之幸事,还是我之幸事?” 第129章 夜游日(七)(增补) “哪个故人?为…… 林斐然被这话说得有些赧然。 她并非什么英雄, 更何况境界不高,得她护法也算不得什么幸事。 她低头看向身上衫袍,再望向周遭的珍宝与长裙, 心中一时升起些许叫人看重的无措。 当年在三清山时,她因境界低微, 却得长老看重,得卫常在婚约, 仿佛尽占甜处, 是以常受同门排挤,没有多少知己好友,更少得这般真心相待。 但到得妖界, 不论是碧磬几人, 亦或是人人莫敢冒犯的如霰,对她都是热忱以待。 平心而论, 这其实为初初离山的她纾解不少郁气,散去不少迷惘。 她还是想, 世间诸多人, 不会人人狡诈, 人人贪婪,总有像她这样的人,仍有像她这样的人。 “尊主,多谢你这样费心。” 夜游日的穿着终于选定,除却衣袍间的饰物外,如霰还给林斐然挑了不少面饰与耳饰。 他此时正挑出一对流银坠,在她耳边作比,随后移眼看她,刚要开口, 便又听她道。 “自父母故去,便少有人这样为我用心,你们的心意,我一定记在心中。” 林斐然没有耳洞,如霰也没想过要打一个,挑的都是夹子,他将银坠按到她耳下,收回手。 “感谢归感谢,可别将我真的当做你的母亲。” 林斐然讶异:“自然不会!” 他掀起眼皮,凉凉看她一眼:“最好不会。” 他仍旧记得施用秘技时,林斐然拉着他低声喊娘,泫然欲泣的模样。 若是旁人,早被他碾碎腕骨,可偏偏是林斐然,她是他最利的剑,最亮的明珠,到底有些舍不得。 “明晚戴上这项圈,耳饰,还有这枚银月环,便可威风登场。” 如霰收回手,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下颌,只是一瞬,留下的凉意却停了许久。 林斐然抬手摸过,又问道:“可需妆点?” 如霰摇头:“不必。” 林斐然这张脸就该直白露出,无需粉黛妆点,便可尽显凛然与坚韧。 林斐然点头,又看了镜子一眼,将饰品尽数记下,这才换回那身玄衣,提起自己寻他的缘由。 “你是说,人皇此时与明月联系,欲借献宝一事,让她与我相见,探听我的近况?” 如霰回身坐下,搭起二郎腿,毫不遮掩地露出一片雪色。 他似笑非笑看着林斐然,若有所思道:“明月见本尊一面尚且要携珠带玉,你屡次未得宣召入我房内,算一算,是不是也欠下不少?” 林斐然一噎,这才发觉自己见他确实比旁人轻易许多。 如霰喜静,旋真几人见他尚需通传,自己光是夜间就闯过不知几回。 她迟疑道:“以前的……是尊主自己说过,夜间有事尽可来问。以后的,那我凑点珠子再来。” 如霰闻言笑开,知她行事认真,恐怕真会去攒什么珠子,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 “说笑罢了,我不缺你那几颗珠子。回到正题。” 他缓声道:“当初人皇执意要将明月送来联姻,我便知晓不对。只是,不得不同意。” 林斐然抿唇,在她猜测中,此事或与朝圣谷一事有关,她开口问道:“为何?我绝非探听,只是好奇,若尊主不愿说,此事也不必详谈。” “你连云魂雨魄草都已知晓,这点事对你而言,又算什么机密。” 如霰站起身,袍角垂下,悠悠拂过她的身侧。 “你知道我为何要入主妖都吗?” 林斐然思及妖都传言,只道:“许多人都说是尊主看不下妖王恶行,愤然出手,这才有了夜游日,但我想,尊主并非热心人。” “不错。”如霰腰身靠上窗沿,回头看她,“人行事,必有其因,必有所图,我入主妖都,斩杀妖王,并非为了他人,我想要的,是行止宫中那座藏书塔。” 见林斐然看来,他略略歪头,露出身后曦光中那座极高的塔楼。 晨风吹过,缕缕雪发扬起,点染金光,他的眉眼却匿在阴影中,神色难辨。 “你也知晓,我身患顽疾,药石难医,这才在少年时拜入琅嬛门。 转修医道,为的便是医治末病,只可惜,纵然是医祖传世的琅嬛门,也束手无策。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我心中不甘,兀自将医典楼的书籍、手札、病案全都读过,这才勉强想出缓解之法,便给自己写了张医方,下山寻药,开始游历人界。 不过这法子只管一时之用,无法根除,我便回到妖界,那时,妖王恰巧建成这座塔楼。 塔楼中放有他四处搜罗的珍宝,以及世间难觅的藏书。 我本想潜入塔楼,阅览典籍,另寻他法,却总被无故打扰,心烦之际,便索性入城与他斗法,占了这座塔楼。” 林斐然恍然大悟,不由得道:“难道尊主是想,既然人都斩了,何不登上高位,以后即便是要寻药,也有人驱使,不必只身前往?” 如霰双手抱臂,容色骄矜,却道:“是也不是,即便我不是妖尊,我今日能驱使的人,离开这个位子,我依旧能驱使。 比如荀飞飞,青竹,比如旋真、碧磬,比如依附而来的各部族,比如你。 你们都需要我,这份需求,比权力稳固。 而我之所以坐上妖尊之位,只是因为来都来了,况且行止宫日光不错,我在这里睡得很好。” 林斐然抱着衫袍,眼中有些憧憬与感慨:“尊主,我何时能像你一样自信?” 如霰半坐窗台,灿阳洒满身后,他眯眼看了看林斐然,随后起身走到她身侧,指向镜中。 他轻声道:“当你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与我们看到的你一样时——” 他伸出双指点上她的脊骨,一节一节滑下。 “你的脊背,你的目光,会自然而然扬起。” 林斐然看向镜中的自己,心中似有所动。 别人眼中的她,又是什么样子? 她将思绪收回,看向身后之人:“尊主,我们不是在说人皇的举动吗,怎么又牵到我身上?他们之后或许会有所动,我们是静观其变,还是率先下手?” 如霰并未回答,只问她:“若是你,你打算如何?”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将真实想法说出:“如果是我,此时明暗有别,静观其变会更好。” 如霰不置可否,随意道:“那就按你说的办。” 见林斐然神色微变,他有些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看我?你说的很对。更何况,有的人愿意向我通风报信,心诚至此,我又岂能再作怀疑?” 林斐然自然无话可说。 她没想到,自己空手而来,满载而归,昨晚忧虑之事被轻易化去,眼下,她仿佛只要专注明日的夜游便好。 只是,她并未将狐族一事告知如霰。 一来,消息真伪不明,若是贸然出口,有挑拨离间之嫌。 二来,若狐族与她有渊源,那么秋瞳早在三清山时便对她下手,但她没有。既无渊源,愿意对她这样一个小人物花费精力的,大抵是之前动过手的那几位。 就如她方才所言,一明一暗,唯有静观其变。 她带着衣衫走出,心中不由得感慨,当真是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面对。 行至屋脊之上,她与荀飞飞擦肩而过,二人互望颔首,随后相反离去。 荀飞飞要去见如霰,但绝不是去他的房中,而是中心处的大殿。 步入殿中,日光大盛,八阶玉台之上,那人倚着扶手,目色半阖。 方才选衣时有多神采奕奕,此时便有多无精打采。 不过荀飞飞全然不晓,只俯身汇报近日所闻。 “尊主,先前的寻人之事,此时有了些许眉目,盖因昨日林斐然给了我一张画像——” 他抬眸看了一眼,暗叹巧合诸多。 先前尊主给了他一张画像,让他派人询查此人身份,但他万万没想到,所寻之人便是林斐然的母亲。 “画中人是她的母亲,据她所言,她母亲恰巧是江南城金陵渡人,我义母或许知晓,便给她传信一封,请她辨认,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如霰问道:“她怎么会将画像给你?” 荀飞飞解释道:“她昨日与我学舞,觉得颇有其母风采,便开口询问,后来又与我在家中详谈,这才寄回一张更为详尽的小像。” 玉座之人这才掀起眼皮,一字一句重复:“在你家中?何时?” “……昨夜。” “唔——” 如霰沉吟片刻,原来昨晚不来烦他,是有事到别处去了。 “你向来喜欢独居,不爱留人在家中,更遑论详谈,昨夜发生何事?” 荀飞飞微怔,如霰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本以为不会多问,却没想到这次会刨根问底。 尊主既然问了,他自不可能胡说,但也不会将林斐然的私事四处宣扬,便只简单解释,点到为止。 “昨夜撞上她的同门故人,那人心性古怪,我怕他过多纠缠,做出极端之事,便将林斐然带走,暂避风头。” 如霰显然不打算简单听闻,他微微坐正,凉声问道:“哪个故人?为何纠缠?” 不得不说,他十分会抓重点。 荀飞飞不可对他撒谎,又怕泄露更多,只能更加言简意赅。 “道和宫弟子卫常在,二人因往日婚约纠缠。” 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余如霰时不时轻敲扶手的声响。 荀飞飞忽然想,他近日应当去算一卦,择一吉日再出门。 * 另一厢,同处妖都中的秋瞳走出房门,踌躇许久,还是上前叩响卫常在的门扉。 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与往日无异的清冷容颜,仿佛昨晚那个莫名失魂之人不是他。 看来是经过一晚好眠,心中愁绪散去许多。 卫常在虽然少言,但其实在心郁之时,会更喜欢睡觉自愈,前世秋瞳都会在他睡醒后才与他交谈,开解心结。 “你好些了吗?”秋瞳问道。 卫常在颔首,一双点漆似的乌眸注视着她,凤清之目,很容易将人引进其中。 “无碍,我已勘破迷障。你此时来寻我,是你家中之事有了眉目?” 秋瞳面色微红,她摇摇头,指向客栈外的街市。 外间张灯结彩,比往日热闹许多,又有各色锦绣点缀,馥郁芬芳,来往的妖族人也面带喜色,一派祥和欢欣。 “夜游日中,坊市大开,妖都会有许多奇珍异宝兜售,晚间还有云车游行,你难得来妖界,要不要与我一同去逛一逛?” 出乎意料的,卫常在点了头:“好。只是我今日要去完成师尊交代之事,只能晚间或是明日再去游逛。” 秋瞳心中窃喜,背在身后的手也轻快地跳点起来。 “无事,你先去做,待会儿我也要与我姐姐联系,我们晚间去逛坊市,明日再看游行!” “好。”他仍旧是这个回答。 四目相对时,卫常在静静看向自己,她在那墨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渐渐的,他倾身下来,于是秋瞳听到一阵极为急切的鼓点,砰然之间,面上燎过一片热意。 “怎么了?” 卫常在微微歪头,忽然开口道:“我听见你心跳极快,是开心么?” 他仍旧记得林斐然的那番话。 见到心悦之人,是会不自主开心的。 他起初见到秋瞳时便有这样的感受,见到林斐然时亦然,他过往从未深思,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要探寻些什么。 虽然他现在看到秋瞳,心中已无半分波澜。 心思蓦然被戳破,秋瞳虽然有些紧张,但她并未否认。 她想,她重来一世,便是要阻止卫常在走入天人五衰的结局,如今剑骨一事已经解决,他日后不必再为此愧疚,困局已解。 余下的,便是早日与他心神相通,重回过往。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确然是开心的……” 卫常在又问:“是什么样的开心?” “就像……有烟花在心底炸开,一簇又一簇。” 秋瞳纵然大胆,却也无法继续剖白,她飞快看了卫常在一眼,连声说了句:“这鸳鸯环只能暂解一日,余下时间不多,记得早些回来,不然它便会将我们强行绑在一处!” 言罢,她埋头冲入房中,只留卫常在一人站在走廊。 烟花炸开? 对他而言,仍旧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说法。 卫常在收回目光,取出万象罗盘,走入街市人流中。 张春和此行要他做的事十分奇怪,竟然是在妖都中寻出几棵瀑杨柳,在其枝条上刻下符文。 只是师尊行事向来奇特,他早已见怪不怪,也早已学会不多过问。 不论有多古怪,也与他无关。 妖都不小,瀑杨柳处处都有,那如镜面一般的叶片叮当作响,映照着来往行人的神情。 他在万象罗盘的指引下寻出特定方位的树,随后跃上枝头,用一柄篆刻有符文的木锥刺入枝干,一笔一画地刻出奇诡符文。 符文共有九道,便意味着要寻出九株,他从中午寻至傍晚,终于刻到了第八道符文,正是用心之时,他忽然听到一道难掩的轻笑。 倒是有些熟悉。 卫常在抬眼看去,恰巧隔着一条玉带溪,见到了对街游玩的一男一女。 他甚少记下不相干的人,但这两人他却颇有印象。 一个叫橙花,一个叫齐晨。 这是一对修士与凡人组成的道侣,他们的结合甚至比普通修士还要短暂,不论期间是否有病痛,约莫几十年后,注定要天人两隔。 如此转瞬即逝,若是他,定然要为这叫橙花的凡女换脉,以求恒久。 换脉乃是禁术,施用者十不存一,他曾在十八卷禁书上见过,齐晨境界深不可测,修行至此,绝不可能没有耳闻。 但他没用,只由她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这难道也是爱? 那二人在挑选纸灯,橙花面上喜意极盛,齐晨也噙着淡笑,虽不浓烈,但眉宇间的柔和却不似作假。 二人之间,好似一缕风也插不进去。 卫常在跪坐枝叶间,遥遥看着,折射的光点落到那张清冷的面容上,烙下几块斑驳。 不知怎的,他突然忆起当年与林斐然去到洛阳城参加花朝节,他们也是这样挑选宫灯。 那时候,唯有与他一起下山时,她的面上才会露出几分过往的鲜活。 洛阳城的宫灯造得十分精巧,若是花灯,便只有牡丹,但若是动物,便能叫人挑花眼。 他没有偏爱之物,只随手挑了一只静然的鱼,林斐然面上不显,但游移的目光,轻咬的下唇,都昭示着她选得如何认真。 林斐然是喜欢抿唇的。 她不喜争端,故而在不愿辩驳时便会抿唇不语。 抿得多,就成了轻咬下唇,但她只在开心时如此。 挑来选去,她择了一只尾羽极长的凤凰,随后提着灯柄,将它搭在手臂上,凤首高昂,翎羽铺了她半身。 她转头看他,目光雀跃,似有火焰在其中跳动。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威风?” 她轻声开口,仿佛怕人听见,又来嘲她自不量力。 那时候,在他还未曾知晓涩然为何时,便已率先体味到这样的情绪。 他知道,她很想进境。 可他无力相助。 无力一词,也是从林斐然身上体味出的。 他不懂安慰,只能点头:“的确很威风。” 这样的威风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藏在她望向宫灯的目光里,不敢高声语,又很快被喧闹冲散。 他看着那只凤鸟,下意识托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慢慢,会有这一日的。” 但“这一日”到底是哪一日,他们都闭口不言,那或许是不会到来的一日。 恍惚间,手下一花,收尾的最后一个字符文被刻长半寸。 这些符文他从未见过,只是张春和叫他背下,于符文而言,只需形对,长寸许短寸许,并无大碍,他便没有再返工,而是跃下瀑杨柳,远远跟在橙花二人身后。 道侣如何。 道侣可以牵手并肩而行,道侣可以肆意拥揽,道侣可以时时待在一处。 明明有一张四方桌,二人却偏要挤在一处,但甘之如饴。 明明街道宽阔,二人却偏要牵在一处,低声细语。 这些,他都与林斐然做过,因为他们有婚约在手,是即将结成的道侣。 但如今婚约不再,这样的羁绊便彻底断开。 等到那个凡女命终之时,便是二人分开之日。 终究还是脆弱。 卫常在停下脚步,不再跟随。 鸳鸯环只能短暂解开一日,日暮时分,卫常在与秋瞳便在灵线的牵引下猛然靠近,撞在一处。 秋瞳的确被撞得呼痛,但心里不可自抑地漫上欣喜。 她轻咬下唇,抬眼看向卫常在,明媚的面上染出几分薄红。 “今夜……我们怕是只能待在一处。” 卫常在静静看她,目光坦然:“不必担忧,我夜间都在打坐修行,不会做出格之事。” 秋瞳垂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二人先去逛了一遍坊市,奇珍异宝不少,却也价格不菲,两人虽不缺钱,但兴致不高,挑挑拣拣下也没选出几样。 卫常在倒是买了一枚凤凰钮,秋瞳偷看许久,他都没有送出之意,只若有所思把玩过后,收入芥子袋中, 恰在此时,街市中传来一声鸣啼,人群更加喧哗躁动,就连贩卖珍宝的修士也昂首看去。 长街尽头,一辆云车缓缓驶来,车前是一只碧眼金睛兽,天马大小,神圣凛然,周遭修士立即退避三步,生怕与其冲撞。 其后云车更是奢靡,尤其是车架旁的两轮,并非普通车轮,而是浅淡的云雾环绕,远远看去,如同腾行在云雾中。 离得近了,才见车辕上站着一个短尾栗发少年,身姿劲瘦,露出半枚虎牙,乖巧中又带着几分俊秀。 卫常在静静打量,便听得身旁妖族人大声问道。 “旋真大人,今年替作护法游行之人还是你吗?” 卫常在的视线落到云车内,透过飘扬的轻纱,只隐隐窥得其间塑像轮廓。 旋真望向此处,拍了拍碧海金睛兽的头颅,朗声道:“今年换了新人呐!她之前未曾做过,诸位可要多多捧场!” 有人疑惑出声,问道:“难道是那位人族使臣?” 旋真笑而不语,只架着云车向城门赶去。 一旁人道:“这还有何疑问,新人不就她一个?看来传言非虚,这个人族当真得宠,第一年便架上了云车,以往是天马领路,今年都成了碧眼金睛兽!” “了不得,这护法可不是谁都做得。她以后出来巡街,我多巴结巴结,她爱吃我家包子,我送她几屉!” “几屉是不是有些夸张?” “一看你就初来乍到,那位使臣的食量……不多说,吃了我家几月的包子,我如今都有钱买下了旁侧铺面了!” 秋瞳:“……” 她转头看去,却见卫常在正望向那辆云车,目光怔然—— 作者有话说:两个人终于知道自己的情敌是谁了(X) ps:好想写勇者斗恶龙救公主的小剧场,但是之前章节氛围都很紧张,不适合插到作话里,就没写,但现在2.9w收藏了,准备码一个庆祝一下,到时候放到作话里 第130章 夜游日(八)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慢慢…… 妖界部族散落, 节日盛典向来是族内同庆,鲜有互通。 在罕见共襄的年节中,唯有办在妖都兰城的夜游日最为热闹、盛大。 因为在妖界, 只有妖都最为和平。 夜游日当天,天际虹光四显, 不少妖族人终于乘着法器赶到,满目欣喜地入城。 妖族老人更爱清修, 不爱凑热闹, 故而放眼望去,街市中大多都是少年少女,或是带着孩子到此游玩的夫妇, 热闹非凡。 妖都中央, 一条玉带溪蜿蜒而过,瀑杨柳哗哗作响。 堤岸两旁, 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美食连排, 亦有不少蒙面商贩倚靠溪湖围栏, 兜售奇珍异宝。 沿着溪湖围栏, 正有不少轻羽卫在摆设九枝莲灯。 旋真与碧磬不必坐驾云车,便带人在东西两城巡街,维护安定。 妖都城墙之上,平安正举杯独饮。 在她身侧,一面绘有古朴云雷纹的包银鼓凛然而立,约莫一人高。 击响第一下,便是子夜,夜游日启,击响第二下, 便是午时,一切就绪,击响第三下,便是申时,云车入城,夺妖王首级。 而今年被选做妖王,阻拦云车前行的便是青竹。 他此时尚在行止宫中与荀飞飞商议,被选出扮作妖王下属的妖族人便在街上闲逛游玩,摩拳擦掌,准备在云车游行之时大展拳脚。 至于游行的主角林斐然,她尚在行止宫中练入阵舞。 入阵舞倒是不难,只是—— 她看向旁侧蹲的碧眼金睛兽,如此威风的模样,此时却半趴在一旁,低声呜咽,十分乖巧。 原本驾车巡游的该是天马,但如霰说他当年闯入妖都,驾驭的其实是碧眼金睛兽,入主行止宫后,这只金睛兽便被他放去看守宝库,甚少出门。 以前的碧眼金睛兽是夯货假扮,只是游行太累,扮过那一次后,它说什么也不愿再参与。 今日这只,是货真价实的碧眼金睛兽。 状似虎豹,碧眼金瞳,口吐烈焰,一掌能将山石崩碎。 林斐然初见时,它正是一副桀骜难驯的模样,巨大的身子立坐在宝库门前,高如山岳,口鼻中粗气喷出,吹得人衣角翻飞,随即起身绕着她转了两圈,露出可怖獠牙。 只是还未来得及怒吼恐吓,便被如霰抬手扇了一掌,凶狠的眼神顿时清澈起来。 彼时的林斐然:“……” 好脆的声响。 她侧目看去,如霰似笑非笑地甩了甩手,凉声开口:“跪下。” 不可一世的碧眼金睛兽立即弓起脊背,双爪前伸,如猫伏地般,身子缩至寻常天马大小,细细呜咽一声。 这哪里是碧眼金睛兽,这分明是和夯货一样谄媚的“大猫”。 如霰略略抬手,大猫便自觉垂首,亲自将脑袋递到他掌中,任他抚摸。 撸猫之人满意扬眉,还转过头对她道:“看,虽然比你差了些,但还算乖。” 林斐然抿着唇,不敢多说一句。 为了夜间更好游行,他将碧眼金睛兽放到她的院中,好让一人一兽多加熟悉。 同它熟悉了一日,她心中越发确认,这就是一只大猫。 城中两声云雷鼓响后,林斐然换上新衣,以银月扣束上长发,垂至腰间,随后夹上耳饰。 恰在此时,阴阳鱼从她眼中跃出,于周身游动过,带来如霰的声音。 “准备好了么?” 林斐然点头:“准备好了。尊主,你这一次仍旧不参加吗?” 如霰道:“年年相同,没有参加的必要。况且,我当真到场,街市上的人反倒会觉得奇怪。” 既然是他心中所想,林斐然也没再相劝。 她理着衣襟,望向半空,奇道:“尊主,之前听你说妖界没有烟花,还以为在开玩笑,原来当真没有,今日这样热闹的节日,却也不见烟花绽空。” 如霰轻笑一声:“烟花虽不是稀奇物件,但妖界确实没有,各族都有自己的过节方式,花样不少,用不上凡人爱用的东西。” 他话中打趣,林斐然却有些感慨:“只可惜这样凡人常见的东西,你也没有看过。” “你还记得?” 如霰尾音微扬,有些讶异,原本是当初的随口之言,她竟记到此时。 “当然记得。”林斐然开口,也学着他打趣,“堂堂一界之尊,连烟花的模样都想象不出,自然叫人记忆深刻。” 游荡在周围的黑鱼猛然甩尾,撞向她额头,凉声道:“大胆。” 林斐然见好就收,待所有行头穿戴完毕,她才同如霰告别,翻身跨骑上碧眼金睛兽,向城外赶去。 赶到时,已是日暮时分,除却旋真、碧磬外,青竹也站在云车旁,笑着看她翻身而下。 碧磬双目一亮,围着打量一圈,不住感慨:“银朱相间诶,这身行头与你正好相衬!” 旋真也连连点头:“让人眼前一亮呐!” 刚一落地,便受到这样的连环夸赞,林斐然不免有些晕头转向,只顾着抿唇笑。 不好意思之余,她转头看向青竹,试图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妖王也是一起入城的吗?” 青竹穿着一身黑白玄纹袍,长发披散,面上涂抹几道彩痕,乍一看去,文雅气质全无,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惑人。 不过笑容倒是如常。 他道:“作为‘妖王’,自然应当在城中,但这是你第一次乘车游行,无论如何,我都得来看一看。” 旋真大手一挥,神色轻松道:“青竹,不要多虑,林斐然练得很是不错,不会有问题呐!” 青竹,或者说蓟常英,双眸含笑。 林斐然是何心性,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当然不担心会出问题,他只是纯粹想看一看,这毕竟也算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他不想错过。 不过其中缘由,无法言明,他只好摇头浅笑。 “就当我天生劳碌命罢,忍不住四处乱看。” 碧磬见怪不怪:“他和荀飞飞一样,什么事不亲眼看看,就无法安心。现下看到了,你觉得如何?” 青竹佯装沉吟,含笑打量林斐然,不住点头。 “我觉得很好,今年乘车游行之人,非她莫属。” “你虽是第一次,但也不必紧张,只管游行就好。途中发放鲜花或是匕首时,势必会人潮拥挤,你只管发就好,不可心软停车,也不要弯出身去,这样很容易被拉下车……” 青竹原本只是简单叮嘱几句,却忍不住越说越多,事无巨细,生怕她在游行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停停停!”碧磬挥了挥两人间的空气,“林斐然已然十九,又不是八岁孩童,哪有这么多要注意的,况且就凭她的力气,也该是她将人拉上车,你就不要操心,安心当被打的‘妖王’罢!” 青竹一怔,眸光微动,随后佯作叹息:“十九很大么?你们都是少年人,多加叮嘱并无不妥。” 碧磬立即上前:“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快归位,城中不少人还等着你呢!” 青竹无奈,但还是这般被碧磬劝回,临走时还对林斐然说了一句:“入秋了,若是有些冷,可以到车中避寒。” 林斐然失笑,只能点头纳下这份关怀。 旋真惊讶:“碧磬,你竟然就这么把他劝走了?” 碧磬双手叉腰,不无感慨:“无他,唯手熟尔。有时候我觉得青竹与我族老很像,就是那种活过许久之人,一切看淡,但还是忍不住溢出一些关怀的感觉,这种时候,只要顺着就好。” 旋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林斐然看了看青竹的背影,收回视线,望向云车。 碧眼金睛兽已经十分自觉地套上绳索,蹲坐原地甩尾。 在它身后的云车内,鲛纱清扬,暮紫夜色中,浅淡蒙白的珠光隐隐从中扩散,勾勒出其间塑像轮廓,颇有若隐若现的朦胧之感。 “真好看呐。”身旁传来一声感叹,正是旋真的声音,“这座玉像虽然没能雕出尊主的容貌,但身形极像,每次看都让人惊叹。” 林斐然心中那抹好奇又被勾起。 “听闻玉像容貌只是草草雕过,你们有没有看过?当真不像吗?” 旋真摇头:“我没有见过,但据传是不像的。” 碧磬却反对:“我曾经看过,这座玉像是交由我们落玉城的大匠雕砌,虽不大像,但却别有一番模糊之美。” 二人言语完全不同,林斐然更加好奇。 碧磬、旋真要维护安定,不多一会儿,两人便一同离去,于是城外只剩林斐然与一只舔毛的碧眼金睛兽。 周遭顿时寂静下来,高耸的城墙在暮色中仿佛不可攀越,林斐然站在车辕上,不由得想,当年如霰一个人站在城外时,会是什么心境,又在想些什么? 想来是不怕的。 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恐惧。 林斐然回身看向车帘,帘后珠光漫漫,玉像不动如山。 没人说过它不可直视。 就悄悄看一眼? 心中松动之时,她抿起唇,抬手掀开纱帘,探身进去。 车内铺有不少锦绣花团与匕首,那是途中妖族人祈福时需要分发的,玉像就端坐其中。 织出的雪发纤毫毕现,白袍金饰夺目,玉色莹润,与初见时无异,只是他的面上仍旧覆着那层轻纱。 林斐然伸出手,刚要揭下,便听得城墙上击响第三声鼓。 是时候入城了。 她无声轻叹,将手收回,抽身站到车辕上,此时夜幕初临,城门外只有点点星光落下。 碧眼金睛兽似乎忆起从前,蓦地起身长啸,城门骤开! 妖都兰城内亦是黑沉一片,只是站在街道两旁的妖族人执着各式宫灯,映出微光。 碧眼金睛兽起步前行,云车在后浮荡,行至城门入口处,它停下脚步,周身微颤,忽然间,一道赤金火焰自它口中喷出,霎时点亮夜色,照明林斐然的神容。 身穿银朱长袍的少女高立车头,面容深静,眸光澈然,身骨极好,如一柄风雪间刺出的利剑,却又自有回旋之地。 而那被吐出的赤金火,看似霸道,骇得众人退避数步,实则并未伤人,只是极为准确地落在最近的两盏九枝莲灯上,随后如同星火燎原一般,顺着一根无形的灵线,逐次点燃每一盏莲灯。 城中渐渐明亮起来,灯上燃起融金般的色彩,灼灼不灭! 又听得几声鼓响,林斐然伸出双手,跳起那支练过不知几遍的入阵舞。 这支舞并不柔婉,反倒有些像剑招连式,刚柔并济,悦目之时不乏凛然之意,如锐利的秋叶散落枝头,尽显肃杀。 她身上佩着的银饰轻响 ,腰封上垂下的绦带翩然而动,银朱裙袍映着赤金火光,金银交织,俱都落入她那双浅淡而认真的乌眸中。 若说如霰入城之时心境为何,想来也有几分显露的寒意。 城中妖族人静静看着,被这股凛然之意带入其中,竟无一人低语。 人群里,一双如冰似雪的乌眸望向城门处,仿佛夜幕下,阔城中,除却眼前之人外,再无其他存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慢慢。 而此方世界,唯有他与她。 与此同时,被选做妖王仆从的妖族人也躁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能上前一战。 青竹站在一群人前方,并未动作,他也只是看向城门处,笑容柔和。 秋瞳看向林斐然,双目微亮,心中感慨,听到这群人的躁动,便转头扫过一眼,本是不经意一瞥,目光却蓦然顿住。 正有一人混在仆从中,低垂眉眼,面上绘着花哨的纹路,跟着其他人走来走去,动作神情都挑不出错处,但她仍旧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姐姐,青瑶。 他们何时混入的! 秋瞳神色一紧,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心中暗恼,她早该想到的! 大姐姐说她已入妖都,却一直没有动作,想必是听到林斐然做护法的风声,是以静心等待这个绝佳的时机。 此时人头攒动,又十分热闹,他们借着仆从身份上前斗法,并不会令人起疑,届时若是得手,扰起惊乱,他们也可趁机脱身! 夜游日寓意重大,林斐然做了护法,若是中途发生意外,出了事端,妖尊是否会降罪于她? 秋瞳心间再度纠结起来。 这厢,林斐然仍在动作,眼前莲灯一盏盏亮起,终于亮至行至宫前,而这支舞也终于收尾。 城墙上的云雷鼓咚然响起,碧眼金睛兽长啸一声,云车缓缓前行。 林斐然立在前方,轻风拂动衣角,夜游开始!—— 作者有话说:如霰有没有看到呢…… ps:明天周末,可以多写点 130-135 第131章 夜游日(九) 火树银花(2.9w加更…… 街巷四阔, 莲灯灼灼,玉溪潺潺。 碧眼金睛兽昂首前行,路过哗然的瀑杨柳, 如镜般的叶面映着赤金火,于夜幕中不断闪烁明灭。 街巷旁的妖族人提着八角灯, 缓缓随车而行,俱都望向那抹身影。 如一柄夜中银剑, 不弯不折, 兀自矗立在云车之上,其身、其神并不显锋锐,甚至可以说圆融, 但一眼看去时, 仍能轻易感到一种出鞘般的隐光,叫人无法将视线游离。 无他, 妖族从未出过这样的少年人。 如剑一般,唯有人族可出。 云车缓缓向行止宫驶去, 车架旁, 一个被拥在怀中女童愣愣看去, 重重火光之下,人族使臣面上也被染上一点别样的颜色。 忽然间,她似是有所察觉,向自己看来,莞尔一笑,静润的瞳孔中有火光跃动。 女童也抿唇一笑,面色微红,又好奇地向车内看去。 不止是她,第一次来参加夜游日的妖族少年都在探头张望, 想要看看这位甚少于人前出现的妖尊真容。 只可惜轻纱之下,珠光莹莹,仍旧只是一个轮廓。 与初来乍到之人不同,来过多次的妖族人要么在看林斐然,要么在看碧眼金睛兽。 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如霰不会出现。 当年他孤身闯入妖都时,除了这只碧眼金睛兽外,便只携着一柄碧色长枪。 林斐然双手微动,原本靠于车壁的长枪便持在手中。 虽然与剑法相较,她的枪术要浅显许多,但这种时候也可算一观。 一时间罡风阵阵,道道寒影划出,令人惊呼。 舞枪之时,林斐然的视线也从人群中扫过,看到不少熟悉之人。 橙花与齐晨望向她,面容带笑,手捧花束,打铁的张思我独自坐上房檐,摸着不知何处蹿出的野猫,若有所思。 忽然间,她对上一双清冷的眼,于是眸光微顿。 在他身侧,正立着一个样貌明媚的少女,林斐然并不陌生,那是秋瞳。 她也看着自己,只是神色十分纠结,黛眉拧在一处,唇瓣紧抿,与自己对上视线后,先是慌乱地移开,又很快转回。 她抿起的唇微松,无声对自己说了两字,随后举起那只束有鸳鸯环的手,将卫常在一同拖起,悄然点了点前方。 鸳鸯环将二人紧紧束在一处,如同他们的命运一般,难以分离。 林斐然的视线只落了一瞬,随后收回,看向秋瞳指向的前方。 那里,早已做好装扮的妖王仆从正蓄势待发,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秋瞳方才口中所说的,正是小心二字。 于是她目光微凝,长枪舞动间,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 今夜来人众多,妖族又都是修士,若是引起动乱,场面绝非寻常人能控住。 方才散开的神思尽数收回,目光也从卫常在、秋瞳二人身上撤离,不再看向那处。 卫常在双唇微抿,看向自己被连带着举起的手,无声望向秋瞳。 她讪笑两声,顺手拨弄头发,解释道:“一时忘了你我相连,这才用上这只手。” 卫常在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思索片刻,略略摇头,又再度看向云车,清声道:“车要走了。” 他立即动身,先于人群向前挪去,一直跟在车辕附近,不近不远,默然看向车上之人。 好像再不快些,便会被人群冲散,再也追不上。 城墙之上,平安抱臂观望,在她身侧,一只黑白相间的糯米团正举着鼓槌,击打出游城鼓点。 行至中途,响彻妖都的鼓声忽然急促起来,以青竹为首的妖王及其仆从也纵身跃出,他们驱散过人群后,快步拦至车前。 这便是夜游日的重头戏,妖王伏诛。 往年,妖王仆从俱是从妖都中人擢选,而为首的妖王则是由荀飞飞几人轮流担任,今年也不例外。 作为妖王的青竹远远站在后方,与她含笑对视。 而扮作仆从的妖族人,约莫有二十来个,面绘彩纹,容貌难辨,女子着一身轻纱软裙,男子则只着一件紧身锦衣,下身却十分花哨,如此赤膊袒腿,十分坦荡,颇具妖族特色。 妖都中响起轻快的鞭鼓声,云车前行,其中一个妖族人举起环首刀,顿时跃至车边,同林斐然比刀斗法。 林斐然原本警惕,但对过几招便松下心来,这人并无可疑之处。 二人心中都知晓,这斗法算不得真,比试一番,点到为止便好。 于是枪如小蛟,刀似断石,你来我往间灵光乍现,法诀齐出,并非不精彩,众人也看得津津有味,但谁都知道这是作秀,心中便少了几许紧迫,多了几分惫懒的松缓。 “难道要一个个打?何时才能发下祝福器物?”有人不耐。 “那得行至中雀街,再走上两刻钟便好,不过我倒是爱看,这个人族身法不错。” “确实不错,但要是打得再激烈些,定然更好看!” 过了大约十来招,那绘满彩纹的妖族人佯装打退,捂着腰腹快速退至青竹身后,又没事人一般看来。 周遭鼓声不绝,下一波人再度跃出,但此时已有人神色涣散,注意力早已转到别处,无暇顾及。 这次足足有五人,动作齐整,身手不凡。 落地的瞬间,他们便自发连成一个五行法阵,手中长剑刹那间一同挥出,几乎未给林斐然时间反应,一道极其爆烈的灵力便向她奔涌而去! 距离如此之短,又来得突然,周遭妖族人离得不远,她不可闪开,只能生生接下,但右手结印再快,却终究慢上一瞬。 正当她准备硬扛时,另一道金光却突然撞出,将这袭来的力道崩散,震出一声滚雷般的闷响,响声甚至盖过漫天的鼓音,敲得人耳膜嗡鸣! 那摆好阵的五人霎时被震退数步,面如金纸,旁侧观望的妖族百姓更是连连后退,街道顿时宽阔起来。 一片哗然中,镶金包玉、嵌丝螺钿的云车轰然一震,垂扬而下的鲛纱尽数裂开,散作片片,如轻絮一般遁入夜空。 于是车中那座玉像便显露人前,十分安静。 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蒙纱仍在,玉像并无破损。 她转头看向车前之人,目光渐渐安静下来。 看来,这就是秋瞳要她小心的人。 人群中骤然发出一声欢呼,众人神色渐渐兴奋起来,妖族人向来好斗,只以为这是林斐然等人的刻意安排,他们从未想过,会有人胆大到在夜游日闹事。 那被震退的五人再度卷土重来,在他们设阵之时,林斐然也并未等待。 她先看向旋真、碧磬二人,悄然摇头,示意不必闹大,惹得众人恐慌,随后将长枪放回车中,右手再度结印。 那五人以身为阵,足踏金木水火土五方,灵力涌动之处,正是阵眼,而所谓阵眼,便在她所处的云车之下。 正是有这五行阵的加持,他们合并出的一剑才有如此威力。 云车游行几乎停滞此处,碧眼金睛兽察觉到异样,已然有些躁动,足爪磨地,擦出骇人的金戈之音。 林斐然右腿踏上金睛兽脊背,左手下压,安抚它的头顶,双腿如此呈弓步,腰背微微伏低,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眼神却是紧紧盯着前方。 “就要这样对峙!”有人欢呼出声,“当年妖尊斩杀妖王,想必也是这样紧张,绝非像方才那般过家家!” 周围人不明缘由,便也没将这凝重的氛围放在眼中,反倒十分享受这样弓弦紧绷一般的快感。 林斐然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结阵而成的五人。 他们并不明白方才那道金光从何而来,心中忌惮,出手更是稳重许多。 一人持木剑从阵中踏出,术法大动,四周的木枝与瀑杨柳立即簌簌而动,从枝头脱落,旋即化作一枚枚锋锐的利片,将林斐然包围其中。 在那人持剑而来的瞬间,林斐然右手微抬,一道如月华般的光芒从行止宫处飞来,自夜幕中闪过,带起一阵锐利的疾风,在众人还未看清之时,稳稳落入林斐然手中。 那是一柄极长的剑,竖直时几乎与她肩膀同高,刃如镜面,有几枝缠纹。 又听得哗然一声,只见她身后的云车上空,一柄洒金红伞撑开,又缓缓旋转降落,斜斜搭在那玉像颈侧。 红白交映,尤为夺目。 “这是她从朝圣谷中取出的宝物!” 早有人听闻林斐然之事,将这金澜剑认出。 “想不到今日能在夜游日上见到,光看一眼,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朝圣谷的灵物,在妖界向来有价无市,今日能够这般观赏,众人自是不愿错过。 木剑出,落叶至,寒剑来——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在众人感慨之时,林斐然已与那人对上。 因有五行阵,木剑中自带一股天然灵蕴,金澜剑扫过之时,还未与之碰触,便被木剑上生出的灵藤勾缠,难以动作。 那人见状冷笑,另一只手捻诀而来,直冲面门! 林斐然立即仰身避过,双腿微分踏回车辕处,手腕一转,金澜剑变换作单刃长刀,顺势一斩,灵藤立断,劈出的长刀横亘而过,锋刃破开他的法诀,刀尖刺破这人前胸与手臂,洒出一道殷红血色! 这人面色更白,立即急急后退,如利刃般的叶面霎时包围而来,密不透风! 就在众人提心吊胆惊呼之时,四面八方攻击而来的叶片霎时停滞在她身侧,如同陷入某种无形胶质般,再难寸进分毫。 四周妖族人登时屏息,仰头看去。 那把红伞不知何时落到林斐然头顶,显然是它的功劳。 “不愧是出自朝圣谷之物,果真是天生灵宝!”有人不由得艳羡。 林斐然却无心听闻,袭击而来的叶片被控制住的瞬间,她足下雷光乍起,几乎与持木剑之人同时到达五行阵,还顺手挽过一个剑花,那五人面色终于大变,纷纷退散! 此举正中下怀,面对这样的法阵,她向来是逐个击破! 剑柄一转,直击那木剑之人胸膛,他本就受伤,被这样猛然一击,顿时飞出数米,一口鲜血喷出。 “好!”这样的艳色并未让妖族人惧怕,反倒让他们热血沸腾。 林斐然将人击出后,以身代位,立在巽木一方,攻向艮土一位,那人持土剑,却被木方相克,威力顿时大减,再加上剑法不如她,一时左支右绌,显得有些狼狈。 经过朝圣谷一行,林斐然此时已不会留手,寻得时机,金澜剑便直向肋下而去,一往无前般,将那人腹部洞穿。 长腿跨过艮土位,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她的剑已然倒转向坎水位,这一招正像回马枪,叫人防不胜防! 那人手中水剑原本粼粼,被这一招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护在身前,只可惜水剑无形,无法遮蔽,蓦然被她穿剑而过,正中胸膛! 一道不可小觑的五行阵,却被她在几息间连破三人,正因为太过行云流水,反倒像是提前演练过一般,在场竟无一人怀疑。 林斐然还想攻向第四位,脊背处忽然闪过一抹寒意,耳边听得几道风声,她立即捻诀,下一刻便闪现至金澜伞下。 就在她方才所站之处,几柄匕首深深钉下,寒意森然,青石上都裂开蛛纹,凝出玄色坚冰! 但一切并未结束,就在她落回车辕时,仍有一柄薄刃追随而来,同时以一道极强的灵力破开金澜伞禁制。 她是金澜剑主,剑主与剑息息相关,她如今境界不算高,金澜伞能抵御的伤害自然有限。 由此可知,此人境界远在她之上。 霎时间,一道身影覆至身前,长指微捻,立即挟住这把森然的薄刃,刃上坚冰凝出,又被他握碎其间! 林斐然看着来人,有些诧异,随后低声道:“青竹,你此时是妖王,截刃做什么?” 青竹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演戏事小,生死事大。” 随后他转身看向对面,朗声道:“我身为妖王,虽然荒淫无道,恬不知耻,但尚存一些斗法的风骨,暗箭伤人之事,我绝不屑做,这是何人所为?” 众人都知晓他的身份,见他一脸笑颜说出这话,一时无言。 蠢蠢欲动的妖王仆从中,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一个面绘花纹,发编细辫,满口鲨齿的人从人群中走。 青竹双眼微眯,只道:“我怎么不记得,仆从中有你这号人物。” 不只是他,仔细看去,就连方才行阵的那五人,以及小半“仆从”,都已不是他原先点过的人。 看来来年不能再让人绘面。 那人只打量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放到林斐然身上:“谁知道,或许是你贵人多忘事,如今该轮到我会一会这位使臣了!” 青竹思忖一瞬,回身对林斐然道:“不必忧虑,只管动手就是。” 说完,他竟回到原位,只远远看向此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林斐然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就在这时,那满口鲨齿之人已然动手。 他将身上的玄衣揭开,露出满身叮当响的匕首,与此同时,还有一女子从中走出,她手持双剑,面上花纹繁复,根本认不出来人是谁。 但远在旁侧的秋瞳却一眼将其认出,这就是青瑶。 只是她为了遮掩身份,将惯用的双锏换成双剑,但威力想来不会弱。 来人是青瑶,那扎着发辫之人自然是随行的赤牙。 两方对峙,林斐然静静看着,手中剑尖触地,周身忽然沉寂下来。 气氛变化太大,不仅是他们未开口,就连四周观战的人都不由自主沉默下来,不敢惊扰接下来这精彩一战。 只见林斐然忽然抬手,金澜伞立即旋转升空,她足下雷光再起,直冲而去,对面的女子也骤然拔出双剑,双手交叉,竟在瞬间挡住林斐然的奇袭! 不过林斐然力道不小,即便交叉的双剑挡住金澜的攻势,青瑶却仍旧被击退数步。 剑到底不是她惯用武器,再加上心中尚存疑虑,她出手便犹豫起来,林斐然察觉到她的迟缓,目光从她面上扫过,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纵然脸上花纹繁杂,但双目并无遮掩,如此近距离看去,这双眼睛像极了秋瞳。 既然是狐族前来动手,此人或许是秋瞳亲眷,且其动手又如此犹疑…… 林斐然眸光一转,手中金澜剑继续压下,随后一掌将她拍出,只回身对付那鲨齿之人。 几乎在两人对剑后的瞬间,一道寒芒从后方袭来,林斐然弯身避过,手腕一转,极长的金澜剑竟在后背处将匕首拦下,又在刃边转过几圈,原样射回! 赤牙旋身接过,指间挟着匕首,忽然伸出长舌慢慢舔舐,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斐然。 今日如此大动干戈,自然要一击毙命,不可能再给她回转的余地! 他侧目看向青瑶,缓声道:“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言罢,赤牙身上挂满的匕首忽然下坠,零落悬浮在他身侧,随他一起猛然攻去。 匕首刃尖如寒芒,如此铺就展开,恰似星罗棋布,又如同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地像林斐然攻去! 在众人的惊呼中,林斐然后撤半步,提剑相对,金澜剑虽长,在她手中却无比灵活,将寸长寸强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锋刃、刃面、剑柄、乃至于剑尖,每一处都足以回击一柄匕首,再用上流风剑法,如此对阵并不算难事。 但奇怪的是,每击回一柄匕首,它便立即分作两半,再次向她袭来,不过打过一轮,原本的十余柄匕首便已裂作五十,且越分越细,越分越利,她无法顾全,眨眼间,腿上、手臂便已擦过数道伤痕。 也在这时,那持双剑的女子闯入战局,剑势显然比先前坚定、锐利得多,林斐然也不再顾及,便以快剑相对,手中或刀或剑,凭借极为巧妙的身法压她一头。 这女子显然有所察觉,于是手中灵力灌注,以剑作锏,猛然跃起后,又旋身重重落下,将林斐然击退数步。 二人的境界比自己高,硬扛不是办法,林斐然一边思索,一边打起了游击。 半空中,绯红的金澜伞在夜幕下几乎融成墨色,难以察明。 林斐然暗中操纵它四处游荡,明里却先向那女子出一剑,随后闪现至远处,躲开飞来的寒冰匕首,待金澜伞迅速移至赤牙身后时,她亦闪现其后,一剑劈下! 剑刃落下瞬间,那分裂的无数柄细小匕首顿时融合一处,形成一柄长剑,铿然接下金澜一击! 赤牙有些恼怒,他回身看去,双目渐渐泛红:“真是一条泥鳅!” 林斐然向来不是凭灵力鲁莽攻击之人,她当年卡在坐忘境太久,境界低微,但所历鏖战又多,早已习惯将周围所见之物全为自己所用,不论是消耗战,或是打游击,她简直是信手拈来。 就在赤牙接下一剑时,金澜伞已经悄无声息移至青瑶上方,林斐然与赤牙拼过,立即收手,下一瞬又到青瑶身后,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剑落下—— 叮当几声响,青瑶手中双剑落地,臂上瞬时渗出一道难掩的血痕! “既然并无战意,又何必动手?我若是你,便立即卖惨退出战场,留他一人。” 林斐然声如蚊呐,竟也学会了攻心之计。 “此时留手,以后若是清算,也不会连累狐族。” 青瑶立即回眸看她,目光惊讶,林斐然立即抬手给她一掌,将她击出战局,再看去时,她果然倒地不起,似是再无战力。 赤牙见状咋舌,暗骂了一声废物,又立即望向上空。 火光煜煜,原本还能窥得几丝痕迹的金澜伞,此时竟踪影全无,而林斐然也靠着这一招,如同钻地泥鳅一般,在四周各处闪现,速度极快时,便似消失一般。 那凝做一柄的长剑再度散开,分作数把匕首在他身侧悬浮,但对手无法锁定,即便数量再多,也只是徒劳。 来此之前,赤牙对林斐然其人并无了解,只觉得是个问心境的修士,三两招便能将其斩于马下。 谁知原来是个带有上品法宝的泥鳅! 若是事先做了准备,今日绝不会如此措手不及! 二人一时陷入僵局,赤牙境界虽比林斐然高,却做不到完全将她控住,手中灵器时常虚发,而林斐然也偶有受伤,虽能在他手下暂时躲逃,却做不到一直如此,这一招十分耗费灵力,她不可久拖。 如此对峙,两人拼的便是破局之法,谁能更快想出,谁便能取胜。 只是赤牙已经失去耐心,双目红到滴血,匕首越分越多,如暴风一般在场中卷起,势要林斐然无处可逃! 这一招声势极大,甚至波及到周遭参与游车的妖族人,一时间惊呼漫天,骂声阵阵。 有的人以为他在发疯,竟然伤及无辜,也有的人察觉不对,直言他是故意动手,开始动手回击。 街市中本就人潮涌动,眼下有人动手,场面立即乱作一团。 妖族人本就好战,为免事态严峻,碧磬、旋真立即带人将骚动压下,荀飞飞出手拦住乱飞的灵光,以免伤及无辜,几人一时难以抽身顾及其他。 战局中,匕首如织,林斐然纵使闪身再快,也无法完全避开。 她看向周遭混乱失控的人群,抱头躲避的少年人,以及埋首肩上的孩童,双唇微抿。 不论是为他们,还是为如霰的夜游日,此时都必须想出解决之法! 自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灵力流失也越来越快,她紧紧盯着那些寒光匕,电光火石间,心中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甚至有心唤醒阴阳鱼。 “尊主,你还在行止宫中吗?” 片刻后,传来如霰的回答:“打架不好好打,还敢分心?” 林斐然心中了然:“原来你在看,正好,先前你赠我弟子剑的回礼,我想到了,你可要好好看着!” 言罢,不待如霰回答,她迅速移动的身形停了下来,银色身影站在莲灯下,身上带着细密伤痕,却是目光灼灼。 她旋身躲过匕首,顺势看向躁动不安的碧眼金睛兽,道:“借火一用!” 这只大猫显然没有与她培养出什么默契,只是略略歪头。 林斐然轻笑一声,也不勉强,她手中长剑不断挡过寒光匕,另一只手抬手结印,在赤牙攻上之时,将长街上莲灯中的赤金火全都吸来。 霎时间,妖都兰城蓦然暗下,只余众人手中盏盏如星的灯火还明。 原本骚乱的人群忽然安静,攻上来的赤牙从没受过这等“诡计花招”,突然陷入黑暗,一掌打空,四散的匕首也诡异地停滞一瞬。 莲灯上一簇一簇的火光,极为微小,此时正旋转着向林斐然汇去。 她再度看向碧眼金睛兽,又道:“借你的赤金火一用!” 大猫这才明了,然而在它高扬兽首,喷火吐焰之前,云车一旁蓦然惊起一声凤鸣,啼响夜空。 一只不知何处而来的火凤飞出,照明半片天际。 它先是在空中盘桓片刻,又俯身冲入旋转的匕首阵中,虽未靠近林斐然,却好像明白她心中所想一般,只身在阵中盘旋燃烧,将把把寒刃烧得通红。 林斐然眸光微动,却并未向火凤来处看去。 她潜行至碧眼金睛兽身旁,拍了拍它的头,于是一道更为明亮的赤金火焰喷出。 她纵身而去,双掌化过,将这不受控的火焰全部铺开,竟也旋出一道轨迹相同的金火之风! 赤金火绝非寻常焰火可比拟,热度极高,此时金火与寒匕同行,不出一刻,那纷飞的匕首便都变得通红,更有甚者,已然融作金水! 赤牙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久久无法回神。 他对战过强者无数,像林斐然这样的弱小之人更是不胜枚举。 他自认斗法经验十足,来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只要警惕妖尊出手,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他以为自己必赢。 但同林斐然比试的每一招,都是如此吊诡! 闪现躲避不说,打得东一锤西一棒,偏偏当真有效,令人防不胜防! 还有这神来之火—— 到底是谁在打架时会想到直接把对方武器熔化! 用的还是金睛兽的赤金火! 赤牙气得牙痒,但这赤金火绝非普通溪水可以熄灭,也非他能控制,左右无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器被赤金火融作金水。 “你想送我这个?” 耳边传来如霰的声音,听不出是何情绪。 “不是。” 林斐然摇头,又见周遭妖族人挤压吵闹起来,她弯唇一笑,旋身落到车顶。 “今日本该安稳度过,不该有太多骚乱,却受我连累,混乱至此,何其无辜。 不论是赔礼或是谢礼,我都该补上一份,不如趁此时机,借花献佛!” “如霰,想不想看烟花?” 林斐然纵身跃出,长剑在手,猛然向上一击,通红熔金般的铁水顿时在夜空炸开,散出道道灿烈光痕,如同金做的烟花一般,绽放在每个人的眼中。 骚乱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妖界第一朵烟花。 也是如霰看过的第一朵烟花。 在没见过之前,他从未想到,烟花会是如此灿烂美丽,犹如梦幻泡影,犹如火树银花,却又比之长久。 “……” 林斐然没有听到回应,只闻几声清浅的呼吸。 她再度动身,于是第二朵、第三朵……许多铁花在半空绽开,耳边传来的呼吸变得轻缓,却又好似有些急切。 某处,如霰望着这些初见之物,神容怔忡,只觉心中某处再度跃起,随后与这些铁花一般,在她剑下砰然毁灭炸开。 看过许久,他的视线下移。 林斐然在焰火间奔走,扬剑,银色身影游移其间,击出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灿烈的色彩划过她的眉眼,划过她扬起的唇角,却只留下一点清淡的影子。 那是林斐然独有的颜色。 在众人被火光引去注意时,荀飞飞抬手结印,街市暗影中无声荡起涟漪,片刻后,方才动手之人全都束缚其中,无法逃脱。 他仰头看向半空,神情放松下来。 旋真、碧磬也从未见过焰火,此时面上满是向往。 有林斐然动手在前,他们自然也按捺不住,立即加入其中,于是朵朵铁花炸开在夜空,绚烂耀目。 “这个回礼,满意吗?”她的话语中带有风声,却仍旧未能得到回答。 林斐然手挽剑花,将金澜剑送回鞘中,她含笑道:“本尊不说话,我就去问你的塑像了!” 她早就想看那玉像模样,趁着夜色正浓,借此借口,她回身落上车辕,俯身钻入车中,颇为急切地凑上前去,掀开覆纱,探入其中—— 轻纱后,她蓦然撞入一双潋滟的碧眸。 他静静看着自己,虽然肤色如玉,莹莹有光,却绝非一樽塑像! 林斐然双目圆睁,猛然退出,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那覆下的轻纱便顺势滑落,露出那张叫人一眼难忘的面容。 如霰看过她,随后望向那在半空绽开的束束铁花,眸中金光流过,他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噙笑,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冷然认真。 “这是我第一次看烟花。” 他终于开口。 “只有林斐然会把它送给我。” 他将视线转回,落到她身上,带着一种林斐然难以看懂,却又十分危险的神色,放开攥住她的手,转而抚上她的后颈,微微倾身靠近,冷香萦绕。 “——” 他轻声开口,再次叫了这个林斐然既熟悉,又不熟悉的称谓。 “你的回礼,我很喜欢。” “比库中珠宝、玉石、赤金、碧玺加在一起,都要喜欢。” “这是我收过的,最好的回礼。”—— 作者有话说:[粉心][粉心][粉心] 第132章 夜游日(十) 那是她的剑,她的伞…… 砰然一声, 铁花在夜幕绽开,映出的光彩从他垂下的雪发处划过,那是一抹转瞬即逝的金。 她此时微微低头, 眼中所见只有他的腰与腿,以及那枚无法令人忽视的金环。 颈后的手寒凉如玉, 吐息却温热,一下又一下拂过她的侧颊, 带来独特的隐秘冷香。 林斐然一时有些怔忡。 这样的举动以前也有过, 但那时是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悚然,叫她周身不自在。 眼下其实也奇怪,但却少了几分骇人, 多了些其他意味。 “这份回礼你满意就好。” 林斐然动了动肩颈, 终于趁机将心中疑问摊出:“尊主,你为什么总喜欢压人后颈?” 她曾听碧磬说过, 这是狩猎之态,但她总觉得, 对如霰而言不止于此。 耳边吐息骤然轻快, 像是在笑, 却又并未听到声音,片刻后,他在耳边回答。 “因为后颈最为脆弱。在妖族,向强者垂首袒露此处,意味着猎捕与臣服。但在我以前生长的族群中,除却臣服之外,抬手抚摸此处,还有认可、奖励、安抚、祝愿之意。” 他罕见地娓娓道出。 “你先前向我坦露伤处,神情彷徨, 我那时动手,是为了安抚,但现在,是在嘉奖你的回礼。” 林斐然心中暗道,果然如她所想,这动作另有其意。 “尊主,你不是不喜与人接触吗?难道你与你的族人其实关系不错,时常动手?” 如霰一顿,垂下的长发微晃,像是偏头看来。 “不要在这种时候,提起一些我不喜欢的人,而且,我以往从未对人如此。 但你是我手中最亮的明珠,最锋锐的宝剑,我只是忍不住……” 他只是忍不住不动手。 不论是怜爱或是欢愉,他的手总是早于他察觉前,便已落到她的后颈。 “……”林斐然沉默片刻,从如霰掌下脱出,按自己的理解问道,“忍不住要奖励一番?” 如霰目光微动,将手放下,并不否认:“你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不得不说,这个奖励实在太符合他的性情。 林斐然微微叹气,虽然她不大认可其中的臣服之意,但她想,以后留在妖界,总归是要入乡随俗的,况且自己对这番举动并不反感,与摸头无异,摸也就摸了。 她半蹲在车中,抬眼看到如霰这盘坐之姿,显然是在此已久,那之前自己偷入车内,试图揭开纱帘的举动岂不是被他尽收眼底? 还好当时没有真的动手。 她又问道:“尊主,你怎么会在云车里?我还以为你在街市某处。” 如霰拂过衣角,将那层落下的薄纱收回,闻言看向她,若有所思道:“先前同你说我不会来,怎么还会以为我在街中?”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自己抬手摸了摸后颈,掩去那点残留的凉意。 “其实……我早就猜测,你不会错过这次的夜游日,虽然不会在人前出现,但可能会独自坐在哪处屋脊观望,然后凉凉点评几句。” 如霰双手抱臂,扬眉打趣道:“为何?因为这次的护法是你?” 林斐然耳尖微红,视线游移片刻,又很快转回,以她的性子,竟然就这么点了头。 “飞花会时,你自己说的,你说我们是好友,而且还准我叫你的名字,我觉得,我们关系不错,你肯定会来看的。只是没想到,你会直接在云车中。” 如霰眼中含笑,但并不意外,反倒觉得本该如此,他笃定道:“你很信我。” 林斐然没有否认:“碧磬他们也很信任你。” 如霰笑而不语,又扬了扬手中之物,在林斐然疑惑开口的瞬间,他便将丹药投入她口中。 “方才架打得不错。” 不过几刻,她身上被划出的细小伤痕全都愈合。 林斐然不大懂药理,但却十分会吃,几乎是入口的瞬间,她便能尝出是哪种灵丹妙药。 原因无他,如霰从不干涉她与人对阵斗法,也甚少出手相帮,但很喜欢给她喂药,大多都是兼具疗伤、养脉之效,十分难得。 她在飞花会时,几乎是将这些丹药当饭吃,方才这颗,一尝便知道是白雪丹。 如霰送得顺手,她也颇有几分吃人嘴软之意,便问道:“尊主,今年夜游日如何?是不是不算无趣?” 如霰佯装沉吟,尾音略长:“还可以。” 夜游日对他而言算不得新奇,他本来也不爱凑热闹,只是荀飞飞提及夜游日时,他立即想到林斐然。 原本是觉得有意思,但在看到镜中的她时,心中陡然划过一道莫名其妙的念头。 何不前往一观?何不一道同游? 若是如此,又有哪里比云车更近? 这个位置本就是为他而设。 悄无声息入车,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故而几人在车外稚语时,他也只是无声笑过。 但没想到,林斐然竟趁四下无人,偷入车中,试图掀开纱帘。 一双静润的眼中罕见地蕴着好奇,比平日灵动许多,那一刻,他心中确实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看到她的反应。 但薄纱到底没被揭下。 她实在太守规矩,鼓声一响,便立即收回手做准备,不愿多花一刻耽误。 心中确然有些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被抹去,无他,那一段入阵舞确然吸睛。 不似寻常舞姿那般柔,但另有一种韧意。 他看了许久。 不过,他倒是没有料到,今日还有意外之喜。 他扬首看向车外:“烟花要没了。” 林斐然回头看去,铁花漫天,猝然照明黑夜:“还有不少……” “那些不是给我的。”他不急不缓道,“我要看我的烟花。” 林斐然深以为然,这本就是她的回礼,若是由旁人代劳,便当真是借花献佛了。 “尊主,你等着!” 言罢,她纵身跃出,片刻后又翻回车内,在如霰疑惑的神色中,她接过轻纱,重又覆到他头顶,将一切恢复原状,这才真的离开。 如霰:“……” 事已至此,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抬手揭开薄纱,随后足尖轻点,如清风扶柳一般跃出,落至车顶。 白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飘扬,发上轻纱微动,混于雪色长发中,隐隐含光。 这道身影本就不俗,灿金火花下,更显扎眼。 “是、是尊主!” 有人将他认出,于是高声惊呼起来,周遭妖族人纷纷侧目。 “他往年不是从不出宫吗,今年竟然真的现身此处!” “他为何参加夜游日?” “他终于不想做吉祥物了吗!” 众说纷纭,却都不入如霰的耳。 他站得高,又只仰头看向半空绽开的铁花,面容便只在瞬时的烟火中短暂露出,众人一边惊叹,一边可惜。 人群中,秋瞳也望向车顶,神色不似旁人那般惊艳,只是有些感慨。 她前世见过如霰。 彼时正值狐族之乱,贼人不远万里追杀她与卫常在,二人情急之下,只能遁入最为和平的妖都兰城避难,是以与之结识。 ……其实前后相识不过数日,或许在如霰眼中,这根本算不上结识,只是一场双方共赢的交易。 虽然认识的时日不长,秋瞳对他却极为印象深刻。 此人无论是容貌还是脾性,都是平生罕见,鲜有人能出其右。 为了求他相助,她与卫常在当时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结果不差,是以她对如霰仍旧抱有好感。 也正因如此,后来他们在两界游历,偶然听闻这位一代传奇最后的消息时,不免唏嘘感慨。 思及此,秋瞳又忆起前世的卫常在,心中猝然升起几丝惆怅。 她悄然看向身旁。 方才林斐然问碧眼金睛兽借火时,是卫常在不动声色取出先前买回的凤凰钮,投掷空中,随后才有火凤现世。 只一句话,他便知晓林斐然意欲何为,这样的默契,是他们不曾有的。 她无意识晃着手上的鸳鸯环,又暗暗为自己打气,心想时机未到,不可操之过急。 但眼神却又飘到林斐然身上。 她想,她现在看起来好快活。 快活的林斐然还在打铁花。 烧熔的红**滞于半空,银色身影一过,便有一块被长剑击起,又篷然绽开,一明一灭,火树生花。 一想到如霰在看,她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只顾着用剑,金澜伞向旁侧飘去都全然不觉。 “这便是林斐然方才用过的宝物,移过来了,不知是何触感……” 有人抬头看去,也有人跃跃欲试,但在有人出手前,一道淡蓝的身影率先跃起,将金澜伞接过。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这人面容被红伞遮去大半,并不清晰,伞后只露出一双淬冷而闪烁的乌眸。 眸中并不平静。 没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 他一直就在云车旁,他一直在看着林斐然,见她落地,见她入内。 纵然隔了些距离,但他并未失明。 林斐然与如霰在车中的一举一动,他一刻都未错过。 他看到她出于好奇揭开薄纱,看到二人失神瞬间,看到如霰将手搭上她的后颈,看到他倾身而去,看到她并不抗拒,甚至有些无奈。 直至最后,他看到林斐然回到车中,为他重覆轻纱,为他重覆轻纱,为他重覆轻纱! 那一刻,他能感受到从心间传来的,独属于她的愉悦。 喉口前所未有地紧收,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彷徨,却又无法消解,只能紧紧握着伞柄,握着这把独属于林斐然的金澜剑。 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抓入手中。 恍惚间,洒金红伞开合一瞬,一阵难抵的灵力顿时荡开,将四周蠢蠢欲动的妖族人,以及他,一并震退! 金澜剑是灵器,中有剑灵,自然不可能任人觊觎,更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脱手而出后,在众人的惊叹中,它升入半空,向林斐然而去。 卫常在指尖微动,静然看着,并未阻止,那本就是她的灵器,但在看它离去的途中,他瞳孔骤缩—— 那飘然而去的洒金红伞,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截胡。 那人轻而易举地握住伞柄,复又斜斜搭在肩头,纯然把它当做纸伞,用以遮蔽夜幕中落下的火砾。 落到伞面的声音嘈嘈切切,卫常在一时分不清是火砾之音,还是自己耳畔杂响。 但从始至终,金澜伞都像是默认一般,就这样安静为他遮挡,并未异动,并未脱离。 灵剑与剑主,是何等契合的关系,为什么那人可以碰,自己却不行。 那是林斐然的剑,林斐然的伞,如今却遮到了另一个人头上。 恰在此时,原本静望向铁花的如霰心神微动,似有所觉一般,斜睨向云车左侧。 喧闹人群中,他对上了一双寂冷的眼。 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早在飞花会时,他们便有所交集。 只是一人以为对方是林斐然的契妖,一人以为对方是林斐然的过往同门,彼时心中虽互相看不上,但都自诩自己与林斐然关系更好,故而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只当路人。 但眼下,二人都有了新的认知。 一时间,双方面色霎时淡下,俱都若有所思打量对方,又很快将视线收回,心中暗想。 ——碍眼。 二人视线落入前方,林斐然仍在乐此不疲地打铁花。 这份回礼如霰收得满意,其实她送得也十分欢喜,自从入道和宫修行后,她便再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心中很是怀念。 随云车游行的妖族人更是惊叹。 他们从未见过烟花,此时见到这般绚丽之色,心中蓦然反应过来,方才林斐然几人的所作所为,或许就是游行表演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打出烟花,以庆夜游。 混乱的人群早早被安抚,铁花打过,碧眼金睛兽再度吞火吐焰,街市中的莲灯燃起,重回明亮。 众人尚且意犹未尽,但此时能观如霰真容,又得见林斐然与青竹斗法,到底也算满足,便跟在云车旁侧,一同向行止宫进发。 游行中途,该是林斐然取出祝福寓意的花团与匕首,向随行之人分发。 这事本该如霰来做,但他此时只是撑伞坐在车顶,眸光垂下,如同一个身外之人。 他以往没有做过,此时更不敢强求。 身为护法的林斐然半蹲在车辕处,在众人的高呼声下,为他们分去花或匕首,看起来忙碌又认真,如同一只藏粮许久,却又奋力掏给别人的松鼠。 分发这些本就只是讨个彩头,所以伸手来的大多是少年人或是孩童,林斐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直到一双缚有鸳鸯环的手伸到眼前时,她才抬眼看去。 秋瞳忽然意识到什么,默然将手收回,随后递出另一只。 林斐然看过二人,只问道:“你们要花,还是匕首?”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些许响动,云车旁的妖族人也沸腾起来。 她转头看去,先见到一双修长的腿,再仰头看去,便是如霰那张遮蔽在伞影的下的面容。 一双翠眸如暗玉,正悄然看着自己,但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林斐然满头雾水,只能猜测他或许是想亲民一些,便转回头去,重复问道:“你们要哪一个?” 林斐然左手握着一束紫兰,右手执着一柄金光匕。 一个象征美丽,一个象征强大。 两者都是妖族人最为在乎的东西,无论哪个部族,年节祭祀时都会向先祖祈祷,只是世上鲜有兼得之人,能取其一便算很好。 前世,秋瞳毫不犹豫选了紫兰花,但现在,她伸出的手却迟疑起来。 紫兰花的确淡雅漂亮,但仔细一看,锋锐含光的金光匕其实也不落下风,自有鸣金之美。 人群随着云车缓慢前行,周遭有人不耐,扬声道:“不要磨磨蹭蹭,快一些!” 心中忽然跳动起来,秋瞳抬手接过金光匕,抿唇看向林斐然。 林斐然面上却无意外之色,她只是看向秋瞳,神色如常地说出祷词:“祝武运昌盛。” 秋瞳握着金光匕,铁器嵌入掌中,带来一阵难言的凉意,但她的心却忽然安定下来。 林斐然又转眼看向卫常在,此时她的手中只剩一朵紫兰:“如果你也想要金光匕……” “我要这朵花。”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冷涩。 林斐然不置可否,径直将手中的紫兰递出,只是刚到中途,紫兰便被一阵风截走。 她回头看去,那人玉白的指间便捻着一抹紫蓝。 “尊主,这是……” “夜游日是为本尊庆贺,这份福泽,本尊也可随时收回。” 伞影下,他的神色并不清晰,但这句话却清楚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垂眸看向林斐然:“不过,若是护法执意要送,本尊也不会扫兴阻拦。” 林斐然的视线在他面上绕过一圈,又看向卫常在,却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 不过一朵花而已,卫常在何时生出变美的执念? 想归想,林斐然并没有喧宾夺主之意,这本就是如霰以及妖都人的节日,她只是代为分发,既然本尊都已发话,她自然不可能擅作主张。 她向卫常在略略颔首,随后看向他身侧的妖族人:“你要花还是匕首?” 卫常在眸光微动,望向她的视线不似以往。 云车前行,人潮拥挤,众人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凉意,下一刻,便见这少年人径直出手,直向如霰而去。 秋瞳讶然抬手,却见鸳鸯环上只连出一根灵线,他何时解的? 在周遭一声声惊叹中,卫常在终究不敌,被一掌拍出,如断线风筝一般落到人群外,随后旋身站定。 婆娑树影下,少年双唇染着艳色,但他的唇畔终于弯起一点浅淡的弧度。 他只看向林斐然,再度走入人群,举起手中半朵紫兰,哑声道:“我的,祝语。” 这一切发生太快,只在几招间,卫常在全然不是如霰对手,却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扑去,只为夺走一半紫兰,如何不令人嘘声。 林斐然望着他的神情,一时哑然。 她回头看向如霰,他手中也持有另外半朵紫兰,面色却并不沉郁,他扬眉道:“这个人族千里迢迢至此,只是为了一朵紫兰,一句祝语,既然夺得半朵,那给他便是。” 四下寂静,众人一道转头看向卫常在,眼中确然升起些佩服。 这股不要命的劲头,便是妖族也难有。 林斐然倍感诧异,但眼下无暇深思,她在他走上前后,照例伸出手,拍拍他的头。 “祝……貌美无双。” 乌瞳直直看来,在灯火下闪烁,他抬手擦去血色,只轻声应道:“嗯。” 他心中的波涛终于落下。 林斐然站起身,迟疑看着这静默的场面,一时有些无言。 她全然不知,在她身后,如霰正看向人群,眼中倏而闪过一道金红之光,翎羽忽现,却无人察觉。 人群中,一人突然伸出手,顿时引去所有人视线,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夜游日会如此有趣! 众人开怀,唯有林斐然头痛。 她本想视而不见,但良心难掩,还是问出口:“你要花还是匕首?” 那人却没有回答,只开口问:“使臣大人,今夜为何会有打铁花,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难道这是游行中的一环吗?” 林斐然被问得措手不及,可她又不大会撒谎,便回头看了如霰一眼。 他唇角噙笑,视线在卫常在身上微顿,随即扫过众人,只道:“又不是什么机密,说出来也无妨。” 林斐然便开口解释:“原本是没有这个,只是机缘巧合下,便打了出来……” “为何?”那人竟继续追问。 林斐然心中感慨于他的勇猛,更感慨于如霰的默许,她再回头看去,却见他转着手中的半朵紫兰,唇畔带笑。 未开口阻止,便意味着认同。 难道他其实也想让她广而告之? 以如霰的脾性,倒也说得过去。 她无奈地看了如霰一眼,开口承认:“因为听闻他以前未曾看过烟花,所以先前才想到熔炼之法,这些铁花是我送给尊主的礼物。”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原来那漫天铁花,是为尊主而打,不愧是人族!” “我要对林斐然刮目相看了!” “何时有人对我如此尽心……” 周遭议论纷纷,卫常在心如钟鸣。 他握着紫兰的手微松,心中层浪又起,几乎不可自抑地想起方才那片耀目的烁金,想起林斐然兴冲冲穿梭其间的身影。 原来这一切的喜意—— 都是为了如霰—— 作者有话说:《论如霰秘技的一百种用法》 增补到半夜,沉重的事实终于给了卫常在最后一击(不是) ps:好像大家都没看出来,上一章三个人都动手了,最开始那道金光就是如霰使出的 第133章 从来有剑(一) “现在觉得困吗?”…… 人声鼎沸, 有的在说林斐然,有的在喊尊主,两个原本绝不会有交集的名字, 却在这一晚汇聚一处,难以绝断地涌入, 震得耳膜嗡鸣。 卫常在捻着这枝残败的紫兰,抬眸向上看去, 正正对上一双碧眸。 翠眸雪睫, 遮覆于伞影下,便染出一阵摄人的暗色,他的唇角虽然弯起, 眼中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凉意。 卫常在视线一坠, 落到林斐然身上。 她仍在尽责分发紫兰与金光匕,方才一切对她而言, 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波澜。 她向来对人好得轻巧。 她向来是这样的人。 梅枝半挽的乌发垂落几缕,拂乱目光, 唇上仍旧染有艳色, 在苍白的面色中尤为明显。 如一块暗河中的碎冰, 一片残破的瀑杨柳叶。 他只是如此看向林斐然。 如有实质的目光袭来,林斐然自然不会毫无所觉,可她想不通卫常在到底要做什么。 好似即便下了山,他的身影也随处可见。 无论是飞花会,还是此次夜游日,他总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林斐然微微叹息,正要偏头让他去妖都疗伤,早早离去,莫要在人群中硬挤, 转到半途便撞上一处柔韧—— 如霰恰巧跨步前来,站在她身侧,林斐然就这般撞上了他的腿,视野中也只见一片白金色。 “……” 蹲在车辕处的某人抬头看去,却只与他对上一眼,随后他便转头看向云车旁。 如霰扬手而去,并指一弹,一篷清露骤然在空中绽开,向卫常在飘去。 “可别说本尊恃强凌弱,只是恰好能杀你,也能救你。本尊今日心情好,大可赦免你的不敬,但没有下次。今夜过后,早日离去。” 言罢,他回过身,却依旧站在车沿,将那抹银朱色的身影完全遮蔽,只留出一双持着花与刀的手。 手的主人也颇有压力,见如霰一直盯着自己,连忙起身:“他们虽是我同门,但我绝对没有勾结之意,作为妖族使臣,我绝对没有渎职!” 如霰撑伞看她,双眸微睐:“现在觉得困吗?” 这问题毫无来由,林斐然顿了一下,她方才才对战过,又打了许久铁花,对她而言算是热身,此时毫无困意。 她摇头,身上还散着淡淡热意:“不困,肯定能好好游行。” 如霰颔首:“既然不困,那游行过后……”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 他本想说,既然不困,游行后就到他居所,好好将她与卫常在的过往细细道来。 时人谓他骄矜,我行我素,他从未否认,甚至还觉得十分贴切,但此时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说不出口。 道和宫的过去,是她难掩的一道伤痛。 他不想再揭。 “游行过后,好好沐浴休息。” 林斐然眨眼,不解其意地点点头,又道:“尊主也是,今日好好休息。” …… 云车渐渐远去,直至路过中间那座石桥,他也依旧没有见到林斐然的回眸。 “卫常在……” 他听到有人唤他,于是侧目看去,对上秋瞳不甚理解的眸光。 “你方才,为何要去争这株紫兰?” 鸳鸯环已然断开,淡淡流光的灵线盘旋迆地,堆叠在二人之间。 卫常在目光迷茫刹那,他道:“我只是……想要。” 秋瞳历经两世,对于情事,早已不再像前世那般懵懂天真,卫常在为何要去争那朵紫兰,她心中当然涌出一个荒谬又不可置信的猜测。 为何想要?又想要什么? 只是一株赐福的紫兰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 秋瞳紧咬下唇,她甚至不敢开口追问,或许是怕自己猜测成真,或许是怕自己的话会提醒卫常在什么。 她重生,是为了让卫常在不再入魇,不再踏入天人五衰之境,是为了再续良缘。 但时至今日,她也未从他口中听到喜欢二字。 前世此时,他们纵然未捅破那层纱,却也已然心生灵犀…… 垂下的纱裙忽然被攥紧,她双目眨动,只道:“你还要继续随车游行吗?我眼下有些事,可能不能一起。” 卫常在摇头:“你若有事,不必顾及我。” 他为什么不说陪她一起? 秋瞳此时才回味过来,只有她明确要求,卫常在才会陪同,若不然,他只会独自一人,不知去往何处。 秋瞳一时心乱如麻,但眼下却由不得她多想。 方才一行人袭击林斐然时,大姐姐率先出局,她使了个障眼法,将她调走,此时云车远去,荀飞飞等人也一并离开,她必须趁机去寻人。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卫常在一眼,终究还是离去。 夜游日热闹非常,虽然大多人都随云车而去,但仍有少数人得了赐福,停留原地,闲逛坊市。 卫常在站在稀疏人群中,执起那朵半残的紫兰,指尖微动,便有一层细碎的寒霜从根茎攀附而上,凝至瓣尖。 他将秋瞳的话听进了耳中。 他也在思索,自己想要什么。 “好厉害的凝霜!” 身旁传来一道惊呼,卫常在抬眼看去,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来人手中挎着一个花筐,其中花束繁多,种类珍奇,一看便是爱花之人。 卫常在轻易便将她认出,他向她身后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一个高挑的男子身影。 那人与他四目相对,微微颔首。 一个凡人,一个修士,却总是那么形影不离。 橙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哼笑道:“看在你昨日偷偷跟了一个下午,但我们并未计较的份上,告诉我,这是什么凝霜法诀,竟能如此贴合花形,保有新鲜,却又不伤及根本!” 卫常在眉梢微动,却并不惊讶,以齐晨的修为,发现他不是难事,他当时也并未遮掩。 他垂眸看向手中,轻声道:“这是一缕从我的剑境中逸出的寒霜,并非法诀。” 橙花虽是凡人,但多年耳濡目染,对修士也颇有了解:“你年纪轻轻,竟然开了剑境?” 卫常在摇头,倒是十分坦诚:“只是一点形貌,不是真正的剑境。” 橙花神色遗憾,只得回头看向齐晨:“你也有剑境,不能如此负霜吗?” 齐晨走上前来,姣好的面容上带着笑意,他叹息道:“人人不同,是以剑境不同,这位道友心有霜雪,足踏冰棱,才有这缕寒霜,我的剑境里都是花,日煦和暖,要我如此,实在是为难。” 卫常在静静看着他们,并未插话。 橙花却又转头看来,目光狡黠,在他身上滴溜一圈。 “方才夺花一事,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不是喜欢林斐然!” 齐晨忽然上前,掩住她的嘴,目光微动间,竟然竖起一道屏障,将方才的谈话之音围在此处。 橙花莫名其妙看去:“你做什么?” 齐晨竖指于唇前,眼神扫了卫常在一眼,这才附耳道:“我只是怕隔墙有耳。” 橙花叹气:“你这疑神疑鬼的老毛病,罢了,这才是你。” 交谈间,她转过头去,不想放过这来之不易的八卦,但刚一转头,就对上卫常在那略微怔忡的神色。 “你怎么了?” 她再度伸手晃了晃。 他们先前在朝圣谷有过交集,她又早早听闻卫常在大名,但没想到,这位天之骄子谈一句话能出神两回。 “那不是喜欢。”他终于开口。 橙花神色讶然:“你的眼睛都要贴到她身上去了,我感觉你化成鬼都得飘在她周围,这也不叫喜欢?” 齐晨轻咳:“橙花,慎言。” 卫常在心中微动,但又忽然想起荀飞飞一事:“你之前说,林斐然与荀飞飞十分登对,又有一段良缘,但全然不对,你的话不可信。” 橙花一噎,嚅嗫道:“那只是我觉得登对,你又如何笃定这话全然不对?” 卫常在并不避讳:“因为我亲自确认过。” 橙花也不是服输的性子,被他噎过,又岂能不还回去。 “你若是不喜欢,又为何去确认?他们有没有良缘关你何事?听你这话,我只闻到浓浓的酸味!你分明是嫉妒荀左使!” 卫常在长睫低垂,似是无法承受一般轻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与橙花谈及一些无趣之事。 “嫉妒?我没有这样的体会。” 他修行天人合一道,首要摒弃的,便是嫉妒、憎恨、厌恶。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是以谈不上摒弃,但他见过许多。 太徽、清雨、裴瑜,众多弟子长老,甚至是张春和—— 人有我无,便会心生嫉妒。 与之相伴相生的,是杀意。 他那时的确对荀飞飞生出杀意,但却不是因为人有我无。 慢慢是心悦自己的,她既未移情,又何来的人有我无。 当真如此吗。 …… 卫常在缓缓闭上双目。 他轻声问:“但我看到她的时候,并不觉得高兴。这又是为何?” 橙花疑惑:“怎么会?” 她还想细问,便见卫常在倏而睁眼,看向他们二人。 “你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修士,若只满足于夫妻身份,不寻求大道,相伴时日便不足百年,这便是你们要的?” 齐晨眼色微寒,却还是淡声道:“道友慎言。” 橙花抱着花筐,侧目看了齐晨一眼,神色虽然有些低落,但却不觉遗憾:“我并无灵脉,而且有寒症在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上修行之路。 但未来渺然,若总是想着以后,纠结这个纠结那个,反而忽略了眼下可以相处的百年时光,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常在眼睫微动,静然看了橙花许久,又道:“但这并不恒久。” 橙花不解看他:“之前就听你说过,夫妻不恒久,那时不好意思问你,你觉得多久算久?” “……如日升月落,如潮涨潮退,如四季轮转。” “你这是要天地同寿?!” 橙花无比惊讶。 “或许在修道之人看来,我们凡人渺然,一如蜉蝣蝼蚁,可放观宇宙,修士难道就不渺然,难道就不似蝼蚁?修士不得长生,你所谓的恒久,置于寰宇中,难道不也与百年无异? 与其贪慕万年久长,我们更愿意着眼朝夕!” 橙花哼声:“而且所谓万年,也不是一个一个朝夕堆叠而出?我们若是连百年都不渡,又何谈万年?” 万年久长,与眼下朝夕。 卫常在眼中渐渐聚起微光,他再度看向橙花,竟毫无芥蒂地行了一个道礼。 “多谢指点。” “我也能指点人?”橙花满头雾水地看向齐晨。 她一个凡人,甚至连私塾都没上过几年,难道还能指点这位天骄修士不成? 齐晨若有所思地看过卫常在,又看向橙花,不知在思索什么,忽而走上前来,只对他道。 “橙花尚且年少,又不通道法,方才所言只是有感而发,全然谈不上指点,只是道友聪慧过人,自己从这无心之言中窥得几分清明罢了,与她并无关系。” 卫常在静静看他,已然听懂这人的言外之意,他是想将橙花摘开,将一切感悟归到自己身上。 他不解缘由,只是猜想,这人或许是不想橙花与外人有太多牵连。 这种感觉他明白。 “那便是我自己感悟罢。” 橙花不明所以地被齐晨带走,临走前仍旧笃定:“虽不知你为何见她时不觉开怀,但情意不是只有一种表达,若不然,你为何拼死也要拿到那株紫兰!” 卫常在垂目看去,忽然间,青光忽现,一枚平平无奇的花种落入掌中。 这是他从钓坛中取出的东西。 指尖微动,几根荆棘从花种间抽发,将那朵凝霜紫兰缚在其中。 …… 夜游日是林斐然在妖界过的第一个节日,又是第一次充当如此瞩目的护法,她做得十分认真,就连那场暗杀都暂且压在心中。 这是独属于如霰的庆典,众人欢庆,不该因她而破坏。 直至夜游日结束,她静静看着荀飞飞几人将那男子压入牢狱,这才收回目光,又在如霰的示意下,默然回到住所,准备尽早休息。 但躺到床上,她仍旧神采奕奕,双眼瞪如铜铃一般望着帐顶。 “再不睡,会长不高。” 身侧传来一道悠悠的叹息,正是伴她许久的剑灵。 她此时坐在床边,无声看着林斐然的睡颜。 林斐然并不担忧:“按照我父母的身高推算,我最多也只到这个高度,已经足够了。” 剑灵无声笑开:“好罢,今日那个非要夺花的孩子,是昆吾剑主,可我还不知晓他的名字,你与他很熟吗?” 林斐然点头:“我以前在道和宫修行,他与我是青梅竹马,有过婚约,但后来解了,如今没有什么关系。” “婚约?”剑灵有些诧异,“他吗?相貌确实不错,可性情不适合你,为何会与他订婚?你很喜欢?” 金澜剑灵一口气问了许多,却一直没得到回答,便转头看向林斐然,甫一望去,便见她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双净澈的眼看向自己。 她默然片刻,遮面的帘布微动:“怎么这样看我?” 林斐然却突然开口:“我好像还没问过,前剑主是哪一位圣者?” 金澜剑灵道:“剑主十分低调,乾道少有人认识,说出来你未必知晓。” 林斐然并未放弃:“以前不知,如今你告诉我,我不就知晓了?” 金澜剑灵轻笑出声,从善如流道:“其实也很好猜,你说我为何叫金澜剑?” 林斐然坐起身,视线看向那把红伞,伞面上洒金斑斓:“我以为,是因为其上有金澜……难道说,是因为这位圣者就叫金澜?” 剑灵微微点头。 林斐然又倒回床中,细细思索。 她当年在道和宫时,便酷爱看书,后来到了妖界,如霰的塔楼中更是藏书无数,她也借阅过不少经典,可却从未听闻金澜之名。 “我的确没有听过这位圣者的名号。” 剑灵并不意外:“你尚且年少,前剑主又不爱见人,不知道也正常。比起这个,你难道不好奇今日这人为何杀你?” 林斐然又坐起身,她实在睡不着,索性开始打坐。 一边打坐一边道:“我当然好奇,他的身份我也有所猜测。目前为止,想要杀我,对我动手的人不少,但像他们这般不将人放在眼中,莽撞出场的,只有密教。” 听到不少人想要杀她这句话时,剑灵又转头过来:“他们为何要杀你?” 林斐然摇头:“其实,我今夜想去牢狱中看看。其他人还不知晓我与密教的牵连,他们只以为这人是冲如霰而来,想要扰乱夜游日……我想在此之前,先做审问。” 剑灵站起身,话音轻巧:“想做便做,不必瞻前顾后,我会陪你。” “好。”林斐然也不是扭捏之人,立即翻身下床,换上玄衣,正打算出门。 簌簌—— 院外传来一点极为轻巧的声音,像是普通的树叶声,二人对视一眼,林斐然立即回到床上,不再开口。 片刻后,有人叩响窗沿。 第134章 从来有剑(二) “你不在房中,你在哪…… 窗外月光映照, 投出一个几乎陌生的身影,披着长袍,身形佝偻。 “林斐然?” 声音略微熟悉, 但林斐然神色狐疑,与剑灵互看一眼, 才翻身下床,走到书桌旁推开轩窗。 月影疏落, 照出一张略显苍老, 但依旧精神矍铄的面孔。 林斐然心中讶然,双目微睁,来人竟然是张思我, 那个喜欢招猫逗狗的铸剑师。 他身披乌篷, 身形半掩,眉眼间透出些许锐利, 不似平常那般散漫的老者做派,反倒透出些高手的风姿。 “……前辈, 你这是夜探行止宫么?”林斐然忍不住问。 见她探出头来, 张思我立即翻掌而出, 从手中拿出一只木偶猫,其上阵法显现,瞬间逸出一道灵光向四周漫去。 他回头四望,并未发现异样,这才从芥子袋中掏出另一件乌篷,其上浮现些许符文流光。 “这偌大的行止宫,也就住了如霰一个贵人,宫里除了他的宝库有些看头,其余地方有什么好探的?” 他朝林斐然努了努嘴。 “我是来找你的, 快穿上这个,随我去一个地方。” 这是一件隐匿身形所用的灵宝。 张思我虽然只爱铸剑,但他确确实实走的炼器一道,有这些宝物也不足为奇。 林斐然并未接过,只是看着他道:“前辈要带我去何处?” 张思我睨过她的神情,知晓这人虽然正,但不傻,只是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她不会和自己走。 他正了神色,认真道:“夜游日刺杀一事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寻你,是为了带你去铜雀台,见一见动手之人。” 妖都有一座地底牢狱,只是以前并无称谓,后来如霰登位,便取了个雅称,叫做铜雀台。 在这个节点带她前往,要去见谁不言而喻。 难道他也与密教有所牵连? 林斐然目光微闪,不动声色问:“去铜雀台做什么?没有调令,即便我是使臣,也不得入内。” “自然是去审问他们暗杀你的缘由。兵贵神速,就是要在如霰还没下调令前,先将该问的问出!” 张思我抬眼看她,口中嘶声,原本有些急切的神情忽然缓下,又上下打量过她,哼笑。 “我真是急昏了头,看你这身装扮,原本就准备夜探铜雀台罢?” 林斐然不置可否,却只是打量着他,直白道:“前辈,你我虽有些交情,但也不至于为了我夜探铜雀台。他们杀我的缘由,对你而言很重要?” 张思我面容顿时皱起,像是吃了颗酸梅,他挠头许久,来回踱步,这才双手结印,很是突然地许下一个心誓:“多余的话无法出口,我只能在此立誓,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助你入铜雀台,帮你,也是帮我们审问出更多密教之事,绝无害人之心!” 林斐然垂下眼睫,在心中思索,手却已经抚上金澜伞柄,顺手将它缚于后背。 张思我虽然在乾道销声匿迹已久,但向来颇有名望,风评上佳,方才又立了心誓,再加上自己也要去铜雀台,同他走这一遭,并无不妥。 如他所言,兵贵神速。 她接过乌篷:“我随你一道去。” 见她动作缓慢,张思我不免有些急躁。 “快一些,如霰境界不低,我身上这些法器只能遮蔽一时,难以长久,更别提你这处住所总被他注视——你平日可是做了什么事,惹他起疑?” 林斐然在领口打结,摇了摇头:“我不是卧底,也不会做可疑之事。” 张思我哼笑:“那你今晚还夜探?” 林斐然:“……” 二人披上乌篷,纵身跃出庭院,一路神行至铜雀台。 他们赶到时,铜雀台前除了一列卫队之外,就只有两只被驯化过的吞海兽。 林斐然从未到过此处,此时正蛰伏房顶,观察入口,不由得道:“与人界牢狱相比,这里守卫似乎不大森严。” “只是看起来而已。”张思我放低音量,指了指围在守卫中间的那方黑洞,“躲开他们的视线不算难,难的是要如何进去。” “铜雀台是地底囚牢,其形如同一座倒置的高塔,塔底入口正在地面,而且内里全然中空,拉有无数心毒韧丝,极难入内,平日里他们下去都是乘坐吞海兽,我们便只能靠自己。” 张思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芥子袋中掏出两具木偶。 一具是小犬,一具是人身。 他毫不犹豫扔出那具人身:“送死这种事,猫狗不行,就让人去罢!” 他窃笑着回头看她:“后生,你看一看,这就叫人人平等,如此境界,老朽已臻化境!” 只要做到平等地讨厌所有人,就能真正做到人人平等。 林斐然恍然:“前辈真是见解独到。” 张思我摆手,佯装谦逊:“只是活得久罢了——他们离开了!” 那具人身甫一落地,竟变得与真人无异,它并未做出异动,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街巷附近,与来往的几个醉鬼打作一团,叫骂声迭起,灵光乱飞。 夜游日刚过,醉酒打闹一事并不鲜见,卫队又恰巧离得不远,便立即赶去驱逐。 二人立即神行而下,乌篷上法印运转,身影顿时化为无形。 林斐然低头看了一眼:“前辈,这法器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偷偷潜入,反而还要将他们调走?” 她看不见张思我的面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要暂时麻痹吞海兽,取得它们开门符令,若卫队在场,见到巨兽莫名倒下,自然会察觉不对。” 林斐然了然:“是我思虑不周。” 走到吞海兽附近,林斐然没再开口,只是警戒地望向后方,静等张思我动手。 …… 等了数息,两只吞海兽仍旧神采奕奕,甚至其中一只还趴下吐舌,抬起肉爪,十分精神。 “……” 林斐然心神一动,想到张思我的秉性,默默吐息。 “前辈,正事要紧,不要再撸毛绒绒了。” 张思我轻咳两声,不出片刻,两只吞海兽骤然倒地,震起许多微尘。 眼前一道微光闪过,张思我身形浮现,他拖着吞海兽的前爪,按压在塔底凹槽处,迅速道:“这药效极短,只有五息,我们得立即下去!” 林斐然点头,二人立即行至吞海兽后方的入口旁,向里看去。 其中果然如倒置的宝塔一般,塔壁是红光乍现的阑狱牢房,中间连接有无数细丝,一息一变,看起来十分棘手。 她思索片刻,果断道:“御剑而下,以剑借力。” 张思我点头:“我也正有此想法……只是这样极为考验身法与控剑,不论是人还是剑,都不可粘粘细丝,你能做到吗?” 林斐然将金澜剑拔出:“这两样,我都还算擅长。” 恰在此时,吞海兽摇头晃脑醒来,前去处理的卫队也有回程的脚步声,两人不再犹豫,当即将剑扔出,纵身跃入。 麻痹的时间太短,连打盹都算不上,吞海兽摇摇头,并无察觉,卫队也慢慢走回,仍在讨论夜游日一事。 铜雀台中,细丝有如天罗地网,但对于林斐然而言,其实并不算难。 她以金澜剑为落脚处,旋身、翻转,身形柔韧,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擦过细丝,有条不紊地下落。 反观张思我,他虽专心于炼器铸剑一道,但身法出乎意料地好,在这样密布惊险的地方,也如履平地一般,十分从容。 林斐然下落途中向四周看去,试图寻找刺杀之人的身影,但并未见到,只有零星几个生人。 妖都治安极好,平日里便鲜有惹事生非之人,更别说下牢狱,这里关押的大多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在那些人发现他们之前,张思我已然甩出几道金针,将他们麻痹在场。 他解释道:“若是他们发现有人擅闯,便会立即通知卫队,如此可以减刑。” 林斐然心中有些庆幸,入内的甬道几乎是必经之路,若非与张思我同行,她此时恐怕要栽跟头。 直到落入最底部,张思我从怀中掏出那只木偶猫,将它放到地上,又取出一把匕首给它嗅闻。 小猫四处搜寻,随后选定一个方位,跳跃而去,林斐然二人立即跟上。 追寻途中,她不禁赞叹道:“前辈手艺精湛,不论是先前那具木偶身,又或是这只木偶猫,都十分灵动精妙,看起来竟与真物无异。” 张思我尤为得意:“那是自然,我们炼器一道,最重要的便是材料。像这种木偶,一定要选用灵品湘妃竹,中心厚实,不过这种竹子有价无市,我得的十来株,都是青竹给的。 他手中好东西可不少。 过要说最好的偶人材料,还是他们灵竹一族的身体。” 林斐然讶然道:“以人身炼偶人?” 张思我摆手:“非也非也,我虽不喜欢人,却也没有这么丧尽天良。他们灵竹一族就是这样,只要生出竹心,那么不论是断手断腿,都能很快长出。 断下的竹身,独有一份灵蕴,不少炼器师都十分眼馋。” 林斐然想到了碧磬,他们玉石一族成年后也是铜皮铁骨,不似常人,但在此之前,玉石族人就像瓷娃娃一般,必须小心呵护对待。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竹心是后天长成的?” 张思我点头:“没错,灵竹一族向来冷血无情,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心,就像一具会说会动的偶人,你可别看青竹脾性好,便以为他的族人也是如此,若是得见,记得绕道而行。” 林斐然长了见识,心中暗道,妖族真是无奇不有。 张思我看她一眼,嘿然一笑,凑过来小声道:“看在同是人的份上,我悄悄告诉你,灵竹一族,男子也可生育,就像竹子开花结竹米一样。” “啊!”林斐然鲜有这样吃惊的时候。 张思我捂嘴偷笑:“我刚开始听到也像你这般惊讶,不过条件不低,只有修至神游境才可。” 正是吃惊之时,林斐然耳边又传来一道淡凉的声音。 “怎么不在房中,你去哪了?” 林斐然:“啊?” 她才出来多久?!—— 作者有话说:小英雄宕机混乱中…… 青竹/蓟常英:我没有神游境哦[比心] ps:短小一章奉上,周末争取多写! 第135章 从来有剑(三)(增修) “这里不错,…… 如霰夜间无法入睡, 再加上收了一份极为特别的回礼,更是无法安然待在房内。 他想找林斐然。 但顾及她早已入眠,便只坐在窗边, 默然看着夯货吞金。 它十分会讨巧,见他有些心不在焉, 便假意被黄金呛喉,演了一出滑稽默戏。 若是以往, 如霰就算不觉好笑, 也会因为过于无聊而扬起嘴角,抱臂冷评几句。 但今日没有。 他只是偶尔看一看它,更多时候, 他的目光都落在某个方位。 夯货双爪抱着金锭, 后足立起,扬首看去。除却零星灯火外, 它什么也没看见,入目只有一片冷寂的黑。 夯货坐回窗台, 汪呜一声, 狐狸尾巴将落叶扫去, 敲了敲爪中金锭。 如霰斜睨而来,忽然开口:“你觉得我应该去看一看?” 夯货此时化形为狐狸,面上无法表露疑惑,但它眼里有。 它歪歪头,呜咽一声。 如果它会说人话,那么大概是“我只是敲一敲,听听黄金响声。” 但它的主人素来自我,显然只按照自己心中所想揣度。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 夯货在疑惑中, 被他挟住后颈皮毛,从窗台一跃而下,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规整而安静的院落。 夯货老实缩在如霰怀中,这是他第三次亲手抱它,来之不易,它一边幸福,一边凝神,一动不动充当被他摩挲的木偶。 如霰立在墙沿,跃入院中,甫一踏入,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屋中没有呼吸声。 他目光微凝,眨眼间便到了门前,抬手叩了叩,随后推门而入,屋中一片空寂。 抚摸着夯货的手一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起来,凉意渐起。 夯货抖抖耳朵,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去,却见如霰噙着笑。 它立即埋头,更像一具木偶。 如霰长腿迈入,先是走到床边扫过一眼,被褥掀开,床角凌乱,不是她的习惯,一看便是匆忙离开,连整理都来不及。 视线继续扫过,随后落到书桌旁的窗台处。 轩窗半开,上方有一点印痕,一看便是借踏而出,能如此利落离开,来的必定是熟人。 “看来是故人至,心有雀跃,这才一刻也等不及。” 如霰意味深长开口,随后拉开座椅坐下,搭起二郎腿,轻然晃动。 看似悠闲,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处浅淡的足印上,未曾移动分毫。 抚摸的力道越来越重,夯货虽然没有痛觉,但还是从碧眼狐狸化作一条翠青蛇,小心圈在他腕上,连信子都没吐。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 晃动的那条腿终于停下,他抬起手指,一尾白鱼便从眼中跃出,追着长指而去。 但他没有立即开口。 落地的腿微微用力,身子后倾,便将四条腿的椅子压得只剩两条支撑,慢慢晃出吱呀声。 他无意识绕着手腕,引得白鱼转悠,雪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抬眼。 “怎么不在房中?你去哪儿了?” 连名字都未叫。 片刻后,白鱼处传来她的声音。 “啊?” 短促的疑惑后,她才道:“我出宫了,现在在城中。” 传来的声音中并无气流波动,这是她的心音。 太极阴阳鱼可以以口传声,也可传递心音,若无特殊情况,他们甚少以心音传递—— 除非她现在不方便开口。 “现在不方便开口?” 如霰望着白鱼,不由自主地想起卫常在夺花的神情,以及林斐然那一刻的怔忡。 “你与谁在一处?” 林斐然与张思我并肩而行,他还在喋喋不休着炼器材料,她一边应答,一边分神听如霰的话。 “的确不方便开口,因为身旁有人,我与……” 林斐然一时有些为难。 一来,她不愿说谎,但自己与密教的关系还是一团乱麻,她自己都难以厘清,遑论三两句向他解释清楚。 二来,人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事,使臣六人中,不是只她一人有困惑与烦恼,却也没见谁向如霰诉苦求援,已然成长,该自己担下的,便得自己担下。 况且,如霰近来在准备炼制云魂雨魄草,不必为这等事让他分神。 三来……密教虽然隐秘,却声名不小,强者如云,这样的组织,为何对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穷追不舍,甚至还要选择暗杀这样不入流的方式? 背后缘由匪浅,密教又是无孔不入,吃一堑长一智,她如今不愿随意显露人前。 若非张思我发下心誓,看起来又对密教十分熟稔,她想探些消息,她今日也不会与他走上一遭。 林斐然心中斟酌,还是开口道:“我与一个熟人在一处,但他是谁,暂时不能告诉你。” 咣当一声,木椅终于从两条腿回到四条腿。 如霰不再动作,他双手抱臂,望向空中朗月,面上不见愠色。 片刻后,又听她道:“等到事情明朗查清后,你再问我,我会告诉你的。” 查清? 如霰眉梢微扬:“我只问一个人,与你在一起的,是不是卫常在?” 林斐然眉头微蹙,下意识道:“怎么会是他?” “那就不是他。” 木椅又慢慢晃起。 他们两人秘密都不少,多一个少一个又算得什么? “既然不便明说,我也不追问。反正眼下无事,若你那边出了问题,允许你唤我。” “……”林斐然抿唇不言,随后忽然反应过来,“尊主,你现在在我房中?” 如霰十分坦然:“夜间游荡,到了你的住处,我进来之前敲过门,不过里面没人。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顺便找你商议一下除咒之事。” 他又动了一下,垂眼看去:“你房中凳子好硬。” 林斐然看向前方,那只探路的木偶兔子渐渐慢下来,像是即将寻到房门,张思我也不再开口,只凝神跟随。 她道:“我柜子里有软垫……如果你要等我,我会尽早回来。” 如霰扬了扬手,夯货立即化形跃到地上,冲向柜门,从里间拖出软垫。 他则是扫向桌面,看到那一摞摞书籍。 “你桌上的书都能看吗?我见到几本没读过的。” 林斐然放轻步伐,因为神色紧张,心音也不自觉压低。 “都可以看,但我习惯在书上留注,你不介意就好。” 如霰听到这声音,便知她此时状态,只应了一声,便让阴阳鱼甩尾,两方心音断开。 夯货显然知道他的脾性,于是叼来两个软垫,他伸手接过,弯身坐下,随手从中抽出一本书,点明灯火,这才细细翻阅起来。 诚如林斐然所言,她很爱留注。 平日里不多的话,全都写在了字里行间,看起来便有些潦草,但十分有趣。 剑谱上,每一招都有她的批注,游记中,每一处景点都有她的感慨,字数极多,也极为详尽,但一轮到话本,她便只会“这样不可”“太侮辱人”“可恶”。 正义得如霰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 他看书速度向来不慢,但因为每一本都有品鉴之处,竟也觉得夜间没有那么漫长。 “这里不错,下次还来。” …… 林斐然全然不知自己躲过了什么,她眼下只有铜雀台之事。 铜雀台底部极大,四通八达,如同蜂蚁巢穴,周遭还漫有淡薄的毒雾,幸好他们下来前撒过吞海兽的涎水,能暂时避一避,但也不可久闻。 张思我抽出两张面罩,要她覆在下方,刚一戴上,其上法阵运转,呼吸顿时清新许多。 两人走到拐角,木偶兔子也停下脚步,跃回张思我的芥子袋中。 二人悄然探头看去,拐角后方,条条金丝纵横交错,将十余人困在其中。 林斐然仔细看去,他们都是先前动手之人,包括那走五行阵的修士,以及为首的那个男子。 至于那个貌似秋瞳的狐族女子,已然被她推出时局,应当是跑走了。 林斐然回首看向张思我,见他摸着下颌思索,目光微动,便凑近问:“前辈,你说要同我来审问他们,似乎与密教很是熟悉,这些人你都认识?” 张思我颔首,传音入密:“除了中间那个男子外,其余人都只是教徒,我并不认识。” 林斐然看向那个扎着细鞭,身上还留有几把匕首的男子:“那他是谁?”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人就是密教九剑之一,罗网赤牙。” 林斐然还是第一次听闻:“密教九剑又是什么?” 张思我转眼看她,细细解释:“密教最开始,是仿制北原神女宗而设,故而密教为首之人,也被教众称为圣女,而在圣女之下,位列九人,众人称其为奉天九剑尊者。 九剑之下各有教徒驱使,几位在人界,几位在妖界,互不侵扰。 只是他们大多低调,我这么多年也只知晓四个。” 他向前方努了努嘴:“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赤牙,他是九剑中鲜有的高调人物,在人界时便四处寻人斗法,不惧生死,疯得很。 另外一个,就是你初到妖界时,在大宴上闹场的那个道童。” 林斐然心中一惊,蓦然看向他。 难道,早在大宴之时,张思我就注意到了自己? 她敛下神色:“那个道童是谁?” 张思我道:“同样是九剑之一,双子剑伏音。他常年待在妖界雾衡山中修行,不少妖族少年都拜过他,所以我对他还算熟悉。” 见林斐然神色不算明朗,他也意味深长道:“他们在密教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却都冲着你来,其中缘由,我不得不来此弄清楚。” 林斐然试探问道:“前辈与密教,又是何关系?” 张思我神色坦诚:“并无关系,只是某日打铁时,忽然看到一种命运罢了。你只需知晓,我绝不会与密教为伍,也全无害你之心。” 说到此处,他没再继续,林斐然却忽然想起师祖。 他也这般说过,要她有朝一日看见。 “扶好面罩,随我一同前去。” 张思我开口,打断她的思路,二人一同走到那金丝牢笼前。 赤牙坐在其中,四肢被金丝横截围堵,艳红的血顺势淌下,汇聚满地,同旁人痛苦的神情比起来,他似是毫无所觉一般,游刃有余地前后晃悠。 在他附近,被关押的教徒正默念经文,又向他朝拜,似乎如此便能像他一般无知无觉。 赤牙嗤笑:“别拜了,你们能感受到的痛觉我都有,只是对我而言,这样的痛觉十分美妙,当痛苦能享受,它就成了乐趣。” 他侧首舔过金丝,几滴血珠顿时浮现舌尖。 “再等一等,我们不会抛弃教徒,会有人来的。” 脚步声响起,教徒们顿时欣喜看来,但见来人是两个身披乌篷,唇鼻上覆有黑罩的修士时,眼中光芒又暗淡下去。 赤牙眯眼看来,视线掠过略显佝偻的张思我,炙热地落到林斐然身上。 “是你啊,把我的匕首全部熔炼,供人取乐一事,我可是还历历在目。我若是你,一定好好躲着,绝不会像这样偷偷摸摸前来送死。” 林斐然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她深知时间不多,刚要开口,便被张思我抢了先。 他双手抱臂,垂下的乌篷便拱起一个弧度。 林斐然转头看去,只见他怀中其实抱有一个刻有符文的铜盘,盘上有一个凹槽,凹槽边正悠悠转着一枚玉珠。 他问道:“你可是密教九剑之一的罗网,赤牙?” “哪里来的老头,偷溜进来,还想审问我?” 赤牙扫过他,笑容不羁,随后移开视线,望向上方,发辫随之一同摇晃,他甚至吹起了口哨。 他显然是不打算开口。 张思我早有所料,他正要从芥子袋中掏出什么时,便听林斐然开口。 “斗法之前,按理应当互通名号,你知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你是谁。” 赤牙扬起的头颅忽然翻下,正对着她,唇上还沾有几许血色。 他拖长语调:“赤——牙——” 铜盘上旋转的玉珠顿时滑入凹槽。 林斐然又问:“你夜游日来,只是为了杀我?” 赤牙笑了一声,脑袋忽然转动,像是在活动肩颈,语调同样不短。 “对啊——” 张思我虽然也散漫,但到底是个前辈高人,一听到小辈发出这样的声音,顿时牙根发痒。 他暗自啧舌,低头一看,玉珠再次入凹槽。 这便意味着他说的是真话。 林斐然站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直盯着他:“为何要杀我?” 赤牙的头依旧仰起,瞳孔却骤然下移,同样与她目光相对:“当然是因为,我本来就想杀你。” 叮咚一声,玉珠再次入槽。 林斐然的眉头缓缓蹙起。 张思我忍不住开口:“不是你,是密教为何要杀她?” 赤牙故态复萌,轻飘飘看了张思我一眼,不再回答,兀自吹起口哨。 张思我只听其名,未见其人,纵然知晓他性格恶劣,但此时亲眼所见,仍被气得倒仰。 他一边说着你不要拦我,一边取出备下的灵宝,结印驱使。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六角漆盘,盘角处各竖着一面一指长的深紫小旗,旗上以朱砂绘有一个“定”字。 “这是三混仪,专门用来摄魂审问,看看是你嘴硬,还是它硬!” 张思我将法器祭出,六面小旗顿时悬于半空,交织出六道灵线。 两缕入手,两缕入头,一缕入心,一缕横贯而过,六道联通,如同拷问一般,将他架在原地。 灵线并非穿身而过,而是束缚神魂,莫说凡人,即便是修士,也无法忍受这般神魂撕扯的痛苦。 赤牙先是颤抖,五指成爪,却又什么都抓不到,随后便是痛苦呻|吟,周遭教徒见状,立即转身对张思我破口大骂。 “竟敢对大人如此,你此生的功绩都会被清空!” “待我们回转密教,你二人的所作所为,我们会尽数上报圣女!” “我为大人祈福,加得功绩!” “我为大人祈福!” 教徒们顿时如同疯魔一般,纷纷跪地祈祷,念着林斐然听不懂的祷词,原本安静的牢狱,顿时如同群蜂嗡鸣。 林斐然看过他们,又将视线落到赤牙身上,他已不再颤抖,也不再呻|吟,喉中只模模糊糊发出些许单调、高昂的音节。 忽然,他垂下的头顿时扬起,面向林斐然二人,唇角扩得极大,略显癫狂的笑声从他喉间滚出。 “……好爽,再来!” 原来刚才那些模糊的音节,是在笑,是在享受。 林斐然:“……” 张思我:“……” 遇到行家了。 赤牙眼神无法聚焦,便意味着三混仪并未失效,他只是不惧这般疼痛,却不知意识有没有模糊。 张思我眉头紧拧:“现在的后辈怎么回事?老夫所见之人中,他算一朵奇葩!” 他收敛心神,默念法诀,六面旗子顿时旋转起来,赤牙的声音也越发模糊,但仍能听出其中的开怀。 林斐然问道:“前辈,这算是被控制了,还是没有?” 张思我挠头:“按理而言,被摄魂过后,他应当沉湎于神魂痛苦中,不论外界问什么,都会下意识和盘托出。 但他这种人,我也第一次见,看起来这么开心,也不知理智是否回笼,且试一试。” “赤牙,是谁派你来暗杀林斐然?为何要杀她?” 赤牙仍然在低笑,但又发出几个单音,模糊间能听出“圣女”二字,但后方缘由却又被他吞回。 张思我凝眉:“他声音太小,完全听不清楚。” “我靠近些。” 林斐然思忖片刻,选择向前走去,她避开竖直垂下的金丝,心中兀自警惕,缓缓靠近赤牙。 甫一接近,那被金丝束缚,垂首低笑的人顿时仰头! 他右手运掌握拳而来,穿骨而过的金丝立即绷紧,制住他的动作,在臂膀上破出一道骇人的血痕。 他仍被束缚原地,无法脱离金丝,但能移动的这段距离,已经足够他挥拳到林斐然的脸上! 林斐然反应同样不慢,她后退半步,随后抬手格挡化招。 赤牙的拳有多快,她便接有多快,再加上二人用力不小,一时间震得四周紧绷的金丝颤响,如同谢看花拨弄琵琶一般,威猛有余,但声响杂乱无章,尤为刺耳! 在一声尖锐的铮鸣中,林斐然一拳袭上赤牙面中,两道鲜红从他鼻下涌出,他也终于停了手。 “就是这个力道……先前和你比斗时便感觉到,你很强,只是还差一点,还想与你斗法……” 林斐然默声,她动了动手腕,有种扇了一巴掌,反而被舔的诡异感受。 赤牙的眼神仍旧涣散,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被三混仪控制。 “你们为何要杀我?”她开口问。 赤牙含糊开口,仿佛终于被方才那拳打入失魂状态:“当然是,圣女命令。” 林斐然蹙眉:“你们圣女、密教为何要杀我?” 赤牙再度开口,但这次只有逸出的低笑与嘶声,如同毒蛇吐信一般,没有话语,只有呵声。 张思我远远看来,沉吟道:“他身上有禁制,恐怕无法说出。” 林斐然抿唇思索,不愿放弃这个良机,又问道:“我想问,以你们的实力,分明可以光明正大杀我,为何要选择暗杀这样的法子?” “当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杀你……” 林斐然无言,张思我立即跳脚道:“他这说的什么废话!” 二人被逗,赤牙忽然笑了一声,睁开双眼,望向林斐然,但目光无法聚焦,口舌也无法自控道。 “杀你,必须要在特定的时机,在那之前,不可声张,不可高语,要让你在默然中死去,然后……快快、快快地……” “取代你。” 闻言,林斐然与张思我对视,心中同时划过一抹寒凉。 心中固然惊讶,但林斐然尚能保持冷静,她又问:“你们所谓的杀我的时机,又是什么时候?” 赤牙头颅晃动,喉间逸出哑笑:“你若能再与我斗上一场,打我一拳,打爽了……我就告诉你……” 张思我活了这么多年岁,还从未见过这种人,从未听过这种话,心下震惊之余,他再也忍受不住,顿时抄起手中木盘抡砸而去。 “注意你的言辞!” 他讨厌人不是没有缘由,简直比不上猫猫狗狗一根毛! 木盘飞去,却被赤牙一口衔住,他侧头吐出,笑道:“老头打我不行,行将就木之人,太弱了,不爽。” 张思我是个炼器师,比起灵宝而言,剑法体术都算不得强项。 他立即掀开芥子袋,试图掏出一击必杀之物,送他归西! 但他本就不滥杀,翻来翻去,袋中都只有毛绒绒,几乎没有杀器,于是他面目狰狞地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把芥子袋一系。 “好小子,老夫亲自进来教训你!” 还没等他走入,林斐然便察觉到异样,立即翻身而出,拉着张思我后退数步。 在他们原先所处之地,竟兀自溶出几个大洞,其中岩土翻滚,坚实的地面瞬间崩如黄沙。 张思我先前被愤怒冲昏头脑,并未察觉,如今骤然一看,不知想到什么,立即护着林斐然倒退数步。 “快走,他们来人援救了!” 他从袋中掏出一把灵剑,剑上大大小小嵌有十数颗玉石,随后翻手结印,灵剑立即悬浮而起。 林斐然也知不能硬碰,便翻身而上,霎时间,玉石颗颗相连,二人如一道闪电般蹿出! 她最后看过一眼,却只见到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踏入其中,那人只是遥遥向这边瞥过一眼,并未追来。 她立即翻手结印,张思我被风吹眯了眼,见状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们要越狱,我自然要通知荀飞飞!” 张思我立即把她的手压下:“你这是让他来送死!方才那人也是九剑之一,一身黑袍,从不显露真容,叫什么七相见,我知晓的四个人中,数他最强! 我们该问的也差不多了,他们逃便逃罢,留命要紧!” 林斐然犹豫之时,铜雀台内忽然有精铁下落,正一层层封闭! “这下不用你通知,他们已然察觉了!” 张思我飞速结印,足下长剑顿时如疾风一般向上飞跃,在这样的速度下,二人手忙脚乱躲避横贯而过的毒丝,同时拉紧身上的乌篷。 在铜雀台上方的塔门打开,有卫队乘着吞天兽下落时,双方几乎是擦肩而过,风声呼啸中,林斐然与张思我隐匿身形,骤然飞出! 二人落到不远处的屋脊上,轻声喘|息,一边看着卫队鱼贯而入,一边消化着今日所见所闻。 林斐然忽然问:“既然刚才那个人这么强,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拦下我们?在铜雀台中杀我,换我,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个良机。” 张思我连呸三声:“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今日算是明白何为密教之人性格古怪,你就看那个赤牙,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 谁知道为何没有拦下我们? 无论如何,至少结果还算好。” 林斐然转眼看他:“前辈今晚可有收获?” 张思我摆手:“收获颇丰,原来世上还有赤牙这样的人!” 林斐然:“……” 他看了看林斐然:“对,还有你,知道他们以后都会紧咬你不放。你年岁尚小,不必过多负担,我们会想办法的。 现在,我要回去抱着猫,好好休息一晚,你呢?” 林斐然默然:“我可能休息不了。” 她房中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惊!受虐狂暴击福瑞控心灵,竟互骂变|态,到底发生了什么,请跟随小编一起去探寻背后的令人潸然的真相!(X) ps:有读者对这两章剧情人物动机不解,这里统一解释一下 林斐然的动机文中有解释,这里补充一下,她本来就不是会麻烦别人的性格,大家从之前的章节都能看出,遇上问题,她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想办法,自己解决,从小就这样,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认识如霰,就可以理所当然在有问题时让他出手。 在遇上如霰之前,她比现在还沉默,还要独撑,这是她的性格底色,能自己无声解决,她不会主动不麻烦别人。 其次,关于如霰 从落玉城那几章能看出来,密教一直没有靠近过妖都,只在南部活动,这么多年没有引起过骚乱,他们的地位其实和各部族妖王一样,都是互抢地盘,雄踞一方,如霰根本就不会管。 如霰的态度一直很清楚,前面章节也明写过,他不在意妖界,也不在意妖都,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解决自己的不治之症,为了从行止宫的藏书中寻求病方,才杀了上任妖王,顺便做了妖尊,他不是什么好心管事,解救众人于水火的善人。 只要不来妖都烦他,他不会出手,这也是青平王之流能够壮大,许多弱小部族搬到妖都附近的原因,他们无声寻求他的庇护,他也默许了,但也仅此为止,他不会做更多。 在他眼里,名利和实力比起来,不值一提,他要是想一统妖界,早就动手了,不会做这么久的吉祥物,更不会主动干预密教。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中,只有林斐然算得上和密教屡次动手,也是她知道得最多。 如霰真正和密教近距离接触的时间点,一个是大宴,一个是夜游日。 大宴剧情,狼族少主想借密教的力量杀如霰,推狼族上位,这是他本人的意愿,双子剑伏音出剑帮忙,意外见到林斐然,就把苗头转向她,遂打斗起来。 如霰不是什么都没做,出手的狼族少主被他搜魂,成了废人,伏音也被一枪破头,没命嘎了,但谁也没想到他后来复生了。 在如霰的视角,这次的主谋是狼族,不是伏音这个一枪就没了的小道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人是密教来的。 至于夜游日,对他来说,林斐然没受伤,还在大家面前出了把风头,夜游日进行得很顺利,还看了烟花,他心里正高兴,哪有心思管路人 读者从林斐然的视角知道很多东西,但他不知道,其实到现在,赤牙等人才刚刚被抓住,夜游日没出动乱,大家都在收尾,谁也没时间来审,又怎么知道他是密教来的。 最后,本来是以后写在文章里的,但还是现在提一下吧。 如霰不是传统的男主,他不会见到林斐然受一点伤就大发疯,不会说有谁对林斐然动手,他就要立刻冲上去维护。 他更多的是站在身后,看着她。 还记得他的明珠蒙尘论吗,他是欣赏林斐然的,并且期待她变强,期待她生辉,她越强,他越喜欢。 但是变强是要磨砺的。 对他来说,变强的路上,肯定要战斗,肯定要痛苦,肯定要受伤,这是无法避开的。 所以对于林斐然的单独行动,单独出手,对于她的成长,他始终会保持关注但不插手的态度,除非她主动开口(这一点从之前飞花会也能看出来) 所以林斐然每一次行动,他都不会多问,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也有自己秘密(关于秘密的态度,之前单独写过一章)哪怕是她今天偷偷把妖都翻个底朝天,对于如今的如霰来说,他都不会有异议,更不会追根究底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他只要确定她没生命危险就可以了 (大家都是从林斐然的视角看他的,不要因为他对林斐然好,就以为他是个顾及别人死活的善人TT,本来想留白,但还是先剖一剖如霰这个人吧) 最最后,本文的主题还是林斐然的故事,是她的成长与升级,所以镜头会不自觉聚焦在她身上,如果大家确实觉得有什么不平衡的地方,那就是作者没有平衡好orz 135-140 第136章 从来有剑(四) “这么容易心软?”…… 即便是凌晨, 妖都坊市中仍有不少人在游玩。 秋瞳却无心于此,她提着太阿剑,神情急切, 一路上连撞几人,这才走入某处酒馆, 见到那个默然坐在窗边的身影。 “大姐姐!” 秋瞳快步走去,先是扫视一圈, 发现青瑶身上并无明显伤势, 才缓缓吐出口气。 “还好你听我的,先跑了,否则现在被关在铜雀台中的人就有你一个!” 青瑶虽然与秋瞳是亲生姐妹, 性情却天差地别, 她更为刚直肃穆,不似普通狐族那般狡猾。 闻言, 她也只是泛起几分苦笑。 “战至中途逃跑,与逃兵何异?若不是……” 若不是顾虑到狐族, 她也不会在收到秋瞳的传音时起身遁逃。 青瑶眼神微凝:“若不是赤牙自大, 不经试探便要莽撞出手, 还选在这样的日子,我们又岂会如此狼狈?” 听她话语仍旧凛冽,秋瞳不由得抿唇,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大姐姐,林斐然……又没做过什么错事,跟我们狐族也无冤无仇,更别提她不好对付,对她动手,百害而无一利。 就算是父王入了密教, 听取调令,那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我看,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离开密教。” 青瑶垂目,转眼看向秋瞳。 这个最小的妹妹向来是眉眼带笑,烂漫天真的,但不过几月未见,竟已能从她眼中看出几许成熟与迷惘。 青瑶无奈叹惋,放轻语调道:“他是我们的父亲,他有命令,他有难处,难道我们可以放任不顾?” “若是错的,难道也要纵容?”秋瞳握着太阿剑,有些激动道,“父是父,子是子,他自己说过,只要我们开心就好,绝不强求,可如今呢?为了他的野心,竟让你行此暗杀之事! 大姐姐,你贵为狐族大公主,何时做过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事?” 青瑶眸光微动,像是也想起往事,颇为缅怀,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诧异看向秋瞳。 “你忘了吗?这样的事,从七年前起,我们便陆续在做,只是你与六弟年岁尚小,所以一直没有动手,但你应当是知道的。” 秋瞳面色一怔,重复道:“以前便在做?” 她下意识回忆起自己重生一事。 前世,林斐然被道和宫门人剔去剑骨,残废无望,殁于三桥,卫常在知晓此事后,心神大震,道心崩殂入魇,陷入天人五衰之境。 而她因此悲恸不已,数日未眠,终于在撑不住后,沉沉入睡,再醒来,便发觉自己已然回到过往,得以重活一世。 那时她心中既悲又喜,只顾着去往人界解决卫常在与林斐然的事,又哪里有心思回忆过去? 况且,她此时有两段过往的记忆,若要回忆起过往小事,倒有些像大海捞针。 但她依旧能够笃定,以前的父王,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秋瞳看向青瑶,只得承认:“我的确不大记得……除了我和六哥之外,你们早就在为父亲做事?” 青瑶点头:“或许是父亲年岁大了,疑心病重,像今日这般重要的暗杀之事,他都只放心交给我们,我也做过许多次……只是如今才知晓,原来不是为了狐族,而是为了密教。” 秋瞳仍旧不理解,坐在一旁生闷气。 青瑶略略阖眼,揉了揉额角:“若是方才不跑,势必会牵连到狐族,可如今跑了,密教定然要责怪父王办事不力,派出我这样一个逃兵。” 这又何尝不是进退两难。 “那就让他独自承担!”秋瞳神情愤然。 青瑶看向秋瞳,只道:“不论后果如何,我都不后悔今日做了逃兵,至少没有将狐族牵连其中。你与那个人族使臣很熟悉?” 秋瞳这次却并未反驳,垂首默认。 “看来你也事先提点过她,否则,她不会对我留手。这份情义,我不会忘。”青瑶起身,望向窗外灯火,神色淡淡。 “至于母亲所言的父王异样,你朝圣谷一行虽得答案,却无法令人信服,我们也不能再臆断猜测,空耗心神。回青丘后,我会请圣者出山,断真伪,明事理。” 秋瞳蓦然起身:“可、可圣人所言,他的确就是父王,若圣者也得出一样的论断,你……” 青瑶回首,打断她的话语:“无论如何,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也是我一人任性而为,你们都不知情,记住了吗?” 秋瞳咬唇不语。 恰在此时,一只若隐若现的纸狐狸从窗外探入,落到青瑶指间。 嘈杂的酒馆中,到处是推杯换盏的声音,还有人在高声嚎叫,如此背景下,纸狐狸中传来的声音却清晰可闻,沉甸甸地压入二人耳中。 “青瑶我儿,赤牙他们已被人救回,听闻,你中途弃逃,但不知逃去何处,眼下是否无恙,可能回到青丘?” 青瑶闭目,缓声道:“父王,儿臣无虞,这便启程。” 咣当一声,有醉酒之人从凳上摔下,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不少人急忙去扶,不大的酒馆便显得熙攘起来。 “这件事我会解决,在此之前,你先不要回青丘,就待在人界。”青瑶将指间纸张燃过,穿过喧闹的人群,孤身离开此处。 秋瞳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鼻头忽然发酸。 她的眼前总是撑着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好让她无忧玩闹,她从没想过,他们没有她想的那般强大,他们挺立的身影也有摇摇欲坠的那日。 或许,她也应该站起来。 秋瞳抱着剑回到客栈,面上失魂,在途经卫常在门前时,她再没有诘问的心思。 她不想问他为何夺花,不想问他为何愿意陪着自己。 她只是回到房中,兀自消化心中的无力与疲累。 埋首枕中时,她掏出那块传声玉令,解开禁制,无声写下“多谢”二字。 抿抿唇,又追加一句“今晚的烟火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她捏着这块玉牌,屡次拿起又放下,心中尚在犹豫,直到看向床头那把太阿剑时,她才下定决心。 【林斐然,你能教我练剑吗】 …… “林斐然,你此去妖都,可曾见过她?” 法阵中传来张春和平淡的声音,似乎只是偶然提起,并无他意。 卫常在盘坐在榻,只着一件玉色中衣,身侧放着半朵凝霜紫兰,一枝梅簪,于是失去束缚的乌发如瀑垂散,房中并未点灯,只有一点浅淡的灵光映在面上。 这抹灵光,正是从法阵发出。 “她是此界使臣,自然见过。” 他还未从那一掌中缓过,再加上方才服了一颗三元天子丹,此时声音微哑,立即让张春和听出些许不对。 “你受伤了?” 话中并无急切。 卫常在颔首:“初到妖都,与人斗法时受了伤,不过伤得不重,过几日便好。” “你的身骨极好,再重的伤也能很快修复,我向来不担忧。”张春和抚过手中拂尘,神色淡然。 卫常在身上有一柄他给出的护身法器,能挡下致命一击,如今法器并无异动,便说明不是大事。 “先前让你做的事如何?” 他指的是刻符一事。 卫常在道:“已尽数完成,但近日妖都在过节,往来之人极多,有没有人发现,弟子不敢保证。” 张春和淡声:“刻了便好,不过是为师还的一个人情,无须过多在意。你既已见过林斐然,可曾知晓她如今为何能进境?” 人族使臣一事,已然传入人界。 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只是一桩笑谈,但对他来说,却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林斐然突破灵脉限制,成功进境。 他对她的灵脉最为了解,他心中深知,此事绝无可能——但偏偏她做到了,甚至挤下卫常在,长登青云榜。 卫常在垂眼,望向身侧:“师尊,她已是下山弟子,与我不算同门,她的近况如何,我并不关心。您又何必对她如此注目?” 张春和清然一笑,双目慢慢睁开:“我当然要注目,她做了太多超乎意料之事,我不得不对她注目。” 卫常在不动声色道:“因为她到妖界做了使臣么?” “不止如此,你还记得小游仙会时,宫中剑境大开,有人将铁契丹书取走一事吗?眼下可以断定无疑,那人就是林斐然。” 窗外雪色纷纷,却不如张春和的眸光寒凉。 “在你幼时,我曾许多次带你入剑境,可惜你终究无缘,既没寻到仙真人经,也未得铁契丹书传承。 我本来认命,可谁曾想到,取书之人竟会是她。” 那一日,若非师祖阻拦,他早就将人抓下,又岂会让她如此逍遥在外! 只可惜,师祖也在那一日消散。 “铁契丹书在她手中,是师祖择选,我等作为后人,无可指摘,也不必再夺,但那本仙真人经一定要找回,其中有师祖道法真意,岂能流落在外,让他人看去。” 卫常在问道:“师尊的意思,是要我将仙真人经找回?” “不,此事我已让常英去做,他二人从前便要好,取回经书不算困难。至于你,眼下要做的是破镜,我近来观你你心澜时,发现细微动静,可是有所领悟?” 道和宫有一灵宝,名为澜台宝盆,只要将人心魂抽出一缕放入其中,便能得到一汪净水,心神动时,净水中也会翻起波澜。 心动不同,波澜也不同。 这原本是师祖做来玩闹所用,以观人心,却被张春和发现另一种妙用,可以用来观测破境征兆。 卫常在幼时,便被抽出一缕心魂放入其中,每每心动破境时,宝盆中都会泛起波澜,张春和对这样的波澜十分熟悉,近日他又见到几次,这意味着卫常在破境将至。 卫常在知晓此事无法隐瞒,便应道:“是,的确有所感悟。” 张春和终于浮现一个浅淡的笑容,他心情大好,道:“林斐然跃入青云榜榜首又如何,这只为问心境以下的弟子而设,你很快就要脱离其中,跃入乘风榜。” 卫常在心中并无波澜,比起这个,他有一件更在意的事:“师兄既已到妖都,为何未曾联系我?难道,他已经与……林斐然取得联系?” 他不大习惯直呼林斐然的名字,但在张春和面前,他必须如此。 “他与我传信过,的确如此。你二人要做的事不同,各自安好便好,不必走得太近,还有,既然进境一事有进展,你便与秋瞳再多待些时日,破镜后再回也可。 但不要久留,妖都不会太平很久。” 张春和又絮絮叨叨告诫了许多,卫常在却已是心不在焉。 他抬手拾起那根梅簪,久久未语。 …… 月上中天,妖都卫队大多向铜雀台涌去,街市中的妖族人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围观打扰。 林斐然远远便见荀飞飞与青竹赶去的身影,她静望片刻,还是回身离去。 回程途中,思绪一直未曾安静。 短短几日,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眼下终于有喘息之机,她必须一桩桩,一件件理出。 首先是破除脑中封印一事。 之前在落玉城,玉石族长琦玉便扬言会想法子为她解阵,但她与自己交谈,总是九真一假,故而是否真的愿意花费心神为自己解阵,尚未可知。 但不可能如此苦等,全然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她必须主动。 先前便推测出艮乾圣者的徒弟“小白”尚在人世,甚至仍与琦玉有联系,通过琦玉房中布下的舆图信纸,知晓接信之人就在际海附近。 若要解开这般复杂的法阵,就得前往际海,找到接信之人,以作请求。 但际海不算小,又位于南部,势力纷乱,不知密教离得远不远,如此贸然前去,只怕是羊入狼口,她得想出一个更为隐秘稳妥的法子。 同时,在寻到那个“小白”之前,她得找出一个理由,让对方无法拒绝解阵。 还有密教暗杀一事。 林斐然立在院墙之上,望向自己房中那一隅灯火,目光却并未聚焦,她只是在墙沿默然踱步,兀自陷入沉思。 他们第一次对自己动手,是在大宴。 彼时,由狼族以呈青锋剑的名义开启宴会,从始至终,都无人在意自己,直至他们行事败落,如霰准备搜魂探看原委时,那个道童突然出现阻止。 如今她倒是知晓,这个道童名叫伏音。 他出现在宴会上,不是为了救那个少年,也不是为了助阵狼族,他只是想要打断如霰搜魂,不想让他探出密教助力一事,多生事端。 但在看到自己时,他却忽然改变主意,大喝一声,径直对自己出剑。 密教多年未曾靠近妖都,显然是对如霰有所忌惮,不想生事,但彼时对伏音而言,杀掉自己,竟然比善后更为重要。 难道那时他们便对自己生出杀意? 林斐然抿着唇,摩挲着剑柄,目光明锐,转瞬间在心中否决这个推测。 若是密教早早便想除掉自己,那么在道和宫修行时,她时常独自下山除妖,他们有无数机会可以动手,为何之前没有,非得在她来到妖界时,才恍然一般出剑? 还有,在大宴之后,伏音身死,往后的日子里,除却江尽几人外,竟无一人再来,既然杀她一事十分重要,往后为何又再无音讯? 若是他们早生杀意,这些便全然说不通。 若一定要推测,只能推出他们第一次想要杀自己时,是在大宴之上,蓦然见到自己之后。 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如此? 又或者,他们其实不认识自己,只是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异样? 之前取剑时,剑灵说自己气机极其微弱,只有细细一缕,难道是凭此对她出手? 林斐然停下脚步,再度否认这个推测。 飞花会时,他们二人相见,甚至于是对峙许久,伏音却似生人一般看她,连她的身形、剑法都没认出,全然不似初见那般针锋相对。 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在飞花会前换了一张脸—— 由此可见,伏音显然认识她。 甚至对她十分熟悉。 即便在大宴时,她面上勾勒出那般浓抹的胭脂妆,他也仍旧在众人之中,只是轻瞥的一眼,便立即将她认出。 要知道,即便是多年前结识的如霰,也是观望了许久才确认是她。 她可以笃定,自己从没见过伏音,更没有接触过密教。 如果伏音对自己这般熟识,是不是意味着,密教中人也如他一般? 可为什么? 还有今日突然出手的张思我。 他既然能说出大宴一事,必然对密教、对她关注已久。 当年便有传言,说他在某日打铁时突然冲出门外,又哭又笑,朝天大呼“我看见了”,随后遁走青花小镇,再无音讯。 他看到的,与师祖所见是否相同?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密教中高手重重,时不我待,她又要如何自保? 林斐然忽然想起,与如霰初见时便得他诊断,他说自己所中的咒文中,有一句“二十则殁”,算一算,时日似乎不远。 这咒文是人皇所为,如今想来,分明是灭口之举,只是放任她苟活二十年罢了。 他又为何如此? 林斐然蹲在墙头,长长叹出口气,出神看着夜幕中的朗月。 重重关卡落下,事事迫近,由不得她歇息片刻。 好在除咒一事尚有解法,今日与如霰商议除咒之事后,便得尽早前往际海,解除封印。 至于密教,在寻到自保之法前,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还有,她得再去寻张思我一趟,问一问伏音踪迹,伏音如今自在境,与之一战,她不会吃亏,若是能悄然将他拖入妖都,问出…… “林斐然。” 后颈处蓦然传来寒凉的吐息,林斐然心中一惊,脚下踩滑,差点从墙头跌落,好在身后之人抬手抓住她的后领,帮她稳住身形。 她回头看去,如霰正立在墙头,长发与袍角尚在飘扬,身后朗月如勾。 他垂眸看她,抱臂道:“在这里待了快两刻钟,想出什么了?” 林斐然叹息:“想出自己实在命不该绝。” “你们人族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你不如再坏些,为祸一方,届时或许想绝也绝不了。” 如霰如往日般凉声开口,又随手抛出一物。 “这是你房中之物,响个不停,吵得人看不下书,一抬头,又见你在墙头乱晃,像个游魂。” “我只是在思考,哪里像个游魂。” 林斐然一边嘀咕,一边接下,到手中一看,竟然是那块传声玉令。 早已猜出对面持令之人是秋瞳,她看了如霰一眼,蹲在墙头解开符令,“多谢”二字一笔一划显出。 如霰眉梢微挑,竟也屈身蹲在她身侧,托着下颌睨去:“这是谁?” 下一刻,一句今夜烟花漂亮映入眼帘。 “……” “……” 两人蹲在墙头,对视一眼,林斐然回答道:“这是道和宫的一个同门,她今晚也在妖都。” 如霰又开口:“卫常在?”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林斐然摇头:“不是他。” 下一刻,玉令中再度传来一句—— “林斐然,你能教我练剑吗。”如霰开口读出,转眼看去,却在林斐然面上见到一抹怔然。 她捧着玉令,任秋风吹了许久,才慢慢回了两字。 【可以】 如霰托着下颌看她,凉声道:“这么容易心软?” 秋风乱起,雪发纷纷被吹到她的手背,他顺手把长发别至耳后,站起身,垂眸对上她抬起的眼,学着玉令的话语开口道。 “多谢。” “今晚的烟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林斐然,你能告诉我,你在道和宫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名侦探斐然:好痒,要长脑子了(X她本来就很聪明) 有的人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多了解一点是一点 ps:上周更新太少,这周尽量补一下,所以明日周一会更新 第137章 从来有剑(五) 再叫一声‘仙女大人’…… 林斐然缓缓起身, 没有开口,他问得太过突然,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迄今为止, 还没有人主动探知她的过去。 如霰并不急切,视线移向她的屋子:“进去说。” 他率先旋身跃入院中, 轻车熟路推门而入,林斐然顿了片刻才缓缓跟上。 刚一进门, 她便双眼圆睁, 猝然向后退了半步。 这还是她的居所吗。 原本规整冷清的书桌,此时虽然不乱,但却多了不少好笔与藏书, 砚台也被换作更为细腻的墨玉细沙砚。 窗台处, 搭着几盆茂盛的剑兰,墙角另设了一座漆隐木柜, 妆奁不再空荡,缝隙中隐隐可见珠宝流光, 床榻也比先前宽厚许多。 还有那张常用木椅, 原本与书桌成套, 但与她身量不大符,坐上去时矮了些,此时也换了张更高的。 在这高凳旁,还另有一张软椅。 如霰从善如流坐到软椅上,架起腿,双手抱臂,回首看她。 “进我的房间觉得拘束便罢了,这是你的屋子,怎么也这般踌躇。” 话虽如此, 但不论神情或是动作,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林斐然转头四看,忍不住感慨道:“这还是我的房间吗。” 如霰觉得好笑:“自然是。你的东西和陈设一概没动,只是添了些东西罢了。你这个年纪,用得着住清修的苦行居么。 旋真的宅邸都比你这处舒适。” 他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此处不够宽敞,想搬出行止宫,另设宅邸,同荀飞飞说一声便好。” 林斐然早便听碧磬说过,跟着如霰,吃香喝辣,他们都是如此。 但是似乎有点太香了。 道和宫奉行苦修,弟子舍馆也向来简陋,是以她也习惯如此。 她有些晕乎,道:“不必麻烦,行止宫很好,不需要搬出去。” 如霰唇角微扬,他想,此处离他行宫不远,自是很好。 林斐然坐到书案旁,试了试椅子,高度竟然分毫不差,恰巧能让她将手臂搭上。 “多谢尊主。”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它。夜半三更,是它随我去库中挑选,一同带来的。” 如霰坐在她身旁,指了指团在床角,尚在伸爪铺床的夯货。 林斐然做使臣至今,也算小有积蓄,她立即从芥子袋取出一枚金锭,唤来夯货,将它抱在怀中。 如霰起身倚着书案,抱臂看她,却并不开口,只垂眸以眼神询问。 林斐然吞吐片刻,她看向窗外:“今晚有点疲累……” 如霰从善如流道:“那便睡。左右我夜间无事,在你这里看些书,也尚能打发时间,算一算,再有两个时辰,你也该起了。” 林斐然:“……” 算得确实准。 晨日将出时灵气最为浓厚,不论前夜如何,她一定会在那时吐息纳灵。 更何况,她到底是个修士,即便一两夜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林斐然目光平疑惑,看向他道:“尊主,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如霰十分坦诚:“因为好奇。在你六岁时,我们见过,彼时你不过是一个追着我左奔右跑,夜间还要安抚的萝卜头,如今你十九,却已然是这般性情。 中间十三年如何,我如今实在好奇。” 林斐然记忆有缺失,但她仍旧记得自己幼时十分稳重,她笃定道:“这不可能。” 如霰扬眉,唇角微弯,因为已然知晓她脑中封印一事,便不再要她自己想,只娓娓开口。 “那时你年幼弱小,满身伤痕,阴差阳错间闯入我为自己挑的墓穴,将我逸散的血肉认作星光,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当即向我朝拜,大呼‘仙女大人,请您庇护’,还把身上的金银全都放到我身前,十分诚恳地三叩首,额上肿出个包。” 林斐然有些坐如针毡。 如霰继续道:“山中一直有人搜寻你的踪迹,却因为我在其中,故而起初没能察觉洞穴存在,屡过不入。 那时候,你因为惊惧过度,便一手紧攥着我身上的绷带,一手拉着我的发尾,浑身冰凉,久久未能入眠,熬了一日一夜,眼里都是血丝。 都这么怕了,还在不停想解法,问我能不能想法子与你父母联系。” 他幽幽叹道:“你的话又快又多,确然聒噪,我听不下去,想着你终究是个人族孩童,便将你带入怀中安抚,试图让你闭眼闭嘴,清净一会儿,但拍一拍还不够,非得装作‘仙女’安抚,你才终于睡去。” 林斐然抬手遮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尊主,不要说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我现在想说,你又不想听了?”如霰声音悠扬,“后来我想,还是活一活罢,便准备出洞,你生怕我弃你于不顾,便攥着我身上散下的绷带,一圈一圈绕到自己手上,我去哪,你去哪,仙人二字叫得一声比一声顺耳。 以前不觉得如何,现在却是听不到了。 有的东西,拥有的时候还是要好好珍惜。” 一股热意蹿上面庞,烧向四肢百骸,林斐然猛然起身,却又被如霰抬手按下。 他站倚着桌沿,长腿交叠,一手压在林斐然的肩头,微微倾身而去,冷香如初,翠眸中带上几许兴味。 “如果你能再叫一声‘仙女大人’,今晚我便什么都不问。” 这简直是要林斐然的命。 幼时的她的确嘴甜,这无法否认,那时的她或许可以毫无芥蒂开口,但现在的她不行,而且也已经过了那个年岁。 如霰这番打岔,林斐然此时只觉尴尬,哪里还有心思悲怀过往。 她生无可恋道:“尊主,你还是问吧。十三年发生太多事,桩桩件件细数不清,你想知道什么?” 如霰容色惋惜,他才想到这样一个绝妙主意,便被推却,不过思及以后时日还长,总有让她出口的时候,便也罢手。 他挑眉道:“先前你同我说过,你下山,是因为门内师长觊觎你的剑骨。不过,我还没问过,你与门内弟子关系如何,他们未曾助你?还有那个寻你数次的卫常在,剔骨一事,他知晓么?” 如霰实在太敏锐,句句如箭,直插心口。 林斐然神色微变,但她与同门的关系向来不好,如今忆起,倒也只剩些惆怅。 “道和宫中,细细算来,我只有卫常在这一个与我同龄的朋友,其余人,要么不熟,要么忌恨于我,再加上流言颇多,我又拙舌,风评便不大好,更没有人与我接触。 我下山时,不少人还在做晚课,到场后便见我与长老动手,自然不会偏向于我。” “至于卫常在,他一直知道剔骨一事,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他都未曾想过告知于我。” 秋风吹过,林斐然忽然见到窗外飘过一抹赤影,她仔细看去,原是金澜剑灵的衣摆。 她此时正坐在屋沿之上,默然听他们交谈。 搭在她肩上的手移至后颈,如霰静静看她:“讨厌他们吗?” 林斐然撑着下颌,望向窗外:“与我相熟,对我动手的,我当然不喜欢,后来我没日没夜练剑,全都打了回去,他们也只敢背后嘀咕。 至于其他人,他们如何看我,我管不着,但我也不会看他们,也无所谓喜欢。” 如霰的手微顿,又问:“卫常在呢?听闻,你与他有过婚约?” 林斐然有些讶异,但此事并非机密,他又是这般身份,知道也不算奇怪。 “是,十六岁定下的,为此,我还借林府的名义,向人皇求了一道婚书,不过如今已经解契了,婚约不再作数。” 如霰垂眼看她:“为何解契?” 林斐然如今也能平静开口:“他有命中注定的伴侣,不过不是我。” 如霰了然点头,容色并无异样,只是雪睫压下遮住眸光,有些暗色,许久后才轻声道:“相识七载才在一起?” 林斐然甚少与人聊起这些,难免觉得赧然,也有些不适应,但她与如霰天南地北谈过许多,如今也算习惯。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又有自己的见解,与他交谈,更像是在论道。 少有人与自己如此。 她还是委婉回答:“我母亲以前说过,天道有衡,难以事事专精,有的人善于修行,有的人善于修情,我与她一样,是修行的好苗子。” 话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如霰扬头轻笑,眉眼露在灯火中,再无先前见到的阴翳,他点了点案上的书籍,颔首道。 “确然,你读剑谱的速度便远超常人,一日看三本。” 林斐然无言。 如霰将手从她后颈收回,开口问道:“你觉得我是善于修行,还是善于修情?” 林斐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打量起来,从他略垂的眉眼打量到轻搭的手,不无怀疑道:“尊主当然是二者兼修。” 如霰扬眉:“拍马屁?” 林斐然摇头:“我从不拍马屁。” 如霰觉得好笑:“确然,本尊从无差处,若是觉得哪里不好,那也是别人没有品位。” 林斐然不禁失笑:“尊主说的对。” “对了,先前收到荀飞飞的传音,他说,夜游日动手的几人已然被救走。” 他看向林斐然。 “该问的问到了么?” 林斐然眼皮一跳,她下意识看向如霰,却发现他神情如常,并无试探、讥讽或是不喜。 如霰道:“虽然猜不出是谁带你下去的,但你的领口处仍旧留有吞海兽的涎水味。” 吞海兽的涎水并不臭,有些像龙涎香,但十分浅淡,人族难以察觉。 她在墙头沉思时,这股味道便顺着秋风扑了他满面。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点了头。 如霰却没有追问,只弯唇道:“你成长得很快,我自是喜闻乐见。就如我方才所言,好人难长命,我是发自肺腑地希望你能坏一些。 有戒心是好事,若经历过师长剔骨一事,还如此轻信他人,我反倒要担忧了。 所以,不用这样看着我。” 他抬手遮住她的双目,启唇道:“我不喜欢在你眼睛里看到对我的愧疚。下次记得处理好一些。” 眼前一片黑暗,他掌间的凉意透过眼睑传来,颇为舒适。 耳边传来他仍旧有些遗憾的声音:“方才那事,当真不叫一声?叫了,说不定你就突破封印,想起过往来了?” “……” 林斐然抿唇,将他的手拿开:“还是说一说过去罢。” 她绞尽脑汁地从过往抽出几件趣事,试图将此翻页。 如霰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她说到一半却来了困意,原本端正的坐姿也松散起来。 在他身旁,她莫名容易犯困,先是坐着说,随后靠上椅背,最后终于忍不住,向如霰说过后,一头扎进越发柔软的床铺中。 夯货蹲在书案上,伸了个懒腰,也随地闭目,此间便只有如霰一人醒着。 他坐在椅上,望向床铺,蓦然回想起与林斐然初初相识的那七日。 原本只以为是一个过客,谁能想到十三年后会再度遇见。 命运确然神奇。 他坐在房中,静默看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视角不同故事不同,这是如霰的视角,等写到林斐然的视角,又是另一个风味了…… 第138章 从来有剑(六) 涛声不见,且听风吟!…… 忙了几日, 林斐然终于睡了一个整觉,一夜无梦。 待到日出之时,她便立即睁眼起床, 顺势向书案处看去,那里已然没有如霰的身影。 她并不意外, 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在这里枯坐一夜。 她揉着肩膀向桌案走去, 见到砚台下压着一张纸条。 【借书三本, 夯货还书之日,你便去房中寻我,届时为你除咒, 除咒后, 为我治病护法】 刚刚读完,纸条便化作灵光飘散而去。 林斐然将此事默记心中, 略作洗漱后翻身上房,从怀中抽出那块传声玉令。 “练剑的同时需打好基础, 每日吐纳灵气一个时辰。” 不多一会儿, 秋瞳便回复道:“之前见过你修行, 现在我已上房,与你一道。” “好。你底子薄弱,按照太上诀吐纳就好,等到灵脉可以时时充盈,再开始尝试意动神行。” 传完这道信息,林斐然便将玉令放下,片刻后又拿起,追加一句。 “时时充盈就是灵脉开始涌动,鼓胀, 不论如何吸纳吐出,都不会再有改变,此番变化过程长则半年,短则数月,不必求急。 吐纳一个时辰后专心练剑就好。” 事了,林斐然放下玉令不再多看,只专心吐纳。 她灵脉特殊,这道吐纳法是她与剑灵共同尝试得出,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十分合用,灵力流动与以前相比,也顺畅许多。 作为一个剑修,在吐纳熟练后,便得在灵力运转时行剑意,这便是所谓的意动神行。 心至,神至,身至,则剑至,剑意圆融时,便可开辟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剑境。 若是有了剑境加持,便是如有神助,实力倍增。 林斐然尚且记得与卫常在暗巷相斗时,那枝头檐角挂满的寒霜,那便是受他剑境影响而成,虽然只是剑境初兆,并未完全形成,但威力如何,可见一斑。 在独属于自己的领域剑境中,即便荀飞飞有匿影之术,也无处遁逃。 故而即便他的境界不如荀飞飞,但凭此加成,足以一战。 若没有记错,大宴之时,她与伏音斗法比剑,他的剑术虽不及自己,但后来他结印捻诀,自己便神思恍惚,好似站在原野中,蓦然见一柄巨剑从天际坠落,无法躲避。 想来,那便是他的剑境。 密教中人藏龙卧虎,她昨夜便在想如何自保,若是能将剑境练出,岂不是又多了一张底牌? 对于如何练出剑境,每一个修剑的宗门,每一位剑修,都只会说出一句,当你知道自己握的是怎样一柄剑时,你就会看到剑中之境。 这说法极为玄妙。 林斐然先前与人斗剑时,曾在快意或是危急中显出几分,只可惜对她而言都只是误打误撞使出,且每次展露的剑境各不相同。 真正要成型的剑境,应当是像卫常在那般,即便只是初兆也可自己把控。 她再度吐息,将心中的急躁压下,欲速则不达。 她像以往一般,从芥子袋中翻出铁契丹书,这本灰扑扑的石书上,每一页都落有前人身影。 接下丹书,他们向她传授剑法刀法,而她在未来特定之时,需要“弥补天裂”。 林斐然闭上双目,将石书摊在膝上,双手结印。 哗啦几声响,厚重的石书兀自翻开,声音与寻常书籍无异,书页上落有的身影道道跃起,又如水滴一般汇入她的眉心。 无边无际的神识中,骤然升起两座山岳孤峰,峰下惊涛拍岸,浪击崖壁,砸出片片白沫,除此之外,周围再无其他。 左侧孤峰上,是一个个或抱臂,或叼草,或整理衣襟的先人前辈,男女皆有,手中兵刃制式各异,说是十八般武器皆在其中也不为过。 他们原本只是留下的一道虚影,落在神识中时,便如同工笔画的人物一般,线条明确,色彩各异。 林斐然立在右侧孤峰上,神识中的她也抽成几段线条描绘的人物。 她抱拳作揖,随后隔着沧浪大声喊道:“谷前辈,前几日输给了你的刀,我今日一定要讨回来!” 自从拿到铁契丹书后,林斐然吐纳的一个或两个时辰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神识里与他们斗法,这便是她的心至,神至。 她纵身而起,对侧孤峰上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大笑而出,一柄宽有半寸的环首刀在他手中却十分灵巧,如臂使指。 刀剑相击,双方皆不留丝毫余地,林斐然在他手中过了三招,却还是在第四刀时被猛然击退,旋身落回孤峰上,足下划出一道长痕。 男子颇为赞叹:“不过几日,就能接下我三招,像你这样年纪的,你是第一个!” 林斐然却不敢托大:“前辈谬赞。” 这些前辈在他们的时代,也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原本就爱斗法比试,不知在师祖剑境中存留多少岁月,熬过了怎样的漫长孤寂,终于等来林斐然这样耐打、经打,又有悟性的后辈,岂能放过? 众人早有约定,林斐然每次神行时,必须与他们每人对上三招,过过瘾,于是退去一个谷前辈,又来一个孙前辈。 林斐然手腕被震得发麻,她甩了甩手,不敢让前辈空等,立即提剑而上。 不过今日的她与往日略有不同,几人与她对过招后便发现端倪,在她再度被打回孤峰,吃了半嘴无形之灰后,一位身缠软鞭的前辈走出。 “林斐然,今日出剑为何如此快,老严慢剑的精髓就在一个慢字,差点被你使得见不到影。” 神识中也极为逼真,林斐然抹去嘴边不存在的灰,终于还是道出心中所想。 “剑境?”一位前辈摸着下颌道,“这个说难也不简单,但颇有些水到渠成之意。所谓剑境,说得再白话一点,便是修士领域,其实不独独剑修有。” 另一个前辈点头:“就像炼器的修士,在他们淬炼时,周身会有一道灵罡护体,修行妙笔道的修士,在执笔作画写字时,眼中会有几道墨痕,那些都是‘领域’,有道就有路,有路就有领地。” 第三人接话道:“没错,只是他们的领域没有屁用,但剑修的领域可扩展至真实,大开杀戒,故而才有剑境一说。” “领域?”林斐然喃喃道,“我在宗门修行时,倒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叼草的前辈嗤笑一声:“你当然没有听过,若是告诉你们人人都有领域,又如何彰显剑境之特别?” 林斐然更是疑惑:“可剑境确实特别,并非每位剑修都能修出……” 前辈哼笑:“因为心不够坚,看不到手中之剑,所以望不到剑中之境。” 林斐然实在纳罕,只觉得越说越玄妙:“如此说来,先前我与人斗剑,恍惚间有剑境之兆,但每次都不尽相同,难道是我心散不定的缘由?我不知手中之剑?” “哦?” 一位前辈纵身而起,越过浪涛,直直落到林斐然身前,围着她这几笔勾出的身形转了几圈。 林斐然不解:“前辈,怎么了?” “你见过几次剑境之兆?”他语气轻快。 林斐然回想片刻,只道:“约莫有三次,但每一次眼中所见都不同。” 前辈眼睛一亮,提起她几笔勾成的肩膀,纵身跃至左侧孤峰,刚一落地,周围人便将她团团围住,眼中光彩刺得她忍不住闭目。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叫什么名字?” “好苗子啊!” “你吃什么长大的?一顿吃几柄剑?” “好孩子几岁了?” 林斐然:“……” 她有些生无可恋。 “我叫林斐然,今年十九,家住洛阳城,父母双亡,曾拜师道和宫,爱读书、爱吃饭、爱练剑,无不良嗜好,无不端品行—— 第一次在神识内与你们斗剑时,我便说过,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其中一人大笑着拍响她的肩,十分惊喜:“但你也没说,你或许能展出三方剑境!”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她先在心中揣度了一遍方才的话,确认自己没有误听,这才开口:“一个人,只有一方剑境。” 不论是哪本经典,哪个高人,都只会告诉你,剑境只有一方。 因为只有最为专注,最为深切的一眼,才能于手中之剑,见到那一处特别之地。 一位前辈走出,意味深长看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手中是一柄只有一臂长的短剑,执剑在前,随后双手合拢,交错分开,短剑便分作两半。 林斐然并不惊讶,他们二人斗剑过许多次,她知道他是双剑。 “看好了!” 周围人速速退开,唯留林斐然一人在前,她双目极为专注,不放过前辈一招一式。 刹那间,脚下孤峰略略扭曲,一道比下方川流更为澎湃的潮海之意袭来。 林斐然望向四周,她已然站到海岸边,滔天巨浪猛然掀起,将她卷入其中,浪中露出一点寒芒,飞鱼般向她袭来,几乎无法闪避。 在她抬手抵挡之时,脚下波涛顿时变幻,后退三步,右腿便深陷泥沙中,久久未出,而在那高悬的旭日之中,仍旧能窥见那抹熟悉的寒芒。 这确然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剑境! 林斐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再回神时,她又处于孤峰之上,周围前辈只是笑盈盈看她,神色自得。 其中一人朗声大笑,随后走至孤峰岸边,抬手一指,脚下山岳骤然拔高数丈,众望而去,一览群山小! 两峰之间奔腾的大川,原本涛声骇浪巨响,白沫片片,几乎侵噬崖壁,可如此拔高后,再作俯瞰时,见到的却也不过一条细小江流。 涛声不见,且听风吟! “道无止境,当别人告诉你,人人只有一方剑境时,你要知道,这是因为他只能修出一方,而这绝非是你的终途!” 林斐然望向崖下,狂风呼啸而过,她心神略动—— 作者有话说:斐然想要,斐然得到 第139章 从来有剑(七) “是我拉你,还是自己…… 敛回气息, 膝上的石书也复归平静,回到芥子袋中,林斐然打坐房上, 兀自思索。 她总共误打误撞启过三次剑境。 之前初至妖界,江尽等人追击而来后, 她与张春和一战,战中用上了李长风的浩然剑法, 心野大开, 隐隐有朔风之境,却并不明显。 后来小游仙会与裴瑜对战,拼斗快剑, 那时她心中豪情大盛, 燎原之境显出,旁人皆能见, 比之先前,大有进步。 最后便是飞花会, 她将寻芳斩于剑下, 彼时圆月化作初阳, 是悬日之境,那时便有圆融之象,光芒大盛,足以将寻芳震神原地。 这般“领域”其实十分短暂,几乎在她未曾细看,无心细看之时,便消融褪去。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心途迷茫,所以剑境并未定下,却又不明白为何剑境越来越圆融, 越来越真实,如今听前辈所言,心中迷雾顿开。 前辈们说,能开三方剑境的人不多见,即便是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屈指可数…… 林斐然眼带笑意,起身站在房檐上,只觉得心旷神怡。 金澜剑一出,剑灵顿时现身,作势要陪林斐然练剑,却迟迟没有听到动静,她疑惑回望,却见林斐然只看着剑,不知作何思索。 “怎么了?”剑灵回到她身旁。 林斐然问道:“前辈,我想问一问,先主人可开了剑境?金澜剑原本是一把怎样的剑?” 依先人前辈所言,大多数人都是先开出一道剑境,再有顿悟之时,才会开出第二道,而她却与之相反。 剑境多固然好,但对于她如今而言,首要做的便是明确第一道剑境。 要开剑境,就要明白自己的剑。 金澜剑灵闻言打量过她,几乎立即就明白她的意思。 “剑境一事,我所知甚少,因为先主人并未练出自己的剑境。但若要问金澜是一把怎样的剑,对于先主人而言,金澜剑生来便是为了斩灭风。” 林斐然先是惊讶,随后又都化作疑惑:“斩风?风生生不息,无处不在,如何能斩?” 金澜剑灵罕见地默然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是啊,风无形,无身,无感,比善水还要柔,即便是铸造出金澜这样的利器,先主人也不知道如何斩风。你有头绪吗?” 林斐然认真思索许久,却也无奈摇头:“风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即便是在挥剑时,那细小微风就在刃边,斩不断,灭不了。” 金澜剑灵摇头叹惋:“先主人就是因此而死。” 林斐然惊讶:“就因为无法斩灭清风?” 金澜剑灵颔首,又打趣起来:“先主人起初并不是剑修,只是有些一根筋,妄想斩风,才误打误撞走上修剑这条路,虽然后面修得还行,但对于剑道,悟性实在不高,又何谈修出剑境?” 林斐然咋舌:“……你这样说,我对前任剑主更加好奇了,这位前辈在做剑修之前,是修的哪一道?” 金澜剑灵抱臂站在屋檐,望向天际云海:“是炼器之道。” 她回首面向林斐然,面帘在风中拂动:“这把金澜剑,便是先主人毕生的得意之作。你觉得如何?” “道和宫中藏剑不少,我也阅过各种剑谱经典,识得名剑无数,但对我而言,再没有一把比金澜更好。” 一股敬佩从林斐然心中油然而生。 转道的修士虽然不多,却也并不罕见,就如同张春和,他便是从剑道改为弓道,可这两道自有相似之处。 至于炼器与修剑,却是泾渭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这位前辈却每一道都修得极好。 她感慨道:“前辈真是奇才,可惜如今不在人世,否则我定要与之结识!” 金澜剑灵立在风中,叹息一般重复着那句话:“你不会想认识先主人的。” * 青丘之上,风过无痕。 青瑶御剑而归,刚刚落地,便被侍从请入一间宅屋,等待青平王宣召。 她并未反抗,孤身走入其中,闭目静待。 狐族今日静得可怕,零星几个侍从走过廊下,连一点声响也无,只有风打着卷吹过,将花窗处的瓷瓶拂下,迸溅满地。 九星猛然一惊,匆匆收回结印的手,赶到窗边,警惕地探头观望许久,这才合拢轩窗,又在房内加上第三层结界,以防他人窥探。 事毕,她再度结印,掌中一朵梅形花影浮现,正是族中用以窥听的秘技。 略显空旷的卧室中,渐渐回荡起两道声音。 那是一道空灵的女声,与一道沉厚的男音。 “……此次刺杀一行,我已详细问过赤牙,确然是他心高气傲,贸然出手,这才错失良机,但此事本该你二人一同完成,同商同行,但你没有劝阻。 密教向来赏罚分明,赤牙的功绩我们已经扣去,如今到你。” 青平王神情一怔,显然是没料到暗杀林斐然一事如此重要,竟到了扣除功绩的地步。 对于密教中人而言,寻常教众只以为这是一种象征性的福报,就像佛教的功德一般,挂在口上,只是攒到一定重量,便可以向上跃升。 某种程度上,这更像是人界官员的政绩。 政绩越高,便越靠近中心,知道得也会更多。 对于青平王这样的人而言,功绩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能够做什么,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更身有体会。 所以,他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不能失去一毫一厘。 但到底是只老狐狸,他马上将面色压下,抬头看向法阵中的模糊身影,笑道。 “圣女,先前傲雪大人未将此事的重要性告知,否则,本王必定亲自前往。您也知道功绩如何难攒,看在本王忠心耿耿的份上,还请为我指条明路。” “忠心耿耿?”圣女笑了一声,“密教从无忠心之人,也不需要忠心之人。” “至于明路——此次的主要罪责,的确与你无关。但兹事体大,奖惩有度,要么扣功绩,要么由办事不力之人接下惩罚。 你女儿虽不是教中之人,却也参与其中,沾染因果,但我想来,你是不愿意她受罚……” “不。” 青平王忽然出声,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细纹,那是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确实很疼这个孩子,因为她最像我,但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包庇。圣女想如何惩罚她?” 圣女声音微顿,目光自上压下,那是极其轻慢、嘲讽、又并不意外的一眼。 她缓声一笑,似在回忆:“青平王当年入教之时,向我等跪请,双目含泪,涕泗横流,神色之诚恳,无不令人动容。 那时我便好心告诉过你,在时间的洪流中,人是会变的。 但你说自己道心坚定,绝不会移转,怎么到如今,却与他人无异? 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青平王默然片刻,只是垂下双目,看不清悲喜:“时移世易,倒是叫圣女见笑。” 对面哼笑一声,也不再与他兜圈。 “林斐然之事非同小可,只可惜座下九剑中,如今唯有伏音与赤牙可现身人前,若不然,此事也不会交给赤牙。 他心高气傲,办事不力,错失良机,原本该受噬身、噬目、噬魂之刑,但他愿意扣功绩五两,以抵刑罚,同时受鞭笞九十—— 你们自然也与他一样。 不过你不愿意抵扣,那该受的罪,一样也少不了。” 青平王闻言沉默,久久不语。 圣女笑道:“你的功绩虽然不足五两,但二三两还是有的,若确实心疼,便抽出几分来为她抵去,你独自受罚,更何况,对她来说,这原本也是无妄之灾。” “不。” 同样是这句话。 “责罚过后,我会好好对她,将她指为下一任狐族之王,以表宽慰。” 圣女低笑,随后道:“不管是人是妖,又有何异?利字当头,即便是父女也可反目成仇,都一样罢了。会有人去行刑,你且等着。 但我还要告诉你,若是能除去林斐然,可增七钱功绩。” 青平王蓦然抬头,眸色渐深,却又想起什么,开口道:“行刑之事可否暂缓?我尚有一事未做,事了后,我必定携青瑶一同前往请罪。” 圣女只道:“你知道规矩,若要缓刑,便得抵扣……” “可以,我愿抵扣一钱功绩,请求缓刑。”青平王毫不犹豫道。 “这一钱,便足以抵去你女儿的刑罚。”圣女幽幽叹息,“准许,青平王扣下一钱功绩,余二两九钱。” 脊背处忽然传来猛烈的灼烧感,青平王心中知晓,那是功绩在淡去。 “多谢圣女。” 两人话里有话,云里雾里,但对于悄然留下印记的九星来说,这番话不亚于惊雷贯耳。 她才不管什么功绩,她听到的只是青平王将女儿推出替罪,要她一同受噬身、噬目、噬魂之刑! “疯了,他真是疯了!” 九星原本苍白的面色都被气得红润起来,她来回踱步,攥紧双拳。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她的孩子分毫,更何况是这个有嫌疑的假货! 她猛然推门而出,冷眼看向一路走过的侍从,如风一般行至青瑶独待之处,甫一看到她,泪便从眼中流出。 这么乖巧的孩子,他如何忍心! 遭受那般刑罚,她焉有命活? “青瑶我儿。” 九星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含泪将缘由说出,便见青瑶目光怔然,似是没想到青平王会作此选择。 她恍惚间看向九星:“母亲,那我……要逃吗?” 九星摇头:“狐族最擅追踪,你又能躲到哪里?更何况密教无处不在,他们要动手,你根本防不住。” 青瑶想起自己先前所思:“我们去告诉族中长老,告诉后山圣者,让他老人家出来定夺真假……” “不可。” 九星摇头,面色怆然。 “近来,你父王时常与长老们商议至深夜,又与其他部族频繁往来,我想是有大事要联手做,在这个节点,为了你父王的境界修为助力,即便心有所疑,也断然不会倒戈。 更何况,我最近一直与长老们接触试探,他们对你父王深信不疑。 至于那位归真境圣者——” “我们狐族原本就出了这么一位老祖宗,但你有所不知,他多年前曾出山一次,但受了重伤,境界大跌,故而才在山中修养至今,请他出山,不是易事。” 青瑶蹙眉:“什么事,竟能让他如此受伤!” 九星本不想多言,但话已至此,还是开了口。 “我们妖族修行不易,原本有五位归真境的圣者,除却两位云游不知所踪,其余三人关系都不错。 有一年,人参一族遭受劫掠,便前往妖都求如霰庇护,彼时他即位不久,行事十分张狂,动手杀了不少追击之人,那些人恰巧是其中一位归真境的后辈。 他闻得此讯,便前去与如霰斗法,斗了三日,竟然败下阵来! 老祖宗听闻消息,又惊又怒,约上另外一人一同前去,三人就这般在镜湖边大战了四五日,再后来,如霰从镜湖中消失,两位老祖宗境界大跌,从此再未出山。” 即便是青瑶,也为这消息惊骇:“他不过神游境,凭何能独战两位归真境圣者!” 九星摇头:“不知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法子,几位圣者也缄口不言。那时我们都以为如霰身死道消,沉于湖底,谁能想到,不过一月,他便再度回到妖都,一如往常。 若不是为此,妖界之人也不会如此惧怕他。” 青瑶思及夜游日之事,问道:“如果我躲去妖都,寻求妖尊庇护……” 九星抿唇,抬手压住她的肩膀:“此法治标不治本,你又要提心吊胆到哪日?万一他根本不愿庇护你,又当如何?你的弟弟妹妹们已经被他抓入手中,我们以后也要逃去妖都? 不如率先下手,控制住他,让他帮你抵去刑罚,自己承受!” 青瑶双眼一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九星:“母亲,你的意思是?” “多年前,你父王就告诉过我,他觉得几个子女中,你最适合做下一任领主。” “他老了,该退了。” 九星凑到青瑶耳边,低声道:“今晚,我会将你的弟弟妹妹们叫来,共同商议。” …… 自那次暗杀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反倒让林斐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几日为了不多生事端,她一直待在行止宫中琢磨剑境,但不论如何尝试,剑境都如同惊鸿掠影一般,只在刹那时出现。 铁契丹书中的先人前辈们也是想尽办法,却都并无大用,以至于心情低落,时常闷在石书中。 林斐然心中有些不解,却并不似他们那般惆怅。 若要论修行,没有人比她更有耐心。 一日日的尝试中,她同时也在等待。 南行解除封印一事,她必定要去,只是暂时不知如何避开密教,避开他人视线,先前联系了明月公主,只是如今还未等到她的回信。 还有如霰,之前便说要除咒,为他护法服药,可左等右等,只等到他每晚准时准点到她房中看书。 座椅从软椅变成躺椅,地上也铺了一半绒毯,整个房间已经是泾渭分明。 一半豪奢,一半清苦。 如霰书看了大半,每日东问一句密教,西问一句道和宫,却只字不提服药一事。 比起修行,林斐然反倒更容易为这种悬而不决的事急切。 终于在今日,她收到了明月公主的回信。 “斐然吾友,你送来的剪影我已看到,据泽雨所言,图中地就在际海附近的井阳坡,那里确实有一个部族居住。如果你想去找他们,又不叫人发现,可以走水路。 从行止宫的湖心亭入水,流入玉带溪,三日后,我们会在水中等你。 注:近来南部有寒冰蔓延,水温极冷,记得带符。” 她的字迹并不像以往那般秀娴,反倒有些潦草,像是匆匆写下便放笔离开。 林斐然将信收下,回到房中准备符箓,画到一半,又看向身旁那张柔软的躺椅,有些出神。 窗边蓦然传来几声响动,她抬头看去,却是夯货在敲窗。 林斐然展颜一笑:“你怎么来了?” 夯货敲了敲窗,又甩了甩尾巴,她才突然想起来,这是如霰叫她去除咒。 这还真是巧。 刚收到明月的回信,他便差使夯货来唤她。 林斐然放下朱砂笔,顺手抄起夯货跃上墙头,准备向如霰居所跃去,却又被它衔住衣角,径直在怀中打滚。 “不是这个方向?”相处许久,林斐然已经明白它的意思,“他不在房中,又在哪里?” 夯货直起身子,尾巴指向行止宫中心最高的那座藏书塔楼。 林斐然低头看了看夯货,揉捏着它的耳朵,不疑有他地动身而去。 塔楼足有七层高,平日里甚少有人到此,她落至门前,旋即便有一道法阵穿身而过,确认是她后,这才打开大门。 这是如霰的防御法阵。 林斐然见怪不怪,径直抱着夯货走入,她正疑惑为何选在此处时,脚下突然踏空,蓦然跌入一片淡凉的池水中,眼前只见一片青碧。 怀中的夯货化作游鱼而去,她也从池底凫水而上,随后转头四看。 门后不是堆积成山的书,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悠远清池,池中荷叶片片,粉苞小巧,又有一艘褐色篷舟游曳其上。 渐渐的,篷舟靠近,篷顶上正坐着一人,含笑看她。 “秋天的池水如何,冷不冷?” 在看到这人时,林斐然原本急切的心绪忽然一松,眉眼舒展开,也带上些笑,好奇道。 “不怎么冷,这是哪里?” 如霰扬眉:“这里是瓶中世界,苦海池。我要用药,为防万一,便将除咒之地选在这里。” 他双手一撑,便从篷顶跃入舟中,激起涟漪无数,小舟也摇摇晃晃向林斐然靠近,他弯身伏在舷处,与她对视,托着下颌笑道:“是我拉你,还是自己出水?”—— 作者有话说:码了个勇者斗恶龙救公主的小剧场,准备放在下章作话里,因为是西幻,和本文修真调性不一样,想看的朋友可以点开看看,不想看的朋友略过就好[比心][比心] 第140章 从来有剑(八)(含小剧场) “不如何…… 如霰伏上船舷, 身影映入水面,雪发散下,只是一片朦胧的白。 他懒洋洋地向林斐然伸出一只手, 更准确地说,他只是把手搭垂出船外, 指尖点上水面,看起来像是要拉她, 却又像单纯在戏水。 “过来, 我拉你。” 他轻点水面。 “……不用。” 林斐然回神后摇了摇头。 出水又不算什么难事,自然不可能让他动手。 她凫到篷舟旁,一手攀上船舷, 避开如霰, 翻身撑船踏上,她的力气不小, 整艘篷舟被她压得向左侧翻动,荡出几声吱呀轻响。 如霰也在这般晃荡中坐起身, 仰头眯眼看她, 唇角微扬。 与此同时, 化作游鱼的夯货破水而出,重又变作狐狸,落到船舷处,飞快摇头将身上的水珠甩出,显然是来过这里几次,十分轻车熟路。 “苦海池的水是我从弱水中取来,也是天然的灵宝,半滴不沾身。”他盘坐在舟中,抬了抬下颌, “甩一下,浑身是水。” 林斐然低头看去,玄色衣袍仍旧呈墨黑色,看不出深浅,但却能明显看到不断有银色水珠从衣物间析出,滴落。 她恍然,随后甩了甩头,又跳了几下,这才将衣上、发间的水珠尽数甩回清池。 “怎么同夯货一样。”如霰抬手将洒来的水珠拂开,神色无奈,“罢了,先坐下来除咒。” 林斐然哂笑,依言照做,却又忍不住打量四周。 瓶中世界即是高阶修士炼制出的一方小天地,因为难以找到入口,难以进入,是以常常用来藏匿宝物或是躲避仇家,他选在这里用药,也并不奇怪。 鉴于先前便除咒过几次,林斐然轻车熟路地褪去外袍,只剩一件雪色中衣,随后伸出手,开口问道。 “尊主,这是你自己炼制的小天地吗?好漂亮!” 如霰坐在她对侧,扬唇道:“喜欢么?” 林斐然忙不迭点头:“谁见到这里都会喜欢的。” 他单手结了一个繁杂的印记,随后抬手解开衣襟:“这是进入这方小世界的法诀,至于盛放的瓷瓶,在藏书塔二层三列的药柜中,想进便进。” 林斐然再度惊叹于他的大方,忍不住道:“尊主放心,如果以后我也炼制出自己的小天地,一定也将进入的法决告诉你!” 如霰动作一顿,笑道:“好啊,那我等着。不过现在,可要将心思收回,专心除咒。” 林斐然收回视线,一眼便见到周身只剩一件绸衣的如霰。 他穿得比她清凉多了。 绸衣贴身,露出半片锁骨,腰间松松系着几段金缕,袍角开叉,笔直修长的左腿露出,其上金环显眼。 到底也见过几次,林斐然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拘束,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闭上双眼,随后便察觉他的手压到自己腕上。 “为你除咒后,我便会服药,但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未免意外发生,今日我会尽量多剔除一些,不到力竭,不会收手,能忍住吗?” 他的声音不像以往一般冷凉,反倒有些柔和。 林斐然耐力极好,但除咒的痛楚非同寻常,堪比剔骨抽筋,即便是她,在听到这话时也有些犹豫,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放心,我会忍下。” 如霰幽幽一叹:“那便开始了。” 林斐然闭上双目,眼前先是漆黑一片,随后耳边传来熟悉的低吟,那是每一次除咒时,如霰都会都会开口吟诵的语调。 像清风拂山,雷云滚动,溪流婉转,松石相依。 再度听来,仍旧像以往一般悦耳,让人神台清明一片。 林斐然以前只以为是某种无意义的吟唱,但此时仔细一听,竟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短词。 “——” 这是如霰经常唤她的,让人听不懂的莫名称呼。 这称呼竟然也在其中。 但由不得她细想,几乎是下一刻,熟悉的剔骨之痛便如一道惊雷般贯穿全身,额角当即沁出汗珠,周身肌肉颤抖起来,一声无法遮掩的痛呼逸出,如霰微顿—— “……继续。”算下来,先前解咒也有三次,她不明白如霰为何会在此时停下,“不算很痛。” 如霰双眸微睁,另一只手结印并指,点在她的眉心,除咒继续。 一道灵光从神台汇入,林斐然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如第一次一般,见到条条擎天一般的金色天柱。 那是她的灵脉,经过几次除咒后,原本嵌刻附着在灵脉上的咒文已然被剔去三分之一,露出原本该有的光彩,金光烁烁。 她的心中终于溢出些喜悦,周身切肤剔骨的痛楚也减少大半。 灵气汇成的薄刃不断砌入,落到灵脉上,如同一位耐心的琢玉师,一点点雕琢,剔去咒文。 起初,林斐然尚且能忍耐,就像先前每一次除咒一般,汗流浃背,面色极红,痛到呼吸都有些断续,但每到这个时候,如霰便会停手,但这一次没有。 薄刃还在源源不断涌入,甚至从原先的两三片,加到七八片,它们在如霰的吟诵下,如同勤劳的工蜂,一刻不停地砍下咒文。 一个、两个、三个…… 仍旧没有停下。 林斐然痛到视线模糊,就连渐渐流光的灵脉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她又重回黑暗中。 如霰再度睁开眼,对坐的林斐然紧紧咬着唇,没再发出一句声响。 原本端坐的身形已然松软下来,有些摇摇欲坠,雪色中衣全然被汗水浸湿,额发也紧紧贴在侧颊。 他对林斐然期望很高,也向来是严格的,尤其是在修行上,他总是想,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都不该多加干涉。 此次用药后果不明,再加上她有二十的大限,若是不再快些,只怕以后多出意外。 心中原本是这般想的,但此时此刻,竟然生出些许动摇。 他是除咒之人,像这样切肤剔骨之痛,他自然也会感受到,她有多痛,他只会是她的数倍。 但其实算不得公平,他几乎日日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感官早已麻木,是以对他而言,此时不过有些疲累,但对林斐然而言,却不是如此。 她原本可以再轻松一些。 心神松动之时,林斐然原本就摇晃的身躯卸了力,直直向前扑来,撞上他的肩骨,如霰原本在走神,一时防备不及,就这样被她压得向后倒去。 他立即回神,左手按住她的手腕,右臂撑上船舷,已然是半个身子歪出水面,身后雪发流散而下,在水中侵湿半截。 吱呀——吱呀—— 整艘篷舟骤然翻移,却又没有完全倾覆,只是在池中心晃开,涟漪一层一层向外荡去。 “……”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下颌蹭过她的发顶,看到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心中一叹。 除咒并非儿戏,即便心中再不忍,他也分得出轻重,不会在此时收手,但是—— 他伸出手,拂过林斐然的唇角,随后微微用力,便将她紧咬的牙关撬开,探进一截玉白的指节,任她咬下卸力。 林斐然已经是痛到晕眩,无法思考,口中蓦然衔住一物,她混乱间睁开双眼,汗液模糊视线,只见到粼粼水光与一片全然的白。 口中之物不知为何,但这样咬住,的确比她两齿相抵更舒服。 朦胧间,她听到一句如同吟唱的低语。 “——,——?” 奇异的是,她竟然听懂了。 第一句是如霰在唤她,是那个熟悉的称谓,仍旧听不懂,第二句便听得断断续续。 “你……去……止痛?” 不论前因后果如何,她听到了止痛二字,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手中抓着什么,口中咬着什么,下意识埋入他肩头,忙不迭颔首。 如霰并不意外,为她除咒之时,他不能说汉文,否则除咒一事便会停止,故而,他说的是他的语言,如今二人相通,让她听懂其中一句也并非难事。 见她如此点头,他一时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伸手擦过她的额角,揽上她的腰,蓦然向后倒去—— 两人就这般坠入苦海池中。 这样的苦海取自弱水,人在其中只浮不沉,再加上是天然灵宝,浸泡其中,有极好的止痛之效,至少对以往的他来说,效果确实不错。 既然是浸泡,他便没有捏避水诀,只让弱水拂过二人周身。 发丝在水中肆意飘荡,纠缠一处,又很快被水波撞开,林斐然只看到这点片段,便又合拢双目,再无力四望。 如霰睁开眼,翠眸似乎与池水色彩无异,但却更加明亮。 他看向林斐然紧紧卡在腰上的手,不由得想,以她的力气,那处定然是青紫一片。 入了弱水,周身痛楚虽然并未全部退去,但也散了大半,对于林斐然而言,这便已经足够。 她终于松开眉头,眼前再度浮现自己的灵脉。 不知过了多久,片片薄刃接连划下,竟然再度剔去三分之一,原本幽暗的视线,顿时被这耀目金光铺满,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三分之二的灵脉终于显露出本次,如此煌煌,不可直视! 林斐然几乎看入了神,薄刃渐渐淡去,意味着除咒即将停止,等她再睁开眼时,便见自己仍在篷舟中,如霰盘坐在对侧,仿佛先前那一点的片段只是幻境。 但她知道不是。 只是如霰在结束之前,将她从水中带回舟上。 林斐然起初有些虚弱,但咒文祛除大半,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发游走,为她弥补身体,不多一会儿,她便精神许多。 “尊主,你感觉如何?” 如霰睁开双目,举起自己的右手,便见食指指节处印着一个红到发紫的牙印。 “不如何,都是你咬的。” 他的声音十分喑哑,是因为方才吟诵许久,每次除咒过后,他的嗓音几乎都要低哑几日。 林斐然惊呼一声,立即抓过他的手腕,挪到眼前:“我说方才咬了什么,原来是你的手!我给你吹——” 如霰眸光微动,将手抽回,凉声道:“不咬我的手,碎的便是你的牙。” 林斐然动了动空荡的手,只好垂下眉眼,低声道谢,他应了一声,随后并指按到她的腕上,查看无恙,这才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到她手中。 “苦海池中种有重莲,你去莲花苞上接满一瓶清露,我要用来服药。” 林斐然眼睛一亮,立即接下瓶子:“我马上去!” 不得不说,如霰的确很了解她,知道这时让她帮忙,比说一句“无事”更能让她舒心。 待林斐然离开,如霰回头看过一眼,这才终于松气,雪色长睫垂下,望向腕上、腿上以及足踝处的金环,此时它们正隐有所动。 除咒不似其他,方才耗费过多,他的灵脉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安定,灵力暴乱之时,三处金环光芒大涨,紧紧勒回,他也立即打坐调息。 直到听见林斐然回转的水声时,才将将把这阵暴乱压下。 林斐然回到篷舟上,面上带笑,她蹲到如霰身前,将手中瓷瓶递出:“你的清露!” 双眸明亮,犹如水洗一般,方才渗出的汗也被弱水尽数吸去,如今除了面色仍旧有些疲累外,看不出半点痛楚与不耐。 如霰仔细打量她,放心不少,他刚要伸手接过,便被她攥住手腕。 林斐然指了指那处齿痕,看着他道:“……先上药,再服药。” 到底是修士,这样的咬痕,或许再过几息便能自行修复,但如霰还是弯起唇,取出一瓶膏药,递到她手中。 林斐然沾取一点,只握住他腕上的金环,并未碰到他,她一边上药,一边开口:“尊主,你取来弱水,做出这一片苦海池,种下重莲,难道就是为了这花苞上的清露?” 如霰有些讶然,她竟然猜得分毫不差:“没错。这医方上的药极为奇特,若不然,我也不会花上这么多年。” 如霰一直在为他的顽疾奔波,试过无数种法子,却都无效,这是他研究出的最后一张医方,又潜心寻药多年,若是也无甚大用…… 林斐然没有再想下去,只是将药上好,在他对面坐下。 如霰不再等待,他将芥子袋中备好的药取出,一一放入药鼎,双手结印,苦海池底骤然升起一朵玄色黑焰。 他伸手召来,任那黑焰在鼎下烧灼,不知过了多久,青色药鼎逐渐转为紫铜色,正在此时,他将两株云魂雨魄草投入,不过片刻,鼎身转为砂红。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到如霰炼制丹药。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全然没了平日里倚躺榻上的散漫,动作也十分娴熟,仿佛早就演练过数百遍。 原来医道大成之人炼药,是这般模样。 烧灼的黑焰越发渺小,直至最后湮灭的那刻,药鼎忽然颤动起来,鼎身裂开道道细纹,终于在某个瞬间,它轰然炸开,一枚纯白丹丸从中浮现,丹纹渐出。 如霰伸手接过,在丹纹全部浮现之前,将它含入口中,就着瓷瓶中的清露服下。 林斐然看过全程,已是目瞪口呆,夯货也趴在船舷边,嘴巴微张。 “尊主,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林斐然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霰面无异色,看不出悲喜,他只道:“什么感觉都无……不过,方才隐隐有灵力暴乱之感,现下消退不少。” “那便是有用!”林斐然喜上眉梢,“先前还说为你护法,现下看来,全然用不上我!”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金环顿时光芒暴涨,骤然扩大,如同风轮一般不停旋转起来,又猛然缩小,紧紧箍回原处,勒出一个极为明显的凹陷。 “唔……” 如霰眉头微皱,发出一声低呼。 突然间,一点黑色异纹从他心口处蔓延开,先是爬上胸前与锁骨,后又向四肢而去,那纹路并非繁杂无序,更像是古老图腾,或是什么符文。 他先前的病症,又再度复发! 如霰浑身卸力,单膝跪地,原本安宁的小世界也骤然刮起狂风,整艘篷舟被摇摇晃晃吹离,颇有扬帆远航之感。 这是他创造出的小世界,自然与他息息相关。 如此狂风肆虐,林斐然再顾不上礼节,一手抄起如霰,一手捞过差点被吹飞的夯货,将二人带入篷内,又结出法阵,堪堪撑起一个避风之处。 夯货急得四处乱蹿,林斐然将如霰放下,目光紧张:“尊主,现在怎么办?要喂你服用其他药吗?” 如霰摇了摇头,他如今全身筋脉不断被灵气冲刷,灵脉狰狞胀起又很快落下,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异纹便已布满周身。 他看向林斐然,薄汗淋漓,眼神却始终冷静,他开口道。 “金环没了。” 林斐然一愣,立即看向他腕间、腿上,金环仍在,但却失了金光,无法再像之前那般遏制灵脉浮动。 “我的灵力暴动太强,金环每压一次,便要重新更换。”他缓缓向林斐然解释,“可惜,手中最后几枚全都戴在身上,没有可用的了。” 林斐然喉口微紧,她抿唇道:“我要怎么做?你的金环是从何处来的,需不需要我带你回住所?” 如霰靠在船篷处,扬唇一笑:“都不用,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每次发病都这样,只是这次更严重而已,对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没了金环,不过是灵脉暴动之时失去压制,痛上一些罢了,忍过去就好。” 林斐然却不听他这番话,她径直问道:“若是能找到代替金环的东西,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如霰微顿,点了点头。 林斐然立即解下自己的芥子袋 ,将袋口扩大数倍,动手在其间翻找起来,她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翻找的动作细碎,有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促慌乱之感。 如霰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极为专注。 林斐然眉头微蹙,看了他一眼,有些懊恼地从中抽出几条绸带。 “我的芥子袋中装的大多是斗法之物,能用来束缚的,只有这些绘有符文的绸带……你的芥子袋中有没有类似的?” 如霰摇头:“没有,这个绸带你打算怎么用?” 林斐然抬起手:“我想,像金环一样缠勒着应该要好一点……” “那就缠。”他声音有些喑哑,倚靠着篷舟,将仍有异动的腿伸出,“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与你初见那时,没有金环在身,我也是用了这样的法子。” 闻言,林斐然心中才终于安定,她起身走到他身旁,半蹲而下,手比划几番,这才抬起他的腿,将绸带慢慢系上。 她做得很认真。 用臂弯托着他的膝下,不让他多出一分力,指间绕着绸带缠在他腿根处,一用力,缎带紧紧箍住那片细腻瓷白,边缘微微陷下,勒住皮肉脉络。 骤然收力时,他不免轻出一声喘|息。 林斐然看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手放轻了些,如同她每日清晨练剑那般,沉着眼,抿着唇,目光清正无暇,即便指尖与他相触,却也不见半点狎弄之意。 如霰却只看着她,目光热切,好似这样看着,周身痛楚便都消退,只剩她温热的指尖。 林斐然取出的绸缎不算多,稀稀疏疏将腿缠住,压下暴动的灵脉,便不剩多少。 她将他先前褪下的外袍取回,披在他身上,遮住所有风光,这才有些犯难道:“带子没了,那你其他地方……” 她看他那汗湿的模样,抿抿唇:“你送我的衣物上也有法阵,要不,我从袍角处撕几条出来?” 到底是衣物,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正因为上面绘有阵法,所以轻易撕不掉。”他手垂下,默然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抬手握住林斐然的手臂,抬眸道,“这不就是能抑住灵脉暴乱的东西吗。” 林斐然:“……唔?” 在她疑惑的神色中,如霰坐起身,隐在篷舟中的面色不甚清晰,他弯唇道:“我教你一个法印,可以暂时以你的手做束缚之用。” 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双手结印,林斐然一时没察觉不对,便也跟着照做。 一道灵光闪过,她的双掌不受控地合在一处,猛然用力,竟将如霰环抱在手,下颌磕上他的肩头,无法放开! 这样确实用手,甚至是用她整个人将如霰锁住,掌心也紧紧按上他右臂浮动的灵脉,但实际上和抱住他有什么区别! 外面狂风依旧,荷叶被高高掀翻,处于池中的篷舟也被吹得不停旋动。 林斐然坐在舟里,身子僵硬,她紧紧看着池上翻作一团的荷苞荷叶,心思也如它们一般凌乱。 如霰可是从不让人近身的。 难道是疼糊涂了,眼下有些不大清醒? 若是以后清醒过来,会不会冷笑着将她挂在城墙上风干? “尊主,你是不是教错法诀了?”她只能这么猜测。 “记不清了。”他答得模棱两可,“但看起来有些效用,至少比那些缎带强,暂且如此罢。” 林斐然不敢细看他此时的神情,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现在是清醒的。 如霰虽然比她高半个头,但两人此时都坐着,又是将他环抱的姿势,离得太近,几乎是转头便可呼吸交缠的距离。 这不是第一次与他近身碰触,却是第一次在如此平和的氛围下靠近。 如霰任她环着,许久没有动作,就在她下定决心转头看一眼时,他忽然抬手搭在她的肩头,掌心落在她的后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起来,略作叹息。 只如此一动,远远看去,倒像是树藤交缠,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抱着谁。 林斐然脊背更加僵硬,几乎可以用来铸铁,这个动作虽然熟悉,却全然不是先前那般随意的姿态。 “摸到了吗?”如霰开口,声音比先前听起来清了许多。 林斐然坐如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什么也没摸!” 他倒是先一步转过头来,吐息划过她耳廓:“自然是我的灵脉,它正处于暴动之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撑不住,嘭的一声—— 它们便会炸开,届时血肉落地,丑陋得很。怕不怕?” “……尊主,炸开的是你,不该是你怕吗?” 林斐然沉默一瞬,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尊主,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摸我的后颈,我突然觉得很痒……” 如霰忍不住低笑起来,原本被痛意折磨的心绪,竟然敞亮几分,那带着哑意的笑也越发开怀。 林斐然有种错觉,说来荒谬,她确然觉得如霰这些举动实在不符合常理,像是、像是…… 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 事已至此,林斐然悄然深吸口气,试图将这古怪的氛围化开。 “尊主,你这个药到底成功了吗?” 如霰沉吟片刻,望向舟外的苦海池:“有效,但只是比其他方法好上一些,仍旧无法根除病灶。” 她不禁有些失落,忍不住追问:“……到底是什么病?” 如霰略略垂首,压向她:“先前不是说过么,想知道,便用你的秘密来换。” 林斐然只好收回好奇心,她实在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能与他交换。 “对了,尊主,我刚刚才知晓,能解除我脑中封印之人,就住在际海附近的井阳坡,所以我想与你告假几日,去南部一趟。” “井阳坡?”如霰回忆片刻,“那里确实居有一个部族,名为涎祖,其实就是灵花一族。不过,我倒是未曾听闻他们出过阵法奇人。 你若想去也无妨,南部近来混乱,我与荀飞飞恰巧想让旋真去探一探情况,你们一道去。” “好。” 气氛又复归沉默,靠得太近,冷梅香几乎是铺天盖地一般将林斐然围困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舟外狂风终于停下,如霰身上的异纹也逐渐退散,他举起一个瓷瓶,教她解开手中法诀后,便让她重新结印,将这方小世界纳入瓶中。 不过片刻,二人再度出现在塔楼内。 四周灯火幽微,映得人神色难辨。 如霰刚将瓷瓶放回,一回头,便见到林斐然如一道闪电般跃出塔楼,瞬间没了身影,像是在逃命。 他双眸微睐,并未强留,而是看向夯货,低声道:“你觉得我今日冒进么?” 夯货歪头看他。 他却自问自答,弯唇道:“我向来没有耐心,等不了七年之久。”—— 作者有话说:如霰是直球行动派,他可以稍微等一等,让林斐然习惯,但是七年不行,来自上一任的血泪警告,迟则生变(X) ps:当时137、138两章同时更新,大家是不是没注意到137了,不允许有人没看到小林斐然与落魄如霰的点点过往 pps:之前写的如霰大战三老头,消失在镜湖中,其实就是到人界见到小林斐然了,实在忍不住了,我要剧透,剧透!(X) 西幻小剧场来咯—— 在米亚大陆东大州的皮克村,诞生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女,她有一个十分东方的名字,叫做斐然。 据村里的老巫女说,斐然是天生的勇者,她注定有波澜起伏的一生。 于是在众人的期盼和帮助下,斐然长成了一个一米七五,乐于助人,铁骨铮铮,但十分老实的剑客兼打铁匠。 比起勇者的名号,她的剑更为出名。 在斐然十七岁的某一天,邪恶的魔龙重新复苏,飞到王都,抓走了貌美无双的豌豆孔雀公主。 在众人的惊怒中,魔龙已经远去,它飞过皮皮克村上空,随口喷出一道烈焰,将皮克村烧毁大半。 斐然抬头看去,见到那只顽劣的魔龙,以及它爪下看不清面貌的公主。 魔龙回到了巢穴,国王大怒,召集天下所有的勇者,要他们斩杀恶龙,为民除害,救回公主,成功的勇者,可以迎娶公主,成为米亚大陆下一任王储。 豌豆孔雀公主,米亚大陆勇者的梦中人。 传闻公主有着太阳一样耀眼的容貌,皎月一样美丽的长发,清溪一样柔韧的身姿。 她的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她的唇像玫瑰一样艳丽,她的手像白玉一样柔滑。 来的勇者都是为了公主,但除了斐然。 因为她是在场唯一的女勇者,女勇者无法迎娶公主,她只是想为民除害,为自己的村庄报仇。 她接过国王递来的小包袱,抚胸鞠躬,转身踏上了征程。 要对战魔龙,光凭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寻找同伴。 她是剑士,所以她还需要找到一个魔法师、一个牧师、一个弓箭手。 向魔龙堡进发的途中,她经过一片森林,因为过于专心思考,没有看路,脚下突然踢到一个软嘟嘟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碧绿的史莱姆。 “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斐然十分有礼貌,然后绕道而行,准备离开,却被那只史莱姆揪住了裤腿,无法前行。 她回头拔出了剑:“不好意思,不放手的话,我只能把你剁成布丁了。” 史莱姆大惊,立刻画成一只碧绿的狐狸,围着她转来转去,汪汪地叫着。 ……有点可爱。 斐然心想。 她收回剑,忽然觉得把它带走也不错,毕竟萌宠也可以缓冲一下紧张氛围。 “好吧,那你就跟着我了。” 斐然把它抱起来:“虽然你长得很可爱,但有些憨憨的,就叫你夯货吧。” “汪!” 一人一史莱姆踏上屠龙的征程,又在一个小城镇中停下脚步。 魔龙十分强大,没有牧师回血绝对不行,她走到城镇中,准备寻找这里最厉害的牧师,却在中途被人拦下。 那人穿着一件黑斗篷,拿着一根法杖,全身上下只露出半张脸。 他向斐然走来,每一步都凝冰结霜。 这是一个黑魔法师! 斐然马上反应过来,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问道:“魔法师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黑魔法师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清冷的容颜,他说。 “勇者,我一直在等你。我的老师告诉我,以后魔龙会再度复苏,祸乱世界,只有一个勇者可以打败它,而我要在这个城镇等待她的到来,辅佐她杀掉魔龙。 勇者,我从小就在等你。” 斐然没有立刻相信,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魔法师道:“我的名字不重要,只要你叫我,我就一定会在。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常在。” “啊?”斐然怀疑这是个假名,谁会叫这种名字? 黑魔法师又向前走了两步:“勇者,请让我加入你的队伍。” “可以吗。” to be continue 140-145 第141章 从来有剑(九) “旋真,你抱过尊主吗…… 如霰修行至今, 并非冷情愚钝之人,游历人界数年,更是看惯喜悦欢情, 别离悲辛。 他当然知晓情爱,只是向来意不在此, 更从未将谁看进眼中。 他没想到,会遇上林斐然。 “病发”过后, 灵力尚未回归, 身子仍旧有些疲乏,如霰抬手扶上一旁的书柜,略作歇息。 每每病发之时, 他都会灵力全无, 疼痛难忍,过往都是自己忍下, 以免叫人看出异样。 但不论上次还是这次,有林斐然在身旁, 他竟只觉得心中安宁, 无甚痛楚。 下次还叫她来。 等到灵力渐渐恢复时, 他才动身下楼,脚步略有虚浮,夯货见状叫唤两声,化作一根手杖,三两下蹦上前让他借力,却被拂开。 如霰缓声道:“我要更衣。” 这根翠绿的手杖便停在原地,背过身化回狐狸,不再动作。 如霰没有回头,他受不了身上这件被浸湿后又干透的绸衣, 一边抬手解下腰间系带,一边开口。 “方才一高兴,竟忘了此事。不该让她走的,至少要先送我回居所,眼下还得走回去才能沐浴。”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夯货汪地回应一声。 听得几声窸窣轻响,绸衣落地,仍旧轻柔,如霰从芥子袋中取出衣物换上,又将长发拢在左侧,往右看向夯货。 “过来。” 夯货双眼一亮,三两步到他身前蹲坐甩尾,似乎在期待什么。 如霰倚着木梯扶手,将腕上无用的金环取下,随手一抛,夯货便立即跳起吞入口中,吃得极为开怀。 他看着它,笑了一声,这才低头将腿根处、足踝上的金环一并抛去。 “林斐然有你这么好引就好了。” 如霰一边感慨,一边走出塔楼,楼外天光大亮,和煦的日光映在周身,难耐的疼痛顿时疏解许多。 他刚要动身回居所,便听到右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静望而去,正是向此处赶来的荀飞飞。 荀飞飞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抱手躬身,这才开口:“尊主。” 他眉梢微挑:“有什么急事?” 如霰作息与常人不同,荀飞飞平日里来汇报,要么是在晨曦,要么是在傍晚,若非事态紧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寻过来。 荀飞飞也不兜圈,直言道:“昨夜,碧磬带领羽卫在城中巡查时,于瀑杨柳树身、矮墙以及桥边砖石上,发现大量篆刻的符文,青竹也带人前去探查,目前为止查出一百来处。 只是这符文极为特殊,我们未能研判出结果,所以立即来此回禀。”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将纸上拓下的符文展出。 如霰垂目扫过,眉眼间看不出异样,他只是抬手一扫,宣纸便立即飘起青烟,于火焰中燃烧殆尽。 “这不是普通符文,不论是谁拓在手中,都通知他,让他将纸烧了。” 荀飞飞心中疑惑,却还是颔首:“是。那这符文一事?” 如霰纵身一跃,荀飞飞紧随其后,二人站在塔楼顶部俯瞰,妖都城景一览无余。 自觉灵力恢复三分,如霰便抬手结印,掌中顿时金光凝聚,煌煌间化作上百枚孔雀翎羽,将二人面容照亮,每一枚约莫一臂之长,兀自在半空旋转,华丽而不失威严。 “去。” 他收掌并指,数百枚翎羽便立即冲天而去,掀起一层气浪,随后涌向四面八方。 翎羽过处,凉风四起,街市中的妖族人只觉得一阵寒冷,下意识裹紧衣袍。 如霰静然看向城中,不出三刻,便有一道又一道的符文升至半空,又骤然消退。 那是极为短暂的一瞬,若不是荀飞飞一直望向那处,怕是也难以察觉。 “共有一百一十六道。”如霰开口。 荀飞飞心中一惊:“此次入城之人,我会再盘查一遍。尊主,这是什么符文,可要将篆刻之物尽数毁去?” 如霰却摇头:“这不是普通符文,而是咒,一旦落下,即便你将篆刻的砖石、树身毁去,也全无效用。” “咒?”荀飞飞蹙眉沉思,许久才想起自己的听闻,“难道这是天行者所为?可传闻他们言出法随,唇舌一动,便可于千里外成事,又何必这样篆刻?” “万事万物皆有规则,他们也一样。如此多的咒言,若要一句一句说出,那下咒之人早便没命了,像这般借篆刻之法出咒,便只用说一句。 虽然威力大减,但借阵法之力,却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即便要解,也必须在众多咒言中寻出最初的那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荀飞飞又问:“尊主,可能从这些咒文中看出玄妙所在?为何要在妖都下咒?” 如霰双眸微睐,道:“瓶中展青鸟,沙上飞白鸥。金龙游鱼浅滩卧,风和万里晴。” 荀飞飞:“尊主,为何突然吟诗?” 如霰看他一眼,随后道:“当年本尊在人界游历时,遇过一位天行者,心中好奇,便与他学过咒文。方才我念的不是诗,而是咒言所述。” 荀飞飞更加疑惑:“既然是言出法随,又为何要如此委婉,不表明话中真意?” 如霰收回视线,跃下塔楼,向自己的居所而去:“他们下咒是要以生命做代价,说得越清楚,范围越广,威力便越强,代价也越大,故而,有些天行者会将真意藏在诗中,借此减缓。” 这句咒言很取巧,就如同作诗一般,诗中何意,只有作者明白,旁人不论如何解读,也终究只是猜测,无法断定。 他当然可以解咒,但先前为林斐然除去如此多的咒言,后又服下云魂雨魄草,如今灵脉混乱,需要立即闭关炼化丹药,无法将这一百一十六道咒言全部除去。 “我需得立即闭关,是以无暇顾及妖都,若有紧要之事,可传信相告。旋真去往南部探查一事,林斐然与他同行,把文牒给他们。 至于这百来道符文,我这有一颗隋天珠,把它交给平安,顺道让她近日警醒一些,若城中出现她也无法压下的大乱,便用此物开启大阵,全力压下,等我出关。 还有,日落前将符文之事传告妖都及附近部族的长老,让他们自己先行筹划,以免骚乱四起,但只说是符文,不要说是咒言,此次闭关紧要,除非天塌之事,不要来扰。” 话音落,如霰回到居所中,荀飞飞顺势止步,临进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夜游日那天,为何青竹没有率先察觉异样,任人混入其中?” 荀飞飞道:“此事我问过,他说是那日太过匆忙,又要看顾云车,又要同碧磬旋真协查巡视,便将选人一事给了羽卫中的一位牢靠之人,加上以往夜游日从未出现差错,所以他才有些疏忽。 此事已经下了罚令,不过……” 如霰扬眉:“不过什么?” 荀飞飞垂眼:“不过林斐然知晓此事后,说是本就因她而起,她愿意代为接过罚令。” 如霰沉默片刻:“行刑一事,待本尊出关后再做论断。” “是。” …… 这厢,林斐然风一般卷入自己的房中,双手不敢碰触,更不敢合拢。 她生怕自己指尖一动,便又会想起那种柔韧、温凉的触感。 原来如霰身上倒不像他的手那么冷。 “……” 林斐然摇了摇头,将小世界中所见所闻全部甩开,重新坐回书案前,埋头画符,好让自己无法深思。 旋真得知与她同行之事,兴高采烈来找她玩耍,想要探讨南部风光,还没开口,便被林斐然塞了满怀的符纸与朱砂笔。 她看起来有些恍惚,只说一句:“既然要悄悄去南部,走水路最安全,我们后日出发。南部危险,多备些符咒。” “哦、哦!” 旋真打量她许久,不敢多言,便也提笔画了起来。 一画就是三日,林斐然的神情也肉眼可见地越发平静,旋真也莫名松了口气。 直到出发那日,二人走到行止宫的湖心亭旁,将避水符贴满周身,旋真抬腿热身,面色期待,对南部一行升起诸多幻想时,便听身旁的林斐然幽幽开口。 “旋真,你抱过尊主吗?” 旋真脚下一滑,直直踩入湖中,好在身上贴有避水符,这才不至于变成落汤犬。 栗发少年仰头看来,神情慌乱:“你、你在说什么耸犬听闻的话呐!这种事千万不要想,脑袋只有一颗呐!” 林斐然挠了挠头,蹲在湖边,将符纸递给他,又侧过身去:“会不会有特殊情况?比如尊主受伤,无奈之下,他主动让你们把他扶起来?” 旋真接过符纸,仔细贴在金澜伞上,竟也认真回忆。 “从我认识尊主之日起,就没有见过他受伤,但如果是这种特殊情况呐……就算他不说,我们也肯定会把他扶起来!” 林斐然立即转回看他,金澜伞柄猛然扫过旋真前额,拂起他的碎发。 她双眼明亮:“我也会!都受伤了,又有友人在旁,自然是需要别人帮扶的,对么?” 旋真飞快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所以,你什么时候抱过尊主呐?” “……恍如昨日,似在梦中。”林斐然叹息回答,不过心倒是放下大截,她站起身,终于将心中那口气吐出。 “走罢,向南部进发,他们今日就在玉带溪中等我们。” 旋真性情赤诚,立即将方才那事抛之脑后,面露兴色道:“当真是鲛人?我长这么大,虽然见过几次鲛人族,但都是人身,从没见过鱼尾呐!这次竟然要与他们同游,不知道他们在水中能有多快!” 旋真是细犬一族,他们的速度本就在妖族人中数一数二。 “亲眼见过便知道。” 林斐然如此回答,随后一举跃入湖中,旋真也紧随而上,二人入了水,从湖中顺流而下,身上的避水符隐隐发出微光,水流便只贴身而过,并未浸润半分。 约莫一刻钟后,便见三位鲛人等在前方,领头那人正是鲛人族少主泽雨。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到鲛人鱼尾,他们的尾鳞在日色下或许不并不显眼,但在这样深碧的水中,却犹如片片珠玉,夜间星火,摆动间自有流光。 旋真眼前一亮,立即冲上去绕着三人转了一圈,神色兴奋,热情道:“我是旋真,你们叫什么名字呐!” “泽雨。”他向林斐然点点头,“刻不容缓,立即出发,等到了际海再叙旧。” 他游至二人中间,双手牵住他们的手腕,另外两位鲛人又到两旁护法,一行人只短暂地停顿一息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然蹿出,只留下一串蒸腾白沫。 林斐然从未在水中感受到如此速度,甚至比半空御剑还快,几乎只用了半日,他们便从妖都玉带溪冲入江河,汇入湖泊,撞过鱼群,随后于入海口一跃而起,在海鸟慌乱鸣啼中,骤然落入际海。 妖界的际海与人界无尽海相连,林斐然从未到过海中,只觉得这水比她想象的更冷。 泽雨拉着他们浮出水面,游入浅滩,鱼尾立即化作人腿,十分利落地将二人拖入白色海沙中。 旋真精力旺盛,猛然弹地而起,满怀期冀看向大海,眼神忽然一顿,倒吸口气。 “林斐然,你快看呐!” 林斐然拍开海沙,顺势看去,便见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半雪白,一半蔚蓝。 不知何时起,向来温暖的南部际海上空,忽然凝结起半片厚黑的乌云,团团白雪从云上飘下,却又落水不化,逐渐凝出一片难以剔除的冰面。 静然看去,林斐然忽然想起人界的北原,那里就始终积蓄着这样浓黑的云,这样不融的雪——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给大家orz一个 小剧场2.0 “加入我的队伍?”斐然打量着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不,我要找一个魔法师,而不是一个黑魔法师,抱歉,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勇者小队。” 说完,勇者斐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走前还送了他一颗魔法石以表示歉意。 “最近天气不错,不要总是躲在斗篷里,记得多晒一晒太阳。” 黑魔法师低头看去,手中正是一颗太阳水晶。 他看向斐然离开的身影,将水晶嵌入法杖,默默隐身跟了上去。 这是一座十分繁华的小镇,往来魔法师也数不胜数,听说勇者要招募法师,便立即赶到小酒馆中应聘。 斐然陆陆续续见了许多人,却总觉得不契合,只能无奈请他们离开,并且给每个人都送了一颗水晶。 她抱着手中的史莱姆,心情有些沮丧。 或许那个黑魔法师也能凑合? 正这么想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小勇者你好,你看起来很苦恼,是因为没有找到踏上旅程的伙伴吗?” 斐然抬头看去,一位黑发精灵坐到对面,他穿着一件圣袍,胸前开窗,露出半片柔韧的胸肌,精灵耳上挂着几枚银流苏,笑容亲和。 “你、你好,是的,我还没有找到伙伴。” 出生于小村庄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精灵,一时间有些惊讶。 精灵双掌合十交叉在前,托着下颌,笑眯眯看着她:“不要害怕,精灵是人类的朋友。小勇者,你想找什么样的伙伴?” 斐然非常诚实地开口:“我想找一位法师,一位牧师,一位弓箭手,但目前为止,一个人都没有找到,看来我只能独自斩去魔龙。” 精灵面色微讶,随后起身坐到她身旁,说道:“可怜的孩子,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吗?如果不带牧师的话,你或许连魔龙堡都走不到。” 斐然丧气垂头:“我太强了,来应聘的法师都跟不上我,如果找牧师的话,一定也要找等级高,能把我奶起来的,但我太过年轻,这样的牧师又怎么会愿意跟我一起?” 精灵摸了摸她的头:“原来是这样,小勇者,其实我就是一个牧师,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牧师,陪你上路。” 斐然非常惊讶:“你可是精灵!” 精灵是一个高贵的种族,虽然对人类很友好,但骨子里的天性是傲慢的。 精灵摇头,双眼含笑:“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喜欢,我想这是来自于生命之神的指引,我愿意做你的牧师。而且我的等级也不算低,怎么样?” 当然…… 当然很好! 只有最为出名的勇者小队,才能拥有一个精灵牧师! 斐然十分爽快地接受了。 “还没介绍,我叫斐然。” 精灵牧师把她揽入怀里,奶窗贴脸,斐然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我叫常英。小勇者,能做你的牧师,我实在太开心了。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把你奶起来。” 悄然看着的黑魔法使忽然握紧法杖,双唇紧抿,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想,或许他的这件斗篷上,也能开上一扇窗。 就这样,斐然的勇者小队终于加入了第一个人,一个精灵牧师。 虽然没有找到魔法师,但有牧师加入更好,她甚至豪横起来,腰板极硬,觉得自己现在去单挑魔龙也不是不可以。 “走吧,我们向下一个城镇出发!”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精灵有些苦恼地看她:“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黑魔法师怎么办?给他下点毒吧?” 斐然面色微变,精灵却笑道:“开玩笑的,我可是和善的精灵,怎么会给人类下毒?” 斐然点头:“随他吧,万一他只是顺路呢?我们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精灵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好乖的孩子。” 两人买好面包和奶酪,向下一个城镇出发,黑魔法师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原本光秃秃的法杖上,除了顶部那颗太阳石之外,还多了不少其他水晶,看起来十分眼熟,也十分华丽。 这是他打败众多法师,抢回来的战利品,这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他想,就算勇者拒绝,他会一直跟着她的。 因为老师说过,他是常在,绝不是因为他想跟着这个勇者! to be continue 第142章 从来有剑(十) 不要骗师兄。…… 人界北原地广人稀, 除却极北之地的神女宗外,几乎没有其他宗门镇守,相隔最近的只有位于中州的道和宫, 故而道和宫弟子下山除妖时,会有部分去往北原。 只是北原凶险, 需得自在境的弟子领队。 林斐然第一次去往北原时,便是蓟常英带队, 彼时层云堆积, 天幕厚重,落雪不断。 虽是天明,却见不到半缕日光, 就连天色也染着浅淡的灰。 彼时她并未多想, 只顾着斩妖兽。 直至同蓟常英出巡,他一时不察受伤, 臂上被狼妖抓出三道入骨伤痕,林斐然立即为他止伤, 但不论是术法或是灵药, 都无法彻底愈合。 伤口处翻出的血肉并不发白, 反倒如天色一般,泛着余烬一样的死灰。 她察觉有异,便带着他回到村落中,村长听闻此事,立即带上一株草药前来医治。 那是一株十分普通的凡草。 药汁青绿,不作处理便滴至伤口处,几刻后,灰白褪去,先前涂抹的灵药发挥效用, 伤口终于恢复。 她十分纳罕,便将心中疑惑问出,可老村长只是麻木地看向窗外。 “因为雪。这样的雪,是对我们的惩罚,流血是一种赎罪,但你们外乡人不可在此受伤,这与你们无关。 伏地草虽然普通,可在北原却极其珍贵,你们是来此除妖兽的道长,我们会赠与你们三株,但再多就没有了,好自为之。” 言罢,老村长离去,只留下林斐然与蓟常英。 她转头问他:“师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蓟常英按住她的手腕,一双浅淡的眸色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的意思是,不要在此地受伤。” “师妹,我知道你想助人,但北原不似中州,这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便是其中之一,在保护他人之前,先护好自己。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我想,你不会再步后尘,对么?” 他的容色很淡,并不令人感到压迫,但却无法拒绝。 林斐然道:“……我之后会找时间休息,不那么拼命。” “好,既然答应了,就要说到做到,不要骗师兄。” 后来林斐然才知晓,伤口灰败一事在北原并不鲜见,村民只说是因为雪,但事实如何,蓟常英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修行途中,奇谈怪论数不胜数,也并非每一个奇闻都有答案。 对于林斐然而言,这本来只是众多异闻中的一个,甚至快要忘却,但此时见到如出一辙的濛濛雪色,过往回忆登时涌出,历历在目。 际海上空堆积的雪云并不算多,也不如北原厚重,海面上只浮着一层冰,尚未被全部凝结。 旋真感慨过后,立即看向身侧的泽雨:“这是何时出现的异象呐?有没有上报过?” 泽雨望向远处,神情并不紧张:“一两月前出现的,虽然奇异,但无甚上报的必要,你等着看——” 话音刚落,便见上百位鲛人从际海跃出,身如弯月,顷刻间便落上海岸。 在他们身后,原本平静的海面骤然震荡起来,旋若激流,波涛怒号,席卷的浪流拍压而上,下一刻,便见一股磅礴的灵力从涡流中部直冲天际,浮游的冰面碎做齑粉,堆积的黑云也被猛然击散! 云销雪霁,一缕日光终于探头而出,溢出的灵力在白云间化作酥雨落下! 林斐然与旋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二人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确定这落雨的真假,不曾想水珠入掌即化,灵脉中是涌过一阵暖流。 竟是最为精纯的天地灵力。 际海之畔,上岸的鲛人再度跃入海中,无不快活。 林斐然不禁喃喃道:“这是什么?” 泽雨望向半空,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显然想要吞噬际海,所以降雪凝冰,试图以此将际海封存,但是海洋不会惧怕天空,在我们联合破云的第五日,这股灵力蓦然从海底爆发,自此再没有停歇。 若是巨鲸一族在此,际海灵力定然更为磅礴。” 林斐然疑惑:“巨鲸一族?” 旋真解释:“海族虽然都是鲛人,但也有分支,巨鲸一族几十年前搬离际海,已然不知去向。” “原来如此。”林斐然看向泽雨,不由得提醒道,“我曾在人界见过这样的雪,并不洁白,反而有些灰败,若是带血受伤之人靠近,或许会血流不止。” 晴空中只剩几丝尚未散去的灰,泽雨抿唇颔首:“多谢,我会将这个消息告知族人,明月还在楼中等你们,请随我来。” 际海异象突显,泽雨看起来比先前匆忙许多,神色中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他匆匆带着二人上了阁楼,见到明月后也只是倾身拥抱片刻,便立即回身离开。 明月觑了林斐然一眼,面色微红,随后轻咳一声,道:“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很好。”林斐然会意一笑,只当没有见到,“看来公主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明月没有否认:“鲛人天性自由,我很喜欢这里……” 她抿抿唇,红着脸将刚才那件事带过:“你我二人便不必寒暄,井阳坡之事更加急切,我便不拐弯抹角。井阳坡就在际海之北,离此地不远,那是灵花一族的领地。 不过他们向来性情孤傲,鲛人族也与之不熟,若是前往拜访,必须送去花帖。” 她从柜子中拿出一本金帖,帖上绘着百花,绕有淡香。 “在你来之前,我便以自己的名义送过一份,说是想要用海珠换一些奇花种子,今早便收到回帖,他们愿意见我,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如今明月与泽雨虽未成礼,但她是何身份,附近部族早已心知肚明,以她的名义送去拜帖,定然比林斐然的更有成效,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明月也牵连其中。 林斐然面露意外,立即站起身:“既是我有事相求,如何能劳累你出面?” 明月摇摇头,笑容柔和:“虽然不知当初你为何会落入我的宫中,但对那时的我而言,的确是‘天降神兵’,不论你现在过得好与不好,都无法平复你对我的舍身之恩。 这只是一份拜帖罢了,还请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 林斐然无言相对,她之前对灵花一族有过了解,性情孤傲,轻易不见外人,合心之事,就是身死道消也不会撤手,但不合心意的,哪怕是死也不会做。 即便是以使臣身份送去拜帖,林斐然也不敢笃定他们会接下,更何况时不我待,只好承下明月这份情。 她行了一个道礼,认真道:“多谢。” 明月笑看着她:“不必言谢,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他们的赏花会,会上宾客不少,你不是说模糊见过接信之人的下颌与唇角么,此时去见最为适当。” 林斐然思忖片刻,那日信笺飞往井阳坡,被一白衣人接过时,信笺虚晃,她的确看到了那人一点模糊的形象,下颌与唇角最为清晰,若要寻人,这样的花会自然再合适不过。 即便寻不到人,能在会上结识族长也并无坏处。 她颔首同意:“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三人一同下了阁楼,向井阳坡而去,途中林斐然回首观望,晴空中已不见半丝阴霾,灿阳依旧,但她却莫名地急躁起来,凭白感受到一阵山雨欲来的沉闷。 从夜游日到现在,处处平常,却又处处都透着一种诡异,她直觉有什么不对,却又暂时无法理清,只好加快御剑速度,尽早去往灵花一族,尽早回妖都。 …… 青丘之中,空旷的议事殿内,青平王正倚坐高位,双手合十交叉在前,淡笑着看向眼前这方水镜,镜中并无身影,只有一道温和的声音。 “青平王还请放心,妖尊一事,一直都是亚父亲办,为了在妖都下这一百多道咒,前后花了一年时日,殁去七位天行者,甚至还有寡人最疼爱的女儿,明月—— 这些都是我们结盟的诚意,妖尊再强,难道还能强过咒言? 就在不久之前,最后十道咒文落下,阵已成,何时开启,全凭青平王,不过,还请早一些,时不我待。” 青平王神情冷然,话中却带着笑意:“人皇陛下做事,小王自然安心,结盟时承诺之事你们已然做到,我也绝不会失约。 原本与其他人商议好,前几日就该出发,只是最近我的孩子们陆续回来,而且交代的事都做得很好,作为一个父亲,我当然要先嘉奖他们之后再离开。” “哦?”人皇坐在书房中,执起奏折的手一顿,面上真切地浮起一抹笑意。 “你是说,就这几日内,除却小女儿外,其余七个孩子都陆续回到青丘探望你?” 人皇先是疑惑重复,随后眉眼舒展。 “寡人子嗣单薄,膝下儿女中,虽然只有几个分发了封地,但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纷纷回朝,除却造反外,寡人实在想不到其他缘由。 难道还是想念我这个寡情的父亲不成?” 青平王静静看向殿中,眼神深远,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道:“小王与陛下不同,您统御的是人界天下,而我,御下不过一个弹丸之地,他们没有封地,平日里都住在宫中,孺慕情深,兄友弟亲,又何来造反一说。 在他们心里,我永远是他们的父亲,而不是青平王。” 人皇朗声大笑,却并不反驳:“青平王说的是,寡人一向子嗣福薄,鲜有亲近,哪里懂得你们的关系。不懂之事,寡人不会多言,他们回来后,你又要何时启程?” 青平王坐直身子,淡声道:“今日。” “好,寡人就等青平王凯旋之消息。” 水镜散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皇骤然笑开,声音疏朗,犹如少年,只是在某个收不住的瞬间,会泄出一丝属于中年男子的喑哑。 他立即收声,双目垂下,眼中划过一丝不喜,随即取过一旁的丹药含入口中,喉嗓处顿时清凉一片。 他侧目看向身旁,躬身垂首的大监顿时不寒而栗,立即上前道:“陛下何事?” 人皇俊秀儒雅的面容上并无表情,他问道:“今早称重时,寡人可有增长?” 大监咽了口唾沫,思绪百转千回,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回禀陛下,陛下重了一斤二两。” 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细密汗珠从后颈溢出,鸡皮鹤发的老大监继续道:“但是,这恰恰是圣宫娘娘最喜欢的,她曾经说过,陛下身量高挑,太过纤薄,若是再重个一两斤便是更好!” 若是以往,这话定然能抚平他的情绪,可时至今日,心中唯有急躁。 “曾经?是多久以前?” 大监心头猛然一敲,颤声道:“十、十二年前。” “寡人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岂能和少年相比?更何况,只有三年寿数可活。”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侍从立即跪下叩首,不敢多说一句,大监更是吓得两股战战,气息也断断续续,或许会在下一刻昏死过去。 谁人不知,历代人皇受天命所托,统御人界,但寿数短暂,四十则殁,如今人皇已然三十有七,满打满算,其实只有两年的活头,这话无异于触了逆鳞。 大监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心切之下,竟然祸从口出,小命不保,小命不保…… 寂静的书房中,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笑,无人敢抬头,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人皇的笑声。 这笑声并无自嘲、也无讽刺,只是纯然的喜悦。 “罢了,都起来,这是事实,难道还要迁怒于你们不成?” 年岁是人皇的逆鳞,他不愿苍老,不愿意以这副姿容去见圣宫娘娘,近年来每每有人提及,便要有人受罚,可今日竟然还放过他们。 众人茫然之下,又听他道。 “现在,寡人该去见圣宫了——” “陛下、忘了吗。”即将昏死的大监拼着最后一口气开口,“娘娘这几日在清修,不见人。” 当啷一声,人皇将手中铜笔扔上桌台,大监终于如愿昏死,众人战战兢兢之下,只听人皇淡声道。 “死期在即,太子还没定下,三日后让几位阁老来此,定一定太子人选。” “是。” 众人立即叩首,随后拖着大监鱼贯而出,不敢再留。 人皇独坐房内,望向桌上那面铜镜,光可鉴人,将他的面容与神情尽数照出。 凡人终究只是凡人,日日操心,又上了年岁,岂能不显半分?圣宫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容貌,这样的苍老之态岂能入眼? 好在,很快就要过去了。 …… 灵花一族如同海族一般,其下各有分支,但是难得的很是和谐,或许是血脉连接,不论男女,大多都对莳花弄草一事极感兴趣。 莳花宴便是为赏花而生,众人都可将自己侍弄的花草带来此处,评一评谁的最美,胜者可得族长赐福。 这样的宴会,几乎是一月一办。 仔细查验过花帖后,门前的守卫才将林斐然三人放入,只是刚一进去,旋真便开始打起喷嚏,不过即刻便涕泗横流,活像受人欺负。 他立即捂着口鼻,缩在门外,双目含泪道:“这里花粉太多,我一闻到便忍不住打喷嚏,你们去罢,我在门外等你们呐,有事叫我。” 林斐然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上前递出手帕,随后才道:“南部混乱,这里虽然安全一点,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你如果有事,也一定记得叫我们。” 旋真忙不迭点头,随后对他们摆了摆手,自己躲到门前去,门口的两位姑娘忍俊不禁,随后走上前去同他搭话,又递出隔开花粉的巾子。 林斐然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见二人确实友善,这才同明月一道入内。 灵花一族大多倨傲孤冷,只专心于自己喜欢之物,林斐然来此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切见到他们时,仍旧有些震撼。 个个容貌姝丽,姿容不凡,但眼中都只有自己的花,即便林斐然与明月一眼便能看出是人族,但一路走来,竟无一人侧目,也无一人询问。 他们只是看着自己的花,与旁人讨论自己的花,全然看不到别的。 林斐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如霰—— 作者有话说:有补更,小剧场明天放 第143章 从来有剑(十一)(增补) 明月映照两…… “斐然?”明月在身旁小声唤她, “我来之前问过泽雨,他说不要盯着灵花一族的花看,外族人若是久视, 则是对那朵花的玷污。” 林斐然还是初次听闻,她应了一声, 立即收回视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走神……” 话音未落, 花丛中的一位紫衣女子骤然抬头, 她看了林斐然一眼,手中当即化出一把银剪,毫不犹豫地将那朵丰沛的白昙铰下, 扔入清池。 “……” 二人立即转回头, 目不斜视,只看向前方的亭台水榭, 生怕又害了哪一朵。 明月默默靠近林斐然,声如蚊呐:“他们不爱与外族人来往, 但也并非冷心冷肺之人, 你若也惜花爱花, 他们也愿意与你交好。 你想一想自己熟悉的花草,到时在他们族长面前,也能说出一二,拉近关系。” 林斐然收回思绪,沉思片刻:“我对花草了解不多,若要说最熟悉的,唯有寒梅与牡丹。” 明月垂眸轻笑,低声道:“我也一样。咱们洛阳城的牡丹远近闻名,四季不败, 鲜有其他花种,我最熟悉的,也唯有牡丹。” 二人低声嘀咕之时,便有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上前,脆声问道:“姑娘可是鲛人族的阿月?” 明月点头,随后递出金帖:“我是。” 小童看过帖子,这才缓了面色:“方才便收到你们入府的消息,族长差我来此引路,今日正值赏花会,略有繁忙,故而来晚了些,还请见谅。” 他躬身作了一揖。 明月只笑道:“不碍事,一路见得美景也算宽慰。” 小童颔首,抬手相请,转身在前方引路,林斐然二人跟在他身后,沿着蜿蜒小路,踏上清池长廊,拐了几道弯后,才在一方水榭前停下。 “二位在此稍等片刻,待我前去通报族长。” 说完,他便快步向前走去,水榭长廊上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并不奇怪,只静心留在原地,忽然间,明月看到什么,双眼一亮,连声道:“斐然,你快看向那里——” 林斐然立即侧首看去,便见水榭清池旁,生长着一株足有两人高的花树,亭如华盖,其上花苞团团绽放,色如积雪,点有碎金。 “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一丛金丝贯顶!若是在洛阳城,这定然要被卖上天价!”明月不无惊叹。 林斐然也十分惊讶,牡丹原本就是灌丛,又十分难养,能长成一人高的花树便已经算作花中之王,像这般两人高的,她还从未见过。 但转念一想,灵花一族的族长,又被称作锦绣王,其人正是牡丹一脉,能够养出这样的花,也不足为奇。 明月仔细打量,又掐指一算:“像这样大的花树,至少有百年之久,妖族寿数悠长,自然有耐心养出。我倒是真的想买些花种回去了。” 林斐然看向那树金丝贯顶,心绪微动,又道:“不知这里有没有梅树,若是有,我倒是也想买一株。” 说话间,水廊上又响起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正是那小童疾步而来。 “族长说了,请二位入内。” 林斐然与明月没再犹豫,立即跟随而上。 此处与其说是一座水榭,不如说是水中飞阁,顶楼处轻纱环绕,群花簇拥,两人随着小童足足爬了五层楼才踏上高阁,见到斜倚窗边之人。 她穿着一身烟紫罗裙,乌发上斜插三枚花簪,纤腰半露,腰上绘着一朵乌紫牡丹,尤为惑人。 听到声响,她并未回头,只笑道。 “终于来了。” 她叩了叩窗,几乎是眨眼间,一片极为宽阔的六角法阵从足底浮现,阵中灵线交叉四起,径直将二人围困其中。 林斐然心中一凛,足下无法挣脱之时,当即结印捻诀,掌中光芒浮现,却又在片刻后沁入缠绕在身的灵线中,被它吸食殆尽! 只是顿了一瞬,她并未慌乱,而是当即紧握双手,周身灵气倒灌,一抹白色雷光便从臂上逸出,但还未待灵暴炸裂,便又被灵线吸入,消失无踪。 “没用的,这叫锁灵阵,不论使出怎样的术法,只要你境界没有我高,都无法挣脱而出,除非你将这个阵解了。” 锦绣王回过头,轻然看向明月。 “好大的胆子,帖子发给你,你就敢来,是因为有鲛人王给你撑腰?” 明月起初有些慌乱,但看了林斐然一眼后,又强行镇定下来,本来已经的平复的心绪,却又在见到锦绣王的面容时骤然一跳! 她张大双目,声音微颤,忍不住出声道:“是你!” “哦?”锦绣王神色意外,缓缓走近,挑眉道,“认得我?” 明月仔细看过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二人神似,容貌约莫有五分像,只是那人向来是慈爱与温柔的,绝不会出现这般倨傲的目光。 但为何会如此相像? 明月心中难免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收回目光,硬着头皮将躁动的心绪压下:“一时恍惚而已。我二人诚心来买花种,却不知犯了何事,要劳累锦绣王出手?” 锦绣王上前抬起明月的下颌,仔细打量:“我看起来很蠢吗?你一定见过我,或者说,见过与我相像的人。有意思,本来是想抓一只小老鼠——” 她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随后才道:“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明月面上的震惊不似作伪。 林斐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心中不由得暗忖,这样讶异定然是误以为见到了熟人,可她从小在宫中长大,接触之人屈指可数,能让她这般惊异…… 林斐然眼中忽然闪过一张面容,她亦觉得惊诧,视线再度落到锦绣王面容之上,细细描摹起来。 “盯着我做什么?这位人族小使臣,你也见过我不成?”锦绣王眸光一转,重重落到林斐然身上,如有实质。 林斐然摇头:“未曾见过,只是不知锦绣王为何动手,有些疑惑罢了。” “你倒是冷静。” 锦绣王嗤笑一声,随即抬起右手,指间挟着一张烧去半边的信笺,正是林斐然先前留下的舆图纸。 “数日前,我接到一封来自老友的信件,信中所写并无异常,我也未曾起疑,只是那时恰巧有法宝在手,察觉出异样,这才寻到纸上隐藏的阵纹。 这样的法阵,大多是寻人所用,所以我想看看,是谁敢用这样大胆的法子追踪,此后不久,我便收到了这位的拜帖,于是请君入瓮——请到了你们。” 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梭巡,随后定在林斐然身上:“使臣大人寻我,难道是有事相求?” 闻言,林斐然也不再拐弯抹角,她直直看向眼前之人:“锦绣王看过信中内容,今日又见到我,难道不知我为何而来?不知灵花一族中,可有擅长法阵之人?” 锦绣王抱臂看她:“倒是直白,那我也坦率地告诉你,灵花一族中,只有我一人算得上擅长。你身上存有封印,又向琦玉打听艮乾圣者的徒弟,不就是想找我给你解印吗?” 林斐然略略垂眸,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锦绣王原名飞霜,并无白字,故而从一开始便没想过她会是那名白姓弟子,可此时足下法阵并不作假,她亦是琦玉好友…… 思索片刻,她还是摇了头:“不,我要找的是艮乾圣者的徒弟,但你不是。” 锦绣王扬眉:“何以见得?” 林斐然只说了一句:“琦玉族长寡言少语,不善与人交谈,以你的性情,不会有耐心教她法阵。” 锦绣王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她噙着笑看向林斐然,却并未强词夺理:“我的确不是,不过——” 她走上前来,抽出腰间别着的一只牡丹,单手结印,花瓣簌簌落下,一片接一片,随即在空中连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法阵。 “这是你身上的封印,当今世间,唯有我一人可解,就算是那位圣者的徒弟也做不到。” 她的目光转向明月,凉声道:“我说的对吗,洛阳城来的人族?” 明月目光一顿,眉头不可自抑地蹙起,她看向锦绣王:“我不认识什么圣者的徒弟。” “不认识?不论你是侍从还是公主,只要长在宫里,定然从小在她膝下承欢,如何会不认识?她可是你们最为崇敬的圣宫娘娘,也是我最聪慧的阿姐。” 飞阁中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穿梭而过的风声。 明月看着她的面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圣宫娘娘是人族,若她是妖族,父皇与丁仪大人绝不可能留她在宫中!” 锦绣王笑而不语,林斐然看向明月,问出最为关键的那个问题:“世间并无圣宫娘娘的名姓流出,你可知她的真名?” 明月站在法阵中,双手紧握侧裙,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却还是道:“知道,她曾经抱着我读诗时,告诉过我,她叫做白露。” 林斐然听到这两个字,蓦然回想起传声玉令的开启法诀——湛湛白露,悠悠我心。 原来白姓弟子的答案,她早就知晓。 这是人皇命人打造的灵宝,如此直白,如此不讳,但她从未将二者联想在一处,以至于一叶障目。 锦绣王坐回案边,靠上椅背:“我们妖族并无姓氏,你说白姓弟子便是大错特错,这个名字,不过是她喜欢沾染露水的牡丹,一时兴起而取。” 圣宫娘娘与锦绣王的关系,只看面容便能猜出大概,明月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终于大悟,不禁喃喃道:“原来她是妖族,难怪多年来一直没有子嗣,难怪洛阳城中的牡丹四季不败,难怪父皇不允许种植其它花种,只留牡丹……” 锦绣王抬腿搭上桌案,腰上绘出的紫牡丹微微闭合,神情悠闲,并不理会明月的自语,她并指一旋,悬浮空中的花瓣法阵顿时分成内外两圆。 “琦玉应当告诉过你,这道封印分为内外两层。内里法阵,一看就是白露的手笔,她喜欢用这样温吞的结阵之法,外面那层便是别人增补的,是谁我倒是看不出来,但手法不错。 这样繁杂的阵法,世上唯有两人可解。 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且不说她是否愿意为你解阵,单凭她如今境界,即便是想,也有心无力,去了人界后,她变弱太多。” 林斐然垂眸思索,并未言语,一旁的明月再支撑不住,索性坐到地上。 她只是想帮林斐然一个忙,这才来到井阳坡,谁能料到竟会得知如此大的秘密,若是叫朝臣知晓,定然要上下大乱,她不得不坐下缓缓。 一旁的林斐然有了思绪,抬眸道:“原来你与琦玉、圣宫娘娘并非同道之人,今日这招请君入瓮,不知所为何事?” 如果圣宫娘娘的身份能够如此轻易告知,那么琦玉没有理由向她隐瞒,更不会任由锦绣王做出此等举动。 林斐然推测,这位锦绣王最多是琦玉与圣宫娘娘之间的信使,只是,她眼下做了一件另外两人都不知晓的事。 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林斐然倒是有些好奇,对面之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锦绣王略略扬眉,赞叹道:“你很敏锐。” 话音落,林斐然脚下的法阵突变,身上的十数条灵线从牵制变为束缚,将她双手束于身后,锦绣王这才满意点头。 “见到那张舆图纸时,我就知道追踪之人手艺不凡,寻常人可做不出这样精妙的灵宝。我本以为追来的会是一个境界高超的炼器师,没曾想是你,虽在意料之外,但也不差。 你在妖界,可是声名远扬。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可以为你解除封印,但是,我要你把白露从人界带回来。” 林斐然还没开口,明月便倒吸口气:“这绝无可能!曾经有修士好奇圣宫娘娘的容貌,便潜入宫中探看,但还未靠近宫殿,便已然万箭穿心,身首异处! 人皇对她如何保护,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即便是我……即便是公主皇子想要见她一面,也得经过人皇许可。” 锦绣王嗤笑一声,暗骂一句,随后将目光冷冷落到林斐然身上:“我不管他看得多紧,你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解除封印,要么,把她带回来。 反正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没有人再能给你解除封印。” 目光压迫而来,如有实质,肩上仿佛被人重重压下,但林斐然仍旧屹立不动,神情甚至算得上平和。 “我的境界并不算高,你应该能看出来,要我将人从王宫带出几乎不可能,但锦绣王好像比我更有信心?” “当然。”锦绣王目光微闪,“你虽然不算强,但你身后之人却是实在的强者,比如使臣平安,凭她一己之力,想要将人从宫中带出,并不算难事。我如今,只是在与你,以及你背后之人商议。” 闻言,林斐然思索片刻,随后微微弯唇,带起一个浅淡的笑意,一双乌眸直直看向眼前之人,毫不躲闪,目露光彩,甚至有些惬意在眸中。 “原来是商议,那我便与锦绣王好好谈谈。” “入门之前,我们曾在水榭边见到一树金丝贯顶,附近数里,只有这一丛花,对锦绣王而言,必定意义非凡,想来是圣宫娘娘所种。 观其花型、花色、花梗,少说也有百年之久,足以见她离开时日之长。 再来说当今人皇,十六岁被择定为太子,同年娶张丞相之女,择为太子妃,四载后,上任人皇年满四十驾崩,于是二十岁的太子登基,但登基后,力排众议,只赐太子妃封号娴,同年—— 他纳了一位民间女子,背景不明,来历不明,但初初入宫,便被择为圣宫娘娘,后礼部依法典大赦天下,洛阳城设了三日流水席未曾间断。 在人皇即位的这十六年中,你都没能派出一人将她带回,我想并不是真的无人能入皇宫,之所以没能将人带回,只是她不愿。 所以,即便我有能力将人带回,也不会作出此等强迫之事。” 锦绣王面色阴沉,将腿从桌案上放下,目光紧紧盯着她:“你最好看清现在的形势,即便你是使臣,眼下也在我的掌控之内,你身后之人再快,也不可能立马出现!” 她双手一握,林斐然身上缠绕的灵线骤然绷紧,试图将她下拉跪地,两方角力之时,林斐然轻笑出声。 “商谈就要有耐心,我的话还没说完,我还想说,但是——” 她抬眼看向锦绣王,纵然一身玄衣被紧紧勒下,她的语气却还是不急不缓。 “但是,我觉得其中有蹊跷。” 锦绣王眉心紧拧,竟也思索起她方才那番话,略略抬手,束缚的灵线骤然一松,她问道:“何处蹊跷?” 林斐然站直身子,动了动肩膀,沉声道。 “听你话中所言,圣宫娘娘为何留在洛阳城,你其实并不清楚,或许她只是因为爱,但你二人姐妹情深,也并非不讲理的人,为何这么多年—— 不只是这十六年,而是一百余年,她从来只与你传信,却不回来,难道你真的觉得,她是怕你将她强留在此? 我想,能做圣人弟子,智谋必定不俗,小小一处井阳坡,困不住她,其中定有隐情。” 锦绣王面色凝重:“看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斐然立在法阵中,灵风拂起碎发,却吹不乱她的目光。 “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我想说出来也无妨。人妖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人皇为何突然与妖界签下结盟书?” “大人物的博弈和心机,关我们何事……”锦绣王一顿,像是反应过来,抿唇看她,“你的意思是,个中缘由与白露有关?” 林斐然点头:“许久之前,人皇找到如霰,欲请他医治圣宫娘娘的顽疾,为此,甚至愿意退让数步,不顾众议与妖界签订盟书。 我原先还觉得诧异,就算如霰医道再好,人界也总有医祖传人在世,何必舍近求远,现在倒是想明白了,圣宫娘娘本就是妖族人,又有哪个人族医修能比妖尊更了解妖族。” “什么?!”锦绣王猛然站起,“她得的是什么病?” 林斐然并不隐瞒,只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有如霰清楚。” 锦绣王拧眉看向桌案,面色不虞。 难怪白露境界跌落如此之快,难怪她从不与自己见面…… 林斐然不顾她神情如何难看,只是抿唇一笑,清声道:“族长,如此一来,你我二人筹码互异,情势似乎有些变化。” 锦绣王蓦然抬头看去,目光锐利,这个少年人却仍旧不急不缓,眼眸清明。 “眼下你只有三个选择, 其一,写信逼问你的姐姐,问她事实如何,但你不会愿意,甚至还怕打草惊蛇。 其二,寻一个与如霰医术相差无几之人,潜入皇宫,近得圣宫娘娘的身,探出病情,查清真相,但据我所知,妖界还没有这样的人。 其三,为我解除封印。 我可以为你查清真相,查清之后,如果她愿意回来,我会带她回来,如果她不愿意,我不会强求。” 锦绣王早已不如最初那般胜券在握,她沉默许久,终究冷笑出声:“怎么数来数去,我好像只能选第三个。” “好像确实别无选择,不过,方才你要我做选择时,我不是也选无可选吗?这很公平。” 林斐然目光温和,并无要挟之意:“当然,你可以一个都不选,只管将我二人斩杀此处,就此与妖都、与鲛人一族反目成仇,却连一个答案都得不到。” “如何,不知锦绣王想选哪个?”——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说了几个“如霰”,正在闭关的某人就被电了几次 如霰:她想我了。 ps:想把封面换成斐然的约稿图[垂耳兔头] 小剧场 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尾巴,斐然小队到哪,他就跟到哪。 斐然和精灵牧师在小镇落脚,他就定下隔壁旅馆,与他们同进同出; 斐然与精灵牧师在森林中烤鹿肉,他就在附近吃野果; 阴魂不散。 终于有一天,精灵牧师忍不下去,在野果子上洒了毒魔药,一直盯着斐然背影黑魔法师没有察觉,一口吃下,终于晕倒在小森林中,没有再跟上来。 牧师的笑容再度诚挚起来,在第三个小镇中,他买了一大桌餐食,笑眯眯地看着勇者斐然进食,只觉得天空都蓝了。 斐然吃着鸡腿,有些闷闷不乐。 “小勇者,你怎么了?”精灵牧师开口问。 “勇者小队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差一个法师和弓箭手,要怎么才能把公主救出来?” 精灵牧师摸摸她的头:“这么多来应聘的法师和弓箭手,如果都看不上的话,不如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我觉得你有打败魔龙的力量。” 斐然也十分无奈,但村民的仇总要报,不可能一直等着人齐:“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直接向魔龙堡进发。” “好。” 由于不再招募队友,两人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一路上清清小怪,再吃一**灵牧师的奶buff,斐然猛猛升级,成功从lv5升到lv99。 两人终于到了魔龙堡。 那是一个荆棘遍布,满是黑云的可怖之地,就连魔鬼都不敢轻易踏足。 除了斐然和精灵牧师之外,这里还驻扎了其他勇者小队。 “只有我们两个人,真的可以吗?”斐然忽然开口。 “还有我。” 旁边突然钻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斐然和牧师一同看去,竟然是那个消失已久的黑魔法师。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牧师终于忍耐不住,向来爱笑的他再也笑不出来。 黑魔法师不看他,只看向斐然:“我可能太累了,在森林里晕了三天,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魔龙堡,所以早就在这里等你。 勇者,你不可能只有一个牧师,让我加入你的队伍。” 精灵牧师笑了:“绝不……” “可以。”勇者斐然无奈开口,“还有其他勇者小队在,如果我想亲手报仇,有一个法师自然更好。 牧师只好听她的话,就这样,队伍中又多了一个黑魔法师。 “公主,我们来了!”其他小队的勇者已经在畅想和公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斐然看向那座城堡,坚定道:“我一定会亲手给村子复仇!” “好。”精灵牧师肯定她,然后打开奶窗,“小勇者,这里瘴气遍布,有不少掉血的debuff,为了作战成功,我先把你奶回满血状态。” “只能这样了。”勇者斐然点头。 只是一口,血量就回升至满格状态,斐然斗志昂扬地向魔龙堡进发。 “公主,请不要害怕,我来了!” 诸多勇者小队准备动手,突然之间,漆黑的魔龙堡之上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那是公主!我一看就是她!” “公主请不要害怕!” “斩龙!” 勇者斐然背着剑向上看去,对上一双如绿宝石般美丽的双眼。 to be continue 第144章 从来有剑(十二) 他凉声道:“滚出去…… 二人无声对峙, 心弦紧绷,卷入飞阁中的微风也缓缓沉压下来,叫人透不过气。 一人眉眼艳丽, 却冷如霜花,一人目色平和, 却暗含锋锐,两相交接, 不知对视多久, 其中一人终于败下阵来。 锦绣王双目微合,面容中带有倦色,她望向水榭旁的那束金丝贯顶, 长叹道。 “……好, 我答应你,我会为你解除封印, 但在此之前,你要与我立下心誓。” 脚下旋转的阵法渐渐停止, 缠绕在身的灵线退去, 滞涩的灵脉中终于有灵力涌过, 缓缓舒展开来。 林斐然动了动手腕,见掌中浮起一道灵光,这才向她伸出手:“可以,时不我待,如若锦绣王眼下无事,不妨现在就立誓解封。” 锦绣王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神色复杂,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结印,与她相握:“方才所言, 我全部答应,就此与你结下心誓。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不在誓言中—— 妖尊不常出妖都,我也见不到他,所以想请你问一问他,白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二人双手相握,掌中浮现一道纵横交错的锁金印,那便是心誓。 林斐然闻言想起什么,于是默然片刻,面上浮现些许窘然:“其实我之前也问过,但尊主说要用秘密来交换,所以我并不知晓—— 不如你写上一封信,就以锦绣王的名义,我可以帮你转呈给他。” 手腕上的光环仍在继续,心誓还未结成,两人仍旧面对面。 锦绣王眉头一蹙,用力将林斐然拉近,上下打量许久,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有一腿?” “啊?”林斐然心中猛然一惊,又不可自抑地想起不久前的事,“何出此言?” 锦绣王神色莫名:“这种话一听便是亲近之人才说的,难道有误?” 林斐然心中一松,这才解释道:“话不可乱说,一个秘密换来另一个秘密,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如若乱想,便是对彼此的轻视。” “……有几分道理。你们人族都这样?秘密来秘密去的?”听过解释后,锦绣王仍旧有些狐疑。 林斐然回答:“人人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锁金印终于结成,锦绣王将手放开,也不再执着于方才的谈话:“既然如此,那我就书信一封,还请代为转交。不过我猜他不会回就是了。” 她坐回书案边,刚要提笔,便抬眼看向明月:“这位鲛人族的贵客,别再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人族都能成妖族使臣了,妖族坐上人族的圣宫之位有何不可? 并非你眼瘸,要怪只怪她藏得太好,为了一个人,宁愿永远待在皇宫中。” 明月这才回神,神色却仍旧没有放松。 她的生母便是当年被纳为太子妃,后来却成为天下人笑谈的娴阳夫人。 明月出生后不久,娴阳夫人便因为身弱故去,宫中夫人、美人并不算多,像她这样丧母的皇子、公主亦不少,故而他们有专门的奶娘抚养。 不过明月有一个极好的外公,张丞相时常来看她,也算弥补了不少亲人之爱。 宫中像她这样的孩子,平日里除了去学宫启蒙之外,最常做的,便是敲响华仪宫的殿门。 那是圣宫娘娘的居所。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或是莳花弄草,但大多时候,她都只是默然望向天际,只有几个孩子到来时,她的唇畔才会露出慈和笑意。 圣宫娘娘绝色倾城,没有哪个孩子不迷醉在那比春水还要柔和的笑颜中。 可以说,宫中的孩子都在她膝下长大,吃过她做的牡丹花酥。 但到十岁左右,懵懂的孩童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后,再想见她,便需得父皇的准允,若不然,还未靠近华仪宫,便会被大监拦下,轻则训斥,重则禁足。 宫中来往繁杂,但扪心自问,谁也说不出圣宫娘娘一个不好,哪个皇子公主闯祸,即便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将求救信送到华仪宫。 有她开口,事情定然有转圜余地。 明月也这样做过,彼时她听闻联姻的风声,这才硬闯华仪宫,圣宫娘娘得知此事后,心中怒然,便让人将父皇唤去。 那时,与妖界结盟之事的确暂停了五日。 五日后,父皇亲自来找她,二人谈心一夜。 直至天明时,她枯坐廊下,久久不语,父皇则带着一纸书信离开,那张信笺上,是她亲手写下的心绪。 “圣宫娘娘,明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若要离开皇宫,联姻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我不愿一生都待在宫中,如今心意有转,还请见谅。明月顿首。” 有理有据,白纸黑字,亦是她亲手写下,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明月也曾懊悔过自己的软弱,若她坚持不写,圣宫娘娘必然不会罢休,联姻一事定然能从结盟中抽出,可她不够坚定。 她难道要为此厌弃圣宫娘娘吗? 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最为位高权重之人罢了。 对于圣宫娘娘,她原本就感触良多,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又知晓她有顽疾,再回忆起过往,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她深深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堵住的幽郁全都呼出,随后看向二人。 锦绣王的信已然写好,她心知她们要开始施法解封,自己也想散散心,便出声道:“你二人有事要做,我便去花会看一看,挑些花种,过会儿再来。” 眼见明月要转身下楼,锦绣王立即唤住她:“这位鲛人的贵客,今日之事虽有些波折,但好在结果不差,待你回鲛人族后……” 明月打断道:“我知道,今日我只是来买花种,别无他事。” 锦绣王仍旧不放心,她翻掌而出,下了一道封印,这才面色稍霁:“我们灵花一族的种子极好,即便是在海边也照生不误,可要细细挑选。” 明月并不搭话,只是看向林斐然,略略点头后,这才转身下楼。 飞阁中顿时只余二人。 林斐然看她一眼,从容坐在案前,抬手将那封写好的信放到手边,这才单刀直入。 “现在开始?” “随你。” 两人隔着一张梨花案,距离不算远,锦绣王动动指尖,那悬于空中的花阵便飞入二人之间,幽香扑鼻。 “在解除之前,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普通的封印,一旦解开,将你记忆封存之人定然会知晓。 若非极其重要之事,她不会费心用这样繁杂的法阵,所以,你的回忆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免打草惊蛇,我会把最后一步解法教给你,算是保你小命。 解开的时机由你掌控,但不要拖得太久。” 她话音落下,右手翻转,弯出一个拈花指,随后飘然落到林斐然的眉间。 林斐然忍不住问:“为何突然想要为我保命?” “因为——” 锦绣王面色怅惋,似在回忆。 “因为,她虽然封住了你的记忆,但我相信,这是为了保你的命。 她保你,我便不能任你送死。” 林斐然沉思片刻:“或者说,你不愿意让她知道是你解开的封印。” 锦绣王一顿,转目看去,笑容森然:“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不要再猜,不如专心自己,解除封印时,可是很痛的。” 一道绯色灵光划过,钻入眉心。 林斐然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梨花案,木面漆黑光滑,倒有两人的虚影。 忽然间,她仿佛从虚影之中见到一个古朴繁复的法阵。 如同重峦叠嶂,又似森森密林。 一眼看去时,其实并不杂乱,反而有种别样的韵律,但深入其中,却会生出一种“身在此山中”的茫然。 灵光汇入法阵,开始游离,如同拆房解锁一般,一点点将法阵推开,于是额角传来阵阵隐痛,林斐然索性闭上眼。 她耐性向来很好,再加上有除咒的痛楚在先,这种疼痛便尚能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额角渗出细汗,后背浸湿,正是忍耐之时—— 砰然一声! 无边寂静中猛然传来一道巨响,在耳膜处炸开! 林斐然立即睁眼,却又被锦绣王眼疾手快按下。 “封印解除,自然会有记忆流出,但并不连贯,你且忍一忍。” 她的声音仿佛被罩在空木箱中,混混沌沌,不甚清晰,但林斐然还是听进耳中,坐回原位。 在梨花木上的那片虚影中,她竟又见到一轮高悬的圆月,一扇紧闭的大门。 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关门砸出。 这是一段她从未想起的回忆,眼前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正躲在一处破庙中,慌乱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显得粗粝沙哑。 她将老旧的木门关上,又立即掏出身上符箓,贴在四面八方。 又是轰然一声,有人在庙外撞击,墙上的符箓顿时灵光大现,道道纹路蔓延而出,在封锁中撑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破庙。 她飞快贴到佛台之下,双手仍在颤抖,如今的她,个头也不过与佛台齐平。 在狂乱的心跳中,她一把抓过案上烛台,以带刺那面朝向门外,试图做些无谓的抵抗。 铜制烛台上布满锈迹,抓在手中极为粗糙冰冷,却也让她理智回笼。 在响亮嘶哑的呼吸声中,她忍着肺痛,颤抖着翻出剩下的符箓,一张张清点。 “神行、吐火、化沙……” 声音不似往常一般清脆,仍旧能听出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 砰—— 耳边再度炸开那阵巨响! 不知是怎样可怖的术法攻上,整座庙宇竟猛然一晃,若非符箓支撑,怕是已被碾成齑粉! 她双手一颤,并未抬头,只是更加快速地清点符箓。 屋顶灰尘混着木屑簌簌落下,像是一阵沙雨,顷刻间便将手中黄符淹没大半,她也难以逃避地呛咳起来。 粉尘扑鼻间,她终于清点完毕,无意识抬头时,恰巧对上一只幽深的眼—— 那只眼透过门上裂隙,正紧紧盯着她! 她心中大骇,下意识将手中烛台扔出,却只撞上木门,滚落在地,转出一阵骨碌的声响。 砰—— 一张符箓燃烧殆尽,从墙上脱落,埋入尘土中,它们撑不住太久。 她望向那只眼,大叫一声,慌不择路一般钻入佛台之下。 帷幕遮挡中,她翻出两张符箓,一张化沙,一张神行。 她意图用此遁逃。 但她先前从未双符并用,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被困在地底,窒息而亡。 铛然声响,屋顶泥瓦坠下一片,她知道自己所剩时间无几,看到了那样的密辛,若是被抓住,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不再犹豫,只将双符交叠,捻诀驱动,下一刻,身下的石板地骤然化作细沙,将她吞入其中! 符箓所触之地,皆化为沙,再加上神行符助力,她在地下如同游鱼入水般离开破庙。 可惜她到底不是修士,这样精妙的符箓,也只能将她送到庙后的密林中,前后不过五十米。 她钻出土后,片刻不敢耽搁,立即上山而去。 正是冬日。 朗月照着树影映上雪地,铺出一片嶙峋如鬼爪般的影子。 她不敢细看,只捡起一枝落木,一边用着神行符,一边胡乱扫尾。 修道之人看不看脚印她不知道,但这样做能让她安心一些。 正是林中狂奔时,群山之间忽然荡过一阵剑鸣。 她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那些符箓到底没撑太久,拖延不到一刻钟,他竟然就追来了! 如何躲避?山中何处可去? 一个未修道的凡人,一个六岁的孩童,要怎样才能抵挡住一个境界高深的修士! 唯有一死? 可她不愿! 奔逃之中,她一直在思考对策,思绪无法停止,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半途遇上了岔道! 一条往左,一条往右。 或许对于追袭之人而言,左右并无差别,不过是多走一条弯路。 但对她来说,却不亚于生死抉择! 心跳狂乱,手足因不断的奔逃而微微颤抖,喉口吸入雪风,涩如刀割,肺中更是一团冰冷,唯有呼出的气息温热,在这冷雪夜中氤出一线雾气。 她驻足在前,看向眼前的幽暗。 向来冷静的人竟然弯下腰,拾起一粒石子,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虚无的玄妙。 与其平白浪费时间思索未知,不如投石问路! “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石子被高高抛起,竟在某一时刻遮蔽圆月,反射出半点微光。 坠下时,又砸入横斜的枝条,压落几处堆雪,跌跌撞撞中,方向不断变化—— 终究落到左方! 左方积雪深深,曲径幽暗,她略略抿唇后,毫不犹豫奔逃而去! 左边小道没有映照下太多月光,只有一点浅淡的雪色,她走得有些吃力,却仍未后退。 她想,这是自己选的路,即便是死,那也是自己选的。 正是这般心念时,脚底忽然踩空,她下意识抱紧脑袋,顺着斜坡积雪滚落,偶尔撞过一些碎石。 就在她想自己会不会这样埋没雪中时,她被一块大石拦了下来。 她站起身,仍旧有些晕眩,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看出身旁有一个洞穴。 洞口处,竟然隐隐透出些光亮。 虽然眩晕,但她没有犹豫片刻,立即钻入洞中。 甫一入内,她便微微张口,逸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叹。 星光点点,如萤火一般上下飘动,将这方空旷的山洞照出倩影,如梦似幻,周围碧草荡漾,搅出一阵微微发甜的冷香。 她或许是真的晕了,又或者是被埋在雪中,其实早已冷然死去,这才会见到这般虚幻的场景。 浮游的星光中,她见到了另一个不似凡人的身影。 流银般的雪发,左边长及腰间,右边短至肩头,却都被别至耳后,只有些微碎发落上雪睫。 睫羽上下,是一抹飞斜的胭痕,一双深碧的翠眸,在星光中映出些惑人的微光,引人靠近。 再往下,便是丹朱一般的薄唇。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红色。 只可惜如此姝丽的容貌,却配上一身极为奇怪的穿着。 浑身缠着白色绷带,布条散乱,一件破烂外袍堪堪遮住腰身,足上更是空无一物。 他和自己一样狼狈,但太过漂亮,便显得矜贵许多。 他躺倚在石榻上,修长的食指勾着一枚金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转动,百无聊赖地睨她一眼,随后薄唇半启,凉声道。 “哪里来的野猫,在我动手之前,滚出去。” 几乎不需思索,她便知道他定然是个修士,不论强大与否,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注定的生机,她必须留在这里! 心念电转之时,她上前两步,当即叩首三下,抬起头时已是目光明亮。 “仙女大人!” 绷带缠缚的胸膛平坦,但她还是这般叫出口。 勾着金环转动的手微顿,他终于正眼看来—— 作者有话说:这才是真正的初见(无滤镜版),按道理来说,以如霰的脾气,对待一个陌生人不可能会善心大发,更不会管对方生死(毕竟他现在也是等死中)他只会让闯入领地的人滚远一点。 但谁让林斐然有本事呢…… ps:半夜更新,给大家滑跪 第145章 从来有剑(十三) 如霰气笑了。(二合…… 仙女大人? 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转过, 眉眼间忽地染上一点零星笑意,但并不亲和,他的目光仍旧薄冷, 看得人脊背微寒。 但恰是这一瞬的停顿,勾住的金环从指尖转出, 叮叮当当地从石上滚下,恰巧停在她鞋履前方。 她站起身, 拾起金环, 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在洞中浮光之下看清了他的面容。 尽管此时危机四伏,难以多思, 她却仍旧为那副姿容怔神。 但也只是片刻。 她捧着金环上前, 在他冷然强压的目光中,双手持握, 将金环又套回他的指间。 “……” 他只是垂眸看她,眸光难辨, 并未言语。 在这番动作下, 她轻而易举便见到他腹部伤痕, 以及那紧缚于绷带下,时而游移的灵脉。 还好,确然是人,不是什么山精鬼怪。 因他容貌而动摇的思绪缓缓收回,她悄然松了口气。 “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她直白点出,正想要表明自己可以帮他,便被他冷冷睨了一眼。 “还我金环,原是为了偷看, 个头不大,心眼不小。” 他屈起左腿,缠缚的绷带松了又紧,只露出更多伤处,他倚在石上,勾着金环再度转动起来。 “看够了就滚出去。”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闪动,钻心之痛潜入脑中,眼前的一切忽然加快,却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看到他神情变幻,由最初的冷然到好笑,自己不知何时躲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攥着那几根布条,随后越过他的肩头向外看去—— 洞穴之外,再度响起那道剑鸣。 这方洞穴几乎算是死路,被他堵在洞口,便是逃无可逃,于是她忍不住靠近身前之人,心中狂跳,却又自惊惧中抽出一丝冷静,眼睛死死盯着洞外。 那人站在洞前,露出下摆与长靴,这样的身形显然是个男子。 他几乎就要闯进洞中时,却又像被什么阻拦一般,只在洞口徘徊,又用剑挑开堆有半人高的积雪,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什么。 来来回回几息,确实没寻到她的踪迹后,他再度提剑,循着落雪而去。 被她紧紧攥住之人回过头来,好似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眼前一切仍旧断断续续,甚至忽然变幻起来。 下一刻,她已不在洞中,暮色倒转,天上烈日高悬,将眼前一道树影分成三束。 头戴幂篱的白衣女子对坐身前,十指甲面染着各色寇脂,她抬起手,行云流水般结出一个极为繁复的法印,忽然间,好似天地失色,眼中只得见她一人。 簇簇幽蓝火焰在她十指指尖燃起,每亮起一簇,林斐然便被迫想起一些回忆—— 亭台、杀戮、追袭、雪夜、茫山、七日,零碎过往,以及那个被她剪去长发的仙人…… 如此燃了十簇,随后双手一并,又在掌中合成一朵。 火焰被送入自己眉间,在神台中又立即分散开来,旋转燃烧,并不疼痛,只幽幽汇出那道繁复法印,再一瞬,脑中便只剩空白。 神思有些混沌。 林斐然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现实,火焰烧灼而过,她亦不知晓自己应该记起还是忘却。 “凝神!” 一声轻叱忽然将她震醒,她竟不知何时闭上双眼,沉湎其中! “这就是她的法阵,你只要再看一遍,过往种种便会如昨日重现一般,被再度封存!” 林斐然心中一惊,立即睁眼看向那张梨花案,双方依旧清晰映出两人倒影,她这才生出几许真实。 解除封印仍在继续,眼前画面还在跳跃,散碎的回忆中只零星浮现过几张面孔,好似浮光掠影一般。 她见到母亲向自己奔来,见到父亲紧紧拥住她,见到人皇那幽深的目光,见到圣宫娘娘幂篱下的半张面孔,确然惊为天人。 再转眼,便是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珠砸过轩窗,风饕怒号。 母亲坐在榻上,身上鲜血不断渗出,唇色苍白,却仍旧笑看着自己。 她说:“最后一面,不该是这样。” 父亲坐在床沿,紧紧拥着她,嘴里模糊呢喃着她的名字,不再是怜爱的“卿卿”二字,而是母亲真正的名字。 林斐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隐约从断续的嚅嗫中听出“不要”。 但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心思在意,此刻的她也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说着同样但徒劳的话语。 “娘亲,不要走……” 母亲却只是笑,她摸了摸父亲的脑袋,又点了点她的鼻子:“抱歉,这是我的选择。因为舍不下你们,所以我给了自己六年的放纵时光,但有些事,终究要去做。 最后一面,就不要这样难堪了,你们要一直记得我好的模样。” 林斐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开口:“母亲,是谁伤了你?是谁!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我去请琅嬛门的弟子来为你医治!” 林斐然已然慌乱无措,刚站起身,便被母亲拉住。 “慢慢。”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即便是琅嬛门的弟子,也无法起死回生,莫要为难人家。若不是要争这一口气回来见你们,我撑不到现在。” 她抬手抚上林斐然的眼,那是一双清澈无垢,又极为机敏的眼,此刻却被怒火与无力染红,血丝遍布,竟显出几分狰狞。 她看着,眼中忽然泛起几许悲痛与伤怀,声音颤抖。 “慢慢,母亲最怕的,就是见到你生出这般令人心痛的眼神。 天地宽阔,你可以去做世间游侠,去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修士,而不是咀嚼着我的死亡,在仇恨中长大。 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这是我的选择,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她的手从林斐然的双眼处,移到她的头顶。 忽然间,一道法阵显出。 “忘了吧,慢慢,你要记得风,记得花,记得我与你摘过的桂子,但不要记住我的死亡。 谁也不要恨,谁也不值得你恨。” 林斐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抬手握住母亲的手腕,却没能移开。 “不行,我不能忘……” 就像母亲那避无可避,令人无力的死亡一般,她也无力阻止母亲的动作。 封在脑中的印记被唤出,母亲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在原本那道印记之上,再度增添一层封印。 “她的阵法极好,能够将你的记忆封存,却又不伤及根本,我便在她的封印上加铸一道——没想到罢,母亲阵法也修得不差。 这道印记会将今日及过往封存,同时为你防护,挡下几次攻击不成问题……以后不在你身边,也只有让它们替我护一护你。 如果有朝一日,你还是记起来了,希望你能够记得今日的话—— 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你要走好自己的路,握好自己的刀,我从来都只希望你过得好。” 法印结成,母亲将手收回,林斐然却只是看着她,满目怆然,她哽咽道:“我会听话,不会去恨,我只是……不想忘了你。” “你不会忘了我,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即便你要忘了我……那也是应该的。” 她直起身,抬手揽住林朗,笑看着他:“还有你,就算要殉情,也要把慢慢抚养长大后再说,她还那么小,不能没了母亲,又失去父亲。” 林朗早已泣不成声,只管抱着她,双手颤抖不止。 她看向窗外大雨,双手结印,放到林斐然与林朗后颈,叹息道:“我们好久没看夕阳了,再看一次罢。” 术法造出的幻境中,林斐然只以为母亲病重,久治不愈,终于在某一日支撑不住,含笑而去。 那时,他们三人正坐在房顶上,望着斜阳沉渊,残阳如血。 林斐然双目泛红,心潮难平,只紧紧望着桌面,回忆中的那轮落日终于沉下,徒留一片无边暗色。 幽蓝的封印被熄灭大半,只留有最后两处,正在此时,锦绣王将手收回,又递给她一块锦布,随后双手一动,捻了一个法诀。 “我给你留了两道门,在你决定彻底解除之时,可以按照我先前结印之法将它们打开。” 林斐然应了一句,又道了声谢,这才接下锦布,拭去将落未落的水液。 锦绣王打量她的神色,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你可曾记起,白露为何要封住你的记忆?” 林斐然摇头:“方才记忆浮现太过杂乱,许多都是一闪而过,无法相连,她为何封住我的记忆,或许要等到封印彻底解除,我将所有记忆捋过之后才能知晓。” 不过,有些事倒是清楚记起。 原来最后这道封印,是母亲下的。 难怪…… 先前与卫常在、秋瞳二人被困在兽窟中,受了一记重击,狠狠撞向石壁后,她只身上出了淤青,有些晕眩,但其实无恙; 还有后来被张春和困于明镜高悬中,一道金雷从头劈过,她也同样安然。 原来不仅仅是她根骨好,其实还有这道法印在护着她。 母亲不愿让她记起,不愿让她生长在仇恨中,但她如今仍旧走上了探寻真相的路,仍旧踏上了前人的步伐。 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那母亲要做的又会是什么? 林斐然微合双目,只觉得肩上似乎在无形中压下什么,而她不得不担起来。 锦绣王看着她,起身道:“如果你对回忆之事实在好奇,想要现在解开,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却摇头:“不能在这里,我要回到妖都之后,再把它解开。” “哦?”锦绣王侧目睨去,“看来妖都对你而言是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够安然将封印解除?” 林斐然没有回答,但已然算作默认。 她如今仍旧有些心绪未定,便没再言语,锦绣王也只是看向水榭边那树金丝贯顶,目露怀念。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 “其实白露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即便她知晓你将封印解除,也不会立即告诉别人,按照她的性情,她会默然等你,或是再来为你封印一次。” 林斐然心绪已经渐渐平复,却仍旧没有开口,她也不想再为此事与锦绣王多说。 人各有位,说话行事也不过是由己出发,争不出对错,更辩不明是非。 锦绣王也自觉没趣,便自嘲般笑了声,摇头道:“你我契约已定,解除封印也只剩下最后两步,再无其他事,可以走了。若你要寻那个人族,便向东走上百步,她在那里选花种。” 林斐然闻言脚步一顿,她抬头看去,忽然问:“这里可有雪梅?” “妖界灵气充沛,大部分地方四季如春,甚少落雪,所以这里梅树并不常见。”锦绣王旋身走来,腰间那朵牡丹夺目。 “不过,我们灵花一族恰巧养了一株,公归公,私归私,我可以带你去看,但你若要买,可得花不少钱。” 林斐然略略莞尔:“还请带路。” 绕过几座水榭,翻过几处花棚,锦绣王带着林斐然绕到一处重重把关的雪庐前。 “这算是我们部族的镇族之宝,寒蝉梅,你或许有所听闻。”看守的卫官上前行礼,锦绣王略略颔首,随后推开雪庐大门,带她入内。 “若非贵客,我们可是不会将人带到此处的。” 白玉雕出的庐门之后,是一方术法造就的寒天雪地。 四周种有不少松树,凝冰挂淞,但在最中央,一株亭如华盖的寒梅正凛然绽放。 几乎是踏入的瞬间,林斐然便察觉不对,她举目四望:“我从未听闻过寒蝉梅,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术法,这样的严寒与霜冷,倒有些像是——” “剑境。”锦绣王顺口接过,带她走到树下,“普通的术法效用不好,若是从北部运雪而来,又实在有些天价,以前的灵花一族无法负担,所以,师祖的剑境最为划算,只需一剑,便可保至如今。” 林斐然神情惊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芥子袋:“师祖为何会留一处剑境在此?” 锦绣王走到树下,紫衣飘扬,疑惑道:“你当真没有听过?我听传言所说,你以前似乎就是道和宫弟子,怎会从未听闻? 这株寒蝉梅,可是从道和宫运来的。” 林斐然目光一顿:“你是说,三清山以前就种有寒梅?” “是寒蝉梅花。”锦绣王开口纠正,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便开口解释。 原来,师祖当年创建道和宫时,跑遍三清山,想要寻出一个绝佳的动工方位,寻找中途,却发现另一件奇事,这样大的雪山,竟没有一树寒梅。 心中惊奇之时,又来了兴致,他想,如果没有,那便自己种一株,定要这样的雪中绽出凛然之色。 他从山下移栽了许多种梅树,但不知为何,种下不过一两月,便都会枯死。 他心中纳罕,便请了花族先辈过去探看,论种花,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到了那里,花族先辈一眼便道出玄机,说是三清山雪水特殊,寻常梅树养不活,让他死了这份心。 但师祖这人十分奇怪,原本只是随便种种,并不执着,满山是青松也无所谓,但别人一说此地种不了梅花,他便偏要试一试。 强扭之下,花族先辈告诉他,在极北之地有一种寒蝉梅花,花瓣薄如蝉翼,树干是极为端庄的褐红色,内里有雷击纹,开出的梅花中心红,外间淡白,闻之有安神静心的功效,种在此地恰好。 只是极北之地凶险,又有异兽盘踞,寒蝉梅花更是踪迹难寻,极少有人能将其带回,不必冒险。 但师祖转头便去了极北之地,一去数月,挖来了七八棵寒蝉梅树,全都种在了三清山。 “这种梅树全身是宝,花可入药,枝干是绝佳的炼器原材,根部更是可以蕴养灵气。 那段时间,道和宫几乎是声名大噪,天下许多修士全都慕名而去,想要一睹寒蝉梅花真容。 后来,我们先辈看着眼馋,便厚着脸皮,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这么一树小梅,它原先是最为瘦弱的那枝,经过几代人的护养,才长到如今这般高大。” 锦绣王抬手摸了摸梅树,不无感慨:“只可惜,寒蝉梅花早在极北之地绝迹,三清山余下的梅树也无声枯萎,如今天地间,或许只剩这一株寒蝉梅了。 它你肯定带不走,但让你截下几段回去倒是没问题。 回去后,用术法好好保持,也可千百年不朽。” 林斐然心中有些触动。 她曾经问过卫常在,三清山这么大的雪地中,怎么会生不出一株梅树,却到处都是青松? 原来师祖也曾生出同样的疑惑。 不过,他并没有漫山寻找,而是选择到别处移栽。 只是不知为何,在三清山生活多年,却从没听人提过寒蝉梅之事,也不知当初发生何事,这样强韧的梅树,竟也一株一株无声灭去,以至于山上再也没有它们的踪影。 当初满山遍野,苦寻无处的梅树,竟然就在今日,在这样毫无准备的境况下遇见,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慨。 这样有价无市的宝物,向来只有花族贵客能见到,如今能带她前来取上几枝,已算高看,她自然不可能空手白取。 林斐然看向锦绣王,问道:“取下一枝,约莫要多少玉币?” 锦绣王绕了绕耳发,比了一个手势,林斐然顿时倒吸口气,她立即低头翻找芥子袋,算来算去,只得讪讪道。 “我取一枝。” 锦绣王倒是有些惊讶:“小小年纪,银钱倒是不少,竟然还能买下一枝?” 林斐然有些无奈:“也只能买下一枝,是我自己取,还是你们来?” 锦绣王退后半步,朝树上抬了抬下颌:“当然是自己取,喜欢哪枝取哪枝,但最多不能超过半臂。要是不小心截多了,你可得留在这给我打几十年的苦工。” 林斐然视线梭巡,想要找出最繁盛的一段:“若是如此,那也没办法。” 锦绣王一笑,与林斐然接触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要打趣她:“不过,妖尊坐拥金山银山,几段梅枝还是买得起的,到时候你可以给他写封信,让他赎你。 毕竟,都是秘密来秘密去的人,花点小钱还能不愿意吗?” 林斐然视线一顿,没有回头看她:“就算是其他人被困在此,尊主也会花钱赎出。” 毕竟他确实不差钱。 对他而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是最简单的。 看了半晌,带着过往在三清山寻梅的兴致,她终于从交错如盖的枝条中选中最繁盛的一束,就在梅树的最顶峰。 林斐然唇角微弯,纵身一跃,足尖轻点上枝头,整个人便随之上下晃动起来。 她俯下身,摘下那枝寒蝉梅,花瓣果然薄如蝉翼,淡白的纹路清晰可见,瓣心还堆着几许积雪,颇有些琉璃剔透的模样。 她放到眼前,兀自吐息。 寻梅多年,终于在今日有了回音! 她单手结印,将梅枝仔细保存,这才跃下枝头,锦绣王抬手比了比,恰巧半臂长短,便可惜地将手收回。 她看向林斐然欣然舒展的眉眼,开口问道:“这枝梅,你是准备自己收藏,还是打算送人?” 林斐然不明所以,她寻梅已久,心中执念散去,这支梅当然是自己收下…… 她停顿片刻,将手中梅花收回芥子袋,转身看向这株寒蝉梅,视死如归道:“我再取一枝。” 锦绣王忍不住笑开:“你还有钱?难不成还真想在我这里打几十年工?” 眼前的少年人双唇紧抿,随即一把掀开自己的芥子袋,掏了许久,才从中找出一个木质宝盒,神情虽然有些怀念,但并不觉得可惜。 “我不常下山,所以攒了些人族银钱,金银也是可以兑换玉币的,这些足够再取一枝。” 锦绣王将盒子接过,打开看了看,双眼一亮:“你倒还真是会攒,还有没有,再抖一抖,你是不是还能再掉出些钱?” 林斐然面色微红,赧然道:“还有些吃饭钱,但肯定是连一朵寒蝉梅都买不起了。” 锦绣王不由得咋舌:“你的食量我也有所耳闻,花销可不少,这都没把你榨干净,你这是攒了多少?我只听过人族男子有攒钱娶妻的习俗,你又不用,攒这么多钱来做什么?” 林斐然双唇开合,又缓缓闭上,她没有回答,但面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难道她要告诉旁人,自己这钱是攒来行侠仗义,救苦疏财,做小英雄的吗? 欲言又止后,她嚅嗫道:“为了以防患于未然。” 锦绣王有些结舌:“你这个年纪,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竟然如此能忍,当世苦行僧哪。罢了,你再摘一枝,不过,看来这第二枝是准备送人?” 林斐然的脸已经红无可红,她索性当没听到,径直跃上枝头,摘下早已看中的那枝,把它收回芥子袋中。 寒蝉梅寻到手中,她不顾锦绣王好奇探究的眼神,只互相留了信鸟后,便匆匆告别,逃一般去寻明月。 走过水榭途中,林斐然忍不住驱动阴阳鱼,悄然联系如霰,但又怕他在炼化的关键时刻,自己此举有所打扰,便又立即断开。 不过片刻,阴阳鱼便在眼底游曳起来,如霰的心音也随之传来。 “做什么?” 语气悠闲,像是早有预料。 林斐然沉默一瞬:“尊主,你不是在炼化服下的丹药吗,会不会影响你?” 如霰应了一声:“现在正用心火熔融,的确是在炼化,不过一心二用,对本尊而言并不吃力。” 停顿片刻,他又开口,尾音微扬。 “今日你唤我名字,我便猜到你要与我传音,是以略有准备,不会影响。” 林斐然心中疑惑,忽然又想起自己唤他名字时,会有电光流过他的指尖。 “隔这么远也有反应么……只是与锦绣王商谈时,难免会提到你,没有说其他的。” 如霰凉声道:“直呼名姓?啊——你们就是这般提我的?” “没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提,他们都是叫的妖尊。”林斐然生怕两方有嫌隙,立即开口解释。 如霰眉眼微弯,翻过这页,语气轻然:“你要与我说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念及自己下月的伙食,还是开口:“尊主,我想问,快到十二月了,十一月的使臣玉币何时下发?” …… 几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林斐然绕过水榭,走过长廊,已经在人群中见到明月的身影时,那边才传来一点声响。 “呵。” 如霰笑了—— 作者有话说:小英雄已被掏干家底…… 145-150 第146章 从来有剑(十四) 她有一个小金库,他…… 在体内炼化云魂雨魄草并非易事。 它到底是百年难遇的奇药, 即便将它与其余灵草一同制成丹丸,却仍旧未能将那般猛烈的药效压下。 灼热、躁动、暴乱。 似乎有一簇极小、极热的火焰自心脉燃起,如同烟火烧灼一般, 缓缓蔓延而去。 如霰盘坐在地,在这方开辟出的小世界中, 只穿了一层绸衣,尽管如此, 他还是被这热意烧得薄汗淋漓, 像是被山雨湿雾笼罩氤氲的密林一般,只要靠近,便会被这水意泅湿。 眼尾、耳尖泛着不正常的红, 但他的神情却一如既往, 看不出半点异样。 所谓云魂雨魄草,其实亦有增添云雨之效用, 有此反应,他并不意外。 只是炼化灼脉的痛楚非同一般, 却偏偏又加上这般躁动, 一时间犹如水火交融, 雷霆击荡,竟令人有些晕眩。 他微微蹙眉,正要从这般痛楚抽身时,结印的指尖忽然窜过一道紫电。 他动作微顿,双眼缓缓睁开。 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处弧光,却足以让他清醒过来。 如霰垂眸看去,不过片刻,紫电再现,第二道、第三道…… 她甚少在旁人面前直呼他的名字, 一次是偶然,那两次三次便是在谈论。 他有些意外。 意外到可以忽略周身的痛楚,只盯着自己的指尖。 闭关之事,说难不难,只是一旦开始炼化,便不可停下,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是以在此之前,他原本是想将林斐然拉入这方小世界中。 她可以在此尽情练剑、修行、看书,只要她在这里,在自己眼中,待他炼化过后,二人再一同出关。 可惜她要去南部解除封印,此事只好作罢。 他还以为在出关前,都不会收到她的传音,但眼下却有预感,她或许过不久便要与他交谈。 于是眸光微动,一尾白鱼从眼中跃出,在这方小世界甩尾悬游起来。 他仰首看着,双眸轻睐,唇畔浮起一个薄淡的笑意。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第三根灵脉终于被烧灼过后,白鱼晃动,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他本是照例打趣,心中倍感轻快,直至她说出最后一句时,他甚至感受到自己正在灼烧的心火都微微一顿。 在未反应过来前,他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绝非是喜悦或高兴。 “玉币?”他睁开眼,望向游鱼,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还是开口道,“此事不归我管,你该去问荀飞飞。” “哦,好。”她回答得极快,像是自己也十分羞赧。 如霰无奈之余,又觉得好笑,他开口问道:“你不是有个自己的小金库么?” 平心而论,林斐然并不是一个铺张浪费之人,吃穿从简,多余的钱财全都放到芥子袋中。 她有一个小金库,他见过。 里面金银财宝不少,颇有几分豪横,在他多番诱问下,才知晓这是她为了以后“仗义疏财”所用。 他觉得好笑,却不是在笑她。 彼时他斜倚桌案,随手从妆奁中抽出一盒海珠,不值钱似地倒入那方木盒,叮叮当当,珠玉落盘。 在她疑惑的目光,他淡声道:“本尊见不得这么寒酸的盒子,这叫‘劫富济贫’。” 但林斐然显然没有劫富济贫的觉悟,在收下海珠后,她开始忙活起来。 前前后后花费三日,将行止宫中,他所有居所的六角天窗全都整修一番,好让日光融入,他在白日沉眠时睡得更好。 又去市集中收了不少话本、闲书或是典籍,差参童子将书搬入,让他夜间打发时间。 那些海珠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却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自那之后,他送得更为顺手。 只要林斐然接下,都一定会为他做点什么。 他赠的,加上她原本存有的,将那个盒子称为小金库,并无不妥。 他思索片刻,也只推出一个猜测。 “小金库里的钱拿去扶危济困,济谁了?” 林斐然闻言竟然沉默。 如霰眉头微挑,第二次感到意外:“看来是买了什么。” 林斐然含糊开口:“买了一枝寒蝉梅。” 如霰了然,面上意外之色微敛。 寒蝉梅花是从道和宫移栽而来,她又早有寻梅之心,取上一枝也并不惊讶。 “买了便买了,你帮我把庭院修一修,再补贴你一些就是。 若担心吃不起饭,以后都来我宫中吃。” 林斐然这人,不义之财不取,嗟来之财不取,赠她银钱还得寻个由头,不像荀飞飞他们,收也就收了,收得心安理得。 或许她再做几年下属,也会像他们一般。 金银都是小事,如霰并未多想,话锋一转,问及封印之事。 “你的封印解得如何?可曾想起以往?” 见他没有追问,林斐然悄然松了口气。 她只是鬼使神差多买了一枝,但为何要买,她心中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为了过往执念,或许是为了见到梅树时,脑海中闪过的一张张面孔,在取下花枝那刻,她的眼中却又只有纯然的一枝寒蝉梅。 她回答道:“封印解了十之八九,也想起不少过往,但因为没有全部解开,所以记忆并不连贯。” 如霰眉眼微压,声音轻和:“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林斐然停顿片刻,坦然道:“我记得初见之时,你睡在石洞中,帮我拦住追袭之人,但其余的都只是虚影,并不清晰。” 如霰心怀微敞,双手翻印:“如何才能彻底解开?” 林斐然道:“我知晓余下的解法,但一旦解除,封印之人便会立即知晓,所以我想回妖都后再解。” 如霰微顿,又问道:“是谁给你下的封印?” 林斐然并未隐瞒:“是人族圣宫娘娘。尊主,虽然我眼下并无秘密交换,但还是想问,你在为她诊断之时,便知晓她的身份吗?” “原来是她……封印之事,回来详说。 至于诊断,这不算什么秘密,为她看诊前,我并不知晓她是妖族,不过切脉后便都明了。”他声音微顿,语调略扬,“人妖相恋,并非禁忌,你难道对此不喜?”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好奇。” 好奇自己到底见到了什么,让他们追袭七日,以至于将她的记忆尽数封存后,才愿意留她一命。 “何必好奇,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情情爱爱,无趣乏味。” 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一笑。 “不对,倒有一件趣事。 我去诊病时,四周隔着极厚的帷幕,侍从们悄声嘀咕,说是怕我见到幕后之人的天姿,心驰神往。 谁知诊脉中途,人皇匆忙而来,将帷幕看得极紧,生怕露出半分罅隙,我心中不快,便出言点了几句,但临走时方才知晓,他原来是在防我—— 他怕幕后之人见到我的姿容后,将他看低。 何等狭隘之人,不过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林斐然在心中思索圣宫之事,便下意识道:“尊主天人之姿,他有防备之心也并不奇怪。” “……” 如霰眸光微动,径直望向那尾翻滚的白鱼:“什么时候回来?” 林斐然每次离开妖都,都会听到这句话,故而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汇报,便沉吟片刻:“我在际海发现一件奇事,还想再探查几日,旋真也要巡查密教之事,回程之日难以确定。” 如霰点头:“好,回程之日,记得与我说。对了,这几日有件事要你做——” “何事?” 他轻声道:“炼化丹药之时,神思有阻,需要旁人唤醒,故而你算好时间,从现在开始,每隔半个时辰便叫一次我的名字。” “好。” 心音断开,林斐然算了算天时,便将此事记下,随后向前而去。 明月手中已经攒了不少花种,但神色仍旧有些低沉,见她过来,也只是勉强一笑。 “你的封印解了吗?” 林斐然打量过她,这才道:“十之八九,如今已然无碍……你还好吗?” 明月苦笑摇头,抱着花种与她向外走去。 皇宫中秘辛极多,宫内宫外像是两个世界。 她多年来只是将那些阴私藏在心中,无法诉诸于人,如今她也算脱身而出,又恰巧有林斐然在身旁,便忍不住开口倾诉。 “宫中之事,你想知道,对吗?” 林斐然坦诚点头:“无论是记忆封存之事,还是其他,我定然要去皇宫走一遭,宫中之事,自然知道越多越好。” 明月莞尔,脸上这才浮现出几许笑意。 “在宫里,最有威势之人,除了父皇,便只有她。 其余女子,都只是模糊的夫人、美人、良人,甚至许多没有封号,只以姓氏称谓,陈良人、许美人,今天能见到她们,过不了多久,便都消失无踪。 但你不要误会,此事与她无关。” 颇具威势者只有二人,既然无关于圣宫,那便是人皇。 林斐然纳罕道:“为何?人皇已然稳居高位,若不愿纳人,又有谁能强迫?既然不喜,又何必将人带入宫中?” 明月叹息,拂开身旁的花枝:“在我幼时,其实并未意识到不对。宫中的皇子公主,都会被送入西宫的翰墨院教导,你知道我们学的什么吗?” 林斐然迟疑道:“经纬典籍,治国策论?” 明月闻言一笑:“你一定想不到,在十岁以前,除了启蒙识字外,我们只看一种书,《故土开蒙》《识花经》《千方本草》。” “这些,都是谈论种花、养花的书籍?”林斐然眉头微蹙。 “在十岁以前,我们只是吃喝玩乐,保有孩童天真,可以任性,可以顽皮,不教世俗玷污,每日午后分别在大监的带领下,去到华仪宫,找圣宫娘娘谈天说地,论及花草。 童言无忌,是以常常将她逗乐,谁让她最为开怀,当晚便能得到父皇赏赐。” “起初,我不觉有异,后来我时常被祖父接到宫外,启蒙研学,这才渐渐察觉不对。对于皇室子女来说,只学这些,未免太过荒诞。 或许是察觉我有异心,大监便渐渐减少我与圣宫娘娘的接触,约莫在八岁左右,我便时常与奶娘待在宫中,虽然无人问津,但吃喝不愁。 父皇对我们虽然不大关心,但至少没有坑害之事发生,只是——宫中太过平静。” “八岁那年,奶娘去为我传膳,久久未回,我实在太饿,宫中又一时无人,我只好亲自去寻她。 途中经过陈美人的宫苑时,忽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喊叫。 我被骇到,却又止不住好奇,便悄然移到宫苑后方,趴伏在草丛中,透过院墙罅隙向里看去。 我见到了跪在院中的陈美人,一众大监,以及站在树下,静静看着枇杷花的父皇。 他们说什么,我其实听不分明,只是看到陈美人极度惊怒的面容,她不停颤抖,旁侧的大监持着瓷瓶上前,没过一会儿,她便被药死了。” 林斐然在山中许久,又是修道之人,总在山下游历除妖,甚少接触宫中凡俗之事,如今蓦然一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起初,我也不懂,只以为是他们犯了宫规。 但年岁渐长,我忽然发现一个相同的地方,离世的夫人、美人,都是诞下子嗣之人。 陈美人之后,父皇没再纳人入宫,而且她的孩子,其实应当和我差不多大,却早早便被送到宫外,至今未曾得见。” 林斐然沉默许久,眉头紧拧,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月看出她心中所想,只是垂目:“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的母亲的确是因病去世,她心中忧思重重,时常静坐案边,茶饭不思,一坐就是一整日,眉间始终郁郁……心病难医,故去只在早晚之中。” 明月双目微红,林斐然递去一张锦帕,安慰道:“好在你们都离开了那里。” 明月握住她的手,温声劝诫:“别看我说得如此世俗,宫中却绝不普通,那里修士众多,法阵连横,绝非轻易能闯入,我的陪嫁中有一块木纹腰牌,你将它带上,能避开许多禁制。” 明月所言,林斐然知晓不少,她不禁想,母亲入宫一事,会与此有关吗? 她向明月点头:“多谢,入宫之事,我会再请教你。但在这之前,我想去际海上看一看。” 明月讶异:“你要看什么?” 林斐然抿唇道:“我想去那方天幕之上,看一看如此诡异的层云落雪之后,到底是什么奇象。”——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47章 从来有剑(十五) 雪落之时(小剧场4…… 大抵是锦绣王下过诏令, 二人离开赏花会时无人阻拦,来往侍从也只颔首示意。 林斐然念及探查密教之事,便同明月一道匆匆出府, 府门前除却那两位侍从之外,并无旋真身影。 她心下疑惑, 开口问道:“两位姐姐,先前随我们一道来此的那个少年呢?”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 回忆道:“原本他是蹲在阶梯上等你们, 但中途不知看到什么,只托我们向你带一句话后便匆匆离开。 他说,事有苗头, 不必担忧, 夜间就回。” 林斐然思忖道,定是他突然发现密教异状, 这才匆匆追踪而去,顾不得其他。 旋真一向以速度见长, 为人也并不鲁莽, 再加之使臣间可以白玉铃联络, 既然铃铛没响,她也不必太过担忧,贸然追去,或许会弄巧成拙。 “……” 默然片刻,林斐然还是将白玉铃摇响,几息后,铃舌轻动,旋真的回应传来,她才终于放心。 二人向门前侍从道过谢后, 便御剑而归。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海岸处染就一片灰紫,但际海中仍有不少鲛人在嬉戏,浪涛之间,泽雨高坐礁石之上,宝蓝色的长尾坠入水中,顺流而动。 作为鲛人族少主,未来的海族领袖,他此时的神容隐没于暮色中,并不似初见那般松快。 直至听到剑鸣,他回首看来,见到林斐然身后的明月,这才略略展颜。 林斐然遇剑而下,但并未停在岸边,而是带着明月一道疾行至际海上空,悬停于石旁。 明月搭上泽雨的手,跃上礁石,看了林斐然一眼后,开口道:“这一片雪云我也曾观察过,被海中灵气击散后,约莫要到日出时分才会凝聚,你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你可以同泽雨一道去海底,看一看那口涌灵井。” 林斐然心神微动,想到白日里那道贯日灵气,不禁看向垂尾鲛人:“可以吗?” 泽雨看了明月一眼,面上并无抗拒:“海族世代在此,就是为了守护这一口井,它应当算得上我族至宝,看在你是明月友人的份上,带你一观,并无不可。” 明月婉然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随即盘坐于礁石上:“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泽雨耳尖微红,单手一撑,便径直从礁石上跃入海中,尾如银月,片刻后又浮出水面,向林斐然招手。 明月含笑看她:“去罢,你既然对雪云有兴趣,想来对这口井也一样。” “多谢。” 林斐然心中感触颇多,也不再过多言谢,只拱手行了一个道礼,便收剑入鞘,贴上避水符,纵身跃入际海。 夜海之下,除了水面摇晃的一点波光外,便是无边无际,浓墨般的黑。 她双手结印,并未运起法阵,而是飞出数十张符箓,其上符文接连亮起,盘旋作圆,照亮周围一丈,但片刻后,忽然光芒更甚,由一丈扩散至七八丈远,海底游鱼、水草看得一清二楚。 林斐然望向四周,眼中划过一瞬惊诧,不禁道:“这际海之中,竟有如此灵气?” 在最初时,符文便是由天行者的咒文衍生而来。 而所谓符箓,便是以符上画出的符文为效,催动时固然要借用自身灵力,但更多的,却是依靠符文转化周围灵气,这样一来,施用者也不必耗费过多灵力,甚至凡人也可催动。 如今只是几张普通的照明符,却能有如此效用,足以见周围灵气之精纯。 泽雨并不惊讶,他甩着长尾,在符箓中来回游动,如鱼得水。 “不必这么惊讶。人界我不知道,但妖界从起源开始,便只有天空与海洋,世间所有的灵气都来自于此,自然也最为精纯。” 林斐然不解:“人界只有一片无尽海,但其中并没有这般精纯的灵气。” 泽雨微微叹息,开口道:“或许正因为如此,你们人族才会有凡人出现。在去往人界以前,我全然无法想象,一个人没有灵脉,无法修行,要如何在世间存活,那种人生又是何等滋味?” 符箓旋转开路,照亮大半海域,林斐然目视前方,沉默片刻后才道。 “该如何存活,便如何存活,凡人也是一种道。” “你说的对。” 泽雨莞尔,行进之中,他的头颅两侧逐渐生出耳鳍,似人非人。 “在见到明月之后,我才悟到何为各得其法,即便是凡人,也难以小觑。” 林斐然点头,她忽然想起什么,便开口道:“如霰。” 算一算,又有半个时辰了。 “什么?”泽雨早已游至前方,闻言又如箭一般蹿回。 林斐然目不斜视,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你说的没错。” 泽雨松了口气:“原来是说没错,我方才似乎听到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吓得心头一惊。” 林斐然实在有些纳罕:“你是说尊主?有这么可怖吗?妖界修至神游境之人,应当不止他一个。” 泽雨终于恢复些少年心性,凑过来嘀咕:“的确不止他一个,但能一人鏖战三位归真境圣者,还险中取胜的,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看在明月的份上,你可不准把这话传回去!”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听说,即便是她,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他是怎么做到的?” 泽雨见她面上如出一辙的惊奇,忍不住道:“我也纳罕,族中长老曾谈论此事,但都未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除却那三位归真境前辈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若说以前还有人对妖尊之位蠢蠢欲动,但经此一役,大都偃旗息鼓,再不敢犯。” 林斐然心中更是生出几许好奇:“难道是智取?可神游境与三位归真境相斗,还要取胜,便是博弈的圣人在世,也难有一成把握。” 泽雨摇头:“无论如何,到底是胜了。这样的人做妖尊也好,够强,平日里也无心管束其他部族……我父王说过,如果雪云一事实在无法解决,就呈信请妖尊前来。” 林斐然侧目看去,疑惑道:“你不是说这是小事?” 泽雨苦笑:“天降异象,又如何能算小事?之所以那般说,只是怕大家心乱。其实在际海的另一侧,已然有凝冰覆雪之象,不少木叶发黄枯萎,看似冬日将至,但我们心中清楚,那是因为雪云。” 他声音略低,在空幽夜海之下,竟显出几分无奈与惶然。 “到了。” 泽雨停在前方。 林斐然转头看去,借着刺目的符箓之光,涌灵井一览无遗。 说是井,却不尽然。 那只是一片长满水草的海下沙地,简陋之中,其实并不起眼,只是偶尔有烁金般的浮光从沙下缓缓溢出,随后升腾为水泡,渐渐上浮,于海面破裂。 破裂溢出的,便是充盈天地间的灵气。 林斐然静静看着,又顺着浮光向上望去,只能隐约见到一片散开的月光铺洒海面。 “第一场雪落之时,我们并未在意,无论是多大的雪,在际海之上都只会消融,直到后来,落雪连成一片,凝结成浮冰,重重压在海面之上。 就如你先前所言,伤病之人一旦靠近,便会立即溃败,我们只能远远结印施法,却无法将它完全击散。 落雪一月后,南部便忽然传出一种病症——” 林斐然眉头微蹙,立即开口问道:“是不是浑身发冷,四肢无力,周身覆霜,甚至有碎冰从灵脉中生发,极为痛苦?” 泽雨怔然点头,随后想起什么,缓了神色:“你知晓也不奇怪,就是寒症。在此之前,其他部族也曾传出此病症,不过所幸得病之人不多,南部也就五六人。 我们曾向妖都去信,但那时妖尊远赴春城,只好作罢。 再后来,第二次落雪,我们正准备神行而上,竭力击散雪云时,际海之下忽然震动起来,沉寂数百年的涌灵井忽然爆发,只在倾刻间,便将漂浮已久的坚冰与雪云击散。” “原来如此。”林斐然神色有些凝重,“涌灵井时时都能喷涌吗?可还需要我将此事上报?” 泽雨摇头:“不必小看涌灵井,我族中长老说过,这是天与海的对抗,不是我等修士可以插手。比起雪云之事,我更希望你能将寒症上报。 尊主精于医道,可以缓解的扶桑木又十分紧俏,希望他能找出另外的救治之法。” “好。” 林斐然望向那片无奇的沙地,心中隐隐盘旋着什么。 …… 鲛人一族就居住在际海四周,林斐然回屋洗漱后,却久久无法入睡。 时隔许久,原本并不起眼的寒症再度出现,她难以将此看作巧合。 原本只在人界蔓延,如今却到了妖界,甚至是这般堂而皇之的方式。 叹息之下,她起身走入廊中,看向下方一望无际的夜海,默然将铁契丹书从芥子袋中抽出,翻至最后一页—— 上次从沈期那里取到墨后,她不仅为师祖增补墨色,加了鱼塘,还在池塘旁添了一张露天席地的长榻,榻上师祖抱着钓竿,睡得正香。 林斐然举着石书摇了摇,墨线勾出的身形微动,师祖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 夜半将人唤醒,的确有些贸然,并非谁都像她这般龙精虎猛,日日少眠。 但一想到师祖平日只在书中钓鱼,心中那点愧疚便也荡然无存。 在她的猛然摇晃下,师祖终于坐起身,将钓竿放在床头,叹息一声从书中走出,十分感慨。 “算一算时间,三个时辰后,你又要开始打坐行灵了。像你这样有精力的少年,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斐然将这打趣尽数收下,只指向海面:“师祖,你看那里。” 师祖人在书中,书在芥子袋内,难以时时知晓书外之事,只有在林斐然遇险之时才会外视一二。 此时乍然看向四周,竟很快认出。 “这是妖界南部?” 他顺着林斐然所指看去,只见海面上空,月色之下,一点点黑云聚集,其实并不显眼,但迎面吹来的海风却已然泛冷。 他立在风中,神色不再像先前那般悠然,点墨似的双目微凝,随后伸出手去,六角分明的雪片落入掌中,竟转瞬即逝。 “原来,已经到了际海。” 他握住林斐然的臂弯,将她的手移转指向堆积的层云,轻声问道。 “斐然,你看那里有什么?” 林斐然凝神看去,指尖所落之处,只有一点旋转的清风。 她仍旧想起师祖先前所言——看见便有花开。 她静然许久,只道。 “……师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作者有话说:本章是周三的更新 小剧场4.0 那是豌豆孔雀公主的眼睛。 米亚大陆的东部矿区,有着最为人称道的绿翡翠,如同夏日的浓荫,如同广阔的碧湖,是被神明钦点过的颜色。 斐然虽然买不起,但她曾经见过。 那是一种很美的绿色。 但现在看到这双眼,绿翡翠似乎也不值一提。 豌豆孔雀公主穿着一身金饰白裙,并不繁复,十分修长。 她只出现了几秒钟,斐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相貌,公主便被龙仆抓回魔龙堡。 “快把公主放下!” 不知是哪个勇者大喊一声。 就在众人即将冲出森林,攻向魔龙堡时,一道黑色龙焰从堡垒中喷出,铺天盖地地袭向勇者们。 “快后退!” 斐然一手拉着精灵牧师,一手扯着黑魔法师,但已经来不及,眼见黑焰灼烧而来,她正要拔出勇者巨剑,劈开火焰,身后的黑魔法师突然挺身而出。 “米拉呜亚!” 常常都在的黑魔法师举起法杖,大声念出咒语,周围立即生出许多荆棘寒霜,将炽热的龙焰挡在荆棘之外。 冰火相撞,立即烧出滋滋声响,大量的水蒸气浮现周围,黑魔法师一边被呛得咳嗽,一边拉住斐然的衣袖,断断续续说。 “勇者、斐然,咳咳,我会帮助、你的,我很有用咳咳咳咳咳!” “你说什么?” 勇者斐然急忙拉着两人后退,风声太大,她根本没听清黑魔法师在说什么。 “我说,咳咳咳、” 黑魔法师被她提着狂奔,法师的体力哪里比得上勇者,他什么都没说出来,还吃了一嘴风。 直到安全地,斐然将两人放下,她叉着腰喘气,然后对精灵牧师道:“给他放个治愈术。” 她指了指黑魔法师。 到底也是队友,不能见死不救。 精灵牧师没有理会黑魔法师,他先是为勇者斐然检查身体,确认她没问题,不大放心地亲自奶了一口,这才看向病弱的黑魔法师。 他只剩三分之一的血条了。 这么脆皮,不愧是法师。 精灵牧师看了斐然一眼,笑着给黑魔法师丢了个治愈术。 “勇者、我会帮你……” 话还没说完,黑魔法师立即扑地,像是沉睡一般晕死过去,但手还紧紧抓着勇者的衣袖。 斐然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精灵牧师叹气:“他血条掉得太快,虚不受补。” 斐然恍然大悟,然后把自己的衣袖抽出来,将黑魔法师挪到树下,嘀咕道:“这也太脆了,那他先休息一下吧。” 斐然看向四周,被龙焰烧过的森林长起了一片一片的荆棘蔷薇,还多了很多龙仆和哥布林在魔龙堡周围守卫。 敌人太强大,勇者小队们没有办法,只能再度后退,直至退到河对岸的森林中。 斐然提着黑魔法师,和精灵牧师选好驻扎地,又升起火堆,和精灵牧师烤了几个干面包,商量对策。 “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有一个远攻的弓箭手,不知道倒转去城镇招募,还来不来得及?” 精灵牧师摇头:“一来一回要一个月,应该来不及了,小勇者,不要太担忧,我已经给我的弓箭手朋友发去消息,他很快就会赶来。” 斐然看着他,忍不住开口:“精灵牧师,还好有你在!” 精灵牧师笑看着她,轻声道:“小勇者,这是我的荣幸。我看你的血条有点掉血,或许,我再奶你一口……” 眼见精灵牧师解开奶窗,斐然立即上前把它系拢:“精灵牧师,以后不要再这么破费,直接丢给我一个治愈术就好,我不像黑魔法师这么脆弱。” “……好。” 精灵牧师有些黯然,他想,如果不是黑魔法师,斐然一定不会这么拒绝他。 带着这样的怨念走到树下,他又给黑魔法师丢了一个治愈术。 渐渐的,天越来越黑,精灵牧师在斐然的劝诫下,还是睡了过去,很快就只有斐然还在守夜。 她抱着熟睡的史莱姆,又从包袱中拿出几个干饼烤了起来,忽然间听到头顶传来一些窸窣响动,她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人坐在树上,像是在笑。 “你好,请问你是?”斐然开口问他。 那人坐在树上,晃着腿,手中拿出一把武器,他说:“我吗?我当然是弓箭手啊。” 斐然立即惊喜站起身,然后泄气:“你手里的分明是长枪,你是枪兵。” 他从树上跃下,十分轻巧,没发出半点声音,先是上下打量她,然后笑道:“谁说枪兵不能做弓箭手?你没见过射枪吗?” 勇者斐然沉默了。 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真的没见过。 弓箭手擦着手里的枪,抬眼看她,下命令一般道:“我要加入你们勇者小队。” to be continue 第148章 从来有剑(十六) “你懂妖族古语?”…… 茫茫夜海, 只有层云舒卷,波涛乍起,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一阵风过,金澜剑灵已然立上阑干, 绯色长裙与披帛迎扬而动,如一株风中孤松。 她抱臂望向海面, 默然不言。 师祖侧目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阁下也能看见?” 剑灵微微颔首。 林斐然心中更是疑惑,她眨过双眼,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却又被剑灵压住臂弯。 “看见并非好事,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一直看不见。” 夜海之上, 她的叹息几乎要散在风中。 师祖闻言垂目,竟也不再开口。 除却每半个时辰唤一声如霰外, 林斐然的神思几乎全部投入海面。 三人一同立在廊下, 从长夜望到日出, 直至第一缕清辉撒上海面时,云层终于开始变幻。 清白汇聚,渐渐形成一片朦胧的灰,它积压于海面上,倾覆出一片巨大阴影。 正午时分,云盖之下细雪飘落。 林斐然不再等待,足踏阑干,纵身跃出长廊,一声呼哨后, 金澜剑立即出鞘而去。 一人一剑于海上盘旋几息,又立即像层云飞去。 离得近了,才得见那是一道怎样的云海,旋流盘转,浩浩荡荡,风眼中心却十分空荡,显出一个淡薄的圆,仰视而去,如同窥入一只幽静深邃的眼! 林斐然忽然感到一阵目眩,踉跄之下,她立即抬手结印,点上眉心,直至神台清明后,再度向上飞去。 目中所见变得寒凉黯淡,入目皆灰,心绪也似乎受到感染,莫名沉重起来。 再往前去,耳中忽然无声,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仅她一人,无尽的寥落压下,令人望而却步。 她眉头微压,全然不顾般顺流而上,御剑破开,终于得入雪云—— 雪云之中,只是一片虚无。 林斐然双目微睁,惊诧看向四周,目之所及,只有午时的正阳连着白云,在云海间洒出一片灿金,方才那片灰蒙的层云消失,落雪不见,甚至连心头的倾压之感都了无踪影。 那一堆如山峦将倾的灰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林斐然当即御剑而下,直至离天幕数丈远时,同样的灰云与落雪再度出现,遮天蔽日一般浮现上空。 锋锐的雪片划过手背,极冷极寒。 她垂目看去,心中只有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 ——幻象。 寒冷与阴翳是真实的,但天幕上方的云与雪,不过都是幻象。 御剑回到廊下,林斐然再度望向那片倾覆的阴翳,开口问道:“师祖,你们眼中所见,并不是雪与云,甚至海面上漂浮的,也并不是凝冰,对吗?” 金澜剑灵没有开口,只有一声短暂的叹息。 师祖侧目看她,清越的双眼中,带着一点少见的认真:“这里没有雪,也没有云。但你如今能看透虚无,便意味着再过不久,你或许也能看清本相。 有多少人,连虚无也不能看透。” 师祖搭上林斐然的右肩,声音轻忽,好似也有迷茫在其中。 “有时候,我也在想,将铁契丹书交给你这样小的孩子,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被选中之人,注定坎坷,注定波澜,注定不凡,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见’,可谁又不想拥有圆满一生? 你是个好孩子,有时,我也会不忍。” 林斐然眸光微动,垂目看向手中的铁契丹书,石铸的书,粗砺无比,页页翻开,却不见半点字痕。 “不必不忍,担下它是我的选择。我说过,如果我的一生注定坎坷,我亦会欣然接受,心韧性坚,岂有不平路。” 师祖朗声笑开:“所以说,我也只是有时候想,这本铁契丹书,你担得起,若在我坐化之前遇见你,定然将你收作首徒!” 林斐然望向那片云海,原本凝重的眉眼不禁舒展开来:“师祖说笑,我当年拜师道和宫,算一算,与您也是有些渊源。” 师祖目光一顿,当初在朝圣谷时,曾听疯道人点破林斐然下山的缘由,心中难免黯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下方忽然传来明月的声音,语含急切:“斐然,旋真回来了,身上受了不少伤!” 林斐然眉头微皱,立即背上金澜伞翻身而出,从高楼直直跃下,师祖当即收身入丹书,剑灵也化为流光追随而去,落地之时,便只她一人。 她三两步上前,推门而入,便见旋真坐在圆桌旁,泽雨正为他上药,淡黄衣袍中露出几道血痕,束起的栗色马尾散开小半,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来了?” 他转头看到林斐然,脸上虽然仍有笑意,却不似以往那般轻松。 还好不是致命伤,林斐然微松口气,从芥子袋中拿出几粒丹丸递出,问道:“你先前应当是去追查密教,这是与他们交过手了吗?” 旋真接过丹药服下,略圆的双眼看去,一下摇头,一下点头,将始末道出。 “起初我在宴会前等你们,但花香实在太过浓郁,我便走远了些,想要打听密教消息。 说来奇怪,据他们传言,大约在半月前,南部的密教据点便全都布阵隐匿,不再现世,所有的中低阶教徒全都派出,现在都无法回到教中。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就是我那几个可恶的族人,你先前在妖都见过呐。 我心中好奇,忍不住偷溜去看,便见他们穿着密教的白云袍,如雷电一般在街中穿梭,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这时我便知晓,他们也加入了密教,索性跟了上去。” 细犬一族,向来以速度闻名,他们在竭力巡查时,就如一道雷电从眼前滚过,倏而便不见踪影。 旋真心下纳罕,又有意探查密教动向,便急急回到门前,同那两位侍从留下匆促一语后,立即追查而去。 一群人不知在寻找什么,风驰电掣搜刮一整夜后,状似无果,便匆匆向西北疾驰,到得一处亭台,其中坐着两个男子。 一人头戴幂篱,一人瘫倒在石凳之上。 旋真耳力不差,只听往日族人说出“祭出阵旗,也未曾寻得灵脉踪影”一句,便被那浑身挂满匕首的男子发现。 “你是不知道呐,那人境界极高,只随手捻过一把匕首,差点将我穿胸,好在他准头不行,叫我跑了!只是那几个族人便闻风而动,追袭而来,甩脱不掉,我只好与他们斗上一斗,就受了些伤。” 旋真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不过那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我好像见过呐。” 听完旋真所言,林斐然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密教为何将据点隐匿,她不知晓,但将教徒全部派出,或许就是在寻她身上这条灵脉? 是了,他们当初入朝圣谷就是为此,后来定然回去搜过,发现灵脉早已不在谷中,这才发动教徒寻觅。 至于旋真口中这两人,应当就是赤牙,以及当初潜入妖都,将赤牙救走的那个男子。 转念间,林斐然便想过许多,她细细查看过旋真的伤处,这才笃定:“你见过的,就是大闹夜游日的那个男子,不过他当时面上画有颜料,所以你一时没有认出。 只有他的匕首,才会割出这样上宽下窄的伤痕。” 旋真看向伤处,双目圆睁:“原来是他呐,难道潜入狱中将他救走的便是另外那人?他们竟然是密教中人!” 林斐然点头,心中又觉不对:“我与他交过手,他的准头不会这么差。” 她立即在他身上翻找,在旋真即将笑出声前,她在他后颈处寻到一个法印。 一旁的泽雨看来,面色大变:“这像是狐族的寻踪印,轻易不外画,难道狐族也入了密教?” 林斐然神色凝重,当机立断道:“不能再继续追查,我们必须立刻回妖都!” 无论是为了二人安全,为了不给鲛人族添麻烦,还是为了芥子袋中这至关重要的灵脉,他们都不能在际海久留。 旋真自然也明白,他从泽雨手中夺过灵药,又抬手整理散下的头发,起身道:“给我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之后我们立马回去。” 林斐然点头:“你先上药,我在外间等你。” 言罢,三人一道出屋,明月面色忧虑:“方才的意思是,他们会很快追袭而来?就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保护你们。” 泽雨认同道:“即便是密教中人,我们海族也不会怕。” 林斐然依旧摇头:“如今密教到底如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我们一概不知,你们没有必要为此树敌。况且南部之行事已了,我们也不必长留在此。” 见她心意已定,明月也不再劝说,只是拉上泽雨道:“既然如此,那就再让泽雨送你们回去。同样走水路,他们追不上。” 林斐然点头:“有劳。” 恰在三人谈论之时,不远处的际海忽然震荡起来,白沫层层,不少游鱼在海面翻肚,几位长尾鲛人从海中跃出,向此处奔来。 泽雨立即开口问道:“海下发生何事?” 那人神情急切:“少主,涌灵井不知被何物遮覆,我等费尽全力也无法揭开 ,如今灵泉难以涌出,还请下海相助!” “涌灵井怎么可能会被……” 泽雨说到此处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便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神色为难。 林斐然却道:“族中之事为大。” 泽雨抿唇,心中权衡片刻,还是道:“从这里到妖都,其实不近,只是族中没有比我游得更快的,或者我找两个最快的族人送你们离开,或者,你们等我一个时辰。”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林斐然当即问道:“是他们快,还是御剑快?” 泽雨思忖片刻 :“如果是我,定然比你们御剑快。但若是其他人,此行又是逆流而上,这便说不准了。” “那……” “那便由我开路。” 旁侧屋门被打开,露出旋真那张俊秀青涩的面容。 他扬起笑容,露出半枚犬牙:“细犬一族,有追云逐月之力,如果是我那些族人寻来,御剑术可快不过他们呐。” 林斐然垂目思索,眼下是一群人追逐而来,又有赤牙在场,斗起来定是不管不顾,鲛人一族已然帮忙太多,不可能将他们牵扯其中。 而她与旋真以少敌多,胜算难言,定然要立即赶回妖都,水陆空三路,确然只有陆行最快。 “好。”林斐然点头,“我会全力跟上你。” 旋真已然换了身淡黄劲装,马尾垂至肩头,袖口银铁缠缚,长靴贴合,后腰处别了把一臂长的短横刀,穿着打扮与往日无异。 他提腿扭腰,将短横刀别紧,笑道。 “别害怕呐,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其实也不会什么,若连这个都要你操心,岂不是太没用呐?我会带你回去的!” 林斐然看着他,认真道:“谁说快没有用?就像我的剑一样,当它足够快,没有人能接住,那么即便是寻常的劈斩,也所向披靡。” 旋真微怔,又抿唇一笑:“我没有剑这么锋锐,别看我这样,其实胆子很小呐。” 林斐然摇摇头,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话的时机,她只好转身向明月、泽雨二人告别。 旋真笑道:“以后再来找你们玩!” 随后,在明月不舍的眼神中,旋真握上林斐然的手臂,如一道转瞬即散的奔雷般,二人顷刻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弧光。 旋真所用的雷行之法,其实是细犬一族的血脉秘技,林斐然曾向他学过,但她到底是人族,没有这样的根骨与灵脉支撑,终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如今被旋真带着雷行,倒是真的感受到何为风驰电掣,一瞬数十里。 “如何?”旋真甚至还能抽空问她,“你给我的那本雷法道书,我整日都在钻研,当真有成效呐!” 林斐然跟着他,一下落足于石顶,一下轻点于树梢,二者几乎只在眨眼间,若非她反应快,怕是只能被旋真拖着跑,眼下她还得抽神回答。 “有用就好,我那里还有几本雷法,到时一并给你。” “好呐!”旋真开口,即便现在二人正被追赶,他的面上也不见半点阴霾。 林斐然一边关注他颈后的法印,一边开口问道:“你从小不在族中长大,那这雷行之法是如何学会的?” 旋真双眼一弯,笑道:“血脉秘技,当然是跑着跑着就会呐!” “这么简单?”林斐然再度感慨,“为何人族没有半点秘技?” 旋真转头看来,栗色马尾在风中胡乱摇晃,眼神却十分认真:“但是人族有很多智者,就比如语言,其实妖族也有古语,但时至今日大家都说人话,就是因为它比妖族古语更能陈情。 人族也很厉害呐。” 林斐然闻言问道:“你懂妖族古语?” 旋真点头,有些遗憾道:“以前流浪乞讨的时候,总会遇上不少老人,他们说的就是古话,但我只会听,不会说呐。” “所有妖族人,都说的是一种古语吗?”林斐然追问。 旋真再度点头,带着林斐然踩上一片落叶,疾驰而去:“妖族只有一种古语,不像人族,换个村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是我在书上看的。” 林斐然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好像听过一句古语,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旋真嘿然一笑:“尽管问,旋真为你答疑解惑呐!” 林斐然自然想问如霰经常唤她的那一句,虽然他曾经说过,这不是妖族古语,但她还是忍不住确认。 “——” 她将那三个音吐出,说得有些僵硬,全然不像如霰说得那般有韵味。 “什么莫?”旋真又重复两遍,还是一头雾水,“我没听过这句话,不过,这应该不是妖族古语。” “你确定吗?”林斐然仍有些不死心。 旋真点头:“妖族古语简短词少,不像人族那般繁杂,绝没有这样的韵调。” 林斐然心中更加困惑,如霰也在妖界长大,不说妖族古语,不说人话,还能用哪种语言? 正在心中分神琢磨时,旋真后颈处的法印竟有消散之意,二人顿时一惊,立即疾驰向前! 狐族的寻人法印非同寻常,难以去除不说,越是靠近,附着的印记便越浅淡,如今快要消散,便意味着追寻之人就在身后 甚至不需回头,他们都能听见风中隐约传来的流电之音。 “好快!”林斐然惊讶道。 “那是自然!” 身侧蓦然传来一声调笑,她立即转头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寒的眼。 “旋真大人从未去过族中,不得传承,又如何能将这雷行之法融会贯通?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单手结印,正要把他逼退,便见一道寒光从侧方奇袭而来,她立即并指而出—— 与此同时,一柄短横刀划过,只听得铿然声响,寒刃撞上横刀,两两角力,终究是刀险胜半分,将其击退,但二人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 眨眼间,原本还在身后的细犬族人便冲至身前,将二人团团围困。 旋真面容微凝,不得不停下。 他看向对面,神色中浮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沉静与漠然。 短横刀在他掌中挽过一圈,随后被牢牢握住,挡于林斐然身前。 对面之人不由得嗤笑:“当上使臣,还真以为我们动不得你?以前在妖都,有人护你,现在南部,细犬一族的领地内,你觉得自己打得过谁?” 旋真并不言语,手仍旧抬着。 林斐然静静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止,随后侧目看向后方,荒凉原野之上,正有一人扛着阵旗走来,身上匕首叮当作响,面容不羁。 赤牙。 林斐然一眼便将其认出。 但她只凝视片刻便移开,随后将目光全部落到那面土黄色的阵旗上。 她还记得旋真方才所言,这面阵旗,便是用来勘探灵脉所在。 林斐然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缓缓抽出金澜剑,随后伞面大开,旋转升腾而上。 原野间飞沙走石,两方隐光流动,一触即发。 …… 妖都城内,仍是一片祥和。 秋瞳这几日几乎都待在庭院中练剑,一练便是一整日,卫常在只在晨起后练上一个时辰,便会回到房中闭关。 听闻,他快要破境。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却只有练剑那一个时辰相会,秋瞳心中滋味难明,但却无心细想。 就在数日前,母亲与大姐姐曾向她传信,告知信中计划。 那时,她几乎不可置信。 他们竟然要互相联合,共同废去父王修为,扶持大姐姐登上青丘王位! 且不说此举何等违逆,就凭父王的境界,即便是众人合力,也难以将他拽下马来。 秋瞳心中无比焦躁,一是为自己不能出一份力,二是为自己竟然想要出一份力! 父王对他们而言,几乎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但他们现在竟然想要铲平山头,让他从此倒塌! 但他如今所作所为,无论是肆意驱使子女,不顾死活,又或是孤身拜入密教,以狐族为献,都已然失格,以非常手段让他卸位,其实并无不妥。 更何况他身份成谜,只是将他控制住,并非要取他性命。 秋瞳舞着剑,这般想着,心中竟然涌出一股脱离的冷静,练至最后,一剑划过,庭院中花草皆落。 她停了下来,不可自制地想到前世。 若是将父王控制住,那到时狐族之乱爆发,又要如何压制? “……” 她抬眼看向那道紧闭的门窗,卫常在就在房内闭关。 前世,他便是在狐族之乱前破境成功,甚至连入三境,从问心跃至逍遥,随后同她前往狐族制止暴乱。 如今他若同样如此,晋升至逍遥境,可还愿意陪她前往? 正是犹疑之时,忽然有一只纸狐狸从院外飞来,秋瞳双眼一亮,立即伸手接过,提着裙摆回到房中。 布下隔音阵法后,她才将纸狐狸放出,下一刻,信纸逐渐燃烧,从中传来大姐姐嘶哑的声音。 “秋瞳,我们败了,不要再回青丘……青平王早有预谋,他昨日便已集结许多部族,向妖都而去,妖都兰城或将大乱,立即离开妖都,回去人界……” 秋瞳目光一顿,怔然看去,烧去小半的纸狐狸仍旧笑得狡黠,然而在它的背面狐尾处,却溅着几滴细小的红斑。 那是青瑶的血。 脸上悄无声息划下一道凉意,秋瞳立即抛开太阿剑,双目微红,迫切地从芥子袋中抽出那枚传声玉令。 林斐然……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快到末尾了,迟来的元旦快乐,比心 第149章 咎狗之心 他是一只被黄犬养大的小狗…… 赤牙缓步向前, 唇角上挑。 短匕布满全身,鳞次栉比,远远看去便如同一身覆合的鳞片, 在旭日下流过一道阴寒之光。 他压低眉眼打量二人,视线定定落在林斐然身上, 神色不再似初见那般不屑一顾。 “又见面了,林斐然, 没想到你竟然有胆子到南部。” 他将阵旗在臂间旋过, 稳稳插入足下枯草地中。 土黄旗帜在风中飘摇,旗面黄底黑纹,将将触地, 便有一道灵光荡开, 颇为浩瀚。 林斐然静下心神,并不理会, 只侧目环视,搜寻突围之处。 如今以少对多, 寡不敌众, 她与旋真又同为问心境, 顽抗并非长久之计,奔逃才是上策。 可论速度,二人全然不敌细犬族人…… 眸光微动,林斐然的视线从赤牙身上移走,缓缓落到前方那七八位细犬族人身上。 旋真察觉到她的目光,执握短横刀的手略略收回,林斐然也挽了个剑花,就在几人将目光注视而来,祭出法器准备应对时, 金澜伞已无声游移至几人上空—— 林斐然身形忽动,瞬息便出现在其中三人身后,她双目微凝,扬起的鬓发与袍角尚未落下,手中长剑便已横举,刃光霎时映入后颈,一股凉意遍布全身! 几人心中微颤,足下立即游走紫电青雷,但还未来得及逃离,剑风已至,在劈斩而下的瞬间,林斐然瞳孔紧缩,身形一滞,横贯而过的金澜长剑就这般停在半空,难以寸进—— 眼前几道青雷划过,只这一瞬的功夫,剑下之人便已躲闪至数十米外。 又是一息,身形骤松,停滞的长剑猛然落下,却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剑痕。 旋真眉头微蹙,足下生电,倾刻间便赶到林斐然身侧,忙问道。 “方才怎么呐?” “无事,只是停了片刻。” 林斐然的视线转落到赤牙身上,恰在此时,悬于半空的金澜伞微晃,失控一般重重坠下,又在触地前被她收回。 旋真眼中难掩讶异,林斐然心中亦是骇然,二人一同转首看去,正见到赤牙那无声大笑的模样。 他笑得不可自抑,单手撑着阵旗,声音尚且带着一点喑哑:“你以为我那么蠢,上次吃过你手中法宝的亏,这次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他右手一旋,阵旗顿时灵光大作,在原地旋过三圈后,猛然升起,只听几声破空之响,又有十八面小旗从上空飞下,每面旗上各落有一图,旗下灵线相连,汇成一方极为宽广的阵盘,将一行人团团围困其中。 其中一面小旗亮起,阵盘之中浮现一个隶书的“定”字,林斐然再度感受到那阵凝滞之意,时间不长,只有一息。 但往往就是这一息之差,决定着全盘成败。 “拼法宝,我也不差,今日我必定与你酣畅斗上一场,在此取你性命!” 话音刚落,赤牙便纵身而起,土黄阵旗立即从上空疾驰而下,稳稳落入他手中,旋转之间,足下阵盘大动,一条飞沙黄龙从阵盘汇聚而出,带着苍劲之意直袭而来! 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一转,变为细刀,在她掌中浮过一圈后便横劈而出,将追袭而来的龙足斩断半处,正在此时,她忽而又旋身倒转,刀变为剑,向周遭几人刺去。 过往经验告诉她,以一敌多,切不可乱心神,必须紧咬一人! 这一招来得突然,但几人早有准备,加之速度极快,瞬间便退后数十米,同时将手中八爪钩放出,叮然几声响,金澜剑上便爬满铁钩,几人合力收手,试图将它从手中卸出。 双方角力之时,林斐然却在心下思量:虽然不知晓这阵旗为何,但显然是为了将他们围困此处,有此加持,再想从这几人中奇袭突围,绝非易事。 眼下,或许只能从赤牙这里做打算。 她立即并指捻诀,长剑一转,还未发力,便见一道雷光划过,几声嗡鸣后,袭来的爪钩当即应声而断! 双方凝神看去,只见一道淡黄身影立在其中。 细犬一族大多身形劲瘦,独具少年人的矫健与柔韧,旋真虽未在族中生长,身量却也与前方的族人别无二致。 他对林斐然道:“不必一个人硬撑,你专心对付布阵之人,至于他们,由我来解决。虽然我很弱,但多少还能跑一跑呐。” 如今境况,只能如他说的这般。 林斐然抿唇应声,道了句多加小心后,便持剑而去,专心应对黄龙与赤牙御出的金光子母匕。 旋真背对着她,望向身前的族人,再度横刀在前,却只是招来几声狠厉的嘲笑 。 “就凭你的速度,能拦得住谁!” “被遗弃的残废!” “有辱细犬之名!” 为首之人发上染有黑白两色,相貌与旋真六分相像,神情却更为狠辣,他全然未将这个被遗弃的兄弟放在眼中,笑过两句后,足下生电,奔雷一般向林斐然袭去! 重刀落下之时,只听得铿然声响,一柄斜入的横刀立时将其截住,两道灵力相撞后,又纷纷退去。 旋真视线微凝,垂目看了眼自己正在震颤的右臂,双唇一抿,又忍不住扫向林斐然的背影。 以她的反应,方才那刀即便重重袭去,她也一定接得住,但她并未回剑,甚至没有回头,只凝神攻向赤牙。 这意味着她对他全然相信。 “……” 旋真握紧短横刀,脊背微伏,一瞬跃至右方,再度拦下一个同族。 周围兵戈之音不绝于耳,林斐然却恍若未闻,她一边躲闪黄龙,一边观察眼前这十几面小旗,试图从中寻出破绽。 足下阵盘虽大,却好似不全为赤牙驱使,来来回回也就是“定”“陷”“落”“封”“追”五字,但他也并不全然依靠这方阵盘。 阵盘用于围困,土沙黄龙用于惊扰,他真正的杀招,仍旧是手中那把金光子母匕。 与夜游日所用的匕首不同,这对子母匕是当之无愧的法宝。 匕如其名,分为母子二柄,母匕约有半臂长,子匕却只有一掌大小,二者速度快比迅影,锐可破山,轻如微风,追袭的身影难以捕捉,即便是林斐然,与之交手数次后也吃了不少暗亏。 赤牙手中法印变幻,被斩去四足的沙龙再度从后方袭来,林斐然立即闪身躲过,手中长剑狠狠落下,直入沙龙腹部。 粗砺的黄沙顿时搅动长剑,磨出刺耳的尖鸣,恰在这时,左右两方各闪过一道寒光,正是一大一小袭来的子母匕! 林斐然立即翻身闪过,从龙身跃下,子母匕追袭而来,她当即结印,身前法阵骤然大亮,挡住母匕威势,子匕立即下旋,猛然钉向她的右腿—— 霎时间,玄色衣摆上银纹浮现,竟在这关键时刻挡下一击! 赤牙见状咋舌,手中法印再度变换:“倒是小瞧你了,衣袍看上去平平无奇,竟是一件上品法衣!只可惜,再好的法衣也只挡得住我三招!” 林斐然心中比他还要惊讶,先前还只是寻常衣袍,何时成了法衣? 不过此时无暇细想,林斐然立即翻身后退,举目望向半空,金澜剑仍旧牢牢插在黄龙体内。 她顿时并指捻诀,趁剑身大动,兀自震颤之时,一跃而起踏上子母匕,借力回到龙身,随即双手握紧剑柄下压,黄龙一声嘶鸣,顿时在空中翻腾挣扎起来! 长剑猛然划过,细长腹中顿时泄出绵绵黄沙,无足之龙又从高空坠地,连带着她翻滚一圈后,骤然溃散! 林斐然从黄沙中起身,还未站稳,便见阵盘中亮起一个“追”字,子母匕金光大现,如一道闪电般追钉而来,速度比先前更甚,她立即将身后的金澜伞解下,伞面大开,只听得砰然声响—— 子母匕被尽数挡回,执伞在前的林斐然也被击退数米,双足在枯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寂静平野上风声乍起,前方忽而传来细草被碾碎的簌簌之音,正是赤牙举旗袭来,周遭几道流光划过,未被旋真缠住的四五名细犬族人分至各方,包围上前,攻来的脚步声如同碎散的鼓点,于四面八方响起! 恰在此时,阵盘突然转动,其上浮现的追字散去,但随着赤牙与细犬族人逼近,每跨一步,阵盘之上便会有一字亮起—— 封、陷、落 捻诀大开的金澜伞猛然合拢,林斐然足下枯草地化作细沙,将她拖入其中,正是行动受制时,细犬族人手中的八爪钩穿过“落”字,高高挑起,如坠千斤! 林斐然立即提起金澜剑,凝神应对,直至众人离她仅有一步之遥时,一个斗大的“定”字穿身而过,她的身形再度凝滞! 所谓斗法,一瞬之差,便是生死之遥! 阵旗、子母匕与横刀、八爪钩一同袭来,流光四溢,林斐然已是竭力提剑,双臂却只是微微颤动,无法应对。 正在危机时刻,忽有一道绯色身影从眼前闪过,正是金澜剑灵脱伞而出! 她旋身转过,以指作剑,登时将袭来的子母匕击开,臂间披帛飒然击去,直袭赤牙面门,生生将他逼退半尺! 四方八爪钩与横刀袭来,她正要回身,却有一道身影比之更快,只听得砰砰几声响,法器尽数袭至一人身上,连接的横链绷紧,荡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嗡鸣。 来人正是旋真。 他的双臂、双腿以及右肩之上,俱被爪钩深深嵌入,淡黄衣袍中浸出血色,划痕之下,骨肉清晰可见。 他将所有攻击拦下,抬头看向林斐然,双眼明亮如初,还笑道:“方才说好呐,你只用对付他,其他人都交给我。 细犬从不欺骗人族。” 言罢,他抬起双臂,揽住身上八爪锁链,身形一闪,便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将他们拉至数里开外。 旋真与林斐然并不知晓,阵盘法文浮现需要时间,方才五字连出,便是想要将林斐然一击毙命,可谁也未曾料到她有一个剑灵,更没有料到旋真会直接以身抵挡。 如今错失良机,想要攒功绩的几个细犬族人心中自是十分愤懑,却又不愿在旋真这里浪费时间,狠狠瞪他一眼,收回爪钩,便想绕行而去。 “你们要何时才能明白呐,眼下,你们的对手是我。” 他抬手擦去唇角暗红,撕下半片袍角,将短横刀系在掌心。 “今日我就站在林斐然身后,拦下所有人。” 他相信,她会解开这方阵盘,就如同她相信,旋真有能力护住后方。 为首之人冷声道:“那便看一看,被族长遗弃的废物,到底能拦下几人!” 话音刚落,八位细犬族人便立即奇袭而去,速度之快,肉眼无法捕捉,只能看见道道幽蓝雷光在阵盘上游走。 雷行之法是血脉秘技,等同于人族的功法,威力如何,全看功法修为如何,修为不同,速度也会不同,是以八人虽然都是细犬一族,但速度其实有差异。 最快的便是那位发分黑白之人。 几乎只是眨眼间,他便又要逼近中心,旋真在他身后追逐,双手结印,一道惊雷霎时从掌中飞出,笼罩而去! 那人显然低估旋真,未曾料到这雷法威势不小,虽然闪身躲避,却仍旧被击中右腿,趔趄倒地,吃了一嘴土。 在旋真追上之前,他翻身而起,冷然看向追来之人,唇齿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他抬起手,向其余几人作势:“本想放你一马,如今看来却是没有这个必要,先将他除去,再专心对付林斐然!” 另外几人立即调转朝向,围拢而来,将他困在其中。 与旋真有六分相像的男子缓步上前,话语中并无半点温情:“先前我们去往妖都,想要借用镜川道场,期间不过与你调笑几句,便引得林斐然出手,从此再也不许我等入内。 怎么,做了妖尊的狗,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他看向其余人,目光中尽是戏谑与嘲笑:“诸位可能没有见过,他刚当上使臣时,便远道而来,去往族中寻过我们,还以为自己能找到家人,未曾想到,原来就是我们主动将他遗弃山林!” 其余细犬族人并不意外:“我们早有听闻,他缺少两根胫骨,根本无法修行族中秘技,算不上细犬,遗弃也是应当。放在其他族群,或许还会将他抚养长大,但我族绝不需要弱者!” 旋真神情仍旧天真赤诚,嘴角带着淡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余光瞟向阵盘中心,再没有诡异的字符亮起,失去限制,林斐然心中更是斗志满满,一时间也与赤牙斗得难分上下。 他必须为她拖住这些人,为此,受两句奚落,已经算是最轻的代价。 旋真道:“一个不需要弱者的族群,必然出不了强者。” “怎么,这话难道是你母亲教你的不成?”与他相像之人先是觉得好笑,竟然捧腹不止,“你们还不知道罢,旋真是被一条黄狗养大的,他的母亲,真的是一条狗。 若不是他亲口说出,谁又能够相信?” 但笑过后,他的眼中又生出难掩的嫌恶。 “我的母亲是细犬族长,而你的母亲,只是一条黄狗,这般称呼,是在侮辱谁?” 旋真双手插腰,并不觉得侮辱:“你不愿认我做兄弟,你的母亲自然不是我的母亲,但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和我一起汪汪叫呐。” 眼前光芒一闪,旋真还来不及还手,便被击退数米,胸前登时传来剧痛,令他有些目眩。 那人面色青黑,露出旋真这辈子都显不出的神情:“你不配提起母亲,在她眼中,你永远是一块抹不去的污点。” 旋真的母亲是一只极为骠壮的黄犬。 在幼时,他并未意识到她是一只无法人言的狗,也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可以开口的人。 他有许多兄弟姐妹,都是和他一样的小狗崽。 他们每日在山林草野间打滚,每晚躺在溪边遥望夜空,长呼着回应彼此。 同样四肢着地,同样汪汪开口,只除了没有尾巴,需要裹上布片外,他与它们并无不同。 后来,兄弟姐妹们早已长大,各自离去,苍老的母亲仍旧带着他东奔西走,直到四岁那年,她驮着他走出原野,去往城镇。 在一座破庙中,他见到了第一个“人”。 “这是哪一族的孩子,怎么穿得破破烂烂,骑着一只狗就来了?” 修士神情惊讶,抬手将旋真抱起,黄犬只是在周围乖乖坐下,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修士打量着一人一狗,不明白旋真从何而来,便拿出腰间签筒,卜了三卦,这才看清过往缘由,心中不免唏嘘起来。 “还一直以为妖族都视子若宝,没曾想也有这等冷情之人,只因为天残,便将人弃至山林不顾,生死由天…… 万般皆是命,老头我看破天机太多,也只剩一年活头,罢了,苦命人遇上苦命人,且将你收养教导,一年后再托付老友。” 修士就住在这间破庙中,旋真与黄犬也一同待下,他每日除了锄草种豆,便是教导旋真如何成为一个人。 “世人修道,大多取假,犬子修道,反求其真。” 自此,旋真便有了名。 破庙中的日子,颇有些鸡飞狗跳,旋真就像一只真正的幼犬,虽然纯真可爱,但也会忍不住作祟,学会双脚走路后,最常做的便是兴奋扑去,撞向老修士的腰。 最令人头痛的,还是教他口出人言。 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人,甚至还觉得不会“汪”的老修士十分可怜,总要咕噜两声,以表同情,学得并不认真。 每到这时,黄犬便会抬爪拍他,龇牙低啸,直到他委屈开口时才会收声。 旋真尚小,不知老修士与黄犬为何如此着急,一年之中,玩玩闹闹下也学了不少,但心性纯真,与人交流时也十分纯稚,倒也与他年纪相符。 一年后,天命已到,老修士不急不缓将房间整理好,走到院中,一手揽着旋真,一手摸着黄犬,等待老友上门将旋真接走。 那是一个落叶纷纷的秋日,入目皆是一阵枯黄,破庙之上又掉下几块瓦片,将昏昏欲睡的他震醒。 他仰起头,看向双目微合的老头,再次问道:“你、困了?去屋里睡呐。” 修士摇头,从身上解下一个芥子袋挂到旋真腰间:“这里面有钱,如果日落之后没有人来,那便是他也来不了了。我无法离开这里,不能带你们离开,我死之后,再往前走十里的城池中,有一个随风书院,你把芥子袋给他看,他会收留你。” 旋真不明所以看他:“什么叫死呐?你没有教我。” “死就是长眠,我会睡在这棵树下,你以后还记得起路,可以回来看看。” “我不走。” 旋真蹲在他腿边,抱着黄犬,从日中等到日落,也没有人敲响破庙的门。 再抬头时,老修士已然双目阖拢,垂着头,不再言语。 旋真犬蹲在旁,只是看着他,又抬手摸了摸,他猝然歪倒在树下,压碎满地枯叶,吓得他后跳。 “母亲,他、他没盖被子呐!” 黄犬只是静静在旁,长啸三声,便上前将落叶刨堆到他身上。 旋真见状,以为这就是盖被,便忙不迭上前帮忙,直至将人全部掩埋后,黄犬咬住他的裤脚,将他带往庙外,去往下一座城池。 一人一犬在山野间奔跑,旋真的脚下偶尔会出现雷光,速度忽然变快,会将他自己也吓一跳。 与他相比,黄犬便显得吃力许多。 她已经太过年迈,疾驰数米,便要停下来歇息,风餐露宿许多日后,终于得以进城。 在黄犬的催促下,旋真四处询问,却得到书院已于半月前搬离的消息。 此时已至冬日,细雪纷纷落下,黄犬再也无力前行,一人一犬只好逗留城中,藏身在一处破旧祠堂,靠着芥子袋中那点玉币存活。 只是冬日难熬,黄犬身体越发衰败,旋真去找过许多妖族人,他们手中延年益寿的丹药或许不少,却绝没有一枚留给凡犬。 终于在某日清晨,旋真被黄犬舔舐醒来,面色一喜:“母亲,你病好呐!” 黄犬只是呜咽一声,将他从头到尾舔上一遍,又走至门前,对天长鸣过后,便永远躺下,再未醒来。 旋真以为她睡去,便将她拥到怀中,独坐至夜间,直至身躯渐渐冰冷,再也无法将它唤醒后,他才怔然望向怀中,迟钝地意识到什么。 然而在有意识之前,泪水便已先从眼中流下。 在无人教导时,旋真第一次明白死亡,第一次尝到眼泪。 自那以后,他终于孑然一人,开始四处流浪。 他走过妖界许多地方,无事便躲在书院旁偷听,学人修行,时常被来往孩童追着扑打,他只以为是在同他玩耍,便足下生光,跑跑停停,更惹人生气。 累了睡在暗巷,饿了便蹲在包子铺旁,双眼一眨不眨,有时会得到一个素包,但大多时候都会被驱走,他便去往山中,逐兔扑鸟,也十分快哉。 他喜欢下雨。 每逢雨天,便要蹲在桥头,不顾来往人群,只看向桥下,试图从波澜起伏的水面见到那抹虹光。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流浪至妖都,遇上了一个雪发金袍之人,天人之姿,令人惊叹,在他身后,跟着一黑一青两道身影。 那人看向自己,道:“虽然无甚大用,但心性还算入眼,跑得也快,收入麾下跑跑腿未尝不可。如何,你可愿跟随本尊?” 流浪如他,也早就听闻妖尊威名。 他想,世间果真都是好人。 “世间总是好人居多。” 旋真呛咳几声,擦去唇角血沫,声音喑哑昂扬。 “时至今日,我也依旧这般认为。” 世人修道,大多取假,犬子修道,反求其真。 这句话他从未忘过。 他或许本就是一只黄犬,只是生为人身,但他的心,始终会像犬一般澄明。 “虚伪!”对面之人啐出一口,“你当日挂着白玉铃到族中,对着我等侃侃而谈,言语间不离往日之事,不就是在兴师问罪?不就是借着妖尊之名狐假虎威? 若非母亲忍耐不下,将真相告知于你,逐你离开,你怕是要在族中作威作福! 你分明是憎恨我们,若不然,为何我族之人再也无法去往镜川道场修行!” 旋真叹息,望去的视线如同落雨,细微而悠长。 “憎恨?我从不憎恨这个世界呐,只是时常惋惜。 惋惜自己不够强大,难以护住他人,惋惜自己十分胆小,总觉得谁也护不住,惋惜自己太过纯稚,不通世事。 旋真只要跑得快就好,为人呐喊助威也行,但我仍旧时常惋惜。” 他是使臣中最弱之人,林斐然到来后,依旧如此。 但他在她身上见到了一种力量,那是人族时常提起,却玄之又玄的心力。 旋真抬起手,握住的横刀挑开衣袍,腿上、臂间、腰中,露出的不是皮肉,而是一丝绕一丝的玄灵之铁。 他将其中一根取下,扔到地上,竟轰然砸出几道深纹! “我想,有朝一日也要像她一样,所以我去找了城中的打铁张,请他为我做上这些环扣,他说,此物不易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解开。 我戴上后,日复一日地驰骋, 林斐然何时练剑,我就何时开跑,直到后来,即便她不练剑,我也在跑。 时至今日,似乎也颇有成效,此时此刻,应当是‘万不得已’之时。” 玄灵环被全部解下,又被他一个个收回芥子袋中,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双目中骤然流过几许雷光,面上不再含笑。 “在细犬一族,像我这样因天残而被遗弃之人,统称作‘咎狗’,意为有罪的孩子。 不如比一比,看是你们快,还是有罪之人更快。”—— 作者有话说:既然是微群像,主要角色肯定要补齐一下[比心][比心] 第150章 问己心(一) “我会尽快回来。”…… 在细犬一族中, 咎狗从来都是令人看轻的存在,从小到大,从没有人会将他们与咎狗相比。 旋真此言几乎将所有人的怒火点燃, 他们低眉冷眼看去,手中雷光乍现, 正要一同前扑时,为首之人忽然抬起手, 他的神情算不上好, 却也拉出一个笑容。 “还以为你蠢笨无救,原来也知晓如何拖延。诸位,先与赤牙大人将林斐然擒住, 不要被愤怒蒙蔽, 功绩为上。” 其余人望向远处,赤牙正与林斐然打得如火如荼, 她身旁还有剑灵相助,纵然赤牙神色兴奋, 却依旧能看出隐隐落于下风之势。 “先走!” 七八人再度撤身前行, 如几道流散雷光一般往阵中而去。 茫茫草野之上, 乌云翻涌,天光忽暗,目中一切渐渐变得灰蒙,正在几人疾驰之时,一道更为迅猛的雷光照亮四野,如流星高坠一般冲撞其中! 旋真越过众人,径直追上第一位,手中横刀递出,极快地过了四五招, 以半臂伤痕换来一道血疤。 那道疤痕就落在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上,深欲见骨! “哈。” 旋真抬起眼,不顾凌乱的发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个少见的笑意。 “原来,你们跑得也不快呐,手上功法更是下乘。” 那人神色一狞,以掌化拳,极为猛烈的雷光就这样砸在旋真肩上,本以为如此能将他逼退,却没想到拳心在碰上的瞬间被他化去,转为己用! 这人大骇:“你、你修行过雷法?” “是呐,不过是人族功法。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在功法修行上,天生灵脉的妖族确实比不上人族智者,或许与过往有关,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是更喜欢人族。” 旋真双目明亮,趁机握住他的手腕,嘴唇翕合,默引雷诀,在那人试图挣脱之时,一道惊雷划破灰蒙,从他脊骨直穿而过! 旋真看着他,略圆的眼微弯,他道:“不知名的兄弟,不对,月犬,希望你来世也有‘旋真’这样好听的名字呐。” 那人神色怔然,喉间只来得及传出几声呜咽,下一刻,缠着横刀的右手利落划过,霎时间艳色满天。 旋真擦去侧颊血色,足下生雷,瞬息间便拦下另外一人—— 当初林斐然在镜川道场鏖战时,他曾观望过许久,愚钝如他,也学得零星半点。 譬如群战之时,一定要逐个击破! 不远处雷光频现,一行人状似靠近,却又很快被推回,如此拉扯之下,竟无一人近身! 旋真的话语自然也传到耳中,但林斐然只回眸望了片刻,见得其中有一道雷光奔驰后,便全神贯注于这方阵盘与赤牙。 金澜剑灵终究只是灵体,不能真正代替她动手,在面临危急之时将赤牙逼退后,便再度叫林斐然出剑。 “先前你灵脉滞涩,行灵有阻,已然与你想出调息之法,时至今日,是时候将前任剑主的剑法传授于你。听我的,右出踏上巽位,刀剑翻手,上劈、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劈——” 细长寒剑之上,忽见几道旋流绕于剑刃,隐隐听得风吟,伴有金戈之音,随着林斐然持剑落下,剑刃虽未触及赤牙肩头,他的法衣却已然绽开! 其下皮肉逐步撕裂,如同一个绷紧的火柿,薄皮轻轻裂向两旁,内里血肉顷刻崩裂出来! 只是这风只出现片刻,长刀落下之时便只剩一抹普通寒光,如往常一般劈下。 刚才那阵破风般的痛楚显然非同寻常,赤牙额上顿时出现细汗,面色却比先前还要兴奋。 “打架就是要以生死分出胜负,有本事,就让我再痛一些!” 他全然不顾嵌入筋骨的利刃,左手立即压上刀背,制住林斐然,再度向前两步,右手挟住子母匕,猛然向她侧颈刺去。 距离及近,林斐然躲闪之时,仍旧不可避免地被他从肩头划下一道血痕。 剑灵见状立即结印,一道凛然剑气从剑上飞出,赤牙却全然没有后退,生生受下这一击,攫住林斐然的手越发的紧。 二人同时被彼此制住,手中法器无法行动,无法结印,只好拼上最原始的肉搏! 林斐然的武技显然比赤牙更好,二人缠斗几招后,她抬腿踢下,赤牙却也不闪不避,只是笑着受下,随后原原本本将这脚还给她。 他恻恻看向林斐然,目光闪动:“只是如此吗?再不快一些杀了我,阵盘重启,五字真诀同出,你不会再有机会!” 林斐然提膝狠狠撞向他的下颌,赤牙闷哼一声,头颅后仰,唇角顿时渗出血丝,她立即手中松开长剑,翻身后退,终于脱离他的掣肘,凝神看去。 不得不说,赤牙算是她修行以来遇过最棘手的对手。 不是高她一个境界,亦非阵盘阵旗加持,真正令人头痛的,是他的打法。 如此不要命,伤口恢复又快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但正如他所言,在阵盘重启之前,她尚有机会,重启之后,几乎只能任人宰割。 林斐然目光微动,极快结印,一道雷光顿时从剑上划过,又在眨眼间分出六柄与金澜剑无异的雷剑。 “神宫六辟?”赤牙显然也有些见识。 六柄雷剑游离四周,在林斐然并指而出时,如同雷蛟一般急攻而去,同样的雷光照亮蒙昧平野,与后方闪烁的惊雷遥相呼应。 林斐然心知不可与他接触过近,在用雷剑缠斗之时,她的目光却放在这方阵盘之上。 当务之急是要寻出阵眼,解开阵盘。 但赤牙只能用出五字诀,这方阵盘显然有缺,有缺陷的法阵,强攻就是! 林斐然紧紧盯住那方土黄阵旗,袍角无风自动,臂上流过几道白光。 她想,或许施用灵暴之法可以一试,只是此法对她损耗不小,若未能成功,便只能成砧上鱼肉。 更何况,她已然感受到芥子袋中的灵脉有所异动,若再等下去,难免会让他们看出端倪,此时别无他法,唯有一搏…… 臂间白光愈发增多,她旋身触地,炸开的灵力顺着阵盘沿袭而去,期间惊起尘土无数,灰蒙的原野上更加混沌。 恰在此时,一只信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准确在这片混乱中找到林斐然,触之即燃。 “林斐然,你在哪里,快快回信,我父王带人攻向妖都,如今已在途中……不,已在半空,我见到他们的鸾车了,如今妖尊必是在闭关,无心应对,速速归来!” 这一句话说得极快,但林斐然仍在第一时间便听出对方的声音。 是秋瞳。 青平王为何会攻向妖都?她又怎么知道如霰在闭关? 林斐然立即想到如霰。 记得他曾说过,炼化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难道他们是专挑这个时机? 可他闭关之事,除去几个使臣外,再无人知晓,其余人又是如何得知? 这些疑问几乎在瞬间冒头,却又很快被她压下,青平王之流说不定此时已到城门前,她得立即告知。 灵暴崩裂之时,眼中阴阳鱼微动,片刻后便听到如霰的声音。 “何事?” 林斐然站起身,心音直白问道:“尊主,你还在炼化丹丸吗?” “自然。”如霰睁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先前听你说今早回城……怎么,途中被人拦下,不好好斗法,反倒有空与我闲聊?” “你怎么知道我在与人斗法?!” 林斐然抬起手,金澜剑顿时回到手中,她纵身而起,循着雷光找到赤牙的身影,动作行云流水,神色却十分不符地露出讶异。 “说了半个时辰唤我一次,却许久没叫,除却与人斗法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林斐然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有人传信于我,说青平王之流正要攻向妖都,必然是冲你而去,来者不善,若你听到什么异动,万万不可分心,专心炼化就是,平安他们都在,我与旋真也会尽快赶回去。” 闻言,如霰却想到城中遍布的咒文,一时若有所思,却只对她道。 “对手很难缠?” 林斐然提剑上前,手中法决再变,周遭顿时漫起濛濛尘土,遮天蔽日一般将四周笼罩,长剑化为细刀,薄刃处再度旋出气流,六柄雷剑高高扬起—— 她静然道:“只是想及时告知你此事,安心炼化,不必顾忌其他。至于对手,有一点难缠,但尚在掌控。” 如霰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会尽快回来。” 一剑落下,正中蒙蒙之物。 “好。” 尘烟尽散,篷然之中,赤牙正以身护住阵旗,方才荡出的灵暴尽数在他身上绽开,衣衫破败,六柄雷剑从他手臂钉过,深深穿过旗杆。 他回首看去,双目赤红,一双兴奋的眼中印着同样狼狈的林斐然。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略无温意,剑从他后背穿刺而过,刃上旋流乍散,他的蝴蝶骨卡着剑身,发出喀啦轻响。 他的金光子母匕,一柄钉入她的肩颈,一柄钉入她的右腿,衣上法纹已被全部震碎。 赤牙喘息着笑起来:“人人都说我不要命,看起来,你也不遑多让。世上争斗,总要像你我这样较真才好,以命相搏,殊死而战,才算痛快!” 他看向林斐然,意有所指:“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林斐然目光冷下,径直拔手,金澜剑上却仍旧明亮如镜,没有沾染半点血色。 她一手收剑,另一手抬起,抿唇将肩上、腿上狠狠扎入的子母匕拔出,身形微颤,却被她生生忍下。 她又服下两枚丹丸,直起身,扯出绷带缠紧伤处,目光却缓缓落在那面阵旗之上。 随着她的靠近,黑底黄纹的阵旗之上,竟然隐隐现出茫茫之光,只是赤牙此刻被钉在杆上,不得不单膝跪地,是以并未察觉异样。 灵脉是朝圣谷圣人所托,密教又追得如此紧,必是重中之重,这面棋子是寻脉所用,衍生出的阵盘又有残缺,想必还有其他阵旗,她不能掉以轻心。 心念电转之间,她抬手握上旗杆,还未用力,便猝不及防被赤牙咬住手背。 林斐然倒吸口气,立即抽手后退,手背上已经印下一圈鲜红齿痕:“……你属狗的?” 赤牙舔过齿间,不顾身上血洞,低笑道:“好劲道的肉,夜游日那天就想尝一口了。你最好不要碰这面旗,否则,密教会让你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旗杆之上,被六柄雷剑穿透的地方渐渐合拢挤压,直至将雷剑全部挤出后,竟然又恢复如初。 林斐然神思微动,道:“好邪门的法宝。” 赤牙果真开口:“邪门?这可是人人寻求的五行旗,看样子你想把它捡走,喂我吃两颗丹药,我告诉你如何驱使。” 林斐然攥住旗布,拢在杆上,不教他看出半点异样:“既然是法宝,那我只好笑纳。” 赤牙躺倒在地,望向空中积云:“你拿不走,在你带回妖都的第二日,一定会有密教高阶修士去找你夺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斐然心中自然知晓,既然是五行旗,便意味着只能将五把阵旗一同毁去,否则,这阵旗只会再生。 她也不可能将其旗子带走,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却并不理会:“与其思索这个,不如想一想你的遗言。” “遗言?以前会想,现在却不会了,死亡是世上最简单、最不必害怕的事。你刚才使的是什么剑法,有风却又如此锐利,来世,我还要寻你打一场。” 林斐然并未回话,只是将旗子拔出,高高扬起,抹去侧颊血色后,蓦然落下。 “前辈。” 她开口,早先归入剑中的剑灵飘然而出,方才用了太多剑气,她衣袍上的绯色淡了许多。 林斐然望着阵旗,开口问道:“我记得,先剑主是炼器转为修剑,你们相处多年,可知道些许炼器之法?” 金澜剑灵扫视过她身上的伤痕,默然片刻,这才问道:“确实学过一些,你想要我做什么?” 林斐然只是看向这面旗:“我想让你教我,如何能将这面土属的五行阵旗炼化。” 剑灵立即反应过来:“你想毁了这面旗?为什么?” 林斐然并未隐瞒:“先前在朝圣谷中,各位圣人将一条灵脉交给我,请我代为保管,如今他们正用这五行旗寻找灵脉,我想动些不易察觉的手脚。” 剑灵有些讶然,她显然也知晓灵脉为何,思忖片刻,随即道。 “看来,他们是想直接把旗子插入各方,以此最快搜到灵脉。只是炼化太难,你是剑修,做不到。但要想动些手脚,让五行旗失灵,还有更为简便的法子,我教你。” 旋真一人斗败八人,其实并不简单,将最后一人除去后,他看了林斐然一眼,见她那里也大局在握,便猛然坐下,背靠山石。 喘息之间,又举目望向阴沉的天空。 他从未如此疲累,却也从未如此释然。 直到休息足够,不知在鼓捣什么的林斐然终于起身后,他才慢吞吞起身走去。 谁知走到中途,便见林斐然御剑而来,他顺势伸出手,被她拉到身后,立于剑上。 “那人死了吗?”他问。 林斐然回头看去,尸身之上,正有一面阵旗招摇,阵旗之后,乌云散去,再度露出一片灿烈日光。 更远处的日光下,正有十来位修士御物赶来,为首之人正是那日在狱中将赤牙救走的蒙面男子。 她道:“或许罢,他的生死不重要,我们得立即赶回妖都。” 旋真嘴里咬着发绳,在狂风中梳捋发丝,含糊不清问道:“出什么事呐?” “青平王带人压向妖都,许是要叛乱了。” “什么!” 发绳顿时卷入风中,再寻不见。 …… 妖都兰城上空仍旧一碧如洗,城门之外就是镜川道场,不少人在道场外的客栈就食,晒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秋阳。 “林斐然何时再来道场?没有她在,竟有一种无人鞭策、无人攀比的空虚。” “她许久没来,定然是当上使臣后,沉浸在纸醉金迷中,浑然忘了修行。” “可我听说她又破境了,如今已是问心境。” 吸溜面条的人立即忿忿不平:“人族破境怎么这么快?!” “全凭心境,你们没听过吗,人族古时有位圣人,格物半生,一朝悟道,当即引灵入体,又从心斋境连连破入归真成圣,再睁眼时,也只过去一夜。” 这声音十分随性,又因为口中有食,便显得含糊。 少年人咋舌,转头看去:“我当然听过……你谁?” 其余人一同看去,这男子样貌平平无奇,道髻散乱,手中握有一个酒葫芦,看起来四十有余,却已然发白大半,看起来颇为落拓潦倒。 他面前是一盘蒸饺,吃一个,便要酒一口烈酒,吃得呼噜声响。 闻言,他转过头来,双颊飞着两抹酡红,看起来已是醺醺然:“我?我是游客,你们妖界的饺子真不错。” 几位少年人抬手扇了扇,避开酒味:“少喝点,别醉得不知数,把自己撑死。” 这倒是不是诅咒,而是好心劝诫,男子朗声一笑,回头继续吃着:“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几人正在嘀咕之时,桌上忽而映下几片阴翳,道场前的众人立即抬头上望,只见一片薄云之下,几辆极为豪奢的鸾驾停在半空,又缓缓落在城前。 众人纳罕,亦有少年人忍不住探头前望。 为首一辆鸾驾之上,先是走下两个侍从,他们回身掀开车帘,其中走出一道青色身影。 吃面的少年见到他,顿时吓得竹筷落地:“他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有大事要发生?” 落拓男子喝了口酒,朝那道身影努努嘴:“那是谁?” 少年低声惊讶道:“那是青平王!妖界西部的领主!真是怪哉,他不待在青丘,来兰城做什么?” 城门之下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 众人默然见他下得鸾驾,儒雅的面容上带起一抹悠然笑意,慢慢向镜川道场走去,随后停在道场前方的登闻鼓前。 并指而起,鼓槌便猛然敲响,滚雷般的声音震彻妖都。 人群顿时沸腾喧哗起来!—— 作者有话说:最近加班出差太多,更新时间会很阴间[比心][比心] 150-155 第151章 定风波(二) 吃醋 多少年未曾见人敲响登闻鼓。 如霰初初即位时, 曾向众人扬言,若想登上妖尊之位,尽可来妖都击响登闻鼓, 与之比试,若能赢过他, 尽可上位。 最初时,来者不少, 却全都被打回, 直至他与三位归真境圣者鏖战取胜后,再无人敢击鼓。 今日青平王到此,难道已然破出逍遥境? 心中兀自猜想, 人群却越退越远, 生怕神仙打架,殃及众人。 城门之上蓦然出现一个身影, 正是凝眉以对的平安。 她垂目望向下方,直直看向青平王, 唇边拉出一个笑容, 眼中却不见多少笑意:“何人击鼓?” 青平王对望回去, 弯唇笑道:“平安使臣,许久未见,小王今日特来此击鼓请战,以择妖界尊主之位—— 如果妖尊当年那番豪言还算数的话。” 平安双手抱臂,即便是面对青平王,她也没有丝毫胆怯,只是朗笑道:“尊主从不食言,自然算数。” 青平王抖抖袍角:“既如此,还请尊主出面一战。在场族人, 以及小王请来的几位族长,尽可为大家见证。” 话音刚落,列于后方的各式鸾驾幕帘高扬,露出盘坐其中的身影。 落拓男子一手捏着饺子,含糊问道:“小兄弟,本人族初来乍到,敢问这几尊都是何方大佛?” 少年人撂下筷子,匆忙起身,本要远逃,但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心中不禁猜测他的身份,想来是人族哪位不知名的高手,便坐到他身旁。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几位都是雄霸一方的人物,轻易不现身。 击鼓之人是狐族的青平王,那位带着毛毡、神色青黑的是狼族的阔风王,挂着珠帘、眼尾极长的是蛇族细腰王,前任妖王是她哥哥,还有那位一身墨黑,闭着双目的是犬族的皋山王,还有那位挂着佛珠的,是巨熊一族的普陀王。 这几位定然已经联手,想要置妖尊于死地。” 落拓男子咋舌嘀咕:“这是要造反?哎呀,本想来妖界游历一番,怎么遇上这等晦气事!” 少年人斜眼:“这位人族前辈,你也太不了解妖尊,有他在,就算再来几个小王也不在话下。” 男子嗤笑摇头,并不搭话,只问:“人都到家门口了,怎的妖尊还不出现?以前见过几面,他看起来不像是能忍的脾性。” 少年人此时看起来又胆大许多:“当然在休憩,谁不知道尊主喜欢在白日里沉眠,把他吵醒,这些人有得苦头吃。” “人再强,总是强不过人心,蛇鼠一道,亦能吞象。” 男子捧着酒葫芦啜饮一口,斜倚木桌,目光却不似他人一般兴奋,反倒透出一种浸淫许久的麻木与无味。 “无趣无趣。” 他回过身,背对众人,继续呼噜饺子,不愿再看这无趣的争霸。 城墙之上,再度赶来两人,正是荀飞飞与青竹,二人一冷一笑,向下看去。 城墙之下,城门大开,不少人闻风而至,秋瞳与卫常在混入其中,一人看向青平王,目光复杂,一人却静然扫过前方,随后看向墙头,只是未曾见到熟悉的身影。 青竹把玩手中折扇,笑容温雅:“尊主的确有过豪言,也从未有反悔之心,但若是不论谁来叫阵,他都要应战,岂不是以大欺小? 故而前来叫阵之人,只有比过他手下使臣,才有资格与他相斗。 青平王若要觐见,恐怕还得先过我们这关,这也是按规矩办事。” “右使说的在理,小王也没有这般不懂规矩。” 青平王略略抬手,随行的侍从立即捧出一方紫金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悄无声息间,便在城门前布开一方结界。 他走入其中,抬手示意。 “结界完固还需要些时间,也还有不少看客向此处赶来,不若等一等,几位也可趁此时机将尊主唤醒。” “告诉他,快变天了。” 使臣三人面色如初,内里心绪却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坦然平静。 荀飞飞扶正银面,想到前几日发现的符文,又思及如霰所言,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如此看来,之前在城中发现的符文必然与他有关,但这样的手笔,绝非狐族能够做到,他还有其他帮手。” 青竹赞同:“而且选到这个时点,定然是知晓尊主如今在闭关……平安,你与他相斗,有几成胜算?” 平安低声道:“我与他都是逍遥境,但以往从未与他交手过,非要推算,或许是五成。你们且问问尊主,何时能出关?我看看是强攻还是硬拖。” “我去呈报,尽快回来。”荀飞飞颔首,足下影子泛起微波,下一刻,人已然消失原地。 城门之下,秋瞳立在群人前方,目光却紧紧落到结界之中,望向那个青衣人。 青平王受众人瞩目,却依旧泰然自若,仿佛于千百道视线中觉察出最为复杂的那道,随后移转视线,目光一错不错地与秋瞳相对,凝视片刻后,向她露出一个笑意。 秋瞳顿时脊背生寒,手中紧紧握着太阿剑,耳边不由得想起青瑶的话语。 “……秋瞳,万万不可抱有侥幸之心,尽快离去……之所以晚一日传信于你,是因为兄妹八人,老五老六如今昏迷不醒,老七断了右臂,其余人皆受了重伤,母亲独自被囚在东郊别院,我一直在照顾他们,来不及提前告知。” 哥哥姐姐被他折断羽翼,母亲被囚困掌中,他却能够泰然出现,神色无悲无喜。 如今再看他,竟有一种透骨的陌生。 秋瞳双唇紧抿,心中生出一簇寒凉的怒火,青平王眯眼看来,见她神情如此,竟然只是淡笑。 她握紧裙侧,手肘顶住身侧之人:“卫常在,你破境之后,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狐族?” 卫常在收回目光,身形立如松柏,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侧首垂目看去,乌眸中带过一丝不解。 她也笃定自己会破境? “去狐族做什么?” 秋瞳抬眸看去,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去做一些大事,我想要你帮我。” 她想要,他就要帮么? 师尊说过,妖界一行,以破境为重,无论秋瞳有何要求,都可以满足,不必顾及道和宫。 若是以往,他不会有异议,可此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踟蹰。 再陪着秋瞳,他会失去些什么。 卫常在静然看向她,久久未言,似乎只是在思索。 秋瞳见他并不果断,心中猜测他或许又在想张春和的嘱咐,不与自己太过靠近,所以犹豫。 她眸光微动,抿唇道:“若是觉得麻烦,便不必了,我会并寻他人。” 卫常在目光变得奇怪,竟毫不犹豫道:“你说的他人,是林斐然吗?” 秋瞳并不回答,但已算默认。 如此境况下,周遭之人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秘密向族中传递消息,整体并不喧闹,却又像蜂群乱舞一般,低声嗡然。 在私语声中,秋瞳望向地面,心中亦在打鼓,恰在此时,她又听到一阵极轻的话语。 “你怎么觉得,她一定会答应你?你们关系很好么?” 秋瞳心中一凉,愕然看去,却对上那双点漆般的乌眸。 卫常在看向她,神色未动,但眉宇间却带出一股她看不懂的意味。 “你手中有一方玉牌,时常与对面之人联系,晨起练剑之时,你们联系得最为频繁。 那人就是林斐然,对吗。” 秋瞳一时语塞。 二人待在客栈中,她只在清晨练剑时能见到卫常在,难道他竟是为此而来?迫切想要知道对面是谁? 思及前世,她很快便将这般异样之情分辨出—— 卫常在在吃醋。 这令她十分意外,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他会吃醋,这是好事,不过她此时却没有前世那般开心,反而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解释,不想他误会林斐然。 “不必多想,我与她联系没有你想的那么频繁,只是请她教我练剑,所以晨起时偶尔会有交谈罢了。” 卫常在无声看向她,秋瞳眼神躲闪,事实显然不像她说的那般简单。 秋瞳做事并不算严谨,仅仅是那块玉牌,他就见她用过许多次,但没有点破。 只是从她练剑看来,几乎不需花费多少心神,便能从中看出林斐然的习惯。 若不是想要确认,他也不会日日清晨在她练剑时,于旁侧打坐行灵。 若不是秋瞳眼中没有得意,他几乎要以为她是在炫耀。 为何连秋瞳都可以随时与她联系,自己却不行? “看来是我误会了,还以为你们日日有话说。” 卫常在移开目光,不再看向秋瞳,又收敛心神,望向眼前这出与他无关的闹剧。 脑海中不期然想起那个持伞立在云车之上的身影,想起那场属于他的烟雨,想起二人在车中亲昵的姿态,心中竟恍如针锥。 他想,此战那人必输。 秋瞳闻言却有些怅然:“除了练剑之外,我又有什么能与她说。” 她又看向青平王,心中第一次对妖尊有了期盼。 她不打算离开妖界,反而想留在此处看到最后,若是此次如霰能取胜,她也不必再为后事苦恼。 二人各怀心事,各有想法,后续也不再交谈,只是望向城墙之上,思绪在某一刻交错。 他们想,林斐然一定会出现。 …… 一刻钟后,城门前结界全然闭合,原本的晴空中忽然压来一片暗影,好似黑云压城。 众人立即抬头看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居于妖都附近,受如霰庇佑的部族。 为首的鸾车典雅富丽,停驻半空后,一人从中掀帘而出,肩背长弓,手提箭筒,正是急急赶去寻人的碧磬,在她身后端坐的,正是玉石一族族长琦玉。 碧磬纵身而下,落于城墙之上,神色不愉地看向青平王。 下方几位族长仰头看去,却并未被这阵势骇住,反倒不禁露出几分讽笑。 一眼看去,数目虽多,其实都是弱小之流,实在不足为惧,也就为首的玉石一族精于法阵,尚有几分令人忌惮之处。 恰在此刻,青平王终于动身,他看向城墙之上,荀飞飞也在此时回位,于是笑道。 “该到的人都齐了,该问的人也已然回来,荀左使,尊主如何回复?” 荀飞飞看向下方,神色淡然:“尊主尚在小憩,他命我传话,一切照旧,青平王尽管攻来就是,胜过几位使臣,便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这般狂妄无畏的话语,一听便是从妖尊口中说出,不少人只觉得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浑然不觉自己已然倾向如霰。 平安看向众人,又与荀飞飞几人对过视线,暗暗点头,径直将手中一人高的酒葫芦扔入结界,轰然一声,尘土飞扬,足以见力道之大。 她飞身而下,立于壶嘴之上,垂目看去,唇角高扬。 “青平王如此有信心,不若由我来开场?” “甚好,足以见几位心中慎重!” 青平王朗声大笑,双手结印,一道青光从掌心飞出,轰然坠地,又极快地在城中扩散开。 “日上中空,吉时恰好,便就此开场!” 话音刚落,妖都上空忽然升起许多符文。 瀑杨柳上、玉带溪中、足下青砖石地、房檐横梁瓦甍……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浮现瞬间,每一道符文忽然游离起来,横竖拆分,分解成一笔笔短促而精炼的笔触。 落拓男子放下蒸饺,诧异望向半空,双目微眯,面色竟有几分凝重。 平安仰头看去,心中疑惑,碧磬更是摸不着头脑,这符文不似众人认得的任何一笔,看起来却又令人目眩! 符文变化之时,盘坐于小世界中的如霰眉头微蹙,先前被安抚压制的灵脉倏而暴乱起来,灵力胡乱冲击之时,他手中法印立即变幻,双唇翕合,生生将这股暴乱压下。 腹中炼化大半的丹丸却又隐隐有倒吸之意,无暇分神之时,恰有一道精纯灵力点入后颈,如同一场久待的甘泉般汇入,生生将丹丸再度熔炼。 他双目半睁,哑声道:“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我将和所有竞争! 第152章 定风波(三) 因为,我怜爱你。…… “是, 我回来了。” 林斐然手中结印,灵力聚入身前之人,目光却落在四周。 无声静谧的小世界中, 虽无外客,却不知何时被那诡异的符文侵入, 正缓缓于四周流动。 “我回城时见到符文漫天,城中百姓又面带异色, 便让旋真先去疗伤, 径直来此寻你,没想到这里遍布……看走势与纹路,这些是咒文吗?” 她的声音不似往日平静, 周身还笼着一层淡淡的血气, 在冷香弥漫的小世界中尤为明显。 “没错,是咒文。” 如霰病症被游离的符文引发, 灵脉暴乱,灵力本就渐渐失散, 方才竭力才将丹丸倒吸之象压下, 如今周身乏力, 已与凡人无异。 好在来人是林斐然。 不过也只有她能进得这里。 他眉眼微松,淡凉的手向后颈处寻去,顺着她的指尖抚至腕间,细细切脉。 “伤得不重,但也不轻。” 他自身侧药箱中取出几个瓷瓶,向后递去。 “现下乏力,你自己拧开。凝香丸……红白丹丸一枚、淡黄香露三滴、霜白秋果三颗,再就着白瓶里的灵露服下。 服过后,你便去界外等着, 我会尽快恢复,最多一刻钟。” 林斐然单手接过瓷瓶,照他所言,将一个个瓶子打开,又疑问道:“等着?丹丸不炼化了吗?我记得你先前说,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如霰侧目看她,眼上红痕斜扬,挑出一抹荼蘼之色。 “我自然是要要出去与青平王斗法,护住百姓,守住妖尊之位。” 林斐然眨眼:“……我先前说,你没有那么在意这个位置。” 如霰挑眉:“人生在世,便是再清心寡欲之人,也想要修得大道,绝非无欲无求,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你觉得,我在意什么?” 林斐然迟疑片刻:“自然是你的病症,从始至终,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治好它么?或者说,青平王如此挑衅,若不应战,有失威严?” 如霰定定看她,双唇轻启:“若是从前,的确如此。” “我不在意这个位置,曾经也的确放过话,想要夺位之人,尽可来此一战,他到此挑衅,合情合理。 更何况试药之事迫在眉睫,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应当因小失大。 至于妖界,以后该如何便如何。 但我今日忽然发现—— 有人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 林斐然双目微睁,眸光一顿。 她攥着药瓶,睫羽微动,双唇渐渐抿起。 如霰却依旧定定看她,不错过丝毫神情变化,甚至缓缓倾身而去。 “彷徨无措之时,遇到一个落脚处,就如同雏鸟破壳,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巢穴。 羽翼渐丰,自然要保卫家园。 若没了这里,还能去往何处?” 在这倾压而来的目光下,林斐然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到他翕合的唇上。 薄红而柔软,仍旧不停地吐露出骇人之言。 “我知悉你的担忧与不安,所以愿意为你解愁,因为,我怜爱你。” 林斐然神色怔然,这是她第一次从如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怜爱? 是可怜更多,还是后者? 她竟然有一瞬失神,分心去想这二者间的区别。 面上微凉,她双目再度聚焦,垂眼看去,却见他的手正抚在颊侧,随后拂开碎发,落在耳垂处,揉去上方溅染的半点血迹。 他继续道:“但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剑,我目之所及,便是你的战场,同样的……我之所在,才是你的归处,不是吗。 妖都很好,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你喜欢这里,我便不会离开。” 语罢,他静静看向林斐然。 未尽之意,尽在那双苍翠而潋滟的碧眸中。 “现在,可以去界外等我了吗?强行截断丹丸炼化并不好看,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林斐然垂目敛神,从方才的震惊中抽身,理智回笼后,仍旧摇头。 “如你所言,这既然是你最后的机会,便不应当放弃。 这云魂雨魄草炼制的丹丸,便是为了医治病症,若是能炼化,可能制住这咒文对你的影响?” 如霰的手仍未放下,只是从耳垂移到她的后颈,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游离的咒文。 “这咒言并不高明,只能影响,若是病症有好转,它对我自然会失效。但病发之时,我无法施用灵力,难以炼化。” 林斐然收回手,在他腰后三处点过,暂时遏制丹丸倒吸,认真道。 “无法施用,便从我这里取。” 她抬起手,掌心一旋,阴阳鱼便破眶而出,跃入其中。 “你我二人结有役妖敕令,只是身份倒转,是妖役人。你作为契主,可以从我这里抽取灵力。” 今时的役妖敕令经前人改过数次,虽不像古时那般霸道,但仍旧留有不少被人称作糟粕的效用。 调取灵力便是其中之一。 古时的役妖敕令,抽调灵力只凭人主心意,想用便用,妖族无法反抗,但如今的却需要另一方应允。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任我调取?不怕我把你抽干?” 林斐然并不在意,目光清然:“你曾经说过,我的灵脉与常人不同,如山谷幽深,只是难以留存灵力,反正都要散去大半,不如调给你炼化丹丸。” 如霰眼神微暗,由盘坐之姿变为跪坐,俯身摩挲着她的后颈,轻声问道:“抽调灵力绝非小事,你知道要如何‘应允’吗?” 林斐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曾在书上看过。” 四周诡异的咒言游离,偶尔掠过的浮光洒在二人眉眼间,颇为光怪陆离。 对于修士而言,灵力等同于身体的一部分,将它交出,便需要全然的信任与甘心,林斐然原本以为只要心中信任即可,但在见到书中描写之时,也不免有些纳罕。 她怀疑过那不是一本正经书。 但只有这本书写出“应允”,眼下事态紧急,自然早做早好,容不得其他尝试。 于是她僵硬地坐正,在如霰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中,执起他的手,倾身而去。 霎时间,黑发垂下,几乎将她整张脸掩藏其中,只露出半截薄红耳廓,片刻后—— 手背触上小片淡热与柔软。 林斐然搞不清楚为何“应允”要吻手背,总觉得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登徒子风味。 她抬起双眸,一边捏紧衣袖在他手背上擦拭,一边开口说出书中那句。 “我愿将灵力借出。” 下一刻,只见食指处延伸出一条细不可察的灵线,穿过她的黑鱼,又引入白鱼,交汇出阴阳太极之形,最后才连入如霰指尖。 “当真有用!” 林斐然眼中带上喜意,抬头看去,却蓦然撞入一片氤氲浓热的苍翠。 如霰正垂眸看她,眸中似乎蒙有一层薄淡的雾气,眼尾微红,靡艳之色,在他面上却又显得十分坦荡。 他并不介意她看见这副神情。 细嗅之下,周遭冷香更甚,如同铺天盖地的雪与梅压来,试图将她倾覆其中,甚至有些令人发晕。 林斐然下意识将手放开,却又立即被他扣住手腕,两相对视之下,她正要开口,却见他只是收回视线,喉口微动,轻声道。 “躲什么,为你诊脉罢了。” “你体质向来不错,服过药后,已然好得七七八八。” “你是要在这里陪我,还是出去?” 林斐然飞快起身,点头道:“我自然是出去拖延时间。” 如霰并不意外,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不轻不重抚过手背。 那里被林斐然擦拭过,虽然用力不大,但仍旧铺开些许红痕,像是涂了半片胭脂。 “青平王在位已久,修行的《七神录》十分古怪,你们之中,唯有平安境界与他相当,但她太讲规矩,或许会吃亏。 你们不必硬拼,若确有突发之事,不必顾及丹丸炼化之事,尽管告知我。” “我明白。” 林斐然点头,正走到界门处,便又听到他的话语传来。 “下一次便不用擦了,你力气实在太重。” 林斐然脚下趔趄,只含糊道了声歉,随即便飞一般赶向城门处。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清。 不论何事,如霰都做得十分坦然,他是天然的上位者,手下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宠,出于维护自己尊严之意,他愿意将众人纳入麾下保护,但无人可以随意僭越。 保护的麾下自然也囊括她。 但她要特殊一些。 她与他姑且算作旧相识,听他所言,当初二人合力才活下来,如此说来,她与他还算有点恩情。 再加上她是他钦点的剑,是为他入谷寻药之人,有役妖敕令在手,对他而言,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无害,愿意多加亲近也正常。 林斐然以前从未多想,有些举动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入乡随俗,并未细思深究,再加上她对于情事原本就有些迟钝,是以当时只一心在朝圣谷中大闯。 直至上次在苦海池中,在他最为虚弱之时,他却做出了那番举动,她再过迟钝,也察觉出些许不对。 平心而论,对于其他人,他绝不会如此。 可她仍旧有些琢磨不清。 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需要被磨砺的剑、应当被关怀的雏鸟、可以靠近,有些讨喜的无害之人,亦或是其他? …… 那他呢? 他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与卫常在在一起前,她花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对他萌发出不一样的感情,可如霰呢? 林斐然心中一时没有答案。 穿过层层叠加的咒文,即将靠近城门处,只听到那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林斐然当即收敛心神,加速而去,一跃落至城墙之上。 “尊主那边暂时无恙,大抵还需要一些时间,如今局势如何?” 她向身旁的荀飞飞及青竹问道。 荀飞飞双眉紧锁,只摇头道:“平安赢不了他。” “为何如此笃定……” 林斐然转目看去,声音一噤,竟发现二人身形微软,暗自撑在墙沿,额角带着薄汗。 “你们怎么了?” 荀飞飞抿唇看向她:“这符文对我们也有影响,竟有灵力滞缓之兆,结印捻诀也十分困难,你没有感觉?” 林斐然抬手结印,又望向半空,看向那些咒文:“并无异样。” “境界不如我们的,都快卸力在地……”青竹唇色略白,向林斐然靠近几分,步伐踉跄,“或许,这些符文只针对妖族。” “小心!” 林斐然立即扶住他,随即垂目看去,高墙之下,远远围观的妖族人大多躺倒在地,面色浮白。 碧磬也靠在琦玉身旁,长弓只虚虚握住,见她看去,有气无力地扬起一个淡笑。 林斐然眼皮一跳,立即向下看去,平安独自撑在阵中,看似并无异样,但林斐然曾与她学艺,又岂能看不出个中差别。 她眉头微拧,目光缓缓落到青平王身上。 青竹与她离得极近,几乎不需费力,便能闻到那阵令人难以忽视的冷梅香。 于是他目光微动,侧首看去,恰巧见到一缕灵线自她指尖而出,向更远处蔓延而去。 灵线细如蛛丝,几乎快要消融在日光下,即便细看,常人也难以察觉。 可他偏偏对此十分熟悉。 熟悉到令他无法忽视。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静,默然看向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妹。 她……与谁结契了吗?—— 作者有话说:亲亲手背就这样,不敢想以后(X) 第153章 定风波(四)(二合一) 无需担心,一…… 青竹, 或是说蓟常英,一双墨眸中波澜微泛,扫过林斐然扶在身侧的手, 扫过她微凝的神色,扫过她专注的眉眼。 鼻尖仍旧梅香幽隐, 已然在无声昭示她方才去往何处。 他的目光顺着灵线向后移去,落于行止宫中某处大殿。 几乎无需费神, 便能推出与她结契之人是谁, 但这又怎么可能? 依如霰的秉性,怎么可能愿意同他人结下役妖敕令? 更何况,林斐然与如霰, 不论谁是契主, 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是吃亏的那方, 她又是否有所察觉? 可事实就在眼前,不得不信, 他们又出于何等缘由结契? 心中疑窦丛生, 向来温和含笑的双目敛下, 握住林斐然的手微微用力,神思中一瞬掠过许多推测,却又很快被他推翻。 此事意外,全然超出设想,他必须找个时机将缘由问出。 心绪浮动之时,林斐然已经将他扶稳放手,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不同以往的神情。 城墙之下,与平安相斗之人并非青平王, 而是一个身形巨硕,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烙有不少歪斜的疤痕,胸前挂着一串檀香佛珠,每一粒都如拳头大小,足有一百零八颗。 “那是巨熊一族的族长,普陀王。” 青竹看过她神色,眸光微动,一手扶上她的右肩,借力撑住身形,为她温声解惑。 “你与旋真方才回城之时,只埋头往里冲,便没注意此处。 青平王虽是最先叫阵之人,但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想要打车轮战,故而首战之人并非是他,而是随行而来的另外几位首领。” 林斐然顺势看去,正于结界右方见到三位衣着褴褛、满目怒色,形容有些狼狈的修士。 “左边那位是狼族的阔风王,中间那位是蛇族的细腰王,右边那位是犬族的皋山王—— 他们最初想要以车轮战消耗平安,我们识破后,便让平安撤回,由我与荀飞飞率先出战,只是碍于这符文,未能发挥全力。 我二人勉强击败阔风王与细腰王后,平安不得不出手,虽然她已将皋山王打退,可还要再迎击普陀王,实在输赢难定。” 青竹三言两语便将场中局势说与她听,又看向那普陀王。 “平安与他也算旁支近亲,只是一二百年前便没了来往,他们同样擅符道,行巨力,讲究一力降十会,但有这些符文作祟,她又已然鏖战过几轮,怕是不容乐观。” 他看向林斐然,声音低缓,在这紧张的局面中竟令人放松几分。 “你去见了尊主?他情况如何,什么时候能出关? 来者中最强的就是青平王,但他现下还未入场,若一直这样打下去,我们必输无疑。” 林斐然不疑有他,如实回答道:“情况尚可,但他仍旧需要时间闭关,在此之前,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先拖下去。” 青竹目光明灭,转眼看向下方,又道:“对尊主而言,这个位子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妖界之主是他或者不是他,你觉得有区别吗?” 林斐然有些惊讶,她转头看去,却见青竹面上一片坦然。 “我并非有逆反之心,只是纯粹的疑惑。你虽然看重私情,却更看重道义,并非狭窄偏私之人。 你愿意如此出力,显然觉得由他统御妖界更为合适,为何?” 林斐然收回目光,看向下方,右手缓缓握上剑柄,只道。 “因为他足够强。 妖族人大多好战,故而生出万人之上的欲望,这是不可避免的,若不然,妖都之外不会纷争四起,今日亦不会有五族强攻。 妖界部族之间强弱有异,却没有天堑之别,但有他在,众人的矛头只会对准妖都,为此,会有暗流在下的平静。 妖族与人族不同,人人皆是修士,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便是此处存续多年的平衡。 平衡将破,妖界必定大乱。” 若说人界以人皇为首,平定天下,是为王道,那妖界如此秉性,除却行之霸道外,难有他路。 青竹与她相识多年,自然很快领悟到她的话外之意,心中固然有几分赞同,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妖界如何,实在与他无关。 但林斐然心境成长之快,早已超越他的预料。 每一刻都是如此重要,可这些时刻,他并未看到,也未陪同,思及此,心中又满是憾然。 好像他总是要错过些什么。 正是怔忡之时,却又听她道。 “不过,你方才的话也不对,我虽然看重道义,却也没有修到不偏私情的境界。 我喜欢这里,喜欢你们,有人到此侵犯,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们因妖都而相识汇聚,共做好友,我想,你们也与我想的一样,若不然,不会倾尽全力。” 城墙之下,衣襟残破、面带淤痕的平安站起身,她手中硕大的酒葫芦已然布满裂痕。 而在四周,拳大的灵玉佛珠环绕升起,碧光大现,在这耀目的光芒中,普陀王伏身而起,极猛极刚的一拳直袭而去,平安双目微凝,立即抬手相接—— 一道极为骇人的气浪荡出,力道足以撼山震海,掀涛卷浪! 霎时间,法宝紫炉骤然颤抖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片刻后便崩散,布下的结界也随之裂为碎片,随风而去。 四周瓦檐掀翻,柳树断枝,受符文影响的人也被波及,滚离数丈不说,虚弱之人更是觉得胸腔震痛,双耳嗡鸣! 秋瞳本就周身乏力,猛然被这道灵气荡开之时,忽然被人抓住右臂,止住远离之势。 “多谢卫师兄。” 她开口道谢,却发现卫常在的视线正落于上空,望向这些游离的符文。 “这些符文有什么异样吗?还是说你认识?” 秋瞳开口问道。 这些符文来路不明,他却好像未受影响,就像是专门针对妖族而设一般。 “曾经见过。” 卫常在看向周遭,眼中诧异。 粗略算来,这些符文至少有百条,俱都样式陌生,他本该不认识。 可偏偏有几条从眼前游走过,那样的写法,分明与他先前刻在城中的奇怪符文无异。 这些符文是师尊交由他,命他刻录在妖都兰城…… 据师尊所言,刻录这些,是为了还友人恩情。如此说来,此次青平王之流动手,师尊早就知晓。 但他绝不会与妖族来往,此次目的到底是何? 还有蓟常英,他早就来了妖都,为何迟迟不见出现…… 卫常在乌眸微动,忽然向上看去,见到高立墙头的林斐然,以及她身侧站着的青衣男子。 平展的眉头微微蹙起。 秋瞳见他愁眉,便也不再开口询问,只是将目光放到青平王身上。 他并未参与战局,只是远远坐在自己的鸾驾之上,双目含笑,胜券在握,气浪荡去也并不在意。 偶尔,他会回首对帘后开口,仿佛幕后另有其人。 秋瞳稳住身形,想起姐姐所言,握剑之手不由得攥紧。 与此同时,对拳之人也猛然向后退去,但双方状态不同,普陀王趔趄三步后,便再度结印,于是空中轮转的一颗佛珠立即破空而去—— 袭来的珠子极快极猛,远望如一轮明月坠地,悚然落至身前! 恰在此时,高墙之上一道雷光乍起,倏而落至城下,凝成一道玄色身影,稳稳将平安接住! 佛珠猛然冲来,她另一手扬起红伞,旋身而过,伞身触及明珠,并未硬抗,反倒以一股极巧极柔的力道将它荡开! 佛珠转向,却并未向普陀王袭去,而是回到天幕中散落的一百零七颗珠群中,又很快转做一串,挂回普陀王掌间。 茂密须髯中,他静静看向林斐然,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二位何意?” 林斐然将平安扶起,并不搭话,只待将她送至一旁休息后,这才回望而去,目光不卑不亢。 她持伞在前,眸中微动闪动,却只是平静道。 “使臣林斐然,请赐教。” 话音刚落,旁侧便传来一声嗤笑,正是早早退场的狼族族长,阔风王。 他伸手指来,目色冷然:“泱泱妖界,何时轮到一个人族小儿话事?你们何曾见到人界官场之中有我妖族身影!” 他抬首望向上空。 “这便是如霰所作所为,这便是他一意孤行!你们当真愿意被一个人族踩在头上?!” 原本湛蓝晴朗的天幕之中,不知何时聚集许多车马鸾驾,俱是听闻此事,匆匆赶来的妖界各部族。 帷幕与翅羽展开,几欲遮天蔽日,只有些许日色从缝隙中洒下,在阴翳遍布的城前映出灿色。 他如此嘶声询问,半空中却无人回答。 站在他身旁的细腰王目光森然,音色十分沙哑,她只开口道:“别白费力气,我等此举与叛乱无异,在尘埃落定之前,谁又敢回答你?” 阔风王怒色冲冲。 “如何不敢?如霰向来性情倨傲,从未将谁放在眼中。 当初大宴之上,他有胆子对我儿搜魂,让他从此痴傻难辨,无法修行,难道就未对你们做过狂傲之事? 难道就如此敢怒不敢言!” 天幕之中仍旧一片寂静,只余天马、鸾鸟振翅的风声。 阔风王看向林斐然,他自然是听过这位人族使臣的“威名”。 她如今一身素玄之色,神情冷静,长身而立,衣袍上还残留不少划痕,但这并不显得狼狈,反倒更添一抹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全然未能认出,眼前这人就是大宴上远嫁而来的“公主”,只一心愤恨,怒喝道。 “妖尊如今修行出了问题,境界大退,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出来保住你们!” 此话一出,无论是周遭尚在休憩的妖族人,亦或是上空默然观战的各部族,俱都传出一点细微的躁动。 “妖尊修行出了什么问题?” 正在喝酒的落拓男子抬头看去,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话却是问向身旁。 那少年人被他护在身后,刚才没受太多波及,更认定他是高人,连忙开口:“这个我也不知,但实在是无稽之谈,妖尊不可能出岔子。” 不远处有人疑惑:“若当真没出问题,为何现在还未现身? 按照尊主护短的性子,早在平安受伤时便会出现……”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此消息,众人的注意力更是放到城门前,想偷溜的也停了脚步。 万众瞩目之下,林斐然神情并未变化,甚至未被阔风王激怒,只是略略抬手,向对手示意。 “请。” 一旁的细腰王看向四周,又望了青平王一眼,对普陀王道。 “老熊,是时候将她斩于刀下,绝不叫人族竖子对我妖族之事指手画脚,在众人面前作威作福!” 她的声音颇为喑哑,但却十分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妖族人耳中。 妖族人本就对林斐然的使臣之位有异议,只是如霰向来一意孤行,许多人也只得将不满压下。 一时间,议论更甚。 立在众人中心的普陀王却只是唱了一声佛号,看向林斐然。 “人族智者于我有恩,将我点化入佛,我曾答应过他,不滥杀人族。今日同样如此,我不会对你出手。” 细腰王怔愣一时,立即上前将他拦下,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豪言已然放出,你要让我等颜面扫地不成!” 普陀王却只是双手合十,朗声道:“虽不会动手,但我今日亦不可空手而归。如此,便‘称心’。” 林斐然从未听过“称心”这门功法,正在思索之时,便见细腰王昂首一笑,稳操胜券般退去,于是她心中立即生出警惕,手中金澜剑握得更紧。 只见普陀王向前三步,双手合十,一杆纯金衡器便出现在二人之间。 衡器左右各吊着一个爪状吊盘,中间则是一个拳大的纯金秤砣,由一根笔直的金杆串联,杆上并无刻度。 “当初还是人妖混战之时,那位人族智者,便是以这杆小小金秤,叫我一败涂地,跪伏于他。 败退后,我回到妖界中部盘踞,依诺不再去往人界,但却一直在修行这方称心之法。 你也别说我以大欺小,称心功法之玄妙,便在于不问境界,以卵破石。 我曾用它与妖族归真境圣者对战,因心志之坚,也险胜一招。 其后再与人斗,未尝败绩。 我不杀你,便由它来决断,若你输了,以后便只能听我号令。” 林斐然看向这个金秤,又扫过几人神情,视线缓缓落到青平王面上,心中兀自生出一个猜想。 他们或许是故意的,目的便是为了以后让自己听命。 可这又是为什么? 林斐然的目光落到青平王身后,在那方车帘内,一定还有另一个人。 她思索片刻,问道:“如何称心?” 普陀王抬手,金秤缓缓飞去。 “秤上有两个金盘,它们会将你我二人的心魂抓出,放到盘上称量,届时,中心秤砣会游移,移到哪边,哪边便算输。” 林斐然将金澜伞背到身后,缓声问道:“如果我赢了呢?你也任我驱使?” 普陀王微顿,随后笑道:“当然,交易是公平的。” 细腰王在旁侧大笑:“你不可能胜过他,你今年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比得上一方妖王之心?” 林斐然却不吃这套激将法,只潜心衡量。 众人尚不知晓她与如霰结下役妖敕令,这样强硬霸道的契法,绝非此等灵宝能够左右。 即便输了,也不会落到被他们控制的地步。 更何况,对方还有一个青平王,但他们这边尚能出战的,只自己一人,与其被轮番消耗,不如率先应下,搏上一把。 “我同意,那便称心。” 她答应得十分爽快,就连普陀王都有些诧异,但双方都已同意,他又有十成把握,便不再细思,双手结印催动,金秤两方的爪状秤盘脱出,如同一双利爪般插入二人心口。 触碰瞬间,爪子立即化为无形,深入胸口,又缓缓将一物拖出。 四下寂静非常,就连远处坐着的落拓男子也凝神屏息,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如此紧张! 利爪从普陀王胸中拖出一团粘稠之物,正是他的心魂,心魂无形,出窍的瞬间化作他日思夜想的东西。 一颗浑圆光滑的舍利子。 舍利子被放入右方金盘,这杆金秤立即向**斜,中间的秤砣为了平衡,径直向左滑去。 他的心魂已然入盘,林斐然这边的利爪却仍旧嵌在胸口,像是抓到什么庞然大物一般,久久不得出。 众人聚精会神看向那处,就连林斐然自己也有些紧张—— 利爪出窍瞬间,她的心魂猛然开始变化。 一柄小剑、一个肉包、一缕长发、一朵团云、一轮明月、一片清雪、一枝寒梅、一根翎羽…… 如此轮番变化,甚至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直至最后,它终于收缩坍塌,化为一枚丹丸大小的金石,先前所有仿佛都圆融其中,不见其形。 一声轻响后,它被扔入金盘之中,小得可怜。 周围凝神观看之人低低嘘声,细腰王与阔风王见状,更是捧腹大笑,只指着它,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在场之中,唯有普陀王与那落拓男子凝着眉眼,面上不见半点讽刺。 赤足之心,犹如足赤之金,比鸿羽更轻,比山岳更重。 当年那位智者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萦绕,普陀王抬眼看向林斐然,如遭雷劈,背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金秤之上,丹丸大小的金石入左盘,在旁侧两人的哄笑声中,渐渐下坠,犹如被山岳倾轧一般,将右方菩提心高高举起。 二人笑声渐冷,在见到秤砣向右移去,却仍旧未能平衡左右之时,彻底笑不出来。 叮当一声,那枚菩提心魂被投入林斐然掌中,金秤也向她飞去,乖乖落到她腕上。 林斐然心中尚且紧张,原以为会是何等激烈的场面,没想到输赢只在瞬间。 她望着手中之物,眉头挑起,看向普陀王,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普陀王心中更是惊涛骇浪,他以为足赤之心再强,总归要推拉数次,却没想到输得这么干脆。 “……我输了。” 林斐然问道:“这就算我赢?眼下,你也归我驱使?” “是……以后如有召唤,莫敢不从。” 局势反转就在瞬间,细腰王双目圆睁,立即回首看向青平王,却见他也有些意外,甚至走下鸾驾,向此处而来。 四周顿时沸腾。 林斐然毫不犹疑,抬起手道:“既然如此,那便请普陀王与青平王一战。” “使臣好心性,竟能将普陀王赢下。” 青平王含笑而来,似乎并不在意她方才所言。 “不过——” 普陀王闭上双目,胸前挂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旋天而起,熠熠光辉之下,他手中灵光乍起,拍掌而去,力道之大,带起的余风都能将后方的盘石轰作齑粉! 如此一道如山岳倾颓的重拳袭去,青平王却不避不闪,只轻巧抬手接住—— 一时间飞沙走石,额发四散,袍下袖中鼓胀,但他仍旧立在那处,岿然不动,甚至在停顿片刻后,又悠悠向前走来。 “不过,他并非我的对手,你就是让他与我比试一百次、一千次,也仍旧是这个结果。” 微风中传来点点碎裂的细响,悉心听去,竟是普陀王腕骨崩碎的声音。 “你……”普陀王大骇,“我们可是盟友!” 青平王莞尔:“可你现在被敌方操控,不这般将你制住,还能如何?幸好你我是盟友,不然早就取你性命了。” 普陀王目色晦暗,上方有破空之响传来,一百零八颗佛珠如连星坠地一般袭来,几乎让人避无可避! 青平王笑道:“普陀王,不知这是你被命令所为,还是出于本心?无论哪个,都只能与你道一声歉,毕竟称心之法,是我等提议所为,想要将她拉为己用,你原本不愿的。 看在这个份上,始终要留你一命。” 他单手结印,眉宇间燃起一簇火光,手中法印变幻,一道灵光猛然袭出,将这一百零八颗佛珠尽数击碎,灰白的齑粉顿时从天幕洒下,打上叶片,击出落雨般的哗然声响。 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止是平安、荀飞飞等人怔忡,就连普陀王与细腰王都骇然失色,于这蒙白粉尘之中看向他的面容,仿佛是第一次见。 城门后的秋瞳看去,面上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有一瞬间的了然。 只有强到这个地步,才能在母亲几人的包围中毫发无损,才能让族中长老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但他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强盛? 簌簌声响中,青平王走到林斐然身前,掸去衣袍上的粉尘,淡淡一笑,俊雅的面容上仍旧显出几分岁月痕迹。 “你打不过我,与其在此搏命,不如请妖尊出来,与我一战。 不然,妖族众人如何知晓,我青平王亦有坐镇妖界之资。” 话音刚落,一阵难以抗拒的灵压铺天盖地而来,林斐然立即握紧剑柄,在这重压之下,她甚至能听到周身骨头嘎吱的声响。 双膝倏而半弯,但终究被她担起,足以与他平视。 一片寂静中,仍旧有刀剑出鞘之音划过众人耳畔。 林斐然拔剑而出,双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在面对几乎无可逾越的强敌时,人会本能地发抖,脊背上薄汗频出,心跳如擂鼓,那是始于血脉的本能在告诉你,要立刻逃走。 但总有不能逃的时候。 她执剑在前,只道:“使臣林斐然,请指教。” 簌白的风吹过眼前,缕缕沾落于剑,一片静默中,林斐然听到如霰的声音。 他问:“外面情况如何?” 灵力顺着灵线游走而去,微光闪动,林斐然望向半空中观战的人群,如同一片压城黑云,只漏出几许光华。 她道:“炼化丹丸便好,无需担心,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54章 定风波(五) 如今何必多管闲事 妖界众人皆知, 青平王当年为救夫人九星,一人独闯瀛洲的沧海峡,取回海陵木枝。 彼时瀛洲妖兽众多, 等阶亦不算低,他以逍遥境强行闯入, 恰在危急之时破境,却因瀛洲雾瘴颇多, 难生精纯灵气, 破境之时未能纳入足够的灵力冲关,生生被截断中途。 修士破境一事玄之又玄,心境与足够冲击灵脉的灵力, 二者缺一不可, 故而修行一途,既求机缘, 亦求己身。 只是时人往往困于心境不至,甚少像他这般因灵力不足而破境失败。 直至取回海陵木枝, 回到青丘之时, 青平王再想破入神游境, 便不是简单补足灵力,总归是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再想复归当时心境,却发现如何都不能达到。 心境已至,灵气不足,境界便落入逍遥与神游之间,但终究没有破入神游, 故而人人私下流传,只唤他半步青王。 只差半步,他便会是所有部族中,第一个踏入神游境的王上,但谁能料到,半途杀出一个无名之辈,一举截杀上任妖王,踏入神游,统御妖界。 即便只差毫厘,也仍旧是逍遥境,更何况半步。 在此之前,各部族领主间也互相有过试探,青平王虽然比其余人强,却也只是丈尺之距,是以今日众人蓦然见他强悍至此,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 青平王早于半年前便寻上众人,商议叛乱一事。 众人心中本就对如霰极为畏惧,原本不肯,但听闻他已布下符文阵法一事,又有“高人”背后襄助,见过那位高人后,这才愿意随他出行。 今日见他修为至此,心中既是狂喜,又是忧愁。 细腰王等人望向那抹青色身影,一时间各有盘算,但无一人为普陀王出头,只于簌簌齑粉中默然后退数步,同半空中观望的其余部族一般,再不做声。 秋瞳的目光亦落至中央,视线不断在二人身上游离,心中生出几许躁动。 若是以往的她,现在定然已经不管不顾提剑而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此情此景,谁也不可能出手。 一片死寂中,林斐然手中剑鸣毫不掩饰地传出,那是一种极为燥乱与漂浮的声音,他们都是剑修,自然能从中听出异样。 与此同时,周身凉意更甚。 秋瞳转眼看去,却见卫常在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手中昆吾剑静光流转,朔风从他身侧吹过,凝出几片冰雪。 这意味着他或许在此刻,或是下一刻,便会拔剑出鞘。 秋瞳抿紧唇瓣,忽然听到一声极为锐利的剑吟,她立即转头看去,呼吸不由一窒。 甲云堆叠,隙华初露。 在这一片遮蔽的阴翳中,极亮的剑光猛然划出,如同昼夜交替时分,那一抹从天际初升的曦光! 这的确是令人惊艳的一剑,但在青平王眼中,它仍旧十分稚嫩。 他并不诧异林斐然的执着,初生牛犊总是不怕虎的,少年人自以为有一番热血,便能开天辟地—— 却殊不知那被劈裂的天地,不过是他们股掌之中的一粒砂砾! 他莞尔一笑,侧身避过,林斐然的剑也立即调转势头,横劈而去,他再度旋身闪过,她手中长剑也随之翻转,戾然下刺! 如此三变,已非常人所能做到。 青平王并指举起,指尖青光骤然大亮,落下的金澜剑与之相撞,又猛然被弹回,他化指为掌,一瞬打向林斐然的右肩,将她击回城门前! 林斐然顿觉胸中嗡鸣,金澜剑脱手而出,即便已然翻身伏地,却仍旧止不住后退之势,直至足下拖一道三丈深痕后才堪堪停下。 她缓缓起身看去,目光更为专注,喉间渗出的腥甜被压下,她再度直起身,探出右手。 一道细光掠过,直直飞入她手,金澜剑化为一把极长而窄的刀,刀锋寒而刀背热,她横手而立,手臂平直有力,刀尖恰恰点在地面,如同一抹寒星映地。 这才只是三招。 但不是她的最后三招。 众人皆噤声不语,看着这场几乎无需推算的比试。 输赢其实已定,但看到林斐然那不屈的身形,心中竟然也生出澎湃。 青平王仍旧笑着站在原地,并无趁胜追击之意。 他并未将林斐然放在眼中,只是想让所有人看见,这妖尊之位,除他之外,再无一人可坐。 林斐然的视线几乎凝成一线。 若说先前有对未知的恐惧,对强大的畏首,但交过手后,心中只有一簇对战强者的烈火。 她再度横剑在前,双指抚过亮如银镜的剑刃,金澜剑灵再度现身在侧,与她一同望向对面。 刹那间,手中长剑如雷电般脱出,直指而去,林斐然的身影却如同幻影一般消散。 众人惊骇,青平王也略略凝眉,他双手结印,挡住飞来之剑,目光却在扫视周围,满目阴翳中,一道灵光自前方闪现,他立即拨开剑刃,指尖浮现一枚暗钉,蓦然向那处袭去! 身形正动之时,一点寒意从后背袭来,被拨开的长剑也画出一道弯月长弧,飞入身后,落入一双满是剑茧的掌中。 青平王眸光微动,并未回首,在那点如寒芒般的剑刃落下时,一轮极大的法阵自身后显现,挡住攻势! 他直起身,半人高的法阵顷刻间缩小,团如一枚丹丸,毫不犹豫地袭向林斐然的左臂,二人间隔太近,她避无可避,但也没想再避。 衣袖上布下的法阵立即浮现,生生为她接下这一击,林斐然也趁此时机,剑法再度变化,一剑化为六柄,从四面八方袭向青平王。 狰狞的雷剑从天际落下,刚劲猛烈,尽数落到青平王一人身上,与此同时,她手中剑法又变,一道极快的风刃随之而去,势如破竹,她持剑而出,落下的剑光更是叫人应接不暇。 这一连数击,林斐然几乎没有留手。 多少闻名而练之艰辛的剑法被她轻易用出,却也同样轻易地被青平王接下,但他的神情却不如先前那般悠闲。 即便是他,被如此一人施以“群殴”,心中也难免生出不快。 他旋身而过,祭出自己的法器。 那是一把半人高的长锏,锏上雕有符文,他退身而出,手指向前,长锏便应势而去,只用一击,便将林斐然手中金澜剑打回,再出一击,便将她重压在地。 “咳……” 林斐然倒在地上,呛咳出些许血沫,又很快被她抬手擦去。 躺在琦玉身侧的碧磬挣扎起身,但身体太过虚弱,拿过箭筒便已气喘吁吁,全无挽弓之力。 荀飞飞凝眉而视,握住的手微紧,立即拉住试图下场的平安:“规矩在这里,我们若是先破,他们便更有理由群起而攻之。 你伤势未好,挡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平安目中燃起怒火,又转头看向青竹:“如何破局!” 青竹却只是静默不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城下。 “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算让人刮目相看,你现在认输,不丢面。” 青平王缓步上前。 “我大可陪你再打几场,但随我前来的诸位盟友或许没有那么多耐心,诸位—— 此番结果如何,有目共睹……” “共睹什么?” 林斐然撑着剑站了起来,她顺手将破败的袍角撕去,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我还未倒下,青平王可不要想遮掩过去。” 青平王回首看她,目光明灭,意味不明道:“当年去往瀛洲寻药时,我与你父亲中途结伴而行,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们相谈甚欢,故而与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今日局面如此,我实在不想亲自动手了结故人之女。” “那倒是让人意外,我父亲那样的人,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林斐然再度握紧金澜剑。 “若他还在世,今日会随我一起举起刀剑。” 青平王抬手,金雷长锏便高高扬起:“他当然会,毕竟他只会站在妻女身边,全然不顾黑白,你们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 斯人已逝,林朗,友人一场,这便送你女儿下来见你。” 长锏落下,林斐然再要举剑之时,忽有一道素冷雪风从身前划过。 卫常在手持昆吾剑,猛然接住长锏坠落之势,金戈交织间,一串火花擦出,淡蓝的道袍袖摆展开,几乎要将林斐然视线遮蔽。 火光乍现时,林斐然蓦然对上一双寂冷的乌眸。 他只是望向她,视线从伤痕处划过,又归于无声。 卫常在与她境界相当,接下这一击同样吃力,但他霎时间开启剑境,霜雪逸出,长锏之上生出冰花,擦出的金火熄灭,竟生生将长锏止在半空。 青平王打量卫常在,又不经意地瞥了秋瞳一眼,有些惊讶:“哦?比试途中横插一人,莫非他也是使臣之一?又或者说,其实可以让人上场相助?” 他指向不远处的阔风王等人:“他们也可以入阵吗?” 林斐然抬手搭上卫常在的肩,在他看来的前一刻,又将他向旁侧推去:“以前未曾出手相助,如今何必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喑哑,全然没有往日对他的柔和。 “生人相助罢了,只是意外,青平王可以再出一招,由我来接。” 卫常在目光微怔,林斐然却已经将他全然推出战局,自己执剑,身形如电一般向他袭去,甚至未曾看他一眼。 青平王眉头微蹙,立即飞身后退,旋即抬手召唤那柄长锏,再度接招。 时至此时,众人心中已有猜忌。 以青平王的实力,若当真有心将林斐然击毙在地,又岂会容她拖这么久。 莫非真是因为与她父亲是故交? 青平王被如此纠缠,心中早已生出许多不耐。 他当然不是因为与林朗尚有交情,故而舍不得对林斐然下手,只是他曾经被提点过,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之前,林斐然不能殒命。 上次暗杀未成,本就错失良机,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更不可能将她击毙在此。 既然如此,唯有将她打倒,可她实在太过顽强,无论如何出手,她总能再站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对过数招,林斐然周身伤痕愈发增多,但渐渐的,众人却也发现不对。 青平王并未与她近身相斗,只是以法诀操控长锏。 林斐然每遭受一次重击,看似倒地难起,但她再次站起后被击退的距离,却一次比一次小,而她所能承受的重击也一次比一次强。 就像…… 就像锻铁,每一锤落下,火花四溅,那是被燃烧后碰砸出的杂质,然而经受住这一锤后,沸铁将会更加坚硬,锤得越重,锻得越强。 直到第七次,她再站起,抬起的手已经完全接住了长锏落下的杀势,再未后移半寸。 她抹去唇边红痕,弓步前移,手腕转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看似纤长难控的长刀硬生生在那长锏中擦出一道缝隙,直刺而去! 刀风袭过,青平王侧颊忽感寒凉,他抬手抹去,指尖铺过一层淡淡的薄红。 他看向林斐然,忽然一笑,唇中呼出一口浊气。 “世上最简单的事,不过是求死不能,我给你许多次机会,你却不珍惜,非要如此,我也只能出手。” 阴翳之下,他的眉心忽而生出一簇金火,顷刻间,诡异胡乱的花纹从他眼中蔓延出,又于面上游走,皮下灵脉开始蠕动游离,几息后缓缓定住。 他看向林斐然,微微一笑,然而那张面孔却已然不再是青平王—— 作者有话说:浅浅过度一下,下一章能打完,但是下一章一口气看完最好,所以本章断在这里orz 第155章 定风波(补) “如果你从未在我眼前出…… 长髯红面, 眼大如铃,面上粉墨飞扬,除去眉心那一次簇火光外, 几乎看不出他原本俊雅的相貌。 这张脸便如同一张天然捏制的傩面,块块凝结成另一人的模样。 所有人都看着这样的变幻, 心中不由得为林斐然捏了把汗。 狐族与其他部族不同,他们先祖传下来的术法更偏向于幻术, 这便更加要求修习者神识强大, 故而狐族更加精通术法,鲜有修习武技之人。 狐族先祖传言,当一个修士的神识足够强大时, 便可以与天地沟通, 与游走的灵相融。 这种灵,便是凡人百姓时常拜祭的神灵。 换而言之, 神识足够强大,可以超脱**之人, 早已不在修士行列, 而是成为所谓的神灵。 狐族先祖笃信, 归真境并非修士的末途,修士还能再升品阶,最终的修行之路,应当如同那些可以化灵,可以弥留于的圣人一般,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在这般玄之又玄的想法下,《七神录》这样的功法被狐族先辈创出。 七神衍生于人的七情,七情者,喜、怒、哀、乐、爱、恶、欲, 人皆有之。 无情是道,有情也是道。 故而他们杂糅幻术,阴阳重合,将精于此道的圣灵绘于一张傩面,覆在脸上,以己身代之,谓之降圣,圣有七位,谓之《七神录》。 只是天下并无十全十美的功法,《七神录》只是他们的推演,实际并无圣灵,但辅佐幻术一道,威势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狐族靠着这一部功法称霸西部,绵延至今。 青平王修为本就不差,平日里也甚少有机会显露,但如今面对林斐然,竟然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更是看得人疑惑不解。 林斐然对此倒是十分陌生,但从周围人惊骇的眼神中也看出些不寻常。 只见他飞身而起,怒容乍现,手中握起一个青铜铃,只听得三声脆响,林斐然四周便忽然涌出炽热的火焰,刀风扑不灭,灵力震不熄,不论她如何奔走,焰火始终尾随身后,无法摆脱! 正在缠斗之时,一只火铸的猛虎从烈焰中跃出,身形如旁侧高屋一般巨大,它举起厚掌,在咆哮一声后猛然向林斐然压去,带出的余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林斐然立即翻身转过,手中金澜剑上流光乍现,刀刃处再度旋起风流,随即同她的长剑一道横劈而去,与此同时,一同斩出的还有一抹更为锐利寒冷的剑气。 卫常在并未多言,只寥寥说了一句:“你先前说过,随心而为,我此刻也只是如此,想出剑便出了。” “……” 眼下劲敌在前,林斐然无暇顾及于他,只匆匆看过一眼,便径直向前而去,风刃与剑气一同袭过,在那巨掌中劈出一条狭小生路,二人立即纵身退出。 熊熊火焰中,一道巨大而模糊的身形出现,似人,却也像一株枝干弯结的灵树。 它立在青平王身后,如同一尊无声窥视的神祇,凝望着目下尘埃。 恰在猛虎被击退半步之时,青平王面色再变,绯红的傩面中生出道道白纹,整张脸由红转青,铜铃般的双眼如同面团一般被拉长,化作一双鹰目,手中铜铃转为铁锥,径直向二人射去! 他杀不了林斐然,难道不能让她再也拿不起剑! 铁锥破空而下,层云堆叠的天幕中忽然滚过雷光,原本聚集在上空的各个部族顷刻散开,城中阴翳忽然褪去,却又在霎时间被滚下的雷光布满—— 随着那铁锥一道而来的,是密密麻麻,几乎无可躲避的紫电青光! 林斐然刚刚站稳身形,见此异状便立即结印抵挡,只是她的法阵如何能挡下这一片威势赫赫的天雷! 只在三声电闪雷鸣间,两片竹叶悄无声息从林斐然眼前划过,率先挡下数十道雷光。 卫常在同样在旁结阵,他撑起的法阵被第二声雷响击穿,以他的境界,受不住这样倾轧的灵力,被一击穿胸而过,紧抿的唇间顿时沁出血色。 他单膝跪地,抬起的手无意识拉住林斐然的袍角,指尖一点灵光闪过,似是还要再战,却在下一刻被她提起后颈,全力扔回人群之中。 林斐然周身袍角无风自动,头上法阵旋转,正在第三道群雷落下之时,她猛然旋身将金澜伞唤回,哗然一声,洒着碎金的绯色大开—— 在这近乎狂暴的雷雨之中,伞下是唯一的安身之处。 她撑着金澜伞,又以剑插地,撑起自己,无数雷光击下,太密太急,或许汇聚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不知哪一刻开始,林斐然忽然感到手中有一阵暖流划过。 是灵力。 她抬头看去,只见纯白的伞骨不似往日一般青苍,反倒如同石中髓一般,透着一股玉质的白净,正有灵力顺着伞骨而下,滋润着她的灵脉与筋骨。 金澜伞竟也能为她传送灵力? 心中正是诧异之时,剑灵再度出现于伞下。 她道:“金澜的确是灵宝,可以撑上许久,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必须得将那枚铁锥击碎,然后破去他的降圣假面!” 林斐然心中一动,当即道:“那便用你先前教我的剑法,如风迅疾,定然能从雷雨中突袭而出!” 剑灵落于林斐然身前,身形忽然虚幻,此刻只她一人能够看见,剑灵开口道:“那便同我一起。” 她踏步而出,林斐然当即执剑跟上,步法奇幻,手中金澜剑渐渐流出一道金光。 “先剑主一直想要写出一部最快的刀功剑法,我们以为,最快的刀剑,应当能够断江、裂雪、撕风——只可惜,如今的功法只能做到其一。” “为何?” “因为这个功法只写到一半,堪堪断江。” “你们很执着于断风?万般兵器皆以快为利,意境却独属于人,我不太懂,为何在你们看来,快刀的最高境是撕风,任何一个坐忘境的修士都能做到。” “做到?只是将风震散,那也叫撕裂吗,风仍旧在两侧,意味着它早早就躲开了。 风无形,风无魂,风无意,它无处不在,只是平时蛰伏四周,伺机而动,只要你略略收手,它就能顺势平地而起。没人能断风。 但最快的刀、最利的剑,能在风中一往无前,瞬移千刀,让风无处可散,无地可伏!” 群雷落下,林斐然猛然将金澜伞高高掷出,撞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轰鸣,炸开的雷光划破她的袍角,凝聚她的眼前,照亮那双一往无前的双目。 她道:“剑法为何!” 剑灵同样纵身,右手择摆而出,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却又有一点难以抑制的激荡。 “不论刀枪棍棒,形为其表,意为其真,意到则形到,意无则形空。这套剑法原本无名,后来,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 定风波。” 剑灵声音柔和,身形却极为有力地舞起剑法。 “春桃起,江水荡滔滔。” 金澜伞光华大显,金红之色霎时间蔓延而去,这道光芒并不锐利,反倒十分柔和,如同初春之风卷起沧浪,她在伞下游走,一剑劈过,前方惊雷骤灭! “落英尽,孤鸟空悲嚎。” 趁此空隙之时,林斐然立即翻身跃起,踏于金澜伞之上,借力跃起,如同鹰击长空一般,手中长剑霎时分出数道剑影,于猎猎疾风中尽数向空中那道铁锥击去! 苍然声响,铁锥如同泥丸一般被轻易穿透,破做碎片,百十道雷光顿时顺着剑身游走,尽数击到林斐然身上。 百十道总比千万道好,她旋身退去,正要生生忍下时,却发现筋骨间传来些许麻痒之意—— 静寂许久的剑骨仿佛得到一阵春雷薄雨滋润,从先前的缓慢凝聚,化为碧竹,节节破高! 林斐然眉头皱起,骨缝罅隙间的剑骨突长,她动作有片刻凝滞,剑灵却仿佛早有预料,继续道:“不要停下,随我一起—— 第三式,韶年散,风独影单只。” 林斐然抿唇忍下,随剑灵而去。 数十道剑影分散之时,她脚下踏出步法,竟也如剑影一般分作数个,每一个她都在舞剑,每一个她也都向同一处汇聚而去。 剑指之处,正是那高如山岳的伪灵与稳坐掌中的青平王。 一个林斐然就难以应对,更何况是十个、百个! 每一个她都在独自施展剑法,锐不可当,青平王立即飞身而起,左右开弓同时出手,身旁法阵一个又一个出现,光华明灭,不过两人相比,竟战出群斗之像! 青平王面容再变,由青转紫,狭长的凤目上下扩大,竖如蛇瞳,眼中却又有苦泪泛出! 他大手一挥,手中执起一张锦帕拭泪,周围顿时渗出蒙蒙细雨,十分柔和,倾刻间便将林斐然包围其中。 只在这一瞬,林斐然又见到了满山的大雪,见到了在雪中踽踽独行的自己,见到了满山围猎而来的同门。 她趔趄半步,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只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她当即举起手中长剑划过,于是眼前雪色陡然倒转,只余满目鲜红! 血泊中,母亲面色苍白,抚着她的脸庞,颤声道:“不要恨……” 林斐然望着她的面容,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手中长剑微松,在尚未来得及反应前,不知何处来的悲苦之泪便已布满双眼,十分酸楚。 只是还未来得及落下,她便被母亲猛然推开。 她嘶吼道:“我这般说,你便要这般信吗?我的血仇,我的不甘,我的痛苦,谁来为我讨回!” 父亲拥着母亲,沉默不语,望向她的目光却也是责怪。 林斐然告诉自己,这都是幻觉,她握紧手中剑,却觉得掌心十分黏稠,低头看去,手中却不是金澜剑,而是一把沾满母亲鲜血的匕首! 她手中猛然一颤,正要将其扔出,却仍在半缕清明中止住动作,牢牢握住这把滑腻的匕首。 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一股苦咸之意,她只是摇头,向后退去,喃喃道:“我会、我都会讨回!” 她刚要挥出手中匕首,脚下却突然踩空,蓦然间坠入一片苦咸之海。 她在一片幽蓝中挣扎,刚要向上浮去,便忽然有一人拽住她的右臂,她回头看去,正是秋瞳。 她神色漠冷,开口道:“我与他天定良缘,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们又岂会有如此多波折,林斐然,你真讨厌。” 林斐然抿唇不语,又有一人握上她的左臂,卫常在静静凝视着她,淡声道:“为何要去求那份婚约,你知道我应付了你多久么?” 另一只手按上她的左肩,青竹眼中也带着从未见过的冷意:“我为你善后多少事?你只会给我添麻烦。” 林斐然神思终于开始恍惚,咸苦的海水倒灌,她心中竟也生出一阵难以挥去的悲意。 眼前出现越来越多的人,碧磬、旋真、荀飞飞、平安、母亲、父亲—— “你为何要来妖界?若不是你,我们不会有这么多事。” “你来之前,这里向来平安。” “灾星!” “若是你从未出现……” 每一个人都将她按入深处,她只觉得自己的身躯越发沉重,手中匕首也快要无力握住。 下沉之时,一滴泪终于从眼中滑落。 不知多久,她的后背忽然撞上一人,他伸手抚向她的后颈,带着一阵熟悉的寒凉。 所有人都按着她,她无法转头,便也见不到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从周身拂过。 “林斐然。”如霰开口,“如果你从未在我眼前出现……”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却再也说不出下文。 如果她从未出现,他会如何? 幻境即心绪,这样的停顿,并非是林斐然心中没有答案,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心中太过笃定,所以幻影无法开口。 如果她从未出现,那么如霰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如果,世间没有如果,她已经出现,不需要任何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海中有日光扩散,却又在她凝望而去的瞬间汇成一束。 当初将寻芳斩于剑下时,她曾见到圆月化作初阳,是悬日之境,此刻她再度见到那一轮初升的明日! 耳边传来剑灵模糊的声音,初日光芒极为灿烂,照灭苦海,她再度睁眼,周遭已然不是青平王为她创出的幻境,而是一片潮湿的芦苇地上,升出一轮血日。 这是她的剑境,她的领域! “最后一式,唯有晴光好——” 随着剑灵声音落下,千百道林斐然的分影汇聚一处,剑骨簌然生长,她执剑而去,点中那一轮明日。 叮然一声,青平王面上傩面裂出一道细纹。 …… 一时寂静无声。 剑境维持不过几息,便再度虚幻起来,青平王身后的巨灵涨大,竟然生生将这方剑境撑裂! 旭日落去,眼前只余阴冷之风。 青平王抬起手,傩面再度变幻,由蓝转黄,他挥掌而出,一道硕大的掌印如同天盖一般倾下。 林斐然再想起剑境,却总觉得何处不对,鏖战至此时,她其实也快临近极限。 为免再有人出手相帮,青平王另一手结印,城中咒文光华更盛,周遭妖族人身子更为乏力,就连平安等人也晕眩坐下,只能堪堪撑住墙头。 林斐然撑起剑再度起身,心中捕捉到那一点细微的感觉,仿佛又要有一轮明日再出,却始终卡在半途。 巨掌已然落下,她提气纵身而去,一道剑光便猛然在眼前落下,荡出的剑气浩然猎猎,几乎在顷刻间便将那道巨掌震碎! 青平王目光微凝,侧目看去,只见一个落拓男子从倒伏的人群中走出,并无鹤立鸡群之意,反倒十分不羁。 林斐然喘息着看去,目光忽然怔忡。 他趔趄走来,手中握着一个酒壶,半瓶子晃荡,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 青平王此时覆着傩面,不可开口问话,他睨向后方,阔风王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冲上前去。 “正式斗法之时,哪个闲人敢上前相助!” 李长风已然走到林斐然身前,他并未拔剑,只是仰头喝酒,右手却十分利落地并指捻诀,随意甩出,十道几乎凝为实质的剑影便极快飞去,眨眼间便将阔风王连连击退! 阔风王心中大骇:“你是何人!” “我是谁?你问我我问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嘟囔大串。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狗屁不是。” “李长风!” 阔风王顿时将他认出,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转目看向林斐然。 “当初定下的规矩便是一人战一人,你若要请他相助,我们便不会再袖手旁观!” “谁说我要相助?” 李长风晃晃悠悠绕到林斐然身后:“只是刚才手滑,一不小心飞剑而出,更何况如今胜负未分,你们再打一场又如何?” 青平王哪里愿意给林斐然留出喘息的时间,他很快便将目光收回,面色变为全黑,周遭立即黑雾四起,一枚枚怨钉混入其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去! 林斐然生怕李长风出手相帮,便在闪身之时开口道:“前辈不必出手!” “谁说我要出手?” 李长风伸出一指,点上林斐然的檀中穴。 “我只是在斗法之时,教一教后辈如何开启剑境——” 他随手将酒壶甩开,双指在林斐然背上连点六处,随后旋身飞离,身形在浓雾中勾出一层浅淡光芒。 “看好了!” 他纵身跃到城墙之上,乱步舞剑:“手通、眼通、心通,则人剑相合,心有多广阔,剑境便有多庞大。要忘记你在斗法,忘记你的恐惧,天地之间,唯有你与此剑!” 浓雾之下,四周怨钉飞射,林斐然躲避之中于左臂中了一枚,阴寒之痛席卷着浓烈的恨意袭来,她几乎无法凝下心神。 但她还是学着出手,忘记阴寒,忘记疼痛,忘记青平王。 没有输赢,无论对错,她此刻只是用剑,仅此而已。 方才与她在苦海中相斗,便隐隐感觉到她境界松动,似有破境之意,此时焉能给她突破的机会! 一时间,怨钉密布而去 ,林斐然却并未躲闪,只是一味舞剑,即便身中数枚,她也仍旧未停。 不知何时起,身侧划过的雾气变为清风,林斐然身后扩开一片原野之地,与那不断侵袭的黑雾相互对抗。 一侧是怨气侵袭,一侧是清风消解。 林斐然身上的玄色衣袍透出墨红色,她却不觉,只一味向前而去。 蓦然间,剑境大开,几道极为强烈的劲风从原野上刮过,吹散迷雾,此为朔风之境! 李长风双目一亮,大呼一声好! 可林斐然仍旧未曾停下,她足下变幻,长剑刺出,亮如银面的剑刃照出她的眉眼,袭来的怨钉被她尽数击落,金戈相击擦出的火花落入原野,点燃其中一根枯草。 转身出剑之时,那点星火忽然蔓延而去,转瞬间将原野烧起,在这燎原之境中,不断奔驰的火焰随她的剑光一道袭向青平王! 他终于无法安坐,立即起身应对,剑境越来越大,竟将他与巨灵囊括其中,且隐隐有吞噬之意。 烈火环绕之中,原野尽头,一轮明日骤然升起,他与巨灵与之相比,却又如同草芥蝼蚁一般渺小。 第一眼时,烈日还在天际,但再一眨眼,便已然移至身前,似乎要将他碾成尘埃! 三方剑境连出,李长风早已是瞠目结舌,即便是青平王,也不免为此恍惚迷失。 林斐然提剑而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抹快哉风,驰骋在原野之间,霎时间,周身涌入无数灵气,灵脉再度充盈,灵骨得以滋养—— “她破境了!”阔风王忍不住惊呼。 尚在战中的二人未曾在意,早在她从苦海中脱出时,心境便已到,只是先前黑雾四起,她无法得到充足的灵气助力破境,如今剑境大开,灵气充沛,得到滋养后,便自然而然破境而入。 剑境之中,天火簌然落下,将青平王围困其中,林斐然的身形更是时隐时现,二人无声对过数十招,终于在某一刻,金澜剑从背后刺下,却又止于半途—— 巨灵挡住了这份突袭。 青平王回过头,傩面上尚有一道细小裂痕,他看着林斐然,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为何你的灵气还在倒灌?” 用此功法,绝不可多说一句,在他开口过后,傩面上的缝隙逐渐扩大,很快裂开,露出他原本的右眼。 “心境与灵气,缺一不可,你在当时没有及时纳入灵气,为何现在还可以?凭什么现在还可以!” 他盯着林斐然,在傩面彻底崩散之前,紧紧攥住她的剑,高举右掌,巨灵也随之扬起一手。 “苍天如此不公,如此不公!” 青平王的手与巨灵的手重合一处,俱都攥在林斐然的腕上,他忽然一笑:“需要灵气破境,本王便加倍倒灌于你!修士爆体,却不会立即死去,我也不算破坏规矩,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拦下本王!” 林斐然吸收灵气的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之间,青平王身后的巨灵便肉眼可见地缩小,而她的灵脉已然开始浮现,甚至略显狰狞地盘旋于手臂之上。 每每在众人以为她要到极限之时,最后却又都安然无事,几刻后,青平王便也看出不对。 “爆体而亡?若是青平王知晓我平日里要吃多少来补充灵力,或许便不会有此想法。” 林斐然抬眸看去,哑声道。 “多谢青平王,助我一日之内连破两境,一步入登高!” …… 极为精纯的灵力在林斐然身中游走,在即将逸散之前,被尽数顺着灵线送入那方小世界。 霎时间,腹中丹丸如遇烈火,顷刻间炼化大半。 如霰睁开眼,诧异地望向指尖灵线,但他不知外界境况如何,便也没有开口惊扰林斐然,只加速灵力运转炼化丹丸。 不久后,他唇中吐出一口浊气,望向四周游走的咒文,缓缓站起身,向它们伸出了手。 又是几息,小世界界门大开,如霰从中走出—— 作者有话说:[比心]下一章收尾后,本卷结束,终于写到这里,泪目 155-160 第156章 定风波(修) “亚父,灵气来了。”…… 妖族人向来以死斗破境, 见林斐然如此,其余人心中虽有惊讶,却不觉骇然。 直至她一连破入第二境时, 终于忍不住呼声,即便瘫倒在地, 也要挺身而起,目光顺着周遭灵气落到林斐然身上。 从未有人在破境时见过这般丰沛的灵气, 倒灌如旋流, 好似江涛怒卷,尽数汇于一人之身。 四周飞沙走石,垂条的瀑杨柳哗然, 林斐然的发饰应声而断, 乌木似的长发当即散下,荡在风中, 她与青平王的衣袍在席卷中猎猎作响,却仍旧保持着斗与防的姿态。 金澜剑横在二人之间, 青平王身后的巨灵已然只有一人大小, 傩面也崩散大半, 只余左眼处蒙着一片灰白的石质,苍疏脆弱。 《七神录》还有许多法门未曾施出,但为时已晚,灵力吸取榨干,不过一息之间。 任何一种功法都需要灵力支撑,谁也没有想到,林斐然会以这样霸道的方式破去《七神录》。 灵风暴动,随着最后一片傩面散去,身后的巨灵也终于缩为他眉宇间的一簇火焰, 倏而熄灭,再不复见。 随青平王而来的共有五位领主,在妖界亦算是雄踞一方,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他们今日来此,必然是抱有决胜之心。 如今局势逆转,细腰王立即望向行止宫处,面上浮出一种难掩的焦躁。 “青平王,你身后的大人物何在!若拖至如霰恢复,你我今后岂有苟活之命!” 咒文在手,城中妖族毫无反抗之力,再加上几人修为不低,又有高人坐阵后方,今日一行本该是十拿九稳,谁又能料到其中竟横生出如此枝节! 若不是青平王此先不敢下死手,恃才傲物,又岂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斐然看准机会,当即横剑而出,但剑刃即将触及他颈部时,忽然被一阵巨力震开,剑身嗡鸣不止,她当即旋身退回,凝神看去。 只见青平王身上飞出一颗布满裂纹的宝珠,宝珠嵌入半空,放出一声极为抓心的尖细幼狐悲鸣。 她诧异看向那处,目光警惕,但并不明白此举为何,不远处的秋瞳却双目圆睁,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林斐然与青平王对峙并不恒长,细腰王几人却只觉得度日如年。 时机难求,他们先前愿意按规矩办事,不过是因为师出有名,妖都迟早是囊中之物,如今局势逆转,若还不知变通,便只有等死! 傩面彻底溃散之时,随青平王而来的各位领主终于按捺不住,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掌中灵光大现,趁荀飞飞等人虚弱不堪之际,猛然向林斐然一人攻去! 林斐然还未动手,便有几道浩然剑气从半空落下,将细腰王等人呵退! 李长风歪歪扭扭坐在墙头,并指而起,数十道青光剑影从剑身飞出。 “既然你们要下场,那我也来!有热闹,必不能少我李长风!” 他从墙头飞身而下,向林斐然眨了眨眼,径直提剑而去,如同玩闹一般在几人间打转,游刃有余。 青平王默然看向林斐然,终于吐出一句真话:“以前我很喜欢你的父亲,他为人正直,心胸开阔,但到后来,我最讨厌这样的人。 你像他,却也不像他,他比你笨得多。” 场面如此混乱,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们二人间的比试结果,赢也是反,输也是反,今日必然要分出贤王与贼寇。 眼下任谁都能看出如霰确然出了事,否则不会外界沸反盈天,他却独自在宫中睡大觉。 只是谁也猜不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时间,原本围在四周充做看客的部族首领,渐渐行动起来,终归是到了站队的时候。 “诸位——” 青平王扫过青丝皆散的林斐然,尽管他也形容狼狈,却仍旧没有慌乱。 “诸位以为,今日这漫天的符文,都只是一个小小摆设吗?” 半空中浮动的身影忽然顿住,数百道目光一同射向此处,或复杂或不屑。 青平王抬手抚掌,后方侍从立即掀开鸾驾车帘,露出早早坐在其中的一人,他缓缓起身,众人打眼看去,只见一个身披兜帽大氅,面色苍白,喉间系着一段锦带的少年走下车驾。 林斐然见到他,瞳孔微缩,心中掠过一丝惊讶。 来人正是之前在朝圣谷见过的,那位言出法随的“天行者”。 他一出现,周遭将他认出的细腰王等人立即倒吸口气,目露狂热,对青平王之前说过的话更是全然相信。 “大人!快帮我们把这个老道士杀掉!” 李长风闻言侧目看去,目光狐疑,他喃喃道:“凡人吗?好弱的灵脉。” 他虽然有修道的资质,但灵脉实在太弱,几乎与凡人无异,一个凡人怎么敢闯入这样的乱圈? 少年并不理会他们的叫嚣,只从车上步下,看了林斐然一眼,显然没认出她就是朝圣谷中阻止他们争夺灵脉的修士,但看向她的目光也并不陌生。 林斐然这个名号,早就在密教传开,算不得什么生人。 他既未走向青平王,也未靠近林斐然,只是孤身立在最旁,并不与谁混在一起,淡然看向空中咒文。 在场之人中有将他认出的,但更多的,只认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狐裘披风,披风后方绣着卷云,显然是密教的图腾。 他抬起手,明明没有灵力波动,半空中游走的符文却像是被召回一般,尽数向他汇集而去。 【敕令,定】 他开了口,声音尤为沙哑,语调更像呢喃,却奇异般地让在场众人都听到这句话。 刹那间,原本汇如一条绸带的符文立即散开,一席之间便遍布整个妖都,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几声呻|吟传来,李长风立即转身看去,先前原本只是虚弱状的妖族人缓缓起身,但却都面如金纸,原本御器悬浮于半空中的修士更是忽然跌落,龇牙咧嘴起身之时,眼神尤为慌乱。 一人按捺不住,怒喝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为何一时间无法汇聚灵力!” 少年并不回话,只是漠然看向天际,似在发呆。 “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青平王朗声开口,“只是暂时定住各位的灵脉罢了。”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飞入半空中的那粒宝珠忽然炸开,霎时间天风满目,一道紫色身影从西部层云中破出,正以一瞬千里的速度向此袭来。 众人对那少年的恐惧压下,俱都被这道紫色身影骇住。 “狐族名祖!”有人惊声道。 妖界现存有五位归真境圣者,修到这个境界,几乎很少有人会管世间闲事,但总有例外。 五位圣者中,有三人都坐镇族内,虽然不常出山,但对其他部族也是一种难言的震慑。 狐族名祖便在此行列。 几乎只是眨眼间,感受到风吹过,名祖便已从天边移至眼前。 紫衣款款,眉目庄严,那种骇人的气度足以让人忘记她姝丽的容颜。 她悬浮于半空中,赤足踏着一柄金丝玉如意,并不在意众人与天上遍布的符文,只淡淡看向青平王,将他扫过一圈后,轻声道。 “我还以为以你今日的布置,不会有我出场的时候,怎么还会差点死在这儿?” 她这才看向众人,目光在林斐然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道:“如霰不在,只有他的从属,是何人胆敢伤我子辈性命,速速招来!” 话语倨傲至此,却无一人敢嗤之以鼻,除去先前有胆量与之相斗的如霰外,归真境圣者几乎是妖界不可置疑、不可磨灭的存在。 众人喧哗不再,一片寂静中,林斐然将金澜剑上尘土甩去,缓缓抬眸,已然不再像初初对战青平王那样颤抖。 可以恐惧,却不能怯懦,有剑在手,何以不能一往无前。 她向前半步,缓声道:“是我。” 名祖看向她,细细打量许久,才吐出一声嗤笑:“就凭你?” 指尖灵线已断,但林斐然一时间不能确定丹丸是否炼化成功,只好与名祖嘴上兜兜圈。 “蝼蚁可决千里之堤,残虫可吞万斤之象,我打青平王,又有何不可?至少现在名祖来此为他撑腰,意味着我这战打得还算漂亮,不是么?” 名祖目色寒下,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她身形一动,足下玉如意便飞至手中,几乎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一道威势赫赫的冰棱便向她射去! 从神游境往上,便算是一个境界一个天地,绝非她能硬接! 林斐然立即纵身逃离,手中金澜伞大开,李长风见状也凝眉而视,当即将手中长剑飞去,即便如此,也只为林斐然争出几息时间。 那是归真境圣者的一击,纵然不是全力一击,也绝非林斐然能躲过。 冰锥已近至眼前,剑灵忽然出现,欲与她一同抗击,恰在此时,一只手蓦然从后方探出,掌中现出一个方圆法阵,在林斐然眼中亮起。 冰锥被隔绝在阵法之外,如同撞上坚硬之物一般,一击溃散! 如霰眸光扫过众人,却并未停下,他的手从后方搭在林斐然肩头,双手结印,一道大如日轮的法阵在二人身前浮起,几乎是倾刻间,无数冰锥从法阵中生出! 他却在此时收回右手,十分娴熟地握住她的手腕,带她控住法阵:“已然踏入登高境,算一算,离神游也不远了,不如提前感受一下。” 不待开口,他便径直点了几处穴位,林斐然掌中灵力涌出,法阵顿时转动起来,冰锥一枚枚向青平王几人射去, 青平王瞳孔一缩,立即上前护住那个少年,其余几人被追得叫苦不迭,如霰看得开怀不已。 林斐然回首看去,见他如今面色上好,看不出半点虚弱,想来炼化丹丸已然成功。 他一出现,周围更加寂静,原本想要站队的人也回到原地,再度沉默。 看得高兴了,如霰这才启唇,声如珠玉,却比名祖还要傲上三分:“名祖方才何意?我这属下向来正直,嘴巴又甜,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冰锥取她性命?” 他站到林斐然身旁,淡笑着看向半空中那道紫色身影。分明已经报过仇,却还要明知故问,倒打一耙。 见他出现,名祖的威势立即收敛三分,她眸光一闪,忽然笑道:“妖尊手下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还敢以话语愚弄我,想来该受些罚,所以出手。” 如霰抬手搭上林斐然的后颈,语气不轻不重,也不知是何意味。 “她说话向来口气小,我倒是时常希望她说话能再狠些,刚才说的那几句,我还觉得不够。 更何况,她犯了错,自然有我来管教,好像还轮不到别人。” 他忽然看向林斐然,眼中带笑:“我看得出来,有的时候,你还是挺喜欢我管教你的,对么?” 这话十分不合时宜,林斐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心中觉得有些荒诞,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如霰是个独尊之人,向来不顾及氛围,即便眼下时局紧张,他也全然不在乎,反倒更有心思打趣林斐然。 但林斐然知晓,这并非纯粹的打趣。 如霰不喜欢与人兜圈子,平日里都是有话直言,但唯独喜欢对她藏三分露三分,说了什么,都喜欢让她去猜。 猜多了,她偶尔也能咂摸出不同。 比如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到“管教”之事。 可她做了什么,需要被他管教? 心中全无主意。 见她抿唇沉思,如霰轻笑一声,随即抹去她唇角的血色,又拿出几个药瓶:“破境了,可喜可贺,想一想要什么,晚点随我去宝库取。” 他转眼看向青平王等人,笑意仍在,风轻云淡地说出一个骇人之事:“名祖如今已然不是归真境,却还以圣者自居,敢到妖都叫阵,怎么,过往全都忘了?” 名祖见他轻而易举将此事说出,瞳孔一缩,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如霰竖指在唇前,作噤声状:“不会忘了吧?你们三人当初相约与我斗法,大败而归,我们定过誓约,你如今想说的话,一句也出不了口,不要白费力气。” 名祖眸光微动,胸中早已升起滔天怒火,她立即看向青平王:“你不是说将他困在咒文中,绝无逃脱之法吗?” 青平王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他眉头紧蹙,显然比名祖还要意外,他在密教待过许久,岂会不知这咒文的厉害,正是疑惑之时,名祖又道。 “逃便逃了,如今这漫天咒言,可能对他有所压制?” 青平王听懂她的话外之意,回道:“他有法子逃出咒文,如今这样的禁制是否有效,我也拿不准。” 名祖却早已面寒,只直勾勾盯去,心中盘算。 如霰这么久才出关,必定吃了些苦头,没有他面上表现的这么轻易,如今是在强撑也说不定,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用那一招。 难道还他敢暴露自己身份不成? 自己纵然境界跌落,却也在神游境,二人旗鼓相当,一雪前耻并非无稽之谈。 名祖心中谋算,却又迟迟不敢动手,心中仍旧遮盖着一层恐惧的阴翳。 若是她能够捅破如霰的身份,局势定然不同于此,只可惜当年败落,若还能将他逼至绝境,说不定…… “在想什么?”身后一人轻声开口。 名祖大骇,立即回身看去,只见如霰悬于半空,手中提着一杆碧色长枪,与她四目相对后,眉梢微扬,长臂微收,那柄长枪便横扫而来,如惊鸿掠羽,飘然在侧,却又如千斤般坠下。 名祖足下玉如意立即飞射而去,试图挡下这一击,但如霰旋身一侧,手中长枪竟顺势奇袭而来,身法之吊诡,几步便将她围困击下,毫无回击之力。 众人早已怔愣在场。 做了这么久的吉祥物,以至于有些人竟然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将统治已久的妖王钉死在地,如何割下他的头颅,立于城墙之上,如何睥睨而视。 “王又如何?此后,妖界唯有我一人为尊。” 砰然一声,两人身侧流光大现,又斗法数次,名祖终究不敌,竟被他从空中打落在地。 “林斐然。”如霰立于半空,略略歪头看向烟土中的身影,“还能不能站起来?” 名祖抬手唤回玉如意,神色怨憎,她回首看去,溅起的漠漠尘土中,一道身影具现。 乌发披散,衣衫上满是划痕,唇齿间似有血色,望来的目光却坚定而明亮。 她擦去颊上尘土,只道:“能。” 她的剑不会再颤。 如霰眸色微深,餍足的目光描摹过她每一处,眉眼间无不透着满意。 “想不想自己动手?如今这般对战假圣者的机会,可不多得。” 林斐然提起剑,双眼微闭,回味着先前用的《定风波》剑法,心中已是微澜起。 她双唇轻启,吐出一口寒息:“想。” 言罢,她不再犹豫,径直提剑而上。 面对名祖的赫赫灵压,林斐然身形的确凝滞片刻,手也颤抖起来,但不过一刻,便被她全部压下。 春桃起,江水荡滔滔。落英尽,孤鸟空悲嚎。韶年散,风独影单只,唯有晴光好—— 一招一式,一思一念,尽在剑中,尽在心上。 林斐然身形如电,长剑划过之时,剑灵也从中而出,于漠漠烟尘中与她共舞,一时间,她身后剑境大开,旷野之风吹来,拂动她飘扬的衣袍。 她忽而道:“前辈,‘唯有晴光好’当真是最后一式吗?我总觉得这剑还未完。” 剑灵道:“的确,先主人只谱了这四式,余下的便再无思路,或许,你可以试着填补。” “竖子也敢与我论长短!” 名祖勃然大怒,手中玉如意金光灿灿,一时间,金雷密如雨下,林斐然立即撤身躲闪,因与旋真学了雷法,她如今的速度也不遑多让,再加上剑境助势,总要比落雷快上半分。 如今她已是登高境,与境界跌落的名祖尚有一战之力。 青平王目色微动,细腰王等人亦不再观望,正捂着伤处,欲咬牙上前,忽然间,几道灵光落下,生生将几人阻隔在外。 众人仰头望去,只看到如霰似笑非笑的眼。 但也只是一瞬,他的视线很快又被吸引过去,目之所及,唯有那个不停躲避,不停被击退,又不停重来的身影。 不论那人如何被击败,他都没有插手,只在名祖将落杀招时阻拦一二,却也很快抽身,将战场留给林斐然一人。 与名祖这样的人斗法,于她而言,每一招都是极为精妙的指点,林斐然十分珍惜,却也不会故意拖延,待到名祖气急败坏分神之时,再度刺出最后一剑—— 旷野上的灼灼烈日坠下,眼中除却一片耀目的白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名祖旋身而过,手中紫电乍起,竟将这剑境撼动半分,眼前终于现出些模糊影子。 她双目怒睁看去,倾尽全力抬手与那身影相对,砰然一声,整个妖都城墙都晃了半分,一时间尘土四散,遮天蔽日。 这样磅礴的灵力,初入登高镜的修士绝不可能接下。 但名祖仍旧迟钝地感到一点凉意穿胸而过。 尘烟之下,她低头看去,一点碧青枪头直穿而过,又如游龙般抽离。 名祖看向身前之人,猝然半跪:“你杀我,莫不是怕我不顾生死也要将你的秘密说出?” 如霰眉梢微扬,却道:“你以为我在意?我动手,不过是因为你们做了令人不喜的事。” 名祖大笑,悄然取出一块玉牌,仍旧和他周旋:“你会在乎妖都?便是将我的头割下来当球踢,我也不信。” “当然不是妖都。” 叮然一声,名祖手中的玉牌应声而碎,如霰收回手,毫不掩饰地向另外那处看去。 “喜欢我管教的人被你们伤了,岂能坐视不理?不必觉得不公,其余动手之人,我会带她一个一个伤回去。” 名祖大怒:“若不是你,她岂有伤我的机会!” 如霰上前:“哪来那么多若不是和如果,已经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没有如果。” 众人看去,名祖已被洞穿在地,神色苍白,而如霰只站在她身前,拭去枪上艳色,望向将将起身的林斐然,轻声道。 “她会超过我。 不论你还是我,都不会是她的终点。” “名祖!” 青平王向来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一点忧色,他立即转身向那观战许久的少年人走去,拱手道。 “大人,还请出手相助!” 那少年人的目光却定定落在如霰身上,目露疑惑,心中闪过诸多猜测。 【定】 他轻声开口,如霰却仍旧看他,眼中有着毫不遮掩的嘲弄。 “咒文对他无效,我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关于他与咒文之事,我会回去询问圣女。” 他看向青平王,话语直白。 “你与我们互惠合作,你要妖尊之位,我们要其中的东西。但此时我确然控制不了他,若你带的人也降服不过,只能放弃妖尊之位。 或者,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要挟。” 青平王看向名祖,那块玉牌碎裂,她便也如同一道流光划归离去,但他心中知道,名祖已然活不下来。 他猝然一笑,双目赤红,忽然觉得自己的筹谋都成了笑话。 但还有机会,只要有功绩在身,得密教认可,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他心中并不懊悔,只是十分不甘,他看向那个少年,收敛所有心绪,竟然道:“一切自然以教中之事为大。” 他走上前去,对如霰道:“虽然不知尊主是如何免去咒文影响,但我想来,你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所有人。” 如霰但笑不语,青平王也忽觉不对,心中一哂,眼前这人何时管过他人生死? 但不重要,这番话就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其余部族领主果真面露愠色,撑着虚弱的身子向前,厉声问道:“看来今日将我们引到妖都,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布下这般天罗地网,到底想要什么?!” 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走上前,咳嗽几声后才道:“想要的不多,以在场所有妖族人的性命为筹码,向妖尊换取两样东西。 其一是你的妖尊之位。 其二,我们要入行止宫中,寻找一口枯井。” 林斐然蹙眉:“什么样的枯井,找来又要做什么?” 少年人这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恕不奉告。你们可以答应,或者不答应。” “不答应。” 话音刚落,如霰便十分果断地拒绝,甚至不留他人置喙余地。 “向来只有我威胁人,还从未有人能威胁我的。你若是能够做到,便尽管将他们杀了。” 少年人上下打量他,向前走了三步:“你对天行者很了解,我的确杀不了这么多人,但定住他们的灵脉,让他们终身无法修行,还算能做到。” 青平王的目光扫过众人,忽然又退宽一步:“让尊主为众人舍弃一界之尊的位子,的确强人所难,我可以退出,只希望妖尊能答应第二个请求。 一口废弃枯井,换众人修为,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行止宫原本就是各部族修筑而成,已有几百年之久,其中一口枯井,难道也算尊主所有?” 如霰眉梢微扬,还未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便传来咚咚声响,林斐然转头看去,便见一人不停叩首,伏地请求。 “尊主,那只是一口井,求您顾及我们!妖族之人若是不可修行,与砧上鱼肉何异?不是人人都能住到妖都,得您庇护!” 听闻有人要夺取妖尊之位,各部族今日前来的都是族长与长老,本想顺势站队倒戈,谁曾想竟是一环套一环,成了瓮中之鳖。 妖界人人都是修士,强弱之别甚至比人界还要分明,再加上子嗣稀少,失了灵力,没有自保之力,以后被人奴役或是举族歼灭,不过他人一念之间。 稍微弱小的部族想通其中关窍,便也纷纷向前叩首,原本拥挤的街前,再次伏倒一片。 “求尊主垂怜。” “我们不想沦为凡人!” “各部族间本就时常有争夺之举,今日若是不管,以后必有大祸!” 一众喧闹之中,如霰没有开口,指尖绕着林斐然散下的长发,眼中情绪未明,但他显然未被这般情切打动。 林斐然却看不下去,她抿唇思索片刻,上前道:“诸位,谁也不知那口枯井到底是什么,若是被密教之人寻到,或许会酿成更大的苦果。 妖都不小,如果各位担忧,尽可来此居住。” 有人立即开口:“你难道要我们一辈子待在妖都?!” 林斐然一时哑口无言。 谁又想一辈子待在妖都,过上惴惴不安的日子,天生灵脉的修士,又岂能忍受沦为凡人的生活? 在过往生涯中,她向来独来独往,面对最为棘手的敌人,总有战、逃或是死三个抉择,即便是面临剔去剑骨之事,她也毅然选择保全己身,奔逃在外。 世上诸多事并非单纯的选择可以解决,能力越大,遇见的反而更多是进退维谷、迷茫无路。 她知道,但这是她第一次遇见。 若只她一人,此事当然有解,但牵扯众广之时,林斐然一时间也寻不出两全之法。 她转头看向那个少年人,目光复杂,那人却淡淡道。 “你不必看我,你或许不知道,咒文无法可解,除非……” 他将话语略过:“不论什么办法,至少都需要我活着。你若是想以谁的性命要挟,哈,此地并无我在乎之人。”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越发绝望,嘈杂的议论声嗡鸣在耳畔,甚至传来隐隐的啜泣与哭诉。 如霰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 他哪里是能忍的性子,铺天盖地的灵压袭去,顷刻止住了所有嚎叫。 他看了林斐然一眼,掌心打开,一个方形签筒便浮现而出,其中聚着几十支玉签,他随意扬手,玉签便飞掷而去,准确无误地落入每个族长手中。 “不过一口井而已,本尊也并非好管闲事之人,难道还要为你们守井不成?既然诸位都觉得这口井是你们的,那便投签做决定,在玉签上刻好名字,愿意的点红,不愿的点绿,免得日后反悔,又来扰人。” 选择的权利落下,众人反倒踌躇起来。 林斐然看着他们,心中蓦然又有困惑,她低头看向掌中,那里也有一枚玉签。 一人,众人…… 铛然一声,就在她沉思之际,第一枚玉签回到签筒,渐渐的,第二枚第三枚…… 林斐然一一数过,同意的多,不愿的少。 如霰也不意外,只是玉签尽数展过后,将签筒封存:“见到了?既然诸位都觉得应该以井交换,那便如此。” 终于尘埃落定,少年人带着一方罗盘独自走入行止宫中,各个部族族长俱都跟在身后,一边感慨行止宫之豪奢,一边心中惴惴。 林斐然与如霰同样随行,约莫寻了一个时辰,那个少年人终于在角落一处枯井前停下。 那是一方十分破败的枯井,井口只有一臂长,从上往下看去十分逼仄狭小。 少年人将罗盘收回,从身侧的介子带中取出一枚宝珠,随后将其扔入井中。 不多时,枯败的井底似乎有水流暗涌,传出波涛声,众人心中讶异,俱都探头看去。 井底暗流汹涌,浮动的却并非清水,而是极为精纯的灵气团,忽然间,一道贯天的灵气喷涌而出,直击上方苍穹,如同天震一般,四周层云被打散,化成一粒一粒的水。 这样的灵气足足喷涌了一刻钟也未曾停歇。 穹苍之上,忽而出现一整片精密复杂的法阵纹路,瞬息之间便爬满整个天幕。 林斐然觉得十分眼熟,忍不住问道:“这个很像无尽海的入界阵纹。” 如霰目光明灭,不知在想什么,他道:“不是像,它就是。还记得你刚入妖界时,从哪里来的吗?” 林斐然顿时恍然:“我从无尽海遁入,入了妖界后,却是从天空往下浮行……人界的海面,难道是妖界的天幕?” 如霰颔首:“是也不是,无尽海的确在天幕之上,但天漏了可不会有海水倒灌。” 林斐然立即看向那少年人,这口井喷发的方式,很像她在际海见到的涌灵井,她不由得想:“他们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破坏界门?” 不需要谁回答,天幕中那连接成片的阵纹已然碎裂,化成块块簌石落下,这足以给她答案。 井口涌出的灵气不再滞留妖界,而是连带着其余灵气一道,疯狂涌入人界。 妖族众人望着落下的簌石,一时竟无人开口。 …… 洛阳城中,正值秋季好花期,院中牡丹姹紫嫣红,团团锦簇,一同拱卫在两人身侧。 左方那人气度华贵,穿着一身淡紫长袍,右侧那人执着一柄拂尘,扎着道髻,身上淡蓝衣袍几乎洗到发白,唯有后背的腾云纹尚有几分光彩。 二人正喝茶赏花,忽见东方天际涌现一道泓光,七彩轮转,几乎要铺满整个天幕。 左方那人眼中华彩夺目,他看向身侧之人,笑道。 “亚父,灵气来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要做妖尊没有青平王想的这么复杂,很简单啦,首先告诉如霰自己有这个想法,然后躲过其他人,咬牙接住他打来的巴掌,只要没死就继续,然后每天在他耳边念叨“我要做妖尊我要做妖尊我要做妖尊”,把他说烦了,就能美美做上妖尊了(x)[比心] 第157章 私心在此 管教你 妖都城门前, 满地狼藉,瀑杨柳叶散落四周,如同溅了一地的细碎镜片, 在这疏朗的日色中映出点点光斑。 随行而来的各族长、长老,俱都去往行止宫, 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少年人聚在城外,他们仍旧虚弱, 却忍不住讨论今日之事, 比起担忧,大多数人更为兴奋。 只今日,便见到了多少往日不可见的大人物, 听得多少难言的密辛, 是以人人都沉浸在这份惊叹中,全然忘了城中那道孤直的青影。 青平王立在其间, 漠然看向天际,不知在思索什么, 足下散落的青影中, 忽然撞入一抹淡粉。 他目光一动, 回首看去,撞入一双微红的双目。 “父王。”秋瞳声音颤抖,只是叫这一声,眼中便已泛起水光。 青平王眼中并无触动,只是淡淡一笑:“这一声倒是叫得心甘情愿,怎么,见到《七神录》的功法,便不怀疑我的身份了?” 秋瞳垂目摇头:“不怀疑了,但我更加困惑……” 她紧握太阿剑,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拔剑而出,双目微红,吸着鼻子,手中剑却毫不犹豫袭去。 青平王也有些意外,便立即旋身躲过。 他与林斐然一战消耗太多,再加上后来如霰出手,他不得不接招,故而眼下本就虚弱,只好且战且退。 “你要做什么?像你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弑父?”青平王眼神寒下,话语也十分不客气。 若是平常,秋瞳以术法反击,自然十分勉强,但她如今以剑相搏,还是天下名传的太阿剑,倒也还有一战之力。 她抿唇不言,双眼只紧紧盯着清平王胸前的某一处,不论剑被挡开多少次,不论受到怎样的反击,她只咬着牙,下一招仍旧向那处刺去。 足下四散的瀑杨柳叶被混乱撞开,碰出连串脆响,声声急促,混着她舞出的剑风,竟然也像模像样,步步紧逼! 秋瞳舞着剑,心弦紧绷,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无论剑招如何变化,终究只是劈、刺、挑、横,其中又以刺最为灵巧,无需太多臂力,在你熟手之前,可以多练习。” 这是林斐然的原话。 “我练过许多次,许多次……” 这么久以来,她翻来覆去练的就是这一式。 没有半分技巧,更不算漂亮花哨,眼中只有将要被击中的一点,而那一点,就在他的前胸! 太阿剑发出一声清鸣,紫光划过,锋锐的剑尖终于刺入她盯着的那一处! 青平王瞳孔一缩,手掌死死抓住剑身,却很快无力垂下,他望着秋瞳,颀长的身影终于在她眼前倒下。 大姐姐先前传信来时曾告诉过她,《七神录》有一处十分致命的弱点,功法散去之时,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收归于神藏穴。 到那时,人会十分虚弱,只需要破入其中,顷刻间所有灵力便会冲击灵脉,反噬其主。 这本来算不上弱点。 《七神录》并非是普通功法,他轻易不会用出,可谁知道林斐然竟能将这招逼出,从那时起,秋瞳就格外关注战局,只为等待能够出手的时机。 如今人潮退却,恰是此时。 青平王看向她,喉间发出几声喘息:“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秋瞳仍旧没有回答,她看着向来威严的父亲倒下,蓦然呼出一口气。 或许是感慨,或许是惆怅。 “父王,同我回狐族去罢,我不知你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但你到底是伤了母亲他们,如何惩处,应该由他们决定。” …… 见他神色平静,秋瞳终于忍耐不住,眼中那滴泪落下,面上也浮现出压抑许久的怒容。 “父王,为何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痛心,人非木石,面对妻离子散的境地,为何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你以前若是在伪装,为何不一直装下去?!” 青平王静静看着她,开口道:“我只是习惯了。” 这话不知所云,他也不想解释,只道。 “你的运道向来不错,若不是今日连环种种,你不会得手,不过,剑练得不错。 你现在与我回去,那他呢?” 他指向躺在街边的卫常在。 “回去之后,定然有许多事要忙,关我、审我、勒令我退位……以他目前的状态,不可能一同带回。” 秋瞳起身踱步,过了许久才将情绪压下,她擦了擦眼,从芥子袋中抽出一条灵索,顺手将自己的亲爹捆了个结实,又将太阿剑缚于他后背,以便出鞘之时,剑刃能够落到他侧颈。 “不关你事!” 动手之时,行止宫中忽然喷涌出一股磅礴灵气,直冲云霄,无数裂纹于天幕之中漫开,骇人又绚烂。 秋瞳立即抬头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擦了擦眼,喃喃道:“界门破碎,灵气纷涌……” 前世有这样的事吗? 绝然没有! 秋瞳望着天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无力,许多事早已超脱掌控,再震惊又能如何? 她知晓前世种种,但又有什么用?即便知道,也无力更改。 她回首看向卫常在,眼神却是放空,过了许久,她终于走上前,将昏迷已久的人扶了起来。 …… 无尽海界门碎裂,但并未彻底崩碎,两界百姓来往仍旧不便,只是不少灵气向人界灌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象。 这方枯井或许与际海相连,所以原本从那方涌动的灵气会移到此处,顺势破开界门,导致灵气泄出。 林斐然几乎可以笃定,原书中并没有这样的剧情。 界门破碎后,那个少年人便径直走出宫门,不知以何种法子解了众人的咒言,旋即拂袖离去。 林斐然只知他是密教中人,却一时无法猜出他们的用意。 她甚至在心中思索,这样倒灌的灵气与灵脉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可终究无果,只能暂时将这份疑问埋藏心中。 人潮退去,林斐然与如霰赶至城门处,将荀飞飞几人扶起,为他们查看伤情。 恰在这时,一道身影御剑而来,林斐然抬眼看去,来人正是秋瞳,在她身后的剑身上还躺着一个人,或许是第一次这样御剑,她整个人晃晃悠悠,几乎就要跌落。 林斐然不明所以,只抬手扶住她,上下打量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秋瞳面色微红,支吾片刻后才开:“我母亲几人被困族中,我今日必须赶回去,但卫常在昏迷至此,我无法将他带回,城中又没有我认识的医者……” 她抿唇,心中也知这番举动有异,但她眼下的确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来求助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卫常在,眼神静默许久。 他本就是为了救她而伤,虽然并非她出口相求,但也算救命之恩,她不可能置之不理。 但他是卫常在…… 林斐然看着他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 他正站在荀飞飞身旁,指间系着几根金丝,为他诊脉施针,眼光并不曾向这边移来,可他仍然很快接收到林斐然的目光。 他侧身面对着她,双目直视,薄唇轻启,给出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那便将他救下,行止宫不缺他一间房。” 林斐然神色微怔,心中那点复杂的情绪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她知道如霰并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她心中竟然率先冒出这个疑问。 能得到如霰的应允,便意味着事成了大半,秋瞳感激一笑,将卫常在扶下,又向几人行了道礼,这才回到城下,提起一人远远离去。 荀飞飞几人先前比试时受了不少伤,其中以平安为最,几人得了如霰施针给药后,便也不在此处耽搁,纷纷回到住所打坐行灵。 一时间,城上竟然只剩他们三人。 林斐然是心中十分荒谬,她下意识开口问道:“尊主,你为何愿意将他救下?” 如霰轻笑一声,看向她的目光却意味深长:“他的确是为了救你而受伤,论情论理,都有救他的理由。难道你不愿意救?” 林斐然一时语塞,她思索道:“我原本是想救,但我想不通……” 如霰走到她身前,目光垂下,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那就对了,你从来都是觉得要救,所以会救,很少在乎他人的看法。今日却连连问我,难道我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林斐然心中仍旧蒙着一团迷雾,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埋头走到卫常在身边,试探性伸出手,又很快回头看他一眼。 如霰只是抱臂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阻拦,也不说话,叫人看不透它背后的意味,但林斐然心中依旧有些发毛。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卫常在时,如霰忽然开口,语速比以往快上许多。 “你先前比试许久,消耗也不小,未必能扶住他,让夯货来。” 他抬起手,腕上碧玉环化作一只碧眼狐狸跃下,它“汪”了一声,又欢快地围着林斐然转了好几圈,这才将身形化大,叼起卫常在,驮到身上,满目纯稚地找如霰讨赏。 它没有得到金锭,只得到如霰冷然一眼。 以如霰的性子,若他当真不想将卫常在救下,即便磨破嘴皮,他也不会同意。 他愿意,自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只可惜,若他不挑明,林斐然这辈子也未必猜得到。 他扬唇一笑,对林斐然微抬下颌:“夯货会带他到应该去的地方,现在,你同我向东去。” 林斐然还在翻来覆去想先前那个问题,此时便顺口问道:“去做什么?” 如霰双目微睐,低声道:“你忘了?我方才说过,你犯了错,要由我来管教,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你与我一同过去,自然是要管教你。”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从存稿箱里复制的时候竟然重复复制几段,这两句的字数不影响本章的晋江币点数,现在已经删了orz ps:本卷开始推多条线路,要好好推敲,所以字数会少一点,再次orz 第158章 心绪 “……当然可以。” 林斐然十分疑惑, 但如霰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扬了扬下颌,开口道。 “看我做什么, 还不跟上?” 林斐然刚要过去,便听到城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剑鸣, 她蓦然想起什么,飞快道:“尊主, 你先等我片刻!” 如霰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便点了点头,见她翻身而下后,便倚至墙沿, 默然注视。 林斐然落到城门之下, 穿过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到一抹轻飘的身影旁。 她看向这人, 抱拳作揖:“今日之事多谢前辈,不论是指点我开剑境, 又或是出手相助, 此份恩情, 晚辈必定铭记在心。” “这算什么恩情,一人之剑,也只帮得上一人,做不了太多。” 李长风右手拄剑,仰头饮酒,面上飞着两片酡红,眯眼看她。 “我看你有几分眼熟,是不是曾经见过?” 林斐然目光微动。 她从小就听说李长风的事迹,心中十分向往, 只是之前飞花会时,他似乎心志落拓,见人枉死身前而不阻拦,她不免有些怅然。 但今日再见,发生种种事,心绪又如何能不复杂? 她道:“的确见过,当年前辈刚刚下山时,曾御剑至洛阳城……” “那个随我在剑上游行的小姑娘是你?”李长风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神色错愕,但又很快带过。 “我还以为天下持有剑骨的人都被我遇上了,原来是同一个。” “我早早就想练剑,那时又与前辈乘剑遨游,心中更是向往……”林斐然忽然顿住。 李长风听到她的这番话,面上神情未有半点变化,目光却变得安静怆然。 “小姑娘,与你遨游之人已经不在,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一个酒虫,一个不会用浩然剑的酒虫。” 林斐然怔忡片刻,那一句深藏许久的疑问就要出口,却又立即被他堵回。 “所以,不必在乎一只虫子的恩情,我只有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救不回的一剑,你赠我一壶妖都特产的‘玉液仙’便好。” 玉液仙是参族专门酿造供奉给如霰的美酒,可以修养身体,补足灵气,林斐然曾经见过,远隔十里都能闻到那点甘甜香靡的芬芳。 不过如霰不爱酒,只偶尔啜饮一杯,剩下的都封到宝库中,用来做熏香。 林斐然听到他的话,便将疑问再次藏回,她刚回身看向城墙之上,便见一道黑影飞来,恰恰落到手中。 正是一个封有金泥的玉瓷坛。 她仰头看去,如霰倚着墙沿看向此处,只是背对天光,神情不大清晰。 她在心中道了一声谢,这才回身看向李长风,将手中瓷坛递出。 “前辈,酒可以赠你,但这份恩情不会一并勾除。” 李长风看向她,眼中阴霾一扫而光,忍不住道:“没想到,堂堂妖尊也爱偷听我等小人物的谈话,这倒是稀奇。 美酒我便笑纳,今日之事全忘了罢。” 他揭开泥封,令人浮醉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笑着豪饮一口,转身离去。 “千杯尽在手,魂断长生路……” 落拓的身形摇摇晃晃离去,林斐然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只是走出不到十步,李长风身形忽然一歪,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街中,不过手中美酒分毫未伤。 林斐然:“……” 几乎是在他倒下的瞬间,张思我不知从何处蹿出,臂间夹着一只狸花猫,弯腰垂首,如同毛贼一般四下探看,随后立即提起李长风的后领,隐晦地朝她眨眨眼,又飞一般溜走。 林斐然的手抬起又收回。 她实在看不懂张思我这些诡异的行为,但心知他不会做什么坏事,便也随他去了。 再度回到城墙之上,林斐然继续方才的话题:“尊主,你要带我去哪管教?” 如霰扬眉:“你看起来很期待?” 林斐然其实并不知道管教是什么,只迟疑点头,又很快摇头。 “我只是想知道我错在哪里,是不是真的错,就像看书一般,若是总寻不到答案,自然会一直记挂在心。” “那你就一直记挂着。”如霰没好笑地移开视线,弯起眼眸,望向行止宫某处,“去你的房中。” 林斐然身上的衣袍破破烂烂,是该另换一件,她没有异议,也并不觉得所谓的管教有多骇人。 只是在走过夯货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看向它背上那人。 “在看什么?”如霰冷不丁开口。 林斐然回答道:“我看他有没有彻底晕死过去——醒醒,卫常在,发新剑谱了。” 言罢,她抬手拍了拍卫常在的头,状似沉睡的人忽而半睁双眸,摊下的手也随之扬起,勾指成爪,毫不犹疑向她侧颈袭来,袖中小剑也随之飞出。 林斐然十分熟稔地侧头闪过,两人单手过了七八招后,小剑才被她擒入手中,他终于认出眼前之人,于是双唇翕合默念什么,这才彻底闭目睡去。 林斐然挟着这把小剑,很快收入囊中,随后对如霰解释道。 “他受伤之时,状似一动不动,其实大多时候都还保留一丝清明,扶一扶还好,但只要有人试图动手,他便会这般回击,断天光也会立即飞出护主。 我先将他拍醒卸剑,到时参童子们给他施针上药时才不会被误伤。” “不愧是青梅竹马啊。”如霰轻轻应了一声,意味深长,随后走到林斐然身旁,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他这般攥着你,又是为何?” 林斐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上并没有太多惊讶:“其实我也一直不太明白,可能是怕我在他晕死之后,弃他而去,安抚一下就好。” 如今面对卫常在,林斐然到底没了当初的心境,只草草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力道并不均匀,卫常在震了两震后,微蹙的眉展开,攥着她的手也卸了力。 “可以了。” 林斐然站起身,又揉了揉夯货的头,取出一锭金喂去:“如果他醒了,一定要离他远点,否则他会出剑。” 夯货点头,随即欢快叫唤一声,嚼着金锭,驮着卫常在上下颠簸而去。 终于把人送走,林斐然心中大石落地,呼出一口气:“尊主,走罢。” 她回首,却撞入一双幽深的翠眸。 如霰确实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双目微垂时,睫羽与眼瞳映衬,犹如细雪覆微草,却不显生机,反而有种异样的寡然和滟糜。 他不知何时坐到城墙之上,双手撑在两侧,歪头看她,目光专注。 对视片刻,他站起身,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只是同林斐然一道去往她的住处,期间开口道。 “林斐然,你有没有发现,不论谁和你在一起待得久了,都很容易被纵容。” 林斐然不解,她自认是个有底线的人,又怎么会纵容于谁? 如霰却不解释,只随她一起纵身落下,望向这座熟悉的院落:“到了。” 林斐然也不再追问,飞快回到房中换衣,如霰便站在院中,望向这株灿金般的银杏。 银杏树上只结有一枚白果,早已熟透,却迟迟没有掉落,两只胆大的鸟雀飞来枝头,互相攀斗,眼看着就要将白果震落—— 如霰纵身而起,将两只鸟雀驱赶开,旋即落坐枝头,挟护白果,指尖在上方打转,目中深意叫人看不分明。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林斐然已经换了另一身衣袍。 二人对视片刻,他飞身而下,轻车熟路地进屋,随后在林斐然惊讶的眼神中,从自己的芥子袋中抽出一大摞书本,按照原位放到她的桌案上。 他侧目看去,挑眉道:“闭关无聊,看些你的闲书来打发时间,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 林斐然进屋时发现桌上空了大片,还以为去往际海这段时间进了什么贼人,原来是他把书拿走了。 “当然可以。” 她又奇怪地补了一句。 屋中忽然安静下来,就连往日喜欢到窗台这里叽喳的鸟雀也没了踪迹,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林斐然下意识放缓,心中觉得刻意,又快了几分,一时间更加明显。 如霰不禁笑了一声,转身坐到桌案上,大片天光只在他身后铺开。 “我二人同处一室许久,怎么今日又拘谨起来?这可是你的住处。” 被他这么提点,林斐然也忽然意识过来。 算一算,她与如霰虽有数日未见,却也不至于生分,又何必这般紧张。 “也没有拘谨……或许是今日太过混乱,又鏖战许久,所以身体有些紧绷。” 她默然片刻,环顾四周,原本清苦的小房间不知何时熏香袅娜,凳上又都放有软垫,床铺更是绵柔,空空如也的墙上挂了淡雅的壁画…… 不知何时起,属于如霰的痕迹已然无处不在。 林斐然总觉得站不是,坐也不是,心乱之下,竟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 “尊主……你先前说我犯了错,是什么意思?” 如霰扬唇,目光飘然落到她身上,启唇道:“过来。” 林斐然不明所以靠近,如霰抬起手,在她以疑惑眼神中悠悠将掌心落到林斐然后背某处,轻轻压下—— 她霎时感到一阵刺痛从脊柱划过,周身筋骨与灵脉错位交缠,肌肉酸软难言,额角顷刻间便沁出一层薄汗。 “……” “疼疼疼!” 林斐然抿唇忍了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痛呼出声,一手反按着如霰的手腕,另一手紧握衣侧。 如霰任她按着,掌下却也不再用力,另一手取出缎带,三两下便将她散开的发尾系在一处。 “连战许久,受了这么多伤,只靠丹药撑下来,还连破两境,灵脉被如此磅礴的灵力冲击……你能挺到现在,全仰仗于根骨好。 伤痛全都压到各个关窍,不将它们揉散,再过两日就该一边吐血,一边来寻我救命了。” 林斐然闻言,自然不敢再乱动,如霰见她忍下,只轻叹一声,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脊柱、后腰、臂膀…… 每一处都不亚于极刑。 直到终于将脊柱关窍处揉通,见林斐然眉头微松后,如霰才缓缓开口。 “先前问你外界境况如何,你却说让我安心炼化丹丸,然后以一己之力鏖战逍遥境修士。 错之其一,欺瞒于我。 错之其二,浑身伤病。 错之其三……” 寥寥数语,便将林斐然的“罪状”罗列出,但语气却全然不似话语这般冷硬,反倒有种道不明的意味。 林斐然终于恍然,却听他停住不言,忍不住继续追问:“第三是什么?” 如霰垂下眼睫,将被她无意识攥住的手收回,手背上果然红了一圈。 他却只是摩挲着,轻声道。 “其三,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性命应当永远凌驾于他人之上……” 说到此处,他再度停顿。 他说话向来直白,像这般一句话停两次,对他而言已算十分罕见,但他仍旧忍不住要斟酌、衡量,唯恐伤了这一片赤诚之心。 想要让林斐然自私,就是在颠倒她。 “……至少在你足够强,能够背负起别人的性命之前,你要最先考虑自己。” 诚然,他从未要谁护着自己,心中也并不在意,但今日细细体味,却有种难言的欣喜,像夜海漫过礁石,猛然扑来,缓缓退去。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但他还是想这样说。 “我手中还有几株云魂雨魄草,即便这次没有炼化,也还有下一次。” 林斐然知道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便忍着痛,开口回道。 “我只是觉得,你为了治疗这个顽疾,寻找多年,波折多年,如今只有一步之遥,若是半途而废,那就太可惜了。” 如霰静望着林斐然,心中自然知晓她并非故意说些好话来哄他。 今日炼化丹丸之人,即便不是他,而是荀飞飞、碧磬等人,她也依旧会这么做。 心中感慨嗟叹之余,又有些无奈好笑,眸中光彩变了又变,终于还是凝于感怀。 他取出一个绯红瓷瓶,放到林斐然的唇边。 “先前为你除咒时,我便一直在寻找既可以止筋骨灵脉疼痛,还能安神的灵药。这瓶绒草药汁,色红,无毒,止痛效果极好,但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副作用。 想试一试吗?” 林斐然对他的医术深信不疑,既然无伤大雅,想来对身体便也没什么损伤的。 她点头:“可以,我给你试药……” “不需试药,我先前已经试过了。”如霰将药倒入她口中,“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增补 第159章 如霰如霰(增改) “你太容易被人引诱…… 悠悠的风从窗外吹入, 卷来几片银杏,此时的风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和煦,反而带着一些令人不察的冷意。 秋末了, 入口的药却仍旧带着暖意,林斐然抿去唇角的残汁, 只觉得十分甘甜。 她虽然对灵草认识不深,但也算博览群书, 若是连她都未曾听过, 定然是像云魂雨魄草那样十分罕见的灵草。 不过吞咽几刻,浑身绵密的刺痛已然退却大半,紧绷酸胀的肌肉也松懈下来。 ……竟然这么快就见效。 林斐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只能看向如霰, 认真答道。 “特别好喝。” 如霰弯唇,一双桃花目静静盯着她, 声音中带着独有的凉意,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 “牛嚼牡丹。” 林斐然一时无言, 但想想自己也确实没吃过什么好的灵草, 分不出好坏, 便也无从反驳,但在点头认下之前,她还是有过挣扎。 “要不,改成斐然醉饮绒草……” 如霰弯眸更甚,搭起的腿轻晃起来,摇了摇头,只退让半步:“牛犊嚼牡丹。” 林斐然叹息。 周身忽然松懈下来后,她有些站不住,便卸力坐回木椅, 侧首伏在桌案上,任由如霰为她揉按脊背处的关窍,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腿就在旁侧,相隔咫尺。 呼吸之间,灿金的环面蒙上一层白雾,模糊她的倒影。 不知为何,林斐然的思绪渐渐散漫起来。 虽然如霰是在为她疏通经络,挪移剑骨,确确实实是在治病,但这样的手法实在太过舒服,比起诊治,更像是她在享受。 他先前还在试药…… “如霰,这个药的影响是什么?” 林斐然伏在桌上,悄悄掀起眼皮,向上方那个身影看去,或许是天光太亮,他的面容也融在光影中,并不清晰。 如霰唇角一弯,身形微动,散落的雪发便遮掩天光,在她眉宇间疏落出几缕明暗。 “影响就是,镇痛的效果太明显,会让人暂时神思涣散,难以自控,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 林斐然正埋首臂间,只露出一只眼看他。 那是一种自以为隐秘,却又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 他缓缓俯身,轻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林斐然仍旧在看他,仍旧只露出一只眼,他一动,她的视线便会随之而转。 如霰觉得好笑,可心中却涌动着更多的、其他的东西。 脊柱上的灵脉散开,灵力也不再淤堵,他的手也随之落到她的臂膀处,柔缓地将其中淤堵推散。 他不由得开口:“原来你这么喜欢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点头如捣蒜,甚至开口解释:“因为我们是好友,你只让我叫你的名字,这是对我的信任。我喜欢别人信任我。” 真是晕得不轻,如霰不禁想,喜欢这两个字竟也能从她口中轻易说出。 林斐然依旧趴伏桌案,右手搭在他腿上,由于神思涣散,目光也无法很好聚焦,便悄悄挪近半寸,看向他时终于露出另一只眼。 “如霰,你为什么会叫如霰? 霰是雾林中结出的小小雪丸,旭日一出,就都被晒成水珠消散,了无痕迹……这不像你。” 如霰踩在座椅扶手上,抬手拂开她额前碎发。 “现在才问出来,看来平日里没少想。你觉得我不像霰华,那像什么?如果答案让我满意,我就告诉你缘由。” 林斐然沉默了许久,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但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揉按着她臂弯处的关窍。 她习惯给出一个不敷衍的答案,所以总要思考很久。 “我觉得,你像火焰,像熔金,像温泉,像细雨,像利刃,像高墙,唯独不像日出即散的霰华。” 如霰微怔,抚上她朦胧的视线:“只有你这样想我。” 一条手臂揉散,他又拉过另一条,如此一来,林斐然就侧身伏在他腿上,下颌抵住金环,却因为此时周身无知觉,只这样压着。 她虽然意识不清,但到底还有条理,便开口道:“那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满意就要告诉我。” 如霰没有明白回答,只是捻去一片银杏,半阖轩窗,默然片刻才回答。 “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母亲一同学习人族汉文,其中便有一个‘霰’字。 母亲告诉我,霰者,沉夜而生,日出而亡。 那时候,我以为所谓的‘霰’便是另一种蜉蝣,但我见过蜉蝣,却未曾见过‘霰’。” 林斐然仰目看他,一瞬不瞬。 “后来,我终于可以在林中修行,得以见到一片霰华,它们纯白蒙昧地飘散在月色下,等待日出,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 母亲曾经告诉我,如果它们能活过天明,撑过日出,就能变成真正的珠石,我便在树上等了许久,直至第一缕曦光显露天际…… 可惜,那只是传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它们便消融于日光下,再不见踪影。” “寓意很不好,对么?” 他看向林斐然,像是在问她,却又像是自问自答。 “我只是不信传言,不信天命。我为自己取名如霰,不是要日出而亡,而是要做这样一片霰华中,唯一挣破而出的那个。” 挣脱而出,然后在灿日中化为世间最为耀目的一粒明珠。 林斐然自然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不由得想到自己,心中感触颇深,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十分为此动容。 她顶着酸软的身子猛然站起,倒是出乎如霰意料,吓了他一瞬。 “你做什么?” 林斐然摇摇晃晃凑上前去,伸出双手。 她此时眼中有三个面容模糊的如霰,全然分不出哪个是重影,索性双手合拢,先向中间那个一拍—— 可惜落空。 如霰望向自己左侧,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后,眼中划过一抹讶然,却又不禁弯唇,但下一刻便被林斐然准确捧住脸。 声音十分清脆,任谁听了都以为是珠玉坠地。 如霰:“……” 林斐然浑然不觉,甚至对掌中触感尤为满意,碰了又碰,像是捧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凉,让人想要在手中盘玩。 但她到底没有盘玩,而是散着一双无法聚焦的视线,艰难地落到如霰面上。 “你一定会是挣出的那个,你天生就是要做珠玉的!” 如霰眸光微动,思及林斐然的性情,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真的么?可即便用了云魂雨魄草炼制的丹丸,我的病症依旧只是缓解,虽然不必像先前那般昼夜颠倒,但仍旧会灵力暴乱。 我的病仍旧未能痊愈。” 林斐然正是感慨动情之时,听不得这样的话,她当即放开双手,一把抱住如霰,没有多余的动作,手十分规矩。 “我给你留了手札的第二篇,就一定会帮你。以后灵脉暴乱,你尽管找我相助,不必忧心我会觉得麻烦,我会帮你的!” 林斐然身上有一点浅淡的香,并非他的疏梅香,而是一点独属于她,不靠近便闻不到的味道。 像是矗立山巅的松柏,开在崖壁的剑兰,自有芬芳,只是这味道挟于风中,十分浅淡,转瞬即逝,却又令人难以忘怀。 他的手缓缓落到林斐然的颈后,下颌搭在她的肩头,侧目望向自己的指尖抚过她的乌发,唇中逸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 “——” 他的另一只手落到林斐然后腰处,顺势揉按上最后一处关窍。 “你太容易被人引诱了。” “三言两语便能让你心软,那个小道士使了一招苦肉计,就能让你多看一眼……我原本是要管教你的,心软是大忌,但还是不忍……” 他离林斐然的耳廓并不远,便轻声问:“你知道什么是管教吗?” 林斐然只是摇头,他笑了一声,答道:“你喜欢我为你置办的饰品,喜欢我绘制的法衣,喜欢我每日都问你去了哪,喜欢我夜夜问你何时回来。 不论错了对了,都喜欢被人指出,好的要夸,不好的要罚……” 林斐然喜欢在他们每个人腕间都系上一条线,以免前行时失去归途。 “——”他轻唤着她,“我会一直管教你的。” 林斐然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总之过了许久,她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绒草的药效一过,便是极为浓烈的睡意。 此时已至夜间,按过后腰的关窍,终于将她全身疏通后,林斐然趴伏在桌案上,不出意外地睡了过去。 如霰却从案上而下,一双长腿倚靠在桌沿处,静静看着林斐然。 …… 翌日清晨,林斐然直直瞪眼看向帐顶,还未开启新的一天,便如遭雷劈一般躺在床上,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如霰为什么没告诉她,药效虽然会过,但她的记忆却不会凭空消失! 昨日之事就这么清清楚楚、不断重现一般在回忆中闪过,她记得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回答。 她默默下移,红着耳廓躲进被子里,几乎要团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忘记一切。 ——如霰,你为什么会叫如霰? 林斐然再也忍受不下,猛然掀被而起,赤足下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却始终摆脱不了这句魔音。 她想要倒一杯冷茶静心,可刚刚碰上瓷杯,掌心便立即回忆起那同样细腻的触感,霎时间如同被烫到一般将瓷杯放回。 她举起双手,合拢不是,展开也不是,只红着耳廓在房里闷头乱走。 现在她急需静心之物,寻来寻去,便将目光落在桌案那一堆书册上。 她默默呼气,做贼一般挪到桌案前,小心抽出其中一本杂书,原本想要读书以静心,却蓦然见到书中新添了不少小字—— 字体锋利瘦长,却也十分随性。 这是如霰的字,它们就这么挤在她那些随手记录的批注之下。 林斐然:“……” 这下更不静了。 她的目光游移片刻,还是忍不住看向书中,只见杂书原句上记载:“蓬莱山水极好,草肥花茂,缘溪行,可见满漕水生花。” 她在下方随手批注:“水生花?没见过,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在这行小注之下,他写道:“模样还不错,可清热消暑,味苦,不过芳香宜人。” 再下方,是素手勾勒的几朵水生花。 林斐然默然片刻,又立即向后翻阅,渐渐的,她眼中聚起一抹讶异。 这本看完,她又很快抽出其他书册,伴着日光,将每一本都翻过,目中讶异散去,只留有一抹怔忡。 如霰几乎看完了所有她读过的书册,每一本书中,只要她曾经写过批注,那么后方就一定会跟随另一行小字。 几乎都是对她批注的解答,或是回应。 在道和宫的那段年岁,林斐然没有太多熟识的友人,是以最初修行之外,她无事可做,便将心神都投入书本之上,聊以慰藉。 每每见到书中趣事,却又无人同享之时,她便会将心得写入书中,久而久之,便有了做批注的习惯。 她从未想过有人会看见书中的那个“自己”,但在时隔多年的今日,她写下的批注有了回音。 林斐然抚着书页,在桌案前坐了许久,耳廓余热也渐渐消退,直至凉风入堂,将页面吹得哗然作响时,她终于抬眸望向窗外。 院中半树银杏掉落,妖都已到立冬。 她接过一枚吹来的银杏叶,将它悉心抚平,夹入书中,复又将这摞书规整好,放回原位,起身离去。 约莫几刻后,院中响起剑鸣,一道玄色身影在其中游走练剑,扫起落叶无数,簌簌作响。 片片澄黄飘落之中,玄影忽而停下,她执剑在后,仰头看去,唇角蓦然弯起——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大家都在猜什么,搞得人心[黄心][黄心]的,怎么会是那种药,可恶,看过作者其他书的都知道,作者可是纯爱派!(X) 第160章 混乱(补) “你是来替他兴师问罪的。…… 西部青丘之中, 雾隐山林,不论大道还是小径,俱都茫茫一片。 来来往往的狐族人忙不迭在城中各处设下灯台, 燃上狐火,照亮四周, 以免迷失方向。 白雾之中,几人提着狐火灯, 抬手插下灯架, 在一阵敲打中随口闲聊。 “这雾实在蹊跷,明明昨日还是艳阳天,也未曾落雨, 怎么今日就起了这样的浓雾?” 稍显年长之人看他一眼, 低声道:“绝对是和名祖有关。昨日不少人都见到了,一道紫光从天际划过, 隐于后山,除了她老人家之外,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们年纪小, 应当不知道, 名祖之前出山与妖尊斗法之后,也是这般回到山中,第二日便出现这样突如其来的雾气……” 他四下打量,声如蚊呐:“先前长辈们议事时,我听了一耳朵,他们说是因为名祖受了重伤,灵脉大损,为了疗伤,这将青丘灵气吸走大半, 以至于迷障叠生……” 另外两人忍不住倒吸凉气,也道:“连名祖也败下阵来,再加之昨日妖都之事……他们带头反叛,会不会牵连无辜?我们可没说要造反!” 其余人也心有余悸:“这谁能知道?好在他们没有直接冲入妖都,而是选择敲响登闻鼓,按规矩办事……” 这人越说越心虚,敲击灯架的动作也越发频繁。 “烦死了,我们又操哪门子心?生生死死不过他们一句话的事,这次狐族反叛,青平王可问过众人意见?在昨日前又有谁知晓?他只问过长老!” 另一人啐声:“他近年来也是越发独断专行,以前城中要不要种桃树,他还要征询大家意见,如今都要叛乱了,反倒闷不作声!” “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其中一人忍不住凑过去,欲言又止。 “什么传闻?”一道清脆的女声也低低凑近,开口询问。 他咋舌一声,转头道:“就是听闻他出征前,九星大人及各位公主皇子曾经阻拦过,但都被他……九九九公主!” 离得近了,即便隔着浅淡的白雾,也足以将来人的面容看个清楚。 来人正是秋瞳。 她御剑而落,身形轻盈,在那流转着淡光的剑身上,还驮着一道狼狈而平静的身影,他静静凝望而来,如此有压迫感的视线,除了青平王外还有谁。 三人顿时膝盖一软,连忙扶着灯架,慌乱间,架上狐火忽然点明,霎时将二人面孔照得一清二楚。 秋瞳见他们神色慌乱,并不意外,只是侧首看了青平王一眼,眸光微动,扬声坐实这个谣传。 “没错,母亲他们的确阻止过,但父王始终一意孤行,这才酿成今日这等提心吊胆的局面……作为一族之王,自然要以大家的利益为先,他做错了,我们也不会包庇,自然要将他带回承担后果。” 青平王的确被束缚于剑上,再加上那副狼狈形容,几人一时间已相信大半,心中也不可谓不复杂。 秋瞳又道:“我要先带他回宫中伏罪,不知今日长老们可在城中?” 她眉宇间竟有一丝沉稳,说话也颇有条理,全然不似以往那种天真调皮的性子,几人怔愣片刻,这才回神答道:“昨日出此大事,议事厅中灯火通明,长老们一夜未眠,现在想必还在其中商议。” 秋瞳颔首:“多谢二位。” 她再度踏到剑上,带上青平王离去,身影消失在白雾中,却并未去往议事厅,而是在中途掉头向西而去,不出几刻回了宫中。 长老们不在,宫中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要放人,无人敢反对。 “出去历练不过几月,你聪敏了许多。”青平王静容开口。 秋瞳面容冷硬,仍旧不看他:“比不上父王,不过几月,便生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智慧,孩儿拍马不及。” 青平王目光微动,很快抓住她话中奇异之处,兀自在口中咀嚼:“不过几月?” 秋瞳冷哼一声,只以为他在感叹,又道:“与其说我,父王不如好好想想,给狐族惹来如此大祸,要如何收场!” 青平王打量着她的背影,仍在思索先前那四个字,口中却无谓道:“还能如何收场?最多便是将我一人杀了,如霰虽不算善人,但到底心气高,不屑于做灭族之事。” 秋瞳咬唇,终于回首怒目而视,她不喜欢青平王的举动与做派,但又恼羞于他的自贱。 “妖族不似人族那般繁盛,人人惜命,生而珍贵,更何况是一族之王,你何时将自己的命看得如此不重要!父王,你的风骨何在?!” 青平王眼神依旧静得骇人:“如果你和我一般,经历过我的事,你也会知道,命没有那么重要,它可以改。花有重开日,人为何不能?” 秋瞳不由得连连摇头,眼中满是荒谬:“我与你无话可说!” 二人御剑停在宫中的小玉门前,不少卫兵在四周巡视,见秋瞳落下,连忙行礼,但再见到她身后的青平王时,目露惊诧。 秋瞳心中急于见到母亲,也无心再与他们寒暄打圈,直白道:“青平王已伏罪,将我母亲及姐姐们放了,否则,你们也会和我父王一样……我不想动手。” 秋瞳心中没底,她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便收了剑,抱在怀中,瞪眼而视,也颇有几分高手的风范,再加上青平王积威甚重,众人见他一言不发,心中发怵,便忙不迭为她开锁。 秋瞳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便带着青平王向里走去。 小玉门并非普通牢狱,而是狐族之王自己的宝库,里面既可以用来藏宝,也可以用来困人。 平日里,秋瞳及其余兄长姐姐们若是犯错,便会被关到里面反省,她来这里几乎是轻车熟路,不出几刻便寻到了关押他们的地方。 八位手足,如今只有六位被困于其中,青瑶正拖着疲惫的身体为其中一个妹妹治伤。 这里算不上简陋,但也绝不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放眼看去,秋瞳只觉得鼻酸。 “大姐姐、二哥哥……” 她匆忙上前,步履踉跄,众人见她到此,神情中满是焦灼:“秋瞳,不是让你走远一些,回去人界,怎么连你也被抓来了?!” 秋瞳不言语,只是看向身后。 太阿剑应召而来,正紧紧地将青平王锁在身上,剑刃搭在侧颈,寒光熠熠。 青瑶眼神一凝,十分惊讶道:“这是你做的?” 秋瞳颔首,将妖都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众人闻言越发沉默,但看向青平王的眼神却与秋瞳如出一辙。 不解、懊悔、愤怒、冷然。 就在几日之前,他们的父亲亲手将他们重伤至此,关到小玉门中,甚至还有两个姊妹如今生死未卜…… 他们无声看向青平王,他却只是一笑,随即缓缓闭眼。 “我将他带回来,也是想问一问大家,要如何处置才好?” 秋瞳运气不错,在中途便将人带回,但她阅历不深,想不到更为周全的办法。 青瑶蹙眉:“母亲告诉过我,《七神录》法门被破后,一日便能恢复,若是能将父王带回,便将他压入诏狱,以天生索穿过肋骨,封住两处主脉……” 众人一同看去,目光前所未有的复杂,青平王却仍旧闭着眼,仿佛置身事外,全然不管他们如何决定。 青瑶吐息颤抖,双目微红,转身向天幕行了一个狐族之礼,这才回身看向众人。 “他此次行事,不论是对狐族百姓,还是对我们,都必须有个交代……我与秋瞳带他入狱,你们去将母亲救出,还有六弟他们,看看是否脱离危险。” 秋瞳点头,很快到门后的司南阵盘前拨弄,不出一刻便将这处“狱门”打开。 众人互相搀扶而出,在小玉门前分走两处。 诏狱内,青平王被锁入其中,清俊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苍老,他看向眼前,自己最大的女儿和最小的女儿联手将他送入此处,眼中俱是历事成长后才有的沉重之色。 “走罢,成王败寇,今日的结果我认了,但反叛之事我绝不后悔,只不过是计划中出了林斐然这个变数,要不然,凭我的筹谋,妖都早已是囊中之物。” 青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道:“做了这么久的青丘之王,难道不够吗?你就这么喜欢统御妖界?这又是你何时生出的‘宏图大志’,竟然连妻女都不管不顾?” 青平王再度闭上眼:“以前的我,的确不喜欢权力,但人活得久了,总忍不住尝试些新鲜事物,权力这种滋味,一旦尝过,就不可能再放下。 你们还小,又懂什么?走罢。” 青瑶始终不明白,仍旧在与他争辩,秋瞳一路走来时与他谈论不少,早已心灰,不愿再说,便抹了抹眼角,提着太阿剑离开。 她不常来诏狱,只知道这里关押着狐族最为凶悍的罪犯。 狐族人向来狡黠,但十分惜命,也甚少有穷凶极恶之徒,故而整个狱内只有十来人。 先前将青平王押送而来时,心神都放在他一人身上,并未注意到周围,如今回程途中,她忽然发现其中一个法阵内有人影晃动。 原本她并不在意,只是那人趴在地上吃食,动作十分引人注目,这才多看了两眼。 正是这两眼,让她驻足原地。 秋瞳快步走到法阵前,单膝跪地仔细打量那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修,衣衫褴褛,双手被天生索穿刺而过,扭断在后方,故而只能跪伏在地,在他身后,脊背处的两条灵脉被抽出,像条长尾一般迆地,如此一来,他几乎与废人无异。 “三叔……” 秋瞳声如蚊呐,却仍旧被他听到。 他停止进食动作,抬头看来,双眼却十分混沌,歪头看了她许久,像是没认出眼前之人是谁,只是如同痴傻般扬起一个笑后,继续低头吃饭。 秋瞳整个人忽然混乱起来。 就在前世,三叔发动叛乱,暗中联合与他同道的狐族人,偷袭了父亲母亲,将他们二人重伤,锁在宫中,擒住其余手足,自己登顶成为新一任的狐族之王。 但他为人过于贪婪,治下不严,即位后搅得狐族民不聊生,即便后来拨乱反正,母亲也在那一次重伤后落下病根,不久后便去世。 这便是狐族之乱,也是她心中扎下的一根猛刺。 三叔在族中颇有威望,修为高深,又深得长老们信任,秋瞳原本还担忧,若是将父王抓住,以后无人与之抗衡,又要如何斗,但如今……已经不必她烦扰。 三叔是何时被抓住狱中、为何被抓入狱中? 秋瞳猛然站起,眉头拧得死紧,心脏如同击鼓般跳动起来,随即快步向外走去,她必须找母亲问个明白。 …… 日上中天,林斐然在整个妖都寻觅一圈,问了不少人,记下不少东西,终于觉得有些疲累,便慢慢走在树荫下,心中正在沉思。 她想知道,那些符文到底是何人所写,她不相信仅仅是密教所为。 密教一直都想要找灵脉,为此,甚至不惜关闭妖界驻点,将所有人手派出,在如此紧要关头,却愿意派出一位天行者襄助青平王,背后定有其他隐情。 就在疑惑之时,她忽然想到一直被自己忽略的某个人。 卫常在。 他能够出现在妖界,绝非巧合,也定然不是随秋瞳而来,如果没有张春和的同意,他甚至进不了妖界,同时,他的好师尊让他做一些没有益处的事。 更何况,她实在太了解他了。 卫常在这种人,如果没人强求,他不会出门,就是整条街都烧起来,他也只会安心在房中打坐,一眼都不会看,更别提没事在街上闲逛。 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她竟然在暗巷中碰到他与荀飞飞缠斗,据荀飞飞所言,二人是在街中遇到的。 卫常在绝对出门做了什么事,以致于他在半途遇上荀飞飞,又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缘由,对荀飞飞拔剑相向。 这只是林斐然的推测,但她心中几乎可以笃定,卫常在必然做了什么事。 能够驱使得动他的,只有张春和。 那么张春和的背后又会是谁? 道和宫……会不会也和密教有联系? 秉着这样的疑问,林斐然这才外出到妖都中走访,用以佐证。 妖族向来民风开放,像卫常在这样恨不得把脖子也严严实实包起的人,几乎没有,他并不知道,自己刻咒那天,尽管十分小心谨慎,有人引来了些微目光。 这是一种奇怪的诱惑。 包得越多,大家就越想看看里面的风景,妖都人大胆,好几人偷瞥过。 林斐然走访了一早上,总共有七人将他明确认出,只是地点分散,并无规矩可循。 直到后来询问的一个阿婆开口。 “使臣大人,这个人我见过,浑身裹得紧紧的,衣领高得喉结都快包住了,背着一把剑,那种裹法,活了一两百年没见过,我看一眼就收不回来! 我就一直盯着他,盯着腰,盯着屁股…… 我们人参族,这辈子学的就是隐匿身形,他十分警惕,但境界不如我,所以没有发现。 我不由自主跟了两条街,然后看他上了一株瀑杨柳树,在上面忙活了许久才下来。” 林斐然沉默许久,双唇翕合,只能在心中暗道妖族真是藏龙卧虎,她还是开口问道:“他在树上做什么?” 阿婆摇头:“他一下树,我立马就跟着他走了,谁知道做了什么?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在上面刻东西,掉了好多木屑。” 得到这个答案,林斐然几乎可以肯定,卫常在也参与其中。 走在林荫下,林斐然将手中的册子关上,去包子店吃了半个时辰,休憩好后,这才回到行止宫中,直接进了如霰用来制药的宫苑。 刚一落地,便听到房中传来旋真与碧磬的嬉笑声。 林斐然推门而入,房中忽然安静。 这个屋子极大,靠墙的每一处都有床榻,旋真与碧磬正坐在靠右处,一边任由参童子给他们换药,一边玩着叶子戏。 而在左边,卫常在如同木偶一般躺在榻上,点漆色的双目直直看着房梁,似在放空,而在一旁,参童子正在给他施针。 碧磬与旋真见到她,当即松了口气,声音也大了起来。 碧磬后怕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荀飞飞来了!他不让我们玩这些。斐然,你来得正好,快来一起!” 另一旁,卫常在早已经坐起,一双乌眸直直看着她,并不开口。 碧磬早就知晓道和宫没什么好人,故意大声道:“那边木头一个,还学会盯着人看了!” 林斐然觉得好笑,但还是对碧磬他们略一点头,转身走向卫常在。 那一刻,他眼中似有波澜,点点星光亮起,无声在乌眸中晕开。 因为他忽然起身,参童子手中不稳,银针没有扎入,便在手臂上划出一条浅淡的血痕。 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林斐然渐渐走近,她眉头微蹙,其中带的却并不是他所想的关切,而是陌生的考量与一点微不可察的怀疑。 “……”抿唇看向她。 直到林斐然走到身前,利落地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毫不犹豫开口。 “我去查过,你此番到妖都来有其他目的,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先前出现在城中的那些符文,你是不是参与刻了一些?” 卫常在几乎形容不出此刻的心绪,只觉得心脏紧缩,一种莫大的惘然将他笼罩。 静了许久,他才哑声开口。 “原来,你是来替他兴师问罪的。” 160-165 第161章 火光 ……你也要我向他赔礼道歉吗?……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只余中间那方半人高的丹炉吞吐着气音,碧磬与旋真满眼好奇,只偷偷打量此处。 扎着高髻, 面涂腮红的参童子仍旧有条不紊地施针,偶尔看他们一眼。 任谁也能看出这其中氛围不对。 “用不上兴师问罪这样的词。”林斐然垂下眼, “你只需告诉我符文一事的来由。” 在此之前,卫常在从未听过这样的语气, 并非讨厌, 也不冷硬,却已然不是他熟悉的语调,就像在与一个生人交谈。 他以为, 此生都不会听到林斐然以这样的话语向他诘问。 “……你明明就是在问罪。 “是, 我数日前入妖都,是接到了师尊命令, 来此刻下最后十道符文,但我不知道那些符文会有如此后果。” 眼中希光暗下, 他喉口微动, 散下的乌发垂落胸前, 掩住他的神色。 “慢慢,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打抱不平?” 卫常在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平和的眉眼间,苍白的手无知觉地攥在一处。 在很小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林斐然这样的人不适合修道。 当初与太徽清雨一道下山,与她在雨中相见之时,二人四目对望许久, 他便有这样的预感。 那时她蹲在墙角,抬头看来。 清湖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天空、云彩、飞鸟,手中持着一枚枯叶,叶上蝼蚁攀爬,正顺着她的动作回到高处。 她分明是安静的,却又带有如此多的搏动与生机,得以看见眼中万物。 他不同,他什么也望不进眼中,只能见到一片冷凝的死寂。 心中无物,便没有执念与虚妄,是以道途坦顺。 即便不需张春和指点,他也知晓这番道理。 那时他想,她心中注定总要装下很多事,装下很多人,双眼累累,便会看不清道途。 修士可以面热心冷、可以面冷心冷,却绝不能面冷心热。 她修行之路不会顺畅。 后来林斐然拜入道和宫,平日里与他一道由蓟常英照看,二人到了年纪,便顺势入了小学宫,与其他同龄弟子开始接触修道。 或许是师长以为他们二人熟识,又或者是师尊的意思,总之,他们被排在一列修学,案几之间只隔寸许。 林斐然那时已经从丧父之痛中走出,至少表面如此。 她是一个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弟子,勤学好问,聪慧机敏,却不张扬。 许多人都是山下选来的弟子,如她一般,此前从未接触过修行,便时常来此请教,她也不藏私,总愿意倾囊相授。 那时候,许多人与林斐然关系都不错。 前两个月,正是初入门弟子的新奇期,但久而久之,便会不由自主分门别派。 卫常在并不意外,长老们都各有山头,又如何能苛求弟子? 谁与谁一道,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林斐然每日都要同他一道入小学宫,一道回蓟常英的住所用膳,一道与他练剑。 他不关心,但林斐然会。 她的眼睛总是要比他繁杂许多,所以一眼便见到了游走于众人之外的异类。 那是一个神情瑟缩沉默的孩子,卫常在已然记不清是男是女,只记得每次林斐然叫他一起研读法书、一起用膳时,那人低下的头颅与飘忽的视线。 他们之中多了另外一人,卫常在并不习惯,但那人比他还要拘谨惶恐。 林斐然从未问过那人被排除的缘由,只是如常研读、带着那人练剑,其实态度与对其他人一般,并无特殊之处,但来向她请教的人显然变少。 修习符文时,师长还在外间斩杀妖兽,未能及时赶回,便让众人推选出符术最好的弟子为大家检验。 被选之人起身勘验,其实也算负责,只是从那人身前走过时将他略过,不作理睬。 彼时无人开口,他正查看林斐然描画的符文,亦不关心周遭。 一片寂静中,泛黄的符纸上拉起一道阴影,那是林斐然抬起的手。 她直言不讳,声音明朗:“小周道友,你还有一人未曾勘验。” 众人目光忽而看向林斐然,似打量,似看戏,那人脚步一顿,却只是向她笑道:“符文都只画了一半,又何必勘验。” 林斐然站起身,覆下的影子将卫常在笼在其中。 她道:“不论完成与否,都要勘验后记录在册,否则师长回来查看却不见结果,岂不是表示缺席?还请为其勘验。” 众人小声惊讶,却不是为小周道友,而是为林斐然。 心照不宣的事被戳破,她“选择”与异类为伍,如此,她与众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但还不算糟。 从那之后,那人脊背忽然挺直,敢抬眼看人,甚至敢在三人一同用膳时开他的玩笑。 “卫小师兄。” 那人开口,语气却并不似称谓这般恭敬。 “相识许久,还不曾知晓你的过往。听闻你父母当初被妖兽残杀,你在濒死之际遇上首座及几位长老,得他们相救,这才得以拜入首座门下,是真的吗?” 不待两人回答,他又问林斐然。 “我还听其他人说,其实他的父母是被他所杀,因为两人脖颈、心口处都有被刀剜的痕迹。 斐然,你听说过吗?” 卫常在右手一顿,抬眼看去,却并不为这话语,而是因为那人说这话时坐到了林斐然身侧,甚至凑近询问。 每说一句,便要多靠近她一分。 令人不喜的视线却又悄然飘向他,状似挑衅,实则离间。 看来那人也受不了这样相处,想要将他挤走。 林斐然并未察觉他的视线,而是看向那人,眉头微蹙:“你从何处听闻?” 那人早有预料:“许多人都这样传呢。” 林斐然点头应了一声,认真告诉他这是谣传,不可相信,随后不再开口,只埋头吃饭,结束这个话题。 卫常在那时候想,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繁杂,看到的越来越多,便会没有他的位置,她的心也实在广大,容纳得越多,便寻不到道途。 勉强为了她的道途着想,那人或许该离开了。 卫常在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面对林斐然这样的性子,想要将另外一人赶走,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他几乎是日思夜想,终于在某次练剑时走神,不小心伤了筋骨。 其实不算严重,但他不可能告诉张春和,也不能去拿药,只能等它自己痊愈。 那几日恰巧锻体,所有人灵脉被封,却要从崖下攀至峰顶,他的速度极慢,林斐然似乎也看出不对,爬上几尺便要回头看他。 那人回身催促林斐然,有意无意遮挡他的身形,原本她是有几分犹豫的,可不知那人花言巧语什么,她面色微变,三两下跳到他面前,匆匆扔下一句。 “我在上面等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言罢,她便与那人一道离去,速度十分之快,几乎在众人首列。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崖顶。 那时候,他几乎在崖下站了半个时辰才重新出发,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但对于林斐然的话,他是不相信的。 她没有等他的理由。 那是他最慢的一次,从午时到日落,才堪堪到山腰,师长也觉得奇怪,但碍于张春和,便没敢苛责教训,只随意鼓励两句,给他留了几张符箓,这才带着众人离开。 他只是静静看着崖顶,又从日落爬到夜幕初临。 彼时暮紫交接,天际一片昏暗中,蓦然有一把火光在崖顶亮起,似乎要被山风吹灭,却又总是灼灼扑回。 他目光一动,似乎意识到什么,便仔细向那里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能有什么?会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生出了无谓的期冀,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或许那只是师长为他留下的一把火。 这样想着,他还是加快了速度,不顾筋骨疼痛,径直爬到崖顶。 他爬了多久,火光便亮了多久。 直到触顶时,他终于见到了火把后的那个人。 林斐然坐在崖顶,眼中带笑,向他伸出手:“这么惊讶做什么?我说过会在崖顶等你,说过就会做到。” 卫常在眼中印着那片火光,抬手握住她的掌心,终于翻上山顶。 还未待他开口询问那人的踪迹,林斐然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前方奔去。 “快和我来!” 她行在前方,烈烈火光逸散在山风中,在他眼里分成点点星火。 “你看!” 在崖顶那株大松树下,正结结实实绑了一人,卫常在打量他片刻,心中暗自揣度,这难道又是她另一个“朋友”? “……他是谁?” 那弟子勃然大怒:“卫常在!我是听风长老坐下弟子陈晨,你我同为亲传弟子,一起入门,一起修行,还说过不少话,你就这样记不得我吗!” 卫常在倒是想起一些不重要的零碎记忆:“原来是你……你找他做什么?” 话却是对着林斐然说的。 林斐然神色飞扬,指着那人道:“经过我多番查探,他就是散播你谣言的罪魁祸首!我今日绑他来向你正式赔礼道歉!” “正式道歉?” 卫常在罕见地愣神,道和宫中关于他的谣言不计其数,师尊向来教他不必放在眼中,不可为其扰乱心绪。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谣言四起时,他心平如镜,私语攻讦时,他自岿然,但偏偏在这一刻,有微澜乍起。 林斐然开口:“你我友人一场,我岂能见你被人传谣而置之不理?待我先从源头抓起,再逐个击破!” “……那个人呢?” “最近发现这人心术不正,还明里暗里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从他身上查出传谣之人后,便与他言明了。” 林斐然不知做了什么,陈晨竟然心甘情愿向他道歉。 “当年斩杀妖兽的人有我师父,他酒醉时便提起过刀痕的事,这可不假,但你动手的事全是我添油加醋,如此臆断,错的确在我……” 他又诚恳补了几句歉言,直到林斐然点头后,才灰溜溜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维护,心绪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平淡。 他看向那在夜风中燃烧的火把,忽然理解那人的态度为何在一夕之间扭转,能够挺直腰背。 有林斐然这样的人在身旁,就是容易让人有恃无恐。 恶人不会相信恶人,他们只会在挑衅过后,悄悄将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交付到纯然的善人手中,不再索回。 那一夜,他忽然想,像她这样的人,会不会才是真的在修道? 自那之后,他在那个火把静然亮起的黑夜,无声将自己的信任交托,林斐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两人在一起之前又或是之后,她都一直在他身边。 她会为他被人污蔑而生气,她会陪他坐在树上,将张春和赐下的玉冠换成梅簪,她会笑看着他,问他要不要去清溪垂钓。 “慢慢,告诉我,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为谁不平?”卫常在再度开口,执拗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林斐然笔尖微顿,并不回答,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道薄凉的声音。 “自然是为我而生气,为我打抱不平。” 碧磬旋真立即起身,看向走进来的那道身影:“尊主!” 来人自然不俗,几乎在他入内的瞬间,便引去了所有人的视线,包括林斐然。 那是一种下意识、出于本能的注意,似乎在她意识到之前,她便已经把目光移去,静静看向那人,眉眼舒展。 那样的目光,原本应当落在他身上! 他定定看向林斐然,声音依旧喑哑:“慢慢……你也要我向他赔礼道歉吗?” 一时间,满室寂静。 …… 赔礼道歉。 这四个字很快勾起了林斐然的回忆,让她想起那两个名叫岑琅、陈晨的同门弟子。 那时她帮了岑琅,但在挑明之后,那人怨极生恨,四处诋毁,以至于众人对林斐然生出许多无缘无故的臆断与猜想。 譬如她即将被选为太徽清雨的亲传弟子,譬如蓟常英对她多加关照,门内考核前会为她开小灶,这才让她名列前茅,譬如她进步神速,是因为有卫常在陪同练剑。 与此同时,他恰恰靠着这些风言风语,与众人统一阵营,打成一片。 在那之后,卫常在照猫画虎,将人绑到她面前,让他痛哭流涕,对着自己道歉,后来,她便没有再见过他,只听其他人说,他下山了。 如霰闻言竟然轻笑一声,却并未转头,只是不急不缓走到旋真、碧磬二人身旁,垂眸为他们悬丝复诊,唇畔微扬。 “问她不如问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以本尊为先,我想如何,便如何。” 他这才抬眼,直直向卫常在看去。 “这种纵容之感,你应当深有体会才对。” 卫常在眸光一颤,复又想起那团亮于崖顶的火焰,它只是静静地、恒久地在那里等待,从不催促,只要抬头、只要伸出手,便能见到她的身影,握住她的掌心。 …… 唯有此物,能无声在他寂冷的眼底燃烧蔓延,灼灼不灭。 碧磬旋真互看一眼,虽然不大清楚此间的唇枪舌剑,但二人坐在屋中,几乎不敢说话,只双手捏着叶子戏,充作木偶。 正是紧绷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不急不缓,伴着一阵汤匙轻碰的声响。 众人回首看去,只见青竹端着一方木质托盘进屋,神色和煦,见到屋中几人时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化为眼中的笑意。 “哎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他向如霰颔首,行了个道礼后,这才看向林斐然,笑道:“斐然小友也来了?先前旋真碧磬说饿了,我便去做了些雪荔羹,要不要来尝一些?” 如此开口,全然没将卫常在放在眼中。 林斐然捧着手中册子,一时无言。 她还未开口,便有一个参童子匆匆跑进屋中,慌乱中还撞上青竹,震得他手中瓷碗叮当作响。 林斐然深吸口气,心中莫名有种预感,于是开口道:“让我猜猜,你是来找我的?” 那参童子忙不迭点头,举起手中的芥子袋:“方才灵花一族遣人相告,说是恭贺斐然大人扭转乾坤,一日破两境,先前那枝寒蝉梅便作谢礼相赠,万不敢榨干大人的私库,玉币如数奉还! 若大人还想取梅赠人,自可去往南部,他们还可赠出一枝!” 屋中几人立即转眼看向林斐然。 第162章 一锅乱粥(一更) 她今晚会一直与我待…… 可惜林斐然并未意识到此间风月。 她上前两步, 接过芥子袋,打开粗略数了数,差不多是她当初购下第二枝寒蝉梅的数额。 锦绣王并非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况且攻城之战中,灵花一族并未参与, 就算她一夜之间到了归真境,成了圣人, 也实在与他们无关。 又怎么会为此退还大半钱财, 甚至愿意向她赠出第三枝寒蝉梅? 林斐然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在众人紧盯着的视线中,她抬起手,落到了匆匆赶来的参童子头上。 “除了这些外, 让你传话之人可还给了其他东西?” 那参童子忙不迭点头:“他们说, 芥子袋中有一封信,但要特殊的解法才能打开。” 林斐然立即翻找起来, 果真在堆积的玉币中找出一封封好的书信,只是上面空空落落, 没有署名。 她疑惑道:“什么特殊的解法?” 参童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来人只告诉我, 这是一封故人信。” 故人? 林斐然实在想不出是谁,又不好一直叫参童子在此等候,她道过谢,将送参童子出门,这才回身进屋。 一转眼,便对上数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林斐然一一看过,最后与如霰四目相对。 他已然给二人复诊过,又施了针,视线便悠然落到林斐然身上, 见她看向自己后,便扬了唇,移开视线,屈指叩了叩案几,在一旁配药的参童子立即给他送上净布拭手。 林斐然眨了眨眼,她想,如霰进门这么久,竟然没有叫她。 若是平日,他早就自己搭腿坐在桌上,一边给二人复诊,一边让她试着配药、学习药理,间或加上几句打趣之言。 是因为屋中人多,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吗? 好像从他同意救下卫常在起,自己就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叮当——” 一片寂静中,青竹率先收回目光,将手中端抬的雪荔羹放到桌上,撞出一片脆响。 他拿出一块绢布,拭去荡出的白汁,声音不急不缓。 “寒蝉梅?这倒是有所耳闻,似乎是当年从道和宫移栽而来的灵植,如今天下只此一株,灵花一族向来视若珍宝,竟然愿意相赠,其心也诚。 能得一枝,当真是机缘上佳。” 对林斐然而言,梅花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都各有掂量,更何况这寒蝉梅原本来自道和宫。 林斐然这才收回视线,转眼看去。 她先前便有感于寒蝉梅之珍贵,但再珍贵的东西,只要能够用钱财换来,便算不得绝无仅有。 只是听青竹这语气,好似对此颇有兴趣。 她沉默片刻,认真问道:“虽然几乎花了我所有钱财,才买到两枝寒蝉梅,但这也算机缘?” 青竹刚要开口,便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截住。 “算不上!” 碧磬立即开口,语气颇为欣喜。 她全然看不懂四周汹涌的暗潮,对于众人忽然的沉默也不明所以,只莫名觉得自己与旋真被排除在外,浑身不自在。 如今听林斐然提起钱财之事,作为在场唯二的大财主,她终于有机会插上一嘴! “族老说过,钱能买到一切,除了命与机缘。” 旋真忽然想起什么,将碧磬按回,恍然低声道:“你忘呐?青竹一直对寒蝉梅很感兴趣,找了许多年,却总是错过,对他来说,这就是机缘呐!” 声音虽小,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旋真见碧磬神色迷茫,他提醒道:“五六年前,他曾经问过我们,如何能取到寒蝉梅,只是我们不大去南部,不知晓取梅的法子。 后来,他还偷偷潜入过,只是一时不慎,在锦绣王的迷阵中绕了三日才出来。” 提起困阵三日之事,碧磬才终于想起过往:“确有此事,那好像还是青竹第一次栽跟头。” 青竹也在寻梅? 林斐然侧目看去,只对上他坦然的神色,他笑道:“我向来爱收集天下珍奇之物,寒蝉梅也在其列,但总是憾然错过。” 卫常在目光微动,盯着林斐然的视线终于挪移半寸,落到青竹身上,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浮现起一点淡淡的不喜。 青竹的形容、举止并不似记忆中的任何一人,但落到林斐然身上的目光,竟然有些熟悉。 正在他思索之时,青竹忽然开口,双目含笑道:“我的私库中藏宝众多,却独独缺上这样一枝梅,如今时机正好,不知斐然可愿意与我交换?” 房中药炉还在蒸腾,泛出一阵浅淡的清苦之气,原本为卫常在施针的参童子立即起身,三两步跑到窗边,通风散气。 秋末初冬的凉风吹入,但还未触及周身,林斐然便感到一阵熟悉的寒冷。 “道友莫要强人所难。” 卫常在执起身侧的梅簪,半挽发髻,点漆似的乌瞳直直看去,不退分毫。 就是方才那个垂目看向林斐然眼神,像极了他那个平日里带着笑,实则谁都放不进眼中的师兄。 若不是眼前这人是妖族,他几乎要以为蓟常英卧底在此。 青竹也不介怀,只淡淡看去:“斐然向来心思明澈,直白爽快,我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可以便换,不可以便不换,向来如此,我二人绝不会为此心生芥蒂,又何来强人所难一说。” 他忽然一笑,手中洒金扇半转,遮住薄唇,双眼却弯起:“难不成,这位落魄在此的人族道友,也对这寒蝉梅感兴趣? ——你与斐然是什么关系,她不与我交换,却要理你?” 卫常在目光忽然一滞,下意识看向林斐然。 若是在以前,他几乎可以笃定这支梅花会属于自己,但现在,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开口。 而林斐然,她只是站在中间,并没有为他说话。 …… 他忽然意识到,那抹立在崖顶的火光,不会一直等着他。 林斐然的思绪依旧飘在如霰身上,并未在意这一枝寒蝉梅。 时至此时,他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倚在窗边,逆着天光,雪**浮,静静向这里看来,眸中光彩看不分明。 林斐然垂目片刻,又转身对青竹道:“寒蝉梅虽然珍贵,但对我而言,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我已经有一枝自己的梅花了,如今心愿已了。 既然你也寻梅多年,那——” 话还没说完,手腕处便传来一道凉意,她侧目看去,撞入一双幽深的乌瞳。 “慢慢……梅花,应当是我的。” 卫常在抿唇,晃动的眸光中似有什么在争执缠斗。 “你以前说过,梅花最为衬我,你不能、不能……” 不能如何?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晃神。 见他如此动手,旁侧立即传来两道风声,并有两抹微香,径直袭向卫常在。 林斐然实在不大明白,场面怎么会忽然发展成如今这样。 她左手一扬,截住青竹横劈而来的洒金扇,右腿提起,娴熟抵住卫常在侧腰,止住他的动作,右手在身后扫过,精准握住如霰腕上的莲环—— 一场无声的争端在她手中化解。 林斐然悄然松了口气,她第无数次庆幸,还好平日里练得勤,若是三人真打起来,这一片又得重建。 她回头看向如霰,二人的距离终于只隔几寸,她也终于看清他的神情,于是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讶然。 这寒蝉梅虽然稀有,但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宝物,难道……他也想要? 林斐然挡在中间,凭一己之力接下三招,几人才安分下来,她仔细看过每个人的神情,又垂目思索片刻,随即抬起眼,开口道。 “……连带着方才许诺的那枝寒蝉梅,我总共能取三枝,如果你们当真喜欢,我便去信一封,要来第三枝梅,你们一人一枝,如何?” 她话语中的犹豫十分明显,但也语气也足够果断。 “这梅花对我而言是一个执念,如今亲眼见过,也算了了,你们实在想要,便把我那枝也分去。” “……” 三人忽然沉默,一并转头看她。 一时不知她是聪敏过人,还是大智若愚。 三人都知道夺梅的寓意何在,但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谁再夺这枝寒蝉梅,便是本末倒置,真正地夺她所爱。 如霰率先放开,却没将手收回,任由林斐然握住腕上金莲。 青竹目光微闪,悄然看了如霰一眼,若有所思,手中折扇一转,也顺势抽离而去。 唯有卫常在,他恍若未闻一般,握着她的左腕,垂眸盯着林斐然的右手。 她向来不习惯与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可方才动手时,她却十分熟稔地以三指握住那枚莲形腕环,甚至恰恰圈住,不偏不倚,没有碰到其他地方。 ——要做多少次,才能这样准确? 如果目光有实质,他几乎可以洞穿那枚腕环。 如霰自然察觉到这样的视线,于是唇角微勾,在他紧盯的视线下,十分随意地动了动五指,环住金环的手便下意识松了几分,却仍旧未离开。 卫常在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到如霰面上,漠冷而清寂。 在两人暗自交锋时,林斐然正疑惑发问:“你们这是又不要了?” 青竹垂眸看她,目光静静描摹片刻,才颔首笑道:“这花于我而言是一个机缘,先前寻花时总是错过,看来这次也如此。 花便由你自己保存,若是想看了,我就来找你,这总不过分罢?” “当然不会,随时来看。”林斐然只好点头,全然不知自己以进为退,解决了一个千古难题。 恰在此时,噤声许久的卫常在忽然开口,低声道:“慢慢,你今日向我问罪,不就是想知道这些符文是何人所为吗?我知道是谁。” 林斐然侧目看他:“你想说是张春和?” “不。”卫常在抬起双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告诉我,是他的一位友人。即便师尊没有明说,但从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中,我能断定是谁。 我想单独告诉你,今夜来寻我,我在这里等你。”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如霰道:“她今晚待不了太久。” 他偏头看向林斐然,眉梢微扬,并未出声解释,而是选择以心音与她交谈。 “今夜子时三刻,我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当然,你可以不来,选择权一直在你。” 他收回视线,扬了扬手,候在药炉旁的参童子立即捧着银针过去,他随手从中抽出三根,封入卫常在三处穴位以作诊疗后,转眼看她。 “用过午膳了吗?” 他话与话之间跳跃太快,林斐然几乎是下意识摇头。 “那便一起。”他将银针收回,又用净帕拭手,一点一点擦干净,抬眼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要一起吗?” 碧磬旋真头摇如拨浪鼓,连声说自己不饿,青竹却只是垂下眼,取出其中一碗雪荔羹,含笑看向林斐然。 “难得遇见,也没让你们试过我的手艺,不若留下来一道品尝?” 如霰侧目看去,视线与青竹短瞬相交,二人嘴角都噙着笑意,温度却各不相同。 旋真凑过去嗅闻,双眼一亮,连声夸赞:“好浓的香味呐!青竹,你不是向来茹素,只会做些简单的素菜吗,何时会做这样的甜食?” “是啊,何时会的……”青竹状似思索,随后弯眼道,“约莫几年前罢,在人界待着无趣,便学了些花样。” 言罢,他又看向林斐然:“听说人族大多喜欢这种不算甜的甜食,不如来试一试,看合不合口?” 两次三番相邀,已算盛情,再推脱就失礼了,更何况只是尝一碗雪荔羹,又不是上刑。 林斐然三两步上前,向青竹颔首,随后接过他手中的瓷碗,埋头品尝起来。 她向来是个有规划的人,原本打算午前问完咒文之事,午后在妖都巡视,顺道向荀飞飞预支薪钱,傍晚回房打坐行灵,解除自己的封印,顺便思索背后的秘密。 只可惜现实与设想总是天差地别。 谁曾想短短一个时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已经乱成一锅甜羹,那她就趁热喝了吧。 “她今晚会一直与我待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像是自答,仿佛很快就会散在风中。 如霰凝目看他,唇角微扬:“是么,那便拭目以待。” 林斐然呛咳一声,青竹立即抬手轻拍,浑然不在意别处的动静:“吃慢一些,这是用云原荔枝蒸出的,十分滑口,不小心就会呛到。” 三道目光一同刺来,林斐然顿时如芒在背,她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尝,三两下便囫囵吃完,再次与青竹道谢后,与如霰一道离开。 动作实在太快,碧磬才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问她味道如何,我也不大爱吃甜的,青竹,里面熬糖了吗?” “没有糖,里面加的是花蜜汁,数十朵滴出一碗,不甜不腻……”青竹指尖绕着碗口,只道,“味道当然不错,她吃完了。” 旋真早已大快朵颐,只是混在其中的荔枝肉确实滑嫩,一不注意便呛了片刻。 碧磬正捧碗,见状用手肘拐了拐青竹:“你也给他拍拍。” 青竹微怔,随后摇头轻笑,用扇骨敲了敲旋真的背,但并不发言。 旋真看他一眼,轻咳几声 ,佯装关切地抚着自己胸口道:“旋真呐,吃慢一点,这是用云原荔枝蒸出的,十分滑口,不小心就会呛到呐。” 青竹:“……” 碧磬忍不住闷笑,凑近低声道:“青竹,这句话实在不像你会说出口的,你是不是故意气他?” 她指了指静静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的卫常在。 青竹却只扫了一眼,淡声道:“或许罢。” 或许,只是他也见到了林斐然与如霰的熟稔,见到了握在莲环上的手,见到了她时不时落到那人身上的目光。 他只是忍不住想,自己好像又晚了一步。 无论是他还是卫常在,都是被留在此间之人。 …… 一碗甜羹对于林斐然而言,几乎只是开胃小菜,等到与如霰坐在桌边吃了一会儿,她才终于有些饱腹之感。 如霰一如既往吃得不多,很快便放下玉筷,只坐在旁侧看她。 他半点未提及先前之事,待饭菜都撤下后,便起身到案几打香纂,如往常一般与她闲聊。 “我说怎么今早只吃了些包子,原来是没钱了。那老板还以为你攻城之战时受了重伤,吃不下东西,拉着荀飞飞说了许久,荀飞飞也忧心,便来寻我。” 林斐然抬眼看他,回道:“我之后会告诉他们实情。” 如霰应了一声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这是如霰的房间,地上绒毯松软如云,豆大浑圆的珍珠散落其中,行走间会撞出几声脆响。 中央案几上放有一座灵玉雕,雕的是松山雪景,顶部日出的位置镂空,待他将那枚疏梅香放入后,散出的冰烟顺流而下,绿松雪景忽然袅娜起来。 林斐然半跪在案几边,静静看着这座上品玉雕,其实价值连城,但在他手中,也不过充作香炉一类的物件,算不得什么宝贝。 如霰见她目光专注,便散去指尖火光,问道:“喜欢这个?” 林斐然摇头,忽然提起过往之事:“大宴时,不少部族都来献礼,但你那时好像没有特别看重的宝物?” “宝物?那些充其量只能算作珍品,我的藏库中随处可见,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他早在那日见到了最好的一个,其他的又如何入眼? 如霰看向林斐然,雪睫缓缓压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斐然仍旧看着那座玉雕,有些走神:“就是突然想起来……” 她转回视线,看向如霰,见他起身走到榻边,看样子准备休息,便问道:“你昨晚不是说,以后不必昼夜颠倒么?” “的确不必,但总要睡个午觉。” 如霰解开外袍,只留一件薄衣。 “还以为昨晚之事你全忘了。你以为,我为何要睡午觉?” 林斐然坐在案几后,隔着袅娜的烟流看去,只模糊见到他含笑的眉眼。 回忆渐渐清晰,她忽然想起昨夜疏通经络后,如霰想起身却不能,只好倚着桌案,一声又一声地在她耳边说着那句话。 “不会抛下……我会一直管教你。” 林斐然猛然站起,匆匆抛出一句巡城后,便翻窗离去,房中一时间只余珠玉慌乱碰撞的脆响。 如霰轻声笑开,垂下的手触上绒毯,搅着四散的珍珠,但思及今日之事,他的手又很快慢下。 他告诉自己,再有耐心一些,对待林斐然,只能一点一点逼近。 不能着急。 …… 攻城之战后,妖都仍旧有些混乱,今日轮到林斐然领队巡城,在第三次抓住一个犯事的妖族人,将他逐出妖都后,她索性命人分队巡查,这样更快。 只是在巡城途中,落日西斜,她不得不思考今夜之事。 她原本没有这么纠结,若是以前,她大可先去见卫常在,将该问的问出后,再在子时三刻前去找如霰,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但她此时的确感受到了个中差别。 …… 秋末之时,夜凉如水,即便是四季如春的妖都兰城,也不免感到一阵苍冷。 宽阔的药庐中,只有中间那座屋宇点着一盏灯火,火光模糊从中映出,伴着滴答的水声,将此处衬得更为幽寂。 林斐然翻身落到院中,直向中间而去,她叩响屋门,片刻后,里间水声忽停,她听到卫常在回答。 “慢慢,进来罢。” 第163章 净身赎罪(二更) “这是我的错”…… 里间水声来得突兀, 卫常在的音色也有些空荡,林斐然推门的手停在半道,迟疑问。 “你在沐浴?” “没有。” 林斐然略松口气, 并未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夜风一道卷进, 吹拂烛火,光影随之颤动扭曲, 又很快停驻下来, 重新为周遭一切覆上浅灰的阴翳。 林斐然望向四周,目色讶然,一时连自己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里屋被一层刺目的冰雪遮覆。 轩窗、房梁、桌案, 甚至是燃火的药炉, 俱都裹着一层银装,散着淡白的寒气。 梁上甚至垂挂着雾凇, 其下燃着一盏灯火,渺小的火焰烧融雪色, 化出滴答的水声。 令人闻之身寒, 神颤。 林斐然呼出一口热气, 将目光收回,略略扫视,却不见那人身影。 忽然间,燃起的灯火熄灭,无中只剩下斜入的月光,映在雪色上,倒也不算晦暗。 “抱歉,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控制不住, 开了剑境。”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 林斐然回身看去,卫常在赤足站在案边,静静看着她,眸似点漆。 他好像当真沐浴过,潮湿的乌发披散,发尾水珠时不时滴落到松散的道袍上,泅出点点深色。 脸上、胸前、手背,仍能看到明显的水痕划过,一道又一道,在雪光映衬下亮着微芒。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她甚至能从这人身上看出一股子怨气,就像是刚从深潭水牢走出,坠下的每一滴水都充满不甘。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你这是做什么?” “沐浴,净身。” 卫常在垂目,看向手中之物。 那是一根崎岖的梅簪,原本就是凡物,即便有灵力蕴养,至今也不免显出一点枯朽之色。 他赤足走向林斐然,在她身前一步停下,举起手中之物,不知是解释,还是简单的陈述。 “这是你送我的梅簪。那日在妖兽洞穴,它被打落断裂,你又晕过去后,我把它找了回来,许久才修好。” 林斐然眼神微怔,仔细看去。 这梅簪本就是她亲手所做,如今虽然拼接得有些歪扭,但还是能看出原形。 林斐然看了片刻,抬眼道:“……所以呢?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幕后之人吗?是谁?” 卫常在眼睫半阖,双唇微抿,眸中闪过一抹痛色。 梅簪从未丢失。 但她已经不再在意。 冰雪凝凝,映出两道分立的身影,吹寒无声的静寂。 “慢慢。”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似以往清明,反倒十分喑哑。 “我后悔了。” 他在药庐中坐了一日,想了一日,脑中映出的只有她平静的目光。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自己。 他他手拉上她的衣角,重复道。 “慢慢,我后悔了。” “当初,我不该答应你,同你定下婚契。” 林斐然目光一顿,将自己的衣袍抽出,退后两步道:“不用后悔,已经解了。” 卫常在视线随她而动,乌发上的水珠落下,一滴一滴砸到手背。 “亲人、好友、师长、同门、道侣,世间诸多情谊,无不脆弱,无不淡薄,转头便是空。 我怎么会和你定下这般关系,这是我的错。” 忽然间,臂上相思豆渐渐发烫,火烧般灼热难忍,心上又有点点细微波动,是那藤蔓爬下,再度布满他的心脏。 下一刻,猛然缩紧,酸涩的胀痛蔓延至全身。 “当初在密林,你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只要我们志趣相投,就能做一生的友人。 后来在一起,你也说过,不会离我而去,我也全然相信,这是我的错。” 坚硬的冰雪之间,忽然发出奇怪的咯吱声,林斐然骤然回神,立即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警惕看向四周。 四周并无异样,但在他足下的冰层中,却凭空生出一条又一条细长交缠的荆棘。 荆棘上布满尖锐、细密的小刺,令人望之生寒。 林斐然以为这些是冲她而来,几乎准备拔剑时,它们却径直缠上卫常在。 赤足、脚踝、小腿…… 林斐然怔忡原地,卫常在却仍旧在细数自己的罪行。 “早就知晓师尊想要取你剑骨的事,却一直伙同他们,将你蒙在鼓里,这是我的错。” 狰狞的荆棘已然缠绕至他腰间,此时正缓缓顺着手腕,将他的双臂缠缚腰后,随即继续向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绕到他的脑后…… 忽然间,荆棘紧收,卫常在周身卸力,就这般直直跪立在林斐然身前,双腿微分,光洁的冰面映出他紧抿的唇。 “斩妖洞中,先将秋瞳救走,后又放飞我们的蜉蝣蝶,这是我的错。” 话语刚落,荆棘便已经缠住他的双眼,只透出一点缝隙,让他能够看清林斐然。 “早便知晓你我结局,却还是鬼迷心窍,应下这份婚约,结下这段必定会有尽头的缘,让你恼我至今……这是我的错。” 他只有她,在一起前,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在一起后,他问她,期限是多久,她说这种事哪里说得准,缘尽之日,便是分别之时。 朋友有期限,爱人只等缘尽,他知道,他的缘不是她,所以定然会有尽头,所以,同道之人最为相契,道不灭,路不止。 若时光重来,他不会答应林斐然的诉情,不在一起,便不会分离,正如同没有希冀,便不会失望。 “道藏有言,不以水洗沐,则神魂奔落,为他人所拘录。 慢慢,今日请你到此,便是为了赎罪,我已然净身,神魂俱在,如今尽数奉于你手,任你鞭笞泄愤。 慢慢,只要你不再如此看我,只要你不再如此看他……” 卫常在跪立在地,身上满是荆棘,根根缠上,将他束缚其间。 潮湿的道袍被细密的刺勾破,褴褛不堪,露出内里渗血的皮肉。 足踝、手臂、脖颈,丝丝艳色滑落,沁入袍中,他却浑然不觉,只看着她,清冷的乌眸中泅起雾气。 终于,荆棘刺破眼睑,一滴热血从他眼角滴落。 林斐然震神看着这一切,一时失声,许久后才缓过神来。 “……你在做什么。” 卫常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色毫无异动,也不具羞耻,他启唇道。 “负荆请罪。” 相思有愧,这是他种下的心罚。 请罪…… 林斐然无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纯白的冰面被侵染,透出一种诡异的淡粉,那阵幽微而温热的血味也扑面而来,却并不难闻,反倒有种花开般的馥郁。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你身上这个到底是什么?” 卫常在轻声道:“相思豆。还记得吗,当初你带我偷入流朱阁,翻阅十八卷禁书时,我恰巧看到了它。” 林斐然一时默然。 她当然记得。 相思豆是道和宫的禁书篇章,其本质就是定情之物,只是效用十分难言,即便是在正常人眼中,它也尤为诡异,所以,就算相思豆能够感受对方心绪,也很少有人会用。 相思成疾,心脉中便会长出藤蔓,借此纾解痛楚。 相思有愧,便会有荆棘生发,以此惩罚。 相思无望,则同生共死。 林斐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种了相思豆!” 他并未回答,但也无需他的回答,眼前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林斐然几乎晃神起来:“你真是……” 真是如何?她许久也未说出口。 卫常在仰头看着她神情,细密的尖刺拉扯着皮肉,他却恍如未觉。 他只是在寻找,试图从林斐然的神情中寻出一抹痛惜,可是没有。 她神情中有惋惜、有怔忡、有不解、有怅然,却唯独没有痛惜。 时至今日,林斐然已经不会再为他而伤怀。 今日几人争夺寒蝉梅时,他抬手拦下林斐然,说梅花应当是他的,连声道不能。 但为何不能?他又凭什么拦下? 他们是同门?可她与青竹亦同为妖族使臣。 他们是道友?天下修道之人与她皆是道友。 他们是同道之人?林斐然并不这样认为。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定性与林斐然的关系。 当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时候,即便没有认定,即便没有那份婚书,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密不可分。 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即便什么都有,却也仿佛只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道侣与道友间的差别。 他苦思许久,终于在这一刻明悟。 这其中的差别,并不与外物有关,只在于林斐然。 被她看在眼中的,是道侣,在她双眼之外的,便是道友。 他以前执着于要做同道之人,执着地追求恒常与永久,便意味着他不会再存在于她的眼中。 心中微澜乍起,他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忽然有了变化。 空荡的房屋中,蓦然响起一声叹息。 林斐然走到他身前,单膝跪地,与他平视相对:“你做这么多,就是想让我今晚长久地待在这里,就是想要这朵寒蝉梅,是吗?” 她抬起手,掌中出现一枝淡白的梅,暗香幽隐,渐渐盖过他周身逸出的馥郁之味。 卫常在想要否认,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垂目:“我们寻梅多年,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林斐然目光净澈:“它什么也不意味,属于我的那枝梅,我早就已经取下,装入芥子袋中。 这一枝……对我而言,它只是一枝我从远方看见,觉得喜欢,所以带回的梅花。 你们赋予了它太多不存在的意义。” “卫常在,人生没有回头路,你今日向我赎罪,又是要做什么呢?如此做,你对我的欺瞒、不顾与伤害,都可以抵消吗? ……我以前给过你机会。” 卫常在闭目,艳色从他颊上滑落,他跪立在前,似乎能够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声音已然十分低哑,只是念着她的名字。 “慢慢……” 不能把梅花给别人,不能有其他友人,不能让火把熄灭,不能背弃诺言,种种归由一处,他心中那团迷雾终于散开。 命定良缘,他就要认吗? 林斐然抬起手,抓住他臂上的荆棘,微微用力,看起来柔韧难断的枝条便应声而断。 相思豆生出的荆棘,只能由相思之人斩断,在破去的瞬间,林斐然也有片刻的失神。 她望着手中残败的枯枝,低声道:“看来你现在很难与我商议正事,不若等你好转之后,再告知于我。” “我已经答应如霰,最多只在你这里待一个时辰……” 林斐然刚要起身,便被卫常在拉住手腕。 他抬眼看她,眼中漠冷与清绝不再,只有林斐然从未见过的痛楚之色。 “你要把我的花给他,对么?”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撑住他,凝视许久,还是叹息一声,启唇回答。 “我一直在三清山寻梅,但总是无果,你应当知道。 那一日,我终于在南部遇到这样的梅,于是摘下第一枝,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执念,它终得圆满。 但是,我仍旧摘下了第二枝。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想多摘一枝…… 直到今日,你们一同向我取梅时,我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我只是觉得,这株寒蝉梅芳华独绝,十分漂亮,与如霰相衬,所以我取下了它,仅此而已。” 卫常在看着她,只是轻声开口:“慢慢……你不能这么对我。” 林斐然却只是垂下眼帘,从芥子袋中取出灵药,叮嘱一句后,便起身离开。 …… 雪境之中,卫常在静静望向窗外,被她扯下的荆棘散落四周,如同他一般被遗弃在此。 他今晚才发觉,好像以前都是她看着他离去,他反倒很少看见她的背影。 如今却一切颠倒。 四周传来咔咔声响,原本只是在药庐中铺开的冰雪骤然破裂,碎作无数冰晶,下一刻,他便坐在高耸的雪崖之上,俯瞰其下茫茫一片。 这才是他的剑境。 状似方寸,其实千里,却又如此寒冷孤寂,在整片剑境中心,正汇聚着一片澄湖,其下埋藏着他的剑心。 冰境之中,忽然有灵气旋流汇入,倾倒一般汇入他体内。 腰上玉牌骤然大亮,他晾了许久才取出,随后结印捻诀,玉牌之后立即传来张春和朗声大笑。 这并不常见,是以卫常在侧目看了一眼。 “常在,方才你心澜有变,竟一举破入自在境,可喜可贺!” 卫常在垂目,抚着手中枯藤,如往常道:“师尊教诲有方。” 张春和喜意未减,甚至急切得在房中踱步:“既然破境,你的剑境定然大成,快去其中寻一寻你的剑心化形,看看可是一片明镜?!” 卫常在并未如他所言一般动身,而是望向那片湖泊,静默许久,这才阖眼,仿佛自己亲眼所见。 “师尊,它的确是一片明镜,很亮、很亮的一片明镜。” …… 万里之外,恰有一方明镜大亮,如同白昼一般耀目,在某一刻,它忽然胀大碎裂。 看守明镜之人面色狂喜,立即推门而出,大声宣扬道:“破境了!他终于破入自在境了!” “——可以对林斐然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64章 分花拂柳(补) “那他还真是没用。”…… 夜风拂袖, 吹乱几缕脱出的银丝。 方才起身离开时,卫常在直直盯着她,双手抓得太牢, 竟扯散袖口几处绣纹,但她还是抽回了。 林斐然抬手看了看, 心中一时无言,散乱的线条在夜风中纠缠, 却终究各自分离。 她随手将袖口挽起, 系好护腕,回眸看了一眼。 他仍旧孤跪于冰雪中,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那并不是甘愿看她离去的眼神。 林斐然垂目,终于转身离开, 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她此时要去寻如霰。 先前日落之时,她还是遵循本心, 先去寻了如霰。 彼时夕阳刚落, 如霰午休醒来, 正仰躺于长榻,夯货顶着一本薄书在侧,偶尔翻动一页。 见她入内,他眼角眉梢肉眼可见地浮着满意之色,于是起身,朝不远处的桌案抬了下颌。 “让人做了晚膳,多吃一些,夜间要做的事不算少。” “其实我方才同碧磬他们吃过晚膳了。” 林斐然看他一眼,立即接道, “不过还是有些饿,再吃一顿不是问题。” 只是动筷到中途,她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尊主,吃完之后,我还是想去见卫常在一面。 如今我心中谜团甚多,对密教也十分好奇,我想知道这咒文背后除了密教之外,还会有谁。 你放心,子时三刻前必然能回来,你今晚想做的事,我会陪同。” 如霰在她旁侧落座,抱臂靠着椅背,惯性搭起腿,神色中还有些刚醒不久的倦意。 “那便去。” 她也有自己的路,对于林斐然的行动,不论好坏,他不会干涉。只要她今日愿意先来告知他就好。 “不过——”他挑眉问道,“我倒是真的有些好奇,那枝寒蝉梅,你原本打算送谁?” 林斐然动作一顿,余光在他房内扫过,低头吃了半晌,只是摇头。 如霰觉得好笑,视线却不轻不重落到她身上:“那枝寒蝉梅,要么插在我房中,要么留在你手上。” 这话近乎直白,林斐然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头吃起来:“它只是一枝寒蝉梅,放在你房中……或许不大相衬。” 如霰双眸微睐,细细看她,像是在思索她话中之意,但直到林斐然吃完,他也没有再开口。 二人各有所思用完晚膳,林斐然也不再留在此处,准备离开去往药庐,却在半途被夯货咬住袍角。 她回身看去,夯货只是呜咽摇尾,于是她抬眼看向如霰,他仍旧坐在那里,指尖时不时敲响扶手。 与她对视片刻后,如霰似笑非笑看她,抬指轻抚过眼上红痕。 “行止宫中,我有十来处居所,每一间布置各不相同,其中藏宝更是数不胜数,但只有一样东西,不论我去往哪个房间,都要看到。” 林斐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微动。 木雕窗台后方,放有一个青瓷坛,坛中种有几丛晶蓝蒲公英。 那是她从剑境中带回的。 原本只有三株,如今在他的看顾下,已经分出四五丛,十分丰茂。 如霰起身走到窗边,指尖绕着那几朵蒲公英,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虽然定的是子时三刻,但你既然先来找我,那最多给你一个时辰。” “如果超过呢?”林斐然忍不住开口问,毕竟万事皆有意外。 如霰回首看她,眉目在夕光中模糊:“那本尊只好亲自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那个小道士将你拖这么久。” …… 夜色笼罩,初冬的风已然有些凛冽。 如霰如往常一般倚坐窗台,仍旧穿着一身并不厚重的金白袍,虽是文武袖制式,但两腕都圈有一枚金环。 他扬了扬手中的金锞子,正一颗一颗抛出,夯货顺着他的动作四处蹦跳,一口接一颗,吃得正欢。 差不多后,他将手放下,夯货便立即甩尾凑上去,埋首蹭着他的腿,却又被他提足推开。 “喂过你,该喂花了。” 他信手一抛,十几个金锞子洒出,夯货却没扑去,而是看着他,纵身跃上窗台,在那株蒲公英旁踱步。 如霰看它一眼,有些失笑,随即伸出右手,指尖微动,掌心便裂出一道细痕。 不过片刻,便有艳色流下,如珠玉倾倒般砸上蒲公英,将它们压得东倒西歪。 夯货呜咽一声,如霰却只是笑:“她要呆一些,只知道这花奇特养眼,却没想过为何只生长在满是石碑的剑境。” 只有灵气足够浓郁的血,才能养出这样的花。 “但我很喜欢。除了她之外,不会有人看到一朵花,就想带给我。” 夯货蹲在青瓷旁,歪头看他,随后起身走到他掌心旁,吐舌舔了舔,不过片刻,那抹细痕便愈合如初。 如霰拍了拍它,望向窗外,一抹玄色身影正迅速向此而来。 林斐然见他坐在窗边,索性也不走正门,就势跃上树顶,翻身而下,恰恰落在窗台,带来一阵淡冷的夜风。 她手扶窗棂,半蹲在如霰身前。 “我回来了。” 如霰上下打量她,在袖口处停顿片刻,这才道:“还算准时。问到什么了?” 林斐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手腕:“他现在状态不大好,什么也没问出来。” 如霰垂目,毫不掩饰道:“那他还真是没用。” 林斐然失笑,不再同他提起卫常在,她换了个姿势凑过去:“尊主,今晚要去做什么?” 如霰摸了摸夯货:“自然是去见一见先前那几个小王。” 细腰王几人?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 如霰站起身,同她一般踏上窗沿。 “既然鏖战的规矩定下,不论输赢,我自然都认。但他们布了符文,还以车轮战的法子比试,这就是坏了规矩,不可能放任他们离开。 原本打算昨晚去,但你在昏沉之时总一直拉着我。 既要陪你,还需为你疏通灵脉,暂时也就放过了,但今日空出时间,自然要去讨回来。” 林斐然闻言有些羞赧,撑着窗棂的手收紧,移开视线道:“只带我去吗?平安他们……” 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住。 平安与她伤势差不多,只是她那时恰巧破境,吸纳了不少精纯灵气修补身体,所以今日才能安然无恙,但平安还要调息几天。 而荀飞飞正忙着领人修补外城,旋真和她一道回来时也成功破境,只是双腿负荷过大,还扎着针,近几日只能慢走,无法疾行。 碧磬倒是无碍,但是明日轮到她值勤。 这么一算…… 林斐然一顿,开口问道:“要不要叫上青竹?” 如霰歪头看她,随即站起身,金白袍角拂过她的手背。 “他也有事——忘了么? 夜游日时由他钦点随行之人,但是途中出了纰漏,混进来不少密教教徒。他办事不力,理应受罚,只是最近突发之事颇多,这才拖到现在。” 林斐然一怔,不由得想到今日的青竹,以及那碗雪荔羹。 不知为何,这甜羹尝起来有些熟悉,不像其他甜品那样腻味,反而十分清爽。 ……这样独特的味道,倒是让她想起一个故人。 如霰低头看她,雪发荡在夜风中:“不过,教训他们是其次,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到时候告诉你——” 他倏而弯唇一笑,看向夜空。 “不是进境了么?这次由你御剑,我看看登高境与问心境的剑修有何区别?” “我带你去吗?” 林斐然有些惊讶,在他注视中缓缓起身,唇角忍不住翘起。 到底是少年人,一提起御剑与进境,心中便生出些雀跃与自豪,立即将其他事抛之脑后。 她语气轻快道:“与之前相比,当然是更快一些。” 她抬手捻诀,金澜剑铮鸣一声,立即飞身出鞘,稳稳悬于二人身前,剑身比之前更加透亮。 她旋身而上,身法极佳,颇有些炫耀之意,如霰失笑,只抬步踏上,停在林斐然身后,二人相隔咫尺,却又始终没有靠近。 夯货汪了一声,从窗台处飞跃到林斐然身前,迎着夜风,柔软的双耳被吹平。 林斐然将它抱起,问道:“尊主,几人都受了重伤,又怕牵累族群,说不定如今还未回到领地,要如何寻找他们?” “用这个。” 如霰掌中浮现一张泛黄的浮图,他抬手结印,浮图中便现出一道星海,几条星线延伸而出,在星海中交汇出三点。 他道:“就在这三处。” 林斐然看着这张浮图,不免想起母亲留给她的舆图信纸,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是何物?” “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就叫舆图。”如霰看她,“这是荀飞飞找来的,还算好用。” 林斐然暗暗将此记下,便也不再停留,她翻手做诀,带着如霰与夯货一道向星线交汇处而去。 御剑虽快,却也可以一道使用避风诀,两人站在剑上,只是偶尔有风卷过袍角与发尾,放在如霰身上,颇有一些仙人飞渡之意。 …… 行到中途,林斐然忍不住回首。 一般人御剑都是立于剑身,也算约定俗成,就像使筷要用右手。 但如霰不同。 他不喜久站,早就弯身坐在剑身之上,甚至还有闲情搭起二郎腿,研读手中舆图,不像在空中,更像是坐在什么软椅上。 林斐然突然觉得让他与自己御剑前行,就像是在吃苦。 她默然片刻,忍不住开口。 “尊主,虽说你以前修的也是长枪之道,但你是不是从未御器行于空中?” “从未。” 如霰正垂目看着手中的舆图,回答得十分干脆:“自我在人界行走之日起,从来都是乘车。” “那去人界之前呢?” “有鸾鸟。” “……” 要不让他下去吧。 说到底也是去擒拿各族领主,还是鸾驾威风些。 她刚要开口,如霰便将舆图收起,看向剑下的游移而过的山水,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碗雪荔羹味道如何?” 林斐然还想着御剑之事,晃神答道:“好喝。” 他应了一声:“那下次吃饭时,再让人给你做一些。” 说起这个,林斐然也蹲下身来,抱膝看他:“尊主,你是在成为妖尊之后才将青竹招揽过来的吗?” 二人之间隔了三指距离,如霰漫不经心扫过,抬眸看她。 “那时荀飞飞一人忙不过来,又恰巧遇见他,便让他也做了使臣。 不过,我与他却是早就认识。” 林斐然忍不住凑近半分,好奇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你是在给我挡风么?” 如霰扫视她,见她移开视线后,便一笑而过,也没有再继续揭穿。 “我第一次去往人界时,找不到无尽海界门所在,东奔西走间不小心闯入灵竹一族的领地,他们族人大多心善,听说之后,便派了一人为我领路,这个人就是青竹。” “那时他还是个十分热情的孩子,但很是拙笨,灵竹一族少年人都这样。 他一路上时时与我闲聊,是个初出茅庐,十分生涩,但热心肠的人,将我送到际海后,他便很快离去。” “我第二次与他遇见,是在人界游历时。 那时我恰巧拟出一张药方,准备去诡雾渊寻药,途中遇上不少寻灵草的修士,其中就有他。 他们这个部族的人都一样,心是慢慢长成的,所以一开始会有些愚蠢,但是看在他没有坏心的份上,我还是忍了下来,一路上多少也算有点情谊。 再后来,我成了一界之尊,阴差阳错又遇到他,手下正差人,就让他一起加入,学着学着,就成了最聪明的一个。” 原来他们初识在许久之前。 林斐然却忍不住想,青竹的确很聪明,但秋瞳的姐姐以及赤牙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难道他当真不知? 更何况,事情出现纰漏,如霰等人并未详查前因后果,便直接惩罚,实在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 或者说,这一次的惩罚只是对青竹的一次提点? 人与人相处,绝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林斐然无法揣度,便只无声叹息,不再提起此事。 她又向前凑近,即便四下无人,她还是小声问起另一件更为令人不解的事。 “尊主,那个天行者的咒言,为何对你没用?是因为在出口之时,那道咒言便被你解了吗?” 她与那个天行者对上不止一次,却屡次吃瘪,甚至不需要动用刀剑,对方只要吐出一个字,她便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若她已然成为密教眼中钉,以后势必还要对战,不如趁此机会请教。 “尊主,如果是我,如今已到登高境,有可能破除这样的咒言吗?” 如霰毫不迟疑道:“如果要说破除,那你做不到。” 他侧身看向林斐然,眸光在夜幕中幽微可见。 “之所以对我无用,是因为这个人的咒言并不纯粹,所以我有办法抵抗,但你们境界不够,无法像我这样破除。” 林斐然疑惑道:“何为纯粹的咒言?” 如霰目光下沉,落到她的双臂与周身:“像你灵脉中刻下的,才是最为纯粹的咒言。” 他忽然弯眸一笑,扬起下颌,垂目看她:“是不是回去辗转反侧,演练多次,都想不出以后与他对阵时,要如何击败?” 林斐然点头:“其实我想了很多种法子,但不论哪一种,都得我拔剑迎战,或是动手结印,可他只需要在我行动前说出一个‘定’字,我便无可奈何。” 如霰眉梢微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古籍递出。 “这便是我今日带你出来的缘由。” 林斐然接过,只见古籍封面处随手写有四个大字。 分花拂柳。 她觉得有些耳熟。 “我曾经在小学宫中听过,师长说这是一门极其难练的功法,而且只有残本,所以没有过多讲解,以免众人听了心动,偷偷学练,误入歧途。” 如霰颔首:“他说的没错。我手中这个虽然要全一些,但仍旧是残本,不过对你而言,即便学练,也不会误入歧途。” “还记得飞花会吗?十二群芳谱中,最后一枝是金银台,用之可分身。 那些金银台上施加的功法,其实就是圣人独创的分花拂柳。 这本残页缺失的就是灵力流动之法,但你在飞花会中用过,定然不算陌生,更不会走入歧途。 细腰王几人境界不低,如今又重伤在身,让你用来练手,再好不过。 学成之后,再与这样的天行者对上,便可使用这门功法。 届时有数个林斐然出现,而不纯粹的咒言只能对其中一个有效,你不会再被限制。” 林斐然低头翻着手中的古籍残本,一时恍惚,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与一方霸主对阵之时,也能用上练手两个字。 御剑前行,二人恰巧落至一处密林上方,重叠的枝影中,隐约露出一方火光。 林斐然蹲在剑上,忍不住道:“现学现用吗?” 如霰面上也不见一点担忧,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光彩。 他拂开她颊边的碎发,轻声道:“你不可以吗?” 林斐然双唇微扬,站起身道:“当然可以。” …… …… 剑境之中,冰封十里,原本该是一望无际、寥落孤旷的景致,却又凭空多了五六座长满雪松的嶙峋山丘。 山丘并不分散,而是集中在一片镜湖周围,将它团团围住。 卫常在从山顶走下,路过这片松林时,忽然瞥见一树弯折的木枝。 它就立在正中,与周遭孤直的青松相距数米。 ——不知是格格不入,还是被拱卫其中。 那是一株不足半人高的细梅,但枝条遒劲,生机勃勃,其上并无叶片,只缀着豆大的花苞,却并无开放之意。 花无重开日…… 他伫立在原地,静静看了许久,这才继续向山下而去。 手中玉牌仍旧不断传来张春和的声音,他正将师祖当年破境的种种征兆说与他听,恨不得他能与之全然相同。 “只有修行无情道的弟子,才可在剑境中得以见到剑心,这是无上殊荣。 师祖当年于剑境中窥得一片明镜,镜中可见万千世界,可细细看去,其实一片澄明……” 可惜他只能入耳,并不入心。 周身、目上的伤痕仍在作痛,但在这极寒之中也终于麻木,只剩下一些淡漠的冷意。 他走到镜湖边,几乎不做犹豫,径直踏入其中,湖水蔓延而上,却没有半点湿意。 这不是水,而是剑境中的一处幻象,他终究还是下来了。 湖底十分空荡,除却一支幽微的灯烛外,便只有一片浮沉的碎片。 那是他的剑心。 在张春和喋喋不休的话语中,他提步靠近。 银镜上光华流转,映着幽微而温暖的烛火,将一切映入他眼底。 镜中没有万千世界,没有无上大道,只有林斐然。 这就是他的剑心。 “……师祖当年之所以能连破数境,正是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杂念,一心向道,愿意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只为镜中所有,只为镜中苍生。” 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可得无上自在…… 原来他破境不是因为断情,而是因为林斐然。 “如何,镜中可有苍生?可有天下?” “……有。”卫常在喉口微动,凤目微遮,静静看着镜中人,声音喑哑,“得见我之苍生,得见我之天下。” 张春和闻言拊掌,语调高扬:“如此甚好!此后你必定踏入天人合一之境,重振道和宫荣光!” 卫常在默然片刻,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疑惑问出口。 “师尊,你当年为何如此笃定,我命中要与秋瞳在一起?” 玉牌另一边有些意外,停顿片刻后才回答:“当然是卜算推演而得,你玉清师伯精于此道,若不是他,我又如何得知?” “命数既定,便不可改么?” “可改,但唯独你不可能。即便天下人都难行其道,即便没有我,你的命数也绝不会变。” 卫常在双目轻闭:“是么。” “不必多想,你的命数难道还有哪里需要更改吗?常在,你与秋瞳是不是该定亲结契了?”——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准备给大家抽奖,但是因为1号已经抽过了,jj规定30天内只能抽一次,所以准备明天试试[垂耳兔头] 第165章 七日(一) 是时候解开那道封印了…… 与秋瞳定亲结契, 这几乎是他自小便知晓的未来。 张春和的声音从玉牌中传出:“妖界之事,我已知晓。如今青平王败退,你与秋瞳何在?” “……青丘。” 卫常在放开镜片, 他想,这份剑心, 他见得太晚。 “师尊,要修天人合一道, 为何又要我与秋瞳沾染一处?既已知晓未来, 为何不率先斩断一切可能?” 玉牌对侧,张春和起身,望向茫茫三清山, 许多弟子在其间来回, 一如蝼蚁奔走于寒雪,亦有不少人偷偷凑在一处, 含笑携手。 “你二人天命如此,即便我强行阻断, 你们也会在某处遇见, 既如此, 又何必再防? 常在,我早便告诉过你,只有拿起,才能真正放下。 不去爱,你又如何知晓爱?” 卫常在垂眸:“既然拿起,又要我如何放下?” “你知道的。” 张春和双手结印,一如既往地朝道和宫某处行道礼,做朝拜。 群山之中,大殿高耸, 一尊抬眸探春、双唇含笑的石像屹立其间。 “从小我便告诉过你,你一直知道要如何放下。” “……” 卫常在睁开双目,又望了镜中人许久,这才回身离去,走出镜湖,心念拂动间,剑境撤下,他又立于这座空寂的药庐之中。 “师尊,师兄如今在何处?”他忽而问出口。 张春和似是没料到他会询问蓟常英去处,顿了一瞬,才回道:“有些事要他去办,前几日便下山去了。” 卫常在不再像以往那般不做理会,而是追问道:“师兄可是到了妖界?” 张春和执起玉柄拂尘,眸中幽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怎么可能让他去妖界,你见到他了?” “并未。只是师尊得的消息太快,还以为是早先听到风声,所以让他来此打探。” 卫常在只是这般开口,并未将自己对青竹的猜忌说出。 扪心而问,整个道和宫中,他与蓟常英的关系最为微妙。 二人虽为师兄弟,其实早先便只如君子之交,关系淡然。 他们常见,是自林斐然上山,被太徽二人交由蓟常英照看开始。 从小到大,林斐然的确只他一个友人,蓟常英并不在此列,但他在林斐然心中,却又另有一份地位。 寻梅一事,除却他外,林斐然只叫过蓟常英一人。 对于他,卫常在自有一份说不出的排斥与漠冷,他知道,蓟常英对他亦是如此。 他甚少对人有明显的喜恶之情,这样相看两厌的情绪,只在见到蓟常英时有过。 但在见到青竹时,那种不可自抑的厌烦几乎立即从心底浮现。 世间诸事,绝无一定,他亦不是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之人。 他忍不住想,青竹与蓟常英,到底有无关系? “这风声与他无关,而是我的一位友人送来,进而传遍乾道。” 张春和出声解释。 卫常在轻声道:“是那位时常深夜来访的前辈吗?” 张春和不做他想,开口应下:“是他,如今你已破入自在境,不同以往,也是时候认识了。待为师寻个时机,向你引荐。” “是。” 卫常在开口应下,想要的答案已经明晰,他便寻了一个巩固灵脉的缘由,兀自关了玉牌。 他纵身跃于高处,举目望去,行止宫四下无人,唯有中心几座行宫有人看守,其余便都静寂一片。 来往巡视之人见到他,再估算着他去往的方向,只以为他是去寻访故人,便没再多问。 卫常在几乎不需要谁指引,十分轻易便寻到其中一处。 庭院深深,高树青石上满是熟悉的剑痕,他闭目走入其中,几乎不需多思,便知左侧密,右侧疏。 抬手抚过,身后负着的潋滟剑微微震颤,如同他波动的心弦。 破入自在境,他并不觉自在,只有一种无法言喻、无可弥补的空荡存于心底。 然而在此刻,摩挲着这些剑痕,他的心底终于又感受到些许饱胀。 院中无人,但里屋并不昏暗,正燃着一盏豆大的萤烛,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 卫常在忽而驻足窗前,定定望向里屋,眸光正如那幽微的萤烛一般颤动。 这是她的房屋,却又不是。 里间多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帷幔、绒毯、熏香、以及摆放于桌案旁,两张靠得极近的木椅。 一硬一软,毛毯交叠,扶手相依。 只是一眼,便能想象出椅上二人是如何贴近,如何低语。 卫常在缓缓握紧手中昆吾,垂下眼眸,径直走入,不再看向四周,只在桌案上留下一封书信,又用镇纸覆压。 如今剑心可见,决不能让师尊窥见半分,他必须潜回道和宫,毁了窥探他心绪的观澜台。 心中这般想,他却仍旧伫立屋中,轻轻感触着其中淡冷的气息。 冷而不寒,犹如金戈剑气,犹如松柏迎风,那是林斐然的味道。 他失魂一般走到床畔,俯下身去,埋首其中,终于喟叹一声。 “慢慢……” …… 天际乍明,万物初醒之时,妖界某处原野,已然鏖战整夜。 林斐然翻身而下,以剑入地,却仍旧止不住攻来的威势,后退数米。 但在下一刻,她又立即拔剑而起,一瞬出现几个她,各出剑法,向中央伤痕累累的细腰王攻去。 而在战局外侧,如霰正搭着二郎腿,悬坐于旁,足下是数十位跪伏在地的蛇族人。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坐着的正是一柄悬停于空的弟子剑,剑形朴素,剑身瘦长,足以担下他高挑的身形。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面上并没有明显的笑意,只是舒展着眉眼,唇畔微扬,但谁都能看出,他此时有多愉悦。 “你们觉得她如何?” 林斐然二人一个时辰前到此,二话不说,便提着剑冲细腰王而去。周遭人想去援助,却都被如霰拦下。 他们在此跪了一个时辰,没被斩杀,却莫名受着身心折磨,光是先前这句话便听了十来遍。 “使臣大人厉害至极,剑如流风,身比鸿影!” 他们也答得从善如流。 “哪里厉害?” 这倒是先前没有问过的问题,跪伏的众人一时噤声,互相对望,其中一人心怀愤恨,却免不了颤声道。 “虽然王上身受重伤,但使臣大人仍能与她对峙许久,可见境界高超,多年来鲜有人至此……” 如此明褒暗贬,如霰却并未恼怒,而是觉得好笑。 “她今年十九,在还未被人所知的境况下,便只凭修行直入青云榜首位,一朝天下闻。 像她这个年纪便能破入登高境的修士,便是在记载中都屈指可数,你们今日能见到,算是运道不错。 不论细腰王受伤与否,与她如今相战,便都只会是手下败将,若不是她刚学了一门功法,尚不纯熟,又岂会斗至此时。” 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林斐然,她是最好的。 众人一时哑然。 其中一人胆大,抬头睨向如霰,却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那是一种近乎绵密的目光,却都紧紧合拢于一人身上。 砰然一声,平野上尘土四起。 蛰伏的几人慌忙转头看去,只见林斐然一剑枭首,破去蛇影,喷散如雨雾的毒液濛濛而下,却又很快被她旋于掌中,毁于四野。 烟尘之中,林斐然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周遭分身汇于一体,她看向倒伏于地的细腰王,一时不言。 细腰王怨毒地看向她与如霰,声音沙哑:“成王败寇,你境界如此,今日这遭本王认了,若有来日……” “如何?”如霰由远及近,立在林斐然身旁,垂目看她。 “若有来日,我必十倍以报!你当年将我兄长斩于枪下,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如霰这才恍然:“原来上任妖王是你哥哥,我差点忘了,他也是蛇族。” 细腰王刚要伏地而起,心口处便蓦然感到一阵寒意,随后四肢瘫软,灵力竟都淤堵于胸腔处,无法散出! 她瞳孔一缩,猛然看向动手之人,震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是‘誓不为人’么?本就是妖族,既想做凡人,便全了你的心意,断去你的阳脉罢了。” 蛇族此脉被断,与七寸被碎无异,自此无法修行,形同废人。 “你当然可以找人续脉,但蛇族阳脉本就难寻,时时变换,普天之下,除本尊之外,再无一人能做到。” 细腰王神色迅速灰败下来,对于一个妖族而言,无法修行与死无异,她还欲起身与之抗衡,却又脱力摔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目光怨怼。 “断了我的脉又如何,如霰,你以为你还能风光多久?至少我活着,至少我还活着!够胆你就现在杀了我,若不然,我等着、等着你……” 话还未说完,她便如受重击一般后仰倒去,齿间溢血,再说不出一句。 林斐然蹙眉看去:“她怎么了?” 如霰看向细腰王,目光微冷,意味深长道:“她此前发过心誓,但方才说了些不该说的,心誓反噬,恐怕活不了太久。” 林斐然立即揣摩她话中之意,心中不由得暗忖,什么叫至少她还活着…… 她转眸看去,如霰神情却未有变化,视线只是轻缓落到细腰王身上,若有所思。 她刚要开口,便见如霰侧目看来,眉梢微扬:“这么喜欢盯着我?” 林斐然目光微顿,又立即移开,颇显忙乱地整理衣袍,却又忘了自己还拿着极长的金澜剑,剑锋一拐,将如霰散下的袖角割断大半。 “……”两人四目相对下,林斐然默默回剑入鞘,摸了摸后颈,“抱歉。” 如霰双眼一睐,抬手晃了晃,打趣道:“这么好的料子,眼也不眨地劈了,不愧是能一气买下两枝寒蝉梅的小英雄。” 他总是能在一两句谈笑间准确射中她的羞耻心。 林斐然一时无言,心下觉得羞赧之余,又有几分好笑,于是唇角将扬未扬,便扯出个奇怪弧度,看得如霰更加开怀。 他看着林斐然,含笑轻声道。 “回去罢,你身上背了太多,不必将我的这份也接过去。” 被这么一打岔,林斐然心知他现在不想谈论方才的话,便也不再开口,但不代表她真的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二人御剑回城,林斐然回首看去,细腰王已然倒在血泊中,看起来已是回天乏力,但她的目光却仍旧紧紧落在如霰身上。 既然是心誓,想必青平王亦有,或许她可以与秋瞳联系,问一问个中缘由…… “对了,尊主。”林斐然回身看向坐在剑上的如霰,“你那方苦海池的小世界能否借我一用?” 如霰看她:“自然可以,你要做什么?” “我想,是时候完全解开我脑中那道封印了。” 165-170 第166章 七日(二) “追袭之人到底是谁?”…… 上次去南部, 见得锦绣王,她已然为自己解去大半封印,只留下最后一处关窍…… 她说, 这道封印若是解开,对方定然会知晓, 要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解开。 可何时才是合适的契机? 林斐然心中虽有忧虑,但还是决定先发制人, 若不率先将封印后的秘密弄清, 她便会一直如此被动。 天光大亮,迎着旭日,她与如霰回到妖都, 只是还未进城, 便见不少妖族的少年人聚集一处,颇为喧闹。 林斐然定睛看去, 只见一人被他们环绕其中,神容无奈。 那人竟是青竹。 他的面色较平日更为苍白, 臂上也隐约露出几道红痕, 只是那份清雅的笑意依旧, 轻易便能将人的目光引至眉眼间。 林斐然停驻半空,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如霰垂目看去,不知在想什么,只道:“惩罚。犯了错的使臣,领了罚鞭后,便要去镜川道场看守三日,陪练三日,以示惩戒。 这还是青竹第一次来,众人大抵是觉得新奇, 这才一直缠着,想要同他比试。”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在镜川,任人挑战数月…… 如霰见她神情变幻,知晓她定是想到先前之事,不禁觉得好笑:“对于你而言,那不是惩罚,而是磨剑。” 他的目光又转而落到青竹身上,眼睫微压,眸中自有深意。 “青竹在人界待得太久,如今让他去镜川道场,与那些妖族少年一同试手,对他而言不是坏事。” 林斐然默然,心中正是感慨时,便见一个少年人按捺不住般,试探着向青竹出手,这招来得突然,青竹虽无防备,却也很快侧身躲过。 他弯眸一笑,手中折扇打去,只在那人头顶轻敲三下。 林斐然见此动作,神色一顿,还欲细看,青竹便被几位跃跃欲试的少年人请入镜川道场,准备与他一较高下。 “走罢,苦海池已开……你也该想起过往之事了。” 林斐然心下疑惑,却也很快收回目光,同如霰一道回往行止宫。 直至天幕两道身影消失,青竹才从道场中走出,抬眼看去,神色静然。 “竹左使,还不快快随我们一道入场比试,你在看什么呢?” “旭日初升,云霁无痕,故雁东来……却见惊鸿影独去。” “竹左使,你真是去人界太久,拽文嚼字,说的话已经让人听不懂了。” “是啊,我去得太久了。” …… 苦海池炼化于一枚宝珠内,原本放在行止宫的塔楼中,但如霰觉得太远,便将珠子拿到他的住所,随手放于玉盘中。 据他所言,林斐然在他眼下解开封印最为稳妥,她自不会有异议。 “我在房中为你护法。” 林斐然神色认真,作了一揖:“多谢尊主舍出一方小世界,又为我护法。” “……” 如霰点起疏梅香,无言看她一眼,却又觉得好笑。 “若是那个小道士为你护法,你也要如此道谢?” 林斐然竟点头:“不论是谁,既然愿意为我护法,自然该道谢。” 如霰双目微睐,轻笑一声,只向她抬了抬手:“去罢,途中若有意外,可以唤我。” “……我会的。” 结过印后,宝珠中幻象丛生,不过须臾,林斐然的身影便在消失房中,落于苦海池中的孤舟之上。 此处静谧,只余泛波声。 她望向无际的清池与莲叶,盘腿坐下,抛却心中所有杂念,阖目结印。 繁杂的封印法阵现于神台中,如同一幅神秘的星图,又似最为精巧的榫卯构合之物。 即便被解开大半,它也仍旧如初稳固,丝毫不见动摇。 林斐然按照锦绣王的法子动手,即便只剩最后一处,她也仍旧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解开,可见法阵之繁。 咔嚓—— 似是从神台深处荡出的碎响,有什么在其中破碎,十分轻微,她先是感到一瞬间的松快,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由神台传至四肢百骸的震痛! 林斐然双目紧闭,额角几乎立即凝起薄汗,她结印调息,灵力在体内飞快游荡,却仍旧压不下脑中那阵锥痛。 双目分明闭合,却又仿佛什么都能看见,零散的记忆从眼前掠过,倾倒翻转—— 在跌落孤舟之际,有一人落于身后,将她揽回,温凉的指尖落于她额角,拭去薄汗。 双目翕合之间,只得见一抹华贵的淡金之色,模糊朦胧,但眼前之景很快便被更为庞杂的颜色遮覆。 她见到澄空与青山,它们几乎融为一处,绯红与藏蓝混杂,化出一抹昼夜交替的紫—— “醒醒,那人已经走了。” 小林斐然揉眼醒来,除却泛着微光的石穴外,便是外间透入的一点未明天光。 仿佛过了许久,但其实只过了一夜,她的心却并未沉下。 她想,至少第一夜被她躲过。 “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眼前的仙人倚着石台,睨眼看来,眸光淡冷,虽有不耐,但至少并未透出半分杀意。 小林斐然垂目看去,自己正一手扯着他的雪发,一手攥着他身上松缠的绷带。 只是她太过紧张,手中使了不少力,将他缠在臂上的细带拉紧,勒出一道细痕。 “抱歉!” 她下意识开口,但又很快意识到眼下处境,放低声音道:“仙女大人,有没有拉痛你?” 如霰撤回眸,也不拆穿她的话语,只看向洞顶:“原本还怕得发抖,转眼就蹲在我身后呼呼大睡。 一夜已过,你可以离开了,我说了,只管你一夜。” 小林斐然心思还在动,她不想死,又在这个洞中安然度过第一夜,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去。 “我……”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缠缚的绷带下,似有什么在拱动,她离得近,立即伸手捂住:“仙女大人,有虫!我帮你抓住了!” 但掌下的东西却不大像虫,透过绷带间隙,她见到一两条脉络浮起又隐下,速度极快。 是灵脉,她几乎立即便认出。 原来这些绷带不仅是为了治伤,还是为了将它们勒缚其中。 只是不论如何缠缚,在这样极快的游离下,都会很快松动。 她抿抿唇,真心问道:“痛不痛?” 如霰觉得她实在话多,咋舌一声,回头看向这个形容狼狈的孩子,她脸上带有黑灰,唯有那双眼明亮如日,映照着洞中所有。 一时间,他竟没有回答,毕竟在他开口前,透出的薄汗已然有所昭示,灵力再度暴动,不知何时便会破体而出,更是无暇顾及她。 她蹲在身旁,细细看了片刻,随后抬手为他拭汗。 看来“仙女大人”的处境与她不相上下…… “你的手……” 他忽然开口,林斐然立即收手看去,袖口处凝着小片雪污,不算干净,她立刻心领神会,从身上寻出一处衣角。 “仙女大人,这里干净!” 如霰无言,他原本是想让她将手拿开,就算要死了,他也不喜欢同别人相触。 但此时要将痛呼咽下,确实无暇开口,只能竭力挥开她的手。 这个豆大的小人不知又意会到什么,先是看了他一眼,又在原地蹲守片刻,这才暗暗点头,毅然起身走向洞外。 因她身动,洞中随风飘散的荧光便都涌到她身侧,璨璨生辉。 洞外是森森白雪,如霰还以为她终于想通,不会再与一个将死之人待在一处,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她停驻洞口处,并未跨出半步。 她并不打算出去。 小林斐然在洞内搜寻,找了不少木枝,不算生疏地在他附近搭出一个柴堆,又背着他,不知偷偷摸摸鼓捣什么,噼啪一声,火光乍起! 她仿佛没有预料到火势如此迅猛,低呼一声,猛然将手中之物抛出,退后数步。 她挡得很好,即便是如霰也未看出她抛的是什么。 好在火堆燃起,她回头看他,咧嘴一笑,又很快抽出一根枝条,跪趴在洞口处,将堆雪拂入…… 接下来的事便有些出乎如霰的意料,她从随身的芥子袋中抽出一个铁锅,将白雪倾入,直至淡白的水雾从中逸出,她才取出个不算小的瓷碗,打了水后碎步跑到他身旁。 “仙女大人,你昨日护我一夜,现在轮到我帮你!” 她声音清脆,三两句便将二人从上下颠倒为平等互助。 好快的脑子。 如霰心中嗤笑,他抬眸看去,她额前碎发被方才的突然的焰火燎去小半,此时正焦黄搭在一处,那双眼更加清楚地显露出来。 小林斐然试了试水温,先是蘸水擦去他额角、面上、唇边的汗珠,这才一点点将水倾倒在他的双臂。 他在这样的寒雪洞中待了数日,即便是修士,在灵力逸散与暴乱之下,也几近失温。 此时被温水沁入,便如沸水浇灌,原本该觉刺痛,却又被她用手挡去推匀,这痛感顷刻绵软下来,只丝丝缕缕从缝隙中渗入。 烈旺的火堆就在三步开外,倾倒下的水温也十分舒适,水汽蒸腾间,竟有种沉入热泉的舒适。 小林斐然还在忙活,她将暖热湿透的绷带拉紧交缠,又用木枝别住,扭了几圈。 吸饱水的布条另有一种弹性,再加上如此扭锁,竟牢牢缚于双臂,不论灵脉如何动乱,只见水痕挤压出,布条却始终紧紧固定,又不至于勒出淤痕。 游离暴乱的痛楚竟缓解大半。 双臂缚好,她又起身来来回回跑了许多次,不停堆雪、燃火、倾水、结木,直至最后系好最后一条腿,才终于舒口气。 她仰头笑道:“接下来只用补水,不会再像先前那般痛了——仙女大人,我会一直为你补水,直到它们停下为止。” “……” 如霰垂目看去,竟一时无言。 即便是他,现下也说不出驱赶的话语,他想,这灵力暴乱得真不是时候。 他眼中凉意依旧未散,小林斐然佯作没见到,余光瞥过洞口,又看向他,兀自将他洒落四周的金环一一拾起,双手奉到他身侧,开始没话找话。 “仙女大人,你的头发为什么左边长,右边短?” 左边及腰,右边却只堪堪垂至肩头,纵然不损颜色,却仍旧有些滑稽之意。 如霰躺倚石台,垂下眼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哑声开口问道:“你这样燃起火光,不怕把追袭你的人引来?” 小林斐然摇头,几乎是笃定道:“有仙女大人在,他看不见这里。” 如霰嗤笑,随后偏头向她抬了抬手,她先是一顿,随即有些迟疑地靠近,他立即捏住她的右颊。 “不准再叫仙女大人。” 见他展颜,林斐然一时有些怔忡,只愣愣点头。 如霰没见过这种一时机灵至极,一时却又呆愣无比的孩童,心中觉得好笑。 他放开手,挟住她颊侧的指尖将将摩挲,小林斐然便立即递上温水,他眉梢微挑,探手洗了洗,心思转动间,开口问道。 “追袭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小林斐然见他如此开口,心中自知有戏,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蹲守在旁,目光微闪。 “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修士。” “小小年纪就会故弄玄虚。”如霰眼中并无讶色,只觉好笑,“有多厉害?” 小林斐然又靠近半分,仍旧未直说,而是试探着夸张道:“非常之厉害的修士,而且修为高超,有一个响亮的名号,我娘亲说乾道修士都知道他。” 如霰定定看她,薄唇轻启,声音淡凉:“如果你一定要加这么多词形容,那便不要说了。” “仙女大人,我说我说!” 小林斐然直直凑到他身旁,似要将他所有神情都看个仔细。 “他可是登高境修士,我娘亲说这样的人十分厉害!” 如霰眼中有些讶异,但面上并无骇色,似乎只是纯粹的好奇:“登高境?确然还算厉害,他这样的人,为何会追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童?”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她被燎焦的额发。 小林斐然并不在意这样的打趣,只是随手理了理,凑近问道:“仙女大人,你也不将登高境修士放在眼中吗?” 如霰扬眉:“小小年纪,倒是会试探起人了,是,区区一个登高境,我还不放在眼中。” 在小林斐然眼睛亮起的瞬间,他忽然一笑,轻声道:“不过我就要死了,现在遇上,我也打不过。” 她目光一顿,明亮的双目并未暗下,而是灼灼看着他:“你不会死,我知道。寻死之人,不会设法给自己缠上这些。 你只是暂时无法动作,仙女大人,你需要有人襄助,我可以帮你,你也可以帮我。” 如霰凝目看去,并未回答,而是转而问道:“追袭之人到底是谁?” “他就是阳明贪狼太星君,参星域的第一人,人人都唤他是贪狼星君——林正清。”—— 作者有话说:过往七日大概三四章结束,两人以前好萌,忍不住多写点…… ps:寒蝉梅肯定要送出去的! 第167章 七日(增补,二合一) “对么,小慢慢…… 林正清? 如霰曾在人界游历, 当然听过这个名号,心中不免划过一抹讶异。 参星域行事向来正派,林正清也绝非宵小之人, 如何会同一个孩子过不去? 除非……她撞见什么不得了之事。 “你发现什么秘密了?”他直白问出口。 眼前的孩童只是蹲在一旁,抿唇片刻后, 才凑上前来小声道:“我不能说出口,不然, 会把你也牵连进去。” 如霰无意义地轻笑一声, 不知是觉得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有趣,还是觉得牵连二字令人发笑。 他想,不说便不说, 左右他也不在意。 他性子本就凉薄, 旁人如何,实在难以放进心中, 更何况生死在前,再惊骇的秘密, 也实在提不起半分好奇之心。 不过—— 如霰双眸微睐, 垂眼看她, 不急不缓开口。 “昨夜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村里人都叫你小英雄,问你何人追来,你亦说不知追袭之人是谁。 怎么现在又知道那是林正清了?” “……” 小林斐然抱腿蹲在一旁,静静看着他,面上无波,耳廓却在瞬间转红:“……仙长,你昨夜不也叫我小骗子吗。” 如霰挑眉:“又不叫仙女大人了?” “不是你不让我叫的吗?” 小林斐然头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双眼看他, 二人对视片刻,她挪上前去,抬起温水倾倒,声如蚊呐:“你看,天终于亮了。” 如霰不可能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计较,更何况她显然不是那等呆板怯懦之人。 机敏之下,对待他这样的生人,自然难出真言,打趣几句也就罢了。 听她这般说,他便也抬头向外看去。 透过低矮的洞口,足以见得半寸天幕,只见晨昏时的暮紫褪去,层云吞吐,洒下一片灿烂的日光,但几息后,又有簌雪飘落,不知何处来的波光横入,将洞内晃出几分明亮。 天的确亮了。 他静然看着,忽然道:“我在这方洞穴中待了许久,遇见的大多是细雪阴天,少有晴日,像这样的艳阳天,还是第一次见。” 艳阳刺目之余,二人蓦然听得一声钟鸣,于是澄碧的天幕间又蒙上一层土黄,像是琉璃之色,溢出有华彩之光。 小林斐然眉头微蹙,虽看得见这异象,却并不明白,她转头看去:“仙女、仙长,这是什么?” 如霰周身暴乱渐缓,但灵力暂失,一时无法断定,凝神看了片刻才道:“参星域的法宝之一,无相钟……” 他看了小林斐然一眼,意识到这样小的孩子或许听不明白,便换了种说法。 “他们把这整座山罩进钟里,外人进过来,你也出不去,只能乖乖待在原地,直到被他们抓走。” 小林斐然眼皮一挑,立即问道:“若我在此向外求救,他们是不是也收不到传音?” 如霰垂目看她,略略点头,若有所思道:“看来,他们很忌惮你背后的人,生怕你与之联系。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 小林斐然这时自然也不可能再与他兜圈子:“应当是我母亲,除了她之外,我也不认识其他修士。” 她心中凛然,不由得看向如霰,这位仙长也颇有些难保自身之意,若他不愿受牵连,硬要将她逐出洞穴…… 她悄然攥紧衣角,心如擂鼓,却又突然想起昨夜奔逃,难以抉择之时抛出的那枚石子。 它将自己带到此处,搏得一夜生机,已然是天赐的机缘,接下来如何,便得全靠自己。 “仙长,虽然我不知晓无相钟是何物,但我可以笃定,若能联系上我母亲,她必然能破钟而入,您只需容我待在此处,届时……唔!” 如霰抬手捏住她的嘴,睨了一眼,又很快望向洞外,轻声道:“还有人来。” 言罢,他的手落到林斐然肩头,试图借力站起,她先是身子一歪,意识到他要起身后,便立即扶住旁边的大石,下意识扎起马步。 “仙女大人,你尽管用我,我能撑起你!” 紧张之余,她又忘了改口。 如霰也无暇在意她口中的称呼,借力起身后,握在她肩头的手掌微动,双指扬起,轻轻拍上她的侧脸,抬起下颌,向洞口处点了点。 小林斐然立即意会,自发当起拐杖,撑着他走向洞口。 走得越近,洞外的艳阳便越盛。 如霰一手扶着手下之人,一手搭上旁侧的碎石,缓缓在洞口处屈膝半蹲,望向外间。 被无相钟笼罩的天际下,有几道黑影一晃而过,速度极快,几乎在二人刚刚走到洞口处,他们便猛然冲了上来,仿佛发现此间有人一般! 小林斐然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又立即抬手掩唇,将一切声音都堵在喉咙。 那是三个形容各异的修士,两男一女,威势赫赫,绝不普通,他们手中持有一方罗盘,罗盘上的指针混乱旋转,只偶尔定向洞穴这方。 他们显然也十分疑惑,便在洞口处站了许久。 “奇怪,林师兄不是说走失的孩童就在这山中吗,连万象罗盘都借来了,怎么会寻不见踪影?” “这指针到底转向何处?可不要坏在你我手中,这怎么赔得起。” “那孩子的父母都到了,却遍寻不见,心急如焚,也不知她如今是生是死。” “当真是走失的孩子吗?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她母亲说,这孩子向来机敏,怕她找地方躲起来,不敢见我们,便让我们带上这枚玉符,以便相认。” 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符在那人腰间摆动,小林斐然见之目光微动,却并未出声,而是率先看向如霰。 他只是倚在石壁处,唇边浮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随后转头看向林斐然,那目光又更像是在打量她,看她作何反应。 她抿了抿唇,心中思索,却始终没有出声。 洞外三人站在原地,聊了约莫有一刻钟后,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随后一人低声开口:“我嘴都要聊干了,却还不见人影。这样真能让她放松警惕,把她引出来?” “小声些!她娘亲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何等厉害的炼器师!这孩子身上法宝众多,说不准就藏在哪处,不然也不会用上无相钟封山…… 你看看这罗盘,指针晃成这样,岂是一个孩子能做到的?” “可这附近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连个洞都没有,她又不是修士,难道还能隐匿于山石间不成?” “指针总往这边定,她必然就在这个方向,只是不在附近,这当真是她娘亲的信物,我就不信哪个孩子见到能不出来。再去别处找一找罢。” 三人又驻足片刻,这才飞身离去。 如霰斜倚洞口,不无感慨:“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能沉住气的孩子。” 林斐然也是心中一惊。 若她当真是个不知世事的六岁孩童,若她不知这雪山被无相钟笼罩,说不准方才在见到玉符,听到几人对话时便会冲出,随后被几人擒走送到林正清眼前。 她转头看向如霰,立即双手抬起,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道礼。 “还请仙长释明,要如何才能助您疗伤,恢复身体?” 她神色诚恳,虽然是稚子容貌,话语间的郑重却不容小视。 如霰垂目,眸光不定。 他本就不是轻易寻死之人,否则也不会游历人界,只为寻到足以治疗己身顽疾的法子。 先前与那三人鏖战,引发旧疾,以至于如今灵力暴乱,随时有殒命的危机。 他自然也在寻找其他办法,等待其他机缘,可偏偏是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如此阴差阳错间闯入洞中,带来一份生机…… 他抬眸看去,眼前之人扎着两个散乱的发髻,穿得花花绿绿,俨然一副稚童模样,他当真要将生机交给这样一个人? 须臾,他忽然开口:“要想助我疗伤,首先,要让我晒足一日的日光,暂时缓解灵脉暴乱之力。但你我都在洞中,只要踏出此地,立即便会被万象罗盘寻到…… 只要你能助我,我必护你无虞。” 得了他的许诺,她思索片刻,立即站起身道:“我可以!” 如霰定定看她:“不是在洞中,而是在日光下。” 小林斐然以同样的目光回视:“我可以。但是要等到明日,我们必须得在日出前出洞。” 如霰目光微凝,又搭上她的肩头,俯身靠近道:“村里的小英雄,小小年纪,可不要再说大话。” 小林斐然没有后退,反倒目光灼灼:“若是要逃,我一人的确敌不过他们,但若是带你躲藏一日,吸饱日光,这点事我可以做到。” “你想怎么做?”如霰问出口,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竟然真的相信。 小林斐然抿唇,随后道:“洞穴之外有一方石潭……” 她十分流畅地将心中所想说出,如霰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目光微动,又重新打量她片刻。 “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她神情一顿,唇角半扬,有些怅然:“以前与我父亲一道偷吃甜食,为了避开母亲,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后来母亲帮我修正…… 仙长,我们彼此互助脱困一事,要如何约定?拉勾么?” 看着她伸出来的手,如霰不免失笑,他抬手压下:“修士有修士的约定之法,但我如今灵力尽失,无法定契,待我晒满一日……” “凡人也有凡人的约定之法。”小林斐然开口拦下他的未尽之言,再次伸出小指,“这是我对你做的约定,我会带你去晒太阳。” 如霰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小林斐然又将手靠近,他垂目看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了手,与她勾连一处。 望着两人合在一起的手,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真是人之将死,其神昏昏。 他竟然与一个六岁孩童成了盟友,何其荒谬,如此想着,先前冷然的心却渐渐活泛起来。 他想,万一呢? …… 躲入大雪山的第二日,林斐然与如霰仍旧待在洞中。 拉过勾后,二人关系确实更近了一些,如霰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她爱搭不理,时不时便会蹦出一句。 “石头太硬了,拖些草叶来垫一垫。” “火太旺,热。” “那边那个小英雄,缠带又松了。” 小孩子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对明天亦有不一样的希冀,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林斐然心中自有一股气,忙上忙下也不觉得累。 等到把他的事做完后,她擦去额角薄汗,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铜盆大小的锦袋,将口子撑开,随即扬起满洞跑了起来。 锦袋被流风充盈,鼓成一个圆,她身旁带起的气流将洞中流光撞开,莹莹四散。 如霰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做什么?” 林斐然回头看去,面上带着上蹿下跳后的红润,浑身散着热气。 她清声道:“仙女大人,你不是说这些逸散的光点是你的血肉吗?我们要离开,当然也要把它们带走。” “……”如霰一时默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到处都是,你能带多少?” “身体发肤,如何不重要?能带多少是多少。” 她这般回答,随后又抬手轻挥,将袋口逸散的光点赶入。 如霰收回视线,望向洞顶,许久才阖拢双目。 他想,当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许久后,耳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呼吸声,带着灼热的气息靠近,他睁开双眼,转头看去,林斐然正带着笑容走来。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原本流光四溢的山洞中竟然灰暗大半,她手中的锦袋反倒像个灯笼一般亮着。 见他看来,她扬起唇角,晃了晃手中之物:“仙女大人,你看,收回来许多!你们既然是修士,那还能不能将这些东西融回去?” “不能。”如霰毫不犹豫开口,弯眼道,“你这么喜欢,就自己收下,就算是我送的见面礼。” 林斐然一时无言,但也没有强求,只是将东西收入芥子袋:“我暂时帮你收着,等到一起脱困后再还给你罢。” 如霰不再开口,她也只是静静坐在他身旁。 他想,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没过多久,洞中又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他再度睁开眼,向旁侧看去。 “你饿了?” 林斐然坦然点头,直言不讳:“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还可以忍,小孩子饿几日没关系。” “……” 如霰侧身定定看了她几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二人对视几息,他才看向洞外,双唇轻启。 从他口中所出的,不似任何一种她所熟知的语言,倒像是之前喊她小骗子时的语调,轻柔和缓,回荡在整个山洞之中,有种难言的空灵。 林斐然听得浑身飘然,睡意昏沉,却又很快被洞口窸窣的动静吵醒。 她抬头看去,洞口处竟悄然飞来四五只银尾山雀,它们口中衔有几串红果,将果子放入雪堆后,又很快飞走,几乎没有留下踪迹。 片刻后,又见两只夜鸮无声飞来,它们歪头与林斐然对上视线,低低啼鸣一声,扔下几个拳头大小的果子后利落离开。 林斐然叹为观止,她一边惊呼,一边跑到洞口处蹲下查看。 不多一会儿,陆续跃来几只长尾松鼠,扔下小堆落花生与油松后匆匆离去,临走前后腿一扬,竟将这一堆东西分毫不差地踢入洞中。 “……” 林斐然捧着这堆东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 如霰正侧身倚着石榻,玉铸般的面容对着她,双目轻合,眼上烟红斜飞,半边雪发散下,白金长袍与缚带一同垂落……全然不似真人。 她顿时恍惚起来,喃喃自语:“你是御兽的修士吗?还是说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梦?确然确然,不管是我发现的秘密,还是眼前所见,都太过匪夷所思,或许是我奇诡话本看得太多……” 装睡的如霰睁开眼:“啧。” …… 困入大雪山的第三日,依旧是个艳阳天。 昨夜吃饱喝足的小林斐然早早醒来,在天光未明之时准备好一切,将如霰唤醒,随后用所剩不多的符箓将二人飞快带出,滚入洞口不远处尚未凝冰的池潭中。 这是一方天然的艮水潭,原本就有流水散息,隐匿踪迹的效用。 落水之后,她飞快上岸,哆嗦着在池潭旁的雪堆中按照方位埋下灵玉,只是实在太冷,她动作不免有些僵硬缓慢。 小林斐然平日里除了用木剑修习之外,闲暇之余还会与母亲手谈。 手谈时用的也是棋子,但棋盘却是各式各样的法阵,谁能率先从中脱出,谁便是赢家。 她虽不懂术法,但手谈久了,对这法阵也颇有感悟,便花了数月改制其中一阵,只为了自己与父亲能够肆无忌惮偷吃。 母亲勘破后,对她大为赞赏,但觉得此阵稍显稚嫩,便改了几笔,使之更为精密绝妙。 林斐然如今用的便是改后的法阵,借用灵玉结阵,再辅以艮水流风之局,即便布阵者是尚未入道的凡人,其威势也不可小觑。 正因为构阵之人是她的母亲,她才有十足的把握,笃定林正清之流无法在一日之内勘破。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法阵大成。 一抹浅淡的隐光划过,灵玉中的灵力尽数流出,眨眼间便腐化为普通山石,毫不显眼地散落在雪堆与杂草中。 阵成之际,空中传来隐动,小林斐然一时来不及撤身,刚要被发现时,便被人提住后领拖入潭中。 她不会水,在此方池潭中又不断被汲走体热,一时间冻得浑身颤抖,下意识抬手揽住身后的热源,埋入其中,紧紧抿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她十分清楚,自己正躲在仙长的怀中,侧脸贴着他的脖颈,汲取他的温度。 虽然灵力暴乱流散,但到底是修士之体,在这样普通的潭水中不至于失温。 他的体温向来不算热,但对于此时的孩童来说,便如同一块细腻的暖玉,令人久不释手。 池岸边,落下的又是另一批眼生的人,几人在旁搜查许久,仍旧无果,停在原地破口大骂几句才匆匆离去。 如霰屈指叩了叩怀中之人,凉声道:“说得信誓旦旦,原来不会水,竟也敢这么沉入池中,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自负。” 小林斐然想要开口,却因为实在太冷,瑟瑟难言,只能收紧手。 如霰托着怀中之人,望向天幕,日光确然毫无保留地映照此处,池潭上也浮现点点碎金,对于他而言,周身疼痛的确减缓许多。 他仰躺池面,晒了一早,气力恢复大半,同他一起入池的林斐然便没这么好运,虽然不算冷,但到底是个尚未入道的孩子,泡得久了也有些目眩。 昏昏沉沉之时,鼻尖忽然传来一点浅淡的冷香,竟然令人食欲大振,她正下意识吞咽唾液之时,有什么顺势探入口中,温凉如玉—— 是他的指尖。 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阵浅冷的香味,只是之前在鼻端萦绕,此时却在舌尖翻涌,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甜味。 这是什么? 昏沉之时,她睁开眼,在刺目的日光下,只能模糊看见仙长的下颌,下意识吞咽后,她的身体竟然很快回温,连腹中的饥饿都一扫而空。 只是还未出声询问,便又很快转头睡去。 第三日的夜晚,她在仙长怀中醒来,却已然不在池潭中。 “醒了?”仙长垂目看她,“现在感觉如何?” 小林斐然低头看去,他们竟坐在一株极高的雪松上,仙长盘坐于枝头,她坐于腿上,浑身酸软。 “我这是怎么了?”她出口的声音也十分沙哑。 “生病,受了风寒。你前两日四处奔逃,又是冬日,早早便受了寒,方才又在池潭中滚了一圈,多症齐发,烧热不退。” 他直起身,指尖轻敲她的脊背。 “好了便坐过去,我不喜欢与人贴在一处。” 小林斐然沉默向下望去,这样的高度十分骇人,但她也应声挪到一旁,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如霰垂目看了她一眼,慢吞吞伸出左手,指尖上悬浮着一点荧光。 她神色大喜:“你灵力恢复了?能不能与我母亲联系?” 如霰摇头:“虽然有所恢复,但目前还不能破出无相钟,不可贸然动手。” “那这是什么?” 见她神色疑惑,他慢悠悠道:“这就是修士与人约定的方法,你答应我的做到了,现在由我向你允诺——我会带你出山。” “我要怎么做?” 如霰唇角微勾,手掌一翻,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伴着雪月微光,在其上落下一抹红痕。 “如此,便算约定已成——对你而言,这是一种殊荣。” 小林斐然摸了摸额心,虽然没有异样的触感,但却能感受到眉心处的一抹暖热。 她抿唇抬头,再度伸出小指:“那我也去许诺,我会帮你恢复灵力,这也算一种殊荣?” “……” 如霰抬手捏了她的侧颊:“不准学我说话。” …… 困入大雪山的第四日清晨,林斐然早早醒来 ,守着如霰炼制疗伤的丹丸,不停在附近布阵,以免被人察觉,只是她手中剩余的灵玉撑不了太久,而笼罩大雪山的无相钟却在逐渐收拢。 第四日午时,丹丸炼制成功,灵玉也全部耗尽,巡查的修士发现二人踪迹,还未来得及通传他人,便被如霰止下,魂断雪崖。 第四日日落时分,林正清循迹而来,他面上戴着一张铜制面具,形容不辨,在他身后,还跟着不少穿着流云袍的修士。 双方一语未发,攻势却一触即发。 如霰此前受了重伤,眼下还未大好,但与这些修士斗法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算得上游刃有余。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见舞枪之人,并不笨重,反而十分飘然,犹如花影照水,鸿影蹁跹,动如矫龙,定如霁月。 她想,她或许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第四日夜,林正清等人大败而去,但无相钟仍旧笼罩在四周,暂时无法击破,如霰也并未全身而退,同小林斐然寻得一处庇护之所熔炼丹丸。 第五日初晨,大雪山中出现另一拨人,据如霰所言,那是追袭他的三位修士,四人再度缠斗之时,林正清出现在林斐然身后。 “妖尊此时顾不上你了。”他沉声开口,“夜宴那晚,你该好好待在你父亲身边,而不是胡乱游玩,撞破不该见到的事,惹来杀身之祸。” 小林斐然站在雪地中,双拳紧握,掌中团着最后一张符箓,心念却在飞速变换。 夜宴之事……夜宴之事…… 脑中剧痛更甚,回忆之中仿佛还有什么在苦苦遮拦,眼前之景骤然扭曲,如奔流一般骤然向前涌去。 第六日,如霰大胜,第七日,二人击破无相钟,逃离大雪山,他将她送入洛阳城后,对她说了什么,随后转身离去。 大难不死,她如释重负,旋即穿过喧闹模糊的花灯长街,嗅过令人迷醉的片片牡丹,奔跑间不小心撞到来往行人,如此磕磕绊绊下,终于回到林府。 府门前,瘦高的老仆站在檐下,神情焦急而无措,见到她时立即迎了上来,话语前后颠倒,双手却是在将她推离。 她不解其中之意,加上归家心切,盼望见到父母,便执意推开府门—— 府门后,是一方极为宽阔的庭院,院中花色各异,绝不止于牡丹。 一人静坐其中,悠然掐起一朵不合时节的月季,似是悉心观赏,见她出现,便回眸看来,上下打量片刻,随即轻笑道。 “林爱卿家中除却牡丹外,竟还有如此锦绣簇拥,当真是百花齐放——就连生出的孩子,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对么,小慢慢?” 见到他的瞬间,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浮现,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被封印、为何被下咒……—— 作者有话说:我们斐然莫名其妙被封去记忆的原因终于要浮出,但(捂住剧透的嘴) 第168章 父皇 “可这棋子如何插入?” 太吾国的官员, 除却参星域的修士外,几乎都是毫无灵脉的凡人。 这是特意擢选的,毕竟普天之下, 总归是凡人更多,修士已然不在此道。 故而林斐然幼时十分喜欢陪同父亲参加宫廷夜宴, 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坐在那些神色从容的修士身旁, 好奇观望他们佩着各类法器。 犹记得六岁那年冬日, 时值圣宫娘娘寿诞,洛阳城牡丹怒绽,柔软的花瓣堆上细雪, 冷香满街。 如此奇景, 引来外客无数,坊市间灯火通明, 百姓奔走观赏,一时间人流如织, 车马难行。 听着外间传来吱呀的碾雪声, 伴着火热的惊呼, 马车内的小林斐然挪到窗边,悄然揭开帘角向外看去,目光好奇又急切。 “父亲,赏花的人这么多,我们何时才能进宫?这样慢吞吞的,可别等我们到了,辜不悔却走了……” 这次夜宴与往年相比并不算特别,圣宫娘娘生辰她也参加过几次,此次唯一不同的便是人侠辜不悔将会赴宴。 “慢慢, 你憧憬的人这么多,就不能把爹爹也加进去吗? 辜不悔是陛下亲自请来的,他既然答应赴宴,必不会食言,你肯定能看到他—— 同样是凡人,你就没有想过,爹爹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厉害?” 身后传来林朗略带不甘的声音。 “不可能。”小林斐然答得迅速,“他不会天天贴在妻子身旁。” “……慢慢,你说话真有意思,这一点随你母亲。” 小林斐然回头看去,不算宽敞的马车内只待有二人,父亲身量本就不小,此时盘成一圈伏趴于桌案,神色恹恹,车内更显逼仄。 她有些无奈,于是放下车帘,托腮看去:“爹爹,你就这么不喜欢夜宴吗?” 林朗垂首叩桌,扎起的马尾散了满桌,他长长叹息一声:“因为你母亲不喜欢,尤其是圣宫娘娘的寿辰,她从不参加。差不多一夜见不到她,爹爹心里苦啊。” “……” 小林斐然想说些什么,开口半晌,还是选择闭嘴。 在林朗以头锤桌的声音中,她继续向外看去,突然间,前方传来几声烈马嘶鸣,人潮忽然涌动起来,哄乱不止。 林朗闻声立即起身,动作利落地将小林斐然护在身后,自己掀开车帘向前看去。 “怎么了?” 车夫收紧缰绳,一脸疑惑:“前方不知发生何事,忽然混乱起来,将军,要不要换道而行?” 林朗跨步站在车辕上,下意识握上腰后横刀,随即抬手点了几人:“你们去疏通一下,以免惊马伤人,再问问前方发生什么。” 几个卫兵奉命而去,小林斐然也趁机从帘后钻出一个脑袋,还未看清什么,就被林朗抬手堵了回去。 好一会儿后,她听到车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卫兵回禀道:“将军,已经问过宫卫了,不久之前辜不悔在宫中伤了许多人,奔逃而出,又有修士在后方追捕,这才惹出些乱子。” “可问清缘由?” “并未,他们也不清楚。只说全城封锁,但夜宴如期举行,不过席上大乱,只有些酒水,其余的还在重新筹备,约莫要等上一个时辰。” 林朗不轻不重应了一声:“继续前行,注意前方是否有马受惊。” 言罢,他矮身回到车内,帘幕一落,他面色立即垮下,俯身滚到桌边。 “全城戒严封锁,如今肯定无法改道掉头,我们离宫门也不远了。 怎么会这样,本想吃完饭,寒暄寒暄就走,如今不知要等到何时……早知道我就求求你母亲,让她陪我们一道。” 小林斐然见怪不怪,充耳不闻,只凝眉看向窗外。 林朗转头看她,以为她心中遗憾,便出声宽慰道:“慢慢,辜不悔逃走,你今日大抵见不到他,爹爹待会儿去画师那里帮你要几张小像,这一趟也不白来。” 小林斐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只紧紧看向窗外—— 月色下,屋脊上,一道黑色身影正在飞速奔走,他腰间悬有数把剑,十分惹眼,但不过几息后,这道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 夜宴厅中当真是狼藉一片,林斐然二人入内时,尚且还有碎瓷与断木未曾收拾,大监上前将二人带往一旁的花厅。 “林将军,请在此稍作休息,夜宴随后便开始。” 花厅中坐有不少高官要员,显然是早早在此等候,但奇怪的是,谁都没有提起方才辜不悔大闹宴席之事,只往来寒暄说笑。 林朗入场,便有不少官员前来攀谈,小林斐然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 果不其然,花厅中只有牡丹,虽然种类不一,但一眼望去仍旧有些乏味。 在这方宽阔的花厅一角,烛火背光处,正有几个孩童在低声说笑,小林斐然来了兴趣,向林朗说了一声后,径直向那处走去。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不是说笑,而是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嬉闹”。 几乎不需辨认,只看他们的衣裳,便知道其中几人是宫中那些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皇子。 人皇一族的子嗣向来如此,纵然贵为皇子,但在没有被擢选为太子前,几乎不会在人前露面。 即便此时他们就在花厅,不少朝臣也分不出谁是谁,心中十分陌生,遥遥作揖后便算尽了礼数。 小林斐然一靠近,附近看顾的大监只是看她一眼,或许因为她也尚且年幼,便未做阻拦。 “你们在做什么?”她蹲在围栏处向下看去。 在几个小皇子中间,还蹲有一个孤零零的男孩,他抬头看来,神情略显局促。 其中一人大胆回望,小心看了那些大监一眼,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林斐然。” 这些皇子几乎没有和宫外的孩子说过话,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有惧意。 小林斐然觉得讶异,却也很快将神色掩下,平和问道:“你们在玩什么呢?” 那些皇子似乎十分习惯这样一问一答,她一问,他们面上虽有不喜,却还是如实相告。 “我们在‘捉鬼’。” “我们捉他一人。” “他一个都躲不开。” “他太笨了,被捉到就得一直当鬼,我们好不容易出来赴宴,一定要玩到尽兴。” 被围在中间的孩子始终沉默着,额角沁了汗的发丝早已风干,正凝成一团盘在侧颊。 小林斐然蹲在围栏上静静看着,开口问:“你们玩了多久?” “日落之前……怎么,你也想玩?大监不让我们和宫外的孩子一起玩,你自己去别处罢。” 稍微年长的孩子不再看她,只拍拍中间那人。 “你快蒙眼,我们要去躲了。” 小林斐然从围栏上跳下,身手灵活,倒让几人刮目相看。 她开口道:“现在我也在宫内,不算宫外的孩子。他经常被你们找到,玩起来有什么意思?不如和我玩,捉鬼时从来没人找到过我…… 算了,你们一看就玩不过,我还是回去罢。” 人还没离开,便被其中一人叫住。 “等等……反正今日父皇不会出来。那你们两个一起当鬼,我们肯定把你找出来!”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到这些皇子,心中实在惊叹于他们的天真。 她甚至有些感慨,这些人居然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架子。 说话间,几人背过身去,口中说着自己要数五十个数,让他们快快藏好。 小林斐然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拉着这人走到花厅墙角处,带他一块儿蹲下。 这些人到底是皇子,她也不敢随意惹怒,如此委婉将人带走也不至于给父亲添麻烦。 “好好在这里休息罢,看你累成这样,腿都打颤了。饿不饿?吃不吃糯米糕?” 她下意识以为这是被皇子欺负的侍从,便掏出两块糕饼塞过去,随后从腰间取下几块灵玉,在两人身旁布下一个法阵,缓缓吐出口气。 “这可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是我压箱底的东西。有了这个,他们绝对看不到我们,安心吃吧,小声点就是了……好罢,其实就算你咂嘴咋舌他们也听不见,但我不喜欢吃饭砸嘴的人。” 那个孩子愣愣看她,随后垂下眼,点点头,捧着糯米糕小口吃起来。 不远处的皇子们已经数到五十,正兴冲冲地带人四处搜寻,小林斐然微微勾了唇,随后侧头看去,便见这小侍从伸长脖子,十分费劲地吞着糯米糕。 本就是有些劳累的人,缺乏津液,再吃这等干噎之物,咽不下也正常。 她默然片刻:“他们都走了,我悄悄去给你倒杯冷茶,你别离开。” 侍从默默点头。 她站起身,还未完全石化的灵玉被她蹭开寸许,不知挪到哪处关窍,二人脚下忽然浮现另一道法阵,一点淡不可查的微光划过,法阵旋转的瞬间,二人便到了一处密室。 小林斐然心中一跳,下意识将灵玉归位,原本搭出的法阵彻底成型,却再没能将他们带离。 “这是哪?”她望向四周,不禁喃喃道。 侍从显然和她一样茫然,他拿着两块糯米糕,愣愣打量四周。 眼前是一处十分简朴的密室,四周是高耸入鼎的书架,典籍遍布,中间放有一尊铜鼎、一把高椅,铜鼎下方绘有一朵全然绽开的银丝灌顶。 花瓣穿插交叠,错综复杂,细细看去,茎叶与花瓣上的脉络勾结,竟牵连出一道又一道的法阵。 一处连着一处,一条勾着一条,林斐然完全辨不出这处法阵的全貌。 二人蹲在密室角落,她越看越觉得目眩,便想起身凑近观察,正在这时,身旁的小侍从立即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回原处,甚至在情急之下,将另一块糯米糕堵到她口中。 “嘘。” 他被糯米糕堵着,艰难发出今晚第一个气音。 吱呀一声,密室西边的书架向两侧推开,有两人不急不缓走入,于是密室中的宝珠缓缓亮起,二人走到铜鼎旁时,内里已经亮如白昼。 刺目的辉光将来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正是人皇申屠陆与参星域首座丁仪。 小林斐然眼皮猛然一跳,如此明亮的光线下,她几乎生出无所遁形之感。 她并不知晓二人是否会发现这个法阵,心弦紧绷之余,向后退了半寸,却不小心踩上身后人。 她回首看去,这人却似并未感受到一般,只瞪眼看向前方,神情比她还要惊惧。 小林斐然回头,默默挪开身子,将他遮住大半。 铜鼎旁侧,人皇笑容和煦,如今正值青年的他面色红润,俊雅非凡,声音也十分清明。 他微微抬手,侧目看向那方高椅:“亚父,请坐。” 丁仪只摇头,双目被压在两条白眉下,看不清晰:“君臣有别,不必了,康儿何时来此?” 人皇颔首以对:“应当在路上了。今夜发生大乱,宫侍们做事难免慢些,等一等也无妨。” 丁仪点点头,也不再开口,人皇却又道:“辜不悔倒是血性,奉为上卿他不做,还敢大闹殿堂,亚父何故放过他?” “人族能出这样一个人实属不易,以凡人之身比肩修士,几百年来也就他一人,纵然顽劣,却也罪不至死,吓一吓也就算了。 若是都能像他一样,天下人又岂会受无脉之苦? 可惜,只他一人。” 言罢,他凝神看向某处,像是回忆,又像是叹惋。 人皇眸光微动,视线流转之下,缓缓坐入高椅之中。 “亚父仁心高义,苦众生之苦,你我如今所做,不就是为此吗?若天生无脉的人皇一族都能修行,天下人自然不在话下。” 丁仪却摇头一笑:“这样的法子却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不居功。” 人皇颔首:“我明白,密教同样高义,没有他们,便没有亚父,更没有如今的我。” “密教与你我志同道合,他们还有什么动作,我一定倾力相助。 至于妖界的灵力,必定会引入人界,只是如今妖王被斩首,已然不在你我控制之内。 我先前派人去接触过,新任妖尊油盐不进,性子孤傲,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派去的人连行止宫都未能进得,便被拆成一堆丢出……” 丁仪站在一旁,望向周遭书籍,手中拂尘轻挥,四下尘灰皆散。 “不必担忧,此子心高气傲,境界幽深,上位实属必然,我们却并非无计可施。” “哦?亚父早有对策?” 丁仪淡淡应了一声,忽然抬步向角落走去。 “算不上对策,只是顺势。” 小林斐然听得云里雾里,话中之人是谁她全然不知,只是见丁仪向此处走来时,心如擂鼓,狂跳不止。 她下意识调整呼吸,因为太过紧张,额角、后背都沁出薄汗,手心湿滑一片,脑子飞快转动。 呼的一声,拂尘挥过,扫去墙角书架上的几粒尘土。 他回身离开。 林斐然猛然松了一口气,口中糯米糕被咬断,并未落地,而是坠入身旁那人手中。 “朝圣谷开之前,你可向妖尊去信一封,以入谷名额为筹码,与他做一场交易。” 人皇纳罕:“朝圣谷?谷中宝物虽多,但他并非贪名图利之人,又岂会看在眼中?” “他一定会。” 丁仪又开始清扫铜鼎,声音不急不缓,穿着一身洗到泛白的道袍,远远看去,倒像一个勤苦简朴的老者。 “妖族无法参与飞花会,更进不了朝圣谷,如霰苦寻入谷之法多年,却始终无果,你双手奉上,他定然不会拒绝。 这便有了筹码,到时我们可点入一枚棋子,安插到行止宫,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设法将涌灵井通开。 通涌灵井十分简单,甚至不必修士,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凡人也能做到。” 人皇垂目沉思,随即问道:“可这棋子如何插入?” 丁仪掸去尘灰,铜鼎锃光瓦亮,他满意地点点头。 “不必忧心,选择权在你我手中,只要足够合理,便不会察觉异样,涌灵井这样的东西,无形无状,它或许在杯中、在石下、在泉底。 世上识得之人少之又少,谁又能想到行止宫的荒井便是此等宝物。 他太年轻,不会知道。” “可朝圣谷何时开,你我如何知晓?” 丁仪垂目,淡声道:“十年,十年后定然会开。” 人皇沉思许久,暂时想不到以什么样的办法安下这枚棋子,因为在此之前,他有一件更在意的事。 “亚父,近来白露有些不适,我也请了不少医修前来诊治,但他们都拿不出妙方,只能暂缓调理…… 听闻如霰医道大成,声名在外,白露亦是妖族,可能由他医治?” 丁仪这才回首看他:“圣宫娘娘体弱,或许是待在人界太久,灵气不足,我有一个友人,精于炼丹,不如请他来诊断一番?” 人皇回忆片刻:“你是说道和宫的张春和?久闻其名,亚父若能将人请来,自是再好不过。” “我明日便向他去信一封,只是他近年来收了一个徒弟,正悉心教导,分身乏术,或许要等上一段时日……” 二人正是闲聊之时,旁侧的书架再度向两侧移开,又有两人走入。 为首之人轻纱披帛,姿容华贵,遮着一块面纱,步履轻盈而入,但她的双目却是闭着的,蝶翼般的睫羽压下,神圣而空灵。 在他身后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穿青衣,神容怯怯。 那样的神情,与林斐然先前见过的皇子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他见到铜鼎旁的二人后,先是瑟瑟缩脖,随后又硬着头皮上前作揖,声音极低。 “父皇。” 第169章 轮转(增补) 第七个我 那人一袭青衣, 面容清俊,腰悬环玉佩,他躬身作揖后抬起的面容与人皇有六分相似, 约莫也是哪个不为人熟知的皇子。 人皇只看了他一眼,视线很快滑到白衣女子身上, 原本幽深的目光也变得清明许多。 他立即起身,将密室中唯一一张高椅让出。 “白露, 你身体不好, 不可久站,先来这里坐。” 白衣女子正是传闻中的圣宫,自她进入密室以来, 便有一阵说不出的馥郁芬芳散开, 浓烈而纯粹。 她缓缓睁眼,似含苞初绽, 虽然面容大多被薄纱遮掩,但小林斐然还是能依稀看出面纱下的无双姝色。 她并未看向另外三人, 而是始终将目光放在书架与角落处。 林斐然几乎以为她看见了自己, 双手缓缓捏紧衣角, 下一刻,她却又移开目光。 “阿蘅,我不累。” 声音微哑,语气轻缓,随即叹息一声,其中带着林斐然听不懂的情绪,似是不忍,也像悲切。 见她背对着这边,人皇垂目一笑, 也不再言语,竟径直将高椅提到她身后,坐与不坐,也随她心意。 “康儿,多年未见。” 人皇这才笑吟吟看向身后,目光上下打量:“你长高很多。” 申屠康背上沁出一层薄汗,勉强笑道:“父皇说笑,上次相见,已有四五年之久,再有两年,儿臣也该及冠了……不知父皇唤儿臣至此,可是儿臣犯了什么过错?” “你们能犯什么错?” 人皇只是笑笑,转头看向丁仪:“亚父,离吉时还有多久?” 丁仪掐指一算,四周书架上的古籍忽然翻开,哗哗声响,书页上的墨字旋转而出—— 一个落于穹顶,是为“定”。 一个落于地面,是为“静”。 一个悬于半空,是为“空”。 三个墨字落下,原本空旷的密室猛然一震后,更加安静。 丁仪收回手:“还有两刻钟。” 人皇颔首:“两刻钟么?也足够了,毕竟这样的临终解释,我已经说过许多次。” 申屠康愣愣看着这一切,心中十分疑惑,却不敢擅自出声。 面前三人,无论是谁他都惹不起,于是只噤声在旁。 “康儿,多年不见,你的术法修行如何?”人皇再度出声,抬手扶上那尊青铜鼎,却不看他。 申屠康眼皮一跳,立即躬身道:“父皇莫不是在说笑,咱们一族,从来不生灵脉,只是凡人,儿臣如何能修行?” 人皇却只是笑。 “五年前,你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身弱难行。 寡人将你送往南瓶洲修养,养病期间,你在一片紫竹林中遇上一个高人,他说你有灵脉在身,虽然微弱,却也可以修行。 你心中大喜,当即拜他为师,至今修行已有五年之久” 申屠康顿时面如金纸,心中划过一抹猜想,却又不敢相信。 “父皇,你、你怎么会知道……” 人皇这才侧目看去:“康儿,人生没有这么多巧合。 你的病是寡人造的,你遇上的修士,也是寡人仔细挑选后送去的,只可惜……你的境界停留在坐忘境后,再难进分毫。” 申屠康愣怔原地,满眼不可置信,几乎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浮起欣喜。 “父皇,你早就知晓儿臣与众不同,这才把我派去南瓶洲,请了修士悉心教导……” 人皇轻笑一声,低声感慨。 “上一个孩子也如你这般,把寡人想得这样好……” “阿蘅!” 圣宫娘娘出声打断,声音中竟带有一点怒意。 “好,我不多说。” 人皇轻叹口气,对眼前之人道。 “康儿,你是寡人最与众不同的孩子,只是宫中争斗明显,父皇不得已才将你送出宫去。 如今时机已到,这天下该交到你手中了,以此诏书为证。” 申屠康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丁仪将诏书送来时,他展开一看,逐句细读,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诏书,竟将他立为太子。 他们这一族并不长寿,甚至可以算得上短命,活得最久的先祖也才到四十,其余的大多在三十六七便殒命而去,故而不论是生育子嗣或是立太子,都要比常人更早一些。 他早就知道会是自己,早就想过会是自己! 申屠康欣喜若狂,抬眸看向人皇,眼中竟隐隐有湿意,只是心中感慨还未抒发,笑容便僵在唇角,轰然倒地。 “如此也算是含笑而去,不留遗憾罢?”人皇侧目看向身后,“对么,白露?” 圣宫阖上双目,不再言语。 人皇摇了摇头,轻车熟路地将攀上铜鼎,翻身跃入其中。 “白露,如果没有他们,我如何能陪你数百年之久? 如果没有他们,谁又能想到,凡人也能修行?” “——开始罢,亚父。” 丁仪早已站在申屠康的身侧,静静望了许久,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听到人皇开口后,他才缓缓抬起头,念诵一段往生心经,随即扬起拂尘。 密室内顿时灵光大作,丁仪抬手结印,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珠从申屠康体内浮出,散着淡淡的辉光。 人皇蹲在铜鼎中,眯眼看去,眸中浮现些许迷醉之色。 “好一枚轮转珠,若非密教相赠,你我又岂能拥有这通天之物?” 小林斐然挤在墙角,双手紧紧捂住口鼻,瞳仁震颤,满眼惊骇。 她的目光不由得被那枚珠子吸去,细细观望时,脊背处竟划过一抹寒凉之意—— 那是一颗珠子,却并不圆润。 有的部分凹下,有的部分却又伸长突出,形状十分古怪。 它被人皇接过,放于掌心处,在四周灵光的照射下,于书架之上投出一面清晰的影子—— 仔细看去,竟如同即将长出手脚的婴孩! 林斐然呼吸一滞,心神震荡。 然而这抹影子只是一闪而过,除了她正好看见外,竟谁都没有注意。 圣宫早已闭上双目,盘坐于地上的牡丹中,丁仪仍旧望着申屠康,念诵心经,人皇专注地看着掌中之物,十分珍惜。 摩挲片刻后,他将珠子吞入腹中,喟叹一声。 “亚父,可以开始了。” 丁仪缓缓抿唇,抬手将申屠康的尸身扔入铜鼎之中。 忽然间,地上绘出的牡丹如同真物一般轻轻颤动,似在迎风。 摇摆间,茎叶与花瓣上绘出的阵纹胡乱交错勾连,白露坐于其间,信手拨弄,这样几乎令人目眩的纹路竟严丝合缝地嵌于一处,连成一个十分巨大的法阵。 法阵并不拘于这间密室,而是向外延展而去,不知探入何方。 须臾间,道道精纯的灵光顺着阵纹涌入,全都汇聚于屋中那尊铜鼎之下。 而在铜鼎之中,人皇抽出一柄小刃,正慢条斯理地顺着申屠康的后颈剔下,随后接过丁仪手中的药瓶,顺着打开的脊背将药滴入—— 一时间,申屠康的身躯块块裂开,如同湖水之上被崩开的冰面一般,绽裂、分离、脱落。 人皇喉口处亮着淡淡的微光,正是那枚轮转珠的光芒。 他开口,声音却如蛇鸣一般嘶哑,一声叹息后,他尝试着挤入申屠康的体内。 林斐然下意识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下去,可其余感官仍旧在运转。 血肉挤出的滑腻声响犹在耳畔,间或夹着一点细碎的骨裂声,时不时坠下的血液滴答,空中传来一阵挥散不去的腥味。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刻,这动静终于停下,双目紧闭之余,她又听到人皇的声音。 “亚父啊,失败了,这孩子的身躯与我六成相合,已然是最合适的,却还是融不进去。”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夺舍不总是成功的,从亚父选中他,带他如此轮转开始,只成功六次,却数不清是第几次失败。 没办法,凡人如要夺舍,便只有这样腥冷的法子。 不断地从自己的子嗣中选出一人夺舍,轮转复生,至今快有两百年,而他在人皇这个位置上,也坐了将近两百年。 史书后半册中,骂的是他,夸的是他,竟像是游戏人间一般,或知或罪,早已无法在心中掀起半分波澜。 “这个孩子,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丁仪并未回答他的感慨,只是开口道:“将珠子吞下罢,它不可离人太久。前不久我便测过那些皇子的根骨,其中一人与你九成相合,不会再出差错,过两日将珠子转入他体内,送出宫罢。” “哪个孩子?” “阿蘅。” “哦?我倒不知,子嗣中竟有人与我同名?” 人皇将轮转珠咽下,眯眼回忆许久,可惜他记忆中实在有太多人,一时竟想不起是谁。 白露双目紧闭,面色较之先前更为苍白,却还是哑声开口。 “你不是叫申屠陆吗?申屠蘅这个名字……如今除了我,又有谁知道。” “是啊,我如今叫申屠陆,但儿女总不能与父亲同名,便将那孩子改名为期罢——第七个‘我’。 寡人会好好等他长大。” 人皇与丁仪对话轻巧,状似闲谈,在这十分充盈的灵气中,二人向外走去,随即脚步一顿,向后方看来。 白露并未跟随,而是紧闭双目走到铜鼎旁,一块又一块地将人捞出,双手微颤。 人皇看着,意味深长道:“我记得,他小时候很讨你喜欢。方才与他一道来时,你总要走他前面,不肯回头看一眼,是不是怕自己看见他长大后的模样,不忍心?” 白露抿唇不言,等到将人带出,放入灵盒之后,她才开口:“……你小时候,也很讨我喜欢。” 腥甜之味扑鼻,她忽然掩唇咳嗽起来,人皇面色敛下,立即走上前去,刚刚靠近,便见血色从她指缝间流出。 他面色一凝,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开口,只焦急道:“我立即带你去道和宫!” …… 一阵慌乱之后,密室大门合拢,徒留两个心惊胆战之人依靠墙角,双目紧闭,生怕看见什么骇人之状。 小林斐然不敢怔神太久,她立即垂下头,双手飞快地掏出灵玉,照着先前昙花一现的法阵尝试摆放,约莫试了十来次后,那道衔接的法阵终于再度出现。 临走之前,她将所有灵玉收回,以免留痕。 片刻后,二人刚刚消失于密室之中,书架便再度打开,又有一人从外间走入。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丁仪,其实没有什么要事,他只是回来收拾这片残留的狼藉之地,顺道将刚才没来得及拭去的尘土擦净。 挪移到某一角时,他掸去灰尘,手忽然一顿。 墙角的某一处,铺下的尘土比其余各处都要浅淡。 他眸光微动,随后继续将密室清理好,缓缓走出。 …… 夜宴终于开办,只是席上除却信步走来的人皇之外,并无圣宫娘娘的身影。 这并不奇怪,她向来不出席自己的生辰宴。 众人都列坐其位,唯有林朗一人缺席,人皇看向身旁大监:“林爱卿今日未曾入宫?” 大监立即俯首:“陛下,林将军早已入宫,先前说是要陪自己女儿玩耍,就出了花厅,刚才已经差人去唤他们了。” 人皇颔首,打趣道:“在林爱卿心中,妻子与女儿总是最紧要的。” 座下诸位臣子含笑点头,在一片调笑声中,林朗终于牵着自己女儿出现,面上依旧是十分清朗的笑容。 “幸好还未误了及时,臣与女儿嬉戏,一时忘了时辰,还望陛下宽恕。” 人皇只是一笑:“寡人岂是心胸狭隘之人?快快入座,自罚三杯。” 林朗握紧小林斐然冰冷的手,带她入座,笑着饮下三杯后,此事也就翻篇而过,是以谁也没有见到他几乎湿濡的领口。 林斐然消失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原本想要叫上宫侍一起寻找,但他们忙着准备夜宴,收拾残局,一时无暇分身,他心中也不放心将此事全部交给别人,便自己将皇宫一寸一寸翻了个遍。 但就这样,也没见到她的身影。 他几乎急得有些无措,正准备将妻子唤入宫中时,小林斐然埋头冲出,一把抱住他的腿,双手微颤,但她的声音还算冷静。 “父亲,我撞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林朗心神终于松下,他俯身抱住小林斐然,轻拍后背,低声道:“慢慢,不用怕,天塌下来还有爹爹顶着,撞见就撞见了……你没事就好。” 他抱起林斐然走到宴客厅附近,神色微顿,将她放下后道:“慢慢,你要记住,这一个时辰你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知道吗?” 她点点头,随后被他牵入其中。 思及此,林朗觉得有必要同她强调,于是趁众人各自高谈之时,看向林斐然,轻声道。 “慢慢,下次再乱跑,记得叫上爹娘一起,不然走丢了怎么办?不论遇上什么,我们三人总要在一处。” 小林斐然看着他,有些怔神。 没想到向来不靠谱,喜欢在母亲跟前哼唧的人,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沉默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下次我会叫上你们。” 林朗看着她,目光一软,忍不住按着她的脸揉搓起来:“太乖了,太乖了,你就是捅了弥天大祸,爹爹也给你兜着,就算我兜不住,你娘亲一定可以!” “……” 正是林斐然无言之时,她余光见到一人匆匆向主位走去,不知低语了什么,人皇眸光微动,幽深的目光缓缓扫视而来。 “诸位,今宵良辰美景,适逢圣宫之生辰,寡人心中甚喜,不如将晚宴办至丑时?不到时辰,诸位可不许擅自离席,弃寡人而去。” …… 庭院之中,刚从大雪山逃出的林斐然望向众人,目光仍旧有些眩晕。 人皇周围除却丁仪之外,还站有不少参星域的修士,而在他们对面,就只有林朗一个人。 见到林斐然回来,他立即收剑回鞘,上前扶住她,目光焦急:“慢慢,你如今身体怎么样?” 他率先检查一番,虽然林斐然形容狼狈,但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他长长松了口气。 “林爱卿,如今你女儿回来,我们也该将她带走了。缘由先前便同你说过,她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幸而孩子聪慧,没将这件事告诉你们,不至于牵连过多。 毕竟你做臣子,寡人还是十分赏识的。” 林朗却充耳不闻一般,只为林斐然整理衣襟,又转身让仆从端来热茶饭食。 “在雪山中过了七日,瘦成这样,爹爹都不知道你怎么撑下来的,快吃一些暖暖身子。” 小林斐然本就十分疲倦,一路赶来更是有些目眩,如今重回家中,风雪隔绝门外,热茶在手,即便人皇之流在前,她竟也忍不住松懈下来,泛起不合时宜的困意。 回家了,便不必再强撑。 双眼朦胧之时,她看到母亲的身影骤然出现,抬手接住昏昏欲睡的她,抬眸看向对侧,唇畔带着冷笑。 “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把我女儿带走?” 小林斐然昏沉睡去,半梦半醒之时,她双眼微睁,脑中濛濛一片,听不见太多声音,只见圣宫娘娘盘坐在前,结印收势,声音十分模糊。 “我已将她记忆封住,她不会再记得过往……我们……” …… 耳边水声潺潺,林斐然睁眼醒来,怔然望着朦胧的天光,视线中忽然闯入一片夺目的金白。 她眼珠微动,向侧方看去,却见自己躺在如霰怀中,正紧紧拉着他的袖袍。 “醒了?”他眉梢微扬,唇畔含笑,手背在她侧颊摩挲,“你方才差点坠入水中。如何,有没有想起你被封印记忆的始末?” 他并未提及二人间最为关切的那七日,而是率先问起她最在意的封印记忆之事。 林斐然并未像以前一般从他怀中弹起,而是这么躺着,净澈的双目倒映着苍穹浮云,目无焦距。 “记起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如霰目光一顿:“怎么了?” …… “没怎么,只是忽然间,好想我爹娘。”—— 作者有话说:泪目 第170章 苦池漾波 碧磬可以,本尊不行?…… 如霰目光微动, 坐倚着船篷,右膝默不作声屈起,将怔怔看着天幕的林斐然抬高寸许。 平日里虽然忍不住说她呆, 但他心里知道,她只是对情爱之事有些迟钝。 这份迟钝并非是她心思不细腻, 或者是不通情理,与之相反的是, 它恰恰来源于她的“以己度人”。 她不会轻易对人情动, 心无波澜,便也以为别人不会对她生出旖旎心思。 但对于情爱之外的事,她其实机敏又迅速, 所以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如此令人怜爱。 平日里拔剑向前,毅勇无双的林斐然, 只会在他身旁露出这样一面。 幸而只有他见过。 离得近了,他才开口道:“比起回忆里的惊天秘密, 反而是父母更让你触动吗?” 林斐然回过神来, 无声点头。 “其实一开始也很为那个秘密震惊, 但是又见到了父亲母亲,他们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 言语间,她的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脸上,但却看不大清。 苦海池中日光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明灿,波光眩目,刺得人双眼发胀。 这显然是如霰最喜欢的明度。 就如同他的性情一般,他总是喜欢过于极致的东西。 极致昳丽,极致耀目,就连小世界中的日光也如此, 抬眼看去,便是几乎能融没所有的明光。 她眯了眯眼,只能模糊见到他融在一片金白中,轻抿的唇角与姣好的下颌依稀可见。 在这一片朦胧中,她仿佛对上一双微垂的眼,青碧如翡翠,却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深幽与愉悦,如同一汪旋流,几乎要将她的神魂吸入其中。 “……” 可能是睡得太久,梦中又几经波折,一时出了幻觉。 她主动忽略那抹被盯上的颤栗,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眶,准备起身。 “尊主,我是不是睡得太久,没把你腿压红罢……” 林斐然没能成功起身,不知为何,她又倒了回去。 她疑惑地抬头看去,如霰只是不经意擦过她的眼角,望了望天色,苦海池立即暗了些许,至少能让她看清他的神情。 “急什么?” 他眉梢微挑,声音虽然放轻了些,但语气与往日无异,坦然又孤高。 “若是想见你父母,可以来找我,毕竟,你先前在我这里已经见过几次了,不是么?” 林斐然全无印象,但心中又升起一点希冀:“尊主,像你这样的修士一定知道些奇异法门…… 以前在道和宫时,我会在夜里点上一盏引魂灯,以期相见,虽然古书上说这个法子没用,但万一呢?” “没有万一。死亡就是死亡,除非你父母夺舍他人,但想来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也并非全无办法。” 如霰扬唇,指间挟起一枚虚幻的金红的孔雀翎羽。 “用幻术就好,你先前不是看得很满足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红光,几乎是眨眼间,她便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林斐然双眼微睁,神色惊讶,她从不知道如霰还会幻术。 而且这样的真实感…… 她娘亲要比如霰矮一个头,体温比他更高,总爱洒些幽兰灵露,所以身上也会带一点淡香。 眼前这人,不论是相貌、神色、身形,甚至是体温与气味都与她娘亲无异,林斐然几乎可以将她当做真人。 “慢慢……” 他开了口,声音也一模一样。 但这是如霰! 林斐然立即从他腿上弹跳起来,就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骤然弹回,颇为滑稽。 如霰不禁失笑:“怎么了?” 明明之前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昏睡许久的林斐然一时不太适应,双眼晕眩,在船头重重踩了几圈,于是池水飞溅,轻舟飘摇。 她扶着额,口中喃喃着不行。 站稳后,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纠结许久后低声问道。 “尊主,这个法子确实不错……这是什么功法,能不能传授给我,或是给碧磬,以后我可以去找她。” “碧磬?” 如霰看她,眸光微敛,随即回身坐上船篷,搭起腿,声音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轻快。 “这不是什么功法,而是血脉秘技,除了孔雀一族外,无人能修行。 怎么碧磬可以,本尊不行?” 林斐然一顿,甚至有些结巴起来:“这、这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如霰十分不解,“碧磬与我有什么差别?” “……”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是站在船头,身后水浪翻涌,波光轻摇,她随着船身一起晃动,视线却定定看向他,没有片刻的偏移。 她的视线第一次显得不那么清白。 如霰似有所觉,心中不知感受到什么,唇角噙着的趣笑渐渐敛回,眉梢却微微扬起。 苦海池中似乎有清荷微绽,带来些许细小微弱的噼啪声,荷叶倾倒,水珠滚落,淅淅沥沥。 林斐然什么都没说,视线游离一瞬,喉口微动,竟然纵身跃至船蓬上,在他侧目注视下,抬手擦去他侧颈处溅起的水珠。 只是他还没开口,她便又像上一次一般飞快离开苦海池。 不过这次显然不似先前慌乱。 如霰坐在船篷上,眼睫微动,望向涟漪不散的水面,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抬手按上侧颈,心中鼓动,似磷蝶翩跹。 …… 林斐然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奔回自己房屋。 书中还放有冷茶,她仰头便饮了三杯,虽然与方才的事有些干系,但主要还是太渴了。 她在屋中来回踱步半个时辰后,心绪终于平定。 即便屋中无人,她也还是四处打量,再次笃定无人之后,她从芥子袋中抽出那枝保存完好的寒蝉梅。 枝干遒劲,梅香如故。 她坐到桌案旁,口中以气音嘀咕什么,寒蝉梅递出又收回,如此反复,让人看了不免觉得好笑。 “你回来了?” 屋中响起另一人的声音,林斐然猛然一惊,手忙脚乱地把梅花收入囊中,转头看去—— 原来是金澜剑灵。 她悄然松了口气,但想到自己方才所作所为被剑灵看进眼中,心中不免羞赧,便立即起身整理桌案,看起来十分忙碌。 剑灵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也颇为理解,十八九正是天马行空,喜欢自言自语的时候。 她没有追问林斐然方才的举动,只是开口问道:“封印之事如何?解开了吗?” 林斐然点头:“解开了……当初我的确撞破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这才招致灾祸,叫人封了记忆。” 剑灵不解道:“什么样的秘密?可以说吗?” 林斐然收敛心绪,兀自沉思。 如今对方定然已经知晓封印解开之事,说不定会有什么异动,事关重大,自然是牵扯之人越少越好。 但剑灵不同,他们由天地灵气孕育,无生无死,与剑主浑然一体。况且金澜剑灵见多识广,与她相商,说不定还有些思路。 林斐然言简意赅地将梦中所见尽数告知,金澜剑灵站在桌案旁,静静听完。 她面上遮着面帘,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能从她的肢体动作中看出讶然与不喜。 “让一个凡人夺舍轮转,他们倒还真是做得出来。 ……还有你,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对你未免有些不公。” “对我不公?” 剑灵竟然能想到自己,林斐然一时有些感怀。 “多谢你的关怀,以前我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公,但现在不会。 一切磨砺,都只会让我更好。” “……”剑灵轻笑一声,“是我多虑了。” “这次想起过往,人皇夺舍轮转之事的确很令人震惊,但我有一件更在意的事。” 林斐然站起身,指尖不时轻扣桌面,想起自己在密室中的所见所闻。 “前辈,你可曾听闻轮转珠?” 金澜剑灵微微抬头,沉吟许久,却终究是摇了摇头。 “我从未听闻这样的宝物。你亲眼见到他们从夺舍的躯体中抽出这枚宝珠?” 林斐然点头:“那宝珠约莫有婴儿拳头大小,碧青色,离不得身,而且并非浑圆,而是凹凸不平…… 正是这珠子,令向来不生灵脉的人皇一族修至坐忘境。 纵然我遍读古籍,这样的东西却也从未见过。” 金澜剑灵想到什么,对林斐然道:“剑中世界里留有不少先主人的藏书,我回去翻一翻。” 林斐然立即抬手行礼:“有劳。我也会多加留意打听。” 剑灵回身走到伞边,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对她道:“我回来时见一人在你房中,是你以前的同门,他好像在桌上给你留了一封信。” 林斐然转头看去,见到信笺的一角,眸光微动,还是点头道:“好,多谢前辈提醒。” 剑灵摇了摇头,脚步仿佛有些踌躇,但还是回过头。 “你还要去人界寻找你母亲的线索吗?” 林斐然点头:“自然,这两日便会动身。” “好。” 剑灵应了一声,情绪不明,身形很快消散遁入金澜伞中。 剑灵归入后,林斐然抽出那封信笺,信封之上空白一片,并无落款,只在右下角处溅上三点墨。 这是谁的信,不言而喻。 她抽出信纸,入目便是一滴拇指大小的墨点,似乎是悬笔许久后,浓墨滴下的痕迹。 信中只有一句。 【师尊只有一个来往频繁的友人,便是参星域首座,丁仪。】—— 作者有话说:送花马上了,小林已经在演练了(X) 170-175 第171章 醉酒 玉液仙 看着手中这张信条, 林斐然的神色慢慢安静下来。 她从旁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丁仪二字。 在看到这个名字时,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惊讶。 毕竟方才想起的回忆中, 也是他将张春和引荐给人皇,想来二人关系匪浅。 如此推算来, 城中布下的百余道咒文应当也是定丁仪所为。 林斐然毫不犹豫在纸上写下明月二字。 他们原本是想以朝圣谷为筹码,与如霰商谈和亲之事, 借此将明月安插入行止宫, 再以她凡人的身份遮掩,伺机命她破开涌灵井。 这个计谋的确十分成功。 但阴差阳错之下,到往行止宫的是她, 而非明月。 虽然她与明月多加遮掩, 丁仪等人似乎不知,但换人之事必然早已暴露…… 他们也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毕竟人已交换, 事已至此,再来追责已没有意义。 故作不知, 才有时间补救。 这样的咒文, 便是补救之法。 但到底是何时下的? 林斐然轻叩桌面, 提笔沉思,忽然间灵光一闪,又在纸上落下飞花会三字。 如霰要的一直都是入朝圣谷的法子,和亲对于双方而言,都只是一个幌子。 朝圣谷开之前,他们仍旧握有筹码在手,但谁也没有料到,飞花会一改往日规则,无需比剑, 只有集齐十二群芳谱之人才可入谷。 如此一来,他们手中的入谷资格便形同虚设。 与此同时,如霰离开妖界,以丁仪等人的聪慧,不难猜出他去了春城……或许在这个时候,他们便料想到自己手中的筹码无用,改为他法。 飞花会之时,妖都中空,只有平安一人镇守,正是落咒的最佳时机。 落咒之后,还可以咒言之力同青平王联手,圆他夺城之梦。 林斐然将青平王写出,提笔而转,悬腕数息,最后斟酌着写下灵气二字。 一切的源头与谋划,都是为了这个。 只是丁仪借涌灵井之力打破无尽海的屏障,将如此多的灵气引入人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帮助凡人生出灵脉? 为了让人界灵气充裕?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林斐然寻不出一个错处。 ……那么密教呢?他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所谓轮转珠,必定是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宝物,或许只此一枚,他们凭什么送给丁仪与人皇? 林斐然回忆过往,忽然又想起自己在寻芳记忆中所见。 那一夜,在截杀之路中,除了她之外,还有身穿密教绣云袍的教徒。 她先前便疑惑,既然寻芳是偷偷下山,道和宫之人并不知晓此事,那还会有谁能将她派出? 如今想起过往,再加上卫常在这封几乎笃定的信件,是谁派出寻芳,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命她动手之人,除却丁仪之外,不做他想。 母亲为何被截杀,她过往想不通,如今反倒有了些思绪。 会不会就像她撞破人皇的秘密一般,母亲也撞破了密教不可言的事,所以才被他们像疯狗一般追咬,至死才松口? 秘密……又是秘密…… 朝圣谷的圣人们缄口不言,以铸剑淬炼入道的张思我只道不可说。 思及此,林斐然眉头微蹙。 隐隐之间,仿佛有一条隐线穿过所有,却又十分散乱。 她如今知道的消息太过琐碎,总有几处衔接不上,以至于无法寻到最为关键的一处。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她的猜测,最后还是回落到密教与母亲二字之上。 她并指做诀,一簇火焰骤然而出,将这张纸烧为乌有。 到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紧闭双目,神容空灵的女人。 如今封印已解,她必定早已知晓,又会何时将此事告知人皇? 今晚、明早、还是后日? 她说出口后,人皇那边必定有所行动,看来这几日要好好戒备。 为免牵连旁人,最好先独行几日,若是七日后都还没有动静,或许便意味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林斐然整理好思绪,站起身,看了看先前荀飞飞送来的轮值表,很快为自己定出一份修行规划。 她如今开了三方剑境,但还不熟悉,定然要入铁契丹书,与前辈们多多交手试炼。 破入登高境,便意味着许多术法都可以上手,还得向师祖讨教。 还有金澜剑的剑法,她总觉得并不完善,到第四式时似乎戛然而止,得问问剑灵。 还有那朵寒蝉梅…… 林斐然在纸上绘出一小朵梅花,盯着看了许久,左手捻着纸角,无意识搓动起来。 …… 林斐然几乎消失了七日。 也不算完全消失,平日里也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总是一晃而过,说不到两句便要匆匆分开。 碧磬等人伤势大好,妖都也修建得差不多,闲来无事,便凑在一处关怀。 荀飞飞与青竹站在一旁,看着对面两人绘声绘色开口。 碧磬耷着眉眼:“上次去她庭院找她,我刚翻上墙,便见她一个人蹲在墙角,发丝微乱,神色戚戚,看起来十分失落伤怀,我都不敢上去打打扰。” 旋真忍不住点头:“我上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面馆,想从后方跳出吓她,但刚走到门口,便见她垂头抹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呐,就跳上去安慰,哪知刚刚坐下,她就立马起身,向我道了一声歉,说几日后再请我吃面,就匆匆走呐。” 青竹叹气,面色有些担忧:“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我那日晚间去找她,见她在练剑,就没有打扰,本想等她练完再聊,可她竟练到日出,说不定心中一有一股郁气。” 碧磬几人随之点头,叹息。 荀飞飞一顿,疑惑问道:“你深夜去寻她做什么?还等到日出,你难道看了一夜?” “对啊,你难道看了一夜?” 碧磬与旋真一同转头看去,与他们疑惑的视线并行的,还有一道淡凉的目光。 青竹一展折扇,笑道:“听闻夜游日之事,她还曾为我向尊主说情,这番恩义,我自然要感谢。” 听到这话,几人一同向大殿之上的玉座看去,如霰沐着日光,坐在其中,正撑着下颌看去。 他微微挑眉:“确有其事,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这话为真,青竹含笑,如浸春风:“执鞭之人行刑时说的,尊主曾向他提过几句。” 如霰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当真是为此?” 青竹垂目:“全然为此。” 这番举动对于青竹而言,再正常不过,几人很快将这事翻页,又回归原题。 碧磬看向上座问道:“我们这几日虽然没怎么见到她,但尊主你肯定见过,她总要来汇报。 尊主知道她为何如此低沉吗?” 如霰轻叩扶手,神色未变。 他其实也没见到,在苦海池做出那番意味不明的举动后,林斐然竟然再也没有出现。 他是随心之人,她不来,他便会去,但又怕贸然逼近,她会生出退却之心,只好将这番心思压下。 每日让人做上一桌佳肴,又叫人撤下,如此轮转七天,连他都惊讶于自己如今的耐性。 “为何如此低沉?”他沉吟片刻,“或许是想家了。” 林斐然那日在苦海池中目色空茫,便是因为思念自己的父母,想来如今低落便是为此。 “原来是这样。”碧磬叹息,“我太懂这种思乡之情,每天晚上我都要抱着我们落玉城的宝玉才能睡着。” 就在几人谈论之时,如霰忽然开口:“荀飞飞,你前日说城中近来要办太白宴?” 荀飞飞立即回道:“是,妖都守城大捷,恰逢酿制百年的玉液仙开坛,参族想以此办上一场太白宴,贺尊主旗开得胜,邀全城之人共饮。” 碧磬忍不住感慨:“参族弱小,又浑身是宝,与我玉石一族无异,若失了妖都兰城,没有尊主庇护,恐怕又会像以前那般惨淡。 守城大胜,他们应当是最高兴的。” 碧磬几人向来抓不住重点,唯有荀飞飞,给如霰做事许久,深谙他的话外之音。 他扶了扶银面,眉梢微扬:“尊主的意思是,要我们借太白宴的名义将林斐然叫出,一同欢庆?” 如霰叩着扶手的指尖微顿,终于投去一道满意的目光。 “此番守城之战,她亦是功臣,太白宴的欢趣应当有她一份。” 荀飞飞点头:“是。” 其实林斐然一直在名单中,即便尊主不发话,荀飞飞原本也是要将她拖入宴会的。 林斐然这人做事十分有条理,除了飞花会之外,从没有请过一次假,当值也十分上心,绝不会出现鸡飞狗跳之事。 有她在,荀飞飞确实轻松不少,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忘了林斐然。 碧磬兴冲冲道:“尊主,这次太白宴你参加吗?参族的玉液仙可是难得的上品!” 如霰并未开口,旋真便接道:“玉液仙原本就是为尊主而酿,对尊主而言可算不得上品呐……不过,对飞哥肯定是!” 碧磬又想起荀飞飞一杯倒后,跳了一夜热舞的逸事,抿唇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荀飞飞:“……” 果然,林斐然是最让人省心的。 玉液仙灵气十足,效用足以和灵草媲美,到时多给她倒些,她看起来酒量比他好,能吃这福。 …… 七日平安度过,能吃福的林斐然在床上瘫了一日,长长松了口气。 铁打般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操练,但她坚持下来了,不得不说,成效十足。 她抬手做诀,身下软床变做草地,旷远的剑境就此展开,如臂指使。 指尖微动,金澜剑便如一道利光在其中划过,剑鸣声悠远清扬,响彻原野。 她翻身坐起,瞬间剑境全收,面色虽然有些疲惫,眸光却赫赫明亮,精气神十足。 “师祖……” 她兴冲冲掏出铁契丹书,刚要翻开,却发现这石书竟黏合一处,无论如何都无法翻动。 “怎么回事?” 心中有些着急,她嘴里唤着师祖,又抬起石书抖了抖,最后只从书中抖出几滴墨汁。 墨汁流淌在地,化成简短的一句话。 “前辈们已累死,休息,勿扰。” 林斐然:“……” 言简意赅。 她不好意思地清咳一声,轻轻将书收回,又闲不住一般起身在桌边晃悠,目光似有似无瞟向桌面,那是她先前就写好的计划。 纸上所有都被划去,只留下一朵未曾着色的墨梅。 她拿起纸张,又很快放下,一下蹲在凳上,一下翻到房顶,总之就是心有躁动,停不下来。 林斐然从屋脊向远处看去,如霰的住所灯火通明,在这夜色中十分夺目,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正当她下定决心,准备直奔如霰卧房时,旋真疾驰而来,将她拦在半空,又很快解释过太白宴之事后,林斐然颇有些受宠若惊。 “太白宴是为我们而设?” 旋真颔首,弯唇一笑,露出两枚虎牙:“其实是为守城之人而办,但你是最大的功臣,就等于是给你办的呐,与我们同乐去!” 林斐然不会拂了他人心意,只好应下,临行前还问:“尊主不去吗?” 旋真摇头:“人太多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说的也是。”林斐然回头看了一眼,她想,那便明日再去。 二人一溜烟去往酒楼,宴席之地正在楼顶的飞阁之中,四面扬纱,除了使臣几人之外,还有不少依附于妖都的妖族长老及族长,人不多,但也不算少。 林斐然几人自成一桌,前来道谢寒暄的,自有荀飞飞与青竹上前,他们只顾吃喝便好。 碧磬笑着给几人斟上玉液仙:“这可是真正的琼浆玉液,虽然是酒,却醇厚鲜甜,没有一点辣味。” 林斐然凑近闻了闻,面色惊叹:“真的好香,不像酒,反倒更像花。” 平安竖指:“识货,尊主不喜欢饮酒,但不得不饮,参族便酿了这样的玉液,天下只此一种。” 不得不饮? 先前听如霰说,因为病症无药可医,所以灵脉时时作痛,难道是为了缓解痛意才饮下玉液仙? 林斐然有些走神,碧磬转眼一看,以为她还沉浸在愁绪中,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只道。 “要不你向荀飞飞请个假,偷偷回人界一趟,待上几日,便不会这样思乡了。你从来不请假,他肯定会同意。” 林斐然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提起思乡?” 旋真凑近道:“你这几日总是躲起来偷偷抹眼泪,不是因为思乡,那是因为什么呐?说出来,我们肯定帮你!” “我什么时候偷偷抹眼泪?”林斐然更加不解。 旋真眨眨眼道:“上次你在面馆偷偷擦眼泪,我遇见你了,那时候你眼睛好红呐。” 林斐然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弯眼,解释道:“我那是吃的太急,被辣椒呛到喉口。” 碧磬一怔:“那你之前在蹲在墙角,眼神忧伤?” “……因为我和几个前辈练剑,连续两日都被他们鼻青脸肿地打出来,心中郁闷,躺在墙角那里歇了一会儿。” “是这样吗?”碧磬挠了挠头,“那你这几天怎么总是一个人待着?” 林斐然看着他们,神色微顿。 以往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异样,她也习惯自己担下,却没想到碧磬他们竟注意了这么久。 久违地,她生出一种被人看见的感觉。 斟酌片刻,林斐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那几日我身边可能会出现危险之人,所以……” 碧磬恍然,随后认真看去,将林斐然的头压在自己肩上:“林斐然,感受到了吗?” 林斐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头靠了上去:“感受到什么?” “看着玉一般坚硬的臂膀!” 碧磬捏了捏自己。 “旋真飞一般的腿,平姐山一般的胸膛,青竹狡猾的头脑,还有荀飞飞火热的舞姿,这样的我们不够让你安心吗?” 荀飞飞坐回原位,觑了她一眼:“今晚我不会碰一滴酒。” 青竹不语,只是坐到身旁静静看着她,目光含笑。 林斐然看着他们,眸光渐渐宁静下来,她直起身,开口道。 “近来的确有些心绪,不过不是思乡,而是思念双亲……冬日将近,快到我父亲的祭日,但今年应该不能回去了。” 几人目色微讶,唯有青竹垂目,取出一盏鲛灯递给她。 “纵然父母不在身旁,你却也成了这样好的孩子,若他们有知,心中定然也欣慰万分。” 祭日前点上鲛灯,一月不灭,可引亡人归途。 以往在三清山,她都要点上这样的灯,以期父母相见。 林斐然惊讶接过,荀飞飞侧目看去,再度疑惑道:“你怎么会有鲛灯?” 青竹却只是笑:“行走在外,身上总要备齐全一些,这样方便。” 林斐然望着手中之物,仔细收下,随即举杯道:“诸位护我之心切切,自当铭记于心,但前几日的事的确危险,我不想大家受伤或是受牵连,这样相同的维护之心,也请理解。” 荀飞飞几人微怔,随即忍不住摇头失笑。 碧磬哼哼两声,将此事翻篇:“玉液仙虽然好入口,但是为尊主特制,可是很烈的,你以前喝过酒吗?” 林斐然摇头:“道和宫门规森严,不让弟子饮酒,但想来无碍,我如今食量不小,说不定酒量也不错。” 言罢,她仰头一口吞下。 玉液仙似醇香蜜汁,回味时还有一点花香萦绕,又不乏酒液滑口之感,确实是佳品。 众人见林斐然毫无感觉,便也放下心来,随即开始谈天论地,互相打趣。 …… 酒过不知几巡,族长、长老们去其他地方赏月议事,便只剩一群少年人。 飞阁之上仍旧觥筹交错,却已无人清醒。 有的对着廊柱鞠躬敬酒,有的蹲在桌下呼呼大睡,雕栏旁,还有人自诩为飞鸟,要展翅而去。 “……” 如霰从窗外缓缓步入,看向滚落满地的酒杯,轻声咋舌。 夯货闻声立即窜出,蓬松的尾巴在四周扫过,将酒杯残羹全都挥到一边,清出一条小路。 如霰在屋内环视一圈,甚至连桌下都歪头仔细打量过,却只见到一众不认识的面容,以及抱着小食铁兽睡得正香的旋真,躺平在案几上,双颊酡红的平安。 林斐然的身影却半点不见。 飞阁外,荀飞飞恰巧从房顶翻身而下,见到他时不由一愣。 “尊主,你怎么会来?” 如霰没有回答,只问道:“你刚才不在飞阁中?” 荀飞飞点头:“今晚买酒之人不少,东城有些喧闹,我便与青竹一同去查看,如今他还在那处,我回来将他们送回。” 如霰出现在此地,他的确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想到缘由。 荀飞飞走入飞阁中,跨过四仰八叉的妖族少年,点了点人数。 少了一个。 偏偏少的是最不能少的那个。 他走到角落,拍了拍碧磬:“林斐然呢?” 碧磬紧紧抱住怀里的长凳:“不就在这里吗,在我怀里……” 荀飞飞无言放开她,转身抓起旋真:“旋真,闻闻林斐然在哪个方向。” 旋真毫无动静,只是安静地团在桌下,呼吸清浅。 荀飞飞还想叫醒平安,却被她身旁的小食铁兽扑住,难以靠近分毫。 “林斐然酒量不错,方才还能站、能坐、能说话,想来是自己出去吹风了,我去寻……” “不必,你将他们带回就好。”如霰已然走至雕栏旁,“我会去寻她。”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散,又很快出现在最高的屋脊之上。 圆月高悬,雪发隐没于夜风中,金白衣袍之上微光流转,随风猎猎,城中正是欢庆之时,并无一人见到这样的宵景。 如霰抬起手,眼底闪过一抹光华,雪白的阴阳鱼便从眼中跃出,悬游于掌中。 他翻手推出,只道:“去找她。” 阴阳鱼甩尾转圈,随即向前浮游,夯货立即追赶而去,一下化作飞鸟入空盘旋,一下化作走兽驮起白鱼,玩得不亦乐乎。 如霰从屋脊跃下,缓步穿行于街市间,走在两兽身后,衣袍在夜色下晃如清波。 “会在哪呢,林斐然。” 第172章 同生 “——你也是。” 玉液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佳品灵宝, 参族令人在玉带溪堤岸旁设下酒坛,无异于将珍宝拱手相送,前来斟杯之人不在少数。 坊市间处处都挂着金月灯笼, 明亮金黄的光影投下,在众人面上照出一种难言的光彩。 除却前来斟酒的妖族人外, 还有不少孩童在街巷中嬉闹。 其中几个正在互相追逐,玩得兴起便不顾周围, 只埋头向前冲, 为首的孩子忽然撞到什么,诧异地捂头看去。 先前这里分明没人,但撞上后, 眼前忽然出现一片被夜风扬起的衣角。 金白光洁, 隐光乍现。 他仰头看去,眼前正站着一个身量高挑, 似笑非笑的男子,他披着一件天青色斗篷, 兜帽下露出的雪发垂散胸前, 露出小半面容。 孩童微微吸气, 映着灯火的眸子微怔。 他刚要开口,这人便抬起手,腕上缚着金环一闪而过—— 分明是轻轻将他弹开,传来的力道却极大,刹那间便让他后退七八步,撞入伙伴的怀中。 离得远了,他再抬头看去,竟又不见那人踪影。 在他挠头寻找时,那人已然从他身边走过。 如霰向来不喜欢这样纷乱繁杂的地方, 再加上他身份特殊,避免麻烦,索性披上这件“雪里踏青”。 若不碰上,众人便见不到他,还会下意识避开。 如此跟在阴阳鱼之后,也算清净许多。 不过,对于纷争不断的妖界而言,再没有像妖都这样保有一片祥和的城池,是以众人饮酒闲谈间,总避不开提起如霰其人。 一路走来,他听过许多次,心中并不在意,但总会在来往过客提起林斐然时微微驻足。 她原本在妖都就算一个风云人物,但终究是人族,年纪又不大,故而不少人对她仍旧抱有偏见。 但经过守城一战后,城中人多是夸赞,即便有少数人不喜她的身份,心中却也是佩服的。 他们说:“尊主眼光真好,绝对是慧眼识珠,收纳人才不拘一格。” “要先是宝珠,才会被人赏识,那个小人族本身就不错,我族要是有这样的少年人出现,长老们恐怕整日睡着都要笑醒。” 如霰深以为然。 他随意抬手,两枚橙黄的丹丸弹出,落入两人酒盏,很快融于无形。 他想,两人倒是有点品味,该赏。 随手做下好人好事后,他跟着阴阳鱼,在坊市间左转右拐,周围的人也渐渐减少,灯火也不似在城中心那般明亮。 如霰忽然间有些摸不准,林斐然难道来了这样偏僻的地方?那她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雪色阴阳鱼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夯货也不再捕捉它,而是停下来左顾右望,似乎也在寻找林斐然的身影。 直至最后,它们在一处巷口停下,随后一同回头,静静等待如霰上前。 这是闹市街的一个偏僻角落,屋檐间也挂有金月灯笼,但数量不多,只能堪堪在这处照出一片柔黄。 如霰走到巷口处,抬眸向里望去。 这条小巷不算太长,尽头是一扇漆红木门,像是哪户人家的后巷。 短巷两旁的院墙后方,伸出数枝从灜州移来的冷樱,孟春不开,却在初冬绽放,细小的花瓣在灯火中纷纷扬扬落下,交叠出一片枝影。 骤然看去,像是在灯火万千的角落兀自落了场孤洁的小雪,地面铺着细碎花瓣,微风卷过,便扬起两三瓣。 景致的确不错,但这里空无一人。 如霰转眼看去,阴阳鱼就在巷口游动,见他不动,还吐出一个豆大的水泡,很明显她就在这里,但它一时片刻也寻不出林斐然的踪迹。 短巷中虽然空无一人,却不是空无一物。 漆门前、墙根处立着一个竹筐,大概是这户人家用来装洒落花瓣的筐子,乍一看并无异样,但仔细打量去,便见半开的竹盖之下,偶尔有两片花瓣从筐飞出。 阴阳鱼再度旋游起来,夯货也低头嗅闻,但它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狐狸,其实闻不出所以然来,便转身绕着如霰转圈。 不远处的竹筐中,细小的花瓣有节奏地从竹盖中吹出,混入满地残红,让人分不出哪片新哪片旧。 如霰只是站在巷口,静静看着,直到夯货发出两三声低鸣,他才抬步往前。 及踝的长袍不停旋开收回,银白色的靴子在巷子中踏出浅淡声响,带起的气流掀开几瓣碎白。 直至走到竹筐前,他才停下脚步,描红的双目微垂,翠色眸子直直看着那个竹筐。 不知为何,他不禁笑了一声,像是气的,却又十分无奈。 夯货揉揉脸,似是知晓了什么,便蹲在一旁,朝着那个竹筐嗷嗷呜咽。 如霰伸手捏住它的狐狸嘴,随后微微弯身,修长的手掀开竹盖,露出缩在筐中睡得正香的林斐然。 她几乎被雪樱埋在其中,只露出个脑袋和几处拱起的衣褶,脑袋歪着,随着呼吸流动,又有两片花瓣被吹出,恰巧落在如霰手背。 她个头本就不矮,看样子倒像是在这满筐的花瓣中刨出一个坑,自己迷迷糊糊挤了进去,甚至还记得关好竹盖。 ……啧,看到个筐就钻了,也不管这上面全是尘灰。 他弯着腰,将竹盖放到一盘,夯货立即跃上筐沿,应景地化作一只狸花猫,伸着脖子便想将林斐然蹭醒,如霰扬手便提起它的后脖颈,微微咋舌, 夯货不敢再动,乖巧蹲在筐上,不敢再动。 “林斐然。” 他开口唤了一声,原本还嫌脏的人,此时已经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脸颊。 一下,两下,像是戳上瘾一般,也不喊了,就只动手。 林斐然眼睛微动,像是要睁开,却又在半途耸耸鼻子,随后猛地抬手,巷中扬起一片雪樱,她精准地抓住作乱的手,随后埋头猛吸一口。 “好浓的梅花香……冰冰的、艳艳的,我用不起的梅花香……”她含糊不清道。 向来寒凉的掌心贴上她酡红的脸,像是忽然浸入春池,握紧热石,一阵灼热从掌心蔓延至指尖,甚至有些被烧灼的痛意。 如霰微微扬眉,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却率先软下,任她埋头。 直到林斐然抬头看来,他才不急不缓地把手抽回,顺道站直身子,掌心处还残留一片暖意。 林斐然眼神还是散的,她双手扒着框边抬头看他,澄黄的灯色映下,将她本就净澈的双目染得更加明亮。 她没说话,只是这么仰目看着他。 如霰十分喜欢这样专注的目光,尤其是在林斐然眼中。 他垂眸看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弯出怎样的弧度,只是指尖微动,拨开手背上的几片雪樱:“醒了?怎么不待在酒楼,跑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林斐然显然没有清醒,她思考几息后才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有问必答。 “我在等人来找我。” “等谁。” “谁都可以。我想看看如果我不见了,有没有人来找我,好像有些任性,但我想看有没有人来找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想看有没有人来找我。” 她说话全然不似平时那样有条理,翻来覆去重复的都是一个意思,仿佛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 重复几遍后,她突然停下,怔怔问他:“怎么是你来找我?” 如霰挑眉:“怎么,本尊亲自来,怠慢守城的小英雄了?” 他像往常一样打趣,但醉后的林斐然显然放开许多,只是看着他。 他打量片刻,又抬手将兜帽全部掀下,露出完整的面容,像是在与无形之人比较,又仿佛只是随意动作。 他道:“我若不来,你还想见谁?” 林斐然听不出话外之音,便只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见谁,她以为没有人会来。 于是她只摇摇头,趴在筐沿上,看向一个个金月灯笼,不再说话。 如霰竟然也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静静站在筐前,以目光描摹着她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林斐然忽然开口:“谁来都很好,谁来我都高兴,但你来……我好像更高兴一些。” “而且你说过,你会管教我,会一直管教我……会一直管我。不论我去哪,你都会来。” 如霰屈膝半蹲在竹筐前,和她平视,目光却紧紧锁在她面上,轻声道。 “当然,我会一直和你在一处,不会离开。” 得到这样的回复,林斐然终于展颜,看着他认真道:“你很好。” 这话实在受用,他眉梢刚挑,便又听她开口:“但也不好。” 如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夯货见状立即用头拱了拱林斐然,试图让她清醒过来,不要再说这样骇人、骇兽的话。 林斐然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如霰身上,完全没有看到夯货,此时被它一拱,便转头看去,和这只碧眼小猫四目相对。 她手速极快地将它抓过来在怀里揉搓。 如霰双目微睐,看起来却并不像生气,只托着下颌,像是听到什么新奇之语。 “哪里不好?” 林斐然十分坦率:“你不喜欢和别人接触,我也不行。” 如霰含笑垂目,并未谈论她到底能不能和他相触,只是道:“不能和我接触,你觉得很苦恼?” 林斐然先是点头,顿了片刻,又摇头:“我不知道。” 如霰忽然想起方才碧磬紧紧抱着那张长凳,非说是林斐然,此刻他竟也觉得十分有理。 简直都是木头。 “那你要怎么才会知道?”他直白地问出口。 林斐然此时想法十分简单:“实践出真知。” 如霰不禁轻笑一声,抬手抹去她下颌的薄灰,又看看这筐子,既未答应,却也没断言拒绝。 他只是站起身,面容半隐在花影下,只露出微勾的薄唇。 “想要实践就自己出来,埋在花堆里能做什么?” 这句话外之音,林斐然倒是听懂了。 她做事从不拖拉,便立即从筐里站起,抬腿跨出,带起簌簌雪樱,但她并未靠近,而是低头拍灰。 几乎拍了一刻钟。 她向来有这样细致的耐心,却忘了自己是修士,只要动动灵力便能在倾刻间一尘不染。 如霰毫不意外,人就算醉了,原本的品性却还是在的,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就算醉了也不会做。 见她终于收手,他微微叹息,抬手拂去她领口处的细嫩花瓣,问道:“好了么?你是想直接回行止宫,还是在街中逛一逛?” 他其实一开始就不觉得林斐然会做什么,就如他先前所言,她平日里不会主动靠近,即便醉了也不会。 他继续道:“或者再去吃些……” 话音未落,原本还安静拍灰的林斐然如同一阵小旋风般猛冲上去,像是拥抱,但力道之大,足以将一个寻常修士撞入墙中。 不过如霰并不寻常。 他只是有些讶异地接住,身形分毫未动。 相拥许久,如霰眼睫微动,垂目看去,手拢上她的肩头。 “现在与我碰触,你是觉得苦恼,还是觉得高兴?” “我觉得……好香。” 林斐然醉酒时的拥抱并不寻常。 她似乎十分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揽住腰背后,便悄悄在他颈侧轻轻嗅闻,却又总是找不到源头,甚至准备掀开他披着的“雪里踏青”。 如霰目光忽然变幻,竟微微抽身,离林斐然远了几寸,引诱一般问道。 “很喜欢这个味道?” 林斐然看着他,目光有些涣散,但还是十分诚实地点点头。 他低笑一声,抬手抚上她的后颈。 这样熟悉的姿势与力道,林斐然很快便放松下来,垂头搭在他肩上,一时间什么心思都散了,只觉得困顿。 “还想闻的话,就得告诉我,你的寒蝉梅要送给谁。” 只可惜,回应他的是林斐然熟睡的呼吸声。 他轻叹一声,问这个又如何?不论送给谁,寒蝉梅都只会回到他手上。 …… 林斐然再度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日头明晃晃地从窗外探入,将屋内华贵的摆饰照得透亮。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立即坐起身,低头一看,自己正睡在如霰那张柔软的床榻上。 这是他的房间。 林斐然默默翻身下床,如小偶人一般站在床前沉思。 她记得自己昨日喝了几壶玉液仙,随后酒意上头,醉得不知东南西北,昨晚发生什么全都记不清楚—— 当真什么都记不起就好了。 可惜她全都历历在目。 ……其实也没那么可惜。 想到此处,她又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记忆好,若是全都忘了,才真正叫做可惜。 林斐然走到窗边,望向天际曦光,伫立良久,最后才转身走向他的书房,在丹心瓶中寻到一粒宝珠。 她记得,昨夜如霰在床边坐了许久,耳边一直有翻书声回响,在她真正睡去前一刻,他终于将书放下,拂开她的额发,去往苦海池中。 或许,他一直知道自己昨晚在装睡。 林斐然不再多想,只抬手结印,进入苦海池的咒诀她已经十分熟稔,片刻后便出现在这方小世界上空。 苦海池似乎也有不小变化,原本只占一半的粉荷多了不少,到处都是荷苞与莲叶,密密麻麻铺了满面,让人眼花缭乱,而池水相比于周围的青山,似乎也涨了不少。 林斐然一时没有寻到那艘熟悉的小舟,无奈之下,只好准备坠入池中,但还未入水,便被一人接住。 如霰正坐在船篷之上,望向她的目光带笑:“急什么?小舟不就在中间吗?” “我没看清……” 林斐然立即从他怀中翻身而起,手忙脚乱之下,一时踩空,到底还是坠进这苦海池中。 如霰弯眸,等她从水中冒出头后,才凉声道:“我可不常助人,好不容易出手一次,竟然还是让你落了水。” 他伸出手,眉梢微挑:“上来罢。” 林斐然不仅没有伸手,反而还自己沉下半寸,水面上便只剩下她那双清明的眼,正静静看着他,眸光轻柔。 如霰有些疑惑:“这苦海池是用昙莲心泡出的,再喝几口,你未来几日吃什么可都是苦的。” 林斐然听了这话,微微靠近了些,水下亦有动作,像是要拉住他伸出的那只手。 但她没有拉住。 她抬起的手中正执着一枝寒蝉梅。 寒蝉梅仍旧枝干遒劲,薄如蝉翼的花瓣一如往日娇嫩,一看便知,她将这花呵护得极好。 如霰目光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去,视线一如既往专注,却又加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他并没有伸手接过。 翠色眼瞳映着波光,他像是在狩猎一般,目光分明将她围拢,却又不紧不慢开口。 “为何送我?是感谢、讨好、还是……在向我求爱?” 他故意说出这话,原本以为林斐然会矢口否认,或是马上解释,毕竟这话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过于直白大胆。 但她没有。 她只是沉在水中,露出半个脑袋,甚至靠近小船,一手扶着船沿,一手再度把花往前递出。 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静静地、温和地、直白地…… 毫不否认地,看着他。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如霰跃下船篷,缓步走至船舷,随后坐下,双腿浸没在苦海池中,俯身靠近她。 一时间,雪发铺散而下,几乎要占满林斐然所有视线。 因他走动,小舟咿呀地晃动起来,涟漪推出,一下又一下地荡过林斐然的胸口…… 两人四目相对,这一时刻,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多久之后,涟漪缓下,池面无波,一切仿佛复归原样,风平浪静,就连不远处的莲枝也不再摇晃。 但在这平静之下,如霰注视着她,没入池中的腿缓缓擦过她的手臂,赤足试探一般踏上她的膝头—— 于是暗流涌动,轻卷涤荡。 林斐然并未逃开,虽然对这样大胆的行为不太适应,但还是默许,甚至缓缓回握他的足踝。 对于妖族人而言,这样的回应意味着什么,已无需多言。 她面色微红,视线也有些晃动,但双眼还是静静看着他,甚至又将手中的寒蝉梅递出几分。 “……”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如同无底的旋流,几乎要将她绞入其中,但他仍旧没有接过,水下漂浮的影子却清晰可见。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轻声道:“……我很疼爱你,所以,再给你一次把它收回去的机会。 或许,我与你想象中有所不同。 若是收了,你再也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 林斐然仍旧没有出水,只是吐了几个泡泡以作回应。 在那瞬间,苦海池岸的灿阳忽然柔和下来,天际也染出一片霞光,满池荷苞尽绽,飘来一阵清甜的香味。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边霞光,眼中那层清翠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粉。 他仿佛看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林斐然看着他侧过头来,双目含笑道:“你是这几日才想到要送我这支梅的?” 林斐然浮出水面,摇了摇头,回答道:“……在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肯定喜欢。就算没有今日这事,我还是会把它送给你。” 她在远处见到一枝花,就为他带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理由。 如霰俯下身,握住她举起的手腕,二人距离慢慢拉近,于是她微微睁大的双目便倒映在那双苍翠的眼眸中。 他双唇微张,只是低低唤着她的称谓。 “——” “这枝寒蝉梅我很喜欢,我允许它与我同生。” 他卷起一缕发丝,利落割断,随即将雪发慢慢缠在褐色梅枝上,系了一个交错的结。 “——你也是。”——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 第173章 是梦是真 她的人生顺遂得不可思议……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 如霰缓缓靠近,雪发垂入水中,如一缎月锦入水荡开, 随波逐流,慢慢附着在林斐然颈边。 有些痒, 她悄悄拨水荡开。 但眼前之人却越靠越近,于是那股惑人的冷香便铺天盖地而来。 雪睫微压, 眼上红痕飞斜, 便将他的视线衬出一抹艳浓之色,停顿片刻后,又不断在林斐然面上描摹。 最为精妙细致的画师临摹人像, 恐怕也不如他这般缓慢仔细。 …… 林斐然活了十九年, 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先是一滞, 随后喉口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便退开半寸, 不小心饮了一口苦海池水。 果真是昙莲心泡制, 静心之效名不虚传,一口下去,她觉得自己的神台都清明不少,旖旎尽散。 “尊主……” 如霰眼中带着零星笑意,但也没再靠近,只是握着她右腕的手一顺,那枝寒蝉梅便到了他手中。 他直起身坐回,后倚着船篷,唇畔带笑看向手中之物。 遒劲的梅枝上缠着一段细柔的发, 浓烈的红褐与纯白的雪色交相映衬,难以忽视。 他注视着,碧色眼眸里蕴出林斐然以前从未见过的光彩,仿佛晨日下的清露,暮夜中的流辉,与他平日里的张扬全然不同。 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与隐秘。 林斐然浸在苦海池中,饶是她,也不免为这从未窥见的神采而怔神。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 就好像她今日哪怕是送一朵随手摘下的野花,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心念微动间,她浮游到船边,按着船舷,利落地翻身而上。 在出水的瞬间,衣上的水珠便如流银一般坠回,方寸未湿。 她回头看去,沉默片刻。 像这样灵韵十足的小世界,不止一处,各种灵宝对于如霰而言,恐怕是多到有些厌烦。 她蹲在船头,不由得笑了一下,如霰注意到,便抬头看她。 “有什么想说的?” 林斐然回头,他沐在日光中,指尖绕着细嫩的花瓣,眸光泛如清波。 她当即盘坐下来,斟酌片刻,想着二人如今有了些特别的关系,自然更应当坦诚相对。 “其实这枝寒蝉梅,在我将它摘下之时,就是想送给你的。即便没有今日这件事,我还是想送给你。” 如霰眉梢微扬,向她开口之时,指尖还在摩挲着那枝寒蝉梅:“为何先前不送?” “还记得前几日去你房中,和你吃了一顿吗?其实那时候就想送的……” 林斐然神色原本有些不自在,但说着说着,也变得坦然起来。 “我外出游历时采到一枝寒蝉梅,自然想带回送给你,只是你房中海珠满地,一两难求的鉴山灵石不过充作铜镜,空谷幽兰吊在四角廊檐,都快成了灵雀窝…… 寒蝉梅纵然珍惜,对你而言却算不得什么宝物,我若送了,你或许未必喜欢。 但后来见到那丛蒲公英,我便意识到,是我钻了牛角尖。” 如霰摩挲的手微顿,没想到林斐然背地里竟想了这么多。 他刚要开口,便见盘坐对面的她缓缓扬起一个笑容,有些羞涩,含蓄中却又带有十足的少年热烈。 “那时我便想,送礼原本就是心意,我觉得我的这份心意,比你的任何宝物都要贵重。 如今看来好像就是这样,它没有被比下去,你就是很喜欢。” 这并不是出于自负或是自大,而是因为她有这份自信。 一个人十足的心意,不会比任何一件宝物黯淡。 如霰静静凝视着她,微风扬起长发,遮拦视线,却仍旧挡不住林斐然在他眼中的模样。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起伏涌动的心潮,只觉得处处胀满,却又从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虚无,这样的空,只有林斐然能填补。 悄然调整呼吸后,他双目微合,又很快睁开,意味不明地感慨道。 “当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你的花,绝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个。” 感叹之后,他又忍不住低笑出声:“难怪总往我房中瞟,还以为你看上了哪一件,却又不好意思同我说,原来是在想这个。” 他当然注意到了林斐然的视线,甚至备了一个宝盒,装了不少房中的饰物,准备全部送去。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令人爱怜的缘由。 他靠着船,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林斐然身上,随后扬眉一笑,掌中立即显出一枚玉环。 “这个给你。” 林斐然问:“这是什么?” “想知道是什么,凑近些不就看清了?”如霰晃着玉环,颇有些些引诱的意味。 林斐然看着稳重,但在没有危险的前提下,她的好奇心也十分旺盛。 毕竟好学之人都是这般。 她刚刚上前,便被如霰握住手腕,起身离开苦海池。 眼前疾风闪过,屋檐倒退,不出几息,二人便到了一座铜门前。 铜门两侧正端坐着两只碧眼金睛兽,它们见到如霰身影,便立即冲上前去,似幼犬一般环绕吐舌。 林斐然环视一圈,心中便了然,这里正是如霰的宝库。 他放开手,笼着寒蝉梅走到铜门前,回首向她抬了抬下颌,弯唇道。 “过来开门。” 林斐然走过去:“有钥匙吗?” 他不言语,只是用眼神看了看她的手腕。 林斐然低头看去,那枚玉环不知何时变大,正套在她腕上,尺寸十分合适。 “这就是钥匙。” 他抬起林斐然的手腕,默念咒诀,又十分清晰地在她眼前结印。 “这一枝寒蝉梅,足以换下整个宝库,算是我的回礼。 心意之珍贵,是否可见一斑?” 这倒是林斐然没想到的,她刚要拒绝,如霰便抹平了玉环上的花纹,只点入她的灵力。 “如此一来,宝库就只有你能打开,去罢,我想借你宝库中的灵物一用。” 一个借字狠狠压在林斐然的肩头,她上前打开宝库,心中还有些恍惚。 但在看到铜门后的宝物时,心中就只有惊讶。 各色灵宝分门别类放在宝架上,一排接一排,竟然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尊主,你是怎么搜集到这么多宝物的?”恐怕是比道和宫的物什还多。 如霰在其中穿梭自如:“年少时不懂事,就爱收集一些会发光的晶亮之物,这种东西大多都是灵宝,寻找灵草途中遇见不少,便没忍住,全都收入囊中。 后来芥子袋放不下,又太过累赘,就炼了这间宝库。 坐上这个位置后,各族整日赠宝,也全部堆了进来,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一处。” 林斐然跟在他身后,每过一处,便有金灯亮起,宝库中霎时流光溢彩,珠光熠熠。 心中感慨之下,她跟上前去,问道:“你要来这里寻什么?” 如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寻一个相称的宝瓶。” “还有,寒蝉梅虽然珍稀,但离了主干后,就算用了符文也存活不了太久,自然要另寻他法。 我不可能看着它渐渐枯萎干瘪。” 二人走到左侧的宝架前,架上全是形式不一的净瓶。 如霰侧目看她:“既然花是你送的,那这宝瓶也由你来选。” 林斐然并不擅长这样的妆点之事,但也有自己的喜好,她扫了一圈,还是取下那个画着春桃的天青瓷瓶。 “这个可以吗?” 如霰看着瓶上的春桃,弯眸一笑,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瓶子选好后,他又带着林斐然向右侧走去,一边走,一边同她说这宝库中的灵宝分类,随后站在一方清潭前。 “这是我以前汇入的弱水。” 他接过瓶子,弯身取水,又抬手召来一丛雪草,洒入其中。 “弱水不腐,加些雪草消了水中毒性,再辅以法阵,即使过了万万年,这梅也仍旧如初。” 林斐然看着他手中的宝瓶,不由得想,他这样珍惜的心,其实也比这方宝库珍贵。 摩挲着腕上的玉环,看着如霰半蹲的身影,她也弯身凑去,唇边抿出一个笑意。 …… 自攻城一役后,狐族已然是改天换地,青平王退位修养,青瑶上位,众长老协同辅佐。 与此同时,妖尊带人族使臣与细腰王等人斗法之事,早已在妖界传开,狐族众人提心吊胆数日,却终究没有看到妖尊的身影,近来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有人传言,是因为秋瞳与那位人族使臣关系匪浅,又主动将青平王绑下,妖尊这才放过狐族。 传言繁杂,却进不了秋瞳等人耳中,他们近来十分繁忙,无暇顾及城中流言。 尤其是秋瞳与九星。 九星与青平王青梅竹马长大,感情甚笃,两人数百年来恩爱和睦,最了解青平王的人莫过于她。 对她而言,青平王这样的变化始终有异,故而她日日前往相见,只想从他嘴中听到一点实情。 而秋瞳则忙着查探那位叔叔被囚之事。 她问过许多长老,得到的答案全都一样。 二十年前,向来和睦的二叔与父王发生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约莫两三月后,狐王殿中灵宝失窃,众人追寻那贼人而去,长老纷纷出手拦截,贼人不敌,从半空跌落,露出真容。 盗宝之人正是她的二叔,阆丘。 那一日后,长老们大怒,斥责他糊涂愚蠢。 狐王殿中灵宝是先祖遗留之物,可以庇护狐族千年,轻易偷走,便是弃狐族于不顾。 众人商议之下,念及他是狐族子辈,终究不忍夺他性命,便将他封入牢中,反省百年。 后来,阆丘于牢中修行之时,误入歧途,昏沉入魇,自此便疯癫起来,再不知世事。 秋瞳听完这些,心中没来由地掠过一抹凉意,心神沉沉。 前世狐族祸乱之首,如今就这样沦为阶下囚,还一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模样。 若不是她后来的的确确在道和宫遇上卫常在,见过林斐然,发生过许多熟悉之事,她几乎都要以为前世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 秋瞳蓦然站起身,两道弯眉紧拧在一处,忍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脚步急切。 她如何笃定前世之事并非是黄粱一梦?难道就因为遇上了他们? 但不论是卫常在,又或是林斐然,都与前世不同,或者说,与她梦中所见不同。 正因为是梦,所以才会与真正发生的事有所差别? 更何况,重生对于修士而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归真境的圣人都无法做到,她又如何能够? 但若非如此,她一直待在妖界,又怎么会知道道和宫是什么模样,又怎么会认识裴瑜那样讨厌的弟子?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秋瞳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古怪,两世的回忆在她脑中纠缠,几乎要搅成一团浆糊。 她甚至开始怀疑现在或许也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重生,梦见自己要拯救卫常在,梦见自己竟然开始早起练剑…… 这对于以前贪玩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想要找人倾诉,找人为自己分析,可这样离奇的事,又能与谁说? 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或许会觉得她修行入魇,以致于神思不清,旁人她却又不敢乱说,思来想去,脑子里竟然又忍不住想起林斐然。 秋瞳猛地坐回桌边,双手抱头,十分苦恼地将桌子碰得砰砰响—— 要是林斐然觉得她脑子有病,以后不想再来往怎么办! 这种事不要啊! 她忍不住大呼出声。 “主人,你怎么了?”太阿剑灵现身,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秋瞳看着眼前这个孤傲的女童,猝然回神。 这可是太阿剑,前世她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就算是做梦,也没有这么荒诞大胆! “太阿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认真回答!你说我是命中注定的太阿剑主,这又是怎么确定的?” 太阿剑灵坐在房檐,晃着秋千,一脸天真道:“这种事很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说冥冥中自有感应。 像你我这样命中注定的关系,天地会将我们连系在一处,说不定你以前在梦中见过哦。” “怎么会这样!” 秋瞳不可自抑地大呼起来,埋头滚入被褥,眼中有些慌乱。 但想一想也十分正常。 梦中的她过得实在太过顺遂,顺遂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小父母恩爱有加,鲜有龃龉。 父王是一族之王,却一心扑在妻子与孩子身上,从不与其他部族增强领地。 作为一方强者,他唯一的希望竟然是孩子平安快乐,对修行全然没有要求。 而兄弟姐妹九人,全都一心,关系和睦,从没有嫉恨之事出现。 长大后,她顺利溜出妖界,阴差阳错去了道和宫,遇见了彼时的人族少年天骄,他不懂情,但两人还是懵懂相爱,情浓难舍,他对她亦是宠爱有加,非她不可。 在道和宫中,凡是欺负她的,最后都下场凄凄,就连林斐然、裴瑜这样的天骄之女,也只能无奈败在她手下。 修行之时,无论去往哪里,她与卫常在总会遇上奇珍异宝,就算掉下山崖,他们也能撞上在崖下隐居的天行者,得其指导破境! 甚至连朝圣谷她都去了一番,明明并非剑修,却能取回名剑太阿! 她以前浑然不觉,现在细细想来,这样的生活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秋瞳神思十分混乱,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头绪,到底是梦是真? 恰在此时,耳边响起一声呵斥,冷然的灵光猛然涌入神台,她繁复的思绪终于停下。 “主人,你在做什么,刚才差点就入魇了!” 太阿剑灵从房梁上翻越而下,站在床边,眼中虽无瞳仁,却能从神情中看出她的急切与关心。 秋瞳睁开眼,正坐在床榻之上,额角冷汗涔涔,心跳失衡,经过那道灵光洗涤后,心神终于松弛下来。 她摇头,立即翻出那枚传声玉令,郑重地写了一句话。 “林斐然,我有事与你相商。” 第174章 梦中事,身外人 要不要与我去一个地方…… 传过信后, 对面迟迟没有回音。 秋瞳索性趁此时机盘坐床榻,在太阿剑的指点下行灵运气,将那点欲生未生的魇气压下, 神台终于清明一片,身上的刺冷也逐渐褪去。 入魇对于修士而言, 便意味着道毁心灭,且再无重来之法。 从此或是浑浑噩噩, 不知世事, 或是心神封闭,天人五衰,直至殁亡。 但在彻底入魇之前, 一切尚有挽救之机。 前世, 卫常在本不至于走入天人五衰的绝境,但林斐然剑骨被剔之事知晓得太过突然, 二人惊愕之下,甚至没有缓神的余地。 那时他不知想起什么, 怔然之余, 眸光晃动, 随即不可置信。 他只说要回道和宫,要问个明白,秋瞳便陪他一道回程,途中约莫花了五日。 起初无甚异样,他只是彻夜难眠,坐在她身旁,并不言语,间或打坐修行,第三日时便有些不对, 但秋瞳只以为他心神动荡。 直至第五日,二人刚刚踏入道和宫,卫常在便彻底入魇。 自此永坐高崖,再无回音。 此时窗外灰沉一片,甲云交叠,寒凉的雨簌簌而下,零落散乱。 不知何时,冬日已至。 秋瞳睁开双目,拭去额角薄汗,再度忆起过往之事,心中仍旧涌起一阵不平的悲怆。 但时至今日,她却连这份伤怀都不知是真是假。 “秋瞳,如今感觉如何?” 太阿剑灵同样收手,无瞳之目望向她,声音相比以往也软了许多。 秋瞳忆起卫常在入魇之事,有些打不起精神,只略略展颜:“神思已经清明许多,灵力游走也无碍,多谢你方才提点我……” 太阿剑灵看着她,不免摇头:“就算有迷惘之事,也不可思之过切,你到底在想什么?” 剑灵思及秋瞳与卫常在的事,忍不住猜测:“你难道是在想昆吾剑主?” 秋瞳双唇略略开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摇摇头。 她看向太阿剑灵,忽然想起什么,立即从床榻起身。 “太阿剑灵,方才我不慎入魇之时,得你一道清光破障……我以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太阿剑灵见她无虞,心中也松了口气,没好气道:“ 太阿剑甚少现世,个中神奇无数,世人都少有所闻,你这么小,自然也不知道。 原主人钟灵毓秀,心思澄明,又每日以晨起暮落之时的月辉淬炼,太阿剑中便留有清神的灵光,不过未入魇前尚可一唤,你若是真入魇,那就回天乏术了。” “原来如此。” 秋瞳不免默然叹了一声,当初若及早知晓卫常在的异状,用太阿剑勘破,他或许也不会…… 恰在此时,她灵光一闪,开口问道:“若是入魇之人得这样一道清光,又会如何?” 太阿剑灵沉思道:“先主人以前救过一个入魇之人,虽不能完全救治,但也能让他留出片刻清醒。” 秋瞳神色一喜,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能好好问问三叔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及此,她不再等待,起身提着太阿剑而去,不过几息便到了小玉门前。 道道交叠的阵纹之后,阆丘仍旧跪伏在地,脊背后的两条灵脉如同迆尾一般脱垂在后方。 他此时并非像先前那般埋头进食,疯疯癫癫,而是不停地转着头,目光四处游离,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听到脚步声,他立即回头看去,见到秋瞳身影的刹那,似乎将她认成了谁,瞳孔猛的一缩,立即挪到后方。 秋瞳也没再像先前那般试图与他交谈,而是径直拔出剑,劈出一道清蓝的灵光,直直穿过他的眉心。 刹那间,阆丘的面容忽然抽动,口中也溢出几声痛呼,但他眼中的神光却渐渐聚集起来,不过片刻,又涣散开去。 秋瞳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阿剑灵道:“他入魇太久,片刻的清醒也难以留存,不过比先前要好上许多,你可以试着问问。” 眼下别无他法,秋瞳缓缓凑近,开口问道:“三叔,你还记得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阆丘盯了她半晌,忽然伏地扭动起来,口中喃喃不清,身后那两条被剥出的灵脉也被拧在一处。 秋瞳吓了一跳,不免后退半步,她想,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笼统,要他回答着实有些为难。 “三叔,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去偷先祖至宝吗?当初……你与我父王为何争执?” 不知是听到了哪个词,又或是这个问题足够明确,阆丘扭动的身形停下,赤红的双目猛然抬起,瞳孔缩如针尖大小,紧紧盯着她。 “逼我,都是逼我的,长老,我没想偷、他为什么知道……我本来悄悄的,一定是有人走漏风声,让我查出那个叛徒是谁……千刀万剐……” 他说话实在颠三倒四,望过来的目光也十分骇人。 口中念叨着千刀万剐,眼睛却死死看着自己,秋瞳背上流过一抹凉意,却还是上前问了几遍,但不论如何询问,阆丘如今都只会重复千刀万剐四个字。 到底是谁逼他?难道盗宝一事另有隐情?会不会……与青平王有关。 秋瞳一时只觉得头痛。 或许这道清光效力不足,又或者还有其他能够令人短暂清醒的办法。 思及此,她去往狐族的书阁,想要从中找些法子,恰在此时,腰间的传声玉令中流过一抹隐光,应当是林斐然的回信。 她立即拿起看去,白玉上方横竖线条交叉,组成简单两个字。 ——何事? 秋瞳心中也说不明白,但在看到她的回信时,悄悄松了口气。 “我有件惊世骇俗的事想要说给你听,绝不是编造的话本,又或是寻你开心,我也没有发疯。” 林斐然看到这段话,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好,请说。” 刚从如霰那里回来,她还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便听到传声玉令发出声响,取出一看,却是秋瞳那句神秘莫测的话。 她心中倒是好奇,秋瞳会有什么要事需要与她相商。 林斐然回过话后,将玉令悬于腰间,随后提剑向外走去,昨日饮酒未曾练剑,今日就得补上。 她走到院中,刚起式,便瞥见玉令上划出一句话。 “我重生了。” 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一歪,猛然将那株老银杏树刮下一层树皮。 “……” 倒是鲜有之事。 她执起玉令,秋瞳那边还在不断传信,白玉之上红光隐现。 “重生在一个雪夜,醒来便见到母亲抱着我哭,说我昨日贪玩,跌入冰河中,被撞晕在河底,幸而路过的族人将我救起,这才不至于丧命。” 林斐然眉梢高扬:“秋瞳?” 对面很快传来一句:“我当然是秋瞳!我知道你不信,毕竟我也以为自己或许是做梦,以为我如今又重活一世…… 还记得之前我将你困在房中,和你一起偷听张春和之流的谈话吗? 那就是我前世知晓的。 若非如此,我一个修为不高的妖族人,从哪里知晓他们的筹谋?” 林斐然神色一顿,眼中的诧异也渐渐被敛回。 当初知晓剔骨一事时,她悲怒交加,并无心神去思考其中的古怪之处,后来心绪镇定,却也没再细细回想此事。 只是秋瞳重生…… 秋瞳将话说出,却迟迟不得对方回应,心中焦急,便忍不住说些话来自证。 “你六岁时母亲去世,九岁时父亲去世,有一个跟随多年的老管家,你叫他许叔。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以妖族之身进飞花会吗? 正是因为前世有一个前辈,我阴差阳错下与他相识,他送我一块宝玉,我才得以参加飞花会,今年入春城前,我也去寻过他。” 林斐然眉头微蹙,见到这番话时却又忍不住回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且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知晓?” 秋瞳急得团团转,前世她与林斐然倒是交集不少,但今次林斐然早早下山而去,二人相处最频繁之际,就是在飞花会上。 她要说出什么二人都认识,但林斐然并不知晓的未来之事? 转到半途,她灵光乍现,立即停下脚步,在玉令上飞速落笔。 “你现在在妖尊手下做事,与他一定相熟,我告诉你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 妖尊功法有错,未来某一日,必定爆体而亡。 此事绝非我胡编乱造,他如今定然已经有了乱脉的迹象,你平日里多多观察,一定能窥见些不同寻常之处。” 林斐然看着这句话,一时间竟没能回神。 如霰乱脉之事,除了他们二人中,她可以笃定,绝对没有其余人知晓。 就算是秋瞳误打误撞,也不可能说得这么清楚。 对于重生之事,林斐然心中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但如霰毙亡…… 秋瞳或许久久没有收到她的回音,忍不住道:“你还是不信我?可如今狐族之乱都已经过去,我又能说什么即将发生的事?” 看到狐族之乱四个字,林斐然心中几乎已经笃定秋瞳的话。 正在对面还喋喋不休未来之时,林斐然回了三个字。 “我信你。” 秋瞳双手一顿,这三个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她方才的急切与无措全都平定下来,只化作一股热流涌入心中。 “……多谢你信我。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确有其事。” “不要着急,慢慢说与我听。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相问,如霰爆体而亡,究竟是为何?” …… 是夜,繁星暗淡。 四季如春的妖都兰城也终于迎来属于它的凛冬。 行止宫中的雀鸟与鸣虫全都寂静下来,不知去往何处。 距秋瞳坦诚之时,已过去数日,林斐然一直在思索她的话,如霰也静待苦海池中闭关。 直至今日,听闻他出关,林斐然望向窗外,静立片刻,这才便提着一盏金月灯笼出门。 出关之事,除却她之外,就连时常前来侍奉的参童子都不知晓。 她在屋脊之上观望片刻,准确找到如霰的落脚之处,飞身而去。 而在另一处的暖阁中,如霰将将回房,神容略显倦意,他静坐在窗台之上,望向静夜下的妖都,眸光不定,不知在思索什么。 恰在此时,一盏金灯从屋檐吊下,于他眼前摇晃,霎时将这淡冷的窗台映出一阵暖色。 他抬头向上看去,在那盏金灯之后,少女正半蹲屋檐之上,目光宁静,却带有一点澄明的笑意。 她问:“冷不冷?要不要与我去一个地方?” 第175章 人界之行 “愿此行无虞。” 自上次炼化丹丸后, 如霰身体虽有好转,不必再沐浴晨日缓解痛楚,夜间也能浅淡入眠, 但他的病症仍旧未能根治。 乱脉之象蛰伏,灵力偶有暴动。 为了暂时抑制, 他又闭关炼了数枚丹丸,届时灵力暴乱, 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若不是知晓林斐然的脾性, 他定然要将她一并带入苦海池中闭关。 是以出关之前,他便给她传了信,本意是想她早日来见, 没想到她早就在顶上等着。 如霰抱臂坐倚窗栏, 向上看去,眼中倦意渐散, 翠瞳中也映起火光,浮金点点。 “你几时蹲在房檐上的?” 他明知故问。 林斐然不懂他的意思, 回答得十分精准:“申时来的, 算一算得有半个时辰再多一刻钟。” 如霰扬唇, 只起身站回房中,也不问她要去哪,只是走到玉屏风后:“那就再等一刻钟。” “好。” 他刚离开,她便翻身到窗台上,背对里间。 不问也知道,刚刚闭关而出,他定然要去沐浴换衣。 下方很快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林斐然低头看去,只见几个小萝卜头端着漆木盒赶入暖阁, 步履匆匆。 正是得知如霰出关,纷纷赶来侍奉的参童子们。 他们跨入门槛片刻,又急急退出几步,仰头看去,见到林斐然蹲在窗台上,一时无言。 如霰的住所向来是用来休息的,若有要事商议,一般都在大殿中,平日里很少有人到这里找他。 除了林斐然。 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他们。 她甚至知晓院墙拐角处有一株细瘦的酸枣,每次来去都要顺上两颗,如今早已被她薅秃。 好好的枣,就这么被她吃了。 参童子们无奈叹息,童言趣语一般叮嘱她不要乱看,这才走入暖阁中,准备烧起地火。 如霰向来体寒,春夏之时无碍,冬日便要冰冷许多,参族长老早早有过叮嘱,即便他不觉得冷,也要尽心燃火,不可懈怠。 就在几人预备之时,如霰已然沐浴换衣而出。 他开口止住他们,又道今日不在暖阁后,便踏上林斐然的剑,扬长而去。 “以前尊主沐浴有这么快吗?” “她怎么知道尊主出关?” “怎么不乘鸾驾?” 参童子们对望片刻,实在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 “看方向,他们要去往后山,去那里做什么?” 他们不知,如霰同样不知。 他站在林斐然身后,稍稍靠近一些,开口问道:“你去后山做什么?” “点灯。”林斐然回答这两个字后,便御剑而下,“安心,那里肯定比暖阁更暖和。” 到得后山清池旁,只见嶙峋山石上点着星灯数盏,最中央是一座鲛灯,焰色青白,紫烟袅袅。 有这么多烛火在旁,就连吹来的风都被灼出一阵暖意,的确不冷。 如霰起初有些不解,但略一思量,心中便有些了然:“传闻中,鲛灯是引魂之物,你却在今日点燃…… 是为你父亲还是母亲?” 林斐然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回过神来,解释道:“这一次是为我父亲。以前每年我都会在道和宫点上一盏,只盼能招魂而来,我到妖界这件事,他们还未能知晓。” 如霰扫过这些灯火,视线缓缓落到她脸上:“这些灯你点了多久?” 林斐然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七日,所以,按照人界时间推算,后日便是我父亲的忌日。” 如霰上前两步,打量着四周。 这里除了摇曳的星灯外,一旁的高木上编有一个藤制的秋千,清池旁是一方棋枰,上面摆有难以勘破的“无忧局”,两边放有草凳,不远处还有一个红泥火炉,此时烧得正旺。 这些显然都是她布置好的,或许是想父母英魂到此,能够有歇息之地。 打量时,有两盏星灯被风吹灭,他并指结印点燃,随后看向林斐然,开口推测道。 “难怪今日带我来这里。你并不是甘心留在妖界点灯的人,你想回人界祭拜?” 林斐然身形一顿,抬眼看他,神情诧异。 “你怎么猜得这么准……我的确打算明日回洛阳城。 按理来说,我不该回去。 毕竟我身上的封印是人皇之流所下,如今解开,他们应当十分忌惮,可却迟迟没有动作。 要么是尚未知晓,要么是已经知晓,却不敢莽撞来到妖界,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但我还是想回去。 不只是为了祭拜,我还想入宫探一探我母亲的旧事。” 如霰静静听她说完,并未打岔,直至此时,他才略略扬眉,薄唇轻启:“所以,今晚是辞行前来见我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林斐然再度看他,眼里是纯粹的惊讶,“待我去往人界查出母亲旧事,便会回妖界。 而且,我不是来见你最后一面,我想带你去的地方也不是这里。” 她认真询问:“如霰,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拜祭?” 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如霰指尖流过一道淡蓝的电光。 林斐然如此郑重询问,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是二人互表不久,贸然提起拜祭一事,确实有些唐突。 其二是他向来不爱出门,如此去往人界逗留数日,他未必愿意。 无论如何选择,她当然都尊重。 如霰的视线在她面上流转几息,终于忍不住喟叹一声,抬手触上她的眼角。 这样的目光看他,不管说什么,想来他都无法拒绝。 “我当然愿意。 你是我的剑,剑在哪,剑鞘自然也该在哪。” 暖热的风吹过二人之间,林斐然当即回神,双目圆瞪,被这一番剑与剑鞘的理论弄得面红耳赤。 “那我们明日启程。” 说到这里,她还补上一句。 “我同荀飞飞请过假了,他会帮我把轮值的日子往后调。” 一时间,旖旎尽散。 如霰没忍住笑:“好呆啊,林斐然。” …… 翌日,林斐然向碧磬几人说明祭拜一事,需要去人界待上几日时,众人心中表示理解。 毕竟太白宴那日,青竹赠鲛灯时,他们就知晓此事,还赠了她几份随礼。 但在知晓如霰也要一同前往时,几人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荀飞飞有些诧异,但很快调整过来,什么也没说,只道了一句路途平安。 碧磬与旋真倒是十分惊讶,没想到时隔多年,如霰竟然又愿意出门! 但二人只是将这份震惊埋在心中,不敢出口调侃。 平安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在太白宴上喝得太多,最近总迷迷糊糊的,就连回竹林途中,也会不小心误入张思我家中,拍碎了他精心铸造的宝剑。 至于青竹,他只是垂眸许久,这才看向林斐然,轻声道:“愿此行无虞。” 林斐然问道:“你不回人界吗?” 青竹摇头:“我去人界卧底,原本就是为了朝圣谷做准备,如今此间事了,我也不必再回去。” “如此。” 林斐然点了点头,又对其他人一一道别,这才与如霰一道乘上鸾车,渐渐远行。 去往人界途中,如霰倚榻而眠,林斐然看着他,不由得回忆起那日与秋瞳的详谈。 因二人谈论之事过于隐秘,也足够骇人听闻,她们后来便没有再用传声玉令交谈,而是由纸狐狸送来一枚香丸,二人以此相见,面面相谈。 虽然知晓秋瞳重生之事,林斐然却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由来。 秋瞳神容无措,心神震荡,对于如今是真是假一事都十分怀疑,若是让她知晓这一切不过书中世界,她或许无法接受。 思及此,林斐然只能静静听她说完,随即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剔骨一事?” 在原书中,“林斐然”因多次陷害秋瞳,做了不少恶事,这才被张春和挑断灵脉,逐出山门。 这不过是一个恶毒女配的寻常下场,自此之后,书中再也没有提及“林斐然”其人。 秋瞳回忆道:“那是很久之后的事。彼时我与、我与他已经互诉衷肠,相约外出游历时,于三桥之下与‘你’相遇,这才从你口中知晓原委。 你被逐出山后,辗转多地,想要寻找医修治疗续上灵脉,但中途被张春和出现,带出了你的剑骨。 以前那份婚约,不过是剔骨的补偿。” 顾及到眼前之人就是林斐然,秋瞳并未将她前世做的错事说出,也未提及她被逐出山的缘由。 林斐然听完这话,心中了然。 按照秋瞳所言,这应当是她与卫常在在一起后遇见的事,而原书写到二人互诉衷肠,和美成亲后便戛然而止,此后发生什么,自己当然无从知晓。 “如此说来,如霰暴毙之事也是你与卫常在游历期间发现的?” 秋瞳一怔,见她提及卫常在却并无太多动容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倒不是我们发现的。 前世狐族发生过一场内乱,我父王母后被囚,兄长姐姐们远在千里之外,长老们也被锁在塔楼中。 卫常在当时正在族中做客,受此波及,是他殊死一搏,我们才得以逃出生天,一路奔至妖都兰城。 那时候,我想请求妖尊出手相助,这才与他见过几面,有了印象。 后来,我与卫常在外出游历,正好路过兰城,便想前去酬谢,谁知妖尊不久前灵力暴乱,无法抑制,已然爆体殁亡而去…… 我们入妖都时,满城缟素,玉带溪旁栽种的瀑杨柳与锦绣花丛被焚做黑烬,为他送行,受他庇护的妖族哭得涕泗横流,试图并入妖都的妖族也暗自欣喜。 场面其实十分混乱,已经无人在意我们走入城中。 那五位使臣只是静静立于城墙之上,将手中的金光灵尘洒入暮空之中,据说,那是他的肉身所化。” 林斐然坐在桌旁,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瓷杯,静然望向桌面,一时无言。 秋瞳思及此,又开始有些心神不宁:“这些事是不是听起来都十分匪夷所思?他们到底是真是假?你与前世的性格也完全不同……” 她十分焦躁,却又寻不到一个出口,以致于抱头垂在桌上。 “秋瞳。” 林斐然的声音如同一道极为温和清透的清泉,缓慢而不容抗拒地沁入秋瞳耳中。 “我可以笃信,你说的话全是真的,并不是什么疯言疯语。” 她的话就像一座镇山石,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势头压住了秋瞳内心的慌乱,于是她抬头看去。 “至于真假一事,又何必那么执着在意,前世的你是你,如今的你也是你。 就如同今日,你我在这里相谈,或许是你梦见了我,或许是我梦见了你,但这重要吗? 你我饿了需要吃饭,渴了需要饮茶,修行过度会疲乏不堪,平日里亦会担忧、会欣喜、会痛哭—— 就算这是梦,但对你我而言,这便是真实。” 在说出这番话的刹那,林斐然忽然见到一道灵光从秋瞳身上流过,直直汇入天际。 但只是一刹那的异景。 林斐然微怔之下,还要再细看时,便什么也没有了。 “……” 她将眼中的诧异敛下,再度将目光落到秋瞳脸上。 秋瞳正看着林斐然,眼中已有水光漫出,在泪珠落下之前,她立即低头拭去,不想教她看见一般,匆匆提起一杯冷茶。 “多谢你指点……我还留了几枚香丸给你,若以后还想问我什么,随时可以点燃。 至于三叔的事,我会按照你说的办法再去探查一番,总之,多谢。” 冷茶倾下,香丸燃起的青烟断开,其中再无秋瞳身影。 林斐然默然叹息一声。 “在想什么?” 如霰不知何时醒来,他坐起身,略略抬手,车帘便缓缓卷起,露出外间一片粲然星光。 林斐然转眸看向他。 “我在想,那时在山洞与你初见时,洞中荧光遍布,你说那是你逸散的血肉,原来不是逗我。” 如霰挑眉,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此事,弯唇笑道。 “你小时候可没现在好玩,我逗你做什么?” 林斐然无言,忽然想什么似的,双眼一睁,立即回身从芥子袋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布包。 这个布包是由缎面所做,颜色泽白,绣的萱草纹,此时约莫只有一个蹴鞠大小,淡淡透着光亮。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便是我小时候收起的那个布包。” 如霰饶有兴趣凑近,抬指戳了戳,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我记得好像没有这么小。” 林斐然面色微红,默默把它塞了回去,浑然不觉自己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对。 毕竟这是如霰自己的灵肉。 “我以前不知道这是什么,便想打开看看,系口刚松,便有一道灵光飞出,我还以为是储存灵气的宝物,便立即扎紧……然后就只剩这些。” 她轻咳一声,指向车外道:“我们要入人界了!无尽海上的法阵如今碎成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鸾鸟恰在此时鸣啼一声,随后双翅卷起风浪,旋转着冲出法阵,霎时间星移斗转,暮夜变作白日,碧空化为沧浪,他们从无尽海中破水而出—— 终于来到人界。 林斐然掀开车帘向下看去,山河弯走,峻岭无数,其间云雾缭绕,颇有朦胧写意之美。 鸾车一路向北而去,他们在洛阳城附近的小镇落脚,待鸾鸟自行飞回后,便御剑前行,身披夜色,悄然入了洛阳城。 …… 叮铃一声,檐下花铃轻响,蕊心牡丹在其中回荡,洒下瓣瓣柔嫩。 “常在,你在看什么呢?” 张春和从廊下走来,看向眼前这个身负雪剑,姿如冰雪的关门弟子。 卫常在乌瞳微垂,拱手道:“天际飞鸟掠过,一时晃神罢了。” 张春和点头,带着他一道向里走去:“此次带你到皇宫来,便是要为你引荐丁仪尊者,他十分看好你,这次相见,可要十分慎重。” “是,弟子知晓。” 张春和点头:“这方面,你向来不用我操心。对了,那日药童说你去了我的上清殿,这是为何?” 卫常在波澜不惊道:“破境不久,神台不稳,想要寻些清心丹丸,但一直未曾见到师尊,也未收到回信,我便自己去寻了。还望师尊莫要见怪。” “不过是些丹丸罢了,不算什么大事,这块令牌你拿去,不管多少,尽可取用。” 张春和取出一块令牌给他。 “为师这几日不在殿中,是有其他事要处理,有的弟子不乖,还得教导一番,便无暇顾及你,过了这阵就好。” 卫常在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惩治弟子的事,向来是太徽出手,什么人能要他亲自出手? 但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 卫常在向来冷静,也足够有耐心蛰伏,做出这些举动,原本就是为了这块令牌,如今令牌到手,张春和又分身无暇,正是去观澜台一探的最佳时机。 “多谢师尊赠药。”卫常在与他立在门前,又道,“师尊,明日可有要事吩咐?” 张春和转头看他:“并无,怎么,你有事要做?” 卫常在摇头,鬓边乌发微散,他神色如常道:“明日弟子想闭关一日,静身修心,炼化先前取来的丹丸。” “好,修行之事不可荒废,为师也不会让人去扰你。” 张春和转身,缓缓推开眼前这座古朴陈旧的木门。 “进来罢,来见见你之贵人——丁仪尊者。”—— 作者有话说:今天浅浅加了个班,于是错过七点…… 本章100红包掉落! 175-180 第176章 教导(修) “你还不会暖人,我教你。…… 世间宗门繁多, 修者自持,人人追寻大道的途中,鲜少有人能够驻足观望众生之相。 毕竟世中物, 稀为贵,多则贱。 彼时人界妖兽频出, 凡人也屡遭修士斗法波及,命如草芥。 恰在这水深火热之时,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修士走入宫中, 与当时在位的皇帝促夜长谈。 三日后,参星域横空出世,以“扶危救世 ”之名, 矗立中州。 而那位不知名的修士, 便是如今人人知晓的宰执丁仪。 他源自哪个宗门已不可考究,但天下宗门, 先有道和,而后有其他, 按时间推算, 终归是离不开道和宫这条道门之根。 丁仪在位多年, 从无逾矩之举,与历代人皇关系融洽,其人温和敦睦,于权势无意,心中只有苍生。 他与人皇素来亲厚,更是有亚父的美誉,故而这方洛阳宫中,他独有一处小院。 院中花草寂寂,没有太多明彩之色, 只有石砌的桌椅,显得灰朴厚重,让人忍不住肃穆起来。 卫常在原本没太在意这些,直至张春和推门而入,见到屋中之人,他眼中才闪过一丝讶色。 他原以为此人只是装装样子,没想到屋中陈设也如外间一般朴实。 除了简单的桌椅和几个草编的蒲团外,这里便只有积如山丘一般的书堆,十分规整,贴有书签,从中逸出一股老墨醇香。 屋中窗扉大开,外间星光漫漫,内里也燃着明灯,不会让人觉得沉闷阴翳,反倒十分亮堂。 卫常在视线微顿,他想,林斐然肯定喜欢这里。 丁仪坐在书堆后,见有人推门,便抬头看来,神色中既无惊讶也无欢喜,只是起身颔首,扬了扬拂尘,行了一个道礼。 “张道友,卫小道友,请坐。” 张春和同样也不热络,二人都不是谄媚之人,略略寒暄几句便在桌旁坐下,颇有一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卫常在坐在一旁静静聆听,对于张春和方才说的“贵人”,他心中甚至并不感到好奇。 好人、恶人、贵人、小人…… 在他眼中不过都是一样的人。 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更遑论在意和青睐,或许正因如此,师尊才觉得他有修天人合一道的资质。 以前他也这般认为,直到后来林斐然问他,若当真如此,那他与一捧雪、一块石又有什么分别? 那时他想了许久,才敛眸回道:“一捧雪与一块石,没办法背着你翻山数里,早在蹚过冰河时就融了、沉了,我想我是人,不是雪与石。” 林斐然认真问道:“难道不想,你就不是人了?” 他眼中不禁带过一点浅淡的笑意,但没再开口,只是抿着唇,背着她缓缓穿过密林。 “……常在、常在?” 张春和叫了他几声,见他抬眸看来时,才觉得讶异。 “刚才在想什么,竟然走神许久,丁仪尊者在问你话。” 卫常在神色微动,这才发现自己嘴角竟有些上扬,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起身拱手,坦然承认。 “晚辈失礼,竟不慎失神,还请尊者见谅。” “无碍,少年人总是不喜欢这样静坐论道的场面,容易心猿意马。 我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可以谅解,坐罢。” 丁仪摆了摆手,神色并不如张春和那样肃穆。 “我方才问的是,你破境之后,可觉得檀中、神谷二处淤堵?” 卫常在收敛心神,摇了摇头:“并未。” 丁仪点头,又抬手悬于卫常在颈侧,仔细探过他的灵脉流走之象后,转头对张春和点了点头,没头没尾道。 “虽然我并不赞同,却也不会插手,看在过往的情谊上,我只能告诉你,关窍破开后,便是行道之时。” 张春和立即展颜开来,如春风拂面,只回道:“尊者与我向来如此,不谈立场,各取所需罢了,今日劳你相看,这便不叨扰。” 丁仪也没有挽留,只是回了礼,盖上茶碗,走至书案旁,旋即看了卫常在的背影一眼,似是想起什么,不由得垂下双目,也不知是叹是惋。 他提起手旁的笔,悬腕许久,终归在纸上浅浅写下两个字。 “命耶?” …… 朔风过市,吹来森寒无数。 时值冬日,夜间飞雪,洛阳城中的百姓已然是披裘穿袄,街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人,虽不如暑夏那般热闹,却也算不上冷清。 林斐然二人入城后,如霰嫌被人盯着麻烦,索性戴上一顶帷帽,这才一道去客栈下榻。 她对洛阳城十分熟悉,对他的习惯也十分熟悉,便从众多客栈中寻出两三家符合要求的。 可谁知十分不凑巧,连着问了两家,都说客房已满,直到最后这里,掌柜却说只剩一间客房。 林斐然沉默片刻,摸了摸剑柄,看了如霰一眼:“不然你住这一间,我另找一处客栈下榻,明早来寻你?” 如霰站在她身侧,并未接话,只是雪色帽帘微动,像是在打量这处。 “你我看了三家客栈,皆是装潢豪奢之地,房费也十分可观,寻常人不会来此,若连这里都要满了,其他客栈想必也不会有空房。” 那掌柜打量过去,立即竖指道:“这位修士一看便是经验老道,小修士若是去寻其他客栈,我敢保证没有空处。” 林斐然十分不解,但还是付了钱,他们总归有人要在这里下榻。 “近来又不是什么盛典节日,城中客栈众多,怎么会都住满?” 掌柜收下房费,取了号牌给她,回道:“其实我们也纳闷,近来城中涌入不少富商和百姓,各州各地都有,口音不一,都准备在这里落户安家,但一时没有房子住,就只能去客栈落脚。 到底是洛阳城,或许大家心中向往,便迁居来此。” 这话只是猜测,掌柜自己也不大信,毕竟人实在不少,哪有这样迁居的? 他看了看林斐然,靠近小声道:“以我的经验,这样规模的迁居,定然是某些地方有了灾祸,有钱的就收拾细软来洛阳城避难了,至于没钱的,啧。” 林斐然回忆起方才入城时所见,明明是夜间,城门前却列着长长的队伍,盘查也十分严格,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悄然入城。 她收了号牌,同掌柜道了声谢后,便与如霰一道上楼,进了房间。 这样好的客栈,除了陈设和用料都讲究外,还有普通客栈没有的宝物。 房间并不算小,右角处放有一个浴桶,桶中有一枚定水珠,灵力释入,便有源源不断的暖泉水从中溢出。 如霰定然是要净身的,他取下帷帽,转眼看向林斐然,还未开口,她便若有所思地走到桶旁。 一边沉思,一边向桶中倒入他平日沐浴时用的灵露与药汁。 ……就像她提笔沉思时,另一手总忍不住磨墨,磨到什么时候,取决于她何时有思路。 如霰也不开口,只在屏风后松了衣袍,散了雪发。不管她倒多少,这点药量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解下臂环时,他听到她发出一点声响,于是眉梢微扬,将臂环随手挂到木架上。 “想去就去,不用问我,回来时带些清糕。” 林斐然更是讶异,不由得惊叹道:“尊主,你洞察人心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 难道这就是在人界游历数年练就的从容吗? 如霰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打趣:“先前还一口一个‘如霰’,才几日又叫回去了,胆子这么小?” 林斐然面色微红,左右看了看,摸了摸后颈:“这是在外面……” “外面怎么了?” 林斐然已是面如霞色。 不论境界还是见识,如霰做她的前辈都当之无愧,更何况二人先前又是上下关系,如今骤然靠近颠倒—— 个中微妙,个中差别,恐怕只有她才能品味出来,又如何能细说? 见到如霰快从屏风后走出,她含糊应了一声,随即翻窗而出,片刻后又掉头回来,将窗扉紧紧合拢。 “我出去打听一圈,很快就回。” 如霰走入暖泉水中,无声喟叹。 少年人就是这样,总在该胆小时胆大,该胆大时胆小,该进攻时退缩,该退缩时进攻。 胆小的林斐然正纵身跃于屋脊之间。 约莫一刻钟,她已然探过洛阳城内的大半客栈,其中境况与掌柜所言并无差别,甚至更甚。 不只是客房住满了人,就连客栈后院的草棚也匆匆改制,搭了几处床板,隔了几张布帘,做成了新的“客房”。 林斐然心中纳罕,将方圆数里的客栈都探查一遍后,她原想回程,却又在经过其中一个坊市时悄然顿足,望向眼前那座灰败而僻静的宅邸。 宅邸大门上方挂有一方匾额,其上漆字已然有些掉色,但仍能见到那个笔直的“林”字。 这是林府。 以前威名远扬的将军府,如今却已是人丁凋零,灰扑陈旧,但偌大的宅子中,仍旧亮有一盏昏黄的青灯。 林斐然翻身而上,伏于屋脊向下看去,那位被她父亲救下,后又收为管事的老仆还在宅中。 那盏灯被挂上一旁的廊柱,下方还有一盆炭火,他矮身坐在石梯上,借着微弱的火光捻着纸钱,安静而专注。 林府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以前的侍从全都被遣散离去,过往一切便都被锁在这个宅邸,茫茫十年已过,无人再记起。 但在这个淡冷的夜晚,还有一盏灯是为他们三人而亮。 怦然一下,纸钱被投入炭盆,霎时间火光大亮,燎出的余烬便也随风而起,散到林斐然眼前。 她抬手接过,目色静然。 “小小姐入山修行,今年都未曾回府,不知可还安好。将军、夫人,若你们有灵,便叫这青烟直起,以示平安,也好让我老郑安心。” 林斐然垂目片刻,手中法印催动,湿冷的风便都被阻拦在侧,好让这盆中烬火青烟直起。 老郑怔怔望着炭盆,神色恍惚,又立即抬头四望,却只见一片静寂夜色。 恰在此时,林斐然见到后院晃过几道偷摸的身影,眉头微蹙,足下电光一闪而过,下一刻,便已立于后院屋脊之上。 院中除了一方石桌外,再没有其他,但显然是有人时常来此除草,所以并不显得荒凉,只是有些空旷。 在这空旷的一隅,正有四五人围聚一处,像是在分吃什么,他们穿着普通,看起来并不像擅闯的贼人。 “你们是谁?”林斐然纵身跃下,低声问道,只是她声音平静,并不像是质问。 那几人被她吓得抛出手中之物,又惶恐地围聚一起,反问道:“你、你又是谁?!” “我只是偶然路过此处,见你们鬼鬼祟祟在废宅中乱走,故而来问。” 林斐然低头一看,那些砸出来的东西竟然是馒头和糕饼,她看向几人,若有所思道:“你们是准备迁入洛阳城的人?客栈不够,所以闯入城中空宅?” 对面一人立即反驳:“我们并未擅闯,是这座宅邸的老管家见我们无处可去,又怜惜我的孩子,这才允我们在此暂住!” “你的孩子?” 林斐然正站在轩窗外侧,闻言一瞥,轻易就能见到躺在屋中榻上的孩童,裹着厚棉被,却仍旧有些瑟瑟。 那人立即挺身而出,挡住林斐然的视线:“我们还没问你,你难道是想闯空宅不成!” 林斐然后退半步,略一思忖,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瓶丹丸。 “你们的孩子是患的寒症吗?” 这几人见到她手中的瓷瓶,神色不由得缓和下来,但在听闻寒症二字时,又立即盯住她,目露警惕。 林斐然神色微动,露出几分意外。 对于暂住一事,她其实并无异议,房子本就是给人住的,与其空置,不如用来做些善事。 当初老郑被父亲救回,得以存活,如今他也在做同样的事罢了。 只是她担心这些人的来路不明,老郑一人会吃亏,这才出口相问,没成想,倒是有些意外收获。 “你们也知道寒症。”她轻声道。 从中州北部而来的流民中,几乎无人知晓寒症一事,只以为是什么怪病,正四处寻医问药。 像眼前几人一般知晓寒症,又如此讳莫如深的,林斐然曾在那些欲入春城的北原百姓面上见过。 她几乎可以笃定,这些人正是从北原而来。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几人大怒,却连寒症二字都不敢说出口,只向前推搡。 林斐然侧身避过,递出手中瓷瓶:“我只问几个问题,问过后,这瓶药给你们。” 这药数量有限,即便每天都服用,却也只能暂缓病情,卧榻在床,若是能多服几粒,便可下地。 几人沉默许久,又在看向屋中孩童后,终于软下态度。 “我们的确知道这个病。你想问什么?” “你们是从北原而来?” “……不,我们只是中州北部的人,距离北原还隔着几座雪山,但我妻子是北原人氏。” “这次迁居的人,大多都如你们一般,是从北部而来?” 那人点头。 她又问:“为什么都来洛阳城?” 林斐然态度温和,神色清正,几人也慢慢放下戒备,开口回答。 “没有都来,我们只是南下,不少人在途中定居,但我们这一批到了洛阳城,还有不少想要从洛阳城南下。” 他小心看了林斐然一眼。 “至于缘由,北部如今满地冰雪,再加上北原有……” 说到此处,他没再开口,他的妻子反倒立即做了一个手诀,像是祈祷。 “总而言之,如今整个北原只剩神女宗,我等凡人居无可居,只能南迁。洛阳城是皇城,医道修士众多,我们想带孩子治病,便留在此处。 若不是圣宫娘娘这枚丹药,我儿怕是十来日前就去了。” 林斐然凝神:“这药当真如此有用?” 那人颔首:“几乎是立竿见影……仙长,若没有其他问题,这瓶丹丸可以给我们了吗?” 林斐然默然片刻,将手中瓷瓶递出,心中却仍在思量。 她还想问些什么时,后门便传来一阵落锁响动,院门被打开,那个老管事正佝偻着入内。 “诸位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院中一阵风吹过,几人看向老管家,刚要提起林斐然,回头一看,却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当真是仙长,来去无踪。” 这人看向老管家,隐去寒症之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或许是路过,见我等聚于空宅,便来问问。” “十八九的小姑娘?”老郑身上微顿,又很快望向夜空,略一思索,唇边浮起一个淡笑,“药你们收下罢,那不是什么欺善的仙长,只是一个想要回家探看的小姑娘。” …… 林斐然匆匆离去,纵身跃入街市,立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买上一份最好吃的桂花奶糕,缓步回到住的那间客栈。 房中还亮有一点灯火,但却没有其他声响,她悄悄推门而入,只见床上弯出一道身形,他像是已经睡了。 林斐然将自己的动作放得更轻,手中的糕点放入桌上后,她才结印搭出一个藏声的法阵,遮下自己沐浴的水声,以免将他吵醒。 只是沐浴过后,她又犯了难。 今夜是打坐、打坐、还是打坐…… 这个房间的确宽敞,但也只有一张床,她沉默片刻,还是打定主意以行灵渡过今晚。 她正要寻一处打坐时,便见床头反盖着一本她从未见过的黄封宝书,其上似乎写着灵宝二字。 这应当是如霰睡前所看,困意一起,便顺手放下。 …… 到底是什么书? 林斐然心中实在有些好奇,她抿唇看了片刻,佯装不经意地路过床榻,立即瞥了一眼。 《万籁灵宝》? 怎么从未听闻? 她静立几息,想着漫漫长夜,以书卷打发也不比行灵打坐差,索性拿起,随手一翻,扉页只草草写就一句:昔我往矣,万籁灵宝,今我来思,万籁灵宝,非是诗经,乃疯道人寻宝记也。 林斐然见到疯道人三字,眼神微动,就这么站在床头,翻看起来。 其中一页印有压痕,应当是他睡前所看,只见其上写着几句。 “疯道人我骑驴走过北原雪境,驴兄蹄滑,进入一处幽兰山谷,谷中竟兰草丛生,皆是冰晶之状,却又生机盎然。 纳罕之余,驻扎此处数月,终于得见神奇根源,盖因兰草细根之下有一活水泉,泉中天生地养出一粒霁雪宝珠,灵蕴纯洁,镇身凝脉极好,保得方圆数里兰草存活如常。 如此至宝,未免歹人寻至,我便将其藏——” 林斐然翻开下一页,其上竟然空白一片,只有一幅道人骑驴,笑得龇牙咧嘴扬尘而去的草图。 “……” 害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很好笑么?”有人开口问她。 林斐然唇边笑意未褪,刚刚点头,便被拉住手腕,坠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 ——是软被里。 霎时间,漫天的冷梅香扑来,但并不暖和,如霰身寒,即便是在暖衾中,他也仍旧是那种淡凉的温度,像是捂不热一般。 尤其是那种凉意就在身旁,更加让人无法忽略。 薄淡的吐息传来,林斐然几乎不敢动,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只是眼前无法视物,她却有一种被勾缠盯住的窒息感。 “原来你还没睡,还是我刚才不小心把你吵醒了?”她开口道。 “没睡,夜间闲来无事,便在房中钓鱼,用了一本《万籁灵宝》作饵,成效竟意外的好。” 如霰并未靠近,根据呼吸判断,二人应当还有一拳的距离。 不过他这个人虽然淡冷,吐息倒是十分温热。 “冷不冷?”他率先开口,语气如常。 林斐然像一具僵硬的偶人,直挺挺地躺在这里,心如擂鼓。 “不冷!” “是么。”他微微动身,被子中立即传来一点窸窣。 “但是我冷。我的体质向来如此,灵力、法诀、灵宝都无效用。” “哦、哦。”林斐然直挺挺地看向上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要怎么样才会好一点?我去给你拿一个凡人用的手炉?” “手炉没用,很快就冷了。” 冰凉如玉的手慢慢握住她的腕。 “但人不会冷——林斐然,你出汗了。” “人之常情!” 林斐然像被踩到尾巴一般,正要炸毛逃出,却被他紧紧拉住。 他的体温其实凉而不冷,就像一块上好的冷翡翠。 只是这块冷翡翠拉着她的手扶到自己腰上,触到那处紧实而柔韧的内凹线条。 “你还不会暖人,我教你。” 林斐然的手抖得像第一次拿剑。 如霰没预料到,忍不住低笑起来,但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带着她的手,在自己侧腰缓缓摩挲后,再一点点、缓慢地向后移去,抚过后腰,攀登向上,最后停于蝴蝶骨处。 她的掌心太过温热,像是暑夏蒸腾的热流,而他又凉如三月霜,两相接触下便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其实十分熨帖。 他喜欢这种灼热。 他垂首,话语中杂着一些餍足:“只是教你相拥而已,怎么会颤成这样?” 林斐然……林斐然无法回答,已然是魂归天外。 少年人哪里经受过这等诱惑? 她觉得自己没有将如霰掀开,猛地从榻上弹起,狂练一夜的金澜剑法,已经算十分克制,哪里还能分神回答这样露骨的问题。 其实不只是她,如霰也在体验着第一次相拥而眠。 没有预想中的不适,林斐然全身都散着热,久了倒真的有些暖意传来,就像夜间也能沐浴在烈日下,融融畅怀。 他抬手,准确抚上林斐然后颈,呼吸淡淡拂过她的耳廓, “睡吧,夜间就是好好休憩的时候,明日祭拜之后,你想去皇宫查探便去,至于洛阳城迁居一事,我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吐魂宕机中 由此可见,以后亲亲啥的也……但是不准小看林斐然,只要让她学会,她就能够学会(X) ps:虽然今天也晚了,但工作日,可以谅解,至少没有在凌晨发布了,照例有红包 第177章 归乡路 “真像啊,木木的。”…… 翌日清晨, 原本还是大多数人酣睡的时间,街市中便已有人流如织的迹象。 洛阳城本就繁华,但如今却似乎有些繁华过头。 不少人神色匆匆, 眉头紧蹙,并非是清早出来散步或是当值的模样, 更像是出来做工的。 其中一人走到馄饨摊旁,有些拘谨地问道:“老张, 你这馄饨摊生意不错, 最近还缺人吗?” “这……我一人足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最近城中涌进太多人,四处争着做工, 我已经大半月没找到散活, 手头有些紧。” 那人出声谈论着,余光却忍不住向摊主身后瞟去。 在几张老木方桌中, 一位穿着华贵的食客正侧对他们,虽看不清面容, 但能从那气度中看出绝非常人。 他小声问:“那是哪位贵客?怎么会来你的小摊上吃?” 摊主回头看了一眼, 碍于情面, 也只得回答:“我也不知,他是同一个小姑娘来的,那小姑娘一口气吃了十碗,说不准就是好我这一口。” 被二人嘀咕议论的如霰,正独自坐在街边馄饨摊的木凳上,双手抱臂,背倚桌角,悠悠搭着二郎腿,一边沐浴日光, 一边打量着来往的人群,眼中带着一点兴味,但也没有那么热衷。 他用了些障眼法,人来人往中窥探的目光便也少了许多。 但听到两人的议论时,他还是侧目看了一眼,那二人立即噤声。 今晨醒来,他与林斐然原本打算吃过早饭后便直接去拜祭,但行人众多,林斐然又有些东西需要采买,便让他等在此处。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如霰目光微动,抬了抬手,夯货便悄无声息地蹲在木椅上,歪头看他。 “一日没吃了,你不饿?” 夯货双眼一亮,如同天降大饼一般,忙不迭点起头来。 “跟林斐然学?” 如霰屈指敲了敲它的头,散漫又随意,夯货立即收回舌头,俯首拜礼后,他掌心中这才出现一捧金锞。 手腕微动,又有几缕灵光汇入金锞中。 夯货的确以金为食,但几乎无人知晓,金子虽然有用,但对它而言不过是零食,真正能让它饱腹的,是他的灵力。 看着眼前这些蕴含灵力的金锞,夯货小声呜咽,随即埋头吃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猛地刺来,夯货撅着屁股转头看去,目光好奇,如霰却是垂目片刻,才缓缓掀眸。 那人正是与摊主嘀咕的青年。 他直勾勾地盯着如霰手中之物,魂都快被这些金子勾走。 刚要上前,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于是心中忽然划过一抹寒意,他立即露出一抹笑,又隐晦看了两眼,这才不甘离开。 夯货不懂这人为何一前一后磨蹭,见他并无动作,便又低头吃了起来,只是还没吞下几块,另一边又传来一声叫骂。 “走开走开,没包子给你,再坐这儿别怪我动脚。” 是隔壁包子铺的老板,林斐然先前也在那里买了不少。 如霰侧目看去,包子铺前正蹲坐着一只白毛犬,双眼黑亮,眼瞳湿漉,浑身毛发打绺,不知流浪多久。 被驱赶后,它轻微地呜咽一声,随后低头离开,路过时尾巴不小心蹭到他跷起的足尖。 它走到另一个小贩摊前,既不吠叫,也不乱动,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摇尾巴,见摊主摇头后,它又走向下一个,不会赖着,也不伤心,看起来瘦弱无力,咧开的嘴却像是在笑。 “唔——”如霰无意义地沉吟一声,眯眼看着它走向下一个摊位,重复之前的举动。 不会讨巧的丧家犬。 他在心里给了这样精准的评价。 他靠着桌沿,双手也向后搭在桌上,腿一跷着,不像是坐在桌边小摊,倒像是在高高在上的玉座中。 这样的事原本不入他的眼,他也没心力多管,可偏偏这狗的样子越看越熟悉。 “真像啊,木木的。” 他随便呢喃,声音虽小,却也似乎被那白毛犬听到了。 它转头过来,对着他吐舌歪头,似乎不理解话里的意思,又向他走了几步,停在了大抵两米远的地方,尾巴甩来甩去,又歪了头,似乎在问他有什么要帮忙。 如霰轻笑一声,直身前倾,右肘撑在跷起的膝头,掌心托着下颌,悬起的腿慢悠悠晃着。 他上下打量这只白毛犬,雪睫一垂,视线微凉。 “过来。” 那狗听懂了,迈着步子就到他身边,因为有人理它,还高兴地原地转了两圈。 “一唤就来,胆子倒是不小。” 狗狗当然听不懂,听不懂就要歪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单纯。 夯货见状也跟着歪头,随后“汪”一声,叼着一枚金锞到它身前,那狗嗅了嗅,只是后退半步,夯货又转头看他。 如霰屈指:“夯货。” 他左手一晃,一枚银锞现于指间,随手一抛,便叮当当落到包子铺中。 “四个肉包,给它。” 老板看着这枚银锞,反应了片刻才慌忙答应。 他飞快地包了四个,送到如霰身前,还不忘开口夸赞:“这位公子,真的心善。” 如霰却没接,只是抬眸看他,老板也看回去,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他直起身,摊开手,眉头微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让我亲手送? 老板把包子放到地上,离开时还频频回头,脸上早没了方才的谄媚。 长得这么普通,又是这脾气,难怪在这里坐了一早,说不定那姑娘早跑了。 他一边收拾笼屉,却还是忍不住看去,包子就放在地上,尽管很馋,那狗却一动不动,似是不知道那是给它的。 “啧。” 只听得那人轻轻咋舌,他还以为这人要像方才那般不耐时,他却长指微抬,捏起一个肉包,对那白毛犬晃了晃。 “过来吃。” 那犬立即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高兴极了,嘴里也在小声呜咽。 狗吃了一口后,他便把包子放到了油纸上,任它埋在这幸福的肉包中。 老板明白了,这人不是脾气差,而且脾气怪。 如霰却只看着这只白毛犬,四个包子吃得并不快,颇有一点细嚼慢咽的感觉。 “食量倒不太像,不过她一开始也吃得不多。” “谁吃得不多?”林斐然采买回来,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问。 “除你之外,难道我还会管谁吃多吃少不成?” 如霰站起身,比这随意搭起的馄饨小棚还要高半分。 他看看她:“东西买完了?” 林斐然点头:“可以去城郊陵园了,这是?” 她指向那只白毛犬。 如霰回头看去,言简意赅道:“流浪之物。” 林斐然一时沉默,想起昨晚路过林府宅邸时发生的事,只道:“遇上便是机缘,把它送去林府,会有人看顾的。” 她微微叹息,回头看向匆匆往来的人群:“方才我从城门路过时,那里又增兵不少,像它这样的人,或许不日便会被分散去洛阳城附近的州郡。” 如霰没有她这样忧心,只是道:“迁居之事,已然有些眉目,似乎与中州北部有关,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直觉此事有异,却又只能想起一些零散的牵连,但眼下无暇分身,还得先去祭拜。 …… 洛阳城北郊,是一处修葺完好的陵园,她的父母俱都葬于此处。 到得墓碑前,林斐然解下金澜剑,先奉香三柱,又列出父亲爱吃的东西,一边动作,一边说着近来发生的事,尤其是妖界的见闻,但她只挑有意思的说。 如霰在她身后紧紧看着,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些许小林斐然的影子。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话多又好动。 说完这些的同时,林斐然也打理好墓碑四周,这才指指身侧之人,十分坦荡道。 “父亲,他叫如霰,一如水天碧的如,深林笼霰的霰,名字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妖族人,孔雀一族,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我以后会和他一样厉害。” “是么,我觉得你以后会比我厉害。”如霰上前几步,如她一般上了三炷香,又在落香时道,“神游境不会是你的终途。” 林斐然闻言回首看他:“你也不会止步于神游境。” “……或许罢,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会在神游境。” 在确保不会爆体而亡之前,他不会轻易破境。 如霰语气有些飘然,带着一些林斐然听不懂的隐晦,又打趣道:“如果你知晓我的来历,一定会忍不住感慨,我的天资也是千万里挑一。” 林斐然弯身除草,又道:“那你何时愿意告诉我你的来历?” 如霰转眸看她:“之前不是说过吗,想知道,要用秘密来换。” 林斐然站起身,双眼微睁:“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要……人皇的秘密可以和你换吗?” 如霰摇头:“我对他不感兴趣。不过,关于你的秘密,你其实已经说过一个。” 林斐然更加疑惑:“什么?” 如霰却没有直言,只是弯眸:“那个秘密对我而言,十分重要,足够从我这里换到一个对应的答案……不过眼下看来,还得等你反应过来才行。” 他佯装遗憾地叹息一声,随后望向碑文上的名字,神色微动,忽然开口道。 “林朗?你父亲是不是曾经在西州大泽府附近戍边?” 林斐然还在琢磨秘密之事,闻言点头:“是,他十六七时,大泽府曾发生过一场叛乱,是他出谋平定的。” 林斐然原本还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曾经见过他?” 如霰眉梢微扬,竟然点头应下:“那时我还在人界游历,也算是琅嬛门弟子,听闻大泽府东部即将生出一株我要的灵草,便去驻守等待。 那里离军营驻守处不远,我曾碰见过,彼时你父亲还只是一个参军,带着一群下属在沙漠里捉巨蝎,闹到我的领地来,被我打了出去。” 林斐然一时哽住。 这完全是她父亲会做出来的事,但也是她不曾知晓的过往。 “然后呢?” 如霰坐到一旁的顽石上,似在回忆,他其实不怎么记这样的小事,但看林斐然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努力回想一番。 “……你父亲很机敏,捉巨蝎不过是一个幌子,实则是为了入我领地探出灵泉所在,然后趁我外出时偷偷来打泉水。 如此反复好几次,有一回被夯货发现,差点被咬去一块腿肉。” 林斐然默默回头看了墓碑一眼,一时无言。 “他找灵泉做什么?” 如霰思忖片刻:“他在大泽府救了一个修士,灵泉水是用来洗伤口的。” 林斐然一顿,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女修吗?” 如霰颔首,回忆道。 “那个女修境界极高,受了极重的伤,但意识尚且清醒,彼时还有修士前来寻仇,竟然都被你父亲,一个凡人设法赶走。 ……我从未见过如此狡猾之人。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引来不少参星域的修士在此驻守,那些人便也再没来犯。” 说到此处,他转眼看向林斐然:“那些来犯的修士,穿的就是密教的云纹道袍。” 林斐然垂目,喃喃道:“竟还有这样一桩往事……” 难道在很多年前,母亲就与密教有了瓜葛? 如霰静静看她,随后略略弯唇,双指一捻,手中便出现一支烟霞色的长香。 “这是我族祭奠亡魂用的贡香,燃之可保棺椁不朽,腐虫不入,杂草不生,花簇满野。” 他点燃落香,行了一礼。 “即便没有他们陪伴,你也仍旧长成这样好的孩子,不仅有能力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他人,足以见心志坚毅,他们泉下有知,只会以你为傲。” 林斐然神色微动,抬手抚上墓碑:“……我知道。” 恰在此时,她心有所感,忽然转头看去。 金澜剑灵不知何时现身,正倚坐在树间,像是面向他们,又像是面向这块坟茔,不知看了多久。 见林斐然望来,她当即旋身而下,衣裙在空中烈烈如明霞,皮甲却显得凛冽,臂间浮荡的披帛悬起,从二人眼前晃过。 她站在墓碑前,取过一炷香,只是悠长叹息一声,随后道。 “这是你的父亲,今日是他的忌日,若不觉生分的话,我可能为他奉一炷香?” 林斐然看着她,眼中有些疑惑,却还是道:“前辈与我关系非同一般,又何来的生分?多谢前辈愿意为我父亲奉香。” 她行了一礼。 金澜剑灵将香点燃插入,回头面向林斐然,只道:“无论你是一个怎样的孩子,他们都会以你为傲。”——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跪了 第178章 心澜起伏 她来过了 城郊陵园中, 林斐然静静看向眼前这位剑灵前辈,眼中有波澜乍起,却又很快被她压下。 与这位前辈相处这么久以来, 她总能从言行举止间感受到一股来自于剑灵的亲近之意。 她先前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前辈的关怀, 但今日一看,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迄今为止, 她仍旧不知道金澜剑主究竟是何人。 林斐然敛眸躬身, 回了一礼,只道:“多谢前辈开解,您愿意因我而奉香, 父亲泉下有知, 定也会十分骄傲。” 金澜剑灵颔首,随后身形一散, 化为一道灵光汇入金澜剑中。 如霰在一旁打量,意有所指道:“她对你很关怀, 剑灵一般不会主动为凡人上香, 即便那是剑主的亲属。” 林斐然看他一眼, 并未言语,只摇了摇头,如霰也不再提及,二人转身向洛阳城走去,他转了话题道:“你非要去宫中的理由,先前不愿告诉我,现在也不想说吗?” 林斐然先是沉默片刻。 她本不打算将人皇夺舍一事告知如霰,也不想将他牵连其中,但转念一想, 她这个想法又何尝不是自大? 如霰曾经就在这个局中,早已牵连在内,更何况以他的本事,又怎么算得上牵连? “好罢,回去路途不短,我便同你说一说前因后果。” …… 是日。 道和宫上空飞雪绵绵,将廊檐下的石板路铺白大半,日色印下,一时间宝光流转,颇有仙山之意。 不少弟子提着木盒从中疾走而过,神色倦倦,其中一人心神不定,脚下趔趄,木盒晃荡,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药瓶碰响。 “当心。” 一人抬手扶住木盒,也让打滑的弟子顺势稳住身形,以免撞上廊柱。 几个弟子停下脚步,转头看去,眼中霎时溢起喜色,倦意大散。 “小师兄!” 卫常在负剑立于廊下,发如乌木,目似点漆,犹如清冰霁雪,冷是冷了些,但在众弟子眼中,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憧憬人物。 那弟子立即拱手道谢,又不免有些羞赧:“多谢小师兄出手!若不是最近事务太多,忙得有些出神,我断不会滑倒!” 卫常在原本只是颔首回礼,正要离去,但闻言一顿,回首看去:“时值冬日,大多妖兽蛰伏不出,应当是清修的时节,最近要忙什么?” 几人并不讶异,像卫常在这样的亲传弟子,修为也不低,自然不会参与他们这样的杂事。 “小师兄有所不知,近来不少百姓从北地迁徙而来,除了涌入洛阳城外,还有不少人在附近的村镇落脚。 三清山下便有不少人搭棚而居。 这些人远途而来,伤患奇多,首座便让我们下山救治。 近日来我们为这事忙得晕头转向,走神也是常有的事。” 说到最后,他还不忘为自己辩解两句。 卫常在敛眸片刻,有些纳罕:“你是说,师尊让你们下山救治?” 弟子点头:“正是首座,不过也不止我们,参星域的修士也大多外派,去往附近的村镇巡诊。” 卫常在抬眸道:“原是如此,那我不便耽搁,请。”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等到几人匆匆离去后,他才缓缓转身前行。 师尊的善心,向来时有时无。 他也看不太懂,有时觉得他十分纯粹,有时却又觉得是一片泥沼。 但谁又说这二者不能共存? 人总是复杂的,他从林斐然身上意识到这点,只是无法接受除她之外的复杂罢了。 因弟子大多都被派往山下,他一路走来并未遇上什么人。 到得张春和殿前,借由先前所得的令牌之威,他轻然越过结界,踏入炼丹房。 房中只有一个及腰的小童在看火,看起来很是困顿,头点个不停。 听到脚步声后,小童揉眼看去,脆声道:“小师兄,你是来寻药的吗?” 卫常在要寻丹丸筑境一事,张春和先前便提点过他。 “就在那里。首座说了,若你还想配些其他丹丸,也尽管拿去。” “有劳。”卫常在略略颔首,上前取出药丸,又在丹匣前摆弄起来。 片刻后,他回头看去,小药童已经彻底歪倒在蒲团上,他无声上前,指尖轻点,待小童彻底昏睡后,又悄声翻上屋脊。 观澜台之所以能探查他的一切,便是因为其中有他三滴心血并一抹神魂,故而要寻到它,其实并不算难。 他借由神魂探查一遍后,便立即锁定位置,纵身而去。 观澜台并非是一方宽阔景台,而是个只有一臂宽长的古鼎。鼎中嵌有问心镜碎片,存有云霆活水,再滴入他的心血与神魂,四面映照,足以让他“一览无遗”。 他曾经在那些禁书上看过。 愤怒时活水翻波,欣喜时涟漪涤荡,羞赧时静水沉沉,悲痛时浑浊无望,嫉恨时,只会卷起细小旋流。 以往这么多年来,这台活水只荡过涟漪,卷过细流,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师尊第一次见到旋流卷起时,便将他唤去问话,他那时只说不知,师尊无可奈何,还是让他回去了。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旋流是为何而起。 卫常在敛回思绪,立于观澜台旁,看向其中,明亮的问心镜映着他的面容,如此幽静。 似是感知到他的到来,云霆活水霎时有了波动,竟有白雾从中升起,袅袅四绕。 他早便做好准备,只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个朱砂瓷瓶,正要将其中的液体倾倒而出时,他又顿了手。 这方观澜台并不仅仅是为了时刻探查他,它更重要的作用,是为了映照出他的心中人。 他静静看着这方古鼎,喉口微动,在还未拿定主意时,左手便已经率先结印—— 一时间,轻雾尽散,静水深流。 光华可鉴的问心镜中,缓缓出现一张他极为熟悉的面孔。 那是林斐然。 卫常在举目看着,忽然低声轻笑起来,笑了许久。 原本是她,一直是她。 妖界一行,教他明白一个道理。 道友如何?道侣又如何?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哪怕是一把剑,一缕风,也好过现在。 眼前的云霆活水再度翻波滚浪,原本清澈一片的净水,此时竟混出一些细小冰晶,它们一簇簇沉浮,如此尖锐而不可忽视。 这代表着什么,书上没写,但他心中十分清楚。 这是无尽的悔意。 人心中最为无药可医的,便是悔意,便是如果当初。 它们就如这一丛丛冰簇,每每回想,便能尝到那种细密绵长的痛楚,便会不由自主想到“如果当初”。 如果他能够早一些破障,如果他能够早一些察觉自己的心,如果他能够在林斐然下山时站在她身旁,如果他能够毫不犹豫追随而去…… 但世间没有如果。 卫常在缓缓闭目,手中瓷瓶倾倒,一滴滴丹朱般的液体坠入其中。 从此之后,观澜台中浮现的不再是他的心绪,即便师尊带他到此,镜中出现的也不会再是他的心中人。 …… 卫常在从密室走出,越过张春和房中的书案,正要离去时,案上摊开的书册引去他的视线。 书页上方,恰巧写有林斐然三字。 他驻足在旁,翻到封皮一看,上方只写有《编年手札》四字,匆匆翻阅些许,似乎记载的是张春和入道和宫以来的见闻。 他原本是不感兴趣的,但谁让他看到了林斐然的名字。 碍于眼下并无时间,他取出一块留影石,页页映照过后,便回复原状,纵身离去。 卫常在并未回房,而是向山下而行,准备去做今日真正要做的事,途中却忽然察觉到一点奇怪的灵力波动,于是回首看去。 如今大多弟子都被派往山下,道和宫颇有些空门之意,他思索片刻,便向异动处追查而去。 追寻至一处偏殿,他悄然靠近,望向其中,神色微怔。 他并未看到生人,殿中正是张春和与蓟常英。 一人正在烧香,一人只是站在不远处,默然不语。 算一算时日,蓟常英也该从妖界回转。 卫常在没有听墙角的爱好,好奇心也并不旺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见到两人后,便也不再细查异动的来源,回身离开,向山下而去。 …… 待屋外人远离后,张春和不急不缓将长烟没入紫炉中,掸了掸衣袖上的烟尘。 “常在走了。”张春和回身看去,“应当是去取药的途中察觉到灵力异动,这才追寻至此。” 在他面前,蓟常英仍旧是那副春风含笑的姿态,但面色苍白,神容中看不出太多喜意,只有像霜一样的淡冷。 “下次弟子会更加注意。” 张春和却只是看着他:“近来为师的心神都放在常在身上,倒是忽略了你。常英,你办事向来妥帖,鲜有失手之时。 这一次让你以青竹的身份回到妖界,协助密教中人成事,为何件件败露?这样做,为师在密教的功绩,又要如何折算?” 蓟常英垂眸,望着地上绒毯绣纹,唇角弧度未变:“万事有成必有败,事已至此,常英亦不会强词,如何惩处,全凭师尊。” 张春和抬目,神色平和。 “你十一二岁便拜入我门下,唤我一声师尊,距今已有许多年。 你素来聪慧机敏,论天资亦是佼佼者,若没有常在,我要悉心栽培的定然是你—— 只可惜,你是妖族。 从小到大,要你做的事从来没有失算过,所以我很好奇缘由,你若说了,今日这事便就此翻过。 密教的功绩,我也可以担下。” 蓟常英扬起面容,唇畔拂过一点笑:“败了就是败了,我不会为自己找托词。” 张春和颔首,也不再追问:“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 你智谋极好,深得圣女看重,故而他们没有怪你,但作为我的弟子,我需得教导一番。 与密教在一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就连丁仪这个老家伙,都不慎沉湎其中,你务必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第一次不会怪你,第二次未必愿意放过,你总要记住这个教训。” 他抬起手,一缕灵线从指尖流出,没入蓟常英眉心。 “雪崖关不住你,面壁几日对你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惩罚,要想让你记忆犹新,唯有如此。 毕竟契主对契妖,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惩处?” “师尊,自然。” 一时间,蓟常英身形微晃,只觉得全身的灵力都被抽调而出,一种绵密的痛楚霎时扩散全身,没有尽头。 但他只是神色微变,随后早已习惯一般,静然望向地面,再无所动。 地面那方绒毯之上,缝绣出一只展翅的海东青,它正巡于海礁之间,目光清明,扶风而去。 静静望着,他指尖微动,思索起其余事来。 …… 今日是林斐然父亲的祭日,往年这个时候,卫常在都要陪同林斐然一道下山扫墓。 但她如今身在妖界,大抵无法回转,自然得由他去。 他如往常一般买好祭品,行至城郊陵园,却见到四周已经被清扫过,炉中也多了八柱香。 她来过了。 是同别人一道来的—— 作者有话说:短小一章,明天还更 第179章 夜探(加更) 昨夜做了什么,今晚照旧…… “你是说, 你阴差阳错之下撞破人皇夺舍转生的秘密,故而他派人追杀,你躲入大雪山, 这才遇上了我,但不知为何, 他们后来并未杀你,而是选择封住你的记忆?” 如霰神情微动, 面上少见地露出些惊讶。 他眸色微敛, 随即道。 “夺舍之事虽然鲜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以凡人之躯夺舍, 倒是第一次听闻—— 不过, 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一定要去朝圣谷这件事?” 北郊处下起濛濛细雨, 林斐然撑开金澜伞,遮于二人头顶, 闻言动作微顿, 侧目看去。 如霰在书中只作为妖尊出现过几次, 背景来历全不清楚,与之有关的剧情也只有狐族之乱时,他曾出手帮过秋瞳与卫常在二人。 是以朝圣谷一事,她无法确信有没有其他人知晓。 她不禁问道:“你从未对人说过?你先前便告诉过我,我还以为这对有些大人物来说,不算秘密。” 如霰拂开垂来的枝条,掸去肩头雨珠,抬眸看她。 “我看起来像喜欢与人闲聊的么?我之好友四五人,全都不知晓, 因为我从未对任何一人说过。 至于你—— 我那时与你结契,关系早已非同寻常,更何况,要你帮我入朝圣谷寻物,便不可能什么也不说。 我可以笃定,不会有人知道我欲往朝圣谷之事。” 林斐然垂目:“这倒是奇怪。” 如霰斜目看去,见她肩头微湿,便并指掸去,将伞推过去些。 “不用太奇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凡人都有法子夺舍,知晓我的秘密又有何难? 卜筮扶乩,测算推演,哪一样都有可能探出,但显而易见,对于他们而言,我并不重要。 眼下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们将妖界灵气引入人界后,到底想怎么做?” 林斐然望向旁侧,山林田野之中,正有几人身披蓑笠,在山田间耕作。 “这世上难道真有让凡人生出灵脉,可以修行的办法? “不可能。” 出乎意料的,如霰竟毫不犹豫否决。 “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律,正如狼吃羊,羊吃草,草纳天地灵气,如此循环往复,为道法自然。 让凡人生出灵脉,无异于让羊吞狼,草噬肉,一时尚可,但久了便只有消亡。 而修士之所以能修行,能用出这样眼花缭乱的招式,究其根本,是因为拥有灵脉与天地灵气。 就像是——” 林斐然恍然。 “就像是我们越过吃掉狼、羊、草这一步,直接通过灵脉转化,将灵气吐纳为灵力,为己所用?” “没错。”如霰眸色赞赏,“想要修行,必须有灵脉,而灵脉这种东西,天生而出,可以挖来用,捡来用,却唯独不可能凭空生出。 这样的道理,我不相信丁仪不明白,如此费心布局,定然还有其他缘由。” “可若是如此,为何妖族人人都有灵脉?” 如霰扬唇:“万物有衡,妖族子嗣难衍,可比人族少得多。若是只算有灵脉的人族修士,你们的数量不就与妖族相当了么?” 林斐然一时了然,又忽而有些讶异。 “他们将你拉入局中,当做棋子,你现在看起来竟不像生气?” 如霰弯唇扬眉,引来不少侧目:“是啊,按我的性子来说,我的确应当生气,可我确实也生不起气。 若不是他们这一手,你也不会机缘巧合下来到妖都,如此一想,实在很难生出什么怒火。” 林斐然一顿。 这话说得实在有理,若没有这一遭,她就算是逃下山去,想到去妖界避难,也绝不会发生后续种种,不会走到今日。 真是天机难测,天机莫测。 如霰见她暗暗点头,不由失笑,随即想起什么,又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同样稀奇的事。还记得吗?你以前问过我圣宫的病症,但那时我没有告诉你。” 林斐然回忆片刻,她倒是差点把这事忘了:“记得,但你不是也要我用秘密交换吗?” 如霰抬眸扫过头顶的伞,又划过她的神情:“你不是也告诉了我一个人皇的秘密吗?你赠我一个,我自然要回一个。” 毕竟都是人皇夫妻二人的秘密,交换起来也十分合衬。 “我为圣宫诊脉之初,几乎立即便发现她妖族的身份,那时还觉得有趣,人族之皇的妻子,竟然是妖族。 但很快,我便发现一些不对。” 林斐然驻足看他:“哪里不对?” 如霰弯唇,修长的食指微抬,在她追随而来的视线中,缓缓点在她心口处。 “这里不对。” 空濛细雨中,他们缓缓靠近,状似低语呢喃,其实却在说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抹淡蓝身影悄然跟随,却又只远远缀着,仿佛随时会隐没于雨雾中。 …… 林斐然打算夜探皇宫,但眼下为时尚早,故而两人并未御剑而归,而是选择步行。 在距洛阳城门不到五里的地方,有一处搭建得还算不错的枫林驿馆。 雨势渐大,行走不便,林斐然原本想带如霰去那里休息片刻,但刚刚走入,两人便因眼前所见而止步。 驿馆建有三幢楼屋,呈回字形,下方是一大片院落,院中还生有一株老梨树,有叶无花。 老梨树下,几乎挤满了穿着破败的百姓,俱都神色灰败,病容恹恹。 不少身着星辰道袍的修士在其间穿梭,熬煮灵药,画阵捻诀,随后又步履匆匆地为众人送去汤药。 这些都是参星域的修士。 “两位道友,你们是要去往洛阳城吗?”其中一人见到他们,忙中抽身上前,出示自己的腰牌。 “我们是参星域文曲星君部下,如今枫林驿馆已被征用,无法落脚下榻,二位不如多走几里入城歇息。” 林斐然看向四处,问道:“这些是最近迁居至洛阳城的百姓吗?是出了什么疫病?” 那修士多打量她几眼,只见这人眼清神秀,气宇端正,不见半点污浊之色,便也没有再驱赶:“的确是移居至此的百姓,不过他们这并非普通疫病,虽然不会传染,但难以医治,只能用些药暂缓。” 林斐然不动声色打量着躺倒的百姓,其中一位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仿佛刚刚犯病不久,身子还在不停颤抖,面上覆霜,唇色惨白,口中呼出的并非热气,而是泛着一种森然的冷。 寒症。 林斐然几乎在瞬间断定。 她犹疑望去,这些百姓虽然面色苍白,神容虚弱,但接药饮下后,神色显然好了不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颤抖。 “这是什么药?”站在一旁的如霰突然出声问道。 “我们从东渝州而来,那里也有这样病症的百姓,不知这药有无效用?” 修士转眼看去,只见到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修,回道:“原来如此,这药虽不能根治,但足以暂缓。不过方子我们也不清楚,这是宫中分出的丹丸。” “宫中出的?”林斐然有些诧异。 旁边一个百姓咽下汤药,立即开口搭话:“我们都知道,这药是圣宫娘娘配的,感念天颜,若是能早些有这样一碗,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死在半途!” 迁居的百姓大多都是中州北部的居民,那里与北原还隔着很远的距离,看样子,他们都不知晓这就是北原肆虐的寒症。 林斐然眸光微动,对眼前这位修士道:“不知道友可否赠药两帖,过两日我们赶回东渝州,也好让他们服下暂缓。” 那修士对林斐然颇有好感,为他们取了小瓶丹丸,又叮嘱道:“道友可要尽早回程,宫里人传话,这药务必在十日内化水服下,如今已经过了三日,还有七天的效用。” 林斐然道了声谢,接过药瓶,不便在此停留,便撑起伞,同如霰一道回洛阳城。 “这枚丹丸为何能暂缓寒症?” 回到客栈,林斐然立即从瓶子中倒出一粒,细细在眼前打量。 这丹丸纯白,附有几圈淡紫色的丹纹,一眼便能看出品相极好。 如霰抬手接过,垂目道:“能暂缓寒症的法子不少,但绝没有这样见效快,只饮上一碗淡开的汤药便能扼住病势的法子。” 他也有些好奇,这枚丹丸中到底加了哪味灵药,才能有这样快的效用。 “这枚丹丸是如何配出来的,稍加拆解便能试出。”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却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今晚夜探皇宫,大约何时回?” 林斐然琢磨片刻:“子时就回。” 反倒是如霰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知道。” 林斐然却凝眉道:“宫中戒备法阵非同一般,我今夜不打算深入,以免打草惊蛇。而且,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知晓这样大的秘密,如今却能够堂而皇之出现在洛阳城,并未有人被惊动…… 我今日准备去踩点,然后再去城中探查一番,寻一个最好的时机深入,但不会耽搁太久,就这两日。” 言罢,她又转头问道:“怎么突然问我何时回?” 如霰从芥子袋中取出不少工具,银刀在他指间一转,那枚丹丸便被割下一角,融入瓷杯中。 他抬目扫了林斐然一眼,银刀敲响杯沿,似笑非笑道:“为你做这么多事,总要收些报酬。” “你要我做什么?”林斐然也问得积极,没有半点不愿。 “昨夜做了什么,今晚照旧。你这么聪明,只要教过一遍,就一定能学会,对么?” 第180章 瓮中可有物 “拿我打趣?” “对。” 林斐然面色微红, 有些如坐针毡,但仍旧回答得掷地有声。 如霰手一顿,倾了几滴清露入杯中, 他扬眉看去,未语先笑:“对什么?” 林斐然有些紧张, 舔了舔唇:“虽然昨晚晕晕乎乎的,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但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表现确实青涩…… 所以今早起来打坐时,我复盘许久,已经总结出方法, 不会再像昨晚那样颤抖。” 她说这话, 就像平日与人斗败后,说出“我不会再输这一局”一般, 多了些羞赧,但又莫名昂扬正派。 如霰再忍不住, 停手低笑起来, 一双桃花目阖成柳叶, 看起来愉悦极了。 他搭着腿,下颌微抬:“愿闻其详?” 林斐然饮了口茶水,右手轻攥衣角,兀自点头,暗中肯定自己,随后道。 “一放二揉三划四搭五收紧,如何?” 旁人说出这话,定然免不了孟浪旖旎之感,但由她说出, 倒像是在听什么剑谱,可如霰却又能从中品出些独属于他的微妙。 他眼角还带着些笑意,略有深意道:“你学什么都很快。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有些不好意思。” 林斐然并未否认,看着他道:“我不懂医术,对于你的病症提供不了太多助力,只能靠你自己钻研,大事帮不上,传些热度过去,让你睡个好觉倒是没问题。 你昨晚睡得很熟。” 昨夜,等到林斐然回神,终于将自己思绪调平之时,耳畔便只有他绵长轻微的呼吸声。 “睡好很重要。”林斐然道,“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与人相拥而眠这件事,你好像比我还要适应。” 毕竟他们刚认识时,就算如霰记得二人过往,他也只是以良才的态度对她,不喜旁人凑近。 闻言,如霰眸光微动,默然片刻,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了然看去。他搭起的二郎腿就放在林斐然身旁,膝头微倾,缓缓压上她腿侧。 “拿我打趣?” 林斐然立即侧身而起,在他抬腿挡来之前便已后退三步,行至窗边。 她小声道:“礼尚往来。” 既然要学,就什么都学一些,他时常拿她打趣,偶尔回一句也无碍。 ……不过感觉确实不错。 林斐然指指窗外亮起的灯火:“天快黑了,我先去探查。” “等等。”如霰叫住她,“迁居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林斐然蹲在窗台处,回首看去。 “人界北原风雪肆虐,连日不停,听闻有一可怖之物在那里落下,北原百姓奔逃无路,便都前往神女宗寻求庇护。 余下的风雪扩散,已经到了中州北部边境,人皇已经派人驻扎,原因为何,至今还未有定论。” 林斐然惊讶:“听起来是重要机密,一日不到,就探出这么多?” 如霰扬唇:“这便是本尊看中荀飞飞的原因,他做事仔细周全,又任劳任怨,一日不到探出全貌,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谁说灵鸦不是祥瑞? 林斐然默默在心中感叹。 “我回去后会向他道谢。”她刚要离开,又马上折转,将金澜剑放入房中。 “带上它难免有些醒目,便先放在这里。” 言罢,她又从窗台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灯火中。 …… 洛阳城如今迁入的百姓不少,未免动乱,城内巡捕的兵员也多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羽卫军中,列队的都是凡人,但领队的却是参星域的修士。 林斐然不好随意翻墙,只得混入人群,于街市中行走,顺便记下巡防卫兵的交接时间。 城中兵卫虽多,但大多只在坊市内巡查,而皇宫附近只有几人立于宫门前宣威,其余方位却是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几道灵光晃过。 意味着下方布有法阵。 这倒是在林斐然意料之内。 圣宫娘娘师从圣者,精于法阵,要做一个像落玉城那样的护城阵法并不困难,但对林斐然来说,着实是有些令人发愁。 她暗中围着皇宫转了一圈,摹了个大概的地形,随手收身离去,尾随巡城的兵卫而动。 她想试试,能不能从这些人身上探听出半点关于自己的风声。 毕竟,她实在很难相信,人皇仍旧不知自己恢复记忆一事。 到洛阳城之前,林斐然其实也十分苦恼如何进入皇宫,见到白露。 上上策自然是无声潜入。 但这要么有可乘之机,要么全凭自己找出法阵漏洞,暗中踏入。 不论怎么想,都是前者更有可行性,所以她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出这个机会。 但若是天不作美,没有半点机会,她又解不开法阵,难道就要空手而归吗? 这不可能。 她必然要将母亲之事问个明白。 但一切的前提都是要见到圣宫。 因此,林斐然还藏了个无计可施之后的险招。 她手中笔势微顿,抬目望向眼前这座繁花之城,一边尾随兵卫,一边在纸卷上勾画,目光沉着冷静,带着一种令人侧目的沉稳。 整整三日,林斐然日间出巡,悄然在城中刻画布置,找寻时机,夜间四处游荡,跟随兵卫步伐,绘出样图。 她只告诉自己,慢就是快,越重要的事,越不可操之过急。 更何况,有一个绝佳时机近在眼前。 就在林斐然将纸笔收起,路过某个拐角时,旁侧便忽然传来一阵刚猛劲风。 她立即侧身闪过,回目看去。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其上伤痕无数,正试图将她拉入暗巷。 林斐然立即抬腿回防,右手如电一般袭去,如此来回过了五六招,她一把擒住那人手腕,将他从暗巷中拖出半分,面容曝于灯下。 她神色一顿,下一刻便被抓入。 “前辈,你们怎么会到洛阳城来?”林斐然看着眼前两人,一时狐疑。 原本该待在妖都打铁的张思我,以及攻城那日被他悄然拖回的李长风,俱都站在身前,面色不一。 张思我看向她,神色有些急切:“我们还想问你。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人界?你知不知道……” 他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知道什么?” 林斐然不解,但张思我却缄口不言。 “你到人界来,是有紧要事?” 一旁的李长风转眼看她,数日不见,他仿佛又变了一个模样。 不像最开始的洒脱,也没有先前那般颓唐沉默,整个人就这般沉静下来,却又仍旧不够开明。 张思我对他做了什么,短短几日,竟有如此变化? 林斐然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回道:“的确有紧要之事。” “是什么?” “……不便相告。” 李长风解下酒壶,饮了一口,又打了个呵欠:“不相告我也看得出来,你晃了几日,是想入宫?” “什么?!”张思我大惊失色,“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林斐然原本有些讶异,但在听到这话时,眸光微动,转目看张思我,目露询问,但他却再度噤声不语,只叹了几声,面色并不好看。 李长风将酒壶挂到腰间,问道:“你准备怎么进宫?” 林斐然垂目沉思片刻,也不再打算隐瞒:“明日慕容秋荻从北部回城,宫中设宴,有这样的空子,我岂能不钻?” “你就不怕钻进去一看,原来是鸿门宴。” 她神色未变:“那倒是正中下怀。” 林斐然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城中一切的静默,或许只是瓮中捉鳖前的寂静。 但那又如何。 她已然不是多年前被逼至绝境,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 人皇等人不知道她解开封印一事自然对她有利,可若他们知道,却还想要瓮中捉鳖,她也可以将计就计,顺势见到白露。 她那样的人,只要林斐然想问,就一定会将母亲的事和盘托出。 这是一招险棋,若当真如此,她就得在那些人尚有耐心周旋,等她入瓮之前,将皇宫地形及周围布防摸清个十成十,再做好其他意外准备,以免栽在宫中。 这三日的准备,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李长风一笑,拍了拍衣角尘土:“后生可畏啊。老张,我早说了,有些事你们不必操心,静观即可。” 张思我仍旧不语,只是不断咋舌,如同佛僧盘珠一般,不断揉着手中的锦毛鼠,借此缓解心绪。 林斐然将这二人的异状看在眼中,敛下心神,正要拱手道别,便听李长风道。 “既然不怕鸿门宴,那便由我助你入宫,少一步是一步。” 张思我上下打量他,几乎要气笑了,愤愤揉得锦毛鼠大呼。 “以前我就看出来,你李长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也就在丁仪手下安分一段日子。 还助她入宫?有的人可没被邀请。” 李长风侧目看去:“我不够格,有的是人够格。明日卯时,东街见,只等你一刻钟。” 言罢,他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出暗巷,又到不远处的酒坊打了一壶。 “你要带她找谁?那人可不可信啊李长风!” 李长风走了,张思我正要上前追问,却被林斐然抬手拦住,她右手一晃,那只金胡锦毛鼠便乖乖落入她手中。 “前辈,你们尾随我这么久,是何用意?不说的话……” 张思我嗤笑,一眼看穿道:“你掐,你要是能狠心掐死它,我名字倒着写。” 林斐然狠狠团了团手中的锦毛鼠,随后将它递了回去,其实原本也只是在和他开玩笑。 “什么叫尾随,只是恰巧遇见,你只需知道我们并无恶意就是。” 张思我长叹一声,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压裙刀给她。 “既然你要入宫,便把这个带上,它可不是让你出剑用的,这是防护灵宝,记得莫要离身。” 林斐然望向手中之物,话也说得直白:“我们好像还没有熟到,让你愿意为我的事赠宝的程度。” “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很欣赏你这个小辈的。况且上次闯入地牢,你我也算有生死交情。”张思我嘟囔两句,又摸摸胡子轻咳,“不过,若是还不愿收下,那就当你也是在做我的事。”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林斐然索性解下。 “对了,前辈,先前我去找过你几次,不知为何,你总不在店中,因此错过好几次。今日终于得见,我有一事相问。” 张思我道:“不该说的我可不会说。” “不是问你什么,而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林斐然垂目。 “你应当见过我那把金澜伞,同为炼器匠师,你可能认出它是出自谁人之手?” “原来是想问这个。” 张思我捻着胡子,思索半晌:“你的那把剑的确算是物中灵宝,制法也与寻常刀剑不同,但以前从未听闻,应当是哪位隐世之人所做。 看手法,应是江南一派,有些像灵犀真人的造艺。” 林斐然从未听过,便追问道:“这位真人如今可在人世?” “在啊,一年就抡一锤的人物,没人比她更能活了。” 江南。 林斐然握着手中的纸笔,心中推测越发贴近,一时间又生出些澎湃。 ……会是她吗。 …… 又是一日过,事情大有进展,即便没有遇上李长风与张思我二人,林斐然其实也已做好潜入的准备。 但正如李长风所说,能少一步是一步,此次入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越窗翻身而入,如霰正坐在桌案旁,翻读着疯道人写的那本鉴宝书。 “怎么有门不走,日日翻窗?”他回眸看去。 林斐然道:“之前去找你也都是走窗不走门,应当是习惯了。” 如霰但笑不语,翻开下一页研读,只道:“那枚丹丸解出来了,就是桌上那张方子,除了加了些扶桑木之外,配药其实并无稀奇之处。” “但为何见效如此之快?” 人皇等人身居高位,消息通达,知晓寒症并不奇怪,故而会放入一味扶桑木枝。 但她曾亲眼见过橙花使用,几乎用了小臂长的一段,才堪堪将她的寒症压下,如今药方中只有一钱,又如何能有这样的效用? 林斐然拿起药方,慢慢扫过,的确都是些常规药材,但最后却只画了一个奇怪的圆。 “这个圆是什么?” “一个圆,意味着它什么也不是。”如霰终于放下书,回身看去,笃定道,“连我都辨认不出,便意味着那不是一味药。这枚丹丸之所以起效快,定然是因为此物。” 林斐然心中疑惑,不过明日还有急事,由不得细思。 她将药方收下,同如霰说了今晚遇见张思我二人的事,又问:“你明日要与我一道进宫吗?” 如霰思索片刻,却摇头:“我境界不低,进去会很快惊动那方法阵,未免误事,我便在宫外接应,你随时唤我。” 林斐然点头,随后探头扫了眼桌上之物,开口问道:“如霰,你的病症尚未彻底根治,那本书中是不是记有可行之法?” 如霰走到桌边,打量过她的神色,并未否认:“我的确有些思路。” “是那个珠子吗?” 如霰不置可否,只笑问:“你想帮我去取?” 林斐然翻出自己那本手札,第二页仍旧写着如霰,不过他还未签字。 “我说过要帮你治病,虽然我不懂医道,但身手还行,取一枚珠子不是问题。” 他扬眉:“我没落名。” 林斐然又立即动手,眼中跃出一尾阴阳鱼:“还有这个。” 如霰拂开她额角碎发:“怎么,很怕我病发而亡?上次去寻的云魂雨魄草够用很久,我不会轻易出事。反倒是你……没有哪个十八九岁的如你这般疲累。” “现在,该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如约红包掉落! 180-185 第181章 疑窦丛生 林斐然眼皮一跳 林斐然无奈, 知他不会再谈此事,只好洗漱后躺入被衾,不过几息, 被里便散出一阵暖意。 经过三晚的努力,如霰已然否决她那用得滚瓜烂熟的五步法, 只要她直挺挺躺着,充当暖炉就好。 这实在没有道理。 林斐然想不通。 她觉得自己归纳得十分到位,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简明的步骤。 心中虽然遗憾, 但她也不会强行动手,他想必不会喜欢。 不过…… 如霰大抵不知晓,他还有那样的怪癖。 林斐然无声叹息。 过一会儿, 如霰拂灯而来, 一片暗色中,他缓缓靠近林斐然, 一手松松搭上她侧腰,一手触上她后颈。 不知是什么样的手法, 林斐然很快便来了睡意, 她没再抵抗, 径直睡去。 然后,在半夜被憋醒。 “呼——” 她毫不意外醒来,胸腔起伏,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如霰睡姿清雅,很是规矩,这在以前就能看出,但在入睡后,他便会不自觉靠近林斐然。 头颅微垂,前额贴在她耳廓, 呼吸轻拂,一切无恙。 但原本松松搭着的手却会于无声中发力,紧紧在她腰间、颈后绞缠,仿佛要将她最后一口气挤压出,而后与自己嵌为一体。 第一夜还好,并无异常之举。 但第二晚便有了这样奇异的事,林斐然毫无防备,差点于梦中长逝,好在她常年练体,并无大碍,憋闷一会儿也就醒了。 不过很少见他睡得这么熟,她便也没有将人唤醒,而是再度复盘,用了另一种呼吸法,这才好安然睡去。 果然,多看书总没有坏处。 原本之前都记得换上那种呼吸法,但今晚确实有些乏累,一时不察,这才又着了道。 林斐然直挺挺躺在床榻之上,无法动弹,只能侧目看去,因为太过靠近,便只能见到一点臂环的轮廓。 她悄然看了片刻,没忍住抽出自己尚能活动的左手,随后按照五步法从他腰间抚向后背。 方法没有问题,那就应该是不够熟练,她可以多试试。 手终于落到他后背,她缓缓动手收紧。原本只是尝试,但力道渐紧后,如霰的手竟然松了半分。 安静的床帏中,响起林斐然轻细的疑惑声。 她松了手,如霰的手竟又缓缓加紧,于是她再度用力,他的手又开始放松。 林斐然觉得好笑,又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确定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而不是偶然。 还未待她笑出声,便猝然对上一双半阖的眼,其中透出一抹莹润青碧的微光。 “……” 林斐然头一偏,继续充当暖炉。 如霰却静静看着她,又扫了一眼自己搭去的手,他刚刚醒来,自然能感受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太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于是微微一叹,坐起身来,帐中很快浮现起点点微光,他背过身去。 “看一看,肋上有没有淤痕?” “没有。” 林斐然看也未看,毕竟这也不是今晚才发生的事,她身上并没有半点痕迹。 但话刚出口,她就顿了一下。 “有一点,不过不在我身上。” 如霰回目看她,林斐然只点了点他的手腕。 她倒是无事,他却因为自己太过用力,腕上金环内压,陷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林斐然忍不住开口:“如霰,你都已经神游境了,为何还会这样?” 如霰见她无事,便也没再在意,只随意答道:“患病的后遗症,只是容易留痕罢了,不代表容易受伤。” 林斐然了然:“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连病症都这么奇怪。” 如霰只是坐在一旁,垂目看她,随后弯唇一笑,手抚上她的后颈:“如果你能坚持不睡,我就告诉你。” 他的掌心如温玉一般,熨贴在颈后,对于体热的林斐然来说,这个温度刚好。 “好梦。” 林斐然原本还想抗拒,但在他的动作下,竟然真的昏昏欲睡,不到一息便歪头沉眠。 如霰眸光缓和,只倚着床栏坐在她身侧,片刻后,一只信鸟飞入房中,落到他指间,尾羽处写有一个“荀”字。 人界夜间,妖界白昼。 想来是发生什么要事,若不然,荀飞飞也不会传信。 他展开信纸,望向纸中所写,眸色微沉,片刻后,一缕火舌卷过,纸张堙灭于无形。 …… 翌日一早,林斐然准时醒来,天光初明。 她刚坐起身,便见如霰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抬眸看来:“醒了?梳洗后来吃早点。” 林斐然疑惑看了一眼,随即动身洗漱,很快坐到桌边。 “你是一夜没睡吗?” 她一边吃着,一边开口问道。 如霰摇头:“还是睡了一会儿。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林斐然正色看他:“什么事?” “昨日,荀飞飞收到一封来自南部际海的书信,信中所述,际海上空雪云凝聚,终日不散,海中的涌灵井却只喷涌一次,击碎雪云后,便再也没有动作。 时至今日,大半海域被冻结,那些雪云也渐渐北上,际海附近不少部族罹难,故而向妖都求援。” 林斐然目光微顿,思及际海一行所见,琢磨道:“涌灵井有两处,一处在际海,一处在妖都…… 难道这两处是联通的,界门被击碎后,灵力大量涌入人界,便再也无力击碎雪云?” 如霰颔首:“或许如此。” 林斐然心中却十分不解。 这雪云为何会从南部开始,那里气候燥热湿润,即便落雪,也该如人界一般,从北部开始。 正思索时,如霰将她唤回:“卯时将至,再不吃,去往皇宫后,你可要饿上许久。” 林斐然望向桌案上的餐食,思及他今早的举动,不由得问道:“你是打算回去处理吗?” 他将问题抛回:“你想我回去,还是不想我回去?” 林斐然却摇头:“当然全凭你的意思,如果鲛人族传信给我,我会去,但你不是我。” “所以我不会去。”他垂目开口,“卯时将至,该去赴约了。我会在此等你,直到你和我一道回妖都。” 如霰对她的态度鲜明又少见。 如果林斐然是一株尚未抽条,亟需风雨浇灌的小树,那如霰便是独自撑伞在旁,静静看着风劈雨落,却不上前遮蔽的观望者。 只有在枝干即将弯折前,他才会上前扶住,但又会很快抽身到一旁。 风雨落多久,他便会等待多久。 “好。” 林斐然将东西都吃下后,也不再耽搁,再度翻窗而去。 …… 今日的洛阳城再不像前几日那般拥堵喧闹,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列举着长戟的卫兵。 城门之外,威势赫赫的羽卫军弯身行礼,慕容秋荻骑着天马踏飒而落,神容肃穆,眉眼微压间,那阵金戈般的迫冷足以让人忽略她姣好的面容,只觉胆寒。 城中不许天马飞越,故而她翻身而下,换成一匹凡马,只在一声嘶鸣中扬鞭入城。 不少百姓挤在家中观望,神色惊叹,而在主街一旁的繁楼中,正聚有不少乾道天资上好的少年英才。 这些人正是随宗门而来,共商乾道大事。 在这方不算小的宴厅中,卫常在正独坐于西北一隅,其余人前来攀谈,他也只起身回礼,敛眸应上一句。 那日他去扫墓,无意中得知林斐然回到洛阳城,便立即转身追寻而去,远远便见到她与那妖尊走在一处。 二人虽然共遮一伞,但举止并不亲密…… 不知为何,他还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跟了上去,在确认二人并无逾矩之举后,心弦终于松下。 只是途中收到师尊传信,要他立即出关,他这才停了步伐,回去扫墓奉香后,才匆匆赶回道和宫。 张春和要说的,正是今日即将在道和宫举行的同盟会,各宗掌门皆来此相商,人皇听闻后,便下了一道金帖,请随行的少年英才一同赴宴。 大人物议事,又哪里需要这些少年人凑热闹,众人合计后,便让他们下山入宫,也算是互赠一份情面。 卫常在素来不喜这样的场合,谈过几句后便起身离去,纵身跃上楼顶,盘坐而下,翻看手中的留影石。 其中存的正是先前从张春和书房中发现的札记。 这份手札详略得当,记述的正是师祖坐化后,道和宫数百年来的变化,并无什么特别的秘密,只是一本编年简史,且并无虚构伪饰之处。 即便是道和宫数次落败之事,他也清楚记上,没有遮掩,也未夸大。 卫常在只想翻阅其中关于林斐然的部分,便直接从后看去,只是这一翻阅,倒罕见地让他露出一点疑色。 【太苍三六年三月初七,大雨,吾于东平仓云游,得遇一男童,灵清骨秀,天资过人,心中感慨,遂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望其得道。】 【太苍三八年六月,时逢芒种,流火煌煌,三卜道人行至末途,大道已止,于飞来峰坐化而去,余心中悲怆,却也无力阻拦,只得拜送。 师兄妹五人,终只剩我与小师妹春衍,怆然涕下。】 【太苍三九年,暮春,林斐然拜入山门,无一人择为亲传,遂入普通弟子舍馆,为平辈。但因其神骨在身,前路坦途,或许亦有一番大道在前,故由蓟常英一并照看,为其开蒙教导。】 【太苍四三年,林斐然之灵脉的确药石无医,纵有神骨在身,亦只能做凡流之辈,道途永绝,遂将其送回舍馆,不再看顾,与寻常弟子无异。】 …… 卫常在重新翻读一遍,留影石中记录的却仍旧是这些字句,他并没有看错。 这位三卜道人,卫常在自然是认识的。 其人道名伏春山,是与张春和同出一门的弟子,亦是他的大师兄。 三卜道人双眼皆灭,无法视物,却十分善于扶乩,传言他的眼中可见天命所在,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与秋瞳、林斐然三人之命,便是由三卜道人代为占卜演算,推衍天机而得。 三卜道人在自己入门两年后坐化,为何自己从未见过?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他并非于东平仓遇见的张春和。 卫常在目光微沉,向来静冷的心不由生出疑窦,指尖抚上虚影,薄唇微抿。 他甚至没有想过笔误的可能。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师尊。 他为人极其心细,这是他亲手写就的手札,即便有笔误,也一定会很快更正,绝不会留到现在。 更何况这是初遇之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何必伪饰? 他到底为何如此记载? 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命定之人,也没有所谓的天命。 卫常在站起身,正是思忖之时,忽见远处有一道身影掠过,只是一眼,他便将那人认出。 望向她去往的地方,他目光微动,却还是回到方才那处宴厅。 刚一入内,便有一位道和宫弟子上前,兴冲冲道。 “小师兄,你去了何处,怎么找不见人?方才有人来传话,说丁仪尊者想在宴后与我们会面,这可是极好的消息!” 卫常在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乌眸静静,只颔首:“多谢常青师弟相告。” 常青摆手:“何须言谢,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入宫,到时我与小师兄你同乘一辆,如何?” 卫常在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 常青默然转身,长叹而去。 …… 林斐然赶到东街时,正值卯时。 街上行人甚少,她一眼便能见到李长风坐在一个馄饨摊前,抬碗喝下最后一口热汤。 他抬头见林斐然赶来,扔下铜板,并未言语,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后纵身跃上屋脊。 林斐然心知他要带路,便追赶而去,途中不由问道:“前辈,你寻的这人可有自保之力吗?宫中宴会不是谁都能进的,若是中途出事,我不想将人拖下水。” 李长风回头看去:“速度不错。我既然答应要送你入宫,便会说到做到。你且放心,此人是我一位老友的徒弟,与我也亲厚,而且地位不低,若你出事,说不定还能保你一命。” 林斐然心中纳罕,但也没再追问,见一面总能知道,便随他七拐八拐,终于翻墙踏入一处幽静之地。 她转目打量四周,这里虽然偏僻,但也十分清幽,内里陈设一看便知绝非常人所能居住,这人必定非富即贵。 李长风带她上前,直直推开院门,懒散道:“小子,昨夜相托之事,今日可以兑现,我把人带来了。” 林斐然抬眼看去,只听到主屋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越靠越近,砰然一声推开房门。 “前辈,你终于来了!” 李长风拍了拍那人的肩,径直走入房中:“沈期,你父皇赐的醇酒呢,快拿出来给我填肚!” “就在桌上,早就给您备好。” 沈期回答后,便又看向林斐然,一双鹿眼澄净,随即向她行礼。 “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初次与相见……道友真是神清毓秀啊。” 林斐然与沈期四目相对,思及他那倒霉体质,不由得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说:其实上一章末尾就是一个甜甜收尾,但是大家好像很想看后续,就在这章补了真·后续,让大家看看林斐然这几天过的什么日子(X ps:配角栏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生平和一条属于自己的隐线,不过都是缠在林斐然的主线上的 第182章 过往回响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初次相见?”李长风提着酒走来, 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打量,随后落到沈期身上。 “我怎么记得飞花会中,你跟着她一道, 这才登上名榜,进了朝圣谷?你师父见你入谷时,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前辈,这只是寒暄, 我并非忘记……”沈期面色微红, 飞快看了林斐然一眼,有些窘迫无措。 沈期原本打定主意,出谷后多与林斐然通信, 谁知在太学府还未待多久, 便被召回洛阳城,教人看守在此。 而那只信鸟也因一时手误被烧作灰烬, 他亦不敢联系,于是就此断了往来, 心中甚觉懊悔。 他本也不是什么令人记忆尤新的人物, 只怕数月未见, 林斐然早已想不起他姓甚名谁,贸然相认恐会徒增尴尬,这才…… 眼前二人都十分坦然,林斐然更是目光清正,见沈期有些惶然与羞赧,便直接上前翻过李长风的打趣。 “沈道友,朝圣谷一别,已有数月未见,近来可好?” 沈期立即躬身回礼:“吃好睡好, 并无大碍……文然道友如今气度不同往日,想来是境界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 见他如此正经,林斐然也不由得挺直腰背,没再纠正称呼:“谬赞,我观道友神容有光,想来妙笔道修行也有进益。” 闻言,沈期下意识握紧腰间老笔,双眼微睁:“你观我……” “行了行了,面谈而已,又不是在写书信,这么正经做什么?” 李长风拢袖站在一旁,见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道友来道友去,无言之际,只觉得嗡杂吵闹。 “不管你二人身份如何,你叫他沈期,你叫她林斐然,一位是人族皇子,一位是妖族使臣,如今在此共商入宫而已。” 他三言两语将二人境况说出,沈期倒是早先知晓她的身份,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讶异。 “人族皇子?” 她仔细打量沈期的容貌,随即恍然:“难怪我先前就觉得你有些眼熟……” 他与人皇有五六分相像,但因为眼型更圆,神色更净,人也更容易动容羞赧,这才将那五六分生生拉低至一二,貌合而神不似。 沈期笑容讪讪,目光也垂落在地:“在下先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宫中情况复杂,不说反而对道友更好。” “我明白。”林斐然的声音不急不缓,除却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讶外,面上再无其他异色,“我最初认识的便是沈期,现在亦然。” 她说到此处,点到为止,不再深谈,沈期见她如此反应,怔然之下,不禁会心一笑,双眼明灿,神色也比先前要从容许多。 “那我便也以斐然作文然,一如初识。” 李长风没太在意两人间的松释与缓和,开口向林斐然解释。 “昨晚听闻你想入宫,但苦于无门,我立即想到了他。 他虽是人皇的血脉,但身体极为特殊,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修行的皇室子嗣,或许是上苍眷顾。不过,他从小身体不好,无法养在宫中,便被送至太学府修行—— 这可是皇室秘辛,若不是你性子清正,二人先前又在飞花会见过,我决计不会说。” 这话应当是人皇放出的虚言,虽然令人惊奇,但对于修士而言,世间多的是玄妙与无极,沈期的出现,不过是另一种奇妙诞生。 就像大多修士都相信,归真境之外还有更高的境界。 道无止境,人亦然。 如此稀有的人物,被秘密送出宫修行,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我与他师尊是多年故交,又看着他从小长大,这孩子心性纯净,地位超然,护你入宫后自保不成问题。 更何况,你当初助他入朝圣谷,叫他妙笔道修为大进,他师尊谢你还来不及,区区入宫一事,不在话下。 昨夜我告知他后,他甚至没有细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念及自己要报恩之事,还激动得一晚没睡。” 林斐然转眸看向沈期,面色微讶,心中难免有些动容。 没想到他如此看重这份情谊。 “沈期,朝圣谷一行不必放在心上,你后来赠的老墨对我也大有裨益,已算两清。今日助我入宫,这份情谊我必不会忘。” 沈期的脸几乎要涨成肝红色,若不是院中开阔,他可能要把自己憋死在这里。 他看看李长风,又看看林斐然,不知如何解释,更不好解释,只含糊几句,便匆匆将两人请入屋中,又奉上两杯香茶。 只是李长风另有要事,他向林斐然叮嘱几句后,便夹着酒扬长而去,只留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个地方?” “你今日去宫中要做什么?” 二人同时开口,怔愣片刻后,相视一笑。 沈期道:“也不算关押,我出行并不受限,吃喝也一应俱全,只是要一直待在洛阳城……向父皇尽孝,不可外出。” 林斐然点头,没有追问,如今回到洛阳城的皇子并不止他一个,他们为何待在城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至于她—— “我想去宫中见一个人,你比我更熟悉宫中事务,不知今日宴会,那人可会出现?” 沈期沏好茶后,捧茗细品:“何人?” “圣宫娘娘。” “咳咳!” 沈期一口气没上来,又不敢喷两人一脸,便径直抿唇咽下,呛咳了许久才平复,双眼含泪。 “……我宁愿你说要去见我父皇。”他哑着嗓子道。 “见他倒是容易。”林斐然取出自己前几日画的宫围图,铺陈开来,“这是我这几日望风画出的图,我虽去过宫中,但只进过宴客厅与后花园,所以只能推测她的住处,约莫在这个位置。 只是不知那里法阵如何,禁制几重,若有可能,此行还是尽量隐秘为好。” 沈期看向这张画纸,又小心睨了她几眼:“这实在有些冒险……你终归是要见到她的,如果到时她唤人前来,你岂非是瓮中之鳖?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绝不是鳖!” “……”林斐然不禁一笑,但又很快敛神看向这副图画,几乎可以笃定,“她没办法唤人。” 沈期揣摩她话中的“没法”,又见她神情坚定,思及飞花会时她的所作所为,默然片刻,便也不再劝告。 “若你执意如此——” 沈期站起身,指间一旋,腰间老笔便跃然其中,他望向这张茶香萦绕的桌案,双目中微光渐隐,唇间呼出一口薄雾,随后提笔挥毫,那腾转的袅娜雾气便卷在一处,凝成一张薄长的山河画卷。 卷上空无一物,他运笔在眼中轻蘸,墨饱之时,婉转下笔,神色专注。 不出一刻钟,雾制的长卷中便绘出几座辉煌宫殿,赫然是皇宫格局,周围甚至还有花草萦绕,穿梭其间的小道也一并画出,惟妙惟肖。 提笔之后,他取出一方砚台,蘸取其中老墨,只轻轻一点,纸上的黑白宫殿便赫然拱立起来,色彩艳丽,还能上下左右打量,除了尺寸缩小外,与真实皇宫毫无差异。 这便是妙笔道的功法,落笔生花。 这门功法不需要太高的境界,但十分依赖心力,能做到沈期这样,足以见其心志弥坚。 沈期将笔收回,双手一落,这方宫围便化作桌案大小。 “能画成这样,还要多谢你带我入朝圣谷,取得其中的湄山老墨,如今亦为你而用,也算物得其所。 你方才推测的没错,这处锦绣簇拥之地名为芳蘅居,正是她之所在。” 林斐然看着眼前这座小型皇宫,一边将地形细节记下,一边问道:“你与圣宫娘娘熟悉么?” 沈期看她一眼,心中并不奇怪,几乎是知无不答:“见过,宫里的孩子都是在她膝下长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长久地留在那里。 只有机敏聪慧,又心思澄澈之人,才不用离开。 唔……在下不才,大监说我愚钝,不懂逗趣解闷,去了半年不到后,便被人送回宫邸,此后只有家宴才与她见过几面。” 他走上前,并指做诀,桌案大小的皇宫便又化作巴掌长宽,被他轻轻拢住。 “方才那是缩放的法诀,你看过应当就能学会,这个,便赠与你了。宫中法阵颇多,我知晓的都画了上去,但再多的……” 林斐然抬手接过,道了声谢。 沈期愿意帮她至此,已经是意料之外,自然不可能再苛求更多。 “不过,你画出的阵法实在不算少,它们应当十分隐秘才是,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沈期别开视线,神情不大自然:“这些法阵其实十分严密,轻易不会触发,但我比较倒霉,随便走几步都能撞上,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父皇便索性修了这座宅邸,将我送到宫外。” 林斐然失笑:“不必如此垂眉耷眼,我小时候去参加宫宴也遇过这种事,人总有倒霉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是如此。那时她行侠仗义救人,误打误撞间被法阵吞入,莫名其妙到得那间密室,这才窥得人皇密辛。 她感慨道:“像我们这样倒霉的,还有一个……” 就是那个被她救下的孩童。 说到此处,林斐然话音忽顿,容色微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视线奇怪地落到沈期身上,带有试探打量之意。 她现在还记得,那时她借助灵玉摆了法阵,原本无事,若不是身旁那孩子不小心踢动灵玉,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密室中。 她并非责怪,只是觉得这份倒霉之感十分熟悉。 见她看来,沈期顿时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耳廓、双颊飞红,一双鹿眼飘忽,不敢再与林斐然对视,他慌忙起身,匆匆向门外走去。 “时、时辰将至,我们该出发了,你先换上那身宫中门人装束,我去车中等你。” 他分明离门框有些距离,出门时却还是将其撞出一声清响。 在这声巨响中,他捂着肩膀,垂首回目看了林斐然一眼,红得像只煮熟的虾,既羞又愤,极小声说了句无事后,便匆匆离开,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感。 “……” 如此反应,怎么能让人不多想? * 今日的庆功宴将于午时开始,算上入宫的盘查时间,现在动身刚好。 林斐然换上入宫的银底紫纱衣随行,身上除了那把压裙刀外,再没有其他利器。 她目不斜视地走入旁侧,与那些护身修士站在一处。 在沈期的解释下,宫侍们只将她看作李长风举荐而来,多打量几眼后也未多说,只叮嘱两句,便让她一道随行。 行车途中,林斐然与沈期只隔了一扇雕栏窗,他在其中埋头盘坐,脸色没有先前那般飞红,双唇却紧紧抿着,林斐然则与那些修士一道走在车外,一时阒然。 “那人是你吗?”林斐然率先打破沉寂。 沈期抿唇不语,但她并没有催促,只是抛下这句问话后便向四周看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再加上林斐然目光转移,其余修士注目片刻,以为她是在问周遭百姓,便也随她一道看去。 街市上除了仪仗队外,几乎没有行人,城中百姓只是远远围在附近的巷口探看而来,从这里看去,一张张面孔模糊不清,仿佛都融为一处。 修士们打量几眼,没见到特别之处后,很快收回视线。 没有人会分神去分辨一个凡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宽阔的主街道上堵了两列车马,一时难以通行。 宫里的大宴,不论是大宗小门,还是名流道派,几乎都要乘凡马,如此才可过护城法桥,再经过城门处盘查盖印,才能随心入内。 今日百官入内,街上必定拥堵。 林斐然原本是想借此机会混入,现在倒是不必了。 沈期的车马形制特殊,堵塞片刻后,很快就有羽卫军奔来,专门为他清出一条路,好让他们从旁侧淤堵的道路中脱身而去。 车马行至桥头,下方护城河潺潺而过,其中竟也有牡丹怒放,它们奋力从边岸的夹缝中钻出,零星几处红粉,其实并不算多,但也足够令人惊讶。 洛阳城有禁令,城中只许栽种牡丹花卉,其余花品,见到便得拔除,以往纵然满城都有,却也只是根植在每一个人的院落、悬挂于每一处房檐,绝不会在这样的淤泥河岸中生长。 林斐然抿唇收回视线,向前看去,此时车马距城门只有一座十米长桥的距离。 说实话,她心中的确有些忐忑,但也不是全然慌乱,只要低调入宫,在数百人中溜出并不算难事。 行至门前,沈期需得下车盘查,他掀帘而出,与林斐然四目相对时,目光颤动,声如蚊呐答了一句。 “……是我。” 言罢,他不再看她,只是略略停顿,待林斐然跟来后才继续抬步向前。 随沈期一道,几乎没有太多严格的盘查,对他们随行的修士查验有无利器,在手背处盖上金印后,便很快放行。 或许是今日有宫宴,内部主道与巷口几乎是五步一人,俱是身着甲衣的羽卫军,面上带着玄铁罩,森然威严。 一行人从宫门处乘车入拐口,又下车步行了一刻钟,这才到得花厅门前。 又是这一处熟悉的地方,这里的布局与小时候所见几乎没有差别。 花厅中聚满了早早到来的各家宗门弟子,以及几位如沈期一般年纪的皇子,他们正聚在一处谈天说地,意气风发,与此时静默的沈期全然不同。 林斐然此时无心关注他人,二人一到此处,便没有先前那么显眼,再加上这里的看管明显要松弛许多,他们便走到一隅,佯装赏花。 “原来是你。” 林斐然话里有惊讶,但更多的却是凝重。 沈期苦笑一声,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逃避。 “其实在朝圣谷中,我知晓你是谁后,便认了出来。 但你那时分明见到人皇与圣宫娘娘,却面无异色,仿佛是看不熟悉的陌路人一般,我便以为你想将这件事永远埋在心底,毕竟它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洛阳城。” 沈期不知如何形容林斐然退去伪饰那日,自己是怎样的心绪。 彼时墨色从她面上渐消,还原她本来模样,但在他眼中,却是一点点勾勒重现,描绘出一张他本不该熟悉的面容。 那是林斐然的模样,却也逐渐与那个半蹲雕栏,自上而下看来的小姑娘重合。 心绪如何? 心神微动、慌乱、期待、惊讶,一切杂糅,无法言喻此等心绪,他仿佛又听到一声来自过往的回响,将一切都震碎其中,最后化为一片空无。 他只能静静看着,看着她露出最后的面容。 忽然间,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一句熟悉的话语。 “我叫林斐然。” “不用怕,我会带你出去。”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已有心上人的事如果广而告之,世上将出现三个无家可归的心碎人(X) ps:有读者在问完结的事,啊啊啊作者比大家还想完结,但是不敢急,收尾很重要,这本来就是作者剧情练笔的,都写这么多字了不想潦草结尾,至少要保证完整性。 然后本卷已经是倒数第二卷了,下一卷就是终卷,因为本卷出场角色多,明暗线都要写,还有各种情感变化,所以会有点长,而且确实有点卡,经常有写了大半全部推翻的事,终卷就不会有那么长了TT 第183章 雨霖铃(一) “神了。” 闻言, 林斐然忽然想起那枚轮转珠。 依那日密室所见,人皇一脉想要修行,势必要借助那颗宝珠灵力, 如今众皇子中,如果只有沈期一人可以修行, 那珠子岂不是就在他体内? ……那他岂不是下一个肉身? 沈期,沈七? 林斐然问道:“沈期是你的化名, 那你原名是?” 沈期见她目光变换, 又问出这个问题,微微一叹,面上却是带着笑。 “我的本名,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 久到都快忘记了,你还是叫我沈期就好, 或者是申屠期……除了宫里人外,大家都只需要认识沈期。” 他垂目, 回身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右手在案上扫过, 便有一道法阵悬起,将二人笼罩其中。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少人桌上都有这样一道阵纹。 “这是丁仪尊者命人刻下的,他说宴客之地凡人与修士皆有,为了公平,造出这方桌案,凡人也可畅言,不必担忧修士听去。” 沈期解释后,请林斐然坐到对面, 低眉谈起过往。 “那晚过后,我失魂一般回到住所,心中纵然惊诧,但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 撞破这样的密辛,若是被他们发现,我岂有命活……可活着又有什么好? 说来惭愧,那时我母亲过世不久,只留我一人,若不是想着要向你道一声谢,我怕是早已在惊惧之下生出死志。” 他小心看了一眼,林斐然只是专注等他说下去。 “后来,我因此事惴惴不安,面对圣宫娘娘时更是不自在,话也说不利索,没过多久,大监便不再让我去见她。 十二那年,我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父皇召见我,说要将我送往南瓶洲修养。 去往途中,我反复发热了一月有余,几度晕死,直到抵达南瓶洲住所,去见当地太学府的医者,他们说我这是灵气入体,需要功法引导,修行入道便不会再这样。” 那时,太学府尊者见他灵秀,与妙笔道颇为有缘,便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期早被修行一事击得恍惚,哪有心力回答,是他身旁的老仆上前回道。 “期,尊者,他叫沈期。” 他脊背忽然划过一抹寒意,猛然回头看去,只见到老仆无波的双目,以及眼中那点微不可查的怜悯。 那年,年仅十二的沈期已然知晓自己的未来。 “但我还是很庆幸。幸而与你去过密室,得知真相,这才能安然地在太学府潜心修行,虽然笨拙,但每一日都过得开怀,每一日都感慨又活过一日,做了许多年无忧无虑的沈期。 若不然,我怕是要在沈期这个壳子里郁郁多年,忧心自己为何倒霉,为何不得父皇喜爱。” 林斐然看他半晌,忽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摆脱这份既定的未来?” 沈期一怔,随即鹿眼微阖,抿出一个笑意:“想过,可那又如何做到?莫说天下都是他的,即便是一个参星域,也非我能敌,我做不到你这样。 不过,这的确是你会说出的话,文然。 今日能在洛阳城见你,我很开心。” 知晓他的身份,林斐然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厌弃与不喜,无论幼时还是如今,她都不曾变过。 望着眼前之人,沈期眸色微颤,心神也无端松弛下来,只生出一种终于在她身前袒露一切的通畅与无畏。 “我的事不重要,不过一个生与死,能入道修行,见到另一番天地,我已经知足了。不如谈谈你的事?” 他微微倾身,低声出谋。 “你或许不知,圣宫娘娘虽不爱露面,但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修士,阖宫上下的法阵都为她一人所设,硬闯并无益处。 当年你我窥破一事,他们尚且不知,不若你与我一道,我再以拜见的名义向圣宫娘娘递请……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想再见她一面,她一定会愿意的。” 他为人内敛羞涩,恰如流深静水,并没有将心绪表露于面上,只是看着林斐然,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林斐然不知沈期心中如何暗涌,听闻他的计策后沉思片刻,只道。 “他们或许不知道你,但他们早就知晓我撞破之事,不然,我也不会被封印记忆。” 她言简意赅将封印之事带过,沈期却听得目瞪口呆:“这、如今你封印解开,竟还敢闯入宫中,就不怕他们……” 沈期面色微变,以拳抵掌,又摇头道。 “不对不对,以我父皇的性子,若是知晓你封印解开,不可能放任你存活于世,他如今必定不知!但若贸然带你去……” 沈期纠结之时,林斐然正环视四周,打量着此处布局,心中也在思忖着沈期的提议。 如今慕容秋荻回城,宫中戒备更加森严,若有他在中间牵桥搭线,自然要安稳得多,但却会惊动人皇之流,独自一人闯入,虽然隐秘,却又难躲这诸多法阵。 恰在此时,她蓦然撞入一双乌眸。 那人孤身立于花厅二楼,着一身简朴的清蓝道袍,乌发半挽,双唇轻抿,不知向此处望了多久,但他也只是看着,没有上前,没有离去。 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惊讶,但与他相遇多次后,她已经有些习惯。 卫常在会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或是某处不该遇见的地方,然后以那样袒露而令人费解的目光盯来,却又什么都不说,像一抹幽魂。 林斐然一顿,又自然移开目光,向周围列队的卫兵观察去。 原因无他,卫常在先前如此向她负荆请罪,搞得艳色满地,实在是将林斐然惊得不轻,与之相比,这样做一抹静寂的幽魂都显得正常起来。 花厅只是供人暂歇的地方,今日接风宴应当是在不远处的濯泉殿开办,故而厅内大多是随侍的大监与侍女,没有太多守卫。 林斐然正思忖着脱身之事,便听附近聚在一处的几位皇子谈论。 “听闻今日接风宴,圣宫娘娘也会出席,真是一件稀罕事。”一位瘦长脸开口,“我已有多年没有见她,尚有孺慕之情,心中甚是思念。” 另一位双目狭长之人意有所指道:“娘娘近来为了救治怪病,费心尽力,声望颇高,若得其青睐,恐怕也能在父皇那里露上一脸,是么?” 皇子也只幼时养在宫中,到了年纪便被送出宫做一闲王,无一例外,他们能见到人皇,搏得与之长谈的机会,数年来屈指可数。 此次接风宴却向众人发帖,群臣皆至,其中到底是何意味,他们不得不深思。 各人心中自有算计,谈到一半便改了口,只聊些无谓的风月事。 “看来,我得和你一道赴宴了。”林斐然对沈期道。 既然圣宫娘娘要去赴宴,她也不可能去闯空门,于是心中计划再变,决定一同赴宴,见机行事。 沈期有些茫然:“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林斐然微讶:“他们在那里闲聊,听闻圣宫娘娘也要赴宴……你没听见?” 沈期也是修士,妙笔道亦算小有所成,那几人并未像他们这般结阵,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的私语? “父皇前不久命人给我送过几道阵纹,凡是出门,我都得将它们刻印在身。”沈期有些讪讪,“你大抵没有察觉,我眼下只是一个凡人。” 林斐然神容微动,忽而抿起一个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手札。 “这个你应当记得,想要我相帮之人,都会在这份手札上留名。” 她翻到空白页,提笔写下保命二字,随后递到沈期身前。 “如何?我会帮你。” 沈期微怔,抬手抚上这本札记,眉眼压下,很快透出一点笑意。 他从腰间取下老笔,悬腕书下自己的名字,却未捺印,只道:“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快活半生,如今生死无谓,只是——” 只是想在这本手札上留下自己真正的姓名,证明他也曾来过。 沈期收笔,林斐然接过一看,其上只落了三字,端正俊秀——申屠期。 …… 濯泉殿大开,一阵潮湿的水意立即扑面而来,并不寒冷,反倒透着一点暖意。 众人列次进入,落座其中,像林斐然这样装束的护身修士便另坐一隅,恰巧与那群有些吵闹的宗门天骄一处,靠得极近。 横桌并列,案上备有灵果与甘露,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佳品,林斐然却无暇顾及,直至跽坐为止,她的目光一直都落在大殿最前方。 人皇与圣宫还未至,那里便只独独坐了慕容秋荻一人。 一身青白鱼龙服,乌发只以一根不起眼的木簪全挽,肩上还系有未曾解下的披风,却仍旧身姿挺拔,正望向桌上那一杯浊酒,面上神情难辨。 她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如同一具玉雕般,一动不动。 林斐然的视线再度扫过,那些大臣神情不一,面上却不约而同地未露半点喜意。 虽说是接风宴,却无一人上前同慕容秋荻攀谈,氛围凝重。 但林斐然这里,各宗天骄正低声讨论,私语窃窃,话题总绕不开英才榜。 青云之上,更有英才,囊括百名逍遥境以下的年轻修士。 卫常在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挤下榜单,不过数月,便又破入登高境。 他这个年纪破境,已算是天纵英才,众人唏嘘还来不及,那个名叫林斐然的女修却又再度出现,力压众人,一举登顶,再度成为英才榜首名。 一时间,林斐然竟成了宗门弟子间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问访过许多人,却都只能说出一个模糊印象。 她实在太过低调,却又有一段令人乐道的往事。 众人皆知,她与卫常在曾有一段婚约。 于是嘀咕着,几人目光不由得向前方瞟去,在这略显吵闹的一隅,唯有他与他邻桌那位女修静坐如钟,丝毫不受影响。 这厢,林斐然并未察觉后方探究的视线,她的目光始终未从慕容秋荻面上收回。 如此风尘仆仆,甚至连衣物都未更换,显然是在此静坐许久。 难道,她一直在此处,并未见到人皇? 恰在此时,殿门大开,漏入几丝灵光,在座之人立即起身,群臣躬身行礼,被邀而来的修士也拱手行道,不过几刻,殿上便有一人落座。 “诸位不必拘束,今日只是一场接风宴,以迎慕容爱卿。” 声音款款有礼,面上带笑,虽有威严,却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几位宗门天骄还是第一次觐见,见到人皇如此谦和,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好感。 林斐然应声而坐,抬首看去,却不见另一道身形。 圣宫并未赴宴。 沈期眉梢微挑,忍不住向林斐然看去,她却只是望向桌面,不知在思索什么,料想她心中自有打算,他便将目光收回,只是途中瞥见一道寂冷的视线,莫名令人一颤。 他回望去,看来的人正是久闻其名的卫常在,但他没看太久,二人略略对视后,卫常在便移开视线,刚才那一眼仿佛只是错觉。 二人目光交错中,林斐然眸光微沉,指尖摩挲着杯沿,正回忆着沈期绘出的那副宫图,以及入宫后见到的兵卫,默然在心中勾出一条潜行之路。 她并非容易懊悔之人,既然人未到场,那她便抽身去寻。 途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宫中遍布的法阵,稍不留意,要么惊动众人,要么被移形换影,迷失在这座宫宇中。 林斐然手一顿,目光移向殿外,思索着脱身之法。 “陛下。”一位臣子起身作揖,声音恳切,“臣以为,为慕容大人接风洗尘之心皆在酒中,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先前您派人传言,说娘娘会出席宴会,共商救疾之法,不知娘娘如今何在?”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一道抬眼看去,人皇却只是含笑。 他不语,他身旁随侍的大监却开口:“宁大人,娘娘为了炼制治病救疾的丹丸,已在黄炉待了半月,距离下一炉丹丸炼出还有三日,她要到那时才能出关。” “娘娘操劳。不如将丹方放出,洛阳城中炼丹能人不在少数,人人相帮,齐心协力,娘娘也不必亲力亲为,劳心费神。” 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沉默许久的慕容秋荻。 宴上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就连林斐然身后那群少年人也闭口不言。 “今日既然是陛下为我亲办的接风宴,那便借此机会,说一说北部近况。” 大监神色微动,正要阻拦,但睨见人皇并无动作,便也噤声不言,垂目看去。 慕容秋荻站起身,肃容而视,面上并无半点参宴的喜色。 “诸位或许不知,北部大雪遮天蔽日,如今已是民不聊生,甚至更远些的北原早已空无一人,但这样严峻的事态却迟迟无人来报,若不是城中流民增多,我们不知要被蒙到何日。” 大殿中阒然无声,林斐然目光微转,倒是听得十分认真。 有人疑问道:“慕容大人,北部下雪本就正常,或许是灾年将至?” 慕容秋荻抬手,一块一掌方圆的铜镜从她袖中飞出,稳稳悬浮半空。 镜中所见,只有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暴雪,寒风呼啸,声似怒吼,众人分明坐在暖殿中,却仿佛都能感受到这剔骨剐肉般的冷意,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那场雪是从北原而来,至今未停,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天灾。 我驾驭天马到了北部,想要越过雪山去北原探寻,但入口处却有密教之人驻扎,言及他们正与神女宗斗法,不好让旁人卷入,以此将我拦于三桥,不让我横渡而去。” 慕容秋荻说到此处,略略一顿。 当初在飞花会中闹事的修士,她其实也已经查清楚,那些都是密教教徒,不知为何潜入飞花会,但这是题外话,是以她并没有当众提出。 她回身,肩上披风半扬,躬身合拳道。 “今日有此接风宴,臣自然感怀在心,但请恕慕容实在无心参宴。我今日赶回,是为了递送北部戍边将领的请战函,请求陛下命令参星域的修士一同助阵,越过密教,深入北原查探!” 众人无声,镜中风雪呼啸,似乎将这大殿也一并覆上寒霜。 …… 宴席于半途终止,除却朝中大臣外,其余人一并被请到旁侧的小阁楼中用膳。 宗门天骄们的话题再度变换,从林斐然换到密教身上,俱都兴冲冲地谈论起来,或好或坏,众人见解不一。 林斐然却无心在此消磨时间,既已知晓圣宫不在自己居所,那便要寻出那处丹炉所在。 “沈期,你可知他们在何处炼丹?”她回身问道。 沈期沉思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有些歉意:“回到洛阳城后,我一直住在宫外,不知宫中事,而且这丹炉所在十分机密,除了父皇与丁仪尊者外,怕是无人知晓。” “斐然,你跟我来。”他从林斐然走到窗边,向外远眺而去,“宫中看起来只有这几座大殿,但其实在法阵的构建下,有许多不可见的秘处。 要想寻到,并不简单……不如,我随你一起去。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幼时也曾见过圣宫娘娘桌上的手札,虽不能说精通,但至少会有些思路。” 林斐然心中有些犹豫,又听沈期道:“更何况,我运道本就不好,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般误打误撞闯入。” “那便麻烦你了。”她立即答应。 如此捷径近在眼前,林斐然很难不动心。 沈期眼中浮起笑意,又很快抿唇压下:“能助你一臂之力,已算很好。” 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时,二人悄然下楼,状似散步,但很快便没了踪影。 “如果想要搭出一个能够炼制丹药的秘处,西园法阵聚集,说不准就在那里。”沈期望向手中的景图,指着其中一处。 林斐然思忖几刻,翻出之前的荧石,隐匿于高楼之上,向西园看去。 透过荧石所见,那里的确灵光交织,繁杂却又有序,的确是最为复杂的阵纹之景,她点头应下,与沈期一道避开巡守,向西园而去。 两人小心靠近,沈期提笔将阵纹绘出,二人正要试图开解时,他不小心硌到一粒石子,踉跄之下,一抹隐光流过,二人眨眼间便到了一处密室。 林斐然倒吸口气,双眼轻眨,吐出两个字:“神了。” 这也能撞进? 沈期有些不好意思,环顾四周,几乎是漆黑一片:“能帮到你就好,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丹炉房。” “不是。” 不属于两人的声音蓦然现出,沈期立即闪到林斐然身后,探出头去。 暗房之中,无声亮起几抹萤火之光,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手持万象罗盘,与他们相对而立—— 作者有话说:本章同样红包掉落,感觉要发一辈子红包了(X) 第184章 雨霖铃(二) “是他先针对我。”…… 流萤四起, 照亮那人墨色漆瞳,映出一点泠泠的光。 沈期面色诧异,不由得惊呼道:“卫常在?” 方才法阵启动, 应当只将他们二人带入才对,怎么会多一个? ……除非当时他也在附近。 想到这个可能, 沈期的面色也变得奇怪起来,这人尾随至此, 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 沈期低声道:“我们要不要合力将他打晕在此?” 林斐然的目光落到卫常在身上, 略带思量,无论他为何出现在此,跟着他们总是不妥。 卫常在见她不言语, 但左肩略沉, 眉眼微凝,便知她想动手, 他目光一顿,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 只垂目拨弄手中罗盘。 他没有解释, 但在林斐然动身之前, 罗盘上现出一幅奇术八卦图。 字符闪着微光,罗盘上的辟邪兽首转动,很快便指向东南方位。 随后,他缓缓抬眸看向林斐然,仍旧一言不发,仿佛就是要等她先开口。 沈期原本已经侧开一个身位,见林斐然又退回半步,问道:“不动手吗?” “他手中有寻位的宝物,有了这个, 我们就能一直锁定圣宫娘娘所在。” 林斐然开口解释,但下一刻,暗室中闪过一抹湛蓝电光,不过眨眼间,她便已移至卫常在身侧,右手探出,掠影一般取过那方万象罗盘。 卫常在微怔,一双凤目登时圆了不少:“你会抢东西了?” 这语气有些惊奇,仿佛见到什么世间罕见之事,忍不住细细看去,眼角眉梢都是探究与好奇。 “……” 林斐然一时无言,看了他一眼,并指做诀,罗盘上的兽首再度转动起来,却只在东与东南两处晃动,始终无法准确定向。 万象罗盘的确是道和宫至宝,但张春和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若是卫常在与蓟常英二人有需要,他也会爽快给出。 因此,林斐然也知晓操控之法,但现在…… 她思忖片刻,侧目看向沈期:“你身上有圣宫娘娘炼制的丹丸吗?” 沈期摇头:“以前倒是有,她喜欢给人送花……但我已许久未曾见过她。” 在法阵中寻人与外界不同,这里灵力繁密,一定需要一缕灵息才可准确追逐,若不然,有了罗盘也无济于事。 林斐然未曾料到会用上万象罗盘,所以也没有事先准备,她转头看去,卫常在仍旧站在不远处,萤光环绕,绿幽幽一片。 也不知是去哪里抓的萤虫。 “我有。”他开口,“我可以为你引路,你尽管用我。” 林斐然不置可否,只顺手将罗盘放到一旁轮廓模糊的桌案上,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颗补凡石,将它拍入地中,一时间,暗室中光芒大亮,幽微的阵纹忽隐忽现,却又很快暗下。 对于法阵而言,每一颗石子,或是每一本书,都可以成为灵力连接的通道,以补凡石嵌入,便可以让这些灵力流动的痕迹显现出来,却又不会造成破坏,惊动旁人。 如此,便可以从阵纹入手,将其破解。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道法阵。 林斐然刚动身,周围便又有更多的萤火放出,甚至足以将这间密室照亮。 沈期讶异看去,只见卫常在正不停从芥子袋中掏出萤虫,活像是搜刮了哪片灌木林。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卫道友,其实你可以用一个流光诀。” 沈期的语气并不像他平常那般谦逊有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冷淡,像是迫不得已才同他说话一般。 卫常在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动手,屋中一时只有林斐然在认真破解阵法。 由于她早先便吃过不懂阵法的亏,后来修行时也会研读阵法一道的典籍,只是个中奥妙颇多,她如今的水平要破解白露的法阵,倒有些班门弄斧。 若是金澜剑灵也在,必定能指点一二,但如今只有她一人,不得不静心以对。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间暗室似乎是一间书房,典籍不少,书卷味浓,但桌案上也摆放着不少精巧的木工玩具,颇有童趣。 她走上前去,却见桌案上放着一叠手稿,旁侧摆有针线,而稿子封面只有四字——《大音希声·其三》。 这是一本准备装帧的书,右下角落款处写着“艮乾”,林斐然翻阅几页,目露惊奇。 这竟然是一本即将成书的法阵典籍,艮乾圣者坐化已久,必然不是他编纂,动手之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卫常在与沈期纷纷围绕而来,只见林斐然眉心微蹙,匆匆翻至最后一页,却只见到一段残章末尾,这显然不是最后一卷。 她又倒回去,书中每一页都写着阵法的构造与开解,从目录看来,竟有数百种。 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向这间书房,补凡石潜入,隐光流动,正与其中一种名为“乾山”的类别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她立即恍然道:“解法就在这几本书中,按目录推测,此处的法阵解法应当在第二卷,快找一找第二卷在不在书房中。” 沈期原本就等在一旁,林斐然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走到书架上寻找,卫常在默然收回视线,也回身翻看起来。 沈期在太学府修行多年,对于找书一事颇有心得,翻看速度极快,很快便挪到卫常在附近,他动作一顿,有些冷硬道:“麻烦让让。” 卫常在原本也在翻看,闻言先是看了林斐然一眼,又转目望向沈期,默然片刻后竟然当真让开。 只是沈期另有一套按图索骥的找法,不过一会儿又转悠过来,因为心中有些急切,再加上对卫常在颇有偏见,便只说了劳驾二字,又抿唇挤上前翻看。 如此反复几次,卫常在终于停下动作,直白道。 “你在针对我,为什么?” 沈期也很快看了林斐然一眼,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翻找得十分认真。 他当然也知道两人曾经有过婚约,后来又莫名其妙解除的事,坊间传闻卫常在移情别恋,沈期对此十分不解,也有些不愿露于人前的嫉妒。 他此时心中固然低落,但更多的却是对卫常在的不喜与看低。 如果定下婚契的是他,他一定会是太学府中最快乐的弟子。 “君子重义,君子重情,像你这样朝三暮四之人,针对你实乃常情,你万万配不上她!” 这已经是沈期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但对泥雪里泡大的卫常在来说实在不痛不痒。 “我不是君子。”卫常在承认得十分干脆,“做小人也无谓。” 他不懂沈期的怒火从何而来,但他听懂了最后这句话,于是眸光微动,手刚刚抬起,便被旁侧探来的书卷压下。 他侧首看去,正对上林斐然静润的目光:“你若是想动手,那我只能先与你动手,再找书。” 卫常在收回手,垂下视线,如同陈述事实一般:“是他先针对我。” “但他说的半点没错,我不觉得那是针对。”林斐然不紧不慢开口,“沈期,你去左半侧找就好。” 方才尖酸之语被林斐然听见,沈期有些赧然,更有些忐忑,但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便也转身去寻。 林斐然收回手,走远两步蹲身在书架上翻找,卫常在也随之而来,翻看另一边,忽然道。 “慢慢,你知不知道我从何处而来?” 林斐然奇怪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又远离两步。 但卫常在的声音仍旧钻入耳中:“道和宫的书你几乎都看遍了,可曾见过有关于玉清师伯的记载?” 玉清师伯,便是门内众人熟知的三卜道人。 林斐然终于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常在侧目看去,语气是他未曾察觉的轻和:“我觉得有些不对。” 他蹲在林斐然身旁,毫无保留地将手札一事说出,听得林斐然眉头微蹙。 “东平仓相遇?可你不是在游方镇附近的小村落见到张春和的吗?东平仓在东边,游方镇可是在北边。” 卫常在点头:“我甚至还以为我记错了,但我不会骗你,所以我肯定自游方镇而来。” 言罢,他直接将那枚留影珠递给林斐然,然后就蹲在一旁,举着萤火,静静等待。 林斐然原本不想管卫常在的事,但他所说的实在太过古怪,而且自己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便也拿过札记看了起来。 她翻看的速度并不算慢,很快便又觉察出另一处不对。 编年手札这样的东西,向来只会给重要人物留上一笔,但张春和却单独给她和秋瞳开了一页,这实在太过奇怪。 还有另一处,记载着张春和与蓟常英的初遇,乍一看十分寻常,可结尾却透出半点古怪。 【平川三七年,六月初五,大雪,吾于三清山下得遇一少年,机警聪慧,澄澈之心。小子久闻道和之名,故跋山涉水而来,一心只想拜入宫门。 其虽有异,却也可入门下,遂画阵结缘,拜为师徒,如此不负师祖有教无类之名,道和之声。】 林斐然反复看着这句,心中不解。 卫常在又问道:“慢慢,你曾在其他书中见过玉清师伯吗?” 林斐然这才回神,她思索片刻,便道:“我曾在一本手札中见过,三卜道人很早就坐化了,那个时候,你并未上山。 但是,关于你的来处,我也只是小时候听你说过,或许你那时候就说错了。” 林斐然心中本就萦绕着一层迷雾,如今再添卫常在这桩,更是觉得有异。 她并不知道卫常在来自何处,毕竟她的消息来源就是他本人,这个事便无法断定真伪。 她思忖片刻,抬眸道:“你的来处,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我可以帮你问,或者,你自己开口。” 卫常在有些不解:“你是说道和宫中的其他长辈?” 林斐然摇头:“我是说,秋瞳。” 卫常在神情一顿,垂眸片刻,又道:“她怎么会知道?” 林斐然并不打算给他解释缘由,只是弯唇一笑,随后站起身,垂眸看着他。 “命定之人,总要有些特别的地方,不足为外人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但她知道,你去问她,想来她会高兴的。” 如今秋瞳正找法子暂时恢复那位叔伯的神智,上次交谈时,林斐然便知只她一人在行动,终究有些分身乏术,若还有人相助,她做事也会方便许多。 卫常在闻言只是沉默,又抬眸仰首看她,静寂而专注,眸光在萤火中微动。 她在把他推出去。 “我找到了第二卷!”沈期抱着一卷典籍匆匆走来,话也只听了半边,不解道:“问什么?为什么会高兴?” 林斐然抬手接过,翻看着书页,面上俱是专注,只随口道:“君子善成人之美,若能促成一段良缘,也算好事一桩,当然值得高兴。” 卫常在神情难辨,在听到这句话时,扶住书架的手微紧,睫羽轻颤,唇瓣紧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茫然无措,以及即将被抛弃的惶恐,但更多的,却是隐痛。 他宁愿林斐然以沈期那般的拈酸口吻说出这句,也不想她如此平淡反应。 这甚至是她与人谈笑间的随口之言。 卫常在向来没有羞耻心,但在这一刻,在她那样的目光中,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被剥离的耻意,他不想露在林斐然那样坦然的目光下。 他很快收回目光,站起身,明明二人已经找到典籍,他的目光却仍旧在书架上梭巡,但找不到一个落点。 某一眼中,他看到了第一卷的踪影,视线似乎终于可以落岸,他快速将书脊抽出,攥在手中。 书影微动,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轻颤。 “找到解法了。”林斐然的声音钻入耳中,如同她先前那般平和。 “那么——”她回眸看去,再次将目光笼在卫常在身上。 “该谈一谈万象罗盘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185章 雨霖铃(三) “……击掌盟誓。”…… 卫常在的确不会说谎, 但他会选择隐瞒,不问他便不说。 既有前车之鉴,林斐然很难全然相信, 但要想寻到白露,有罗盘在手自然更好。 更何况, 他会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方才随他们二人一道进入, 那就意味着他一直在跟着自己。 这很没有道理。 林斐然有些纳罕, 除却张春和又给他额外的事做之外,她一时想不到其他缘由。 见她目露探究,卫常在静了片刻, 似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眸光也再度平复。 “……我不过是偶然来此,不论你相信与否, 我并无阻拦之心。万象罗盘终究是道和宫的宝物,可以借用, 但我必须和你们一起。” 沈期侧目看向林斐然, 卫常在也略略抬眸。 他知道, 林斐然虽然将万象罗盘拿去,却不会真的据为己有,以宝物的名义出口,她反倒没有理由拒绝。 君子,便是会为这些事掣肘。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有些急切,急切地想要找到那位圣宫娘娘,时机难求, 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好。你以罗盘寻找方向,我们以书卷解阵而出,互惠互利。” 林斐然果然应下,说的也的确是他不想听到的话。 “但是。”她的视线仍旧在他身上打量,“还请与我立誓,不论此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会告诉张春和或是任何一人。” 她将张春和单独提出来,其独特之处不言而喻。 卫常在并未将观澜台之事告诉林斐然,闻言,他微微吸气,转目看向沈期,薄唇微启。 “……他不需要立誓么?” 沈期一顿,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毫不犹疑道:“在下可以立誓,我什么都不会说,太学府上下,我的嘴是最严的!” 说完,他便让林斐然结印盟誓,但她却只是将手中的两本书卷叠放一处,压下他的手,摇了摇头,眸光清润,带着卫常在熟悉的和缓与平静。 “君子之交,成誓在心。他不需要。” 卫常在垂目,他与沈期方才的君子之争,原来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却显而易见地在为沈期说话。 从小到大,不论两人说什么做什么,林斐然口中的“我们”只会是他和她,他从未想过会有其他可能,他也不会接受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明明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和她…… 卫常在攥紧手中的第一卷,睫羽低垂,眸光晦涩,心中始终盘旋着一个疑问,如此困境,他应当如何做?要怎样才能让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好,我在此立心誓。”他抬起手,掌中出现一个法印,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林斐然,“今日所见所闻,绝不外传,若没有你的允许而说出一句,便道心崩殂,羽化魂消。” 沈期不由得倒吸口气,心中暗叹此人之决绝,竟然敢立下心誓! 林斐然神色倒是不意外,毕竟卫常在对她立誓,向来都是心誓,当然,她立誓时也同样会以心誓对等。 “那便一起离开此处,境况复杂,多一个人便多一条路。” 林斐然转身欲走,又被卫常在叫住,他仍旧那般看着她,等待片刻,又道。 “……击掌盟誓。” 沈期回头看去,琢磨片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鹿目圆瞪。 这么多立誓之法,他偏偏要用最为惊险的一个,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只有心誓才需要二人合掌! 此人真是贼子! 林斐然持着书卷上前,抬手合掌,两相抵触间,他指尖微弯,只堪堪碰到她的指腹,触上半点温热,她便已经收了手,顺手拿走他怀里的那一卷《大音希声·其一》。 “好好的书都要被你抠破了。” 这是林斐然的真心感慨。 这几本《大音希声》全都是手稿制成,上方绘出的阵法奥义也清晰明了,排版得当,可见编纂之人花了多少心血。 纵然是白露所作,但林斐然向来爱书,不会因此殃及书卷。 只是,她为何要编纂这样一本书? 带着这个疑问,林斐然按照书中所写开解房中阵法,她原本想将书放回,但思及接下来还要破阵,只好把它们一并带上。 解阵途中,她瞥见书架一隅吊着一卷画轴,因她站在侧面,便只能隐约见到画上有两人。 “怎么了?”沈期见她动作一顿,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讶然道,“这里竟然藏着一幅画?” 他探头去看,不由得道:“这是……圣宫娘娘?那旁边这个女子又是谁?” 林斐然已经收回手,朝画卷走去,卫常在一并跟在她身后,萤光便也盈盈绕绕掠去,照亮这副置于角落,但并未沾灰的画卷。 沈期品鉴半晌,笃定道:“这幅画至少有十几年了,但色泽艳丽,纤毫可见,定然是费心保养的……而且看这打扮,应当是圣宫娘娘少年时候。” 卫常在没有开口,他看了片刻后,目光微动,转眼看向林斐然。 画中的另一个女子,和她有五分神似。 林斐然定定站在画前,双眼一眨不眨,直直盯去。 画上是两个少女。 左侧这位白裙青衫,乌发随意编挽在肩头,手中握着一卷书,面上只带有一个浅淡的笑,容色清绝,如同二人身后瘦湖中的粉荷,亭亭玉立,清淡无双。 右侧那位却穿着一身霞色宝裙,眉眼明艳,腕缚绑袖,撑着一柄遮雨的青罗伞,启唇大笑,在她肩头,正立着一只木制飞鸟。 二人正并肩立于桥头,俱都展颜含笑,神色亲近。 而在她们身后,正是江南泛烟波,酥雨打檐铃。 …… 洛阳城中,雨浥轻尘,闷了许久的天色终于暗沉下来,飘起一层浅淡水雾,将城中一切都笼在一片蒙白之中。 如霰立于窗边,望向街道,原本还算熙攘的地界,因为这点薄雨漂浮,不一会儿便少了大半人。 风声卷动,檐下牡丹打旋断裂,他抬手接过其中一瓣,细细看去,目带思量。 就在这间客栈的对侧,有些距离的地方,正有几人围坐一处吃面,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客栈,但仔细一看,几人俱都神色僵硬,一口面怎么都吞不下去。 “让我们来监视妖尊的动向,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一人模糊开口,面夹起又落下。 另一人同样满面愁容:“谁说不是呢?上头派我们来这里盯梢,却又不说缘由,说不定人家就是来洛阳城游赏,没有别的心思,被我们这么一盯,反倒生出怒火。 到时候搞出什么事,责任谁来担?” 几人清晨便来这里蹲点,蹲了一日,换了好几家店,却还是只勉强吃了几口,虽然饿,但不敢吃。 一人讪讪道:“如果他是来这里赏玩,怎么会闭门不出,说不定真有猫腻。” “不管了,反正上面说了,我们只用远远看着,他何时出城,我们何时回去复命,我们一不动手,二不动嘴,看就行了,别自己吓自己。” 他小心握住手中的“仙人问鹤”,道:“只要他动身,宝物便有反应,不论如何,我们都不用上前拼命。” 几人吁了口气,话是这么说,面还是没吃下去一口。 忽然又听得吱呀一声,几人脊背一寒,悄然瞥去,只见那人将轩窗推开,任由雾雨飘入,人却又消失在窗后,只露出半片衣角。 如霰早就知晓有人监看,但他并不清楚这些人的来意,索性在房中一边翻看疯道人写的那本宝鉴,一边等待几人动手。 只是等了许久,没等到他们出手,却等到了荀飞飞的第二封来信。 荀飞飞为人稳重聪慧,做使臣多年,许多事早已得心应手,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霰外出时这样频繁传信。 如霰叩响玉牌,几行小楷隐现,字数不多,却看得他眉眼微凝。 【西处无尽海界门无故破碎,有些人族散修闯入,毁了池鱼一族的领地。西南处界门有异,但并非碎裂,而是不明原由地缝合一处,居住附近的妖族人似乎无法穿越。 事关界门,不少部族长老乘风而来,请尊主出手平定。】 如霰抱臂在前,扬眉望着这块玉牌,轻然一笑。 第一封信是提及际海雪云之事,有人请他回去相救,第二封信是提及界门,有人请他回去平定。 就这么想他回妖界? 他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在玉牌上回了四字,又站起身,将书搁置在一旁,到窗边伫立片刻,探出手去。 蒙蒙细雨很快附在表面,带着一点沁凉,这雨并不大,却十分绵密,不过片刻便已然凝成水珠,从掌中滴落。 他轻声道:“出门还是要撑伞,可惜遮雨之人不在。” 他走到床畔,一手拿过金澜伞,另一手微抬,夯货便立即化作玉环圈到他腕上,与他一道出门而去。 天青烟雨中,蓦然出现一把绯色罗伞,街道上只匆匆走过几个避雨之人,他们无不顾盼回首,望向伞下那抹金白身影。 如霰走过面馆,一人掌中的铜制仙鹤便立即展翅,几人面也不敢吃了,全神贯注而去,直到他走远后才立即跃上屋脊,尾随而去。 濛濛烟雨中,那把伞实在太过醒目,甚至都不必他们靠近,便能见到如霰一路走到城门,在守卫疑惑又好奇的目光中,缓步出城。 他还是离开了。 几人又翻至城墙,窥见如霰飞身离去,消失许久也没有回来,这才安下心,长舒口气。 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他们留下一人在城门处继续观望,其余人便回去复命,得以交差。 …… 千里之外,青丘。 秋瞳上次险些入魇,又与林斐然论道一番后,心中清明,一举从照海破入问心境后,便与太阿剑灵商谈如何炼化清光,或是寻找其他法子,好让阆丘能够得到片刻清醒。 只是这条路十分困难,妖族人并不擅长此道,她多方问询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由得想起前世。 卫常在入魇,但还未彻底陷入天人五衰时,张春和几乎是夜夜未眠,四处翻找典籍医方,果然让他找到一个法子,炼制了一枚涤神丹丸。 众人都以为这是希望,但卫常在服用后,只得了片刻清醒,几乎只够他端详过每一个人,随后便阖目沉沦。 对于那时的秋瞳来说,那点清醒十分之短暂,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是完全足够。 只是那时众人都焦头烂额,根本无人在意丹方,若要秋瞳自己动手炼制,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还是试着熔炼太阿清光罢。 恰在这时,被搁置已久的道和宫令牌忽然亮起,竟然是卫常在同她传信! 秋瞳咬唇看去,心中始终有点失落与不满,但她停手半晌,还是把牌子拿过翻开,霎时间,半空中悬起一句话。 “秋瞳,去时已久,何日归?”—— 作者有话说:人都是独立的,很多角色都有一条自己的隐线,当然最后会交汇,作者尽量交代清楚,希望不会让大家衔接不上 185-190 第186章 雨霖铃(四) 不灭的光,不息的风…… “谁给你传信?” 太阿剑灵从梁上跃下, 睁着一双无瞳白目看去,倒显出几分懵懂,但她睨见秋瞳神情, 了然于胸。 “看你这样,必定是昆吾剑主。他问你何时回去?我都差点忘了, 你虽然是妖族,但也是道和宫弟子, 你都下山多久了, 怎么现在才让你回去?” 秋瞳在见到这句话后,神情并不显得高兴,但在听闻剑灵的话后, 心中更是升起几分古怪。 她起身, 恍然道:“近来怪事频发,我都忙昏头了。道和宫向来戒律严明, 亲传弟子倒是无所谓,但像我这样的普通弟子, 何时下山、何时回山都要呈报, 怎么一直没人给我传信?” 太阿剑灵凑上去, 托腮面向她:“难道是你人缘不好?或是长老们都没记起你这号人物?” 秋瞳双眼圆睁:“怎么可能?我在道和宫可是人见人爱,许多长老对我关爱有加!” “可的确没人联系你,除了这个昆吾剑主。”太阿剑灵翻身上梁,倒挂着晃悠,见秋瞳仍旧在沉思,便开口安慰,“或许,其他人知道你们关系亲近,这才让他问你何时归去。” 秋瞳咬唇, 双目微垂,面上不见喜色。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问我何时回,但现在……只是旁人看我们亲近,但我心中知道,我与他其实并未心意相通,他如何在意我什么时候回去?想来也只是替人询问罢了。” 不期然间,秋瞳又想起那时在妖都,她曾经问过卫常在,若以后需要他出手相助,他愿不愿意,那时他的回答是可以,他愿意陪她回狐族。 但她也没忘记,那时她见到卫常在望向林斐然的那个眼神。 秋瞳紧握玉牌,心中很难说没有生怨。 她怨卫常在的反复无常,怨他的漠冷,怨他的不确定,与前世那个外冷内热的他相比,如何不叫她失落? 更甚者,面对卫常在无意间透出的郁色与寂冷,她甚至会生出一丝惧意。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秋瞳无法否认,面对这样的卫常在,就连她也有些难以招架。 她举起玉牌,有些赌气道:“我们许久没联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宫中长老让你来问询的?” 她自觉语气冷硬,玉牌对侧的人也似有所感,沉默良久后才回了一句。 “是么,有多久?” 只这一句毫不觉得羞耻、近乎直白的反问,秋瞳瞬间笃定对面之人就是卫常在无疑。 她开始控诉:“从下山开始罢,不如问问你主动与我联络过几次。” 一声鹰鸣从山涧掠过,风卷檐铃,落下几撮细雪。 张春和将雪色从文竹上掸去,凝神看向玉牌上浮现的话语,面色未变,眸光却深邃许多。 他沉思许久,才回道:“原来我不常与你联系,可若不与你交谈,我又还能与谁倾诉?” 秋瞳眉头紧拧,咬着唇瓣,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头看向太阿剑灵,气恼道:“他什么意思!” 太阿剑灵看起来虽然小,但存活于世的时间总比秋瞳多得多,于是她断言。 “此人有病。” 秋瞳将玉牌扔到桌上,又饮了一杯冷茶,这才降了些火气。 太阿剑灵晃了半晌,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便翻身跃到桌上,盘腿坐下,抬手回道:“说这些做什么?你突然问我何时回山,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吗?” 等了片刻,对面才回过一句:“你我已互表心意,但关系至今未定……” 这话并未说完,但话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秋瞳怔然看着这句话,一时五味杂陈,不免想起前世卫常在与自己互通心意那日的情景,于是心神微动,但与此同时,她又难免生出一丝不解和荒谬。 她接过玉牌,满头雾水:“你我何时互表心意?” 这一次等了许久,玉牌中也再未传来只言片语。 秋瞳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卫常在,她倒在床榻中,怅然望向帐顶。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张春和正抬手结印,掌中飞出一只纸鹤,直直向山下皇宫而去。 卫常在受人皇相邀,入宫赴宴,至今未归,张春和想让他立即回山,好好问一问个中缘由。 他以为,卫常在与秋瞳早已私下互明心意,故而今日去信,谁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纸鹤向山下而去,但在皇宫外围环绕许久,也未能突破重重迷阵入内,只得在阵法外燃烧殆尽。 张春和这才想起宫中迷阵颇多一事,但就这一点,足以显露出他此时的燥意。 他当即盘坐,默念清心经,待心绪平复后,这才向丁仪去信一封,拖他代为转交,随后独自起身向书房而去。 他要去观澜台一探究竟。 但临走前,他还是取过那枚玉牌,回了三字。 “我等你。” …… 因卫常在的传信,房中仍旧安静一片。 太阿剑灵趴到床角,顿了片刻,出声安慰道:“或许是他以为自己已经表明心意,但你没有察觉,说不定你这次回山,他就不会再遮掩了。” “别的我不知道,但他绝不是一个含蓄内敛的人。” 秋瞳转身埋在软被中,不过几息,她又翻身坐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转眼看向太阿剑灵:“前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太阿剑中的清光熔炼得足够精纯?” 太阿剑灵更是迟疑:“这本来就不容易,以你的程度,要是想破除迷障,我估摸着还得一两年。” 秋瞳捂脸长叹。 她的确已经破境,但短时间内想让入魇的阆丘清醒片刻,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太阿剑又只能由剑主操控,其他人无法助力。 她站起身,又拿起那块玉牌。 如今之计,要么选择放弃,不再追究,要么选择回道和宫,根据回忆找出当年张春和的那张丹方。 张春和能找到,她肯定也可以,这至少比熔炼快。 即便卫常在没再回信,她也仍旧道。 “此间事了,不日便启程回山。” 一人一灵相对而坐,沉默半晌。 太阿剑灵仍旧忍不住开口感慨。 “一想到昆吾剑心比天高,等了数百年,却择了这样一个脑子不好的剑主,本剑灵剑心甚慰,怕是今晚睡觉都要偷偷笑醒。” 秋瞳一时无言。 …… 咚—— 满室寂静中,卫常在掩唇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碰上书架,那副被三人注视的画卷就这么坠下,直直落到林斐然手中,发出一声清响。 沈期回头看了一眼,狐疑道:“卫道友,都是修士,难道此间密室冷到你了?” “并未。” 卫常在面上不见一丝窘迫,他看了沈期一眼,上前将那副画半卷又挂回原处。 “这是你母亲?” 虽然尾音有些上扬,但他的口吻却像是笃定。 林斐然仍旧静静地望着那幅画,不知在想什么。 沈期凑上前去,面色惊讶,但细细打量后,确实能从那撑伞朗笑的女子身上窥出几分相像。 目似点星,鼻如驼峰。 只是画中人笑容太过,那是林斐然鲜有的神态,是以很难立即将他们二人连在一处。 卫常在能立即看出,除了对她足够熟悉外,还因为他也曾见过林斐然这般大笑的模样。 明亮而无畏。 “是。”她终于开口。 林斐然站在那副画前,对于母亲与白露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事,她其实并不惊讶,早在明月公主与她说起过往时便有过猜测。 她的目光从母亲面上划过,再缓缓落到那把青罗伞以及机关鸟上。 她想,母亲确实精于炼器一道。 沈期见她注目良久,又有这般特殊渊源,心下一软,便抽出腰间老笔,开口道。 “如果你想留下这幅画,我可以帮你临摹下来。” 太学府的弟子诗画皆通,能够将这幅画临摹赠出,也算是他送的一份答谢礼。 林斐然与卫常在一同向他看去,目光却不尽相同。 沈期看出她的犹豫,径直取出一张纸铺开,笑道:“与平常作画不同,只是临摹的话,不会花费太多心神,也不需很久,一刻钟便足够。” 林斐然默然片刻,也不再推诿:“多谢。” 沈期鹿眸微弯,羞赧垂目,提笔在宣纸上描绘。 卫常在站在一旁,将林斐然的神情尽收眼底,似有触动,于是看向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自己能做什么? 沈期在妙笔一道确有天赋,蘸墨混色,加上功法辅助,将这幅画临摹了个十成十,就连右下角的几行小字也一并添了上去。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金陵渡,泥畔堂,粉荷妆,雨慌慌。 石桥之上二人渡,酥风吹烟波,雨霖铃上房—— 十月初七,金陵渡中遇雨,遂留此作。” 沈期收笔,或许是刚刚画完这一幅,心中也荡起一些“若只如初见”的感怀。 “我从来没想过,圣宫娘娘还有这样的过去。” 过去的终究过去,不会再来,就像再也不会在圣宫娘娘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我也没想过,母亲还有这样的过去。” 林斐然收下这幅画,再次道过一声谢后,这才解开此间法阵。 出了那间书房后,三人并未回到原来的花厅附近,而是到了另一处宫殿。 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两位侍女匆忙的声音,二人正提及接风宴上慕容秋荻与群臣辩经一事。 如今宴上哄闹,众人也分为两派,一派同意铲除密教,另一派却觉得神女宗有猫腻,提议先将神女宗控制在手。 期间,人皇却一言不发,只让他们不停奉菜又撤菜,忙得晕头转向。 “还好在最吵闹的时候,丁仪尊者进殿了,若不然有些修士动起手来,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不过说来也怪,尊者进殿后也一言不发,只是寻了个角落坐着,也不知他想做什么。” “大人物的事,你我莫问,上菜就好。” 林斐然动作一顿,将宴上情况听进耳中,心思微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是往此处而来。 林斐然看了两人一眼,卫常在立即举起万象罗盘,结印汇入灵力后,其上的兽首再次转动起来,直直指向南方。 与此同时,她也窥过此间法阵,从书卷中寻出移转之法,在来人推开房门之前,三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有了万象罗盘指路,林斐然便不需要分神去辨别方向,只用翻阅手中这三卷《大音希声》。 宫中法阵运转极快,他们转过一间又一间殿宇,踏入一处又一处密室,期间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眼前之景一直在不停变换。 在林斐然几乎要熟悉这三卷典籍后,他们终于停在一处暗室中。 卫常在身旁的萤火飘起,却什么也照不出来,只有一片空旷浓稠的黑。 沈期打量四周,不由得道:“这是何处?” “这是一处全然由法阵组成无间地。”卫常在开口解释,又看向定定停住的罗盘。 “什么是无间地?” “阵法一道,修至极致,便能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但与剑境和小世界不同,无间地没有光,没有风,只有一片无际的虚无。” 林斐然走到卫常在身旁,同样看向万象罗盘。 她道:“白露就在这里。” 沈期捧过萤火,顺着罗盘指向的方向走了许久,却仍旧什么也没有,又很快跑回,疑惑道:“难道还要破阵?” 林斐然将书收起,摇了摇头:“她就在阵中,我们出去了,未必还能再回来。这是她的无间地,她此时就在某处看着我们。” “……那要怎么找到她?” 沈期平日里苦读诗书典籍,闲暇之时也是赏诗作画,故而他对阵法道可谓是一窍不通。 “会不会永远把我们困在这里?” “不会。” 卫常在抬起手,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兵戈之音,他身后那把潋滟雪剑便已出鞘。 林斐然道:“想要解开无间地的虚妄,只需要让这里有不灭的光、不息的风便好。” 沈期见两人似乎都成竹在胸,像是早有应对之法,忍不住靠近林斐然,探头看向四周:“难道是用这萤火之光?可风又从何来?” “我们曾经也遇过这样的无间地。” 出乎意料的,竟是卫常在向他回答,他看了林斐然一眼,道:“有人曾说过,不论是日月之辉,还是萤火微光,都有消亡熄灭的时候,唯一不灭的——” 取出潋滟后,他从善如流地将剑递给了林斐然,随即又从芥子袋中取出另一把长剑,那是常常被他埋没在内的昆吾剑,如今终于有了出鞘之日。 林斐然长臂一伸,娴熟而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明明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萤火之下,是她随意动作的身形,忽然间,就连这点微光也寂灭而去,只余黑暗。 一片空旷虚无中,卫常在清冷的声音响起,却又带着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波动,那是一种近乎痴迷与赞叹的起伏。 他说:“你看——” 一声剑鸣响过,在这方寂无的天地中,竟忽然亮起一抹光。 不同于灼目的烈日、温冷的月辉,不同于粼粼的波光、微弱的萤火,它十分浅淡,却又无法忽视。 ——那是一抹存于眼中的光。 就像父母凝视孩子、幼童望向天际、轻盈的翠鸟伏于山顶等待日出,出巢的小兽窥向落雨之地。 此时,那抹光自林斐然眼中而出,亮于这片无边暗色。 她右手持剑,从眼前横斜而过,于是光彩便照于剑身,映出她澄净的双眸,随后一剑挥出,其上的光亮不弱反强,迅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不出一息,这里便成为一片纯白之地。 卫常在开口,视线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她告诉我,世上唯一不灭的,是眼中那抹生生不息的希冀之光。” 但这样一道光彩,却不是人人都有。 沈期怔然望去,凝视着那道背影,眼中还留有初见那抹光的惊艳,一时间似有滴水入心海,波澜不止。 下一刻,林斐然纵身而起,卫常在也持剑而去,与她在一处比试,二人并未言语,却又十分默契。 对过约莫十招后,只见剑中忽然旋起一道凌风,带有令人为之一颤的兵戈之音,哗然间向四周劈去,久久不息。 二人虽然没有开口,沈期却也想通其中的缘由。 ——战意不止,剑风不息。 剑风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阵势,横劈而过,像是将这片蒙白全都刮去一般,无间地终于有了颜色。 黑瓦白檐的屋宇林立在旁,但房屋之间隔着的不是小巷,而是一座座从中生出的玉山,山与山,房与房之间又有许多牡丹扎根生出,红白粉绿都有,却并不繁杂。 这是一处布满嶙峋山石的江南水乡。 然而这河中流淌的并非清水,而是一条蜿蜒而去、倒映出天际的星河。 星河之中,正有一根擎天玉柱,彻地通天,如同树木根系一般虬结,又拧紧向上。 白露就坐在一座玉山上,身前是一方案几,凛冽的剑风吹过她逶迤的裙袍,猎猎飞舞,她却全然不在意,只伏案而作,不停在纸上写着什么,手边是一堆略显散乱的纸稿。 似是画完最后一张,她才收手,垂目看向站在中间的林斐然。 “你还是来了。” 林斐然右手一转,潋滟剑便径直回鞘,在卫常在身后响起一声鸣音。 她静静看向那处,眸中映着的星光微动,开口道:“没有你引路,我怎么能到这里?” 白露笑而不语。 沈期小声吸气:“卫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卫常在看去,不解他如此惊讶,问道:“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撞进那间书房的?” “难道不是凭我倒霉?”沈期声如蚊呐。 卫常在移开视线:“倒霉的人,是进不去那间书房的。” 恰在此时,此间又响起她轻轻柔柔的声音:“小期,许久未见,你长大很多。” 沈期举目看去,女人神色浅淡,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虽然只穿了一件白纱裙,但乌发如木,眉眼盈盈,实在是风姿倾城,一如幼时初见。 那时他们一群孩童被带往殿中,她就这样站在花丛中,不浅不淡地笑着,矮身将他们拥入怀中。 “白、白娘娘。”他下意识喊道。 白露略略颔首,但视线还是移到林斐然身上。 “你还是解开了我的封印,但我并不意外。当初我就与你母亲说过,你一定会记起来的,不论有怎样的阻碍,你都会记起来。 因为,你很像她。 在你解开封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 她转目看去:“但我没有想到,无间地就这样被你轻易解开。” 她抬起手,一点光芒从星河中飞出,落入她的指间:“你的这道光,我很喜欢。” “怎么一直不说话,只看着我呢,小慢慢。” “到书房的那一刻,你便知道这是请君入瓮,但你没有回头,还是来了,若什么都没问出便逝去,岂不是抱憾?” 第187章 雨霖铃(五)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 两相对峙间, 却并没有寻常的煞气,只是一脉温和,白露的话语也不似威胁, 就像是在闲聊一般。 但越是平静,林斐然便越觉得不对。 她望向玉山上的人影, 心中繁杂的疑问太多,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看着白露此时的模样, 再想起那幅挂画, 心中只生出一点怅惋。 “这里并没有埋伏。”林斐然终究还是开了口,笃定道,“你没有将我解开封印的事告诉人皇。” “如果我告诉他, 你今日走不到这里。” 白露站起身, 纱裙在夜色中飞扬,雪白的缎布上映着星河流光, 一如九天神女。 她垂目看去,抬起手, 便见道道流光组成法阵, 它们迅速在林斐然身下展开, 她想要撤身,却只觉得脚下如坠千斤,难动分毫! 卫常在当即并指作剑劈去,但灵光只闪过瞬息,便又归于沉寂。 不止如此,甚至连他和沈期都被定在原地,无法动作。 “在这个无间地中,我想应当还是我说了算。” 白露样貌倾城,大方雍容, 叫人见之难忘,但她的声音却与模样不大相符,反倒有些清冷,带着一点哑意,像是午后簌雨。 “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让她来帮我个忙。” 林斐然身侧灵光环绕,如同一阵柔风般将她托起,送上玉山,与白露相对而坐。 刚一落地,她便下意识打量四周,沉静中带着几分警惕,视线绕了一圈才落到身前。 漆木桌案堆有一叠手稿,略显杂乱,旁侧放有几团五彩斑斓的丝线,以及一根穿书粗针,在这些堆叠的纸稿上覆着一张封皮,书名并不陌生。 《大音希声·终卷》。 她视线微顿,又转眸看向桌角处,那里立着一个牡丹灯盏,但中间放着的却不是灯芯与灯油,而是一枚天青色的丹丸。 就这么直白的放在那里,毫不遮掩。 林斐然眸光微动,很快收回视线。 此时除了眼与口之外,她其余地方都动弹不得,如同一具偶人,只能端坐在蒲团之上。 “若要论我与你母亲的关系,你本该唤我一声白姨,但我还未曾厚颜至此,你叫我名姓就好。” 白露矮身坐下,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纸稿推到林斐然身前。 “《大音希声》前面三卷你已经翻了数遍,想来是了然于胸,你按照那三卷的顺序装订成册,替我完成这最后一卷罢。 在这期间,我可以回答你任何问题。” 林斐然的手不自然地抬起,落到纸稿上,她此时才抬眸看去,与白露四目相对。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面色并不似远观那般神采飞扬。 眉眼间带着些倦意,唇色微白,双手平放于桌上时会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意。 那并非是害怕,而是由于体内亏空,她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 林斐然从未想到,自己与白露的初见,会是这样一副平静的场面。 她能够感受到欲来的风雨,但还是垂目翻起纸稿,慢慢整理起来,但话语却半点不客气。 “我六岁那年,母亲在洛阳城外被人截杀,其中就有人皇派去的修士,这件事你知道吗?” 玉山之下,星河簌簌,卷起的浪花不停拍打着两岸的牡丹,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白露并不否认:“……我知道。” 她略显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目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的神情。 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她也只是动作微顿,垂下的睫羽遮掩着她的眸光,纵然能从她抿起的唇角看出几分怒意,但她大体上仍旧冷静。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她母亲又不大像。 “若是你母亲听到我的回答,早就提起她的玉尺,气愤得要与我斗上三天三夜。” 白露抬手,又有一抹流光从星河中飞出,凝于她的指尖。 “这是她愤然的目光,我留到现在。” 林斐然停下动作,定定看向她:“我心中有怒意,是因为你对我母亲轻视。我对你不够气愤,是因为你心中如何想的,我不在乎。 你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在乎你的人。” 白露神色微怔,又凝视着指尖的光亮,近乎沉默了半晌,她才将这抹光放回星河。 “你之所以来此,就是想知道我与你母亲的过往,是么?如今世上还记得她的,怕是只我一人。” “你应当知道,我是妖族人。 境界低微,悟性不高,除了喜欢看书之外,我便只会坐着发呆。 灵花一族的领地就在际海附近,那日我在岸边坐着,一个胡子编成麻花辫的人族老者从海中冒出头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妖界。 他穿得十分滑稽,在海中还要带着一个斗笠,背着一个竹筐,筐里全是浸满海水的馒头。 我那时很怕人族,呆坐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欲逃,怕他将我捉去结成契妖。 但他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一种可以储存灵力的石头或是宝玉。” 白露说到此处,目露怀念,又看向林斐然:“你应当知道,毕竟你去找过我妹妹了,这个老者就是艮乾圣者,我的师父。” 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从没想过这个貌不出众、扎着五条辫子的怪老头会是圣者。 他确定这里是妖界后,就在际海附近定居下来,白露心中好奇,她还从未见过人族,便时时去附近呆坐着观察,一看就是一整日。 先是远远坐着,后来便到他院中一起啃馒头,再后来,他们成了师徒。 彼时妖界并无修行阵法一道的修士,这是人族精通的道法,他们既不屑、也看不懂,但向来笨拙呆愣的白露却十分感兴趣。 布阵需要推算、需要结合天时地利、灵线交织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她在艮乾的指导下,几乎是每日都钻在法阵中,颇有些痴迷之意。 “师父在妖界待了很多年,寻遍南部,却一直无果。有一日,我问他为何要寻找能够储存灵力的石头,我们自己不就能吐息纳灵吗? 他说,世间还有许多与我们不同的人,他是为他们而寻。” 说到此处,白露终于按捺不住,掩唇咳嗽起来,于是簌雨般的声音变得越发沙哑,但她仍旧未停,像是终于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忍不住将过往埋藏的事翻出,不让它们蒙尘。 “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妖界没有凡人。 后来有人传信,请他一见,师父征求我的意见后,便带上我一道启程回人界,暂时定居在南瓶洲金陵渡,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 林斐然目光微动,整理纸稿的手也停下,只抬眸看去。 白露看向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寻找她母亲的影子。 “你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 “你应该还不知道,她无父无母,自小在金陵渡流浪,为了混口饭吃,这才进了荷香馆,成了一名舞女。但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所成的修士。” “你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入道引灵之法,是从破烂书摊上捡来学成的。不论什么道法书籍,只要她看过几遍,便能铭记在心,再过一段时日,便可以融会贯通。 金陵渡的不少小宗门,全被她偷学了个遍。 她是个与我全然不同的人。 她说自己修道就是为了造物,想要什么都能凭双手造出,这才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境界,但我却不知道自己修道为何,我只是喜欢结阵、解阵而已。” “后来,我与师父离开金陵渡,于人界云游,仍旧是为了寻找那样一颗石头。 我与你母亲仍旧保有联系,在我们离开三年后,她也离开金陵渡,彻底踏上造物之路。” 寻找途中,当时的人皇听闻此事,便差人将艮乾圣者请入宫中,与他共商此法的可行之处,但在那时,最为震荡的其实是丁仪。 他与艮乾圣者坐论了三天三夜。 无人在旁,白露又变得沉默起来,整日就在宫中秋千上看书,或是坐在花丛中发呆。 直至有一日,一个身量及腰、玉雪可爱的孩子走到花厅中,好奇地看向这个整日呆坐的女子,上前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白露沉默片刻,不大会应付,便干巴巴问他叫什么。 孩童神色灵巧,玉颜漆目,脆声道:“姐姐,我叫申屠蘅,你可以叫我阿蘅。” 从那之后,这个孩子便缠了上来,直至白露随艮乾圣者离宫而去,他也仍旧想方设法与白露联系,就这样联系了十年,到他长大。 这是唯一一个与白露保有牵连的凡人。 那时,她与艮乾圣者正待在妖界西部,意外寻到了一块可以短暂容纳灵力的宝玉,细问之下,这才知道白玉来自落玉城。 在他们动身前往落玉城之前,不知为何,白露心中微动,带着这块玉去了申屠蘅的封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让他试着用了一个小小术法。 看到申屠蘅施用术法后不可置信的模样,看到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刻,她似乎体会到了师父的心绪。 这样的一块玉,可以让一个人眼中迸发出希望,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后来,便没什么特殊的,十年间,我与阿蘅交流愈发增多,如同话本子一般,我与他相爱,师父也在落玉城找到了可以完美储灵的法子。 再后来,我与阿蘅成亲,便向你母亲去信一封,盼她能来赴宴,但我在三月后才收到回信。 信中内容十分含糊,她只说自己发现了什么异样,还在查探,过几月一定回来向我道喜。” 说到这里,白露微微阖目,似是十分困倦。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好说的。 无非是人皇一族四十而殁,阿蘅心有不甘,便四处寻找法子,也是那时,丁仪敲响了我们的府门。 他说,他也在寻找解救天下人的办法,问阿蘅愿不愿为他试药……” 白露微微叹息:“当年师父与他坐谈三日,却又很快带我离去,他告诉我,丁仪此人已然失智癫狂,不可深交,要我以后遇见就走远些。 但那时候,阿蘅很高兴,所以我还是答应了。” 林斐然已经将手稿整理清楚,正拾起桌案上的针线,将它们合拢在书皮间,开始穿针引线。 她道:“你很喜欢他?” “会觉得奇怪吗?” 白露竟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对他总有一份怜爱在……就像那个妖尊对你一般,如果你告诉他,你想长生、你想修行,甚至不必告诉,你只要看着他,他便说不出一句拒绝。” 白露站起身,俯瞰那条星河,沉默许久,又开口道。 “但是,我近年来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师父的夙愿一直是凡人亦能修行,世人平等,这与丁仪不谋而合,但师父还未见到这样的世界,便坐化而去,这便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或许,我最初答应,也只是想替他看一看这样的世界。 只可惜,这是一条错误的路。” 白露背对林斐然,声音缥缈于猎猎剑风中。 “近年来,我总是会梦见他,梦见那筐馒头,梦见他那编成辫子的长胡。 ……我想他了。 抱歉,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但我想这样的故事应当有人知道。师父的所作所为,应当有人知道。” 她回过身,看向林斐然,她已经将那卷典籍装订成册。 “听了这样可笑的故事,你想问我什么?” 林斐然身上的禁制终于解除,她揉了揉手腕起身,剑风刮过,拂起她明亮的双目。 “我想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白露有些讶异,随后问道:“她从没有告诉过你吗?” 林斐然静静站在玉山之上,望向那条流转的星河,摇了摇头。 “她啊,她无父无母,名字也是自己取的。 她说自己生于金陵渡,便以金为姓,长于盘泥间,就像那随处可见的泥点一般散下,便以澜为名。 她说,金澜便是溅开的泥点,随处可见,四洒天下,却生机勃勃。” 剑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林斐然心神微震,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却又什么都没握住。 “她叫金澜。” 第188章 雨霖铃(六) “若我要走呢。”…… 林斐然并非木石, 先前便察觉金澜剑灵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 后来又无意中得知母亲精于炼器一道,而剑灵又总是对先剑主避而不谈,以致于她连剑主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零零散散连起来, 竟让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今日,这个猜测终于得以证实。 金澜剑主就是她母亲。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目热。 她实在很难形容此时翻涌回荡的心绪, 只能缓缓阖目,将那点酸楚涩意压下。 玉山之下, 卫常在与沈期听了这段过往, 又看向那道孤身立于峰顶的身影,一时间也是各有感慨。 他们都知道林斐然在朝圣谷中选了一柄灵剑,但无人知其来历, 这两人回去也翻过其他古籍, 却都没有记载。 今日方才知晓,那柄剑原来是林斐然的母亲所铸。 但比起沈期此时的惊讶, 卫常在的目光中更添一分触动。 林斐然曾经说过自己的往事。 她幼时心血来潮,立誓要做李长风那样的剑侠, 便提着一根木棍乱练。 母亲见状便为她做了一柄木剑, 十分轻巧, 但及肩高,寻常宝剑甚少有这样的长度,但林斐然用起来却十分合手。 那时母亲说:“你个子比旁人要高些,又习惯从腰背发力,动作大开大合,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现在先用木剑,等你长大后,母亲送你一柄真正称手的宝剑。” 可惜她母亲走得太早,那柄未送出的剑也成了憾事。 他看向林斐然的背影, 看到她缓缓收紧的双手,看似平静,可她心中的波涛起伏尽数传来,竟也让他有些眼热。 ……究竟从何时起,她学会了将一切掩在平静之下。 玉山之上,白露见林斐然神色变幻,心中更是疑惑,她如今鲜有好奇之事,不由开口问道。 “为何你母亲的名字能让你感触如此深切?” 林斐然顿了顿,才哑着嗓音道:“我在朝圣谷寻得一柄灵剑,剑名便是金澜。” 白露这才想起来,那时她曾背着一把红伞而出。 “原来这伞是她所做……是了,她曾经说过,即便铸剑,也要铸出最独特的一柄。” “你不知道?”林斐然疑惑问道。 白露摇头,掩唇咳嗽一会儿后,才缓缓在案几后坐下。 “我与你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只是隐约知道她在外间游历,后来林朗回京述职,我这才与她在洛阳城相逢。 你母亲做的事,不仅是我,或许连你父亲也不清楚。” 林斐然仍旧站在玉山之上,目光微闪,却只是看着她。 “你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那她呢,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不知道。她若是知道舍身夺舍一事,早就杀进宫中……” 白露看见林斐然摇头,于是话语微顿,随后意识到她是在问城外截杀一事。 她垂目:“不论你信或不信,截杀一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就连阿蘅他们,也是前两日才收到密教圣女的传信,信中提及金澜功法修为不俗,为免截杀不成,要他们派人襄助。 我知晓后,第一时间给你母亲传信,她收到了,但她还是来了。 就如你今日这般。” 林斐然双拳微紧,又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夜。 在众人围堵截杀之前,她便已经身受重伤,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毅然回转,迎上密教早就备好的最后一击。 她是为了见他们最后一面,才回到洛阳城的。 在回城之前,母亲到底在做什么? 白露见她不语,便以为林斐然心中怨怼,于是唇角微弯,露出一点苦笑。 “你大抵在想,我既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身处洛阳城中,为何不出手相助,你或许觉得我是一个伪君子。” 林斐然的心绪仍未平复,她微微吐息,只道:“我说过,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母亲,她才是与你相知之人。” 白露闻言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林斐然,沉默了许久,眸光却不停闪动。 “……你母亲来到洛阳城后,与我在宫宴上相遇,即便隔着帷幔,她的目光仍旧如利刀一般穿过,将我看得一清二楚。 只一眼,她便剖出了我的郁沉,察觉到了我的疲累。 她后来潜入宫中数次,是想带我离开,带我回妖界,带我回师父身边,但我没有答应。” 说到此处,白露心绪起伏极大,忍不住地咳嗽起来,甚至有些脱力到颤抖,震得那灯盏中的丹丸不停打转。 林斐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扶着案几,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她走到玉山边沿,面朝下方涌动的星河,嘶哑而平静道:“但她不知道,我已经走不了了。” 忽然间,身后传来花苞抽条的声音,若是只有一枝,那便微乎其微,但若是有千万朵一同生长,便似断骨挣扎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 在这座幻境捏造的江南水城中,墙缝砖檐处都挤满了牡丹,花盘如斗大,红白黄绿一应俱全,它们一同抽条,挤破屋檐与高墙,碾碎砖瓦,径直向上生长。 花枝越发粗大,叶片越发肥厚—— 高至半空时,又互相勾缠虬结在一处,绕成一个个足以顶天彻地的花柱。 上方繁杂的花瓣不断铺展,托举起了整片星空,下方的根系不断蔓延,伏在每一寸土地中,不过几息,便已经无处不在。 每一根柱子都十分柔软,中间偶有起伏,如同心脏搏动。 细细看去,每一朵花瓣上都凝着晶莹的白露,如同即将落雨一般。 林斐然望见眼前异状,扣着腰间的压裙刀,神色警惕,白露回首看她,却只是柔然一笑。 “且不说我不想对你做什么,就算我想,现在的我也做不到了。” 她又看向眼前之景,神色莫辨。 “要让一个凡人夺舍成人,需要极为庞大的灵气支撑,要将它们汇聚在一处,只有法阵才能做到。 布阵,却又需要我亲自动手,那些灵力也会侵入我的体内。 因为常年吞吐无法承受的灵气,我的灵脉在不知不觉间从体内蔓延而出,根植在这座城……但我之所以能活着,亦是因为这些法阵。 斐然,我已经同这座王城融在一处,再也无法离开。” 沈期神色震撼,几乎要呆滞原地,他转头看向这一处处承托的花柱,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林斐然亦是看着远处,有惊讶,却不感怀。 “难怪,如霰说你胸中空无一物,却仍能存活于世,原来是你的心早已搏动到别处……种因得果罢了。” 白露垂目低笑,姣好的容颜上带着一丝畅快:“是啊,以前我便不停在想,我犯下的罪孽,要如何承担?直到发现这件事时,我心中才终于安稳。” 助人夺身,又以己身为偿,如何不是果报? “你母亲若是知道,定然要指着我的头说我是根木头,然后为我寻找解除之法。 我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这是我的罪孽,应当我自己去赎,所以只是告诉她,我不想离开。” “截杀那日,我当然想去救金澜,可我如何能出城?”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浮现出难言的悲辛。 “若非如此,密教又何必在城外截杀,既然是拿你与你父亲作饵,入城控住你们岂不更好?但我终究是个无法出城的废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林斐然眉头紧拧:“但我曾在朝圣谷见过你。” 白露叹息:“那不是我,只是一具略能动作的偶人,不过是借它一双假目罢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时时遮着容颜,怕人看出异样。” 林斐然只觉得有些晕眩:“密教到底为何要致我母亲于死地?” “我不知道。”白露掩唇咳嗽。 “我曾经探查过、追问过,就连丁仪都不知道密教追杀的缘由,我又能从何处得知…… 不过,你母亲去世那年,她曾离开洛阳城,去了一个地方,去之前,她到宫中与我相见,请我护住你们。” 林斐然立即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她去了哪?” “她说,她要去天之涯、海之角,寻一处云顶,破一道风——” 白露微顿。 “我不知道这是何处,但一定是众人都不知晓的地方,不然,她不会这么描述。她离开那日,是向北而去的。” 天之涯,海之角…… 林斐然目光闪动,不停回想自己以前看过的书,但不论是古书经典,还是杂谈游记,都从未有人提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至于破风,她曾经听金澜剑灵说过,《定风波》这套剑法著出,原本就是为了斩风…… 为何要斩风? 林斐然只觉得心中迷雾萦绕,勘破一关,又有一关,但时至今日,她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了。 心中又掠过几许思绪,林斐然渐渐平复下来,她抚上压裙刀,侧目向后方看了一眼,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肆意蔓延的寒症是否与你们有关?” “寒症?”白露思索片刻,才知道指的是城中怪病,她略微叹气,不知想起什么,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你是想问我丹方一事罢?” 白露五指微动,便有一张泛黄的信纸现于指间,她将它递给林斐然。 “这病症与我无关,我修的也不是医道,那里懂什么治病救人,这张方子,是密教送来的。” 林斐然立即接过细看,丹方上的灵药与如霰剖析的别无二致,甚至并没有多出来一味药。 她忽然抬头问道:“除了这些灵药外,丹丸中可还加了什么?” 白露抬起手,无间地中阵法变幻,一朵金丝贯顶从天幕垂下,柔嫩的花瓣上几乎能看清脉络,而在这花叶之间,凝有几滴浑圆如珠的清露。 “除了那些药材外,一炉丹丸需得加上这样三滴甘露,这是密教之人口传的。” 这滴甘露团在一处,色泽蒙白,如同晨间清雾,林斐然仅仅是靠近,嗅到一点潮湿的水汽,便觉得神清气爽,方才的眩晕与杂思全都消散一空。 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在际海感受过,不必白露开口,她便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由灵气凝结而成的?” 白露闻言颔首:“我的法阵可以汇聚灵气,流动时,便会有灵气凝结为水珠,这是最为精纯的部分。” 所以,能够缓解寒症的其实并不是扶桑木一类的灵物,而是灵气? 为什么? 林斐然的眉心几乎要打结。 但由不得细思,只听得玉山之下传来一声起伏的哨音,林斐然定定看了白露一眼,猝不及防地翻身而下,玄黑的衣袍当即隐没于夜色中。 玉山并不算高,林斐然悬佩的压裙刀也出鞘在手,深深刻入玉山峭壁缓速,不过几息,她便落到一处矮石上,随后短匕翻转压下,震碎一块芒玉。 而在另一边,卫常在已然位于法阵交接处,在她动手的瞬间,自己也持剑坠下,无间地中立即传出一声镜碎般的轻响,刹那间,灵力再次于体内运转流动。 林斐然看向玉山之上,白露同样与她对望,只听一声铮鸣传来,她翻身抬手,再站定时,雪色潋滟已横于身前。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我该出去了。” 白露的神情看不清晰,她只是立于剑风中,开口道:“我以为,你今日会杀我。” “在未明真相前,我不会随意定罪,我今日来此,只是想要知道答案。” 林斐然手腕一转,将剑背于身后。 “若你当年一同参与截杀,我不会停手,但你没有……母亲不知晓你的所作所为,临走前愿意请你护佑,心中定是不怨的,我也没有资格替她定罪。 但人皇,我杀定了。” 不远处的沈期双目圆睁,似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白露缓缓闭目,顿了许久,才终于道:“既然让你进了无间地,便是不想你出去。” 林斐然不为所动:“既然不想我出去,便不该让我看到四卷完整的《大音希声》,你分明知道我全都能记下,这可不像是要把我困在这里。” 白露抬手,几条枝干便旋转而去,将她从玉山上接下,与三人相对而立。 她注视林斐然许久,眼中带着不忍:“他们为你设了一个死局,即便是我也无法阻止,不论是人皇还是丁仪,他们也不过是这局中的一枚棋子,左右不了局势。” 林斐然目光一凛:“你是想说服我不要去杀人皇?” 白露微怔,随后苦笑着摇头,睫羽轻垂,眼中已不见波澜。 “我很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赎罪,早已经没有心力去关心别的人,思考别的事。愿意为他们炼丹,也是不忍城中百姓受难,能多做一些是一些。 你想对他如何,我已没有心力在乎。” 林斐然仍旧持剑,对这番话不置可否。 白露看向天幕中的繁花,轻叹道。 “这是密教为你设的局,但我以那座铜鼎为筹码,为你争取了另一条路—— 斐然,留在这里,永远不再出去…… 至少百年之内不再出去,你会安然无虞。” 林斐然垂目,锋刃芒芒:“若我要走呢。”—— 作者有话说:本章还有点尾巴,但考虑到作者明天还要上班,实在熬不了夜,白天再补吧[爆哭][爆哭][爆哭]下章雨霖铃结束 第189章 雨霖铃 落幕 白露回首:“阿蘅说, 你若出去,只会是死路。你还这么小,何必面对那些事…… 金澜当年那番话, 如今看来便是托孤,我又怎么忍心看她的孩子去送死。” 林斐然没有接话, 只是并指抚过剑身,足下隐隐生风:“那座铜鼎为什么能做筹码?” 白露退后半步, 脚下的青砖地立即旋起道道法阵:“因为轮转珠。世上唯有我一人能够操纵这些法阵, 帮助他们以凡人之身夺舍,蕴养轮转珠。”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如果你一定要出去, 只有斗败我, 破开这处无间地。” 林斐然微微一叹,指尖轻弹, 剑身立即荡出一阵悦耳的嗡鸣:“你们都喜欢为我做决定,但有没有问过, 我想怎么做。” 闻言, 卫常在神色微动, 侧目看向她,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自己隐瞒夺骨一事。 “我不是瓷偶,我也有自己的路,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林斐然微微闭目,剑刃上一道光华流转,映出满夜星河。 “如果我走的路注定坎坷,我亦会欣然接受,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刀剑在手, 岂有不平路。” 刹那间,白露退回玉山之上,神情不明,她抬起手,这座江南夜城当即裂开道道细光,无数法阵一同运转,合纵锁向林斐然三人。 她凝神看去,后退三步,提起沈期的后领,将他挂在其中一座屋脊之上,自己弓身而去,手中潋滟悬起,如一道流光般击向前方。 “巽三乾五,迷踪步第三式退,无垢剑法第五式,东击!” 在开口之时,卫常在便已随她而动,她说什么,他便怎么做,林斐然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昆吾剑便利落击向东方! 那里分明无物,落剑时却处上一处坚硬所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如击钟磬。 第一道法阵就此破开。 林斐然的目标十分明确。 如霰曾同她说过,如今的白露心中无物,虽然是修士,却已经没有灵脉,她又说自己已然与洛阳城融为一体,那么想要斗败她,破开这处无间地,只需要斩去那些通天彻地的花柱。 法阵破开的瞬间,潋滟剑疾驰而出,林斐然足下电光乍起,在剑刃触及第一根柱子时,她恰巧闪身而至,于是右手紧握剑柄,旋身劈去—— 砰砰。 那是心脏搏动的声音,不算微弱,正从那碧绿的茎杆中传出,但一道剑光划过,深处便归于寂静。 无数株魏紫纠缠而成的花柱崩裂倾倒,片片烟紫从空中飘落,在这夜色中愈加暗艳。 沈期站在屋脊之上,怔然望着这景色,蓦然间,他回头看去,看向玉山上的那道身影。 白露只是站在那里,控着一道又一道法阵而去,安静地看着林斐然解开一道又一道。 他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又看向下方游移的法阵,总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熟悉。 就像他初到太学府时,堪比文盲,师父便将书一页一页喂给他,从头教导。 …… 林斐然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有剑在手,便一往无前。 她斩断一根又一根支撑起这方无间地的花柱,于是夜色微明,天际中透出一点曦光,空中落英纷纷,谢幕一般铺了满地。 直至其中一处,林斐然解阵慢了许多,动作也有些犹豫,卫常在只静静等她。 恰在此时,白露手印一变,迎上二人的法阵再度变换,林斐然顿了片刻,再度提剑而去。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花柱中传来的搏动越发明显,声音也渐渐带有回响。 林斐然破阵越发熟练,几乎解了近百道,再也没有滞涩,但她的面色却越来越沉,眉心微拧。 白露在教她如何变阵、解阵。 每一道袭来的法阵都如《大音希声》编纂的目录一般,由易到难,层层递进,最后又归于至简。 阵法的本质就是围困与连同,这是大音希声卷首所言,所以最后一道法阵,只是个一笔连成圆。 简单到三岁小孩都会画,但它没有破绽,阵眼不见。 林斐然立于圆圈内,卫常在执剑在侧,他道:“这也是法阵?” 林斐然点头,默然看向前方。 天幕上只剩有鱼鳞般的黑云,十分浅淡,其余的便都是灿白的天色。 最后一处是一枝金丝灌顶,洁白的花瓣在暮云中招摇,丝丝黄缕透出天光,柔嫩而安静。 安稳的搏动声传来,如同婴孩沉睡在母亲的怀抱,如此平稳安宁。 林斐然缓缓呼出口气,回忆起方才遇见的所有法阵,忽然明白什么。 于是她纵身而起,提剑作笔,道道剑光在这法阵上交织而去,一个原本无缺的圆便有了破绽,不出一息便再度碎开。 圆是一切阵法的开始,的确没有缺陷,但它同样也可以连同,只要将其连成另一个法阵,便可迎刃而解。 林斐然身形极快,如一道明亮的锐光向长柱破去—— 轰然一声,这方无间地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个失衡的浑天仪转动一般,浓黑的星河与灿白的天色不停颠倒转动,最终停在一个均衡处。 天际中半黑半白,洒落在地的花瓣也再度漂浮腾飞,整座城池废墟顿时花如雨下。 花柱被斩断,耳边搏动声不再,林斐然的剑还未收势,便蓦然刺入一处柔软之地。 霎时间,点点温热喷洒在她面上,带着馥郁的馨香。 林斐然瞳孔微缩,神色惊异。 不知何时,他们又再度踏回方才那座玉山之上,潋滟剑直直从白露胸前穿过,她喷出点点腥血后,颓然后退,跌坐在圈椅中。 她心中无物,心脏俱都分在这些通天彻底的花柱上,如今花柱被断,阵法全破,她自然也受其牵连。 但这一剑,是她自己愿意受的。 只有这样的一剑,才能将她的一切终结在此。 林斐然立即收剑,转目看向那张案几,上方那粒不起眼的丹丸仍在原处,她的神色立即复杂起来 “……你没服药?” 白露倒伏在座椅中,神色微怔,旋即笑开,丝丝艳血从嘴角落下,哑声道。 “真是个眼尖又聪明的孩子,金澜若是在世,一定倍感欣慰。” 卫常在凝神看去,疑道:“那是什么丹丸?” “天青丹。”林斐然站在白露身前,衣袍猎猎,“她的心脏早已挪移至整座城中,即便破去那些花柱,伤及她身,她也不会立即死去,只要服下这枚丹药,一切便有转机。” 白露倚着椅背,不停地咳嗽出鲜血,神情却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轻松,甚至露出一个恬淡的笑。 “把它拿出来,扔在一旁,就意味着我不会吃。 助纣为虐,六条无辜的生命在我手中湮灭,我每一日都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赎罪,但除了死亡外,别无他法。 我想过死……但、但我还不能死……师父的夙愿还没有达成……” 她撑着椅背,鲜血不断涌出,声音越发沙哑,昳丽的面容也如残红一般,带着最后一抹艳色。 她执着起身,将那四卷《大音希声》推到林斐然身前。 “我一直以为,师父的夙愿与丁仪相同,只是他暂时找不到办法,后来、我意外发现了一本手札…… 原来他早有想法,他要、编纂这本阵法书籍……” 她颤抖着翻开终卷的最后一页,那里正写着几行小楷。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插剑入地,蹲身翻看。 【吾师有言,凡人生而无力,却善假于物,凭一双手便可造出万物,撬动天地,斗龙吞虎。 人人为人,却因灵脉有异,囿于其间,如此可惜。 故而,吾师艮乾之遗愿,便是要这本阵法精要面见世人,借助灵石、灵玉之灵力,阵法之连接,可让天下凡人也一并享受这天地间的奥妙。 然途中为救逆徒,不期然坐化于天地,抱憾而去,吾悲痛难言。 为了师之遗愿,吾编纂数十年,终不负所望,得成四卷,谓之大音希声,以告恩师。 逆徒白露,顿首】 “三十载光阴,终成此书,如今,我心中已再无留恋。 我不奢望以此还清我的罪孽,但能无愧于师父,已然足够。 你和你母亲那么像,我怎么会不知你想离开。 只是多给你留一条路罢了。 若你愿意待在这里,那我便再留一百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将这卷书全然交给你后,便能解脱而去。” 她看向林斐然,目光柔和。 “有了它,凡人亦可调用世间灵气,师父此生便是为此奔波…… 小慢慢,如果是你的话,定然不会独吞其法,愿意将其广散天下。” 她闭目,一滴如珠的热泪落下。 “唯有死,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从此之后,只愿做一株花,一株草,呆呆地生长在际海旁……” 直到一个背着馒头筐的老者经过,将她摘下。 又是轰然一声,满天星光坠落,玉山崩塌,林斐然心中不知何许滋味,只纵身而起,将她接入怀中。 立于废墟之上,林斐然垂目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露睁眼,黑白交际的天幕映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枯燥与虚幻。 她已经看过太多遍。 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一个雨日午后,金澜翻墙而来,隐入宫中,偷偷来到她身前,也是问出这句。 “你想离开这里吗?” 那时她说她不会离开,但现在,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既然带你离开是母亲的愿望,我会替她做到。” 第三声巨响震彻耳畔,眼前所有法阵崩塌,无间地终于开始剥离,露出洛阳城原本的天色—— 城中正有一轮夕阳将落。 两界连通,不远处传来一首孩童脆声清吟的童谣。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池中鱼,肥又长,甩钓竿,泥藕香。 你我今日共结谊,鬼门也敢闯,素手摇铃铛——” 白露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一滴滴热泪拍打在林斐然手背,又很快划过,只留下一道道泛着凉意的湿痕。 “出太阳了。”她看向洛阳城的落日,唇角露出一个笑,“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母亲,我会告诉她,你现在有多好。” 她抬起手,不知要触向何处,但伸至半途,终于无力垂落,阖目而去。 林斐然微微闭目,顿了片刻,继续抱着她前行。 轰然一声,皇城的某一处无故倒塌,残留的无间地亦崩碎成齑粉,迷茫地飘在这霞色中。 而在这废墟之外,早有无数双眼睛盯来,他们看着林斐然抱着白露从烟尘中走出,步履缓慢而踏实,足下影子拉得极长,如一柄岿然不动的剑影。 片刻后,卫常在与沈期匆匆走出,看向眼前之景,立即驻足在广场之中。 沈期茫然道:“他们不是还在商讨北原之事吗?怎么……” 林斐然望向拥簇中的人皇,神色未动,只是看了白露一眼。 “原来,连你也被他放在局中。” 只听咚然一声响,那尊天地黄钟立即响彻洛阳城,又于瞬息之间传至每一洲。 “逆贼林斐然,居心叵测,为夺治病丹方,遂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 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丁仪原本神色淡淡,并不在意此事,但看向林斐然时目色微凝,不由得看了人皇一眼。 “陛下,娘娘她似乎……已无搏动之象。” 人皇目色未变,只道:“亚父不知,白露不会出事,她有一枚天青丸……” 语罢,他见到那方素白的纱裙上渐渐透染出大片艳红,甚至如同止不住一般,正淅淅沥沥滴落,与洒下的霞光几乎要融为一处。 他终于停了笑。 第190章 天地黄钟 “杀人夺药,大逆不道”…… 高垒的城墙上之上, 守城的卫兵低声暗骂这糟鬼天气。 晨时午间还淅淅沥沥落雨不停,将檐下的牡丹都打得蔫蔫的,吓得他们赶快去呵护遮雨, 到了此时竟又莫名其妙出了太阳。 “见了鬼了,在洛阳城待了几十年, 还没在冬天见过这样的天景。” 另一人搓了搓手:“还有城中,今日的花都莫名其妙打蔫, 奇诡得很, 会不会是中了什么术法?” 事关圣宫娘娘最爱的牡丹,谁也不敢怠慢。 几个卫兵琢磨片刻,看向孤身站在一旁的参星域修士, 原本想上前询问, 但见他一直凝神盯向城外,眉头越蹙越紧, 忍不住道。 “仙长,你快站了一天, 是有什么人要盯吗?” 那修士分神看了他一眼, 揉了揉酸涩的双目, 举起手中灵宝,鹤首顿顿转动。 他语气有些不安:“诸位来得正好,我本是奉命的蹲守此处,不让某人进城,只要他靠近,这宝物便会有动静。” 几人讶异:“这、这不是动了吗?难道那人就在附近?” 修士双手抱头,神色烦躁:“原本该是这样,可这半个时辰前就在转动,他明明就在附近, 却迟迟不现身,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城,该不该去回禀。 他在折磨我,他一定在折磨我!” 卫兵队领沉思片刻,开口道:“大人勿急,城墙处有一个探寻法阵,再厉害的修士也隐蔽不了,传令戒备!” 修士看到救星一般大喜:“原来还有法阵,这法阵必定是宫中传出!哎呀,我应当早和你们说!” 他三两步上前,只见队领取出一份卷轴,其上法阵轮转,他又将鹤形灵宝放入,卷轴之中立即现出一道天地轮盘,不出片刻便定在一处。 队领道:“有了有了,坎水位白虎处,向东十里!” 修士立即转头看去,蒙蒙日色下,东十里处就是一座略显低矮的小山。 卫兵疑惑道:“此人一直就在那里?难道是有什么埋伏?” 这话听得修士心里一惊,算一算,如霰至少在那里待了半个时辰,可他先前分明走远,为何又突然折回来? 修士心中越发不安,他迟疑地拔出自己的长剑,对几人道:“那人身份特殊,我怕他想对洛阳城不利,故而先去探查一番,这个灵宝便放在你们这里,时时监视他的位置。” 言罢,他又给参星域同门送了一只信鸟,这才咬牙起身。 那座山确实不远,御剑只需几刻,修士悄然在山顶处落下,隐于一处巨石后,探头远远看去。 只一眼,便瞳孔紧缩,心如擂鼓。 那本该是一处种满青松的平坦山顶,此时却像是被什么利物扫荡过一般,全都倒塌断裂,只突兀地露出尖锐的半截枝干,于是空中散着一阵浓烈的松香。 然而在这遍布的枝干中,又堆叠着难以清点的尸身,血色遍布,这腥甜便与松香纠缠起来,越发浓厚,嗅得人心神震荡,竟有些迷醉的醺意。 但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这尸山血海,而是伫立其上的那道身影。 尸山之上,有一人持枪而立。 左手袖袍在风中微扬,右手却十分利落,腰间以柔韧的金丝缠缚,下摆处却溅着红痕,轻重不一的血色晕开,如同一幅踏雪寻梅图。 他垂目看来,发丝稍显凌乱,几缕落上眼睫,衬得翠眸越发深碧。 而在他眼下颊上,却又透出一点奇诡的红晕,带着几分餍足酣畅之色。 他抬指擦去下颌处的温热,低声道:“看够了吗?” 修士不敢想他为何在这里动手,不敢想他要做什么,第一反应便是逃跑。 只是刚跨出一步,一杆碧色长枪便从天而降,拦住他的去路,修士顷刻间腿软在地,喉口微动,紧紧抓着手中剑。 如霰并未靠近,而是抬腿步下,不急不缓地解下外袍,将其焚毁在幽蓝火焰中,随即换上了另一件银纹玉色的袍子,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在高阁中,而非尸山里。 在这危急之时,重压之下,修士脑子一抽,竟然向他身后看去。 十、二十……他数了起来,为这些不知是哪个教派的弟子默哀。 但他现在最应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默哀! “你、你怎么回来了!”他顿了片刻,又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不是,晚辈无意间闯入,并非故意撞破,还请前辈见谅!” 如霰面上潮红未退,呼吸间还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喘|息,他甚至没有回话的想法,如今余韵仍在,他便只抬起手,随意收紧,那修士便被扼住喉口一般,碎声呜咽起来。 他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又遑论一个回字。 他之所以出城,不过是思及落雨,墓前燃上的长香不能被淋湿,便去了一趟郊外,谁知让他撞上了一些趣事,便索性留在城外,打算清理好后再回。 但偏偏有人非要往这里闯。 一声碎响闪过,那是喉骨裂开的声音,正在这人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时,忽然听到一声昂扬的钟声传来,如同凤鸣龙吟,却又十分端庄沉重。 这是天地黄钟的声音。 咚—— “逆贼林斐然,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敲钟人的声音威严而肃穆,凭这一口黄钟,顷刻间便将这道谕令传至大江南北,回荡在每一缕风中,教天下人都知晓这个骇人的消息。 仅仅是洛阳城,便已如沸水入锅,疑惑、惊讶、愤怒、感慨……道道声音传来,同这钟音共鸣一处,十分聒噪。 哪怕是面临生死危机的这个修士,闻言也倒吸口气,立即呛咳起来。 如霰的手微顿,随后向洛阳城看去,面色舒展,迎着霞光,唇边浮起一点笑意,不知是夸赞还是无奈。 “真是闹了一件大事。” 这样,以后不就只能待在妖界了吗? 言罢,他再也无心注意眼前这些,抬手执起金澜伞,纵身而起,顷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修士软身倒在地上,不停呼吸,为自己终于捡回一条命而高兴。 秉承着道友之情,他上前想要看看是哪派弟子,好告知他们门内师长,但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信物,只有一件件相同而湿红的云纹袍。 …… 人界共有五口天地黄钟,分别位于中州王宫、东渝州大松山,南瓶洲壁水泉,西乡沙殴以及北原雪巅,是当年人妖两界混战之时,各州能人异士共同铸造而来,不需捻诀结印,只一击便可传信于天下之人。 时至今日,这黄钟已然是一道象征。 林斐然从小到大活了十九年,从未听过这钟磬之音,今日得以听闻,竟然是为自己而鸣。 为她“杀人夺药,大逆不道”而鸣。 她心中觉得好笑,却又更觉荒谬,故而只是抿唇看着这肃穆的声浪传远,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点郁怒。 寒症这样诡异的病症由北而来,如今已经能在洛阳城看出些端倪,这才应当是传讯于天下之事,而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这样一个局。 她立于众人围困的广场中央,直直与人皇对视,目光一瞬不瞬,见他面色忽然惨白,心中似有所觉,于是垂目看向怀中之人。 在过往那张画像上,白露应当是更为清冷出尘之人,可如今的她闭目而去,眉眼松弛,已然看不出半分坚韧,只有磋磨后的解脱。 人便是这样。 过往的爱是真,后来的恨与麻木也是真,以往的狠心是真,过后的忏悔与悲辛也是真。 每一刻的体味都是真,交织而成,将自己网罗其中,于是有了痛苦。 林斐然叹息一声,不为她,亦不为谁。 渐渐的,白露的身体开始消散,像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死亡后便会化为灵气,回归天地,于是手中之人开始变轻。 她看向天际,今日接风宴的确是个好日子,冬日的洛阳城甚少出阳,更别提这样的霞光,如此难得一见的奇景,也被她遇上了。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能做一根无心的竹子,或是墙角生出的野花,便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但我们是人,避不开,便只有面对。 直面每一份苦难,迎接每一份欢欣,然后——” 她张开握紧的右手,一枚天青色的丹丸静放其中,在见到人皇那怔愣的神色时,缓缓将其捻碎。 “然后,战胜它。” 人皇立于众人之间,神色奇怪,他心中惊颤之余,最先升起的竟然是一抹不解。 白露没有服下这枚丹丸。 林斐然再是少年天才,对上她,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所以,只可能是她没有服用。 她自己选择了死亡。 为何? 人皇心中升起一点迷惘,见惯了亲眷间生死的他,因为麻木,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对白露的逝去作出反应,只是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 丁仪看他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推算,于是暗叹一声,扬声道:“参星域弟子听令,将林斐然捉拿在此,接受惩处,万万不可让她逃回妖界!” 咚。 又是一声钟响,震得沈期头脑发蒙,卫常在却沉了目色,扫过众人后,极轻极静地将目光放在林斐然身上。 下一瞬,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然动身挡在她身前,叮然拦下一柄凝光匕首。 直面苦难,迎接欢欣,刚才的话不停在耳边萦绕,他心中终于有些开悟。 与其沉湎于她离开的痛苦中,不如直面,将她找回。 就如同艮乾圣者寻玉、白露著书,只要持之以恒,事不会败,只要他长久地跟随,林斐然也会回来。 但在此之前—— “慢慢,你想去妖界吗?”他回首看向林斐然。 见她神色,他便已经知道答案,于是略略敛眸,手中昆吾剑出鞘半寸。 “好。” 剑身上溢出淡淡寒气,锐光逼人,他又道,“今日你还想做什么?” 他早就见到林斐然眼下埋藏的怒意,他知道她一定会做些什么。 林斐然注视他片刻,随后视线上移,将手中之人放到一旁,回道:“我要做一件他们早就该做的事,然后——” 她抬起手,原本要拔出那柄潋滟剑,可有一道更快的剑鸣破空而来,于是她眉梢微动,纵身而起,接过那柄更为称手的长剑,金澜。 她回头看去,屋脊之上,已然立着一道银白的身影,如霰撑着金澜伞,面色隐在影子下,神色不明。 林斐然握住剑柄,并指抚过剑身,双唇微抿,随即呼出一道清气。 刹那间,剑灵的身影一晃而过,由伞中而出,立于剑旁,她回望而来,发现白露时微微一顿,又侧首朝向林斐然。 只听她继续道:“——然后,为我母亲报一剑之仇。” 金澜剑灵一怔,身形微滞,但很快便化身入剑,金澜剑上便浮起一道锐光。 “我明白了。” 卫常在敛眸,手中昆吾剑出鞘,他踏出一步,足下便有雪色蔓延开来,一阵寂冷的寒意铺出,霎时间扩散至每一处。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会助你。”——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好想立刻写本卷末尾,那是吊了作者好久的胡萝卜! 190-195 第191章 妙杀 我林斐然的确是逆贼。 轰隆—— 诡异的闷雷声滚过, 在这霞色万里的天幕中逐渐有灰云卷积,两相交织,于是铺下一层奇异的烟紫, 众人的神色在这暗下的天光中变换不一。 停了许久的雨又有来势,空中沉着一片潮湿, 檐角萎靡的牡丹倏而盛放,绽开最后一份属于洛阳城的奇景。 人皇被这闷雷惊醒, 他无暇去看林斐然, 也无暇在意屋脊上的那道身影,他只是看向那身染血的白纱裙。 白露就这么静静倚在残垣之上,浅淡的灵光从她身上逸出, 金钗早已掉落, 唯余乌木似的长发飘散空中。 一切都昭示着她的离开。 心中终于有一阵钝痛与空茫涌出,他趔趄两步, 想要快快走到她身前,却又被丁仪拦下。 他凝视着人皇, 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开口道:“莫要忘了你真正要做的事, 只要你还在,只要密教还在,一切就有转机。” “转机、转机……” 心如擂鼓,指尖发颤,双目很快充起一阵肿胀的热意,但他仍旧未能留下一滴泪。 或许只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有多麻木。 即便是白露的死亡也无法左右他的情绪。 但只要有密教在,一切都还有转机。 他真正要做的,就是借由今日之事, 让林斐然再也无法在人界立足! 纵然心中知晓,他的视线也仍旧不住望向那处残垣断壁,丁仪暗暗叹气,独自上前观望局势。 他们早早有此谋划,故而前来擒人的并非是羽卫军,而是投身参星域的修士,以及被请来的各宗天骄,至于那些朝臣,早已在商议无果后各自离去。 只除了慕容秋荻,她始终不走,坚持留到了此刻。 丁仪侧目看去,人皇身旁立着的几个修士中,有一人面色僵硬,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具偶人。 然而他也的确是一具偶人。 那是密教派来探查的眼睛,探查之人正是林斐然。 他们今日要做的并非是置林斐然于死地,而是将她擒住,然后—— 下方传来一阵讶然惊呼,丁仪立即探身望去,双目微眯,只见偌大的青石广场中,每一处都覆盖着冰雪,四周回荡的也并非冬风,而是一道道凛然剑意。 这是一处剑境,修士身处其中便会被压制灵力,动作也会迟缓几分。 卫常在在其中行动如常,手中昆吾剑如飘雪般落过,看似轻巧,但速度极快、力道极重,每挥出一剑,都如同巨石落下一般,将袭来的修士击倒至远处。 他旋身移开,仅凭一己之力,竟然也能将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拦下,虽然只在林斐然附近游走,却也显出些滴水不漏的圆融。 他翻身落地,手中一道剑光掠过,将众人逼退。 下一刻,又有无数冰棱从满地冰雪中生长而出,细细看去,竟是条条凝冰荆棘,它们如同软蛇一般交缠而上,勾破袭来之人的皮肉,洒落点点血痕。 一时间众人竟不敢上前,只在远处探寻他的破绽。 卫常在敛眸接过飞出的昆吾剑,口中呼出一口寒气,漆目抬起向四周扫视,神色无波,视线并未聚焦,却仍旧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寂冷、霜艳、无心,这就是卫常在的剑,众人久闻其名,终于在今日再见。 不远处按兵不动、心思各异的宗门弟子们忍不住感慨,但更多人的视线却是被另一处吸去。 在卫常在游走回护的中心,一阵刀剑相击的鸣金之音赫然传开,荡开的余力极为威猛,浩浩汤汤,竟将王宫上的碧瓦尽数剃落,砸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 那是林斐然在动手,与她对剑之人,正是贪狼星君林正清。 一力重击之后,林正清后退数步,不由得正色打量眼前这个女修,只感慨道:“你进境了。” 林斐然收剑在手,一双清目同样直视而去,上下打量。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看到他。 她直起身,长剑一挽,震麻的手再度握紧剑柄:“眼见当年未能杀得的孩童长大,所以心中有些感慨么?” 林正清淡笑一瞬,举起手中的七星剑:“原来你记起来了。我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称手的利剑,心中是否感慨并不重要。 只是你如今进境,我也需得全力以对了。” 他手中的长剑制式奇怪,剑身上有七处镂空,每一处中都转着一枚宝珠,乍一看去,竟似天上七星合连,每一处都泛着宝光。 林斐然对这把剑记忆犹新,那一年,她便是被这样七枚珠子逼入大雪山。 “诛杀一个六岁小儿,的确算是我一生中最该唾弃之事,但——” 他抬起手,七枚宝珠轮转而去。 “忠人事,尽人命,如此而已。” 林斐然立即翻身退离,长臂重挥,金澜剑本就比寻常宝剑长上几寸,于是剑刃所过之处,尽数将宝珠旋转推回,恰在此时,林正清也提剑而来,剑芒直指双目! 这道寒光与记忆中那道迫人的剑势无异,未曾记起还好,一旦记起,便不由得回忆起彼时恐惧无助的心绪—— 林斐然身形一滞,剑便慢了几分,纵然很快回神应对,长剑转势递出,却仍旧不慎套入七星剑身的镂空处,被他横剑卡在原处。 只这一瞬,身后七枚宝珠急速而来,卫常在分神拦下三枚,林斐然立即抽身避开三枚,余下一枚便以迅雷之势闪击而去,撞上林斐然的肩头,将她击至廊柱之上,砸出一声堪比闷雷的震响! 尘屑尽下,廊柱半倒弯折,发出一声难耐的吱呀声,裂出尖锐的木刺,不可忽视地抵上她的脊背。 高手过招,一息一瞬都是决胜的关窍,更何况是她一时失神的凝滞。 林正清当即挥袖上前,袖中一面六角棱镜升空而起,亮起一道直射的宝金光柱,林斐然整个人被笼罩其中。 突然间,她腰侧悬挂的压裙刀缓缓升起,一头朝向棱镜,一头系于腰间,有飞去之势。 林正清眉头微蹙,似有不解,又看了丁仪一眼,于是不再等待,他纵身而起,身后显出一道呼啸的苍狼之影,剑风赫赫,七枚宝珠涨大数倍,无数灵线从中喷涌而出,一同袭向那处! 轰然一声,闷了许久的雨伴随着这间倒落的偏殿一同坠下,淅淅沥沥地打在狼藉中,溅出些许沉闷的灰土味。 四周阒然无声。 忽然间,其中传来几声脆响,那是碎裂砖瓦滚落的声音,周遭扬尘被雨珠按下,一抹绯色显露在这一片废墟中,明净清艳。 只见林斐然半跪在地,右足抵上后方碎石,左手撑起一柄红伞在前,那一把七星剑连带着七枚宝珠尽数砸于伞面,却未见分毫裂隙。 她抬起右手,先前被林正清卡下的金澜剑便如一道迅影般闪回手中。 雨滴击上剑刃,并未溅开,而是如同硬物一般被劈作两半,直直坠在两人之间。 又是轰隆一声响,一双清目从伞后抬起,直直看向他,那眼神罕见地带上一些盯紧猎物的侵略之感,并不凶恶,却如一张罗网般笼罩而来,令人发毛。 林正清心道不妙,当即撤身后退,大手一挥,七枚宝珠盘旋升空,天幕中出现一道星河,宝珠互相交联,合成一道北斗七星。 忽然间,斗柄东指,只见滔天巨浪汹涌泄下,一根又一根几乎要两人合抱的水柱向她冲击而去! 这些水柱纵有千钧之力,但对林斐然而言却过于笨重,她立即纵身而起,手中金澜伞旋转上升,长剑横劈而过,剑刃处隐隐带风,她踏伞借力而去,一剑便将其中一柱截断! 斗柄顺势南指,数十只如工笔画出的灵狼飞下,它们脚踏流火,呼啸而来,涎水滴落的兽口大张,火势尽出,一同围困,欲将林斐然衔于口中。 她并未硬拼,而是收剑回势,顷刻间便位于数米外的伞下,双掌旋转揉力,将方才未落的水柱转击向狼首! 千钧之水兜头浇下,灵狼霎时便如浓墨融化,流下缕缕黑痕。 星河中的斗柄还欲再转,林斐然却翻身落于地面,双手执剑在前,不急不缓道。 “剑境不是这样开的。” 金澜剑在手中挽过一圈,猛然插入地中—— 霎时间,剑风四起,衣袍猎猎,一道被烈日炙烤过的焦黄自她剑下蔓延开来,绵延数里—— 下一刻,一轮巨硕的烈阳自她身后升起,带着一种燃尽一切的威势,灼烧起整片星河,于是空中散出一阵浅淡的残枯之味,七枚宝珠的光华顿时变得黯淡,眼前夜色尽数被吞没殆尽! 晃目的烈日之下,她拔起长剑,略显凌乱的发丝绕过冷静的眉眼。 “你的剑比之十年前,退步许多。跟他们做事,行不属于自己的道,剑也会不得寸进,长此以往,你或许再也拔不出自己的剑。” 烈日剑境之中,只有一轮煌煌在上,周遭一切如此刺目,林正清竟一时难以看清她的神情。 等再看见时,她已经近在眼前,那双净澈的双目微垂,映着他的神情,随后右手高举,剑随手动,利落斩下! 血色散落在耀目的烈日中,如同溅出的霞光,红而温热。 在众人的惊呼中,剑境渐渐散去,但林斐然并没有停下,她的目光落到钟楼之上,身随心动,转眼便飞身而去。 丁仪双目一凛,当即探掌而出,却又立刻被一人挡回,他侧目看去,声音微沉:“慕容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秋荻肃容以对,视线划过众人:“做我该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 丁仪修为高深莫测,慕容秋荻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过了三招后她便被击退数步,但下一刻,又有一道灵力袭来,威势十足,丁仪当即闪身避开。 他抬头看去,细雨之中,那道银色身影只立于顶上,碧眸微凝,虽然没有言语,但他的回护之意已在不言中。 “妖尊插手人界之事,难道是要毁约?” 他上前一步,已不再管林斐然的动作,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露出不喜。 “若想毁约,还需掂量一番,论修为,在下可要比妖尊高上一个境界。” “即便是归真境我也斗过,高一个境界又如何?”如霰毫不在意,抬手拂过眼上红痕,眉梢微挑,“我管我的人,你对她动手,我便对你动手。” 三人在此制衡之时,林斐然已经冲到钟楼之下,她目光一凝,望向楼中之人,当即将手中金澜剑甩出,风声从剑旁划过,猛然将刺入敲钟人的后领,将他牢牢钉在横梁之上! 敲钟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闯入钟楼,撩袍抬腿,狠狠踢向钟槌—— 咚! 一声比先前更为浑厚有力的钟鸣震彻天地! 这口沉寂数百年的天地黄钟第二次响起,终于在今日荡出本该属于它的钟声,那警醒世人的钟声! 顷刻间,林斐然的声音借由这口黄钟传遍人界—— “今有疫病现世,其名不详,北原之人称其为寒症,望诸位凝神以对。 凡身体僵直、血肉渐冷,呼吸间带有凝霜寒气,筋脉间有冰棱生发,睫羽、颊侧、脊背覆霜者,皆为此疫病。 要想缓解,需以天草麻、甘五味、火棘种、赤桐根、紫砂、扶桑木枝、七灵参为药引,最后再加上三滴精纯灵气炼化成丹丸服下。 但此法终究不可根治,望吾辈有志之人出手钻研! 云层之上,冰雪凝结,累日不消,见此异状者,务必在其彻底凝聚成型前毁去——” 话还未尽,一道身影便极快地冲向林斐然,只为打断她的话语,她当即闪身躲开,于是那一击便猛然打上黄钟。 咚! 今日再度响起第三声钟鸣! 但正在这人攀上钟楼,与林斐然缠斗一处时,一道迫人的寒意便紧随而至,卫常在已然追到出手之人身后,昆吾剑毫不犹豫挥出,将那人击出的右臂斩落在地。 咕噜一声,那条断臂掉落在地,发出轻灵的声响,仔细看去,那不过是一段灵木制成的假物。 林斐然目光一顿,只见这人面色麻木,眼中无光,分明是一具偶人! 只是偶人并未给二人思考的机会,他毫不在意断裂的臂膀,右手被斩,便抬左手,化掌为刃,一下又一下地向林斐然劈去。 或许因为是偶人,他的速度竟然也与林斐然不相上下。 偶人出手,林斐然翻身闪避,顺势抽回自己的剑,卫常在便游荡在侧,拆招破招。 三人于钟楼之上混战,剑光交织,又时不时被黄钟遮掩,看得人眼花缭乱,钟声鸣音更是不绝于耳,足足响了十下,叫人听得头昏胸闷。 在追袭的某一刻,林斐然终于从中脱身,跃下钟楼。 那偶人立即掀翻钟楼盖顶,一跃而出,但他并未向下追赶,而是悬于半空,高举的掌中符文闪动。 下一刻,似有灵力汇聚的涡流在其中旋转,看着虽小,却陡然形成一股极为庞大的引力! 忽然间,眼前一切都在这旋流之下变慢,每个人的神情变动清晰可见,每一缕风的走势也如有实质,她甚至能看到雨滴在眼前极缓坠下,近乎静止…… 就连她自己也凝滞起来,手中剑挥了许久,用了更大的力,却只移动分毫,原本扬起的发丝此刻几乎停在风中,遮着大半视野。 恰在此时,她感受到芥子袋中传出一点异动,那是灵脉在其中游弋,即将从中挤出的动静! 林斐然眼皮一跳,心中暗惊,难道此人无故出手,就是为了灵脉而来?可他怎么知道灵脉在自己身上?! 现在想来,方才林正清莫名祭出的那方棱镜,或许就是用来探查灵脉的宝物。 但回想他们的神情,应当是没有查到才对,为何…… 在她惊疑之际,金澜剑灵忽然现身在前,她并指点在林斐然眉心处,一缕润和的灵力汇入,她凝滞的身形终于得到缓解。 另一边,昆吾剑灵见状亦现身于前,抬手点上卫常在的眉心,但或许是灵力不足,他只缓了片刻便又顿住身形。 周遭一切仍旧近乎停滞。 那偶人再度升高几尺,手掌晃动,一枚剔透如水晶的长钩自他身后浮现,折射出一道虹光,直冲林斐然而去。 她当即侧身闪过,长剑翻转斩下,带起的剑风在凝滞的落雨中划出一道水幕扇形,击碎无数水滴后,将金钩重重截下。 这样大的力道,却只是将它击开,但并未断裂。 林斐然没有犹豫,她再度悬剑斩下第二剑。 她能感受到这枚钩子就是为她腰间的芥子袋而来,但她并不能笃定,对方或许是在试探,故而不敢明显遮挡。 林斐然此时的注意力全在这枚金钩上,无论如何劈斩,竟不能将它断开分毫,与此同时,灵脉的游动也越发明显。 她心中思忖,还是决定退身躲过。 灵脉事关重大,不可任自己放手一搏。 就在她闪身之时,芥子袋惯性悬空,那枚金钩便径直袭去,林斐然再度挥剑抵挡,可这一剑却仿佛触上一道幻影般,竟从钩身穿过,落了个空!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金钩搭上芥子袋,将它扯离,腰间悬着的压裙刀当即飞起,驽钝的刃尖竟可以刺入钩爪,将其钉在地上,得以拖延一息。 林斐然立即执剑上前,将后背完全暴露于人前,那偶人也趁机出手! 几声迅疾的破空声传来,但林斐然并未在意,眼下夺回芥子袋刻不容缓,她已然准备硬接这几击,于是头也不回地拔起压裙刀,刀锋在指间转动,狠狠将金钩劈斩在地,碎作数段,她立即拾回芥子袋。 破空声近在咫尺,她却又听到几声微不可查的闷响,那是利器入肉的声音,但她并未感受到半点痛楚。 她回头看去,不期然对上卫常在的一双乌瞳,血色在他肩头晕开,很快便渗出几滴落下。 纵然身形停滞,卫常在却仍未放弃挪动,即便十分缓慢,他也在这关键一刻移出身形,为她挡下一击。 望着林斐然怔愣的神情,他不合时宜地想,那日在兽窟中,不应当留她一人,无论如何,都不应当留她一人。 几击未中,那偶人再度出手,手中符文大亮,旋流吸力更甚,若说先前还可以挪移分毫,此时便近乎静止,林斐然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偶人解开腰间芥子袋,从中升起数十只形如沙蝎的灵箭,亮着紫芒,对准了林斐然捏着芥子袋的手。 眼下速度不及,她不打算硬拼,便提起卫常在转身躲避。 行走之间,便有一人忽然现身于前,银纹玉袍,腕缚银环,他不知何时解开这道符咒的影响,右手抓握,数十只灵箭便生生止住攻势,最后如同承受不住一般崩碎。 他回眸看去,视线先是在她面上划过,又直直落到她手上。 林斐然正拖着卫常在的后领。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林斐然便已经放手,他默然片刻,又道:“不是还有要做的事?” 林斐然见到他时就已经双目一亮,此时更是露出一个笑,随后纵身跃去,那偶人飞来的法器与黄符尽数被如霰损毁,不会干扰她半分。 在此喘息之际,林斐然观察过四周境况,心神一动,立即抬手结印,按照先前已经熟悉的那本《大音希声》结出一个围困的法阵。 数十道灵线交织,将那偶人定身其中,难以动作。 林斐然趁此时机提剑而去,剑光所指之处,正是众人拥簇在中的人皇! 有人替她定住众人身形,如此良机在前,岂能放任错过?! 她越过所有人冲去,剑光煜煜,映着她竭力镇定的眉眼,百米、五十、三十—— 正在此时,丁仪终于蓄力从中脱出片刻,白玉拂尘挥动,顷刻间击碎她的法阵,偶人从束缚中挣脱,木然的双眼一转,不知得了谁的指令,立即攥拳收回符咒功效,众人得以行动。 就在这一息,人皇踉跄后退数步,众人立即合拢在前,将他挡于身后,丁仪举起的拂尘调转向她击去。 只在这一息,林斐然向前甩出手中的金澜剑,避开丁仪的攻击,剑身如同一道迅雷掠过众人,直冲而去,在人皇脖颈处转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下一刻,林斐然出现在人皇身后,抬手接剑,反手一挥,刃上热血便尽数落下,不沾分毫。 修剑者,百步便可飞剑,何况这样的距离。 这时机实在太过巧妙,早一刻晚一刻,都无法在多方围困下顺利出剑,这速度同样太过迅疾,快一分慢一分,都无法在层层叠叠的遮挡下靠近人皇。 她立于人皇身后,挥去剑上鲜血,足下电光仍未熄灭。 霎时间,热血喷涌而出,溅洒在周围每一个修士身上,他们倒吸口气,抹去这份黏腻,近乎惊恐地看向趔趄倒地的人皇,又很快望向林斐然,眼中带着不可思议。 落雨之中,她回身看去,一双清目足以容纳所有人的神色,却又折射出一种不同的微光。 她掸去剑上雨滴,清声开口。 “现在,你们有充足的理由向天下昭告,我林斐然的确是逆贼。”—— 作者有话说:帅就一个字…… 有的人又要第N次爱上了 第192章 混战 至此,她再也不能回到人界。…… 一时间周遭阒然无声。 此时竟然无人敢走上钟楼, 敲响那口在今日震响无数次的天地黄钟。 谁也没想到林斐然竟然真的敢这么做,就连站在白露身旁的沈期都心头一颤,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 人皇的确只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凡人, 但他所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整个人界, 是千千万万无法修行的普通人,是数百年来恒久不变的秩序。 此事一经传出, 天下人不会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林斐然身份特殊, 在众人眼中,便是叛逃到妖界、做了妖族使臣的她出手杀了人界之皇。 一个人族为了妖族倒戈相向,恐怕会成为天下人之敌! 然而在众人的注目下, 林斐然只是收剑, 掸落的雨珠洒到人皇脸上,冲淡了他面上的血色。 丁仪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怒容, 但眼下之急不是林斐然,而是人皇。 他当即持着拂尘上前, 荡出的灵力包裹着人皇脖颈的伤口, 他又从袖口中取出一枚天青色的丹药喂入, 为他运功治伤。 余下参星域修士终于反应过来,一边防备林斐然,一边为丁仪护法。 在此混乱之中,林斐然并未出手,而是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人皇越过众人与她对视,齿间渗出血色,面色惨白,俊雅的容貌此刻也变得扭曲起来。 “告诉我……她为何不肯服药……” 丁仪眉头微蹙,但终究没有开口, 只是继续运功助他炼化天青丹药。 林斐然的目光扫过丁仪等人,又打量起他的脖颈,伤口缓缓愈合,人皇自己似乎也以为得救,故而挣扎着要向她问个明白。 她微微叹息:“你们心中明明都有答案,却仍旧喜欢追根究底。 她想要离开,却无法做到,心中早就生出死志,若不是为了完成她师父的遗愿,著出名作,她也不会苟延残喘至今。 如今心愿已了,自然是她离去之时。” 人皇仍旧不甘:“她为何、不曾看我一眼……” 丁仪修为不浅,为一个凡人炼化丹丸也不过几刻之间,时至此时,人皇脖颈处的伤痕逐渐相连,就连嗓音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沙哑。 林斐然心中默算,缓步后退:“为何要看你?临死之际,她怀念的唯有师父、唯有我母亲,她说若有来世,只愿做河边草,与他们日日相伴。 这其中,倒是未曾听闻你的名姓。” “她不会……她不会……” 人皇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原本逐渐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极淡的血色迸溅在丁仪的面上,不再像先前那般温热。 “我与她约定好,此生不弃……长生与共……” 丁仪目露惊疑,立即伸手探上他的脉搏,除了有些虚弱外,再无其他异样。 他立即看向林斐然,面色骤沉:“你动了手脚!” 他想动手,却又不得不维持人皇这即将崩溃的身体,于是只能抬眸怒视。 林斐然纵身跃上屋沿,阔风拂过她的衣摆,及肩高的长剑持于一旁,极明的刃光上透出一道青浅的淡影。 她忽然露出一个笑,兀自感慨:“人果然还是什么都要懂一些才好,那颗被我碾碎的天青丸并未落地,而是被我抹到了剑刃,现在,应当在他的脖颈中。” 先前如霰闲来无事,便带着她学了不少药理,与寻常的医道修士不同,他并未从最基础的草药教起,而是选了最为珍贵的丹药。 哪个最为稀有,他便爱说哪个。 这枚天青丸便是其中之一。 故而先前于无间地中,她在白露的案牍上看到了这枚丹丸,心中便生出了许多猜测,只是她没有想到,白露至死都未曾服下。 一枚天青丸足以救回一个濒死的修士,足以让一个凡人转死为生,炼制也极其困难,即便是如霰,一年或许也只能炼出三枚。 “一枚足以新生,但再多一枚,便是仙人难救的巨毒。” 她记得这句话,于是在出了无间地,见到人皇的那一刹那,她心中便定下这个后手。 那时许多人将他维护其中,林斐然或许只有一击的机会,她甚至并不确定自己能否一击毙命,但她可以笃定,如果白露有这样一枚天青丸,那么他也一定有。 人皇到底是一个凡人,在最脆弱的地方受上一击,除了灵药救治之外,别无他法,那么他一定会服下另一枚天青丸。 到时即便一击未能毙命,他也绝无活路。 这是她的后手。 为了这准确的一击,她原本准备了许多法子,但没想到,密教之人的出现竟为她提供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 谁曾想,原本用来抢灵脉的宵小手段,竟然成了她的最大助力。 人皇的身体不停在颤抖,吐出的血也成了浅色,净白无瑕的面庞开始溶解,如同一滴滴肉色的汗滑落,垂放在一旁的手同样软如面团,甲面一点点碎成屑状—— 他的身体在溃散。 由皮至肉,由肉至血,由血至骨。 旁人想要扶起他,却无处着力,动手间不慎拉起那尚有些许韧性的皮,豁然提起,竟展成长长一片,这样被展长的皮肉,如同他以前撕开后又钻入的每一具身体。 他的子嗣们嘶吼的痛苦,他也应当尝一尝。 “母亲当年去世时,也是这样痛苦……”她垂目看去,“不必这样看我,今日是你,待我查清密教为何追杀她后,下一个便是他们。” 闻言,丁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心知回天乏力,便也渐渐撤回手。 “亚父……”人皇想要抬手拉住他,却有心无力,于是只能开口呼唤。 丁仪长叹一声,眼中有着惋惜与不舍,却唯独没有痛苦,他没有暴怒,反而是在原地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才念诵一段往生咒,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着人皇道:“至少你做得很好,林斐然杀了你,她在人界不会再有容身之处。” 他站起身,袖袍轻甩,溅洒在上面的红痕便全都褪去,他不再理会身后虚弱的呼唤,只看着林斐然道。 “你的仇,我会替你报。” 他抬起手,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宗门弟子在场,敬请作为见证,林斐然同妖尊一道现身,亲手杀了人皇,已然非我族类,如此邪恶之人,已是罪无可恕,还请诸位出手,助我参星域将她拿下!” 短短几句话便点了几拨人,话音刚落,丁仪便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向林斐然! 在见到人皇确实融化大半后,林斐然才翻身脱逃而去,身形如电,难以拦截。 丁仪当即扬起手中拂尘,丝丝散落,泻如银河,纵然她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在须臾间被围困其中,恰在此时,一道幽蓝焰火奇袭而来,顷刻间将这拂尘烧去大半。 丁仪凝神看去,只见在火焰中似有活物在动,他探手一抓,竟握住一只油光水滑的碧眼狐狸! 他当即收紧右手,却发现不论施用多大的力,竟都无法在那身皮毛上陷入半分。 夯货没能感受到这样的握力,见林斐然从千丝中脱身而出后,它转头咬下一口,随即化作一条难以抓握的细线游离而去,直奔林斐然身侧。 那边厢,一心想要夺走灵脉的偶人正与如霰相斗。 他只是一个偶人,但全身上下由咒文连接,可以说每一处都是法宝,每一招都带有巨大的威势,但对如霰来说,这实在不算什么。 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并指而出,指腹缓缓从其中几道咒文上抚过,所过之处,皆流过一道隐光。 他抱臂在前,低声问道:“为何对她出手?” 偶人动作迟钝,残留的一条手臂高高举起,却打了个空,他断断续续开口。 “为了、她身上的灵脉。” 如霰闻言眉头微蹙,思及林斐然那满是咒文的灵脉,不由得道:“你们要她的灵脉做什么?” 偶人因为出声回答,身体竟然开始崩散,说出的话也越发含糊:“不是、她的灵脉,是她身上的、属于朝圣谷的灵脉。我们要……用来……” 话还未落,眼前已然只剩一副散落的空架。 朝圣谷的灵脉? 如霰回头看向林斐然,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勾起唇,纵身而去,抬手拦下丁仪。 他们几人在屋脊之上追击,已是眼花缭乱,而在下方的广场中央,更是因为丁仪方才的命令而乱成一锅。 原本在旁观望的宗门弟子收起心中的震惊,投身入局,一拨人想要去抓林斐然,另一拨人却仿佛有意阻拦,双方当即搅在一处,灵光乱飞,抱怨声此起彼伏。 想要动身的参星域修士全都被卫常在牵制一处,他的发髻也乱了大半,乌发披散,只有一根梅簪堪堪并入发中。 场中冰雪如镜,映着乱飞的流光,竟也迸发出一种莫名的绚烂。 在众人乱斗之时,不远处的三个大监早已三魂失了两魄,怔愣当场,直到一道灵光飞过,击碎三人身后的石柱,他们才猛然回神一般,抱头鼠窜。 三人一时间冲到钟楼之下,思及人皇及丁仪,其中一人咬咬牙,还是准备上去敲响黄钟,将今日之事广而告之! 钟楼极高,只有一处尤为狭窄的长梯,三人刚刚挤入,还未上得几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一同转头看去,只见沈期奋力奔来,不知跑了多久,面上浮着一层红晕,呼吸微促,一双鹿眼不停眨动,抖去细汗。 他喘|息道:“等等我!” “十三皇子!” 三人又立即从长梯钻出,情真意切地呼唤,但视线一定,便见沈期手中抱着一块堪比兽头的石块。 “等等……” 沈期停下脚步,抱着石头,眼带歉疚地看向三人,“我是来锤你们的。” 话音刚落,他咬牙举起石头,毫不犹豫地将三人拍晕,随后如释重负一般将石头丢出,低头蹭了蹭薄汗,又顺着爬上钟楼,将钟槌解下,一边念叨着有辱斯文,一边悄悄偷走。 局势混乱至此,主心骨与话事人正与如霰及林斐然缠斗,一时无暇顾及其他。 在这“乱粥”之中,忽见一道紫云自东向西而来,甚至还未靠近,附近的雨云便尽数退散,只投出一道虹光。 林斐然率先注意到,她立即退身数步,转头向那处看去。 这并非是一道普通的云彩,在这紫云之中,她依稀窥见一道身影,似是要赶往此处,速度竟与奔雷无异! 只看这一眼,林斐然便心如擂鼓,那是一种极度危险即将靠近的慌乱。 如此威势,又洛阳城而来,她不得不怀疑是密教之人,思及灵脉在身,如今并不安全,她立即纵身上前,以剑挡开丁仪,拉住如霰的手,当机立断道。 “久留不得,回妖界!” 如霰同样看向那方紫云,心中思忖,但还是点头:“既然事了,便回罢。” “休想逃!” 丁仪立即出手拦下二人,如霰先将林斐然推走,随后翻身而起,接下丁仪这一招,又立即双手结印—— 一个翎羽绕出的法阵立即拔地而起,看似柔软,却牢牢将他困在原地,一时进出不得。 丁仪要破开他的阵法并不难,但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林斐然与如霰脱身。 他见势不对,略显苍老的手抬起、紧握,一道道浑厚的钟声当即遍布洛阳城。 这是羽卫军的暗号,铜钟响起,便意味着要启动护城法阵,封锁洛阳城,拦下试图逃窜之人。 守城的卫兵展开舆图,法阵大启,天幕及地面立即伸出一条条星线,纵横交错,如一面倒扣的棋枰倾盖而下。 林斐然与如霰疾行于洛阳城街道,夯货化作一只青鸟振翅在旁,众多百姓在城中惊呼观望,无数羽卫军从四面八方追赶而去,参星域的修士亦在后方紧追不舍,一如潮涌。 不远处的紫云袅袅而来,速度极快,此时已然能依稀从中窥到一抹倩影。 那是一个修为极高的女修,衣裙飞扬,钗环浮荡,她所带来的压迫感竟比丁仪更甚! 林斐然甚至不必多思,当即便猜到她是为灵脉而来。 眼下后有追兵拦截,前方法阵也逐渐靠近,林斐然只能加快速度,一时间,拂过的风甚至都快成为利刃,沙沙搅动她的碎发。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道悚然的寒意,她回目看去,只见那女修已然打出一击,正凌空而来! 周遭的瓦檐全被掀飞,观望的人群也翻倒在地。 “你先去。” 如霰当即回身抬手,挡住林斐然,碧色眼眸沉沉,五指微握,无数片光羽虚空化出,汇聚一处,又骤然绽开,直直向那一击打回! 霎时间,一声巨响从空中荡开,并不震耳,只是一道沉闷的声响,却足够让在场不少人晕倒在地。 此时的风吹得狂乱,众人口中的话语听不分明。 混战之时,两道身影从一条暗巷中跃出,林斐然侧目看去,竟是李长风和张思我! 他们一人持剑,一人抡锤,推了她一把,说出的“快走”二字被风吹散,他们又看向那个女修,纵身而去,出手拦截! 紫云之上,那女修离得越来越近,众人甚至能看到她手中所持之物,那是一把碧林长弓,刚才那震天彻底的一击便是她的一只箭羽。 她原本连发三箭,第一支被如霰拦下,第二支越空而过,如流星坠,又被李长风与张思我奋力化解! 直至第三支—— 第三支直冲林斐然而去,她当即伏低身形,以手下撑,在屋脊之上滑了半段,避开荡来的灵力,但那只箭羽仍旧紧追不舍,速度大概比她快上一倍! 即将坠落之时,赶来的卫常在飞身而去,如霰身形闪动,但在二人赶到之前,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便散出一道灵光—— 金澜剑灵化身而出,跃空而起,以指作剑,旋身划过,那一支箭羽不知被点中何处,骤然溃散开来! 被人如此三番两次侵扰,林斐然几人的速度慢了下来,此时离外城还有一段距离,但交织出的法阵只剩两三尺便要汇合一处。 那女修身形微滞,随即更快速地奔袭而至! 恰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天马嘶鸣,林斐然奔逃间抬目看去,马上之人穿着一身银龙服,乌发盘起,披风猎猎! 来人正是慕容秋荻! 她驾驭天马到城门处,翻身落下,撩袍举出令牌,沉声道:“停阵!” 守城的羽卫军不明所以,讷讷道:“可铜钟响起……” “我说,停阵。”慕容秋荻直直看他。 她原本就是羽卫军之首,她的话自然比那传讯的铜钟更有威慑,守城之人忙不迭点头,随即展开舆图,在那繁复的图文中点上某处。 顷刻间,半空中传来一点吱呀声,护城大阵就这样生生停在原处。 林斐然与如霰离城门越来越近,正是这时,城中无数绽开的牡丹冲顶而上,为他们遮蔽出一条通路。 紫云将至之时,二人纵身而出! 临走前,林斐然回目看了慕容秋荻一眼,她仍旧是那样肃穆的神容,却微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 见他们离去后,慕容秋荻一把夺过舆图,长指微动,护城大阵再度靠近,终于合拢在一处,发出一声古朴的落锁声。 护城大阵关闭,进出不得,那女修停在原地,看向慕容秋荻,眸光微沉。 洛阳城外,林斐然回目看去,这座古老的城池笼罩在一片星线中,城中花瓣簌簌,飘着一片雪色,如雨而落。 城门之上,正有两人对峙而立,城门之后,同样立着数道身影。 他们一同望向此处,望向自己。 咚然一声,天地黄钟再度响起,林斐然弑杀人皇的消息传出,回荡在每一处城池,每一座村庄,甚至每一片山谷。 至此,她再也不能回到人界。 第193章 沉眠(增补) “我的月亮好看吗?”…… 洛阳城中, 飘花如絮。 高垒的城墙之上,一白一紫两道身形对立。 慕容秋荻立于左边,手握腰上的长横刀, 神容肃穆,正打量着眼前之人。 右边则是那位女修, 她穿着一身绛紫纱裙,肩负皮甲, 面遮轻纱, 露出的眉眼清丽脱俗,眉中点着一粒朱砂红,宝光煜煜, 不似凡间人物。 慕容秋荻开口道:“阁下是?” 女修并不答话, 她扬手一挥,手中银弓散去, 打量慕容秋荻几眼后,便嗤笑一声, 侧目看向城中众人。 “丁仪何在。” 妙柔的声音借助灵力荡开, 并未响彻洛阳城, 但城中稍微有些境界的人都能听到这一句。 一方残损的屋脊之上,李长风抱剑而立,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遮向他微眯的双目,衣袍因为拦截方才那一箭而破烂不堪,一眼看去,倒比先前还要落拓。 他看着城上之人,拔开壶口,饮了一口烈酒, 抻了个懒腰,怀中长剑顿时出鞘飞去,只见一道厉光闪过,那道传出的声音便被拦截下来。 他也懒散开口:“这么目中无人的样子,倒是颇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不如回一回慕容大人的话,阁下是?” 女修甚至没有看向李长风。 三人鼎立之下,净是大片废墟。 那三支箭如同飞星坠落一般,击毁众多宅邸,好在追来的参星域弟子、宗门天骄之流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早在第一支箭坠落时,不少人便放弃追逐林斐然,转向周遭,为被殃及的百姓撑起一片防护法阵,这才免了大片伤亡。 此时,他们同样看向高处。 张思我从人群中钻出,兜里装满了猫猫狗狗,头上还顶着一只。 他没有救人,他也不会救人,但这些猫狗是无辜的。 他将它们放下,手中巨锤一甩,便飞身至李长风身旁,两人四目相对时,他捻着胡子点了点头,于是李长风恍然一般看向那处。 “原来她就是密教圣女。 还以为是什么千拥万簇的人物,原来也和寻常修士没有两样。 待我会一会她!” 张思我的头还没点下,便见李长风飞身而起,四周荡起清风,无数旋流回涌,尽落于剑尖一点。 这便是他的浩然剑。 “哎呀!”张思我急得大喊一声,但终究没能将人拦下。 如此一剑西来,啸风呼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而去! 那女修不避不闪,面纱轻轻浮动,清丽的双目中凝着冷意,浅色的瞳孔映着那道剑锋—— 倏然间,几枚星子在她身前浮起,灵线交错间连成一张罗网,将李长风剑上的浩然气尽数吸纳,未留分毫。 那是丁仪常用的天星。 李长风的剑势瞬间倒转,向后而去,毫不犹豫地劈向来人! “师弟。”丁仪微微闭目,停在半空,神色中带着一点疲惫,“莫要胡闹了,你如今的剑势已经远远不如当年,怎可能一剑劈开我的功法? 不过,你此时能出剑了,是个好兆头。” 李长风静静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但还欲动手,张思我便已经纵身而来,将他猛然拉住,小声念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丁仪看了二人一眼,了然道:“师弟,你这是准备离开参星域,同张思我这样的怯懦之辈厮混?” 张思我一顿,刚想开口回嘴,但见眼下局势不妙,他只得生生咽下,用手点着丁仪:“好好好,你等着!” 放完狠话,他当即掏出一个法宝,霎时间光芒大绽,众人下意识闭目侧首,但再睁眼时,已不见二人踪迹。 那女修刚要开口,丁仪便飞身落于城墙之上,立于慕容秋荻之前,将二人隔绝开来,随后抬手结印,将慕容秋荻五感暂封。 他不疾不徐开口,神色略有哀戚,但还是足够温和无波。 “圣女,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之事便翻页罢,他们都与我颇有渊源,又不知情,何必枉死。 阿蘅一死,轮转珠一事需得暂停一段时日,容我观察一下沈期的身体,看看修行一事如今到何地步。 至于灵脉——尚有回转之地,不知可否愿听老朽一言?” “不必你说,我也已经放了他们一马。” 那女修抬眸看去,出口的声音却十分空灵,如同谷中清风,山涧溪水,悦耳清神。 “但就在方才,你已经失手一次。若不是那具偶人对你太过相信,也不会晚一刻向我传信,她今日也带不走灵脉,错在你。 你的功绩不由我算,但今日种种,我会原样回禀,听道主发落。” 对方威势赫赫,寻常人甚至难以直视,可丁仪不卑不亢看回,甚至开口道:“事已至此,何必再说这些话。现下有一个补救之法,还请圣女移步,随我前去商议。” 女修再度侧身看了慕容秋荻一眼,轻哼一声,转身随他而去。 二人全然不顾下方崩塌的废墟,呼救的百姓,只高高悬于半空,如同仙人般乘风而去。 到了宫中,女修越过来往匆匆、面色悲戚的宫中侍从,与丁仪一道踏入浑天殿,端坐于一方蒲团之上。 宫人虽然慌乱,但有丁仪坐镇,也乱不到哪里去。 他做了太久的亚父,宫中即便没有人皇,也一定有他。 女修不管外间如何混乱,也不在意丁仪日后要如何安抚朝臣,太吾国之事,她浑不在意,但却直直看向对坐之人,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刚才那个……林斐然。” 她思忖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 “我见她身上有一把奇武,形制十分特殊,巧合的是,我曾经见过——阁下可知,那把剑是从何而来?” 丁仪垂目,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清明而沉静的双眼看向对座,心中在思索缘由,口上却从善如流回答。 “这个倒是知晓,这是那孩子从朝圣谷剑山所得。” “不可能!”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双清丽的眼便猛然睁圆,厉声否认,“朝圣谷中只会遗留圣人之物,那人怎么可能破入归真境,成为圣者!” 这还是丁仪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失态,于是神色微顿,兀自倒出壶中热茶。 “不知圣女口中之人是谁,我亦不好评判。不如谈一谈灵脉,以及人皇功绩一事。” 窗外花瓣还在簌簌飘落,一片一片掩盖下商议的声音。 城中,慕容秋荻身上的禁制解去,她朝皇宫之处深深看了一眼,随后望向北边,眸光不定。 城下,卫常在还立于城门之后,望向门外那片长道,静然收剑入鞘。 他垂眸看向潋滟剑,长指缓缓抚过,凤目微阖,唇边竟然带起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 “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找她,我会与你一道,去往她身边。” 不论何时,不论哪刻,他不会再让她消失于眼中。 …… 林斐然不敢耽误片刻,同如霰一道疾行至无尽海边,界门如同碎开的冰层一般铺散在海面,盈盈流光。 然而在海岸之上,同样立着一道纯白的身影,远远看去,他正抱着琵琶自娱自乐。 那是谢看花。 他原本就是守界人,如今界门破碎,他却依旧伫立此处。 察觉到二人到来,他拨弦的手微顿,于是抬眼看去,与林斐然四目相对。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看着二人飞身而过,坠入海面,却又立即被界门弹回。 谢看花默默不语,抱着琵琶站在岸边,指尖轻动,几声奇怪嘲哳的弦音传来,不成曲调,却像是在说话。 “门封了,过不去。” 他挪动两步,蹲在岸边某处,奇怪的琵琶音又传来:“走这边。” 林斐然无言,如霰却没忍住轻笑出声,他抬手搭在林斐然肩上,低声道:“看来是认出你了。如今界门大封,想来是有的人为了遏制灵气四溢,走罢。” 再严密的阵法也有漏洞,谢看花在这里待了数年,寻出一两处破绽不是难事。 两人顺着他的指向走去,临入界门前,林斐然不禁回首看去。 人人皆知谢看花是守界人,明面上,但是为了观察界门异动,防止妖族再度生事而来,但今日一看,似乎并非如此。 而且自己当初与他相见是换了容貌的,他又如何能一眼认出? 林斐然回首看了半晌,谢看花与她直视,仍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走罢。”他突然开口,又意有所指道,“我会一直守在界门这里。” 于是林斐然也不再纠结,微微颔首道谢后,转身走入妖界,与如霰一道消失于界门之后。 天幕斗转,如今妖界正值黑夜。 林斐然同如霰一道回往妖都兰城,许是深夜,又入了冬,城中寒风凛凛,虽有几处亮着灯盏,但却远远不及以前热闹,街上半个人影都无。 回至行止宫,她却仍旧觉得心中有一块悬而未决的大石,始终惴惴在上,令人难以心安。 如霰侧目看她,静静打量片刻,还是伸手勾住了她的后领:“去哪?” 林斐然回神,有些不解:“回房休息?” 看着他的神情,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先前的慌忙中遗忘了什么事。 如霰眉梢微挑,发丝在风中飘扬,他无声看了她许久,看得林斐然缓缓直起腰背,甚至低头打量起自己。 衣衫破败,虽然露出半截手臂,裤腿也划破一尺长,但露出的线条还算漂亮,芥子袋尚在,金澜剑未失…… 她顿了一刻,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打成这样,灰头土脸也是正常……” 如霰悠悠叹息,逸出一声轻笑,随后抬手,指尖将将触上她的额头,点了三下,又轻又快,温凉的触感还未停留,他的身形便已经远去。 林斐然满头雾水在原地停留片刻,带着疑问缓缓回房,一番洗漱过后,她心中仍在想他什么意思。 恰在此时,金澜剑灵现身而出,立于林斐然身前,将她上下打量过后才开口:“有受伤吗?” 林斐然看到剑灵,思绪骤然收回,她抿唇默然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我这里还留有不少如霰的灵药,用过后便无碍了。” 金澜剑灵见她神色不对,便上前些许,两人间只隔了一步:“怎么这样看我?” 林斐然静静立于原地,乌发披散身后,神色专注,此时的她,终于有了一份少年人该有的纯然与松弛。 她说:“我知道先剑主是谁了。” 金澜剑灵微顿,似乎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窗外的风吹落她的披帛,身上皮甲光泽略淡,显出一种莫名的迟钝。 “……什么?” 林斐然笃定道:“先剑主是我母亲,对吗。” 吹入房中的风似乎都突然停滞,剑灵立于身前,虽然看不到神情,却仍旧能从她细小的肢体动作上看出一点无措。 林斐然甚至能听到她略显紧张的吞咽声。 几乎是许久后,她才开口:“你问了白露,对么?” 林斐然毫不犹豫点头。 她在期待剑灵说些什么,但剑灵又沉默了许久,随后才重重点了下头,话语中带着难掩的歉意。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剑主一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林斐然的态度十分温和,甚至能算得上镇定,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抿抿唇,双手握住衣角,罕见的有些紧张。 “我从未见过金澜剑,你应该也没有见过我,当时在朝圣谷中,为何会向我而来?” 二人如此面对而立,始终隔着一步之遥,像是初见之人,有些拘束,却又透着熟稔。 剑灵微微叹息,她的肩膀终于松下,定了片刻后才回答。 “其实从你入谷开始,我便在剑山之上注意到了你,也一直在观察你。 你很有天资,也足够优秀,比剑主还要厉害,我当然会向你而来。” 林斐然却仍旧看着她,唇角紧抿,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固执。 金澜剑灵抬起手,别起她耳后的长发,还是道:“好罢,我听剑主提过你太多次,即便从未见过,我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长成了一个好孩子,斐然。” 她的声音是如此柔和,足以消解冬日的夜风。 林斐然透出一个笑:“她和你想的一样吗?” 金澜剑灵上前一步,缓缓揽住她:“当然,我与先剑主心灵相通……如果她还在世,一定会一直这样看着你。” …… 林斐然与金澜剑灵说过无间地的事后,还想问关于母亲的事,可她只是叹息。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不是不能,而是无法。 “从一开始,她便只希望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不必为她报仇,也不必去做她该做的事。 你有自己的人生。 但你今日仍旧走到了这里…… 如果想知道更多的话,去她曾经停留的地方看一看,或许会有答案。” 林斐然沉默片刻,道:“是金陵渡吗?” “是。”金澜剑灵颔首,她拉着林斐然坐到桌旁,还是开口道,“为何先前没有将人皇的事公诸于世?你又何必背上这样的冤名?” 林斐然却静静看她,眼神中没有半点委屈的不甘,透出一种深思后的平和。 “声名不过身外事,让众人知道他的恶行又如何? 凡人可以夺舍转生一事,并不算小,若是广而告之,让天下人知道还有这等邪术能够延寿修道……这样的惨剧,一定会在某处再次发生。” 金澜剑灵并不太意外,但她的语气中却有着难掩的复杂:“像你这样的年纪,本该是不必顾虑过多,肆意闯祸的年纪,却在道和宫如此受欺,又遭受密教围剿。 若你父母未曾离去……” “未曾离去,我也会这样。”林斐然主动开口,“他们都和我是一样的人。” 金澜剑灵握住她的手微紧,但她没有再开口,而是长长吸了口气,似在缓和情绪—— 终于,她还是站起身,道了声抱歉后,化身回到剑中。 林斐然知道她此时心绪复杂,便也不再打扰,只是起身坐到书桌旁,趴在案上,抬眸看向漆黑的夜空,心中升不起半点困意。 她在想,或许母亲离开之后,也在一日又一日同金澜剑灵说起他们家中的趣事。 她也在思念他们,只是如她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往日的思念能够传到今日,已经足够。 恰在此时,她又想起如霰临走前点了三下,心中算了算时间,于是推开房门,向他的居所而去。 如霰蓦然回宫,参童子们自然是忙着准备热水与香露,以供他能够好好沐浴修养。 林斐然去之前已经想象出了他们的身影,但真正到了,却不见参童子,只见到一片明亮的灯火,但房中却空无一人。 她站在院中看了看,甚至疑心自己找错了居所,会错了意。 或许他只是随手点了三下,而不是让自己三刻钟后来寻他。 正要离开时,上方忽然落下一片枯叶,她抬头看去,恰巧对上如霰带笑的双眸。 原来他在房顶。 林斐然纵身而上,只见如霰盘坐在上,托着下颌,身上只穿着一件缎袍,看起来像是坐了许久。 他看着她,带着一点夜色下难言的柔和,林斐然坐到他身侧,相比起他的游刃有余,她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 如霰看她:“我猜你今夜肯定睡不着。” “人界之事还没过去多久,我确实睡不着。”林斐然又问,“所以先前点那三下,是要我三刻钟后来找你吗?” 如霰轻笑一声:“你一直在想这个,足足想了三刻钟?” 林斐然点头。 他弯眸,毫不避讳、十分坦荡道:“那便对了。那三下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以你的性子,总忍不住找出些缘由来。 你思索三刻钟,便是想了我三刻钟,琢磨一夜,那更要想一夜。” 原本是打趣,但林斐然却不解看他,认真道:“可我不想这个,也会想你。” 沙沙声响,是落叶盘旋于夜风中,缱绻而起。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提起方才在人界经历的糟心事,而是抬了抬手,等林斐然挪坐到身旁,感受到她传来的温热后,他才靠近,低声道:“——,我喜欢你想我。” 林斐然顿时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感觉流过脊背,细小、微弱,却又如此不可忽视。 她甚至直起身,给如霰挡了半片风,试图用这点冷意缓解这种麻痒。 “这应当是你在妖界度过的第一个冬日。”他又开口,望向漆黑无垠的天际,意有所指般开口,“你累了很久,应当好好睡一觉。” 林斐然知道他又在催自己睡觉,但她只是睁着眼睛看向那片黑:“但我真的睡不着。” 如霰侧目看她,眸光在夜色中流转,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少年时也像你这般,因为心中牵挂许多,故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后来在某个夜晚,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 林斐然转头看她,披散的发在夜风中打卷,眼神透着清澈的好奇:“什么事?” “我发现——” 他抬起手,点点灵光凝于指尖,又随着他的动作连成一道法诀。 “我发现,冬日的月亮就隐在云层的最深处,它一直都在,只要呼唤,便会有月色从中泄出。” 林斐然双目微睁,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墨黑的天幕中渐渐透出一点天光,净白而柔慈,那正是掩藏许久的月光。 它们先是透过云层,缕缕洒下,后来乌云竟又退散,露出一个硕大的冷白玉盘,盈盈于空。 但那样的月光并不洒向四周,而是独独投下一个光柱,只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 林斐然不禁感慨:“改变天象,这就是神游境的厉害所在吗!” 如霰心中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弯唇起身,掌心放到她肩头缓缓转了一圈,随后用力将她提起扔出—— 还未待林斐然出声,便有一只白毛羽翅鸟从檐下飞出,朝空中仰冲而去,翅长约莫三丈,飞至月光下方,稳稳接住林斐然。 她低头看去,见这鸟双目青碧,心中便有了数,于是也安心趴在绒羽中。 夯货飞向空中,慢慢绕着这方月光盘旋起来,如霰就这样在屋顶仰头看着,唇畔微扬。 鸟身微动,温暖又安心,盘旋时如同秋千般在空中打转,四周的云,明亮的月,像打年糕般,在她眼中慢慢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知飞了多久,林斐然终于闭目睡去。 夯货听她呼吸平稳后,转身向屋顶落下,如霰早已起身等在那里。 他抬手接过睡得正熟的少女,旋身坐下,顺手解下腰间玉囊,扔给它,凉声道:“别吃撑了。” 夯货欢呼一声,半个头都钻了进去,咔嚓咔嚓咬个不停。 如霰坐在屋顶,看着林斐然,随手拂去她脸上的碎发。 拂着拂着,指腹一转,慢慢落到她的眼睑、鼻梁、脸颊,然后是下唇,久久停驻,不舍离去。 夜风拂动,吹乱他的长发,遮掩住那奇异的神情,只露出一点微张的唇。 他摩挲着,慢慢俯身,在离她的唇约莫一指时忽然顿住。他打量着她,唇角扬起,最后也只是移开。 天幕之上,仍旧漆黑一片。 他少年时没有见到月亮,只是一时无聊,故而琢磨出了一种幻术。 林斐然方才所见,并非真月。 这不过是幻象,是他心中的月亮,让她看到了。 “我的月亮好看吗?” 林斐然埋首怀中,抵着他胸前那处柔韧,周身放松,她的确太累,正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无法回答,但看她神情,定然也是满意的。 他抱着她站起身,望向一片寂静的妖都兰城,面上已然没有方才的笑意。 往年的妖都并没有这么安静,前来侍奉的参童子也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知道有些不对。 “没关系,不论有什么,都不会吵到你。” “在我这里,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夜安,——。”——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刚出新手村就遇到顶级大佬,拼尽全力无法抵抗…… [比心][比心][比心] 第194章 回山 什么?我睡了三日! 距那日接风宴已然过去三日。 洛阳城百姓均不知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亦不敢探问,他们只知晓人皇被杀。 虽然坊间对此传出诸多流言,但众人更在意的仍旧是那蔓延在城中的疫病。 寒症。 这样一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字, 却令人束手无策。 原本众人只能靠宫中救济的丹丸度日,但那日林斐然公开药方后, 许多患病之人启程离开洛阳城,南下去往药草之乡, 寻求庇护或是制药自救。 期间, 慕容秋荻始终没有收到丁仪的惩处,但她也并未日日待在家中,而是在外调兵, 同工部的人一起重建洛阳城。 其中又有参星域御兽的修士帮助, 不过三日便构建好了大半。 三日后,她将自己的令牌及辞书上呈, 如今朝外内务均由丁仪及其余老臣代管。 她上午送出,下午收到批复, 晚间便收拾好行李, 同羽卫军同僚吃过一顿将散的筵席后, 便于夜间驾驭天马彻底离开了洛阳城。 其中来来往往的人无数,并无人注意这样一道坚定的身影。 人皇故去,如今朝中首要之事,除却办理丧宴、抓住林斐然外,便是选出新皇。 只是那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皇尚未定下太子便撒手而去,各派党羽又各有推崇,一时间未有定论,仍旧有针尖麦芒对峙之势。 在众人的争执中, 丁仪只是每日按时来朝,按时下朝,谁也不知他在背后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之外的千里之地,寒症之事已经借由天地黄钟传开。 西乡大泽府处,琅嬛门作为医道之首,当即与各地专修医道的宗门联络,门内弟子陆续下山问诊治病,钻研寒症解法,一时间也算奇景。 人界百姓自危,日日观察天象,警惕身上异状,虽然心有余悸,却也没有太过慌乱。 他们在医修的指点下,去往各处溪谷宝地,一锄一锄种下灵草种,以期来年能收。 除此之外,药方中提及的灵草一时间也被炒上天价,乱象频起。 林斐然这一举动,就像奋力往池中扔下一块巨石,虽然无法溅起惊涛骇浪的架势,但涌出的波澜却一层一层向外传递,不深但远。 除此之外,她还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或许是那一日天地黄钟被频频击响,又或许是它们也预感到了风暴将至,每逢午时,人界各地便会一同响起三道钟声。 浑厚而低沉,那是天地黄钟自己的声音,无风而动,无人能停。 那或许是先辈的示警。 咚—— 钟鸣而起,惊飞檐上雀鸟。 下方来人步履匆匆,左行右拐转入宁荷居,绕过那方暖池,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敲响了卫常在的房门。 “小师兄,首座命我来唤你,你已闭关三日,如今可一切安好?” 门内并无回应,他怕自己打扰卫常在闭关,但又怕话传不到位,一时间也有些犹豫。 谁能想到,小师兄离上次破境没有几月,今次竟然又在闭关,这等天资,谁能望其项背? …… 小弟子心中一顿,又添补一句,这等天资,除却林师姐外,谁能望其项背? 他又叩了叩门,低声呼唤,门内依旧没有回应,反倒是旁侧的偏殿传出一点轻响,他转头看去,恰巧与推门而出的卫常在对上视线。 在他身后的那间偏殿中,隔着开合的缝隙,隐隐几道流光一闪而过。 “小师兄,你怎么住到偏殿去了?”他又上前几步,走到卫常在身前。 “我只有在这里才能闭关。”卫常在开口回答,也不管这小弟子能不能听懂,“你寻我有事?” 小弟子讷讷点头:“是首座让我来的。” 他应了一声,随即看着这小弟子,静静等了半晌,疑惑歪头:“不说吗?” “哦!”小弟子猛然回神,“首座说,如果小师兄现在尚且没有悟道之兆,还请去往他的大殿,有事相商。” 卫常在倒是有些不解,师尊一般都是直接用信鸟传唤,甚少让人带话,如今却…… 他向小弟子点头道谢后,回身在偏殿处结了一个法印,这才不急不缓离去。 到得张春和院中,他听到厅堂处传来一点谈话声,便径直而去,先叩了叩房门,随后才抬腿步入。 “师尊。” 他行了一个道礼后直起身,最先见到的是立在张春和身后的蓟常英,那个妖界一行从未露过面的师兄。 乌发随意挽着一根长簪,几缕碎发落下,唇下小痣瞩目,清隽疏朗,带着惯常的笑意。 “师弟来啦。” 卫常在敛下思绪,照常颔首:“师兄。” 且不论两人私下关系如何,至少在张春和面前,还算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蓟常英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眼神微动,看向旁侧:“今日秋瞳师妹回山,师弟境界也大有进益,可谓是双喜临门。” 卫常在一顿,转身看去,这才注意到厅堂右侧同样立有一人。 秋瞳穿着一身桃粉纱裙,身披雪色狐裘,腰悬长剑,一张俏容埋在松软的绒围中,正抿唇看他,目光不可谓不复杂。 卫常在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什么,转目看了张春和一眼,又对她道:“秋瞳师妹。” 这个称呼出口,秋瞳的目光当即黯了下去,她轻咬唇瓣,只点头笑了一笑。 张春和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一时间无人开口,刚要显出几分凝滞,蓟常英便道:“怎么一个两个在长辈面前倒是拘束得如同初见?” 有他开口,气氛当即缓和不少。 秋瞳略略弯唇:“大师兄说笑,不过是离山门已久,一直未曾回禀,秋瞳心中自知惭愧,无颜面对众人罢了。” “这个倒是无甚大碍。”蓟常英含笑开口,令人如沐春风,“我也经常离山数月,左右不过被师长骂一顿,你是家中有事,他们不会苛责。” 秋瞳这才展颜,她又暗暗看了卫常在一眼,下意识攥紧裙摆,抿唇道:“弟子如今已经回山,待会儿便得向各位师长告罪,便不叨扰了。” “秋瞳。” 在秋瞳转身离去前,卫常在出声叫住她,乌瞳泠泠看去,在另外两人的注目下,他上前递出一枚萱草佩。 “如今已经入冬,三清山的雪不比其他各处,纵然是修士,也得悬上这枚长佩。” 秋瞳有些讶然,望着这枚玉佩,想起前世也是这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一番翻涌下来,竟然还是甜蜜更多。 她伸手接过,又抬眸看他一眼:“多谢卫师兄。” 少顷,秋瞳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屋中只留三人。 张春和却在此时站起身,臂间拂尘轻扬,飘然走向外间:“你二人同我一道,去往观澜台,为师有些事想要看一看。” 二人听到观澜台一次,目光闪动,神情各异,但还是跟了上去。 …… 妖都兰城,旭日高升,林斐然埋首在软被中,睡得酣然,直至窗外银雀振翅而过时,她终于眼皮一动,睁开了眼。 房中冷香浮动,装点精致而熟悉,一看便知道是谁的房间。 她坐起身,捂着昏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身躯下床,足下铺就的毯子极软,从踩在云巅,她走起来更加发虚。 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她捂着头走到桌边,壶中清茶尚有余温,她倒了一杯饮下,却仍旧觉得有些目眩。 恰在这时,一个参童子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来后恍然大惊,连忙撂下药盘,上前搀扶着比他高出大半截的林斐然。 “使臣大人,你身体刚好,又昏睡三日,猛然起身会晕的,快来这里坐着休息!” 林斐然一脸莫名看他,随后惊讶道:“什么?我睡了三日!” 第195章 情期 熟透的青果 林斐然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惊讶, 一双眼瞪得极圆,她下意识行灵运气,却感觉除了有些昏沉之外, 并无其他异样。 “的确是三日。” 参童子见她面色有异,眼神微沉, 气鼓鼓看她。 “使臣大人,你怎么能忘了?三日前清晨, 天还未亮, 你从尊主房中翻窗而出,身形匆匆,但还没踏上枝头便差点摔了下去…… 你竟然又从尊者房中跑出来, 你这样高的境界, 摔一摔也无碍,我等本想让你吃个教训, 但尊主下一刻便翻窗而出,我们也不得不上前查看, 却发现你满脸红晕, 带着病容。 后来尊主将你带回诊治, 说你是……” 参童子话语一顿,回忆片刻,不大连贯说道:“是积郁已久,劳于神髓,但又一直顶着一口气,直至那日,心中一大忧患终于解决,全身心松弛之下,病气得以发出。 不过他说这是好事, 有益于修行。” 林斐然神色茫然,蹙眉想了许久,才从记忆中找出一点零星碎片。 她隐约记得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天色熹微,身旁空无一人,而如霰竟然比她醒得还早,却孤身一人坐在远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时她昏成一团浆糊,迷茫收回视线,只觉自己占了别人的床榻,逼得人有床不能回,便准备起身离去。 她依稀记得自己向如霰道了声再会,下意识走上自己最熟悉的路—— 窗台。 走这里甚至不必睁眼,“再会”刚刚出口,她便已经翻身落到了那株梧桐之上。 后面倒是记不大清楚,原来后续是这般。 林斐然面色忽红,她捂脸长叹一声,又很快露出一双眼,望向眼前的参童子,耳廓极红。 “这几日我都在昏睡,还要劳烦你们喂药,当真是麻烦诸位!” 听到这话,参童子面色一变,欲言又止。 对于林斐然这样频频闯入如霰房中、甚至于清晨翻窗而出的登徒子,他们本该叱责,可偏偏如霰并未发话,她又是使臣,而且性子也不错…… 更何况,如霰对她是何态度,他们心中也有了数,自然不可能指摘。 顿了许久,他终于认命开口。 “药不是我们喂的,你还是去谢该谢的人吧。尊主去为你取药引了,等会儿就来,你莫要乱跑。” 林斐然点头,双手仍未放下,声音便有些发闷:“你们日日为我送药,这声谢也承得。” 参童子轻哼一声,忍不住翘起唇角,嘱咐她好好休息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林斐然一眼,又有些支支吾吾,神色古怪。 “你是人族……待会儿尊主回房,你服过药后,若是、若是还清醒,便回自己房里去,不要离他太近。” 林斐然没有多想,只以为这参童子是在提点自己,被如此年幼的孩子旁敲侧击,于是她刚刚撤下的手默默攥紧,面如飞霞,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喝了药便回,不会做什么。” 见林斐然如此羞涩,参童子心中原本并无异样,但思及如霰的境况,他自己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忙不迭点头,飞一般离去。 房中只有林斐然一人,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这里视野不算窄,足以远眺整个妖都。 青碧的砖瓦鳞次栉比,枝叶还算油绿,日头仍旧悬挂天际,除却有些淡冷之外,几乎与之前无异。 但她总觉得有些安静。 妖都居住的妖族人不少,往常这个时候,各家屋脊之上应当闪过妖族人奔走的身影,街巷中飘起早饭的轻烟,可此时却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觉得不对,便打算去城中看一看。 ……不过,是在喝药之后。 林斐然视线一转,清澈的眼瞳中映入一道金白身影,如霰正缓步走入庭院之中,双手抱臂,步伐平稳,夯货在前奔走,口中衔着一串碧蓝的青果。 那应当就是他们所说的药引。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如霰仰头看来,散下的雪发流泄到身后,双眸微睐,于是林斐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如霰同样弯唇,并不惊讶她此时醒来。 不一会儿,他推门而入,扬扬手,夯货便一跃而上,在桌上蹦了两蹦,其中两颗青果便滚入药碗中,化于无形。 他转身到对面的案几旁坐下,又向林斐然抬了抬下颌:“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了。” 林斐然顿了一瞬,她应下一声后抬起药碗,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这的确是如霰的声音,但似乎又与平常不同,低了一些,尾调也长了几分,但没有太多哑意,更像是…… 她看了那枝青果一眼。 更像是原本成熟的青果进而熟透,虽然仍旧高坠枝头,却已经滴出些许熟透的浆液,黏稠地挂在薄皮上,欲滴未滴,只散出一阵醇厚的香。 林斐然也确实闻到一阵冷香,那是如霰身上的味道,原本隐秘,只有幽幽一点,此刻却颇为张扬,甚至有些呛人。 她被这香气冲得目眩,一口将药饮下,甚至隐约觉得这苦药也成了那种甜,她下意识卷舌回味,舔了舔唇。 如霰看了她一眼,敛目垂下,手中燃香的动作未停。 原本房内只需要燃一丸疏梅香,但他此时点了三丸。 这种香十分奇怪而珍稀,点得越多,却不会越浓郁,反倒会加深香中的冷意,如同薄荷脑一般提神。 林斐然顿时清醒大半,终于尝到舌尖的苦意,正是奇怪时,她终于听到如霰开口。 “过来诊脉。” 神台清明许多,香味也淡不可闻,但他的声音却仍旧是先前听到那般。 林斐然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痒。 她动了动肩头,盘坐到案几之前,伸出手腕,视线却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之人。 如霰罕见地没有与她视线相接,只是仔细地切脉,林斐然却看出了一些不同。 如霰容貌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长眉似乎柔和不少,鼻峰微挺,眼上红痕也不再炽烈惊心,那点弧度上挑微扬,反倒像是利刃收埋于花中,仍旧锋锐,但刃上划出的却是靡艳。 林斐然心中更觉古怪,甚至下意识生出一点戒备,却还是没忍住看直了眼。 这下痒的不仅是耳朵,还有全身。 她几乎有些坐立难安。 少顷,如霰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只一眼,林斐然仿佛听到一声潮鸣,令她双目都有些震颤。 耳上、颈后、脊背升起的那点痒意变作酥麻,霎时间流过周身。 那双翠色的眼眸中好似荡着一点绯色,如同碧湖映霞光,其中波光点点,卷积着春水,无声中翻滚而来,差点将她溺入其中—— 林斐然当即垂头捂鼻,忽而感到一点湿意,她动作微顿,如临大敌般看向自己的手,竟然看到了几点血色! 心中划过一抹不可置信,她双眼圆瞪,还未抬头看去,便有一张白锦从前方递来。 那张锦帕并非是用来掩住她的口鼻,而是向上遮住了她的双眼,系于脑后,随后才有一道温凉的触感拉开她的手腕,另一块柔软的绸缎将她必须爱、手中的血色擦拭而去。 “尊主!我刚才什么都没想!” 林斐然从震惊中回神,立即出声为自己辩解、不对,解释! 她不是这样龌龊的人! 如霰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虽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果真是年轻气盛,只是一眼便受不住了。” 如今双眼不能视物,鼻尖又只有提神的冷意,他的声音便更显惑人,但好在林斐然并未失去太多意识。 她听出其中有隐情,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下药了?” 她现在不甚清醒,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如霰起身去打水,终于将林斐然清理好后,才回道:“先前心中的郁气发出来了,如今身心无阻,吃上十枚清心丸,于修行大有裨益。” 虽然回答了,却不是林斐然想知道的答案。 知道他又在打趣,林斐然心中急切,便撑着身前的案几倾身向前:“那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身前之人并未回答。 因目上系着白锦,不能视物,一时间没能把握好距离,林斐然也不知自己是近是远,直到那点浅淡的吐息拂过唇边,冷香再起,她才猛然后仰,带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 案几上的药瓶与装着疏梅香的兽炉被她拂倒大半。 在她下意识摸索着扶起瓷瓶时,如霰正定定看她,指尖摩挲着那方手帕,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面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 轻阖的双唇微启,他开口道:“因为我到情期了。” 林斐然动作一顿,虽然曾经听碧磬他们提及,但其实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只有一个浅淡的印象。 她似懂非懂地颔首,抬手摸了摸脖颈:“原来是这样,方才那些就是对周围人的影响吗?” 不得不说,当真厉害。 当初如霰乱脉之症出现时,周身无力,她曾以情期做借口,在众人眼前为他遮掩过去。 如今看他安然无恙、游刃有余的模样,倒是觉得自己当初有些夸大其实,竟然还敢大放厥词,说情期对人族无用。 如霰看起来并未被影响太多,倒是她反应过大,连一眼都受不住。 ……或许因为是人族,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才显出一种“如临大敌”的阵势。 林斐然不敢贸然扯下眼上的白锦,便微微侧耳听去,声音也放缓不少:“方才是我反应过大……你现在感觉如何?会不会有些难受?” 如霰喉口微动,在几息沉默之后,他又用那样熟透的声音回答。 “无碍。” 林斐然觉得自己现在应当去翻一翻古籍,或是问问碧磬他们,到底什么是情期。 听说荀飞飞喜欢在情期筑巢,他们都是羽族,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喜好? 林斐然起身又坐下,问谁都不如问本人,于是她将筑巢一事说出。 “尊主,我如今身体无碍,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寻一些绒羽、竹叶、或者是……珠宝金银,盈盈流光的东西?” “你们曾经还聊过情期?” 他此时的尾音又轻轻下压,像绑着的细绒轻轻拂过耳畔,林斐然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没有了那张面孔的干扰,她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点不稳。 或许他并没有看上去这般镇定自若。 林斐然点头:“但只是提过一点,其实我对这个不是很了解……对你而言,它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个称谓时,她也没忍住想歪,但知晓荀飞飞筑巢之后,便觉得是自己望文生义,情期对于妖族而言并不罕见,人人不同,她也不应当胡思乱想。 “……它什么也不是。” 如霰微微叹息,随后抬手解开她眼上的白锦。 情期时,妖族人会变得潮热无力,忍不住渴求心中所思之物,荀飞飞喜欢筑巢,是因为他喜欢‘家’,但如霰以前并无喜爱之物,每当这样的潮热袭来,把玩一下珠宝玉石便也过去了。 但如今他于林斐然有情,这份渴慕便会影响到她,让她不自觉被吸引靠近。 若是她心中也有情,影响便会被放大。 先前顾虑到她或许一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便尽可能减少接触,只是他没有想到,竟会放大到这个地步。 ——实在是太令人喜欢。 如霰直勾勾看她,没有错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摇与震颤,又将她那炽热的眼神反复咀嚼,终于品得心满意足。 “不过,同是羽族,你也可以帮我筑巢。”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便很快将视线移开,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瓮,但还是十分热心:“怎么做?你要羽毛还是珠宝?” 如霰眉梢微扬,抬手搭上她的后颈,倾身到她耳边,开口道:“我都不要,我要……” 最后四个字压得极低,仿佛将先前那朵扫过耳畔的绒羽吹入林斐然的耳中,她双眼眨动,偏离半寸,试图缓解这点难言的异样。 在理解他话中之意后,她转头看他一眼,还是点头应下。 …… 一刻钟后,如霰倚坐窗台,远远便见到林斐然扛着一个包袱踏空而来,他忍不住弯眸轻笑。 “都在这里了。” 林斐然越过他,将包袱放到榻下,系好的节扣打开,露出内里一片玄色。 这些都是林斐然的衣袍。 她看了片刻,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袍大多都是暗色,并没有如霰喜欢的亮色,她当即翻找一番,从中寻出几身或紫或银或白的衣裳。 “这些都是你先前送我的,如今用来正好。” 她回头看去,如霰坐在窗畔,背着天光,一时辨不清他的目光落于何处,但总归是望向自己这个方向。 她展示一番后,回身在软榻上来回比试,以玉石珠串做垒,包以衣袍,按照常见的鸟巢搭出一处,不算精致,但也有模有样。 “如何?”她回身看去,认真拍拍手边之物,“第一次难免有些粗糙,以后我再练一练,保证你每个情期都安心度过!” 天光在后,隐约能见到他扬起的嘴角。 他抬起手,林斐然便走过去,离得近了,背光下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她见到他眼下染就的一点潮红之色。 他俯身揽住林斐然,鼻尖触于她颈侧,细细密密的发丝随之沁下,几乎要将她笼于其中。 他终于喟叹道:“我很喜欢。” 林斐然坦然回拥,虽然觉得用自己的衣袍筑巢有些奇怪,但人各有所好,既然他想,她也可以做到,那又有何不可? 她揽着他的腰与后背,忍不住道:“如霰,这三日还要替我配药喂药,多谢你。” 听到这话,如霰才缓缓睁眼,相拥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手上移至她后颈,一点点摩挲。 “……我应该做的。” 这三日以来的事,的确是他应该做的,或许是他早就应该做的。 他直起身,看向天际渐冷的冬阳,又侧首望向林斐然,落在后颈的手仍未收回:“睡了三日,你今天定然是闲不下来的,有什么想做的?” 林斐然确实有。 她点了点头:“我想去城中买些宣纸。” “买这个做什么?” 林斐然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人界一行的见闻,便就着这个姿势,将首尾说出,随后道。 “我既然已经答应他们,要将这本《大音希声》传遍人界,自然要践诺。这几日还算闲暇,我打算将它们多誊抄一些,再寻个时机送到人界,将印本传出。” 如霰静静听完,而后一顿,开口问道:“你想回人界?” 林斐然点头后又摇头:“谈不上想不想回,我在那里原本也没有太多牵绊,论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妖界。” “是么。”如霰弯唇,“少年远游……身落而心定。我知道,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它也很喜欢你。”如霰直起身,带着林斐然走到床榻旁,“日光尚可,有些犯困。看在我情期的份上,便陪上一个午后,试试你做的小巢,如何?”—— 作者有话说:剧情写得太多,以致于写感情线的时候有种在水文的不安感,这种感觉不要啊!!戒掉戒掉! ps:情期至少要亲一个,氛围都到这里了[可怜][可怜] pps:文里没有明写,但隐晦表明了,对于现在的如霰来说,情期其实就是那种特殊时期[黄心][黄心] 195-200 第196章 弄蝶(大修补) 他从未做过亲吻这样的…… 196 这要如何试? 林斐然转眼看去, 正要开口询问,便发现他眼下泛起的红晕染得更开,那双翠瞳莫名蒙上一点雾白, 半青半雪。 二人离得如此近,她望去时都只能见到一点朦胧与潋滟。 林斐然打量着他, 方才进门时明明无恙,怎么抱过一阵后反倒愈发严重。 她眉头微蹙, 抬手触上他的额前。 “……你还好吗?” 这只是下意识作出, 对于修士而言,其实并无作用,她反应过来后, 正要收手, 如霰便微微偏了头。 那是一个幅度很小的动作,他甚至仍旧直着身子, 只是垂眸看她,却偏偏让她的掌心拢上自己侧颊。 “我不好, 你应该这样。” 即便是在情期, 他说话也仍旧直白而明傲, 足够炽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腕间,她能从中感到一点潮意。 林斐然眸光一动,有些紧张,却还是拢去,甚至连她都感到一阵热意。 “要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一些?”她开口问道。 如霰双唇翕张,先出口的不是话语,而是一点微不可查的喘|息,半阖的眸子也是轻闭后又睁开, 他抬手将她的颊发别到耳后。 “待在这里就好。” “那我守着你睡。”林斐然开口。 “好。” 如霰的另一只手仍旧落在她的颈后,那种熟透欲滴的冷香忽而间又浮起几分,从他离得极近的腕上散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林斐然现在倒不觉晕眩,反而感到一点饥饿之意涌出,她看向那截束着金环的手腕,下意识吞咽。 那是一种奇异的饥饿感,不从腹中出,却同样难耐。 ……这种感觉之前似乎也有过。 林斐然摇摇头,还是将那块取下的白锦覆在眼上:“为了防止我做些不好的事,还是蒙上罢。” 她此时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听到一声极轻的话语:“你怎么会做不好的事。” 片刻后,他揭下林斐然眼上的绸布,指腹触上她的双目,雾白的视线一点一点侵染过,开口解释。 “想咬对么?这不是情期的影响,只是我们一族都这般罢了。 我们的血肉是上好的补品,吃过的人都不会忘。 林斐然,你喝过我的血,你的身体会永远记住我的味道。” 林斐然一怔,她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是以前在大雪山的时候吗?” 如霰双目微阖,收回的手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侧颊:“那时你借着寒潭布阵,发了高热……你只是个凡人,我亦无法外出寻药,只能如此。” 难怪—— “陪我午休。”他没有过多解释,“你方才答应的。” 林斐然点了点头:“好……你看起来的确有些疲倦。” 那并不是情期带来的疲倦。 如霰神色微顿,随后坐上床榻,乏力潮热的身体倚着床栏,掀眸看她,抬手指了指顶上:“那便将天窗打开,日间休憩,我习惯有烈阳倾照。” 林斐然没有片刻犹豫,她当即点了头,按上窗棂,利落翻到上方,顶上很快传来一点轻缓的脚步声。 如霰仰目看去,视线随着那点轻响一点点向前移动,随后定在某一处,他双目微眯,蒙白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埋入其中。 他几乎要倾注十分的专注才能看清除林斐然之外的别物。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与情期有关,但眼下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以往也有过情期,但从来都是潮热乏力 ,身体会比平日更加敏感,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余影响,睡一觉便好,纵然不睡,与人斗法也无碍。 但此次从情期之初,他便觉察到些许不对。 林斐然昏睡的那三日,白日里不得不分离,但他夜间几乎一直和她待在一处,连进食也只是匆匆吃了几口。 只有靠她身上的气息得到片刻清明,才能做那件事。 他低估了情期对林斐然的影响,也低估了对自己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他以前未开情窍,而今却不同了。 好在情期最多七日,算一算,也只余下两三天。 确定林斐然还在努力开窗后,他缓缓吐息,起身解开衣襟,片刻后,周身便只着一件宽松的绸袍,腿上金环蒙蒙,上方蕴着体热泅出的雾气。 他并指拂过,闭目按了按额角,才不过几刻,他竟然想让林斐然回到身侧,一方天窗罢了,开不开又如何? 他正想自己要不要唤林斐然收手时,便听得上方传来哐当一声响。 那扇合拢许久的六角窗被掀开半寸,不算灿烈的日光从罅隙中探出一列光柱,一同映下的还有林斐然的半个头。 他垂目看向那个影子,指尖一点点在腕上划动,喉口微动。 扬起的碎发在日光中纤毫可见,正随风而动,发丝又是一阵起伏后,随着小片日色洒入,绒毯间散落的宝珠也开始发出光采,一颗一颗亮起,映入他眼中。 顶上又传来林斐然的声音,隔着些距离,便不大清明。 “这扇窗一看便是东边产的老檀木,做工太过于严丝合缝,许久不开便都撑抵在一处,得用很大的力才能打开,看来用料太好也不行。”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那方六角窗彻底扩开,如泄的日光倾涌而入,于是屋中每一处都回应出微光。 “怎么样?日头正吗?” 她探出头,声音霎时间清晰许多。 如霰坐在床边,双手撑后,长腿搭起,一点点扫过眼前之物,随后掀眸看去,视线中只她一人。 他根本看不清其他。 “你觉得呢?” 林斐然见他目光蒙昧有异,索性站起身观察,高挑的身形挡了大半日光,探头看去时,便只有一小块从她肩头越过,透映在如霰的左眼,烙下一块光斑。 她看着屋中闪烁的光芒,一时没有开口。 林斐然是个眼力极好的人,今早参童子提及如霰去取药引一事,但他带着夯货回来时,却是由东转入,那并不是取药的方向。 因为情期的缘故,他回房后没有与她过多接触,但方才相拥时,她不免触到一点湿濡之意。 就在他的袖口与腰间,那些金环与衣衫相接的地方。 那是清露。 妖都气候虽好,但到底是冬日,晨间冷暖差异大,在外面待得久了,金属器物便会凝出水汽。 她的剑是这般,如霰身上的金饰亦不例外。 ……会不会与城中的安静有关? 林斐然悄然叹息,他看起来实在太过难受,那些说不准是什么烦心事,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提起。 这段时日便让他好好休息罢。 “我看日头正好,恰恰能将床榻拢在其中。” 她终于开口,一副比对好的口吻,径直从天窗上跃到床边。 “可以休息了。” 如霰看向身后,试着躺进了林斐然筑出的那方“小巢”,他身量不低,这里却也足够容纳大半的他,还带有林斐然的味道,只是这其中用了不少珠串和珍宝定型…… 若是平日里,他定然能面不改色地忍下,但此时正值情期,他的身体要比平时敏锐太多,一点点硬物便足以让他蹙眉。 屋中此时飘香泛冷,情期对林斐然的影响减弱不少,已经足够她觉察出如霰的神色变化。 她立即问道:“是不是不大舒服?” 还未待他开口回答,她便探手摸去,心中了然。 虽然裹着衣物,但以如霰的体质,必然能感受到这些凹凸,不适也正常。 林斐然做事向来认真,也不可能让如霰勉强,她俯下身去,手不知在何处摸索着,她道:“不舒服便不要勉强,这几日过后,我便去找荀飞飞取经,下次给你做个更好的。” 话音刚落,这方小巢便立即倒塌,衣裙俱都铺在如霰身下,同他那身单薄的缎袍半缠在一处,珠串宝石散落一席,在日色下晃着耀目的光。 林斐然动作太快,如霰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他坐起身,像是要说些什么,但袖袍上的珍珠随之滚落,哗啦啦坠向脚踏,又滚入绒毯中,悄然隐没。 未出口的话被这声响打断,于是他只看着林斐然,好气又好笑。 林斐然却看着他怔愣片刻,忽然翻身坐起,凑近道:“如霰,你现在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这句话第二次将他未出口的话打断。 林斐然却在这时直起身,蹲坐在前,清目专注地看着他,唇珠微抿,慢慢向他张开双手。 “你现在看起来,很需要这个,可以吗?” 如霰坐在散落的衣袍间,胸前起伏节奏不似平日,二人相视无言,但珍珠滚落的声响未断,弧面散出的泓光一下又一下闪入他眼底,形成那不定的眸光。 他背靠着旁侧的床栏,垂目看她,没有言语,但腿却缓缓向前,伸到她身旁,衣摆下滑,金环贴上她的小臂,带来与他吐息全然不同的冰凉。 他有时候十分直白,但有时候——譬如现在,他不会表露心迹,亦不会低头,看上去似乎高不可攀、不容许靠近,但他会用行动默许。 不如说,他就是在等她主动。 他看着林斐然缓缓凑上来,眼瞳在日光下融成琥珀一样的蜜色,忽而间,房中原本淡冷的香味忽然变得猛烈起来,滚落的珠声此起彼伏,他眼下的红晕又染开几分。 林斐然接住他早已潮乏的身体,拨开下方的珠子,一同待在自己的衣袍上。 她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纱扇,另一只手扇着轻风,时不时拭去他额角的薄汗。 他几乎可以肯定,即便他现在将那把纱扇拍开,她也只会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这把,不会有半点愠怒。 他对林斐然抱有全然的怜爱,不需她全部回馈,只要有零星半点……但她回馈的永远不会只有半点。 纵然他常说她是呆,但他无法否认,林斐然很会爱人。 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接纳与支撑,谁都会溺在那双直直看来的双眼中。 那时看到卫常在时,他心中半点不意外,林斐然这样的人,一定会引来他们这样难以摆脱的恶物。 几息后,林斐然又放下手,换了个姿势,径直将那块白锦缚在眼上:“还是这样罢,眼不见会好一些。” 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规矩。 如霰扬唇轻笑,他的目光描摹过眼前人,随后抬手将她揽入,头埋入她肩头,在这挠人的笑意中偏头而去,唇瓣无意间擦过她的颈侧。 “林斐然。” “嗯?”她虽然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让开些许。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如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林斐然沉思片刻:“是个内心强大、机敏聪慧的人……我觉得你很好。” 她不擅长说这些话,只说了两处便收尾。 “那你觉得,卫常在是个怎样的人?” 这还是如霰第一次提起卫常在,林斐然有些讶然,但她此时看不见,只能缓缓摇风。 “怎么突然提起他?他么,剑道天赋不错。” “除此之外呢?” 林斐然却在这时停了手,细心察觉到他的不对:“怎么了?” 如霰按着她的后颈,轻声道:“如果有朝一日,你忽然发现——” 发现如霰不是一个光风霁月之人,发现他没有一个光鲜的过去,发现他的手上也沾满罪恶,发现他同样漠冷,发现他与她其实背“道”而驰。 那时,她又会如何? 如霰不得不在心中承认,他并没有向林斐然展露全部的自己。 那些阴暗的、疯狂的、不足为人所道的一面,俱都被掩在平日的相处下,他从未提及,亦不愿提及。 他要自己在林斐然心中一定是最好的那个。 “——发现,我不是‘仙女大人’,你会离开我吗?” 他直起身,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不想错过半点异样的神情。 林斐然一顿,她同样揽住他,如霰向来身体温凉,但在此时,他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意,脸色分明已经泛红,可仍旧只算得上有点温热。 她知道如霰身份成谜,他的过往也只提过人界游历那一段,其余的几乎不会出口。 这样的他,又是如何得了这样一身病兆? 他的过往,或许是她想象不到的艰辛。 林斐然没有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放在他腰后的手缓缓下移,因蒙着眼,便只能一点点摸索,直至触到那枚箍在腿上的金环,她才终于停手。 片刻后,她的指腹微微陷入其中。 她顿了片刻,借着眼前一片漆黑而生出的胆量,开口道。 “如果我说我也想这样,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然后大失所望?” 如霰微怔,一时失语。 “我以前闲来无事,就会盘这样的晶石。” 林斐然放开手,在旁侧摸索出一块晶石,手微微用力,将那块晶石抹出几个面,细碎的晶粉顺着她的指缝洒下,于日光中飞扬。 “将它们打磨后,透过不同的平面去看书,会发现书上的字与画各有不同。 后来我拿去看人。 透过第一面,我看到怒容,透过第二面,我看到谄媚,第三面,我又见到于心不忍。” 林斐然蒙眼坐在日色下,面上带着不同于平常的静谧,唇珠上凝着一点光。 “书还是那本书,人也是那个人,我不会因为他于心不忍的一面,而喜欢上他的暴虐与谄媚,反过来也一样。 如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公正,对于我喜欢的人,我会有偏私。” 她顿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句。 “不论从晶石中看到什么,‘仙女大人’就是‘仙女大人’,就像那本书一般,它本就如此,只是我没有翻读下一页。 他不会担忧,也不必担忧。” 如霰几乎为这一番话怔神良久,终于,他喟叹一声,向前拥入,埋首在她颈侧。 “你啊……”他抬眸望着那点细碎的粉光,“我戒备他人太久了,一时无法适应,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的。” 他揽住林斐然,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度,心中的喧嚣终于平复半分,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充盈。 她倒是微微一叹,一丝不苟地轻抚着他的脊背,再没有先前那样出格的动作。 “这几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安心度过情期。” “好。” 拥抱是另一种无声的语言,两颗不同频的心在此时贴近,然后又逐渐趋同。 …… 已然过了许久,日头偏移,床角处空出半片阴翳,如霰正靠于那处角落,怀里坐拥着熟睡的林斐然,右手轻轻摇着那方纱扇。 原先说自己有些困顿的人没能入眠,反倒是作势要陪的先睡去。 现下她的体温倒是降了不少,如霰这才放下纱扇,他是顶着一副病体,怎么晒都不生热。 林斐然不同,她本就气盛,这样躺在日色下硬生生挺着,若是其他人,或许分不出她到底是昏睡还是被晒晕了。 思及此,如霰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视线却柔和地在她面上梭巡。 以往,他尚需白日补眠,夜间清醒之时,曾去过林斐然的房中数次。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斜斜坐在窗台上,托着下颌,一瞬不瞬看着榻上之人。 林斐然喜欢侧弓着身子入眠,臂间揽抱着半团被褥,头埋其中,额上碎发轻扬—— 那仍旧是一种防备的动作,但看上去却十分舒适,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睡颜,心中纳罕,所以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然而在此时,或许是在他怀中,又或许是因为她如今经历过许多事,比先前强大不少,心志更坚,已然不需要在梦中弓身护卫自己,她便周身放松,睡得酣畅—— 不知何时,点过的指尖已然从前额滑到鼻梁,掌根扫过她的眼尾,缓缓下移,柔韧的指腹停在同样柔软的唇上,他目光微动,慢慢下按,甚至将她唇上的纹路拉平。 林斐然、林斐然…… 她家里人怎么会取这么一个适合她的名字? 如玉剔透,如泉清澈。 他微微倾身,散落的发丝垂下,在她锁骨处堆出小片雪色,却终究停下。 他轻声道:“当然得是你主动,主动才会珍惜。没有人能够像你离我这样近,你要好好珍惜……” 他看向窗外,兀自感慨:“如此一消磨,便又要到夜间,该做那事了。” 话落,他俯身侧首,轻轻抿吻过林斐然的侧颈,呼吸着她的气息,唇中逸出几声轻|喘。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夜色将至,他才终于抬起头,眼下红晕淡了几分,神台终于显出几分清明。 他微微吐息,随即并指抬手,一点凝光亮起,很快汇入林斐然的灵台,片刻后,她的睡姿更加瘫软,呼吸也变得轻不可闻。 如霰见她彻底昏睡过去,便掀开她的衣袖,并指落下,双唇翕合。 霎时间,昏黄的床榻间出现片片灵光,它们飘过如霰的眉眼,一道一道砌入她的手腕—— 如果林斐然醒着,她当然能够认出来,如霰这是为她清除脉中的咒文。 只是此时此刻,他找到了其他办法,不需要她再清醒地承受痛苦,他会担下。 这三日以来,每一晚,每一夜,都是这般过来的。 至于为何如此急切—— 他与林斐然待在人界时,她还未曾入宫,只是连日在外探查,为入宫做准备,而他在帮她试药…… 那时,他知道林斐然是在走自己的路,但他心中终于还是生出了愠怒。 他竟也生出一种想法,为何是她?如果总要有人走上这样一条路,凭什么是她? 她原本也该像其他人一样无忧,天材也全然不必接受这样的磋磨,没有这些,她同样能成为一个立于顶峰的人。 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他也会坐在床榻之上,拥着她,看着她,不停思索。 他一直告诫自己,要让她走自己的路,直到在城外见到那些蛰伏的密教修士时,心中那点掩藏许久的怒意终于倾泻而出。 人生在世,偏偏有许多痛楚与选择不得不自己背负,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无法分担。 这一点,他比所有人都要清楚。 她能够担起,她愿意担起,她选择担起。 他能做的,便也只有助力。 林斐然脉中的咒文只余三分之一,但除咒一事并不轻易,越到后面便越难,一连三日,他也才除去其中的十之一二。 但他不得不快一些。 他固然可以时时待在林斐然身侧,但只有她能够提起自己的剑迎战,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 林斐然终于从梦中转醒,起身时有些头重脚轻,脑中又浮现一点熟悉的昏沉。 她偏头望向晨出的日光,赫然发现自己竟又睡到第二日…… 那晕一些也不足为奇。 林斐然侧目看去,如霰正闭目沉眠于一旁,紧紧握着她的手腕,面上红晕没有消退,但唇色却显出几分苍白。 如霰正处于情期,她一时不知这是不是情期该有的征兆。 林斐然思索片刻,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起身换衣下床,悄然闭门而去。 大抵两刻钟后,如霰悠然转醒,他望向空荡一片的床榻,眉梢微挑,视线很快转向门外。 外间回廊中传来一点轻快的脚步声,他起身倚着床栏看去,那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停在门外,又轻声推门而入。 林斐然提着食盒看向床榻,见到如霰醒来也没太意外,只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醒,所以提前去取了早饭,你先吃,我去练剑。” 如霰没动,但神色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何时醒?” 林斐然飞快觑他一眼:“在人界的时候,我离床大概两刻钟左右你就会醒。” 诚如她所言,她学得很快。 如霰略略扬眉,不置可否,只是起身洗漱过后,悠然走到窗边,一边吃着温热的餐食,一边俯视着院中练剑之人。 这是她的早功,算下来已有四日未出,今日估计要加练。 如霰就这么在窗边看了许久,等她终于罢手,回房饮水之时,他不咸不淡地将自己夜间为她除咒之事说出。 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让林斐然看到、知道。 “以前还剩三分之一,现在便只剩其中的一半,但因为除咒之法特殊,连续四日已经是我的极限,近日不得不停下,在这段时间内,你尽量不要出妖都。” 难怪他唇色如此…… 林斐然怔神看去,如霰的唇色已经恢复一些淡红,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 明明在情期之中,却还要他如此操心,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连忙开口:“情期这几日,我哪里都不去,你也不必为我除咒,安心休养就好,有什么都可以让我来!” 如霰挑眉:“当真?” 林斐然重重点头。 如霰当即翻身而下,落于院中,点了点那两株有些年岁的梧桐树:“一直在房中待着没有意思,你在这里搭一张摇床,我日间就在这里歇息。” “好!” 林斐然身体已然大好,刚刚开口应下,她便已纵身离去。 摇床对她来说并不算难,她从库中抱出锻布时还遇上了碧磬、旋真,三人几日未见,一碰面便忍不住相拥一处。 三人你来我往说过几句后,碧磬有些支吾看她,低声问道:“你取这些东西做什么?” 旋真也道:“你想出宫呐?” 林斐然一脸莫名:“尊主让我给他做一张摇床,我来这里取布匹。”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互看一眼,又笑起来:“做摇床好,还是咱们行止宫有意思。” 林斐然目光微顿,打量着他们:“奇也怪哉,你们竟然没问我人界一行的事?” 旋真接过后方的长绳,笑道:“不是忙着做摇床嘛,边做边说呐!” 林斐然与他们数日未见,心中也很是想念,便径直带着两人回院,如霰见三人欢快走入,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碧磬与旋真本就不是拘谨的性子,刚开始还小心收着,后来便与林斐然打作一团,三人一会儿人界,一会儿妖界,聊得不亦乐乎,不出一个时辰便搭好了摇床。 如霰起身试了试,索性躺下,侧目看向林斐然。 “我要小眠一会儿,你在这里守着。” 林斐然当然是应下。 碧磬与旋真临走前看了她一眼,目光怜惜:“荀飞飞说她被扣在这里做苦力,免得外出,我还不信,尊主又不是那样的人,可今日一见……不敢想她前几天过的什么苦日子。” 旋真点头:“我们晚上烤肥鸡,偷偷来接济一下呐。” 两人同时看向林斐然,不约而同作出口型,神色悲壮:“等我!” 林斐然神色疑惑,正要上前问个明白,两人似是不忍卒看,一溜烟跑了。 她只得作罢。 接下来的几日,林斐然几乎可以算作是围着如霰转,几乎要寸步不离,她不觉有异,如霰却整日都挂着笑,看得出来心情极好,看她的眼神也越发不同。 期间,林斐然去塔楼取了些关于情期的书,参童子也送来了不少裁好的宣纸和装帧之物。 如霰醒着,她便一直围在一旁,“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几乎快成了她的口头禅。 如霰睡去,她便翻看书籍,看完后就开始誊抄那几卷《大音希声》。 不论旁的,若是这几卷书真能传遍天下,那就当真是利在千秋。 书中的很多阵法都十分繁杂,不容易记忆,林斐然画阵时也会滞手,她必须先将其吃透,才能誊出一份圆融的法阵,对她来说算不上容易,但的确很有收获。 就这般陪陪画画写写,时光飞快,竟然就到了情期的最后一日。 幕空中仍旧挂着冬阳,林斐然执笔坐在树下,她誊抄的《大音希声》终于到了最后一卷,也到了最难画的一个阵法。 她久久未得寸进,便停笔休息,下意识抬头看去,如霰便躺在桌前的摇床上,似是还在沉眠。 树荫间的光斑晃得人眼花,看着看着,她竟有些入神,心头微动之时,提笔的手再度落下,约莫一刻钟,那张空白许久的纸上便跃出一幅美人卧眠图。 简直是栩栩如生。 她从没画过这样顺手的小像。 “……” 正事干不出,旁的倒是信手拈来。 林斐然心虚又无言,她抿抿唇,手忙脚乱地拢了几张纸覆上。 “怎么了?”如霰睁眼看她,不明所以,“这个阵法还没吃透吗?” 林斐然更是心虚,连声道:“不是不是,不对,确实是还没吃透,但是已经有点思路……” 恰在这时,院外又传来几声奇怪的鸟鸣。 如霰毫不意外,他坐起身,扫了那堆稿纸一眼,抱臂看她:“去罢,有烤鸡吃,免得他们以为你在这受苦。” 林斐然起身:“我和他们解释过,我是自愿的……” 院外声音不停,林斐然又怕待久了惹他怀疑,索性起身翻墙而去。 梧桐树下,枝影横斜,一阵风吹过,纸稿微扬,如霰取过镇纸为她压住,恰巧见到交叠的宣纸下露出一片墨色衣角,一块光斑正好点在那处。 如霰凝视着,久久未动。 林斐然的确出去吃了顿好的,直到黄昏才脱身回来,她立即冲向梧桐树下,纸稿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于是她大大松了口气。 “画完了吗?” 身后忽然传来如霰的声音,林斐然回头看去,下意识道:“还没有,只差一点。” “那画完再回去休息。”他越过林斐然,走到案牍旁坐下,随后以眼神示意,“不坐过来吗?” 林斐然心中有些奇怪,但还是坐了过去,她的确打算今日结束这最后一卷。 她提起笔,冬日残阳将宣纸染作枯黄,投映着如霰的影子,四周冷香浮动,竟然也被这残阳烘出一点醺然的暖意。 她抿抿唇,开始动笔,但又因为不知从何下笔,于是停顿许久。 如霰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忽而开口:“这几日我一直在等。” 他收回手,撑着下颌,一双潋滟的桃花目静静注视而来:“我的确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但你不一样。” 他并没有明说,林斐然这般听着,竟然也福至心灵地懂了。 “……你看到那幅图了?” “——”如霰弯眸,他抬手搭到林斐然后颈,轻声道,“你可以做画上蝴蝶做的事,不需要什么顾虑。” 一阵风过,宣纸哗哗作响,黑白色的长发交织在一处。 如霰倾身吻上了她的唇角。 他原本给林斐然留了一处主动的空隙,甚至停了一瞬,但触及那份柔软后,他便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轻颤游走周身,无声的暴鸣在耳边震开,叫嚣着要他再进一步。 他不由得伸出艳红的舌尖,却又克制而缓慢地抿舐起来。 片刻后,林斐然似是终于回神,身形微动,回吻而去。 他从未做过亲吻这样的事,亦不知个中滋味,但在想象中总是无味的,给林斐然留一个空隙,原本也是想让她带动自己,可谁知碰上的刹那,便如同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抚在林斐然后颈的手忽紧忽松,似乎毫无章法,却又极有韵律地收紧、放开。 他总是轻轻地抿,细细地舔舐,一声又一声黏腻而缓慢的清响传出,听得人面红耳赤。 末了,终于离开寸许,抬手覆在她眼上,微哑道:“闭眼,不要这样看我。” 话音刚落,他又吻了过去。 如今情期已过,他本该全然清醒,此时却又仿佛迷醉其中,难以自拔。 林斐然坐姿板正,不偏不倚,如霰总要懒些,虽是倾着身子,却也倚着半边案牍,一手扶着她的腰,另一手按着后颈,左膝已然跪于她腰侧,右膝却压在她腿上,微微低头。 林斐然被他压得后倾,只好撑着地上蒲团,托着他的腰,主动承担起他另外一半的重量。 在情事方面,林斐然悟性极差,她只试着探了探舌,动作迟钝,稍显笨拙,如霰便立即学去,又以一种融会贯通的态势袭来。 如霰的唇有种出乎意料的柔润,令人流连,而在交缠间,她似乎又尝到一点特别的蜜意,那是一种浮梅的冷香,清冷中带着一丝令人目眩的甜。 林斐然微顿,双目刚要睁开,便又被他捂了回去。 舌尖那点不是什么特别的蜜,而是他故意咬破的血味。 他轻声道:“助兴罢了,不必在意,你喜欢便好。” 一时间,唇齿间溢出的不知是谁的轻|喘,碰触间升起的不知是谁的温度。 林斐然有些来不及呼吸,只一点点吸气出气,因为有些缺氧,头不由得眩晕起来,心跳声逐渐增大,在耳膜处鼓震、跃动、冲击—— 她几乎要感到一种被吞噬殆尽的潮涌之意。 下一刻,如霰才终于离开寸许,为她留出喘息之地。 牵连的银丝将断未断,他摩挲着林斐然的后颈,又俯身舔舐过后,才垂首靠在林斐然侧颈处,兀自喘|息。 片刻后,他不禁低笑起来。 “好令人回味的滋味。” 他的指尖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向上抚去,一下又一下,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 案牍上的砚台已经被打翻,墨汁流了一地,将二人的膝头浸湿,顶上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晃动着昏黄的光影。 二人就这样缓了许久。 如霰忽而道:“在想什么?” 林斐然闷闷开口:“……在想下次要赢回去。” 如霰开口轻笑,他缓缓起身,直直看向林斐然,眼下染着薄红,目中潋滟秋水,带着一点平日里难以窥见的深意,唇上染着点点艳色。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实在太喜欢你,以后你要是背叛我,我要怎么惩罚你才好。” 林斐然无言,默默拉过一旁的画纸遮面,只露出一双光亮的眼。 那张画纸上,散发之人侧卧于丛花间,双目轻阖,衣衫坠下,容貌昳丽,自有一派青熟之味。 一只蝴蝶翩然而来,不撷花蜜,反而落于他的唇上,只采那点幽然隐香。 他敛目轻笑,低声道:“……原谅你了。”——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抗议!我什么都没做!等我回去复盘,列要点,总结,下一次不会再这么狼狈,华丽归来!另外不要再放血了! 如霰:…… 如霰已经亲晕,满眼都是林斐然,目前无法发言。 ps:终于理顺了,猛猛写了个三合一,已经被掏空,准备挖个坑安详躺平了 第197章 入梦显灵 有来有往,下次还要送我 翌日清晨, 林斐然从床上醒来,但她没有第一时间起床练剑,而是缩在被子里, 望向床栏上绑着的瀑杨柳枝条,莫名有些出神。 她昨日画了一幅卧眠图, 如霰已然收入囊中。 彼时正值黄昏,二人亲罢暂歇, 他便想着要为这幅画回上一礼, 思来想去,便折了一段瀑杨柳。 其枝条韧如细竹,叶片银白如镜, 如霰取来一把匕首, 三两下便将一枚镜叶裁剪成蝴蝶模样,叶茎充作蝶身, 卷起的叶尾充作蝶翼,镜面映射出周围色彩, 乍一看, 便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一枝共有十八枚叶片, 他裁卷出十二只蝴蝶,捏起六个花苞,抬手一扬,蝶翼上下翻飞,斑斓五彩。 “拿去。” 他倚着案几,递出手中之物,搭在林斐然膝上的长腿轻晃,双目微阖,眼下薄红未消, 却已染出几分餍足之色。 他倒是十分想得明白:“有来有往,下次还要送我。” 对于林斐然,他很少遮掩自己的意图,想要什么,他会直接说出口。 彼时的林斐然十分惊讶,她接过去看了许久,不由得道:“你居然还会这个?” 如霰双手抱臂,眉梢轻扬:“游历多年,总不能一无所获,不是只有你爱学东西。” 瀑杨柳枝条柔韧,但叶片却十分易碎,林斐然小心接过,每一块镜片上都映出她惊喜的眉眼。 她也是一个十八九的少女,心有柔情,自然也喜欢这样华美精细的物件。 她看向如霰,还未道谢,他便已理所当然地开口:“把它挂到你的床头,睁眼要看见,闭眼睡去也要看见。” 林斐然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这枝杨柳蝴蝶便挂到了这里,睁眼便能看见。 每看一次,她便会想起那个浓墨晕开、眼下微红的黄昏。 林斐然抿抿唇,缩在被子里调息片刻,又受不了一般猛地掀被下床洗漱,到院子里练剑静心。 今日很亢奋,心也不定,她索性多练了半个时辰。 期间金澜剑灵便坐在屋檐观看,众位前辈也相继而出,出声指点。 林斐然进步神速,时至今日,也只需要他们偶尔点上一嘴,其余时候,众人都在谈论她人界一行发生的事。 他们到底只是一抹神识,不似师祖那般,故而只能待在铁契丹书中,难以知晓书外发生了什么。 众人之中,师祖被团团围住,听着几人七嘴八舌的问题,长叹一声。 “诸位当初为何愿意留在剑境,随我等待取走铁契丹书之人,缘由大家心中都十分清楚。 世间已经不是你我想象那般,人皇一脉出个不肖子孙又有什么稀奇? 且等,且等——”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神色温静,脉脉慈爱,随后又指了指那本《仙真人经》,开口道:“如今灵脉之事已经暴露,你且去书中再搓一枚墨丸,我教你如何用。” 林斐然见他不似旁人那般诧异,心中便有了数:“师祖,莫非这条灵脉,便是您让朝圣谷的圣人予我保管的?” 师祖柔目一笑:“我哪里有这样的面子?你们在参加飞花会时,我们便在商讨这灵脉去了,拟了许多地方,想了许多办法,但都有争议,最后还是决定给你。 这却是众人信服的。” 话音落,铁契丹书翻页而起,诸位先辈神识遁入其中,院中便只留林斐然、剑灵以及师祖三人。 林斐然照例翻开《仙真人经》,熟练地展开最后一页,在那块墨痕上小心搓就起来。 先前画脸便是用它,如今留下的墨已然不多,她很怕将师祖留下的遗物损毁。 若是让张春和知道,他岂不是会…… 林斐然动作一顿,转念想到,他会不会嫉恨得牙痒? 思绪乱飞之时,林斐然已经搓下一枚墨丸,约莫米粒大小,她小心地融到砚台中,顷刻间便化出一片带有隐光的墨汁。 “提笔蘸墨。”师祖拢袖开口,缓步走到她身旁,“我看你画人像颇为圆融,技法不差,想来也能画出一条惟妙惟肖的灵脉。” 林斐然握笔的手微微攥紧,张口想要问些什么,但心中一颤,还是没能出口。 “没错。”师祖洞悉人心,感慨打趣道,“我见到那副画了,真是心中有物,下笔如神哪。” 林斐然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小声开口:“师祖,还是说说画灵脉一事罢。” 师祖朗笑几息,还是决定放过这个小辈,轻咳道:“不过之后的事,我早就闭了书外世界,什么也不知道。” 在林斐然即将红得要将自己煮沸之前,师祖立即换了个正经话题。 “你出谷之时,圣者们曾在这条灵脉上下了禁制,就是为了防止密教探查出来,所以他们才一直无法确定灵脉的位置。” 师祖抬手,指尖出现一点灵光,他虚虚画了几个木柴小人,代指密教,又打了个响指,几笔画成的小人四处跑动起来,威风之余,像是在挖找什么。 “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曾去朝圣谷翻了个底朝天,但结果可想而知,只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他又添了几笔,小人头上便出现火焰,看起来躁怒极了。 “但是密教并未死心,不出几日,道主便揣测出另一个可能——灵脉并未消失,而是被人带走了。” 木柴小人中出现了一个包子脸,它站在所有小人上方,显得十分睿智,而在它的身旁,出现了另一个以纱遮面、环绕披帛的木柴人。 “于是圣女出面,告知所有教众,彻查所有进过朝圣谷的修士,同时祭出灵宝寻龙旗,在人界大肆搜查。” 一堆潦草的木柴人中,举起了五面旌旗,师祖凑过去吹了吹,众人后方顿时飘起一堆尘土,他这才满意地点头。 画面其实有些滑稽,但林斐然看得十分认真。 她凝神注视,忽而想起之前自己去往妖界南部时,曾听那里的妖族人说过,大多密教教徒外出,彼时她还疑惑,现下想来,原来是为了彻查那些修士。 还有那面旗子…… 她与旋真从南部回返时,途中遇上赤牙,两方缠斗之时,他手中扛的似乎也是一面旗子。 他们原本是要在那里做什么。 做什么? 会不会是人界没有搜查出什么痕迹,这才转向妖界? 林斐然并没有打断师祖,而是继续安静看下去。 旌旗插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搜寻了许久,木柴小人全都垂头丧气,师祖大手一挥,另一人便出现在众人中间。 他同样是寥寥几笔的木柴人,只有其他人一半高,但是有两个脑袋。 他晃着脑袋上前,在其余木材人脑袋上重重捶打,双手叉腰,像是在怒骂什么。 “圣女麾下有九位得力干将,这人便是其中一个。他带领的密教教徒一无所获,所以恼羞成怒,给了一人一巴掌。” 说到这里,师祖不由得咋舌。 “人看着屁大一点,脾气竟然这么火爆,修心不够。” 林斐然此时正以拳抵唇,脑子也跟着这些火柴人飞速转动。 这人倒是很像那个眉心点有一粒朱砂痣的道童。 师祖又动动手,火柴人全都散开,围困着一个又一个的包子。 “寻龙旗一直没有音讯,人界搜查过后,便转往妖界。 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进过朝圣谷的修士被他们莫名其妙围住,全身搜查,那一段时间,乾道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许多弟子都不敢随意出门,生怕惹上这些怪人。 密教教众查了一个又一个,甚至连他们的住所、往来之人也都暗中翻了一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被划去,直到最后——” 林斐然立在庭院之中,手执长笔,神色平静,如一柄凛然含光的长剑。 她接道:“直到最后,只剩下‘林斐然’。” 师祖点头,抬手抹去所有,指尖一划,一道高墙筑起,墙上站着一个双手抱臂,神色睥睨的火柴人。 “名册上只剩一人,而‘林斐然’又去往妖界,故而寻龙旗没能在人界寻到半点踪迹,怀疑到你身上,实在不足为奇。 但棘手的是,你在妖都兰城,在行止宫中。 密教爪牙遍布,唯独这里,是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至少目前无法触及。” 林斐然略一思索,随即撩开衣袍,坐到石凳上,搁下毛笔,抬指在后方添了另外几个火柴人,手势极快,几乎绘出了她在人界一行的变化与见闻。 “所以,他们要将我引出妖都,引到人界,甚至不必引诱,我本来就要去。 人皇、丁仪与我母亲相熟,又知晓封印一事,要推测出这一点并不算难。 所以他们设下一局,想要瓮中捉鳖。” 她抬手一点,几朵牡丹在其中绽开。 “但局中出了变数,白露早有退出之意,那时恰逢《大音希声》著成,她了无牵挂,心存死志,给这个局带来了最重要的变数。” 林斐然手一顿,抬眸看向师祖。 “师祖居于书中,却仍旧消息灵通,但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师祖微微叹息,在她对面坐下,温雅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份心虚:“并非是我有意隐瞒,这些事在同一时间发生,消息来源又十分琐碎,我也是前两日才拼凑出全貌,实情或许比这还要险恶。” 林斐然纳罕道:“没想到师祖还有线人,难道是张思我他们?” 师祖虽是圣灵,但只能在朝圣谷那样灵气充沛的地方久待,出了外界,便只能居于铁契丹书这样的地方,暂作修养。 林斐然实在想不到他是如何凑出这么多消息的。 师祖到底是过来人,不像林斐然这样脸皮薄,很快便神色如初,笑得和善。 “我离世已久,哪里还有什么线人? 不过是趁大家夜间熟睡时,入梦显灵,问上一嘴罢了。 那些被探查的弟子修士,虽然不都是道和宫的,但还卖我这个老人家一分薄面,见我入梦,便纷纷委屈地向我诉苦,拼拼凑凑,也有个大概了。” 林斐然讶然看他,想起师祖入梦时化身的那只巨眼,心下一抖,忍不住道:“他们怎么认出您的?” 师祖叹道:“用了点灵力,供奉的画像什么样,我便凝成什么样,问过几人,便得歇息一段时间,是以慢了不少。 但就是这点时间差,才叫你以身入局,遭人算计,想来也十分遗憾。” 林斐然却摇头,声音平稳:“即便知晓全貌,我也会去,或许正因如此,人皇他们才有恃无恐,不怕有人泄密,接风宴那样粗糙也敢‘请君入瓮’。 不过,这一遭我并不后悔。” “不后悔……”师祖望向天际,意味深长道,“世间事,能有几人不悔。罢了,我推测出来的前因后果也告诉你了,但实情是否当真如此,我只有八成把握。” “八成便已足够。”她提起笔,垂下眉眼看向白纸,“师祖,您叫我提笔画灵脉,莫非是想以假乱真?” 师祖颔首:“灵脉顽劣且特殊,你先前应当也有所体会,若是将它放在某处,或是埋于地里,它必定忍耐不住,游走而出,到时候怕是连我们也寻不到踪迹。 它只能跟在身旁。 他们既然已经知晓灵脉在你身上,便多做几个赝品,乱一段是一段,先拖拖时间,我再好好想想怎么安置它最为妥当。” 林斐然只能点头。 她提笔在纸上绘出五条灵脉,直至墨快用完才停笔。 手落之时,纸上脉络由墨转金,熠熠生辉,如蛇般在纸面游走,下一刻便破纸而出,如同真物一般乱跑。 林斐然当即翻身而起,身如鸿影一般将它们一条条揭下。 师祖立即道:“第一条便放入地中,在它身上设下法阵,佯装保护,于妖都后山地脉中蕴养,过不久,它会游走离去的。 第二条放入玉带溪中,吸取水脉精华,同样放任。 第三条藏于如霰宝库,第四条赠给张思我,让他设法帮你藏起来。 第五条放于你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一顿,问道:“那真的这条又放在哪里?” 师祖神秘一笑,他点了点林斐然的芥子袋,那条灵脉便探出身来,仿佛终于自由一般四处乱窜,在即将跑离之前,林斐然眼疾手快将它拦下。 师祖当即运笔,不再借由林斐然之手,而是带上了他自己的灵力,在灵脉身上绘了起来。 …… 许久之后,他满意点头道:“就在这里,拖一段时日,是一段时日。” 林斐然沉默片刻:“真的不会有人察觉?” 师祖摇头:“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林斐然自然没有异议,她欣然接受后,算算时辰,准备出宫一趟,临走前忽然问道。 “师祖,你方才说的那个道主是谁?” 师祖道:“宗门有领头人,两界有人皇妖尊,密教自然也不例外。道主便是密教之主,居于圣女之上,是真正的密教信仰所在。” 林斐然神色敛下:“我知道了。” 她也不再停留,将假灵脉全都塞入芥子袋,起身向宫外走去。 “你去做什么?”师祖问道。 “要将《大音希声》传遍人界,我一人之力做不到,得去寻些人助力。” 林斐然很快到了城中,但举目看去时,却不免有些惊讶。 正是午时,原本该是熙熙攘攘、你来我往的妖都街市,此时竟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如霰:还在美梦中回味 第198章 无声 “这是我的。” 198 妖都兰城是整个妖界最为平和安定的地方, 这里富饶繁荣,居者众多,林斐然每次晨起练剑时, 都能见到于宫外瓦檐上飞跃而过的妖族人。 这无关勤勉,人足够多时, 哪一刻都有醒着的。 但此时的妖都竟显出几分空旷,玉带溪旁的店家也只有三两开门迎客, 打眼看去, 店中也只有零星几人。 难道是因为冬季到来,日渐严寒,众人不愿出门? 林斐然眉头微蹙, 心中不解, 她本想去寻张思我,但还是脚步一转, 去往其中一家最为熟悉的包子铺询问缘由。 她刚走到门前,便见老板坐在笼屉后, 愁眉不展, 于是出声道:“老板, 来十个。” 老板当即扬眉看来,疑惑的神色在见到林斐然时一顿,但他还是很好遮掩地下去,上前回道:“原来是使臣大人,走路跟猫似的,没有半点声响,吓我一跳。” “还是老样子吗?”他掀开笼屉,灼热的雾气飘出,将二人眉眼都遮得模糊。 林斐然应了一声, 双眼却始终静静看着,于是窥到淡雾后一闪而过的拧眉与愁闷。 她后退半步,又向四周打量:“怎么今日街上就这两三家店铺开着?” “你不知道?” 老板下意识开口,语气愕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很快自己接过话头。 “你是人族,不知道也正常。妖界天气变化极端,冬季将有暴雪至,妖都虽不受困扰,但其他地方便说不准了,城中有些人回了自己部族,有的在家中修行,不大愿意出来吹冷风。” 这个借口衔接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见到他神色变化,林斐然或许也会被糊弄过去。 看来在这里得不到什么答案。 林斐然接过包子,决定回去之后问问碧磬他们。 临走之时,那老板竟然叫住她:“使臣大人,最近城中人不算多,去哪都没意思,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去?” 林斐然回眸看他一眼,心中琢磨片刻,答道:“去东街拜访一个朋友。” 那老板扣着笼屉,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那便走桥头过罢,虽然人没有以往多,但另一条路也挤。” 林斐然心念微动,道了一声谢后转身东行。 她现在所处的街市名叫朱雀道,就修在行止宫门前,是妖都当之无愧的主街,街上除她之外,几乎空无一人。 然而吊诡的是,在她走向东街的途中,离主街越远,见到的人便越发多起来。 他们三五成群待在一处,私语声如嗡鸣,但就在林斐然出现的同时,那些细密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暗自遮掩的目光。 这条小街霎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林斐然腰上悬着的白玉铃叮当作响。 她举目看去,遮眼的目光也瞬间消失,不多一会儿,人群便稀疏散开,有的人离去,有的人留在原地,但都安静得令人脊背发寒。 若是以前的林斐然,现在怕是心中惶恐,觉得自己误了旁人,要垂着眼,默不作声悄然走过,但她如今已然从容许多,敢于去直面那些若有似无的恶意。 她不慌不忙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奇诡的身法一动,下一刻便出现在屋脊之上,按住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浮游,我最近做了什么骇人之事,吓得你们见到我就跑?” 这个叫浮游的男修是妖都城中的一个惯犯,性情跳脱,总爱做些惹人发怒的出格事,却又不至于被驱逐出城,气得碧磬几人牙痒,但最后还是在林斐然手下老实起来。 原因无他,无论他怎么作乱,林斐然从来不会恼羞成怒,也没有让他入狱自省,而是整日跟着他,不论他要怎么作乱,她都能全盘拦下,时日一长,他竟也生出一点无力翻身的绝望感。 眼下被她拦住,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再度侵袭而来。 “你最近都没露面,能做什么事?只是天气转冷,我们想回家罢了。” 林斐然盯着他:“是吗?” “当真是这样!”浮游背上发毛,竟然又问出同样一个问题,“使臣大人,今日好像不到你当值,你这是打算去哪?” 林斐然眸光一转,缓缓落到他身上。 她要去东街,便只有两条必经之路,一条是跨过玉带溪东行,一条是途径城门,往日她都会走第二条,无关远近,只是她总忍不住多巡查一些地方。 那个包子铺老板所言,似乎不想让她走后一条。 于是她道:“后日我当值,今日打算去城门处看看,踩踩点。” 浮游大惊失色:“怎么偏要去城门处!”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讪笑两声:“你就是太过勤勉,这个时候不少人都还没起……” 林斐然心中一沉,几乎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想,她也不再和这人绕弯,立即纵身向城门处而去,全然无视后方的呼喊。 城门附近生有一排瀑杨柳,泠泠生光,玉带溪从中蜿蜒而过,簌簌泛冷。 寒风吹动鬓发,林斐然急急踏过附近的屋脊,想要看看这城门处有何异样,临近之时,她偶然瞥见一物,心中倏而一震,于是停下脚步,无言看去。 此时此刻,漆红的城门大开,在那片青灰色的砖墙之上,正晃荡着一道黑影。 那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 两条花白的长眉从额上垂到颈间,看起来年岁颇大,修为不浅,着一身青衣长袍,手腕、腰间俱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灵宝,一看便知是哪个部族的长老打扮。 但如此隆重的装点之下,却是一副双目爆红、目呲欲裂的狰狞之态。 他的颈间,钉着一柄紫铜长枪。 它利落地穿喉而过,将他钉死在城墙之上。 这速度似乎太快,只在瞬息之间,那些惊恐、愠怒、胆怯,便一并随着这一击永远停留在面上,再不消逝。 青衣长袍上浸透的血色已然变为墨黑,干涸在风中,灵宝上亦是溅开星星点点,被污血浸泡后,已然不具往日那般的光彩。 林斐然收回心中愕然,她几乎一眼便可以肯定,那是如霰的枪。 他上一次做出这番举动,是为了斩杀妖王,震慑众人,那今日这番震慑,又是为了什么? 林斐然孤身站在偏僻的一隅,敛回心神,又向下方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都聚在城门附近,但他们很少交谈,只是沉默地望向墙上那人,亦或是看向城外。 林斐然余光扫过渐渐增多的人群,心下微动。 看来城中不是没人,而是行至宫门前无人。 她悄然换了个方位,隐匿身形,顺着众人的视线一同向外看去。 城外,一片飞沙之中,默然坐着百来位修士,他们形容不一,装扮不同,像是来自各个部族,却又十分默契地聚在一处。 纵横交错,坐落有序。 恰在此时,为首一人忽而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林斐然隐匿之处。 她也并未退缩。 以中间那具飘然的尸身为界,城内城外两方人马各自对峙,却又都按兵不动。 林斐然脑海中率先闪过的便是攻城二字,但城外之人并无杀意,只是打坐在前,不近一步,看起来并非是要攻城。 如霰之前在忙的便是这个? 妖都有难? 但她又思及先前那二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自己支支吾吾,若当真是妖都有难,又何至于说不出口? 除非,眼前这件事与她有关。 林斐然再度向外看了一眼,眼下局势衡平,并不算紧急,她还是打算去找张思我,随后再向如霰细问。 她转身离去,临行前,忽然感到一点冰凉打到手背处。 那正是一滴已然凉透,但尚未彻底干涸的血迹。 她抬眸看去,这滴血却是从那紫铜枪上滑落,日光之下,其上泛着一点森冷的寒意,但在她眼中却如宝石一般光彩耀目。 林斐然久久看去,旋即转身离去。 …… 三清山上,宁荷居中。 闭关数日的卫常在终于推门而出,尽管屋外飞雪,他却仍旧穿着一件轻薄的道袍,乌发披散,一根略显陈旧的梅簪只挽了几缕发丝,绕在侧耳处,面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松弛与困懒。 但他眼中的神采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切。 他手中握着一个银丝缠绕的器具,看着像是宫灯样式,却又只有骨架一般,八缕编在一处,交缠成两拳大小,中间嵌有一枚灵玉。 他垂目打量着,仿佛没有见到院中那道身影。 “师弟,又鼓捣出什么吓人的东西了?”一道疏朗的男声传来。 卫常在这才顿步,转目看去,蓟常英便坐在那方荷池旁,坐着草垫,带着斗笠,手中执着一柄钓竿,像是要钓起这池中鱼,但饵食却是半片黢黑的蘑菇。 明明空中在飞雪,他却像是在盛夏一般怡然自得,还有闲心来这里垂钓。 卫常在开口道:“师兄,我这暖池里没有鱼。” “哦?谁说的。” 蓟常英抬眸看他,唇边带笑,天光被斗笠分成片片,洒落在他眉眼。 “当初师妹在你池中放了三条锦鲤,说是添些生气,但并未告诉你,想要你自己发现,但你甚少注意到池中之物,又怎么会知道有鱼呢?” 蓟常英拍了拍身旁的瓷坛,两尾一掌大小的红白锦鲤争相跃出。 “哎呀,在你闭关这段时日,我已然吊走两条,最后这一尾,师兄也笑纳了。” 卫常在眸光微动,当即上前一步,望向水面。 这暖池是活水,里面不可能会有鱼,即便放生进去,它们也会很快离去。 两人就这样盯着水面,约莫有一刻钟,忽然间,池中昙莲轻动,第三尾锦鲤果然出现,只是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卫常在一时有些怔然。 蓟常英看准方位,当即甩竿,但那根鱼线却被半途拦下,卫常在指尖轻弹,鱼线应声而断。 他并未看对面之人,而是缓缓蹲在池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暖池,指尖轻点水面,像是怕惊扰一般,很快收回手,微微攥紧。 他开口道。 “这是我的。” 蓟常英仍旧在笑,目光却淡冷了几分:“若我早知道你二人会走到今日这步,那在最开始……” 那在最开始,他不会选择旁观,不会选择放手。 眸光一转间,蓟常英的神情又恢复如初,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摩挲着身旁的瓷坛。 “师弟,我今日来寻你,是想问一问你观澜台一事。” 卫常在一顿,那双乌眸终于短暂性地抬起,望向池对岸之人。 蓟常英含笑道:“我想知道,那时在观澜台中,映出的到底是谁的面容?” 卫常在垂目不语,只是专注地看向水面,散开的墨发缕缕滑下,水中倒影交织,如同一个漆墨的牢笼。 终于在某一刻,红白的锦鲤现出一点明亮的色彩,骤然撞入其中。 卫常在当即出手,那只锦鲤便被蕴在水中,缓缓浮游而起,终于悬于他掌心。 他终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师兄以为,我会看到谁?” 第199章 观澜本心(含小剧场5.0) 雁过留痕…… 数日前, 秋瞳回山之后。 张春和带上二人一同去往观澜台。 途中飞雪簌簌,却又有曜日悬空,淡冷的光斑映在蓟常英面上, 照亮他微弯的唇角,竟让人看出几分虚幻与不实。 卫常在不由得想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蓟常英是最早追随张春和的弟子, 自己到底从何而来,那本手札上为何如此记载, 他应当是最清楚的人。 但他不打算去问。 一来, 他对蓟常英抱有一份怀疑,二来,师兄向来是师尊的左膀右臂, 或许他今日问出, 明日张春和便会听闻,他不会冒这个险。 想来想去, 他或许应当按林斐然所言,去问一问秋瞳。 思及秋瞳, 卫常在不免敛了眸色, 眉心微蹙, 胸中浮现一份淡淡的苦恼。 “师弟,怎么突然凝神?”旁侧传来蓟常英轻朗的声音。 他们都是守礼之人,与张春和同行时往往要后落三步,以示尊重。 “只是在思索一些事。”今日终于见到真人,卫常在转目看去,问道,“听闻师兄前不久也去了妖都,怎么未曾遇见?” 蓟常英面色不变,笑道:“妖都虽然只是一个城池, 却不算小,你我要遇见也不容易。不过运道还算不错,才去不久就撞上了夜游日,见到了云车……” 说到此处,他舌音微卷,语调放柔,将后面那个名字吞咽回去,又很快道。 “若要论繁华,妖都其实不比洛阳城差。不过,我似乎在夜游日见过一人,只远远看去,身形侧貌与师弟很是相像,不过那人比师弟有雅兴得多,还愿意上前问花。” 蓟常英说到此处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说道,但唇边的笑却是如何都压不下去。 至于他到底有没有认出那人就是卫常在,二人心中都清楚。 卫常在一双乌瞳黑白分明,面上并无窘迫,甚至带着一点难言的坦然与淡笑。 “花很香,挂在房中能够静心宁神,师兄当时也应当去要一朵。不过师兄总要慢我一步,没有及时上前,也并不叫人意外。” 蓟常英侧目看了一眼。 卫常在从小就像个偶人,不说话,也不爱笑。 刚上山时,只是每日呆呆地坐在门口,望着远空的积云,张春和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当然,旁人也可以支使他。 蓟常英第一次让他去取剑时,他就这么仰头看来,一双眸子黑得瘆人,直直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那双眼睛如一潭早已平静老死的锈湖,上方飘着干枯的青蘅,无端让人感到一阵湿冷。 这样的眼神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 但蓟常英也只是回眸看去,并没有带上往日的笑意。 卫常在猜的没错,他的确十分清楚他的来历,所以见到这幅神情时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淡笑开口。 “师尊说了,师弟你需要一把好剑。” 提到张春和时,他才会收回那样打量、洞穿的眼神,然后站起身,极轻地应一句。 “好,师兄。” 声音清脆,又的确是孩童的音调。 在蓟常英看来,卫常在从来就不是笨嘴拙舌之人。 像他们这般在张春和身旁长大的弟子,既不愚笨,也不蠢善,对于旁人的冷言风语,卫常在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愿开口,连回击都觉得疲累无味。 他会打这番机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蓟常英没想到,他如今能够如此坦然地认下那朵花。 对于卫常在这样的人,能想清楚那朵花的含义,大抵也想清楚了其余意味,只是到底清楚到哪个方面,便令人捉摸不透了。 蓟常英心中也有些忧虑,但想到林斐然待在妖都,旁人又对她十分喜欢,想来不会发生什么事。 “是啊,师兄总是要慢一些,若有以后,便不会再这样。” 卫常在脚步一顿,但蓟常英却没停,只径直向前,两人便拉开一两步的距离,睫羽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刻后,他再度提步上前。 “此次前往妖界,我倒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妖尊,师兄消息灵通,可知一二?” “不知。”蓟常英毫不犹豫摇头,“我也才去过妖都一次,过往与他也没有接触,知道的不比师弟多。” 他们的对话其实并未透露什么,乍一听只是寻常寒暄,张春和此时又怀揣着其他事,故而也没放在心上,但听二人探讨起如霰,便转眼看去,开口道。 “有这个疑惑是应当的,若想走上更高的境界,对于世间的强者,不能一概不知,了解他们的过往,对自己悟道也有助益,不必拘泥于妖族人族。” 他的声音苍劲有力,带有师长的教诲,颇有些徐徐道来的风范。 于是二人拱手作揖,道了一声是。 张春和向前走去,声音缓和,眼下倒如同一个寻常老者:“妖尊来历蹊跷,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的出现,几乎也只在一夕之间。 那一日,他杀了妖王。 消息在第二日传回人界,我等怕他是个暴虐滥杀之人,恐会掀起当年两界混战的乱象,便连日商议,选了不少个中能手前去查探他的来历。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即便是丁仪那样的人物,也总有来处可循。 ——但他没有。” 张春和说到此处脚步一顿,望向檐下凝起的冰晶,屋外的飘落的雪,呼出一口淡白的雾气,似乎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他会不会要带妖族复仇?我们不得而知。 但他修为高深,实力强劲,对于当时的人族而言,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那一段时日我们戒备了许久。 按血脉来看,他应当是孔雀一族,这一族大多都隐居于妖界西南部。我们派人去探访,却一无所获。 他们并不认识如霰,族中也没有记录。 这意味着他没有亲眷,没有家人,几乎孑然一身,直到我们有几人于妖界折戟,才终于得知他有一二好友。 但也仅此而已,迄今为止,我们仍旧不知他从何而来。” 听到此处,蓟常英佯装思索,这些消息他自然早就知晓。 于是他视线微移,扫了卫常在一眼,赫然发现他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几乎没有半点遮掩。 蓟常英心中微讶,张春和更是不解,皱眉问道:“常在,你可是觉得其中有何不对之处?” 卫常在此时唇角微抿,清冷的神色散出一点寒意,乌眸更似点漆般浓黑,面容变化的幅度其实不大,但这二人恰恰都很熟悉他,于是能看出其中的不对。 他轻声开口,如同一点细碎的雪从檐上滚落:“师尊,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可怜到,只要林斐然有所耳闻,便会因为心软而不管不顾地凑上前去。 卫常在不由得想起二人过往。 那时林斐然拜入山门不久,对他有些好奇,不嫌他反应迟钝,也不讨厌那双直勾勾盯去的乌眸,故而会时常过来搭话。 但在她眼中,他和其他弟子其实没有差别。 她对他笑,但也会对别人笑,她和他练剑,但也会和别人一起,她带他下山,却也不吝于与旁人同游。 彼时还未发生后来的事,那时的林斐然就如同一轮初升的明日,怀抱着最为灿烈的希望与热情,用心去对待每一个人。 日色是公平的,普照世间,不漏过任何一物,但也从不会为什么驻足。 对她来说,卫常在可以是随手扶起的一朵花,可以是救下的一只雀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不知在哪一日,他的心在他尚未意识到时,有了些微松动。 但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从中涌出的绝不会是甘凛的泉水与纯粹的感激,而是一点若有似无的怨艾。 就像锈湖上结起的蛛网,开始只有一丝一缕,但不过一夜雨落后,便已经密密麻麻地纠缠在角落。 要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他既找不到情绪来源,也寻不到去向。 他那时并不知晓这样的情绪为何,也找不到抒发的法子,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不远处,静然看去,目光追随却又带着困惑。 直到有一日,不知是谁向她说了几句谣传的风言风语。 “卫常在为何拜入山门? 我听我师父说过,那时他家乡遇难,妖兽侵袭,整个村子大半的人都被吞吃入腹,血漫山野。 他家自然也未能幸免,首座赶到时,他的半条腿正好卡妖兽口中,父母——父母只剩些碎肉渣滓了。 为了报仇,他这才拜入首座门下,踏上道途。” 那时候,这一批弟子年岁尚小,闻言俱都捂嘴惊呼,却又掩不住孩童本性,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唯有林斐然坐在一旁,托着下颌思索什么,并不言语。 卫常在听闻此事,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甚至在心中琢磨着要不要解释一番。 毕竟这话带一些真实,却又并不全对,他腿上的确有一圈无法消除的妖兽齿痕,村落也的确被妖兽侵袭,但—— 但从那一日起,林斐然陪他的时间多了起来。 旁人叫她去练剑、游玩,她也会先看他一眼,若是见他呆呆坐着拭剑,便会推辞几句,然后带他去钓鱼、探花。 于是卫常在没有再开口解释。 林斐然虽然看起来内敛,但对于玩闹之事也颇有几分见解,就连卫常在这样的人,有时竟也会被他引出几分好奇心。 两人相处越久,他落到她身上的视线便越多。 他忽然想起,以前随其他师兄下山除妖时,遇上血缘亲近或是时常作伴的妖兽作乱,一方被擒,另一方总是会低着兽首,呜咽求饶。 且不论这是否假装,但有些师兄会动恻隐之心,若只是胡闹一番,并未酿成大祸的妖兽,他们往往会选择收手。 他不大理解,但因为还未入道,便只是在旁边看着,听他们说着什么恻隐之心、什么动容。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林斐然和他是不一样的,她会为这样的脆弱与无助而停驻脚步。 他可以在她面前显露自己的不同,可以若有似无地流露出一点恶意,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懵懂。 林斐然就像一张宽广而坚韧的网,让他能够在其中安眠或是徜徉。 他那点绵密黏湿的网与她相比,甚至不值一提。 时日一久,他学会了利用,直到那道日光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 …… 但现在,似乎有一个更值得她驻足的人出现。 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往,回想起那道专注的目光…… 回想起云车中,缓缓靠近的两人。 “常在?”张春和开口道,“怎么了?你难道会觉得妖尊可怜?” 卫常在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触,但林斐然一定会。 他睫羽颤动,只是摇了摇头:“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应当都会如此想。” 张春和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不再停留,而是带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若你有这样的想法,便不是你了。世上比之可怜之人,有万万。修天人合一道,可以心生怜悯,但那是对众生的怜悯、对道的怜悯,绝不会只对一人。 更何况,他的身世可以说奇诡,却绝不可怜。” 卫常在依旧没有言语,他的神情遮掩向来极好,方才只是泄露出一些,此时已经面色如常。 蓟常英反而开口问道:“孑然一身,难道不可怜?” 张春和淡笑:“对于弱者而言,身如漂萍,自然让人见之不忍,但他是不是。 在他这个年纪能修到神游境的妖族人,我也只见过他一个,够强,就无需自怜。” 卫常在忽然道:“既有此番隐患在前,为何多年来乾道并无动静?” 蓟常英再度侧目看他一眼,意味深长。 张春和步伐沉稳,抬手推开书房前门。 “虽然没有查出他的来历,但对他的过往和功法却有些眉目。 他少年时曾在人界游历,还拜入琅嬛门,学得一手好医术,后来下山云游。他从未有意遮掩自己的容貌,故而探子传回零星描述时,琅嬛门主当即便将此人认出。 他向我等力保,如霰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更对复仇无意,若有他在位,说不准两界能更平和。” 语罢,他打开第二道密室,回身看向两人。 “有人出口作保,他又的确没有出过什么异动,我们自然不会多生事端,两界也一直相安无事,又何必再起纷扰。” 在张春和的身后,一处隐秘的暗道露出,一点雪风吹入,于是其中的星灯一盏盏亮起,蔓延向深处的未知。 “妖尊之事,若你实在好奇,之后再来问我。现在,该去看一看你破境一事了,你之前从未见过观澜台,不是对它很好奇么?走罢,今日便能见到。” 卫常在敛目颔首,蓟常英便顺势停下脚步,十分识时务道:“弟子在此护法。” 张春和点头,臂间拂尘飘摇,两道身影便在这星灯的隐照下,向内里走去。 卫常在来过这里一次,并不陌生,张春和只以为他初到,一边为他讲解身旁的灵宝,一边提起观澜台的妙用。 “上次我去观望,发现其中又有微澜卷起,这意味着你的心境又有松动,或许不日便能破境。 常在,像你这样的弟子,数百年来我也只见过你一个。” 他的声音虽然平缓,却带有些平常不轻易露出的欣慰。 卫常在忽然道:“师尊,不止我一人如此,在我这个年纪,有人比我进境更快。” 不必明说,两人心中都清楚这人是谁。 张春和脚步不停,只缓缓路过星灯,盏盏亮起又暗下,轮换的火光在他面上交错,明暗不定。 “常在,有的人走得快,却未必稳,未必远。 林斐然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名字对他们两人而言,似乎是个难以碰触的隐秘,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起,但此时此刻,张春和却直接挑破,倒是让卫常在心中升起一丝戒备。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第一次有破境之兆,但为何偏偏这一次将他带入? ……师尊到底发现了什么? 卫常在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到了那尊古朴的铜鼎前,鼎中水波漫漫,确有微澜,那是他心境松动的征兆。 但张春和并未提起。 他淡然看了卫常在一眼,右手微抬,一道灵光闪过,少年便不受控地抬起左手,等了许久,才见一滴带有隐光的鲜血凝于指尖,如同一颗浓墨朱砂。 这是他的心头血。 他忽然明白,张春和是要看他的心中人。 几息后,张春和结印的动作停下,只听得滴答一声,艳血汇入鼎水。 原本漾起微澜的水面忽然翻波倒浪,清透见底的水色翻做一道浪白铺开,像是一张落水的生宣纸。 在这片玉白中,原本消失不见的血色再度涌现,它所过之处,终于释放出淡淡的红,但落于那方“生宣”上,却是一道道逶迤的墨痕。 墨痕在宣纸上旋转勾画,竟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个人像。 先是一道簪起的长发,墨色黑长,额角垂下几缕,再是一道流畅的颌线。 卫常在睫羽微颤,几乎只画了这样一个轮廓,他便能看出这是林斐然的脸,但他仍旧掩饰着神情,张春和看得太过认真,是以没能察觉这一瞬的颤动。 墨线并未画上五官,而是顺其而下,勾出颈线,随后一阵乱转,绘出半身玄衣。 张春和眼眸微眯。 就在这时,那颗心头血忽然一转,在这身玄衣上勾出些许白线,那是一道道花纹,这身玄衣倾刻间便添了几分轻灵与花哨。 但那是林斐然在妖界穿的玄衣。 时至此时,心头血只剩半滴,它倒转而上,画出两道长眉,随后微微一顿,竟有些失措般地胡乱转动起来,没再落下半点墨痕。 张春和眉头微蹙:“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卫常在便轻声疑惑道:“是因为我心中无人,又或是我也不知?” 张春和却道:“不,若是无人,便连起笔也无,即便是你不知,它也一定知道。或许,是你心中确实有些犹豫。” 话音刚落,心头血逸散出的艳色落下,再度拉出一道婉转的弧度。 它开始绘出双目。 要辨认一个人,并不需要全貌,只需要一双眼。 二人都凝神看向鼎中,虽然有些磕绊,但观澜台到底是灵宝,最终还是将这人的面貌完整画了出来。 卫常在喉口微动,抬目看去,蓦然对上张春和幽深的双目。 “是她啊,常在。” “还记得你刚刚入道时,为师与你说的话吗?君子,善假于物……” …… 扑通一声,卫常在手中的鲤鱼再度跃回池中,但下一刻又被他捞回。 蓟常英在对面垂钓,若有所思道:“若是让我来猜,你知道我会猜谁,告诉我,你们看到的是不是她?” 卫常在却抱着手中银丝盏,准备带着游鱼回房。 “我不知师兄指的是谁?” 眼下并无旁人,蓟常英也不再和他兜圈子:“我说的是斐然。” 卫常在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推开房门,梁上悬着的二十四面铜镜正反射着微光,四处晃荡。 他临闭门前道:“不是她。” 蓟常英这下才真的有些愕然,但旋即轻声低笑起来,又坐回池边,敛目垂钓。 “原来你早就做了手脚,亏我前一日还在心中忧愁,要如何避过这一遭。” 他微微叹息,轻如眼前薄烟:“不是便好,她现在生活平静,不必再多些波折了。” 偏殿之内,卫常在走到桌边,重新放好林斐然的茶杯,叠好她编的萱草杯垫,这才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琉璃碗,这碗并不算小,是他们以前无聊时一点点磨出的。 原本装什么都不合适,现下游入一只锦鲤倒是绰绰有余。 隔着昏黄的琉璃光,他趴在桌上,看向碗中斑斓模糊的鱼影,虹色在他眼中跃动,冷白的指尖也不停地抚动着碗壁。 他其实下了一招险棋,他没有办法改变观澜台这样的灵宝,但他找到办法,让其中映射出结印之人想见的身影。 不出意外,鼎中绘出的是秋瞳的模样。 这个印象对于张春和而言,十分根深蒂固。他似乎比自己还要深信,卫常在与秋瞳是天命所归这件事。 只可惜,他如今已不会再为此困扰。 卫常在抱着琉璃碗看了许久,直到确定这条锦鲤确实在手中后,这才将手中银丝盏藏入芥子袋中,随后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确定蓟常英不在门外,于是推门而出。 他原本与秋瞳约好,要在今日午后相见,他打算按照林斐然所言,问一问自己来处的事。 但现在又多了一件。 他要把那两条红白鲤带回来。 错过了,自然要倾尽全力找回——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阿嚏—— 小剧场5.0(这个小剧场写到现在居然六千五百多字了,再凑凑成短篇了x) —— 这个人要加入我们勇者小队? 斐然有些苦恼,虽然说她现在更需要的是弓箭手,但多一个枪兵也没有什么…… “我们小队只有三个人,虽然我很强,但人还是太少,你这样的枪兵,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勇者小队。” 眼前这个白衣枪兵似乎没有听懂她委婉的拒绝,只问:“你很强?” 不等斐然点头,他忽然开口,声音十分满意:“我就喜欢强者。” 对于这样想要讨伐魔龙的勇士,斐然并不会拒绝,枪兵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手腕一晃,手中的长枪如一道流星飞出,狠狠爆开不远处一只隐匿的哥布林。 斐然无法拒绝。 枪兵双手都戴着金挽袖,勒出一截细长的手臂,手臂一挥,长枪就变成了一把长弓。 他挑眉:“我也很强,你要什么,我就能做什么。” 斐然更是无法拒绝,于是这个枪兵,哦不,枪箭手留了下来。 斐然分了他几块烤好的干面包,见他身形掩在宽松的纱袍中,好似有些瘦弱,于是又给他抹了自己舍不得吃的黄油奶酪。 “你先吃些垫垫肚子,休息一会儿,明天早上我们再去打探地形。” 枪箭手十分自然地接过,看起来对别人的服侍十分习惯。 但对于这样干硬的面包,他吃得还是有些困难,一边艰难下咽,一边没话找话。 “你一个人守夜?” 斐然点头:“他们一个是瘦弱的黑魔法师,一个是需要恢复精力的精灵牧师,而我是勇者,勇者就要负起守夜的责任!” 小勇者握起拳头,目光坚定。 枪箭手没忍住笑,或许是幅度太大,那张面纱就轻轻滑落,露出枪箭手的面容。 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斐然应该没有见过他,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谁,就礼貌地撤回目光。 枪箭手倚着树,烤着火堆,看起来十分放松,又伸出长靴碰了碰她的勇者款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也想娶豌豆孔雀公主?” 斐然瞪大眼睛:“怎么会!我也是女孩子,怎么能娶公主!” 枪箭手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又问她:“那你是想要国王许诺的财宝?” 斐然摇头:“我也不要财宝。” “那你跋山涉水来这里做什么?” 枪箭手终于吞下干硬的面包,抬了抬手,斐然找了一圈,还是把自己的水囊给了他。 她说:“魔龙毁坏了我的村子,打伤了我的叔叔婶婶们,我是来这里找它报仇的。” “哦——”枪箭手恍然大悟地点头,“我都忘了还有这件事。” 他又问:“那你想怎么报仇?” 斐然说出自己的设想:“我会把魔龙杀掉,然后取下它的角和肉,交给女巫,请她们研制魔药,治疗村民。” “然后呢?” “卖龙肉赚钱,重新建起村子。” 枪箭手又笑了,毫不掩饰地笑了:“你也可以问国王要财宝。” “但是那样我就得娶公主了,我不是一个贪心的勇者,公主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枪箭手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好吧,你好好卖龙肉吧。很晚了,我要休息,睡哪里?” 斐然指了指附近,枪箭手摇头:“我不想靠近精灵或者是黑魔法师。” “那就这里吧。”斐然指了指他靠着的树,“勇者小队都是这样睡在森林里的。” 枪箭手站起身,披着的轻纱飞起,蒙住斐然的眼:“怎么能睡地上?这里到处是小石头,怎么睡?” 斐然伸手撩开轻纱,起身去看了很久,树下就是一片松软的草,躺起来很舒服,她从来没觉得难受,怎么会有小石头呢? 她想了想,还是脱下自己的披风和外衣,垫在草地上。 “现在试一试呢?” 枪箭手微微叹气,但还是躺了下去:“差不多能睡。” 斐然点头:“这可是我的勇者披风,上面有魔法,睡起来很舒服的。” “勉强吧。”枪箭手这么回答。 斐然忽然开口:“枪箭手,你别忙着睡,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都叫我枪箭手了,不需要名字,以后也这么叫就行了。” 他看起来不愿意说,斐然也不勉强:“好吧,我叫斐然,来自皮克村。” 枪箭手闭上眼,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样子:“知道了,小勇者。” 斐然守了一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等她被夯货史莱姆叫醒时,太阳都已经出来了。 她睡在自己的披风上,身下是松软的草地——这里是枪箭手睡的地方。 她向四周看去,黑魔法师和精灵牧师也不知去了哪里。 斐然心中闪过一点不好的预感,她立刻提起自己的勇者剑出发找人。 他们都是法师类,血条又短又脆,要是对上哥布林怎么办? 斐然很快走到河边,发现他们三个正面面相觑,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斐然松了口气:“你们在做什么?” 三个人齐刷刷转过头看她,斐然忽然停住脚步,她沉默之后说:“我好像走错地方了。” to be continue 第200章 无情 还我母亲命来! “秋瞳, 你总是盯着这个做什么?”太阿剑灵不解问道。 三清山弟子舍馆中,秋瞳托着下颌坐在桌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的阴阳佩, 像在出神。 这是她刚回山那日,卫常在赠她的。 “没什么, 只是一看着,就忍不住想起过往。” 道和宫地势特殊, 灵力流灌, 是以这里的雪比别处的更寒更冷,尤其在冬季,不少境界不高的修行之人都难以抵抗。 但这对静心凝神有益, 故而不少弟子不仅不会御寒, 反而会有意少穿,借此磨炼心性修行。 秋瞳当年初初拜入山门后, 尚且不懂得此等严寒之痛,虽然也觉得有些冷, 但看到有人仍旧穿着一身薄衫道袍出早课, 便也不以为然, 套了一件纱袍便跟着出去。 早课是练剑,最少也有半个时辰,她练到一半便觉得寒风刺骨,如钢刀一般刮过面颊耳畔,叫她瑟瑟不已。 待她动用灵力抗寒时,这冷意竟只退了些许,周身逐渐发僵,握剑的手抖成筛。 彼时卫常在作为道和宫的小师兄,正是督导早课之人。 弟子们在广场之上一板一眼练习招式, 他便在其中穿梭,面容清冷,身如松梅,睫羽微压间,便透出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但谁都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若是有谁的动作不符,他便会微微驻足,低声指导,直到那人练好后才会走开。 在这新一批的弟子中,秋瞳是底子最差的,持剑不到一刻钟便要偷懒休憩,卫常在每每从旁走过,二人都要对视一眼,然后她便会立即端正姿态,悄然吐舌。 此时她冻得瑟瑟发抖,唇色都有些乌青,卫常在从前方走来,驻足看了她片刻,那双点漆似的乌眸中并无不耐,甚至看起来还有些温和。 秋瞳抿唇片刻,又道:“卫师兄,我不是握不住剑……只是有点冷。” 卫常在微微叹息摇头,随后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被轻踏出的雪声也渐渐远去。 秋瞳初见时便对他心生好感,二人前不久又经历了一些事,此时此刻,她对他的感情已在悄然间发生变化,故而以为自己让他失望,心中难免失落,头也垂了下来。 但不多一会儿,后方雪声又由远而近。 身旁忽然传出一小阵的感叹声。 秋瞳侧目看去,卫常在恰巧走到她身旁,在其余弟子或是打量或是艳羡的目光中,他取出一枚天青色的阴阳佩,特意给她看了一眼,好让她认个清楚。 随后轻声道。 “这是你在道和宫过的第一个冬日,不清楚有多严寒也正常。三清山的风雪不是靠灵力就可以抵御的,问心境以下的弟子,若是没有耐寒修心的想法,便得去领这样一块灵佩,否则会如同寻常人一般得风寒。” 秋瞳此时正定身于某一个剑招,闻言只好讷讷点头,声如蚊呐:“多谢师兄……” 卫常在没有回话,也并未让她自己动手,而是自己微微倾身,乌木一样的长发尽数垂落,偶有几缕飘到秋瞳腰间,如同绸缎一般顺柔。 他伸出一指,将她腰上圈着的彩绦勾出些许,随后将阴阳佩上的红线系入。 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十分漂亮,周围却发出一阵抽气声。 原因无他,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卫小师兄为人做这些事,看向秋瞳的目光也变得不同起来。 然而秋瞳眼中只有卫常在。 她只看到他直起身,目光有些闪烁,但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他唇角微弯,看着她道:“好好练剑。” 少年风清骨秀,墨染般的黑眸静静注视自己,带着一些旁人不知的笑意,再一次击中了秋瞳的心。 有了玉佩在身,体温迅速回暖,但热得再快也不如她的脸色红得快。 此后不论多久,秋瞳都带着那样一块阴阳佩,记得那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此次重生,她以为这块阴阳佩会再一次回到自己手中,所以从来没有去领过。 只是等了许久,一直没有等到。 如今等到了,却已然没有那样的心境。 她只是这样平淡地、陌生地收到这块意义不俗的旧物——心中即便觉得甜蜜与砰然,竟也只是对过往的思念与缅怀。 但恰恰是这番思念,让她忍不住看向卫常在,恰恰是对重现过往的渴望,让她忍不住向他靠近。 她多想要卫常在像以前那般抱着自己,叫她一声小狐狸。 “……” 她微微叹息,双眼发直,似乎想要将心中所有的郁气发出,指尖无意识按着玉佩在桌上挪动,发出些令人发毛的刺耳声。 “别磨了!” 剑灵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声音? “不就是一块避寒灵佩么,道和宫不少弟子也有,可没见他们像你这么宝贝。”太阿剑灵越说越不是滋味,“这个昆吾剑主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 秋瞳闻言一顿,转头看她:“他没给我下药,不对,他以前给我下了药,现在却又不下了……算了,你是一个剑灵,怎么会懂这些感情上的弯弯绕绕?” 太阿剑灵气极,但又无法否认,只能从鼻腔里透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看在你这几日表现不错,没去找他,只埋头在各个书楼里寻物的份上,我不与你争辩,你还算分得出轻重缓急。不过,道和宫真的有能让入魇的修士暂时清醒的法子?” 秋瞳闻言只点点头,又开始拨弄起那块玉佩。 她虽然忍不住沉迷于过往的温存与情谊,但也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卫常在的凉薄。 妖都一心,她一直在场,自然也看到了卫常在去夺花、去追随的事,她并不是愚钝之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异样。 她心中甚至浮现过一个令人悚然的想法。 或许,卫常在对林斐然有情。 前世他也对林斐然有情,但他说那只是谣传,今时今日,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她甚至也不由得怀疑起前世他话里的真假。 但念及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她又无法说服自己,那样的人,怎么会对林斐然有情? 想不明白。 纵然秋瞳活了两世,但两世的成长甚至不如这一年来得多,她如今早已看不清卫常在。 她捂着头低低发泄一声,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便顺手将玉佩挂在腰后,偷偷抽出林斐然练剑的画像看了片刻,心绪终于平复下来。 要和林斐然一样,处变不惊! 太阿剑灵恨铁不成钢地虚点她的脑袋,抱臂悬浮于半空:“既然怕见到他,心中纠结,那前几日他邀你见面,你又何必答应?” 她长舒口气,思绪终于清明许多:“我需要他带我进藏书楼。” 秋瞳回山的这些日子,没有四处与人联络感情,对于同门的询问,她也只是寒暄敷衍几句。 除去出课的时间外,她白日里在弟子书阁里找典籍,夜间便埋头回忆前世张春和配药的细节,毕竟她也不想这般大海捞针。 书阁里倒是寻到了几本有印象的书,但她翻看了几遍,却都不算关键。 但某次夜间,她累得蒙头就睡,倒还真让她梦见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众人齐心协力,要将入魇的卫常在唤醒的日子。 匆忙、心焦、胆怯。 就在张春和研制出丹丸的前一日,她去寻他,想要取一些延缓天人五衰的药。 那时候,这位向来不管世事、神容平静的老者,就这么随意瘫坐在地,发丝略乱,衣袍也许久没有换洗,拂尘上布满灰烬,周围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书。 他就如同山下任何一个耄耋老人一般,浑浊、憔悴、无措。 秋瞳进屋取药时,他正聚精会神看着什么,即便听闻她的来意,也只是向桌上一指:“拿去。”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落在书上,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秋瞳那时也耗费太多心力,无暇注意他的态度,她取过药后,临出门时,偏偏就回头看了一眼。 修士目力都不差,于是那本书名便映入眼帘。 模模糊糊间,她忽然看清。 那是师祖当年撰写的一本长生歌诀,名为《留魂曲》—— 张春和给入魇的卫常在制出清醒片刻的药之前,翻来覆去看的就是这本。 只是这本书原本就是师祖遗物,早先放在流朱阁中保管,后来流朱阁被毁,典籍便都转到看守更为严苛的藏书楼中。 她才回来不久,既未做什么有益的大事,也不是亲传弟子,暂时没有资格进去,除非卫常在带她一起。 “相约的时间要到了,走罢。” 秋瞳起身,带着太阿剑出了门。 走到小松林中,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卫常在还未到场,秋瞳便在林中乱转起来。 想见、不想见、不得不见,种种矛盾心绪交织,又都化为她脚下那一团裹了松针的雪堆,被很快踢散。 小松林中,一道淡蓝色身影缓步而来,松姿梅骨,清冷如雪,一双漆瞳点于凤目,令人见之难忘,来人正是卫常在。 秋瞳驻足原地,眼中勾勒着他的轮廓与面容,明明没有丝毫变化,但她偏偏只能见到他眼中那点难以点燃的寂冷。 那是连她靠近,也会觉得瑟瑟的冷。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为自己系上阴阳佩时的和暖。 “抱歉,让你久等。”卫常在下意识拱手行礼。 秋瞳咬唇,却没有再像以前那般靠近,只点头:“我也才到不久。” 卫常在颔首,左手微抬,便道:“你既然想早些去藏书楼,那事不宜迟,现在便走罢。” 二人并肩前行,一路无话。 秋瞳受不住这样的沉默,便想随便找个话题,她视线乱飞,落到自己手中的太阿剑上,忽然开口道。 “怎么这次回山没有见到裴瑜师姐?” 遥想前世,裴瑜见她拿到太阿剑,可是足足气了三月,找了她好几次茬。 卫常在对他忽然提到裴瑜一事并不惊讶,不如说,旁人很难领他讶异。 他清声道:“你久未回山,应当不知,裴师姐自朝圣谷回转后,便自请下山去了。” 秋瞳脚步一顿,双目圆睁,面上掩不住的惊讶:“下山?是下山除妖,还是……离开道和宫,自此于山下行走?” 这两者可谓天差地别。 “都不是。”卫常在思索片刻,侧首看去,解释道,“对她来说,应当是想要离开道和宫,但她到底与师尊有些渊源,二人谈了一晚,便约定她是云游历练,而非再也不能回转。” 这份渊源,秋瞳心中自然也有数。 裴瑜的师父是与张春和同出一门的师姐,他对她很是敬重,那位师姐去得早,只收了裴瑜这么一个弟子,故而张春和对她很是照顾。 若非如此,前世裴瑜又岂能屡屡挑衅、加害于她,而不被重罚? 就算知道这份渊源,秋瞳心中也仍旧惊讶:“她为何会下山?” 道和宫是天下第一大宗,裴瑜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身份,转而下山游历。 “我没有问过,是以不敢妄加推断。” 卫常在如此回答,心中却十分清楚。 自朝圣谷取剑回转后,裴瑜眼中的野心与不甘便日渐明显,不必任何人告知,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双眼睛,便知道她终有按耐不住的一日。 林斐然下山寻到了自己的机缘,灵脉好转,甚至破了境界,裴瑜看在眼中,岂会无动于衷? 她下山,原本就在他预想之中。 从小松林走到藏书楼,约莫要一刻钟,二人说上几句,已然只剩半途。 卫常在望着眼前这条占有雪泥的小径,忽而开口:“秋瞳,你觉得我们算是熟识吗?” 秋瞳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卫常在却有些疑惑:“你犹豫了,为什么?我们相识也有数月,这个问题很难吗?” 他的语气并不是逼问,而是十分单纯的疑惑。 秋瞳却忍不住在心里反驳,什么数月,分明已有一年! 她抿唇,没有像以前那般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我们算熟识吗?” 卫常在答得倒是很流畅:“不算。” 秋瞳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直白而迅速,于是转头看去,不可置信道:“不算?” 秋瞳忍不住道:“那你当初为何一同与我在树下读书?为何同林斐然解契?为何旁人打趣你我时,你半点不反驳!” 卫常在目光清凌,带着一些困惑,随后敛目感慨:“所以,有时候我并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他一直都清楚的知道,自己与旁人有认知上的差异。 对他们来说,天总该是蓝的,草总该是绿的,相爱令人愉悦,分离令人悲痛。 但为何红不是蓝,黄不是绿,什么是愉悦,什么是相爱,分离为何悲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未能感知。 师尊认为他们应该待在一处,他便与秋瞳待在一处。 纵然他时常看到秋瞳眼里闪过失望,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样子,看到她似乎透过自己,在寻找什么,缅怀什么—— 他也依旧没有动容。 毕竟这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张春和也会如此看他。 他能敏锐地感受到,他们试图在他身上找出另一个人。 但那又如何,这里没有第二个人,这里只有卫常在。 在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着与林斐然一同修行,想着如何治疗她的脉弱,其余的,便都是命数,既然命中注定他要爱上秋瞳,那便顺命而为,如此而已。 即便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 林斐然曾经告诉过他,让他便按照她说的去做,她总不会骗自己的。 他看向秋瞳,声音几乎轻到飘散雪风中:“不熟,我们就不能一起读书?若是每个人的闲言都要回应,那何时修行?至于婚契——是她与我解的。” 秋瞳停下脚步,看了他好半晌,雪风从旁呼啸而过,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友人。” 卫常在却认真看着她,轻声回道:“我只会有一个友人。” 如此回答,便意味着这个友人不是她。 秋瞳看着他的目光,眼中不由的浮现一点热意,她直直向前走去,速度极快,卫常在也跟在后方,面上并没有半点的愧疚与动容。 他便是这样的人。 眼中的寂冷早已无法为这样青涩的热意触动,黏稠的心也无法为这泪水冲净。 原本一刻钟的路程,竟然缩短大半。 直到两人行至藏书楼前,她站在一旁等待,卫常在上前以令牌解开禁制,二人推门而入,她才回身道。 “你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是想说什么。” 卫常在略略垂目,注视着她的面色。 他不明白,从很早开始,他就看到秋瞳对自己有所畏惧,为何她此时却会浮现出这样的神色? 她不过是看到了更深一些的自己。 藏书楼中散着墨香,混着卫常在身上冷清的松雪味,不住地往秋瞳面上扑去,她忍不住后退半步。 卫常在心中疑惑,但比照着自己先前对林斐然的心绪,似乎又有些许理解。 他顿了一刻,还是放缓音色,学着婉转不少:“我问你这个,并没有其他意思。林斐然说你对我的过往很熟悉,若我心中有惑,便可来找你解答。 只是出于不解,我才会这般问你。” 听了他的解释,秋瞳心中仍旧十分复杂。 但她的的确确能从卫常在身上感到距离,再加上对上那双眼时的寂冷,她其实心中早有预料,两人如此表明,她也只有刚才那一刻的震惊,余下更多的是五味杂陈。 她重生至此,原本就是为了阻止他入魇,陷入天人五衰的绝境…… 原本…… 秋瞳敛下心神,呼出口气,她自然不会认为是林斐然将自己重生之事告诉卫常在,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回首看去:“所以,你答应带我来藏书楼,并非是为了帮我,而是以此作为交换,让我解答你心中的困惑?” 卫常在颔首。 秋瞳垂目:“你想问什么?林斐然说的没错,我的确知道一些过往。” 卫常在并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或者说,他很少对别人感到好奇。 他不好奇秋瞳为何知道,他只想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 “我想问一问你,我的家乡在何处。” 秋瞳一脸莫名看他:“你自己从何处来你都不知道?” 卫常在神色微动:“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秋瞳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瓮声道:“你的家乡,要往东去。” 卫常在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家乡在东边,那里有最香的麦田,最清澈的溪流,最美味的山鸡。 她说:“东边,东渝州平分镇,东平仓。” 听到这个回答,卫常在眼睫微动,那双乌眸又再度落到秋瞳身上。 她的说法,竟然与张春和手札中记载的初见之地不谋而合。 秋瞳说在东平仓,手札中记载的也是东平仓,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出生在北部游方镇,那里有秋日枯槁的落叶,和落不尽的雪。 在某个萧瑟的雨日,竹林之中,他遇上了张春和。 他垂目道:“是这样么。” 秋瞳并未从他话里听到多余的情绪,她此时只有自己心中的委屈,回答过后,她便准备去寻那本歌诀,但临走前,她还是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问道。 “你之前为何给我传信,问我何日归山?” 卫常在一顿,这下倒是真正的不解:“我从未给你传这样的信。” 秋瞳回身看他,神色怔然:“不是你,那是谁……” 几乎不需要太多思索,他便得到了答案:“只有两人知道我的传信法印,一个是我师尊,另一个……” 他没有接着说,只道:“与你传信的,应当是我师尊。” 也是在这时,卫常在忽然明白张春和为何带他去观澜台滴血,应当是他与秋瞳的对话中,发觉了什么端倪。 大概是觉得他们的来往不符合他定义的“爱”。 思及此,不顾秋瞳面色如何难看,卫常在忽而抬眸看去。 以前他总觉得,有些事在尚未发生前,可以寻找别的法子解决,但后来却发现不是这样,林斐然说过,他不该隐瞒…… “秋瞳,我无法向你说明缘由,但今日寻到你要找的东西后,尽快下山,回到狐族去,不要再来。” 秋瞳经过先前那番震撼,如今能够平定心绪已属不易,哪里还能辨别他这话中情绪为何? “你是在赶我下山?” 卫常在略一思索,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太阿剑灵早就跑出来偷听,她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拉住秋瞳的手臂,愤然向书山走去:“别管他!我们找到书就回妖界,青丘不比这个冷得瘆人的破地方好?” 秋瞳心中伤怀,也不再看卫常在一眼,转身走入书山。 卫常在却只推门而出,走到楼前阶梯端坐,长剑立于一旁,算是为她护法,也在思索今日得来的消息。 人不会有两个来处,其中一处必定有误,如今看来,他更倾向于后者。 他或许就是来自东平仓,如果记忆没有差错,那便是有什么地方有误。 他想起张春和与秋瞳相似的,探寻的目光,缓缓闭目,指腹摩挲着昆吾剑鞘,兀自推测起来。 …… 妖都之中,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寒风,林斐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怪哉,哪里吹来的阴风?” 她喃喃着,走出街巷。 先前从东街去往张思我的铸剑小铺,却发现那里大门紧闭,她跃至墙头探看,发现他的院中除了铁器之外,便只有十来只流浪猫在其中打滚,并无其他身影。 之前他们差点被困在洛阳城时,她是看到张思我与李长风一同离去的,应当没发生什么事。 若他们不在妖界,难道还留在人界? 她此次来不只是想请他藏起灵脉,还想问问他们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洛阳城,甚至还助她一臂之力,可惜跑空。 回程之时,林斐然下意识从城门内走过,发现那群人仍旧盘坐在城门外,人数比先前所见又多了不少。 围观的妖都居民不知去往何处,城门下方来了卫军,他们看见林斐然后行了一礼,随后便列作一队,将城门堵了个严实。 “林斐然!”碧磬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身上挂有的珠玉叮当作响,腰后的箭筒也发出一声轻颤。 她眼神有些飘忽,笑道:“你怎么今天出宫了?” “我伤已经养好了,便出宫寻人办事。”林斐然顿了一瞬,视线不由得向城门处的尸身移去,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她还是问了出来,“那具尸首是如霰钉的?” 碧磬点了点头,忽然一顿,神色古怪地打量起林斐然来。 “如霰?” 她没有出声,只是以气音询问。 “就算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也不能乱叫,小心被尊主听见!” 林斐然当即点头,从善如流问道:“尊主为何将人钉在那里示众?这人有何冒犯祸罪之处吗?城外那些人又是做什么的?” 一连三个问题,碧磬不知从何答起,嘴开开合合,还是闭了回去。 正在此时,荀飞飞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上,他同碧磬一般跃下,银面在日色下划出一道弧光,落于身前。 “你问他!”碧磬立即把问题抛了出去。 荀飞飞侧目看去,盯得碧磬躲到林斐然身后,他才收回目光,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人,翻开手中拿着的红字手札,提笔在上面写道。 “杀鸡儆猴,诛。” 林斐然看着这四个字,目光微深,当即纵身去往城墙之上,碧磬与荀飞飞紧随其后。 一入墙头,城外嘈杂怒吼的声音便如潮浪般涌入,每一处都挤着三三两两的妖族人,那盘坐在前方的妖族之中,有人身着密教的云纹袍,有人穿得素净。 而在旁侧,亦有人在一处掩面泣哭。 他们簪花戴白,着一身雪色,法器短了半寸,面上绘了几条红痕。 那是妖族人戴孝的象征,此时正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林斐然仔细看去,才发现城上设有法阵,外界的音浪无法传入,她这才觉得城中幽静。 碧磬面露不忍,轻轻搭上林斐然肩头,小声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先回去?” 荀飞飞却没有说话,只是垂目看去。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仰头看来,发现了林斐然的身影,于是擦了泪珠,昂首怒骂。 “林斐然,我就知道你们人族没安什么好心,还我母亲命来!”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传遍众人,于是数百张脸齐齐仰头看来,双双眼珠如同黑洞,一齐照出林斐然的模样。 200-205 第201章 三日 “尊主,还不喂吗?”…… 众人神情不同, 目光不一,大多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晦涩,但林斐然并未因这一声凄厉的质问而后怕, 反而还向前一步,走到了高墙边沿, 向下看去。 对她而言,这些莫须有的质问已有些家常便饭的意思, 故而她只是微微蹙眉, 眸光静而深。 离得近了,眼下的一切反倒更加清晰。 “这人是谁?”她没有贸然开口,一边向身边的荀飞飞问去, 一边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面容阴柔,着一身素白, 脸上绘着艳丽蜿蜒的纹路,双目赤红, 腰间围着一串鳞衣, 泛着寒凉的光。 而在他身后, 与他同样装扮的妖族人亦是含恨看来。 碧磬干笑两声,上前道:“别听他们胡说……” 荀飞飞按住碧磬,略略摇头,这才对林斐然道:“这是蛇族的少主,细腰王的孩子。” 林斐然眉梢微挑,扶着围墙的手轻敲起来,心中纳罕:此人方才要她为他母亲偿命,言外之意便是她杀了细腰王…… 她目光微顿,又转向另外几处聚集的人群。 城前最左侧, 一群人同样着白,但袒露上身,肩头刺有一具艳红的狼首。 城前最右侧,另一群人单膝跪地,身前摆有几根枯骨,眼下绘着如犬齿一般的红痕。 城前最后方,数位沉默的妖族人盘坐在地,无论男女,皆是赤膊,肌理分明的长臂上抹着浓厚的朱色,一眼看去,令人胆寒。 林斐然双唇轻启,缓声道:“如此推算来,左边这些便是狼族,右边那几位是细犬族,最后方恨不得把我吞噬入腹的,便是巨熊一族。” 这四族,赫然是攻城那日的主力,只是此时狐族并未出现。 “那中间这些妖族人呢?”她又问道。 在这些“苦主”中间,盘坐着将近百位修士,穿着不一,看起来与那四族并无干系。 荀飞飞抬手扶紧银面,回答道:“你心中应当有答案,有人上门讨债,必定会有抱打不平之人出现。” 林斐然笑了一声,倒不是讽刺或无奈,而是单纯的感慨。 “所以,四位小王莫名殒命,把账都算到我头上——天下的锅我都背尽了,应当有人为我加冕一个背锅王的称号。” “你想要?”荀飞飞侧目看她,利落地将手札收好,“你今年好好干,多为我分担一些,年底筹算时,我一定为你请批一口金锅,以示嘉奖。” 林斐然轻咳一声:“说笑罢了。” “现在是说笑的时候吗!”碧磬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开口,忍不住扶额。 荀飞飞却抬手指天,无比认真:“我发誓,我没开玩笑。” 或许只有老天知道,他每日清晨站在树顶,看向远方,不是在思考人生,而是在祈祷。 他祈祷能来一个靠谱好用的副手。 苍天怜他,终于等来了林斐然,如果她愿意答应,他甚至可以自掏腰包打出这口金锅。 可惜,这两人都不懂他心里到底有多诚恳,只把这当做趣话。 林斐然再度望向下方:“他们是在我与尊主回城那日到的吗?” 碧磬挣脱荀飞飞的魔爪,凑上前道:“不,是在你们去往人界的第二天。” 听闻林斐然在人界死里逃生,而且又是为拜祭父亲而去,想必身心俱疲,她和旋真原本不打算将这些事说出来,以免让她烦心,荀飞飞却觉得不然。 时至此时,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她索性和盘托出。 林斐然同如霰去往人界的第二、三日,城外便渐渐聚集了不少妖族人。 妖都兰城进出严明,出入都需令牌,大多人难以入内,便索性聚集城外,平安见状不对,便出面交谈,好让他们撤离。 “率先到的,除了中间那群散修外,便是巨熊一族的三位少主。 他们脾气差极了,平安姐笑颜相对,询问他们聚集的缘由,几人却一言不发,抬手袭来,但没打成不说,反倒被平安姐一脚踢出二里,这话自然也谈不成了。” 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因在城外,碧磬等人无权管及,又怕攻城之事再度发生,便只能加派人手驻守,以免发生暴动。 第四日,原本在处理界门一事的荀飞飞迅速赶回,又由他出面,与刚到的蛇族交谈,这才知晓来龙去脉。 荀飞飞听到此处,言简意赅道:“上次攻城之后,你与尊主外出,同细腰王等人斗法之事,你还记得吗?” 见林斐然眉头微蹙,他继续开口:“你们回来后不久,细腰王、阔风王等人全都重伤而亡。一族之长故去,并非小事,他们心中难免激奋,这才一同相约至此,讨个公道。 他们想要妖都将你交出去,血债血偿。” 林斐然回忆起那一日的境况,神色微凝:“的确有斗法一事,但我并未下杀手。” 她甚至可以笃定,他们不可能为此重伤而亡。 “但那时与他们动过手,又伤了人的,的确只有你一人。”荀飞飞声音平缓,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背锅之所以叫背锅,便是因为最有关联的证据都在背锅那人身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你动的手。” 他转身看向下方,醇厚的音色从面具下传来:“那时你们不在妖界,无尽海界门又出了差错,他们无法离开,便一直等在城外。 我传信告知尊主,他却只说等他回来。 他以前几乎不会处理这样的事,这般回答,便是想要自己动手。” 林斐然目光微动,转眼看向钉在城墙上的那柄长枪。 碧磬立即接话开口,语气兴奋:“从人界回转那日,你需要修养身体,一直没有转醒,当真是太可惜了!尊主不常出手的,那一日……” 在鲜有人知的那一日,如霰察觉情期将至,夜间便起身坐到窗边,不再靠近林斐然,只远远看着。 哪知天刚亮,他恰巧撤回视线,转身倒了杯茶,林斐然便迷迷糊糊起身,莫名其妙对他摇了摇头,还未待他出声询问,她便一个鹞子翻身,从窗而出,挂在了梧桐树上。 “……” 他罕见地愣了一瞬,又不免觉得好笑,只是这笑声还未出口,人便已经追去,恰恰接住从树上跌落的林斐然。 她几乎是晕睡过去,整个头埋抵在他胸前,呼吸长缓却又有些无力。 参童子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她的,他们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将如霰的银针取来,生怕慢了一刻,这个走窗的登徒子便呜呼而去! 只是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如霰便已经抬手切脉,凝神诊断。 这方庭院几乎静寂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好一会儿后,才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如霰垂眸看着林斐然,拂开她面上的碎发,眸光不定,轻声道:“无事,她只是太累了。” 紧绷的心弦终于得到放松,胸中撑着的一口气散开,那些被积压下来的病痛自然都会浮出水面。 他施了三针,又向参童子们嘱咐了熬煮的药物后,这才抱着林斐然起身,缓步回房。 “让她好好休息罢。” 情期将至未至,与林斐然同处一室便显得有些折磨。 她从不燃香熏衣,体质也不像他这般特殊,所以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若非要嗅闻,便也只沾染了一些他的冷香,再深入些,也只有浅淡的清风冷意。 但此时偏偏是在情期,他总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如同山风清泉的甘味。 那是独属于林斐然的味道。 只闻到一点,他便感到一种在沙海中待了数百年的干涸,整个人分做一块又一块,急需清泉浇灌、融合。 但他没有动作,只是以一种缱绻的姿态揽着林斐然坐倚在床头,长指微微拂开光尘,时不时梳着她散下的长发,她靠着的胸廓很快抬起,又缓缓放下,这样的呼吸时停时缓,带着一种隐秘的热意。 直到参童子们慌忙端药而来,发出响动,他才终于能够分出一缕神思,抬眸看向门外。 来送药的是两个小童,二人愣愣看着屋中这一幕,一时竟不敢入内。 处于情期的妖族人,血脉里还保有先祖对于领地的警戒、维护,对外来者的驱逐,以及对爱人无尽的依赖与占有,这时的他们无疑是危险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如霰。 他此时揽着人倚坐在床,窗外明烈的天光照入,那样灿白的亮度,几乎与他的发色、衣袍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处黏稠欲滴的砂雪般,几乎要将怀中那点玄色吞没,合为一体—— 林斐然被他揽住,只露出一缕乌发。 如霰见他们迟迟不入,略略阖目,敛了不少威慑,这才哑声开口:“进来。” 两个参童子互看一眼,这才连声应答,一步一顿入内,走到床前,踮脚看了一眼只剩一缕头发的林斐然。 “尊主,要怎么给她喂药?” 若是寻常人昏睡,他们掰开嘴也就直接灌进去了,但这人可不寻常。 “我来。” 如霰的声音仍旧有些哑意,他抬手取过瓷勺,林斐然半张面容终于得以露出。 两个小童抬着药盘,由于没有见过如霰喂药服侍人,实在忍不住,便抬眼观摩,好在如霰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将瓷勺上多余的药汁撇去,缓缓抵到林斐然的唇畔。 小童看去,只见她睡颜安详,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难看,心中一转,就知晓如霰提前让她服了别的药,应当是药引。 二人心中如此猜想,便等着看他如何喂药,可等了许久,却只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他们疑惑看去,只见雪发垂下,遮掩住如霰的侧颜,只露出略弯的眼睫与一点薄红的唇。 而在下方,他的一只手正托着她的下颌,不易察觉地以指腹摩挲侧颊,另一只手将勺子抵在唇边,却没有送入,只缓缓压着她的唇珠。 其中一个童子忍不住,疑惑道:“尊主,还不喂吗?” 这一声呼唤出口,瞬间打破屋中浓稠与凝滞的氛围,那弯起的睫羽轻颤几下,薄红的唇微张,吐出一点令人耳热的喘|息。 他没有看向二人,只是停了手上的动作,垂首凑到她的耳旁低语,那声音近乎是呢喃,即便他们离得如此近,也未能听清半句。 片刻后,沉睡中的林斐然微动,自己开口衔住勺子,随后在他的轻笑声中,慢慢将药喝了下去。 她喝得并不快,但如霰竟也能够耐住性子,一勺接一勺地送入,间或擦去她唇边留下的药汁,很是认真仔细。 一碗药喂了将近两刻钟,他不觉麻烦,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好了。” 这话不知是对他们说的,还是对林斐然说的。 他放下勺子,对二人道:“今日酉时,再煎这样一碗药来,加上三两白参和两钱双菱草,混入三滴灵露,到时我亲自回来喂药。 参童子们点点头,便自行退去。 他早就接到荀飞飞的消息,此时本该出现在城外,但实在不忍离去,于是又在床边倚坐半个时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也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 直到不得不离去时,他才终于起身,将林斐然安置在床,盖上衾被,看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埋首在她颈侧,将那点甘泉般的气味轻吞慢吐,直到舌尖都沁满水意,干涸得到滋润后,才缓缓离开。 “做个好梦。” 他哑声开口,抚了抚她的双目,身形很快消失在房中。 …… 妖都城外,因为夜间有人撞见林斐然回城的身影,于是天明之时,他们便在此等待、叫嚣,要妖都交出林斐然。 荀飞飞与旋真站在城门前,面对眼前的人山人海,一人一语不发,另一人解释得口干舌燥。 “事实如何尚且没有定论,不可污蔑人呐!” 双方都不敢跨过城门这条界线,便只能以言语交锋,一时间竟在这冬日里拱出一点火热。 风声嘈杂,人也嘈杂,忽然间,冷香拂过,一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妖都城墙之上。 所有人顷刻间安静下来,耳旁只余风声涛涛。 他们一同顿住,抬头看去。 那道身影就这样立在风中,高挑而不羸弱,金饰泠泠流光,以一种锋锐而张扬的光芒刺入每个人眼中。 他几乎不在人前出现,妖族鲜有人识得他的真容。 但没见过不代表认不出。 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心中那点模糊的印象便会立刻具现,大家会不约而同在心中想道:他就是如霰。 旋真双目圆瞪,十分讶然:“飞哥,尊主真的来了!” 荀飞飞却并不意外:“先前便告诉你,尊主一定会来,你我不必出来多费口舌,你偏是不听。不过,尊主今日晚了许久,想来是林斐然那边出了些问题。” 旋真道:“难道是人界一行出了什么问题呐?” 荀飞飞却摇头:“不知,先回去罢。” 话落,二人纵身跃至如霰身后,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前便告知过他,此时也不必再多解释。 此时此刻,众人看向上方,以为如霰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垂目看着众人,神色算不上漠然,但也称不上在意。 “尊主……” 其中一人终于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诉苦,如霰便抬手结印,一道隔音法阵便附着在城墙上,瞬息间扩展开来,阻下城外所有怨气与不满。 如霰脾性虽怪,但荀飞飞等人也抓到了一点窍门,见他设下法阵,两人都未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境界高,耳力灵敏,又喜静,不可能会任由城外这些声响传入耳中。 当然,他更不可能听人诉苦。 如霰回身看向荀飞飞,只道:“你上次传信提及界门之事,的确有些异常,如今里外不通,态势诡异,你随我一道去探查。” “是。” 言罢,他再也未看城外一眼,很快便与荀飞飞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旋真悬起的心也放下大半,他看向前来“讨债”的人群,思及林斐然,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林斐然沉眠的第一日,如霰在界门处修补异常,当日回去喂过第二次药后,他便没再靠近,而是久违地进了塔楼,翻找起有关情期的典籍。 他以前不关注这些,情期对人族的影响,他其实不算了解。 都是好的便罢了,就怕哪里有异。 看了一夜,在见到那句“人族对妖族越是喜爱,便越受影响,越会情不自禁”时,他目光微动,看了许久。 林斐然沉眠的第二日,他照例喂药,同她在一处静待许久,直到不得不离开时,才终于放开手,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热意离去。 但这一次,他依旧未出城,而是出现在城中,捻诀结印,掌中细小的绒羽化作只只信鸟,飞入每一个妖都居民手中。 当日,妖都震荡。 直到第三日,林斐然即将醒来的前一日,他终于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缓步走到城门前。 “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说:沉睡的林斐然:错亿 如霰情期过得挺难的,尤其是现在动心了,没有他在林斐然面前表现的那么轻松,几乎是恨不得和她融在一起的状态,但有点担忧自己会吓到她,所以她醒了之后会收敛很多 从他的视角写了一点,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会一口吞了林斐然(X) 下一次就好了,大家互吞(不是) ps:大家想看感情线,作者也想写,所以换了个写法,重写了一章,再加上今天收假忙工作,所以更晚了orz 第202章 交换 醒来便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苍灰色的高墙下, 是两扇朱红的城门,门前站着荀飞飞与碧磬,后方则是两队随行的妖都护城卫兵。 人数看起来并不算少, 但与城外数百位修士相比,仍旧远远不够。 他们正在为细腰王等人身亡一事交涉, 但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越过城门这条界线。 在一片嘈杂的哭诉声中,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位于后方的护城卫兵纷纷散到两侧, 躬身行礼。 荀飞飞似有所觉,同碧磬一道回首看去,当即颔首道:“尊主。” 城下倾覆的阴翳中, 一道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 双腕缚环,腰缠细柳金枝, 袍角开合间,腿上环状鎏金明隐, 种种象征, 都昭示着他的身份。 如霰略略抬手, 走到众人身前才驻足,眼角眉梢处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但并不亲和友善,而是像漫不经心看戏一般,噙着一点好笑与轻慢。 城外众人面对方才那两队卫兵时,颇有些以多欺少的气焰,半步不让,但如今只面对如霰一人,为首数人便忍不住退离三丈, 避开那慑人的灵压,然后躬身见礼。 “见过尊主。” 妖界不似人界那般阶级分明,但也自有一套弱肉强食的规则,即便是归真境的修士都曾败在如霰手下,他们又怎么敢当面冒犯? 见众人躬身,如霰神色却也没有半分变化,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不会为此生出半点喜色与自得。 他的视线不紧不慢扫过为首几人,声音轻缓,只道:“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 如霰没有问来人是谁,目的为何,更没有与他们虚以委蛇,而是略过所有,只提起林斐然,话语中的维护之意毫无遮掩—— 听他如此问话,为首的两位长老互看一眼,心中皆是一沉。 “尊主。” 一位身着紫衣道服的老者走出,面容肃穆严正,开口便与如霰辩证起来。 “尊主即位之年曾说过,任何一个想要夺取妖尊之位的修士,只要胜过使臣,便能向你挑战,胜过你,便能夺下这一界之尊的位置。 阔风王之流一同到此,纵然动机有差,但所行之事皆有规可循,他们只是依约夺位罢了,妖都却将此定性为攻城,是否不妥? 再者,林斐然非我族类,却能坐上使臣的位置,看管各部族,已是荒谬,她一个人族,竟还能借着惩处的名义,连伤各部小王,甚至痛下杀手……” 如此陈情痛斥还未说完,如霰便抬眸看去,只一眼,便止住了他接下来的控诉。 待老者安静下来,他才重复道:“本尊问的是,谁要林斐然血债血偿?你么?” 老者一噎,回首看了众人,舔了舔唇:“此事……” 如霰移开目光,显然没有兴趣听他多言,甚至又向前走了一步,视线直直投向前方,只是在悄然掠过数位身着云纹袍的密教修士时,微微一顿。 下一刻,他再度开口,清越的声线如同一阵无法抗拒的潮浪,猛然灌入每个人的神台,又在其中震开,令众人眸光颤动,头晕目眩。 “本尊问的是,是谁要妖都交出林斐然,让她血债血偿。” 原本沸腾的人群再度寂静,如霰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已经无需多言。 身着素白的亲眷死死盯着他,双拳紧握,终于忍不住啐道:“我们早该知道,从任命一个人族作妖族使臣起,你便不配妖界众人参拜!” 如霰侧首看去,指尖微动,便有一阵骇人的灵压倾下,如有实质般将那人押跪在地,旁侧想要出手维护的修士亦被震退数步! “我一向不喜欢与蠢人多费口舌,不过——” 如霰揉了揉额角,极短地叹息一声。 他如今正是特殊时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林斐然待在房中,若不是怕她醒来为流言中伤,又怎么会将精力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与人争论对错、明辩黑白、厘清真相,那是林斐然会做的事,他也乐意看她做,但不代表放到他身上,他也会这般。 他从不需向任何人解释,亦不在意污蔑,更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公平。 对于林斐然的偏爱,他从来都坦荡以示,莫说她没有动手,即便当真做了,今日这些人找上门来,他也只会说杀得好,又怎么可能为此对她苛责半分? 不过—— “不过,既然提起林斐然之事,那今日便说上一番。 且不论本尊是否愿意受你们参拜,单论使臣一事,当初她登位时,本尊亦传过诏令,妖族少年中,有志者,尽可来此一战夺位。 众人都有机会,只是都败在她手下,这也觉得不公? 她是人族又如何? 在妖界,强者便是强者,纵然是一块石头,只要够强,便能凌驾于弱者之上。 诸位不是一直这般想么,怎么换成人族,又觉得不行了?” 在场也有不少前来凑热闹的少年修士,他们中不少人都同林斐然交过手,闻言干咳一声,四下看去,默默垂首不语。 “至于她对细腰王之流痛下杀手之事,若是有的人双眼无疾,想来是看见的,林斐然与四位小王斗法之时,本尊就在她身旁指点,若四位当真因斗法而亡,那也与她无关。 不论此事真相如何,诸位想要以此作为借口,胁迫妖都交人,倒是自恃甚高了。 细腰王四人之命,还不够换她。” 站在前方的修士并未言语,后方的妖族人却窃窃私语起来,人人交谈,汇成一股细小的嗡鸣。 咚然一声,人群中传来一声清响,顷刻间,那蛇族少年身上的灵压被尽数化解,一位青衣长髯的长老从中走出,执着一根藤杖,狭长的眸子微眯。 “林斐然出现那日,老朽倒是在场,确实亲眼见到尊主在她身旁,但您从未靠近,动手之人一直都是她,谁出的手,我们便找谁偿债! 今日到此,并不是想同妖都干戈相见,否则也不会久久待在城外。 我蛇、狼、熊、犬四族也算一方霸主,法宝、灵药、功法应有尽有,依尊主之见,什么才能换她?” 听到他的话,如霰目光微凝,定定落在他身上,片刻后轻笑出声,眉梢微扬:“你们有什么?” “尊主定于神游境已久,我们有寒食帖一副,可谓人界至宝,以尊主的悟性,必能将它读透,破境便指日可待!” “不够。”如霰答得轻快。 “我等还有功法《觑天录》一部,世间只此一本无上功法,若让尊主修行,必定如虎添翼!” “不够。” “我等还有一味堙雪草,听闻尊主当年曾派人寻觅。” “不够。” 如霰对权势无欲,对美人无意,对灵宝无心,唯有变强一事还算与众人相同,他们也只能从这里入手。 连提三物,对于妖界任何一人而言,都该是莫大的诱惑,但…… 长髯老者眉头一拧,目光微沉:“不如由尊主来提,到底什么才够?” 荀飞飞与碧磬立即转眼看去,两人一边为这大手笔而震惊,一边又怕尊主当真提出什么交易。 只见如霰双唇轻启,缚着金环的右手微抬,眉眼睥睨。 “她给过我一枝寒蝉梅,你们有么?” 长髯老者目光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愚弄自己,一枝梅哪里比得上这些宝物? 说什么交换,他分明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维护到底! 他双目带火,高声道:“四族联合请愿,有志之士出面助阵,只是想请妖都交出罪魁祸首,还我等一个公平,既然尊主决意维护,那便由我死谏!” 此人正是蛇族长老,修行多年,境界高深,自诩不比如霰低等,话音刚落,他手中藤杖立即剥落,化为一根纯银制成的蛇矛,飒然袭去! 荀飞飞正要上前拦截,却又在余光中窥见一抹淡紫,于是身形停下,又抬手按住碧磬。 “不需我们出手。” 只听得叮然一声,银质的蛇矛撞上一柄紫铜长枪,见到如霰本人出手,长老眉心一跳,当即抽身而去,退离数步。 他当即捻诀结印,身形便化如软蛇一般柔韧,极为惊险地避开冲来的长枪,随即一块玉盘从后方旋来,灵光倾下,将他笼罩其中。 这个法宝众人无不眼熟,名为镇山玉珏,其质坚硬无比,即便是山石倒倾砸下,也难以破开一丝裂痕。 被闪避的紫铜枪仍旧向后飞去,势如奔雷,众人急急避让间,只见一抹轻鸿般的残影落下,松松握住飞驰的枪身,四周的风也随之停滞—— 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金白的袍角绽开又合拢,凝滞的风再起,游枪回龙,直直撞上那道笼罩的灵光。 蛇族长老并不惧怕,他旋起银矛,五指变换,又是一道法诀再起,眼中闪过一抹阴毒,在众人难以窥见之处,一点诡异的薄雾从他袖中渗出,漫向如霰! 为了对付他,密教早有后手! 但就在薄雾散出之时,罩下的灵光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他见到如霰嘴角扬起一抹笑,下一瞬,枪芒破壁而来,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威势,眨眼间洞穿他的喉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细看,那人便已经被钉在城墙之上。 在一阵惊异的视线中,如霰踏过那块无坚不摧的玉盘碎片,微微弯身,并指而起,那还没来得及散开的薄雾便被聚在一处,凝于他的指尖。 他垂目看去,兀自思索。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非雾非云,不含灵蕴,带着一点浅淡的灰色,只是这般立在指尖,便能透出到一种他也受不住的寂寒之意。 它好似在吸收什么? 他当即翻指作掌,一道灵光挥过,将这诡异的薄雾击散。 他回身看向众人,轻声道:“要林斐然血债血偿者,便如此人。” …… “这么说着,尊主的身形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具泣血残尸。” 碧磬将自己所见所闻如数告知,话语间不乏钦佩:“那可是镇山玉珏,从你们朝圣谷流出的灵宝,蛇长老就是凭此驰骋妖界,没想到连一击都挡不过。 尊主修为必定又精进了,破境指日可待!” 林斐然站在一旁,静静听完,又看着城下悲愤的亲眷,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她略略垂目,问道:“为何城中如此安静,少有人迹?我今日路过,只见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无人居住,他们是在城中……还是去了城外?” 碧磬神色一顿,支吾不语。 林斐然接着道:“若只是因为细腰王等身亡一事,便只与我有干系,城中人来自五湖四海,就算少部分恨我,大多数也只会留在城中。 他们去了哪儿?除了四王身故之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林斐然语气和缓,但句句说中要害,碧磬挠头苦思,荀飞飞竟也一语不发,只是回身看了她一眼。 “我在你们眼中,应当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林斐然微微叹气,“那么我换一个问法,我沉眠的第二日,如霰向妖都众人传信,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碧磬倒吸口气,暗叹林斐然可真会发问,她不禁转身踱步:“其实你已经知道背锅一事,再告诉你也无妨,但偏偏是后面这件事,尊主不让我们提。” 碧磬也不大明白,这些人要他们将林斐然交出一事都能说,为何后面这个反倒不能提起? 林斐然点头:“那我去问他。” “要问我什么?” 她话音刚落,后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三人一道回头看去,只见他已翩然而落,目光定定凝于林斐然面上。 “醒来便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其他人:林斐然到底能给你什么! 如霰:能给我“林斐然”。你们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其他人:……昏君!妖族要完! ps:明天还有 第203章 绝断之路 她从没有来处。 如霰甫一出现, 城下的叫嚷当即安静下来,但这样的无声,却仿佛是爆发前的平静。 尸首挂在城墙之上, 虽有震慑,但城外的修士并未离去一人。 他们以无声诉抗, 或许在某一刻便会涌入。 如霰没有在意四周的静寂,只抬步向前, 于是一阵旋流拂过, 将足下的尘砾吹去,未能在他袍角处沾染半分。 随后,他在距离三人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垂目打量着林斐然。 “昨晚睡得好么?” “……很好。”林斐然微微叹息, 转身看向城下众人,“尊主, 城中这几日如此安静,街上少有行人, 我能知道缘由吗?” 荀飞飞看了她一眼, 心中微叹, 碧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挠了挠头,上前道:“尊主,你也知道林斐然说话向来这样直接,她可不是在质问啊。” 林斐然神情一顿,看向碧磬,心中不免涌出一些暖意。 “我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如霰语调未变,只是走到墙沿,“他们到此, 的确不只为了细腰王等人身亡一事。想知道的话,就再等一等。” 林斐然侧目看去,如霰跨过那一步,此时正站在她身侧,及腰的雪发被风吹来,丝丝缕缕缠在她臂间,在玄衣上游出醒目的痕迹。 “我不想等。”她忽而道,“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如霰莞尔:“我不必猜,你有你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拦过。” 如果想拦,林斐然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看见城外境况。 不论是她醒来之前,还是醒来之后,空闲的那几日,之所以不说,只是他觉得她应当好好休憩,当然,也夹杂一些出于疼爱的私心。 沉睡也好,抄书也罢,能够暂时卸下肩上层层叠叠的负担,未尝不好。 林斐然看他一眼,随即翻身跃下,立于上百位修士身前。 碧磬与荀飞飞互看一眼,也不再言语,只去到墙沿,静心看去。 无论何时,林斐然都会选择直面,直面对每一缕光,或是每一支箭。 “林斐然,你终于敢出城门了!” 见她出现,那几位身着白素的妖族人身形一闪,当即涌到最前方,如墙一般高竖在前,却又碍于城上之人,并未动作,只能怒目而视。 林斐然凝神看去,这些人形容憔悴,眼中各有悲戚,绘出的纹路在苍白的面上反倒红得刺目,那正是父母亡故带来的最真切的痛楚。 她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所以能看出这并非伪饰。 但她的视线并未停下,睨过眼前几人后,又缓缓向更远处看去。 她掠过眸光不定的密教修士,掠过神容难测的四族长老,掠过双手合十,正在闭目祈祷的妖族修士,随即微微一顿,停驻在某些熟悉的面孔上。 那些人,她时常在妖都见到。 “……”她默然收回目光,再度回到几位少年人身上。 “我前几日卧床养病,不知外界事,故而没有现身。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 她声音和缓,半点没有被人污蔑的急切与悲愤。 以一对百,这个年岁尚轻的人族面上却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带着些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 她可以不闻不问,好好待在城中,但她仍旧站了出来。 只是在几人以为她要承认,准备发难时,林斐然话锋一转,明亮的声线传到每个人耳中。 “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我既不遗憾,也不觉得抱歉,更不会为此认错。” 话音落,不只是眼前几人怔愣,就连城墙之上的如霰三人也有些诧异。 “你!”其中一位少年人双目赤红,闻言正要上前,却又立即被身后人拉住。 林斐然转眼看他,半步不退,目中清光明亮。 “他们的确是来此挑战妖尊之位,但败于使臣后,并未就此收手,反而一起联手攻城,连带妖都百姓受累,随行长老伤重不知凡几,为此施予惩戒,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的确与他们交过手,但轻重心中有数,四王境界实力不俗,他们或许受伤,但绝不致命,非我残害,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做使臣许久,躬耕于妖都,从未错罚一人,从未滥用职权,从未肆意报复,我问心无愧,作为一个人族,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连三句陈情,每一句,都让眼前几人双目赤红一分。 他死死盯着林斐然,声音嘶哑:“如此说来,你倒成清白无辜的!你们人族果真牙尖齿利,卑鄙无耻!” “卑鄙也好,无耻也罢,都不如愚蠢来得吓人。” 林斐然也直直回视,一双乌眸清明透亮,如同长剑上的那一抹锋光,扫过数位少年人的面孔。 “敢问四王受伤后如何医治,医者为谁,伤重几重,疗效好坏,期间可有异事,死因究竟为何? 我只看着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身边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带着一腔怒火到这里,冲在所有人前面,连真凶是谁都明辨不清——” 足下一点清风起,她抬起手,微微一动,清透的鸣嘀声霎时破空而来,如一道流星坠至她身旁,溅起灰蒙的尘土。 那是一柄及肩高的长剑,剑身如镜,蔓延着一道绯色长痕,倒映着众人不同的目光。 以前被诬陷的时候,她总觉得要解释、要清白,但人活一世,分明从污秽败血中来,裹着土泥腐肉而去,风一吹便是满身尘,在他人眼中,无论何时都并非绝对的清白,又何必执着。 她握住剑柄,随意在身前挽过,几道凛冽的剑意篷然:“若是想要讨债,先问过我的剑。” 林斐然如今已至登高境,莫说是眼前这些少年人,即便是放眼整个妖界,也绝非泛泛之辈。 剑意既出,已是威势赫赫,身着素白的少年人被族人拦下,一时竟也无人靠近。 林斐然收剑,并指抚过剑身,面上竟带了些笑意:“旁人说一无二、听之任之、没有头脑的家雀,又怎么敢振翅而出?” “你!” 铿然一声,长剑再度插入地间,立在她身侧,远远看去,众人竟一时分辨不出剑意从何而出! 林斐然向前两步,围于前方的几位少主竟下意识后退,为她让出半径宽敞之地。 “竖子小儿,少在这里作一副假惺惺的悲悯状,你以为自己这样说便能洗清冤孽?!” 人群中忽而飞出一串檀珠,旋转着迅猛袭来,林斐然当即回身拔剑,反手将珠串击回,随后望向那处,目光微沉。 一位身形干瘦,耳下坠着长佩的虞婆从后方走来,身后跟着一干妖族人,她抬手接回珠串,锐利的视线直直刺向林斐然,目光中带着浓厚的厌恶。 有人将这人认出,不由惊呼道:“上巳婆婆!” 这虞婆步伐缓慢,执着一根骨杖,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斐然:“小儿,细腰王几人身亡之事,终究只与他们四族有关,我等无法插手,尚且有你狡辩的余地。 可这降临的灾天灾,全由你一人引起,却要祸及整个妖族,老身今日必不能容你在此!” 因为林斐然的出现,此时不论城内城外,逐渐聚集了许多本不在此的妖族人。 灰翳冬日下,众人颀长的影子投入,将这城下的光线映得更为蒙昧。 林斐然反手背剑在后,游弋的剑光此时显得异常明亮,她直直看去,道:“还请言明。” “你难道不知?” 虞婆扬声大笑,却满是嘲讽。 她本就是从两界大战存活至今的妖族,对于人族心中只有厌恶与鄙夷,绝无半分好感,而林斐然执剑的模样又像极了当年那些人族修士,用如何能不让她憎恶? “数月以前,妖界上空莫名出现雪云,久久未退,以至于四季生暖的际海都凝霜冻雪,无法回春,在那里居住数百年的部族难以为继! 老身前去查看,却发现不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烧了先祖遗留的破骨占卜,以问救治之法—— 诸位!先祖回应,这全是因为她!” 在场部分人惊讶,但随这虞婆到此的妖族人早就知晓,故而只是冷冷盯向林斐然。 虞婆抬起骨杖,某个灵物飞出,显于众人眼前。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方圆形,阵盘大小,色泽灰黄,如同陈腐了上千年的骨质,似乎下一刻便能碎作齑粉,在那脆弱的骨面上,横竖交叉着许多道金光。 那是古老的妖族文字。 林斐然抬眸扫过,她虽然不认得,但从周围人倏而一变的目光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虞婆震声开口,话语颤抖。 “妖族为人族伤出的沟壑,即便是数千年也无法弥补! 但偏偏有这样一个人族,这样一个年幼的人族,坐上我族高位,掌予生杀,将数千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残忍杀害四王! 正因为她,存于天地间的妖族始祖大怒,于是降下惩罚! 始祖愤怒于一个人族竟然再度踩在妖族头上,愤怒于妖族众人忘却血海深仇,忘却祖辈被人族奴役的耻辱与悲辛,奉一个人族为座上宾!” 话音落,虞婆眼角已然涌出热泪,身形轻颤,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她目光一转,恨恨盯上林斐然,视线怨毒,又缓慢向前靠近,如同一条迫然而去、渐渐缠尾的冷蛇。 “只有杀了她,或是将她永久驱逐出妖界,才能够平息始祖的愤怒!” “这样的愤怒,不是我们任何一人能够承担。老生曾向妖尊请愿,连书十道死谏书,数人随我一道溅血请命,请妖都将她交出,但结果是什么!” 随着她靠近,林斐然渐渐握紧剑柄,却仍旧没有后退半步。 虞婆脚步不停,却向半空扔出一封白底红纹的令书,让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霰,一个妖族人,在此大是大非之前,却发出这样一封令族人心寒的敕令!” 那份令书做工精良,色调鲜妍,约莫两掌长宽,并不算小,上方却只随手写有一句话。 【认为林斐然有罪者,即刻离去。】 林斐然看着那句话,目光微动。 虞婆声嘶力竭:“任何一个想要维护妖界的族人,对他来说竟是需要驱逐的背叛者,偌大的妖都,能够容下一个人族,却容不下一个妖族,何其令人心伤?!” 话音落,虞婆与林斐然竟只有一步之遥,阴冷的冬风在二人间吹过,但谁也没有后退。 除了二人外,不少妖族人不由得向高处看去,如霰便直身立在那里,任风拂乱衣袍。 这样一番珠玑敲打,未能让他出现半分歉疚,或是片刻躲闪,他只是坦然地接受众人的注目,不为所动。 “今日,既然有如此多的族人在场——”虞婆开口,在这样的距离下,每一个字都清楚砸进林斐然耳中。 她忽而扬起骨杖,带起的罡风扫过,林斐然只微微侧头避开,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去。 在虞婆身后,一个又一个的妖族人走上前来,如同不断垒砌的砖瓦,层叠交错而站,渐渐堆出一道浓厚的影子,将执剑的她笼罩在内。 林斐然紧握剑柄,右肩后移半寸,如同一张绷紧的弓,随时能动手而出。 但在下一刻,骨杖落下,虞婆单膝跪地,双手交叉在胸,于是她身后砌出的黑影也矮了半截,众人一同跪下,带出一阵细小的风流,急急吹过近在咫尺的林斐然,扬起她颊边碎发。 “还留在城内的族人们!如今天灾在即,正是生死存亡之时,先祖已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 或许你们与她相处已久,生出感情,可冷蛇岂有反哺之心?! 纵然不杀她,也请诸位一同请愿,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这里岂能再有她立足之地!” 虞婆虽然年迈,说的话却掷地有声,微哑的嗓音响彻而出,回荡在每个人耳畔。 片刻后,城前众人无不开口:“愿以性命请愿,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城内一片寂静,林斐然胸前微微起伏,却仍旧握紧剑柄,但前方除了一片通天的呼声外,再无其他。 她如同被定身般停在原地,声浪堆积而来,凝成一阵风,拂起她的长发,遮住眉眼,谁也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不知多久后,城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里跑出,步履匆匆,猛然撞过林斐然的右肩,不顾她的晃动,径直加入众人,半跪在地,振振有词。 “我祖父便是在当年两界大战中殒命,父亲身上还有剜去的役妖敕令伤痕,对人族的憎恶,我永不会忘! 尊主,今日即便是将我的命拿去,我也不会在乎! 死又何妨,她在一日,雪便不会停下,届时生灵涂炭,与死何异! 请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林斐然垂目看向他那张熟悉的面孔,喉口微紧,许久后才做得一次吞咽,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有这人带头,不少犹豫的妖族人从城内涌出,纷乱的脚步声踩踏着她的耳膜,散开的身形不时擦过她的手臂,多次碰撞下,她执剑的手微松,剑尖于某一刻骤然入地。 “请将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 “我们不要你偿命,不要你负罪,已是开恩,你本就不属于这里,妖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 回哪里去?可她从没有来处。 道和宫不是,人界更不是。 她只是从这里,逃到那里,从九岁那年起,她便再无归乡。 碧磬立于城墙之上,右手紧握墙沿,捏碎半片砖石,她侧目看去,如霰仍旧长身而立,眉目同样被发丝遮掩,窥探不清。 她看向荀飞飞,他却只是看着下方,似是在回忆什么。 就在她准备动身的那一刻,寂静之中传出一道清脆的童音。 “可我们怎么知道你的那块石头是真是假?石头真假不明,但林姐姐的为人有目共睹,我不想她离开妖都!” 小童话还未说完,便被长辈捂住口鼻,低声呵斥,但他们始终待在城内,并未跑出。 众人的宣告再度升起,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涌起的潮浪向她拍去。 “请将人族林斐然逐出兰城,逐出妖界,平息始祖的怒火!” 林斐然略松的手再度握紧,喉间微微吐出一些寒气。 恰在此时,众人叩首抬头,便见一道蛟龙般的光柱向虞婆急袭而去,即使还未靠近,众人也能够感到一阵凌厉的罡风扑面,听到紫电咆哮—— “你们要平息虚无缥缈的始祖怒火,那我的怒火,又由谁来平息?” 如霰收手,眼中已无半点笑意。 长枪急坠,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锁定虞婆,众人一时被压在原地,难以行动,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虞婆闭上双目,毅然决心赴死! 下一刻,这阵雷暴之风忽而熄灭,犹如暴雨忽然止于中途,风平天霁。 众人怔神看去,却见林斐然孤身立于前方,腰背微伏,抬手握住长枪,但枪身贯力太大,仍旧在她掌中前移,两相阻抗,擦出血色缕缕,但终于还是停下。 虞婆骇然睁开双目,见到一抹枪芒凝于眼前,离她双目几乎只有分毫之距! 然而在这之后,是一双更为明亮的眼,它们隐于乱发之下,正轻轻盯着她,眼中竟蕴着一抹比这寒芒更为锋锐的光! 那双眼的主人道:“就这些了吗?” 第204章 计中计 此时不将计就计,更待何时!…… 就这些?难道这些还不够? 虞婆心神一颤, 竟下意识后仰半寸,却仍旧被那抹锐光锁定,一时间避无可避。 不知为何, 她从那抹目光中看出了探究与思索,于是震颤转为惊怒。 她终于与林斐然交谈, 目光也渐渐沉下:“即便你拦下这一击,老身也不会有半点感激, 始祖天兆在此, 今日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愿以死明志!” 言罢,她猛然向前一撞, 枪头即将刺穿左肩之际, 林斐然手腕一转,挽出一个枪花, 锋锐的尖头堪堪擦过,但并未划出任何伤痕。 林斐然道:“这点志气, 空口白牙便能说出, 又哪用得上以死相明。” 她将长枪反手持于身后, 目光却从这虞婆身上移走,直直看向最后方那数十位修士。 他们穿着同样的云纹袍,神色各异,正隔着数百位半跪的修士,与她视线交锋。 林斐然目光再移,此时却是望向天际,看过飞鸟,清越的声线传到每个人耳中。 “妖界的景色比人界好,四季如春, 山明水秀,我很喜欢这里,纵然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仍旧会为停留在此而感到高兴。 当初在我遇难时,也是这里收留了我,庇护了我。” 这番话,无论从何种角度听来,都像是离别之言,仿佛是在告别过去的日子。 城前一片寂静,站在高墙上方的碧磬已然抿了唇,为她话中的遗憾之意而惋然,荀飞飞眉头一蹙,似是不解,却又好像有些明白。 以林斐然的性子,面对如此多人的请愿驱逐,似乎也会退让一步。 闻言,如霰目光微动,雪睫下垂,原本飘散的视线此刻却全都聚到林斐然身上,抱起的双臂也渐渐放下,垂下的袍角在风中微扬,指尖微动。 似乎只要听到离开二字,他便能立刻出手,然后将她—— “能想清楚便好!”虞婆开口,“妖界能够容你这么久,已然是始祖开恩,怜悯你尚且年轻,既然知晓——” “我当然知晓!”林斐然将她的话头截下,手腕一动,长枪同样插入地中,与金澜剑并立。 随后,在众人等待的目光中,在密教教徒隐晦的视线里,林斐然骤然回身面向城门,单膝跪地,恰恰位于虞婆身旁,甚至学着她的模样双手交叉胸前,神色比之还要诚恳! “正因为受妖界庇护至今,遂不忍见生灵涂炭,不忍见古怪的雪云侵袭!” 林斐然年轻,跪得十分扎实,砰然一声,即便是单膝,也仍旧震起小片尘土,扑向旁侧。 虞婆动作一顿,苍老的双目睁大半分,在这片尘灰中看向与她肩并肩的少女,目中满是诧异。 她甚至迟疑开口:“你……” “尊主、始祖、诸位妖族同僚——” 林斐然双目清明,唇珠紧抿,一派正直毅然,目光直直看向那块载明始祖谕令的遗骨,不避不闪,声如洪钟一般回荡在所有人耳中。 “早在数月以前,际海鲛人族便发现异象,请我等过去商议,奈何雪云威力巨大,寻常之法已无法遏制,故而,属下跋山涉水,花费月余,为妖界寻来生机一线!” 霎时间,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并聚到林斐然身上,视线紧盯,如霰却松了下来,垂下的手再度抱起,并未言语。 在众人如炬火一般的目光中,林斐然右手微动,猛然举起一根两米长短,三指粗细的金黄灵宝。 它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一般挣扎几下,随后紧紧缠于林斐然臂上,如同一串臂环。 看见此物,最后方的密教教徒眼皮一跳,为首之人甚至一时没忍住,上前一步,随后便被一道暗中的灵力拦下,这才没有动作,只紧紧盯去! 其余众人虽不识得,但都是修士,顷刻间便从其上感受到极为精纯的灵力,甚至只浅浅呼吸上一口气息,便觉神清气爽,究竟是何等灵宝,才能有这样骇人的灵蕴?! 这一刻,什么始祖的愤怒,四王的仇恨,全都抛掷九霄云外,众人的心神全都被这至宝擭住。 林斐然继续道:“这是一条隐于山川海河间的天地灵脉,真真正正天生地养的宝物,有它助力,那等诡异的雪云必被击碎!” 这番话语同样掷地有声,众人诧异看去,讶异于林斐然竟然愿意将此等宝物交出。 荀飞飞不由得挑眉颔首,这番话震在众人心中,便是于无形间换了概念,将雪云由始祖对林斐然的惩罚,改成可以被击碎的天灾异象。 无论信或不信,宝物已然在此,若就此收下后又将人赶出,妖族这边便失了道义,与林斐然的位置也会对调。 如霰缓缓打量着她,这显然是林斐然突生一计,此前并没有告知过他……他在心中揣摩片刻,才开口道。 “你确定要将这条灵脉献于妖界?” 林斐然颔首:“是,但我身份有异,不便持有这条灵脉,故而想将它交于尊主处理,待各部族商议出如何对抗天灾后,再由各位自行处分,我不会再经手。” 如霰微微叹息:“有心了,妖界至今还未有人寻过这样的灵宝,要将它找出,何等艰辛。” 林斐然不卑不亢道:“为了这个收留我的地方,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只希望始祖能够看到我的诚意。不论是人是妖,皆有好坏之分,我心中绝无害人之意。” 话说到此,该表明的都已经表明,她站起身,双手持着灵脉,缓步向前。 人人望着她,望着她手中的宝物,一时阒然无声。 林斐然走上前去,心中大石无声坠地。 先前与师祖商议时,便想要以假乱真,拖延时间,是以伪造了五条灵脉,但密教并不蠢笨,如何才能够顺其自然地让他们知晓,灵脉不在她身,这便成了另一个问题。 哪知正在愁苦之时,密教便为她设了一个连环套,在将她逐出人界后,还欲将她逐出妖界—— 虽不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夺取灵脉,还是另有目的,但此时不将计就计,更待何时! 如今她被人界全面通缉,已无法回头,为了留在这个唯一愿意“收留”她的地方,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自证清白,迫不得已献出灵脉—— 如此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更何况,这等宝物,于众目睽睽之下献给最为中立的如霰,又暗示各部族可以争夺,将它摆设于台面,纵然以后密教欲取,但在这滩更浑的水中,顾虑势必更多。 她承认这是一招险棋,但对目前的局势而言,确然是最优解。 林斐然背对众人,眉目舒展,悠然松了口气。 然而在城墙之上,如霰却仍旧低眉看去,忽而道:“为了收留你的妖界,你做什么都愿意,可当初本尊也留下了你——” 林斐然脚步顿了片刻,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补上这一句,比起这些局势,琢磨如霰的话显然更难。 她一边走,一边急思如电,如霰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此时场面实在有些过于紧张专注,她一时忘了可以用阴阳鱼询问,只一心扑在是否露出马脚的可能里。 还有什么漏洞需要填补? 直至走到城门下方,即将纵身跃上之时,林斐然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涌出一种可能,于是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抬头看去,望向那个猎猎于风中的身影,迟疑道:“尊主愿意将我留下,不论为你做什么,我也都是心甘情愿。” “……很好。” 如霰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于是面色一霁,唇角扬起,他抬起手,那条尚且顽皮的假灵脉便被擭如其中,随后被他并指按住,登时变得乖巧无比。 他抬起手,十余根翠竹飞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灵脉交错锁于竹笼中。 “这是当初于偶然间以七位部族灵蕴浇灌的十方竹,唯有七位到场方能解开——” 他双唇轻启,再度扫过林斐然的神情,再一次确定后,才继续道:“本尊即位时便说过,妖都以外的事,不必来烦扰,我也不会插手。 虽然这个宝物是林斐然所出,但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妖界,所以妖都不会独占,只是暂时保存在此,待诸位商讨出法子后,可以来此取走,共破灾祸。” 众人一时无言,在这片沉寂中,忽而有人道:“如若这个灵宝也无法破除灾祸呢?难道林斐然的事便轻轻翻过?分明就是始祖生怒——” 如霰没开口,林斐然却已经转眼看去:“天灾到底是否源于始祖的怒火,尚未可知,既是诸位先祖,要惩罚我这样一个外来人族,难道当真会以所有妖族人的性命作陪吗?” 那人语塞,林斐然却再度走回,站于半跪的众人身前,掷地有声。 “不论真相如何,哪怕当真因我而起,我林斐然也绝不会临阵逃脱,该我承担的,我必定会担下,但恶意中伤的谣言,我也绝不会背负!若有不服者,尽可来妖都寻我!” “雪云一事,我比诸位还要好奇,不论背后缘由为何,我掘地三尺也会将它寻出来!” “言尽于此,诸位若还愿意在这里费时长跪,请便。” 语罢,林斐然拔回枪与剑,回身走入城中,不再顾及身后众人心绪。 随着她走入,硕大的漆红城门关闭,隔绝众人视线,门后聚有不少妖都百姓,其中一位女童被父母抱在怀中,望向林斐然的双目晶亮。 原本还有一口气顶在舌尖,林斐然脊背挺拔,走得沉稳,双唇紧抿,赫然气派,但被这样的视线一看,她顿时生出三分不自在,随后耳廓微红,余光多瞟了女童几眼,立即加快前行,步伐微乱。 随着她的离去,如霰三人也不再立于城墙之上,而是纵身回程。 在林斐然稍显急促的步伐中,她走过玉带溪旁,忽见到前方瀑杨柳下,立着一道金白身影,似是在等她,双目含笑看来,将方才的一切看在眼中。 待林斐然走近,他才打趣道:“刚才还气势凛然,怎么现在左脚绊右脚了?” 第205章 往事(补) 妖都不会抛弃你,我也不会…… 林斐然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话, 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赧然,但也没法随意打趣回去。 “我没有左脚绊右脚。” 她也只能这般说。 如霰站在原地等待,闻言轻笑, 但也没再开口。 林斐然原本打算上前,但走到一半忽然顿住, 她多看了他一眼,说了等等二字后, 便骤然翻到一旁的玉带溪堤岸处。 “怎么了?” 如霰有些疑惑, 于是探身看去,只见林斐然将金澜剑反手别在腰后,踏着下方的砖石, 径直将手中的长枪挽了几圈, 那其实是舞棍的手法,但枪戟也能用。 转动的枪身濯过清浪, 溅起水花,旋起小片涡流, 几尾银鱼在其中游玩, 又很快扬长而去。 林斐然的动作很快, 约莫几刻后便停了下来,随后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块绢布,微微垂首将枪身上的水渍擦干,如霰似乎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目光微动。 片刻后,林斐然才回首看他,净润的双眸微弯,身形一动便翻越到围栏上,她个子不低, 初初站定,腰后的金澜剑便割下几片杨柳镜叶,从她身后纷扬落下。 在这磷磷碎光中,一柄锃亮如新的紫铜枪被递至眼前。 “先前流过的血渍都凝固在上面,你心中应当不喜欢,现在没有了。”枪后是她略略闪光的双眸。 如霰没有直接接过,而是打量她的容色,又挥开那些碎叶,心中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道:“这么高兴?” 林斐然没有言明,但却十分清楚地点了头,如霰这才伸手接过,又抚了抚枪身,将它收回。 他若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定然要让林斐然知晓,但这般出手,是他本就该做的事,他甚至没想到要告诉她,但见她这番举动,显然是已经记在心中…… 如霰目光微动,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又再度看向她,却没再提起自己先前做过的一切,只是后退半步,待她落地后才开口:“你今日到城中来,想做的事便与这灵脉有关?” 林斐然点头,思量再三,还是将自己要藏灵脉的事说了出来。 话里没有提及真假,如霰便以为这样的灵脉还有四条,心中讶异,于是感慨道:“不愧是朝圣谷,当真是财大气粗,只是将这样的至宝放到你身上……” 话语忽顿。 他原本觉得这些人族圣人有些坑人,竟将这样的宝物交到林斐然一个小弟子身上,反倒拖累她,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其实也颇有眼光。 毕竟人族弟子中,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担起?舍她其谁? 他话风一转:“放到你身上,确实是选对了人。” 林斐然:“……” 看他方才眉头微蹙的神情,可不像是要赞同的样子,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 如霰又道:“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林斐然摇了摇头:“此事最好只有我一人知道,密教即便要问,也只能来问我,不会去找你们麻烦。” 如霰没有不悦,只是看着她:“有时候秘密越多,便意味着责任越多,或许会把自己压垮。他们若是想来找我的麻烦,便不会想方设法把你诱出去。” 言及此,他也没有强求,只抬指抹去她颊侧的水珠:“不过,是林斐然的话,责任越多,便会站得越稳,对么?” 林斐然心思澄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城中相熟之人背弃,对她来说,必定比密教设局更加难以接受,他原本是有些担心的,这才不许碧磬等人提及。 但他没有想到,林斐然今日会如此反戈一击。 他对她已经十分关注,但终究不是她,人的成长是多面的,她心中也会有他没看到的地方。 有些可惜,或许还要注视得更多一些…… 林斐然却在思索他方才的话,片刻后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说法。” 他眸光微动,收回手,摩挲着指尖,只道:“藏好灵脉后,回来寻我,城中也有部分人摇摆不定,为了留在妖都才没有同他们沆瀣一气,外出时小心。” 林斐然点头,轻声道:“好。” 如霰这才转身离去,林斐然便静静在树下看去,直到他彻底走远后才收回视线,随后并指捻诀,将金澜伞唤来,回剑入鞘后,才纵身在城中乱晃一圈,直至暮色将至时,才悄然隐入后山。 她在山林中寻了一处隐蔽所在后,悄然将灵脉取出,按照师祖传授的法诀设下法阵,聚灵于掌,将它拍入地脉中蕴养。 在此期间,金澜剑灵现身在旁,静静看着林斐然动作,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林斐然察觉到什么,于是抬头看去,问了出来。 “有什么想说的吗?” 金澜剑灵不知如何开口,便只沉默立在一旁,直到两人准备离开,她才终于问出口。 “看到他们跪下,一同请愿将你驱逐的时候……心中是何感受?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林斐然侧目看去,竟还莞尔,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到了?” 金澜剑灵听她这个语气,微微一叹,生出一点无奈:“我当然看到了……你与先主人关系匪浅,我当然会一直看着你。” 只是她作为剑灵,不可离灵剑太远,林斐然没有召唤,她也只能远远看着。 “许多人冲出城门时,是不是有些伤心?” 林斐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同她走上一条小道,又翻身于半空中,向下一处藏匿地而去时,才轻声回道。 “是啊,有点伤心的。” 话语几乎要散在风里,在这样暗下的夜里,在剑灵身旁,她才说出了这话。 她原本就对这计中计毫不知情,后来知晓那些人想把四王之死推到她头上时,她心中虽有讶异,却已然习惯这样的事,所以也没有太过反应。 直到他们请愿将她逐出妖都时,不可否认,她的确有些恍惚。 “除了林府外,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接纳我,如霰说的没错,我的确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那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又要离开了。 离开林府,离开三清山,离开妖都,那在此之后,我又要去哪里。” 说到此,两人从半空而下,落到玉带溪的源头旁,这样一条溪流,源头却是一个不算大的湖泊。 没了风声遮掩,林斐然也没再开口,只是半蹲在湖泊旁,将第二条灵脉取出,依法炮制,在上方结印,随后将它送入水中。 剑灵默然不言,她只是站在林斐然身旁,衣裙在夜风中猎猎,臂间的披帛也随风而动。 直到林斐然做好一切,预备起身离开时。 “……斐然,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林斐然回身看她,有些不解:“你想为什么?” 剑灵的声音有些黯然,她长长叹息一声后,才道:“还记得你六岁那年,你母亲离家远行的事吗?她说……她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林斐然听她提起母亲,也不再着急安置灵脉:“记得。” 这话并不是直接告诉她的,而是在父亲与母亲的对话中得知的消息。 “你想告诉我,她去做了什么吗?” 剑灵一顿,却摇了摇头,不再面对她,而是转身看向这片幽深的湖:“她去做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只是想问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当初在前行的途中,她千百遍地问我,你会不会怨她。” 剑灵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在夜风中,林斐然微微倾身才听清楚。 “为了一个只有一线希望,几乎可以说是渺茫的事,她抛弃了你与你父亲,毅然选了一条绝断之路,不再回头…… 若不是她,你本该有一个和睦幸福的童年,有一个归处,成为一个肆意洒脱的少年人,而不是一个自幼失怙的孤儿,于孤寂中生长。” “斐然,你怨她吗?今日种种,原本不该发生在你身上。” 剑灵临水而立,却久久没听到身后人的回答,于是默然回身,却猝然撞入一双清透的眼中。 林斐然静静看她,目中映着波光,却带了些笑,她没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重来一次,母亲会选择留下,不再去做那件该做的事吗?” 剑灵立在风中,鬓角的发丝拂动,几乎是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启唇:“她不会。” 林斐然并不意外:“我和她是一样的人,如果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也会抛开一切,径直前行。 我不怨她,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不会留下她。” 林斐然上前半步,走到剑灵身前:“知道她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念我和父亲……那便够了。就像母亲之前说的,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 剑灵几乎失语,平静的呼吸中已然有些颤抖。 林斐然垂目,心绪也不似面上那般平静,两人在湖边并肩而立许久,直到平复过后,才一同回程,她忍不住问道。 “虽然不能说那件事,但能不能告诉我,母亲在途中经历过什么。她去了数月,应当发生了不少事。 对了,金澜剑是何时被铸出的?为何我在家中从未见过?” 提起过往,剑灵不免一笑:“金澜剑很早就被铸出了,早在你出生前,早在她认识你父亲前……她的阵法是同白露一道修习的,想要将金澜剑藏在家中,并不是难事。” “至于那件事,其实在认识你父亲之前,她便去做过一次,但是失败了,那时她身受重伤,在辗转腾挪,躲避追袭之时,遇上了你父亲,那时候,他还在戍边,是个十分狡黠的少年。 后来两人相爱,有了你,你母亲便停了下来,隐于市间,顺势养伤。 你六岁那年,她伤好,恰巧时机来临,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的,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金澜剑灵一直陪在母亲身旁,二人见闻相差无几,她虽不能告诉林斐然到底是什么事,但却能同她说起母亲的过往,那些林斐然从不知晓的过往。 “她出生在金陵渡,天生地养,不知父母何人,性情十分滑头,明明是个孤儿,但路上见到有权有势、横行霸道的都要去招惹一番,每次都能顺利脱身。” “你父亲也不遑多让,模样长得纯真俊俏,看起来有些傻,说话也黏黏糊糊的,分明是个凡人,但在面对追袭你母亲的修士时,竟也出招吊诡,借力打力,帮你母亲藏了下来。” “他们两个在一起,其实很叫人头疼,人嫌狗厌,还好你是个乖巧孩子……” 林间除了碎裂的枯枝声,便只有剑灵徐徐道来的音调,林斐然完全听入迷。 …… 五条假灵脉,原本就打算将其中一条放入山中,一条放入水中,两条分别交由张思我和如霰,最后一条放在她身上。 如今其中三条都有了着落,余下的便只等张思我回城。 林斐然听了许久父母的事,已是心满意足,便背着金澜伞纵身回行止宫,只是刚刚踏入,便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风浪,似有什么袭来。 她当即旋身避开,并指接过,回头看去时,却是空无一人。 林斐然看向指间,发现袭来的是一卷细长的纸条,她将其展开,纸条上只写了几字。 【后日亥时,铸剑坊见。】 落款是一只眯眼猫头。 林斐然忍不住琢磨起来,这显然是张思我的手笔,可看起来他如今还未回城,这又是谁替他送的? 还未来得及细想,纸条便兀自燃起一阵幽火,再也不见踪迹。 林斐然搓了搓指尖的灰烬,摇了摇头,转身向宫内而去,既然已经定好时间,届时一问便是。 她还得去寻如霰。 林斐然几个翻身便到了那处亮起的居所前,庭院中有不少参童子在更换花草,他们一见到她的身影,当即抬手将她叫住。 “别走窗、别走窗!” 参童子速速上前:“尊主不在屋中,他先前说了,在东边那棵大梧桐树下等你。” 林斐然原本没打算走窗,只是恰巧落到墙沿,她并未解释,向几人道过谢后,又很快离去。 她心中有些不解,怎么这次会到梧桐树下相见? 直到落到那处时,便见四周点着盏盏暖黄的八角灯,灯旁是一张石桌案几,树下搭建着一处半人高的小房。 如霰就坐在案几上,雪发别在耳后,手中上下抛着什么,看神情似乎不觉得烦闷。 “来了。”他没回头,但这话自然是向她说的。 林斐然应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去,好奇地探头一看,便见一只雪色小犬在树下摇尾打滚,绒毛蓬松,正追着如霰手中的草球。 她转头一看,夯货果然伏在他脚边,也学着那只小犬打滚,只是一副狐狸样,怎么学都差点味道,只能坐下,气呼呼嚼着几块金锭。 它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立刻扑到林斐然脚边汪汪告状。 林斐然安抚着夯货,新奇问道:“这是你新养的灵宠?” “是新养的,但不灵,它只是一只凡犬。”如霰侧目看她一眼,“当初去人界时撞上的,看着颇有某人几分味道,又独自流浪,便把它送到驿站,寄到此处。 行止宫空处多,养一养也无妨。” 林斐然十分惊讶:“何时遇见的?又是何时送的?” 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如霰佯装叹息,不轻不重道:“你满门心思都在怎么见到白露上,如何会在意我做了什么?” 林斐然赧然一笑,摸了摸后颈,小声说了什么,这才上前揉着白犬,抬头笑道:“倒是没想到,你向来怕麻烦,竟然也愿意养上一只凡犬?” 如霰坐在石案上,搭着腿,托着下颌,垂下的目光尽数落到她身上,没有解释,只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视线扫过她的神情,见她如今眉目舒展,不由问道。 “碰上什么好事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斐然抬头,双目晶亮:“先前同剑灵聊天,她同我说了许多父母的事!原来他们这么会惹人生气!” 如霰不禁笑道:“怎么是这个反应?” “因为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他们。” 林斐然左右揉犬,右手逗夯货,解释道。 “在我印象里,父亲虽然爱撒娇,但做事可靠,母亲虽然也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但大抵还是渊博端庄的……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如霰眉梢微挑,搭起的腿落到她身旁,斜斜靠着她,身子也前倾几分:“说明什么?” 林斐然立即开口:“他们从小也是孑然一身,其实不懂父母是什么样,所以学着大家都称赞的模样去做,说明他们在我面前,尝试着做一对正派的好父母,他们很爱我!” 如霰怔然片刻,没想到她还有这番见解,随即轻笑出声,手撑到后方,靠着她的腿也渐渐加了力道,越贴越近。 “谁会不喜欢你?” 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认真多一些,还是打趣多一些。 他出声感慨:“不过,看来今日倒是我多事了。” 林斐然有些疑惑看他,如霰却道:“今日不少人出城一事,我以为某人心中会有几分惆怅,特意在此等你,没想到多此一举。” 林斐然动作一顿,随后低眉一笑,没有开口,却无声把他的腿撑了回去,又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草球,同白犬、夯货一道奔跑游戏起来。 如霰也没再开口,只是坐在石案上,静静看着他们玩闹,偶尔接下抛来的草球,又顺手扔回,目光柔和。 她今日没像往常那般低沉就好,只要开怀,便也不拘于什么方式。 林斐然向来是精力十足的,在这样的夜间,白犬都玩闹得回窝酣眠了,夯货也化作手环,回到如霰腕上,不再动作,她却只是显出一点倦色。 眼下只有两人,如霰面上也没有太多困顿,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到梧桐树间,林斐然随之而去,两人一同坐在树顶,望向城中灯火。 如霰倚着枝干,林斐然端坐在旁,放眼看去,灯火比之过往差不多少了三分之一。 “怎么,一看到这些灯火,刚才的喜色都退了几分?”他开口问道。 林斐然唇边却又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只是摇摇头,问道 :“这道令书传出时,没有异议吗?” 如霰直起身,转头看她:“林斐然,妖界不是人界,虽然我们有城池之分,却不像人界那般,这里没有‘王土’,只有领地。” “每一个部族的领地,都是由祖辈选出,世代而居,为了争夺灵气更为充沛的地方,部族之间也会有纷争,人人都是修士,比的自然也是境界与修为。 因为子嗣稀少,通常来说,这样的较量会由族长承担,哪一方更强,领地便是谁的。” “妖都不同,这里由众多妖族人混居,并不属于某一族,它受我的庇护,属于我。 如果我想,这座城里即便只有我一个人,旁人也不会有半点异议。 因为,这里是我的领地。” 林斐然闻言一笑:“原来是这样。” 如霰看她,已由原来的直身,变为靠近,他轻声道:“那时候,他们请愿让你离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有过离开的念头么?” 林斐然一顿,还是点了头:“那时候,我只是有片刻的茫然,我在想,如果离开,我要去哪。” 如霰没有停下,继续追问:“有答案吗?” 他倒是第一个问下去的,林斐然回想片刻,竟点了点头。 “有的,那时候我想,如果注定身如飘萍,那不论落到何处,我都能停下,虽然有些漂泊,但哪个大侠不漂泊呢?辜不悔还整日东跑西跑,从未回过家乡,我又何必顾影自怜。” “……”如霰看着她,已然倾身而去,“但你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 林斐然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那些灯火,有些出神。 如霰抬手抬手掩住她的双目,一点轻缓的吐息传来:“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没有遮得很严,只轻轻拢住,指缝间仍旧透进几缕光,让她得以看见他垂下的眼睫,低头靠近的唇色,片刻后,眼前一黑,唇上并未传来什么触感,只是拂过一道道湿热的吐息。 如霰摩挲着她的后颈,遮住双眼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只是轻声道。 “——,妖都不会抛弃你,我也不会。你当然可以四处游走,不论去到何处,这里永远是你可以安心停歇休息的地方。” 他甚至如同诱导一般开口:“如果你想,这里可以只有我和你。” 林斐然心神微动,缓缓抬手,却没有将他遮住双目的手移开,而是缓缓合拢,指缝间露出的光渐渐隐没,彻底暗去前,她的目光落在那点带有光亮的唇上,缓缓而去。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一点隐晦的水声躲在树间,斑驳的枝影轻晃,摇下落叶片片,垂下的袍角交缠一处,黑白相映,金线勾银丝——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的亲亲,就写含蓄点了(有点太含蓄了吧!) 205-210 第206章 秘果(修) “我只是,太满意了。”…… 这倒是林斐然第一次主动。 如霰先是有些惊讶, 但也不过一瞬,随后涌出的便是细细密密的心喜,他齿间微动, 想要为她的这份主动奖励些许熟悉的香甜,但还未咬出血色, 便被林斐然制住。 “不需要这样。”她微微离身,如此开口, “我已经总结过了——” 她仍旧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眼上, 似乎不好意思与他四目相对,可掌心处却又传来一些痒意,那是眼睫抚动过的触感。 她分明是睁着眼的。 他的手拢得并没有那么严丝合缝, 以至于她偶尔能从那罅隙中看到外面的光景, 而他却只能看到她被遮上的双眼。 如霰微微后倾,倚着梧桐枝干, 没有撤回自己的手,只是有些无奈道:“你真是——”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 林斐然便开始展示自己复盘后的成果。 如霰为人傲然, 却生着一双桃花目, 唇型也不同常人,唇角处微微上翘,晃眼一看,倒像是含笑,可他眼中又时常没有笑意,便不由得带上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最先吻下的便是他的唇畔,那里上扬而少有动作,总是合在一处,微微一抿便会化开, 鲜少碰到的地方,也比其他地方更为敏|感。 果不其然,他的吐息又热了两分。 随后便是形状饱满的唇中,他的唇色向来如同将熟未熟的石榴,内里润着红色,边缘处却又带着浅淡的粉,那里微微张启,吐露出潮热的呼吸。 如霰平日里虽不显,但他到底是练枪出身的,讲究大开大合,因此,不论是吐息还是韵律,都与她这般练剑的大相径庭,就像上次亲吻那般,难以合拍。 好在她以前练过一段时间的长棍,枪与棍同,所以能琢磨一二。 他们的吐息从腰腹而起,灌于胸中,韵律绵长,这是为了将气送到四肢,以此支撑那样横贯的动作,故而呼吸吞吐会比剑客慢上四到五息。 林斐然配合着这样的节奏,故意放缓呼吸,几乎能听到心跳在耳膜处跃动的声音,比起平时来说,要慢得多。 亲吻这样的事,讲究的便是你来我往,林斐然并不知晓,她这样有理有据的复盘、有条不紊的动作,给如霰带来了怎样惊异的感受。 第二次与人亲吻,他便感到一种几乎要与她融在一处的错觉。 在如此同频的呼吸中,他近乎沉溺,喉间也发出一些令人而热的轻|喘,抚在她后颈的手向旁而去,压在她肩头,不是推拒,反倒更像是将她压向自己。 好学之人,琢磨什么都很快。 一吻毕,如霰已是满目潮红,遮覆在她眼上的手不知何时落下,撑在她腰后,呼吸不匀,翠眸一瞬不瞬看去,林斐然已经抿抿唇,兀自坐直了身子。 他很难说是更喜欢第一次那样,还是第二次这样,但无可否认的,他都感到餍足。 林斐然的确精力旺盛,但她几乎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无意的事上,能够分出心神来琢磨这个,已是十分上心,足以说明他的不同。 而她那份做过这等事后,便立即移开视线的青涩,更是几乎攥住了他。 如霰指尖微动,手才刚刚抬起,她便凑了过来:“怎么了?你、你的情期是不是还没结束?但书上说最多只有七日……” 林斐然显然被他这副情态镇住,误以为他还在情期,如霰忍不住笑起来,却只摇了摇头,哑声道。 “我只是,太满意了。” 他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赞赏,如此坦然的态度,倒是又叫林斐然闹了个红脸。 高而茂密的树间,两处异色的袍角还未分离,人却已经端直坐好。 她转头看他:“快子时了,你要回去休息吗?” 如霰背靠枝干,面对着她,一腿屈在她身后,一腿半蹭在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腰间垂下的绦带,再一次摇头。 “再等一会儿罢,我还是第一次觉得经脉如此平和。” 林斐然目光微动,纵然如霰以前说过,他有异症,灵脉时常都处于暴动的边缘,故而平日都经受着一种隐痛,以致于夜间无法入睡,后来用过云魂雨魄草后,疼痛减轻些许,却没有完全治愈。 这些都是他偶尔说出,只在一大段话中掺上这么一小句,匆匆一语带过,就像是怕林斐然记挂在心,导致他在她眼中的模样有所折损。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提及,但也仍旧是点到为止。 “那便再多待一会儿。”林斐然没有追问,只是坐在枝头,撑着他几乎有些卸力的腿。 夜风寂冷,但吹到这点暧昧时,不期然转作暖热。 此时此刻,林斐然自然想到秋瞳的话,于是转头看向如霰:“之前在人界时,你在看疯道人的游记,里面有为你治病的法子?” 比起问句,这倒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他了解林斐然,林斐然自然也不遑多让。 如霰目光微动:“怎么忽然问这个?” 林斐然略作叹息:“你的病症一直没有根治,不是吗?” 先前没有服用云魂雨魄草时,他的经脉便时时生痛,只有白日能入睡,用过后 ,痛楚减少许多,夜间也能安眠。 或许不算安眠,只是能睡着。 林斐然与他在人界时,夜间曾醒来过,那时如霰便握着她的手腕,睡梦中便时松时紧,想来时下意识的动作。 痛时便紧,不痛便松。 如霰直直看她,这一次倒是没有否认:“是,不过他在那处秘密地发现的灵宝,到底能不能根治,我也没有把握,但至少可以稳住我的病症,不至于在动用灵力过多时发生暴乱。” 林斐然撑着枝干,缓缓上前,如霰以为她还想,便弯了唇,正要阖目,便见她停了下来。 “如霰,今日我听了很多关于父母的过往,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父母……还在人世吗?” 她微微倾身而来,清透的双目锁着他的面容,几乎不容拒绝。 如霰眉梢微挑,有些讶异于她突然的大胆,眼中却并无责怪,他抬手拂过她耳旁的碎发,声音轻缓。 “不在了。” 林斐然又想起二人刚刚结契之时,她在梦中见到的那处世外之地,忍不住问道:“你并非是从羽族而出,那是从何而来呢?” 如霰也没有隐瞒,只是转头看向那点隐晦的月色,轻声道:“从一个鲜有人知的地方而来。” “那是一个隔绝于世的仙境,只会有夏日。 其中有十二座倒悬山,山上有着密林与溪潭,山与山之间只以一根木绳相连,服侍的侍从会带着食物与华服,从那样的细绳上往来。 我与母亲住在第十二座峰,最高的那座,与我们一同居住的,还有两位叔伯,一位姨母。” 如霰的声音和缓,林斐然立刻便能想出那样的景象,因为她确实亲眼见过。 可她也亲眼见到,仙境中燃起那样滔天的火焰,坚实的土地浸满血液,甚至变得松软起来,一步便能印出一个小小坑洞。 林斐然看着他,只轻声道:“那你们家中亲眷倒还不少。” 闻言,如霰忽然低笑起来:“在那样的仙境中,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血缘,我与母亲这样的,算是少之又少。 不过,他们看着我从小长大,虽无亲缘,亦有情分,唤上一声叔伯也算正常。” 林斐然又问:“那你小时候过得怎么样?” “很好。”如霰开口,“很好——” “我幼时想吃甘果,但倒悬山上没有,母亲便寻来树中,与我一同种下——”说到此处,他悠悠叹了口气,“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果子,不然,还能寻来给你尝尝。”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声音越发和缓:“在这十二座倒悬山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海中养着许多大鱼……”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林斐然原本聚精会神听着,便道:“然后呢?” “然后……”如霰扬眉,“勾人的事,不能一次性说完。下次还让我这样满意,这样舒服,我就告诉你。” 林斐然一口气梗在喉口。 “子时,你该睡了。”如霰日常劝睡,“妖都的事,请愿的事,全都化在今晚,明早,不论如何,我会让他们离去。” 话已至此,便是不打算再多言。 林斐然也只能作罢,她对此虽然好奇,却不算急切,来日方长,总有将一切全都知晓的那日。 只是她刚要起身,便嗅到些许浅淡的香气,十分熟悉,这是如霰调的安神香,几乎是为她特制,极其有效,只需一点,便能让她一夜酣然。 “等——” 话还未完,林斐然已经倒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夜色又恢复到往日的寂静,如霰看向她,微不可察地呼气,神情也不再像方才那般从容,竟罕见地显出一丝懊恼与无奈。 “怎么还真被你哄着说出来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提起过往,哪知今夜吐露了这么多。 什么仙山,不过是一处令人作呕的炼狱罢了,让她听了只会污耳,又何必提及。 还是早做准备,去寻一寻疯道人发现的那处隐秘之地罢,到神游这个境界,想要再往上去,或许要等上一生,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但他隐隐有预感,破境之日,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低声道:“我一定,会一直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上章确实太含蓄了,琢磨了好久,还是决定加上这段…… 第207章 疑窦 他今日与人定亲烧香 “秋瞳, 从藏书阁回来都快三日了,要实在找不到下卷,便先回青丘去。” 太阿剑灵时不时看向窗外路过的弟子, 心中总觉得不对。 “那昆吾剑主让你尽快回程,他是不是在提点什么?” 秋瞳盘坐在床, 双手结印相对,掌间出现一个繁复的梅纹, 这正是狐族用来寻物的秘术。 她眉头紧蹙, 只道:“再等等,只有几处没有搜寻……” 那日在藏书阁中,她几乎翻找了快两个时辰, 才终于在某处宝匣中寻得长生歌诀——《留魂曲》, 说是书,其实也就一个册子的分量, 她当即取出一块珍藏的留影石,匆匆将其录入, 又很快放回原位。 等到走出时, 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 那时日夜交替, 并无夕阳,黑白间只横亘着一抹漠冷的灰,卫常在便坐在下方,膝上摊着一本书,似是在宁神冥想,人人肖想的昆吾剑被他随意立在廊下,蕴着一点紫光。 秋瞳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只是上前道:“卫师兄,今日之事多谢。” 卫常在启眸, 侧目看了她一眼,这才持剑起身:“我带你进藏书阁,你回答我的问题,不必言谢。” 语罢,他将那本书还回藏书阁,若师尊心血来潮问起,他也有得说。 事了,二人立在藏书阁前,竟谁也没有开口,一时无言。 灰漠的天光在身后交替,天色更暗,愈发衬得廊下挂着的檐灯柔和明亮。 顶上一盏打下,于风中飘摇,将两人身影向后拉斜,并无交际。 片刻后,竟是卫常在主动打破这份沉寂:“如果以后还需要进藏书阁,可以再来找我。当你今日寻到自己要的东西后,尽早回妖界。 或者,我要下山一趟,你可与我同行,最近界门处有异动,我可以送你回妖界。” 秋瞳看着他,不解道:“你也要去妖界?” 卫常在只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去向:“想同行的话,明日午时之前可以传信给我,午时之后,我便要下山了。” 若是以前,秋瞳或许会多想,但现在,她似乎已经能察觉到这份得体之下存有的零星冷意。 卫常在行事有礼,那只是因为书中写有,所以他照本宣科,但对于礼法,他其实并不在意。 这句话外之意,便是过时不候。 “为何一定要我回妖界?”秋瞳不解,因先前的事,语气也有些强硬。 卫常在神情未动,只是眨了眨眼,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先前说过了,禁言咒、心誓加诸于身,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 秋瞳一顿,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卫常在便已向她道别,随后负剑离去。 淡蓝的道袍在暮色中更显沉暗,藏书阁前的落雪也被踏出一个个脚印,沉稳而缓慢地向外走去,随后向右。 秋瞳抿了抿唇,也不再想着此事,只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踩着他的脚印向外,她本不想让人看出今日来了两人,但走到门前,她又不得不向左,弟子舍馆和宁荷居是两个方向。 原本就是两人一起来,现下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她脚步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唇,兀自向左而去。 秋瞳自然也不想在这里久待,一边腹诽,一边向弟子舍馆而去,回到房中,她便迫不及待翻看起今日寻到的《留魂曲》。 前面的确是普通的歌谱,但到了中后部分,便提了一句清音破魇之事。 她当即全神贯注翻看起来,直至最后一页,上面记载的文字竟断了一半,结尾赫然写着【没钱买墨,下卷再来】。 秋瞳当时差点一口气没顶上来,她千算万算,又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份封皮完整的册子竟有两卷! 堂堂师祖,就这么缺钱?! 秋瞳回忆到此,实在忍不住:“师祖也真是的,如果书有两卷,那就标上卷一、其一,怎么会看起来是完本,一翻开竟断了半截!” 太阿剑灵道:“我出世那年,师祖尚在人世,我同先主人一道听过他不少事迹,听闻在他开山立派之前就是个有名的穷鬼。” 秋瞳恍然:“难怪从前妖族移栽灵植时,师祖什么都不要,只要钱。”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眼下无法离山,只是离答案咫尺之遥,她如何能放弃? 狐族在追踪寻人方面,是当之无愧的一流,她便让太阿剑灵前去藏印,然后再由她来结印搜寻。 好在她先前便寻过不少地方,此时再找也不算麻烦。 太阿剑灵又忍不住感慨:“不过我之前去过一个房间,里面飞纱扬幔,女子物件居多,但又并未配上妆台,看不出是男是女,里面竟挂有‘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样的灵镜宝物可是不多见……” 还未听剑灵说完,秋瞳掌中繁梅微动,竟然有了变化:“找到了!” 太阿剑灵立即凑上前:“在哪?” 秋瞳回忆道和宫的布局,片刻后,心头当即掠过一抹凉意,霎时间便将印记收回,不敢留下一点痕迹。 “那里是……张春和的书房。” 秋瞳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如此一来,下卷几乎没有找回的可能性,剑灵本就是灵体,可以帮她带去印记,助她搜寻,却不可能替她翻找。 但是,若要藏书,自当是两卷一起,怎么会独独收藏下半卷? 秋瞳越琢磨越不对,起身踱步半晌,一时无解。 张春和的书房,那几乎是整个道和宫最为严密的地方,法阵重重,除了他,以及持有他谕令的人之外,几乎进去不得,只能靠殿外的小童通传。 至于剑灵,它们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与法阵灵力同源,穿过并无阻碍,但剑与剑主不在身侧,便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即便以修道解惑的理由求见,张春和也未必会理睬。 眼下能入内的便只有他的亲传弟子,难道还得去找卫常在帮忙?两三日过去,他应当已经回来了吧? 秋瞳心中不愿,但踌躇间已然走上去往宁荷居的路,正在这犹豫之时,她忽然听到一番争吵。 现在正是弟子休憩的时间,大家正疲累,发生争吵实属平常,秋瞳原本想避开,但仔细一听,却并不是少年声音。 她心中一动,随即悄然掩身而上,竟看到了太徽与清雨在不远处争执。 两人应当吵了许久,已是面红耳赤,只是二人境界不差,秋瞳刚刚驻足,他们便转头看来,她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安,那二人面上也挂着勉强的笑。 太徽略略颔首,随后拂袖离去,只有清雨留在原地,面上怒容未敛。 “长老,你们这是怎么了?”秋瞳下意识问道,“我才刚回山不久,但好像一直没有看见你们。” 清雨面色紧绷,双目疲累,看起来似乎奔波已久,她原本不想和秋瞳开口,但这孩子似乎有种别样的亲和,一看到便生出许多好感,再加上以前也有些交情,便不由道。 “我这几月都在山下。你也知道,我修的人剑合一道,需以己身滋养命剑,但那时被逆贼折断!” 说到此,她长吸口气,双目微阖,将这憎意咽下。 “命剑难修,非能人所不可。如今世间唯有张思我一人能做到,但他消失数年,不知去向,我一直在山下找寻他的消息。 前几日听说他出现在洛阳城,便火急火燎赶回,谁知这人又消失了! 不过还好,他还活着,活着就有法子。” 秋瞳佯作恍然,这些在道和宫其实算不得密辛,清雨长老为修复断剑,几近疯魔一事,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清雨攥紧双手,缓缓吐出口气,这几月的慌乱与焦灼得以宣泄些许:“我才回山,首座可在山中?” 秋瞳目光微动:“在的。” “这一次,我必定要请首座算出张思我的踪迹。” 清雨刚要抬步离开,却身形一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又极快地看了秋瞳一眼,却见她目中无异,仍旧一副懵懂模样,心中才稍稍安定。 “山上风雪不比其他地方,我前几日回来也十分不适应。”秋瞳提起腰间的鱼佩,靠近清雨,“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门内过冬,真搞不懂,咱们都是修士,竟然还受不住这等寒意。” 清雨听她不懂其中弯绕,心中安定大半:“这里灵蕴非常,冷是自然的,不然我们又怎么会给弟子发双鱼佩?好孩子,不若你随我一道去乾源殿,待我见过首座后,便寻一枚避寒丹丸给你,比玉佩好。” 话里并未给秋瞳拒绝的余地,好在她也不欲拒绝,便顺水推舟而去。 途中,二人难以避免地提起卫常在,秋瞳只含糊道:“他前几日下山了,听说是接了一个灭妖兽的任务,如今不知道回没回。” 清雨笃定道:“没回,我回山门时遇见扫雪的弟子,正嘀咕他任务艰巨,至今未归呢。” “以前可少有这样的事,终究是孩子大了,一座三清山难以将人困下。”她话有所指,“我先前在外奔波,你猜我见到什么可笑的事?” 秋瞳摇头:“什么事?” “那青云榜榜首,竟然成了林斐然!” 清雨面上带笑,可说出的语气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淡然。 “如今她弑杀人皇,分明是有罪之身,可我一路走来,听到的竟大多是赞她将药方公之于众,警醒天下之事,反倒有些好风潮,你说荒不荒谬?” 秋瞳原本撇嘴,心中想要反驳,但一听弑杀人皇之事,当即双目圆睁,有些破音:“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咚—— 一声厚重而震撼的鼓声近乎在脑中敲响。 坐在面摊旁的卫常在身形一顿,缓缓侧目看去,一张极为紧实的牛皮鼓擦着他后背而过,震颤的鼓面撞上潋滟剑,碰出几声清鸣。 他眉头微蹙,反手将剑取下,横在膝上,抚了抚,又移坐到对面。 在面摊旁的街市中,一队吹拉弹唱的百姓从街上敲敲打打而过,两侧楼宇的轩窗、雕栏后,也聚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人,他们嗑着瓜子,偶尔大声点评几句,在这样的冬日,罕见地露出几分火热。 卫常在并不习惯这样的吵闹,但此时坐在这里,听着这样的锣鼓声,他心中竟也十分平和。 面摊老板上前收拾,照例给他做了一碗面:“小道长,你在我们这儿待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都来我这里吃面,不要葱不要蒜,肉也不加,就吊点汤,放上点盐和白糖……悄悄告诉我,这是不是有什么延年益寿的讲究?” 卫常在一顿,摇了摇头:“修行之人,需戒口欲。” 听到这个回答,老板有些失望:“咱们东平仓来往这么多修士,就你吃得特殊,我还以为有什么说法,原来是这个,但其他修士可不这样。” 他走到灶台旁,感慨道:“人欲无穷,此伏彼涨,戒是不行的。” 卫常在没有回答,戒口欲也只是一个托词,他只是单纯的挑食,戒的都是不爱吃的。 他一边吃,一边看向这里,这就是他们口中的东平仓,是他的“故乡”。 据他先前的推断,他的来处必定有问题,蓟常英跟随师尊多年,一定知道些许隐情,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人,他不可能去问。 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自己先来东平仓探一探。 东平仓在东渝州境内南部,丰饶富足,即便是冬日,空中也挂着一轮温热的艳阳,往来百姓面上也带着慵懒的笑,躺在房顶,枕着砖瓦便能睡上一觉。 但他对此没有半点印象。 到这里的第一日,他思索良久,才决定从自己入手,想要找出姓卫的人家,可谁曾想,这里便供着一座卫姓宗祠,如他这般姓氏的几乎有五成。 他只好四处寻访,但这里并没有卫姓的孩子走失,无奈之下,他便在这条最繁华的街市住下,整日在街上晃荡,一边寻访,一边观察,随后再想,或许有人能从容貌上认出自己。 这一寻便是数日。 他有时会出现在房顶,有时会出现在树上,有时又站在庭院一角,以一种或探究或等待的目光直直看来,又很快消失。 但大多时候,他只会在每一条街上游走。 东平仓经常出街的人,几乎都眼熟了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修士,众人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妖兽出现,人心惶惶,但看久了,竟也习惯了。 众人都在猜测他哪日会走,但等来等去也不见离开,殊不知就在今日。 卫常在心中已有决断,这个小镇已经走遍,想来不会再有其他意外,他今日吃了这碗面就准备离去。 锣鼓队敲打着离开,他也吃完了面,随后将潋滟剑负在身后,走到摊主身前,给了几两碎银。 摊主惊呼一声,见状只道:“一碗清水面,我就收两文钱,这怎么找得开?” 卫常在却道:“不止是面钱,你家的糖给我包上一些。” 老板看了他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戒口欲,不就是不爱吃葱蒜荤腥吗? 老板朗笑出声,一边给他包起足量的糖,一边道:“你这小修士有意思,叫什么名字?下次再来我只收一文!” 卫常在有问必答。 老板一怔,随后笑得更开,连声说他与东平仓有缘:“这可真是巧了!我们镇上有一个娃娃,他也叫卫常在!” 卫常在动作一顿,抬眸看去。 “看到方才那列喜队了吗,正是因他而来,他今日与人定亲烧香,父母便请人吹锣打鼓,告知街坊邻里呢!”—— 作者有话说: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按自己的节奏来,本卷是倒数第二卷,要写的条线很多,所以应该会是最长的一卷,也是最难写的一卷,终卷就是结束收尾,到时候应该会写得很快…… 第208章 惊觉(补) 在想你怎么每日都精力十足…… 喜队在街上走过, 锣鼓声一响,便有百姓推开门窗探出头来观望,知晓内情的, 还会洒下些喜钱作贺。 叮叮当当的铜币落下,在卫常在发上、肩头留下几枚, 他抬手捻过,又望了望此处, 心中罕见地生出些感慨。 纵然走遍许多洲际城池, 他也甚少见过这样带有烟火乡情的地方。 但他没有驻足太久,而是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一路到了卫府。 东平昌有许多个卫府, 但唯独这座宅邸更为精美豪奢, 匾额镀金,府门前的两座石狮都用的上好理石, 润泽细腻,此时正挂着红绸, 口衔宝珠。 门前站着几位家仆, 以及一个青锦着身的中年男子, 他面带喜色,正与前来道贺的邻里寒暄。 卫常在远远看去,竟凝视了数息,心中莫名笼上一点浅淡的雾,却又总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便移开视线,从旁侧的巷道中翻身而上,想要一窥另一位“卫常在”的真容。 纵然只是定亲宴客,这院中的排场也毫不逊色, 山珍俱全,又有仆从服侍,来往有礼,看起来这个卫家像是富甲一方。 他在顶上看了许久,也没见到正主真容,反倒见一粉衫白裙的女妇被人簇拥而出,她身形窈窕,但容貌却十分平常,与那身段有种诡异的不符。 “人都到了不少?”嗓音轻柔,却十分清晰地传入卫常在耳中,“时辰也快到了,既如此,便请两人出来烧香罢,换过礼,这亲也就定下了。” 卫常在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她面上,细细打量,这仍旧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妇,但眼角挑起的笑意,却令他移不开视线。 他是不是见过? 在一群人带着善意的打趣与欢笑中,终于有两人从堂屋中走出。 男子身形修长,簪玉戴冠,穿着一身沉稳的碧青色,面上带着些许憨厚羞赧的笑意,而他身旁的女子着一身柳绿衫裙,眉目明艳,比他要落落大方得多。 想来那就是“卫常在”。 可他左看右看,这人都与自己没有半点相像之处,倒是与那女妇与门前迎客的男子更像。 卫常在立在屋脊上看去,凤目微眯,有些想不透,此时庭院中的一对有情人已然执香参拜,双方父母在此笑得合不拢嘴,又彼此交换名帖,这亲便算定下了。 中年男子站出身,拱手笑道:“我儿今日定亲,感谢诸位前来祝贺,膳房特意做了百合饼,还请收下!” 来访的宾客自然应和,想来是他们这里的习俗。 就在众人分饼之时,有人瞥见卫常在,经过这几日的惊吓,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神出鬼没,于是笑道:“小仙长,站那么远做什么,可来沾喜,我们不介意!” 话音落下,那对父母及新人转目看去,眼中俱是好奇。 他们这几日都在忙定亲之事,故而不知晓卫常在,听旁人解释几句后,这才展颜道:“原是如此,小仙长,既然云游到此,不如来喝上一杯喜酒?” 那位与他同名同姓的少年当即上前,不好意思道:“爹,这还不算喜酒。” 中年男子摇头笑了几声,虚点了点他:“你还想赖账不成?” 后方传来的女子几声轻咳,“卫常在”立刻摇头,还对立在屋脊之上的人道:“小仙长,快下来罢!” 卫常在看着众人,心中对这样的熟稔感到陌生,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对一个生人如此,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到了院中。 少年人簪梅负剑,玉容清冷,众人不由得退让,给他避出一条路。 这小仙长一看便神清骨秀,是个小有所成的妙人,诸位无不赞叹卫府是双喜临门。 人人都在道喜,人人都在欢笑,卫常在却在这份足以沁透人心的喜悦中淡冷下来,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习以为常的格格不入,心蓦然安定。 林斐然说过,喜意不可拂,他正欲接过酒盏,便感到一阵专注的视线,于是回首看去,恰巧撞上那对注视他的眼眸。 是那位穿着粉衫的女妇,也是“卫常在”的母亲。 她打量着他,眼中带着一点异彩:“孩子,你长得真是可心,今年多大了?” 卫常在回望她:“十九。” 旁侧的男子朗声大笑:“真是少年有成,竟和阿筠一个年岁!” 女妇却没有收回视线,仍旧打量他,甚至不禁上前半步:“小仙长,我们是不是见过?” 卫常在心中也有这份疑惑,只可惜:“这是我第一次来东平仓。” 女妇恍然中又带上些可惜:“这样,我与夫君二十年前便回乡定居了,如此算来,是不可能见过了。” 站在另一旁的少年微微叹气,上前道:“抱歉,小仙长长得乖巧,我娘就喜欢这样的孩子,并无冒犯之意。” 卫常在却转目看他,直直问道:“你叫卫常在?” 男子惊呼一声,上前道:“小仙长,这是你算出来的?” 卫常在一顿:“这是我问出来的,这名字听来有些奇怪,像是道号。” 女妇柔善一笑,拍了拍身旁少年的手,解释道:“这是他的表字,家中奉道,这才取了一个类似的,他有名字,单名一个筠,卫筠。” 男子顺道补充:“这孩子总说常在奇怪,也不好听,不要我们叫这个字,所以平日都唤他本名,常在已经不常提起了,不过家中还是奉道的,并无看轻之意。” 男子说话圆滑,既补了妻儿的漏处,又免得卫常在心中生出罅隙。 该问的也问到了,卫常在没再开口,只是上前接过那一盏水酒,饮了下去。 “祝二位百年好合。” 对于凡人百姓而言,一位清正的仙长予以祝愿,已然算是锦上添花,众人再度祝贺起来,这对新人也含羞回应。 卫常在再度看了一眼,便打算转身离开,他要走,众人也不敢阻拦,只能轻言几句送出,临出府门时,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唤住他。 “孩子。” 卫常在于府门前驻足,回身望去,那位妇人站在石阶上,垂目看他。 她提着裙摆步下,姿态娴雅,慈善的目光抬起,缓缓落到他面上:“我还是觉得你眼熟,虽未见过,但想来是因为投缘。这个百合饼是我做的,既然来了,便带上一份走罢。” 此时没了周围的纷扰,离得近了,这个女妇的容貌才完完全全展现出来,在那张寻常的面容上,嵌着一双不俗的眼眸,明如镜台,睫羽垂下,如双剪凤尾。 与他肖似。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划过心间。 “孩子?”见他久久不语,女妇有些诧异,还以为是自己的称谓颇有冒犯,便改口道,“小仙长?这饼子也算不得精细,若是有忌口,便……” 话音未落,卫常在便将油纸包接了过去,向她颔首谢过后,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穿梭于街巷,路过城门处的面摊,老板刚要将他叫住,却见他目不转睛路过,手中提着一个纸包,修长的身形隐没在人群中,又倏而跃起,踏上一柄长剑。 孤身来,孤身去。 卫常在一直没有开口,指尖仍旧挂着那包酥饼,昆吾剑灵终于从芥子袋中放出,于是坐在剑尾托腮看去,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 从洛阳城到东平仓,几乎要御剑四个时辰,可他回山只用了三个时辰,刚一落地,剑灵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再度被他收入囊中。 卫常在于夜色中推开屋门,房内明镜微晃,映出他轻缓的身体。 他将酥饼放在桌上,径直走向衣柜,其中挂着的却不是浅蓝道袍,而是各色衣裙,他跨入其中,埋首于裙侧,嗅着那点几乎快要消散的气味,唇中终于微微松出口气。 柜门并未完全合拢,仍旧留有一丝缝隙,灯光映入,照出他微颤的眼睫。 …… 月落日升,妖都已有雀鸟鸣啼,枯叶落下,被一道横斜而来的剑气劈散。 林斐然照例练过剑灵授予的定风波剑法,纵然只有四式,却也行意无穷,但她仍旧想在操练中将其补全,可惜一直没有思绪。 练过后,她收剑回鞘,又纵身至屋脊吐纳行灵。 “师祖,灵脉的去向你想出了吗?”她在间隙开口问道。 身旁铁契丹书大开,师祖直挺挺躺在尾页,双手抱腹,不愿多动一下,看起来也是十分疲累。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精力,如果当年的弟子有你半分刻苦,道和宫说不准还能再撑几十年。 天生地养的灵脉,无法化归天地,也不可能毁去,要么藏起来,要么……我想了数日,竟然找不到一处万无一失的隐藏地。 我都这么老了,还要如此殚精竭虑,有时想想真不如全死了好。” 林斐然仰头看天:“……师祖,你只是太累了,有些话我就当没听到。” 师祖翻身背对她,看起来十分脆弱。 林斐然想了片刻,还是决定转移话题:“师祖,我一直记着一件事,先前你同说过,要想打开这本铁契丹书,需要三件……” “等等,你先别记。”师祖忽然坐起,书页中的他只是个墨线勾勒的人物,线条微动,那双眼眸便转来,“我倒是记起一件事,一直未曾问你。先前我偶然看见,你与那只小孔雀,夜间——” “我们什么都没做过!”林斐然原本抱手于腹,吐纳灵气,闻言忽然一呛,当即弹得站起,“不是,师祖你怎么偷看!” 虽然这几日如霰都睡在她房中,但那是因为他说自己病症疼痛,有人按按才能睡着! “大惊小怪,都是修道之人,百无禁忌。”师祖见状又倒了回去,“但我并非偷看,而是之前偶然撞见,那时你与他在房中,他并指按着你的灵脉,口中念祷……” 说到此处,师祖一顿,又看了她一眼:“口中念念有词,周围灵光乱飞,像是在给你治病,是在治疗你的灵脉么?” 林斐然一顿,没有否认:“是。” 师祖撑头看她:“你的灵脉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这样医治?” 若是旁人问起,林斐然或许还要斟酌一番才回答,但既然是师祖,她便将咒言之事全部告知。 “人皇所下的咒言?”师祖恍然,“如此,难怪他以此法为你医治。” 师祖看起来并不诧异,像他们这样境界的人,想来知道解咒之法也不奇怪。 师祖再度翻身,铁契丹书便翻动合拢,合成一本古朴苍老的石书,这便意味着他又在闭关思考。 林斐然没有打扰,她只是并指抚上这本铁契丹书,心中思索。 秋瞳先前同她说过,她到道和宫,原是听青平王之言,想要寻一本《仙真人经》,可她翻阅数遍,那仍旧只是一本游记,只是载有师祖心得,于修行有益。 如果她猜的没错,应当是青平王及幕后之人预料有误,他们原本要找的东西,应当在这本尘封已久的丹书之中。 若是以前,她或许只是好奇,但并不会过多在意。 但如今已经知晓母亲之死与密教有关,她对这本解开这本丹书的欲|望便更加强烈。 原先师祖说过,要想打开这本书,需要气运磅礴之人的精血、百年难见的石中髓、以及无根之火。 石中髓她已有,当初如霰为她修补断裂的弟子剑时,便是用此弥合。 至于气运磅礴之人的精血,此间除了卫常在气运无匹之外,再没有旁人…… 但这无根之火,她之前便查过,它同样是天生地养的灵物,需要极其罕见的机缘才能造就,数百年难出一簇,而且时机十分巧合,转瞬即逝。 即便出现,也未必能碰上,在未得灵力滋养前,一场雨便能将其浇灭。 她如今也只能留意搜罗,或许现世就有人撞上了这样的机缘。 心中默默将近来的事整理排序,又打坐修行一个时辰后,她才翻身而下,一边擦着额角的薄汗,一边走入房中。 这里是她的小破屋。 原本并不算破,但和如霰的住所比起来,真是一无所有。 床上还有一道起伏的身影,瀑杨柳裁出的蝴蝶插在床头,蝶影铺满衾被。 林斐然极轻地换过衣袍,又略作洗漱,这才一边系着腕带,一边走到床畔。 如霰已是半醒,但他并未起身,而是侧目看向她。 此时林斐然面上挂着些许水珠,白里透红,朝气十足,又以一袭玄衣着身,高挑间不乏柔和,一片袍角随意塞在腰后,略有不羁,但系腕带时一手顾不过来,熟练地用牙咬紧—— 林斐然被他如此打量,总觉得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人,她讪讪松口,舔了舔唇。 “怎么了?” 如霰目光一转,凉声开口:“在想你怎么每日都精力十足。” 她近几日都在听他说起那十二座仙山,说起他过往的逸事,或许是他加了些以前看过的话本情节,林斐然听得入迷,每每说到半夜才愿意睡去。 只是她有这样的精力晚睡早起,他没有。 “其实最近在你的督促下,我已经睡得很多了。而且我每天都吃早饭,你也该多吃一些,想吃什么?” 林斐然将腕带缠紧后,凑上前去问话,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发上水珠顺势甩下,滴到如霰面上。 他微微闭目,又盯过去,林斐然低呼一声,立即伸手去擦,只是她手上也有水渍,又抹了小片。 “……” 见林斐然举起手,如霰轻笑一声,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又道:“不吃什么,你这床可真硬,不管多久都睡不习惯。” 林斐然语塞:“已经铺了三层绒,我都快陷进去了!” 如霰略略摇头:“看你这架势,今日要做什么?” 林斐然理所当然道:“巡城啊。我之前向荀飞飞请的假满,今日该我巡城了。” 如霰倒是完全忘了,发生这么多事还能记得自己请了假,难怪荀飞飞上书要给她颁个金章。 “然后呢?” “巡城一日,今日不知城中会不会有意外,下午去找张思我,我先前与他约好见面,应当要聊到夜间,晚上再回来给你疏通经络,缓解痛楚。” “不累么?”虽然知道她的答案,如霰还是问了这句话。 “还好。” 他轻叹一声,望向帐顶:“以后若是没有这么多事,要如何消磨你的精力。” 林斐然:“……” 不要这么真情实感地苦恼! 她起身站回床畔:“还是吃一些,就在桌上,我去巡城了。” 林斐然背上金澜伞离开,在踏出房门前,她又听到如霰的声音,回过头去,便见他坐起身,沐在日光中看她。 “过几日,我会去疯道人记载的那处秘境,寻找灵宝,你等我回来。” 她一顿,身形微动,下一刻便又凑到他身前:“我和你去?” 如霰垂目,拂开她颊上的碎发,却不像以往那般应下:“不必,你待在这里,我会悄悄去往人界。另一个‘我’在城中,局势未变,便暂时不会有事。” 林斐然讶然:“你有分|身?” 如霰眉梢微挑,倾身轻吮她的唇角,却没有回答:“到时候就知道,你要误时了。” 林斐然来不及细问,只得道别后快速离去,如霰应了一声,顺势将她塞在腰后的袍角拉出,随后躺回床榻间。 他又忍不住咋舌一声,当真还要再加两层绒,倒不是真的有多不能忍受,而是他如今更为敏|感。 他抬起手,袖袍滑下,长臂上映着投下的蝶影,倏而,道道奇诡的花纹出现,又很快隐没。 帐中溢出一声轻叹。 第209章 密室 你跟着小孔雀这么久,难道没见过…… 这是林斐然归来后第一次巡城。 前几日都同碧磬、旋真在后山游玩, 反倒没怎么入城,今日领队出行,才发现兰城不像前几日那般安静, 街市中热闹不少,看来先前犹豫的人仍旧选择留下。 如今四部小王陨落, 妖界局势不明,再没有哪里比妖都更安宁。 如今也是她第一次露面, 或明或暗的目光悄然投来, 林斐然却目不斜视走过,只如往常一般巡城。 不过这次却多了两人。 “我巡城已经很熟练了,你们不用陪着。”她看向旁侧两人。 碧磬甩着腰间玉坠, 脚步轻快:“反正待在家中也无趣, 出来消消食也好,昨晚我们去后山炙肉, 吃得太饱,撑到现在!” “这个可不是玩笑呐!”旋真神色恹恹, 齐肩的马尾都缓缓垂下, “飞哥家中有事, 估计要在人界待上一段时间,昨夜吃他做的最后一顿肉,顶到现在,我一夜没睡好。” 就在前日,荀飞飞接到传信,言及他义母忽然病重,他当日便向如霰求药告假,准备回去照看一段时日。 在收拾包袱的间隙,他抽空给林斐然几人做了一顿回味悠长的炙肉, 耳提面命他们不要擅离职守,随后扬长而去。 旋真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林斐然道:“对了,昨晚积食难眠,我原本想找你去夜跑消食呐,但你好像在床榻上揉搓什么,我就没有打扰,你在打太极吗?” 林斐然忽然沉默。 那不是打太极,那是在按摩。 她看向两人,原本想将自己与如霰的事说出来,但她心中并不清楚如霰愿不愿意宣之于众,她琢磨了片刻,还是含糊认了下来。 “和打太极也差不多吧,手都有些酸。” 碧磬目光晶亮,闻言感慨:“修行如此刻苦,你若是我们玉石一族的孩子,长老们嘴都要笑歪。” 林斐然有种隐瞒的心绪,于是很快把话题岔开:“说起来,我倒是时常在城中遇见平安,但怎么一直不见青竹?” 青竹被派去人界,原本就是为了更好地打探朝圣谷开一事,但如今已经取得云魂雨魄草,他应当不必再背井离乡才是,但也很少见到他的踪影。 旋真买过一包山楂果,边吃边答道:“他闭关呐!” 碧磬点头:“如果说这城中还有谁像你一样刻苦,那必定非青竹莫属,而且他脑子聪明,时常有这个感悟、那个感悟,就喜欢闭关思索,若是顿悟就能破境了。” 林斐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话题被岔开,两人也想不起林斐然半夜打太极的事,便玩闹着抢起山楂果,顺便消食。 在此间隙中,林斐然还在想如霰前往北原之事。 他如今并未受伤,灵力也无暴动征兆,以他的境界独自前行,的确更好,但她也有些想去北原探一探所谓的寒症,毕竟据白露所言,母亲最后便是向北而去。 正是思索之际,林斐然忽然瞥见前方围着一群人,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三人脚步一顿,立即上前查看,众人见他们出现,于是后退半步,让出半片空处。 只见众人围拢之中,躺着一个着彩衫的少女,此时她双目紧闭,唇色泛白,指尖处凝着一点碎冰,眼下覆着明显的白霜,时不时抽搐,手中的花篮散落,冬日的花洒了一地。 林斐然当然认得她,这便是从北原来此避难的人族少女,橙花。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橙花突发寒症。 “橙花?”林斐然上前半步,试图将她唤醒。 好在人还有意识,听到这声忽远忽近的呼唤后,橙花颤抖着睁眼,那双原本清灵黝黑的眸子中,竟有半只发白失焦,带着一种雾拢般的朦胧。 她看向来人,只能模模糊糊见到一个轮廓,但从这身标志的打扮来看,此人必定是林斐然。 于是她呼出一口白气,霜白的唇轻启,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林斐然微微松了口气,随后将她抱起,又将围观的人驱散后,拐入旁侧一间客栈,将人安置在床。 旋真主动停下脚步,在外看守,碧磬便站在一旁,掌中溢出点点灵力,为橙花暂缓那蔓延而上的冰霜。 “好冷!”她指尖刚刚碰到橙花的衣襟,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见过几次,但我还是觉得这病症奇怪。” “寒症病发时都是如此,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更严重。”林斐然看了一眼,眉头微蹙,立即从芥子袋中取出存余的扶桑木枝,为她治疗。 她其实不懂如何处理,但好在飞花会时,见过她夫君如何治病,便慢慢按记忆中来。 扶桑木枝是一根枯朽残败的木条,表皮皲裂粗糙,内里却又蕴着一股极为明烈的红光,如同玛瑙玉质一般流淌,那是阳性极强的火木髓。 林斐然将灵力附着在上,将橙花衣衫半解,随后轻轻将扶桑木枝刺入她的脊背,顷刻间,火木髓顺势而入,如同一簇烈火掉入冰湖,刹那间顺着她的经脉烧灼而去,皙白的背部顿时连起一片红纹。 碧磬族中富裕,从小便见过不少宝物,自然也识得扶桑木枝,知道这是最为灼烈的火髓,即便是境界高深的修士碰上一滴,也要被腐蚀灼痛数月,但橙花一介凡人,竟只是红了一些! “这病也太耐烧了!”她忍不住感叹。 有了火髓汇入,橙花后背附着的白霜渐渐融化,却诡异地没有凝成水液,而是化为一种稠白的气体,重新渗入肌肤之下,但至少异样有所消退。 橙花终于也有了些力气,双目睁开,唇瓣紧抿,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红纹顺着脊柱向四周蔓延而去,这样的气体便渐渐出现在后背、肩头、颈侧,就在她们以为快要扩散至全身时,烧灼而去的火髓却渐渐黯淡,甚至快要熄灭。 原本消退的白霜又卷土重来,甚至有细小的冰簇从血脉凝起,划破皮肉而出,溢出几丝血色! 碧磬惊呼一声,林斐然眉头微蹙,当即将所有的扶桑木枝取出,融入第二枝、第三枝……直到第五枝火髓汇入,她周身覆满的冰霜才得以消解。 橙花面上恢复一丝血色,硬撑着起身,身上的衣裙已是濡湿一片,但还是对二人养起一个脱力的笑。 “多谢!” “不必……”林斐然回答,却忽而一顿,目光不由得落到她的左眼上。 如今白霜消退,但她的眼并未恢复如常,左眼处明亮璀璨的眸子,已是如同灰质一般,黯然、苍白,映不出半点天光。 林斐然开口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对你动手了吗?” 碧磬讶然一声:“应当不会吧,她夫君境界很高,谁敢去招惹?” “不是别人动的手。”橙花摇了摇头,额发已经被汗濡湿,声音也有些沙哑,但还是带着一抹笑,“寒症就是这样的,先是冷,随后生霜,再后来便周身颤抖无力,最后五感被夺,人便渐渐沉眠死亡。” 她接过林斐然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面上的汗,声音虽然软绵无力,但语气倒是十分开朗。 “不过,这样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特别,一黑一灰,就像话本里生有异瞳的天命之子!” 碧磬上下打量一番,颇为赞同:“确实十分别致,而且漂亮!” 橙花显然恢复了不少气力,林斐然也略有展颜,但还是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你夫君?这般病症突发,实在太危险了。” 橙花擦过脸,又喝了杯温茶,这才道:“他最近很忙,十天有五天不在家中,就做了一个偃甲人照顾我,也不让我出门,我实在闷得无聊,这才偷跑出来。 哪知刚出来就遇上这样的事……” 碧磬一直对齐晨极为好奇,闻言道:“我早就知道他不只是个唱戏的!你夫君究竟是哪方大能,是忙着给你找药吗?” 橙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刚认识他时,他的确就是唱戏的,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境界高深的修士,他去做什么我不清楚,好像是同一群脑子有病的人共事。” 她话语一顿,又补充道:“是他说的脑子有病,但不一定是真的,别看他说话温柔,其实对外人向来有些刻薄。” 三人还欲说些什么,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旋真的一句“站住呐”,房门被猛然撞开,木屑乱飞。 林斐然愕然看去,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前,那双乱飞的眼睛看了一圈,直直落在橙花身上。 那是一具五官凌乱,但身形雕刻极为精细的偃甲人,它缓步走来,停在床榻前。 “找到了,在这里。” 声音出乎意料的流畅,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像是在给谁汇报。 “病发约莫一刻钟,眼下已无大碍。” 偃甲人头颅转动,面向林斐然,缭乱的五官中,嵌着一对圆晶作目,其中并无光彩,但林斐然知晓,有人在透过这双圆晶注视而来。 “多谢,第二次的恩情,我会记下。”偃甲人声音并无起伏,随后转向橙花,“橙花,你就算要出去,也该同我说一声,不能乱跑。” 这句话显然不是偃甲人能够说出,应当是她夫君所言。 橙花埋着头,面上带着难掩的愧色,极轻地道了声歉。 偃甲人晃了两下,身体咔咔作响,随后转过身体,背对着床榻半蹲下,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橙花咬咬唇,再度向林斐然二人道过谢后,这才慢慢伏到偃甲人背上,由它背起,准备回家。 “等等。” 林斐然出声叫住他们,偃甲人身形一顿,背着橙花转过身来,圆晶一眨不眨看向她。 林斐然取出自己的一件披风,系在橙花身上,又取出一张药方:“人界寒症肆虐,这个药方倒是有用,你回去后煎药喝下,能少受些罪。” “多谢……”橙花抬手接下,偃甲人点了点头,很快离去。 两人离开,旋真才刚从那堆木板粉尘中站起,一边呛咳着,一边看向那处:“这偃甲人身上的灵力应该到逍遥境了罢,一招都接不住呐!” 林斐然二人立即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旋真甩了甩身上的灰,苦着脸道:“疼呐,妖都禁止虐狗……” 林斐然与碧磬无奈又好笑,只得将他送到医馆治疗,不过来得不凑巧,医馆竟是挤了不少人,乍一看,症状都与寒症无异。 她抬眼看去,心中微沉。 如今就连妖界也近乎沦陷其中。 …… 鸡飞狗跳忙了一日,终于来到与张思我定好的时间。 林斐然走到打铁铺前,敲了三声,才有人匆忙前来应门。 吱呀一声,屋门大开,张思我两手抱猫,一时无暇,便用腿将她勾入,又向四周扫视片刻,这才猛然关上房门。 林斐然:“……” 他们见面到底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她沉默片刻,还是开门见山道。 “前辈,你约我前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关于灵脉的吗?” 张思我把猫举在嘴前,嘘声过后,又道:“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林斐然只得跟他前去,这处打铁铺并不算大,张思我领路走到后院的熔炉前,随后撅了噘嘴,为她指明方向。 “先进去。” 林斐然一顿,看向那个及腰的熔铁炉,有些不可思议道:“进这里面?” “你都是修士了,还怕这点凡火?快进快进!” 林斐然仍旧有些犹豫,虽然是修士,但她也是人,哪有人埋头往炉子里跳的?况且他还什么都没说清楚。 “年轻人磨磨蹭蹭的。”张思我不由得咋舌,将两只猫放下,随后转身将林斐然顶了下去。 噗嗤两声,两人身影消失,只有些许火星溅出。 林斐然掉入熔炉中,本以为会经受一阵灼烤,但肌肤上传来的反倒是一阵寒凉,她抬眼看去,二人竟落入一方铁匣中,匣外是一片无垠的星空,而他们正在此间下坠。 她惊疑未定,转目看向张思我,他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倒是回答起她之前的话。 只见他凑上来,悄声道:“灵脉这件事,其实是师祖告诉我的,他给我托梦了!” 林斐然无言:“……”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师祖这几日才拼凑出全貌,若有发现,何必舍近求远,不告诉她,反而告诉张思我? “前辈,莫要开玩笑。” 张思我嗤笑一声:“你看,我就知道有人和我一样不信,近来有传闻出现,说是师祖他老人家闲着无聊,到处给人托梦,听起来是不是十分荒谬? 师祖早就坐化天地,怎么可能出现梦中?不提也罢。” 林斐然只道:“这个容后再说,这是何处!” 张思我道:“小世界呀,你跟着小孔雀这么久,难道没见过?” 言罢,他拍了拍手,这猛然下坠的铁匣忽然如落石一般翻滚起来,林斐然立即撑着铁壁,无奈之下一同旋转,声音也断断续续。 “见过……要滚多久啊!” “马上了!” 张思我口中的“马上”几乎持续了一刻钟,身强体壮如林斐然,也眼前阵阵发晕,手脚软下,只听得砰然一声,铁匣终于落地。 匣门打开,露出外间世界。 匣外是一间密室,燃着灯火,亮着明珠,虽是密室,却煜煜有光,明珠下方,李长风抱剑而坐,而在他身后,正悬浮着五个虚幻浅淡的雾影。 张思我跨过她,上前道:“诸位,这,就是林斐然!” 林斐然单膝跪地,浑身脱力,她带着眩晕的视线向前看去,对着其中一处灯具抬手:“前辈好……” 李长风:“……”—— 作者有话说:可恶啊,晋江说我登陆频繁,给我账号锁了一个小时,现在才解封,还我小红花!!!![爆哭] 第210章 奉天九剑 不敢再喝第二口 铛铛几声, 密室案几上的一粒白棋滚落,跑到林斐然眼前,又咕噜转了几圈才停下。 她晕眩间抬手将棋子按住, 拾起,又扶着铁匣壁起身, 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抬起的手下意识晃了两下, 不小心地按在张思我肩上, 摸了一手猫毛。 密室中灯火大亮,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这个少女,目光各异。 李长风没忍住笑了一声, 又很快压下。 张思我回头看去, 不由得轻咳一声,肩膀看似在动, 实则给她借力,开口辩解道:“年轻人, 行事作风夸张了些, 小小眩晕能奈她何?她装的!” 林斐然:“……” 她没装。 但到底是身体好, 方才眼前还晕得天旋地转,现在静立几息后便好了不少,至少能看清谁是谁了。 她收回手,搓了搓指尖的猫毛,抬眸眨眼看去。 这是一间不算宽阔的密室,四周无窗,屋里除了一张矮几与数个草编蒲团外,便只有一方黄泥制成的棋盘,盘上已然设有一局, 黑多白少,呈天倾之象。 在这番棋盘的最前方,李长风斜坐在前,背靠棋盘,动作随意,泛白的衣袍不羁挽起,怀中抱着他的长剑。 而在其余方位的蒲团上方,俱都飘着一道虚影,共有五位,外形如青烟勾勒成,能见到大体轮廓,但无法辨认实际样貌。 左侧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发丝披散,坐得端正,另一个则以簪挽发,但几乎一动不动。 右侧是两个女子,一人以手托腮,像是在直直看她,另一人跪坐在后,身着迆地华服,发型考究。 在两方中间,有一人趴在棋盘之上,梳着双丫髻,看身形只是个孩子。 林斐然心思微转,并没有上前辨认,而是先向张思我及李长风鞠了一躬。 “洛阳城一行,晚辈得以从中出逃,还要多谢二位前辈出手相助!” 李长风略略点头,张思我却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他带着林斐然上前:“今日带你来此,是有些事要告诉你,先见过这五位前辈——” 话虽如此,但几人以虚影出现,便是不想暴露身份,故而张思我也没有一一介绍,只是让林斐然问过好后,不经意道:“我们要做的事关重大,为免意外发生,除了我与老李外,互不知晓最好,不过这五人中你也认识一二……” 虚影中的一人轻咳一声,张思我便没再继续。 林斐然心中理解,也没有追问,只是沉吟片刻后问道:“诸位前辈,是为何聚在一起?今日叫我来又是想做什么?还有……二位之前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洛阳城?” 她心中其实隐约有个猜想,或许他们也如师祖一般,是能够“看见”的人。 张思我提起手中的大锤,在铁壁上随意一敲,地面一处暗格打开,升起一壶尚有余温的茶水,他上前给众人都倒了一杯。 “我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在修行途中,偶然窥见一件奇异的事,但此事无法多说,我只能告诉你,穹苍之上,已有裂隙。 我原本以为只有我见到了,但在探查途中,还发现了他们几人。” 褐色的茶水一一倒出,青烟袅娜,在四处送去时,其余人接下,唯有李长风婉拒。 张思我略略摇头,又将最后一杯递到林斐然手中,对她道:“李长风原本是没能看见的,攻城那日,他被我拖回打铁铺,我本想将此事隐晦地告诉他,可他那时莫名闭关三日,面剑而坐。 三日后出关,忽然问我有没有见到什么异象,我便知道他与我们一样,成了‘窥天之人’。” “我们聚在一起,便是想要‘补天’。” 林斐然已经隐隐约约猜出,故而只点头称是,并没有太过意外。 她捧着这杯茶,便发现这并非茶水,甚至嗅到一点酸甜的味道,像是什么果干煮出的,刚想入口,她又忍不住问:“那先前洛阳城一行……” 林斐然并没有将灵脉说出,张思我看出她的顾虑,直接说道:“密教要取灵脉一事,我们早先便收到密信,知晓他们要夺脉一事,只是一直未曾料到竟在你身上。 后来得到消息时,你们已经去往人界,只是我们并不知晓密教具体计划,只能一同前去,见招拆招。” 张思我得意地摸了摸两撇胡子:“成事多年,我们在密教里也是有些卧底在的。至于今日为何叫你来——” 林斐然等他开口,间隙中饮了一口酸茶。 李长风见她饮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甚至掏出自己的酒葫芦,仰头饮了一口。 “味道如何?”张思我没有继续开口,而是兴致勃勃地发问。 林斐然有些不解,咂摸几下:“味道酸甜,还不错。” 张思我当即大笑两声,得意回头:“你看,老李,我就说有人能喝明白我的‘猫屎茶’!” “什么?”林斐然以为自己幻听,可能是刚才滚了一刻钟,把耳朵滚坏了。 李长风咋舌开口:“那是玉桂果的果核发酵酿出的,这种果子珍贵好吃,但不好找,却是山中狸奴的最爱,轻易就能寻到,经它们入口……” 话音刚落,那五个虚影抬起茶杯的动作一顿,俱都向林斐然看去,目光复杂。 后续的不必再说,林斐然已经有所意会,张思我见她犹豫,当即表明这果子是重新炮制过的,绝对干净,还仰头灌了半壶以证清白。 “从那样可爱柔软的小东西肚子里出来的,绝不会难喝,每一颗果子都是它们精心挑选!” 五个虚影不约而同放下手中杯子,其中一人看着林斐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却又没有熟悉到立刻认出,林斐然一时想不出是谁。 看来这里面还真有熟人。 林斐然收回目光,又在张思我的殷殷期盼下,犹豫片刻,不忍拂兴,喝了第二口,却不再敢细品。 “……好味道。” 有时候,后辈就是要多承担一些。 她将话题绕回去:“前辈,今日叫我来是为了?” “为了这个——” 李长风右手微动,长剑出鞘半尺,击上林斐然的手腕,于是杯中的水液倾洒,在地上浇出九道湿痕,不多不少,正好将所有的水倒完。 林斐然感激地看了一眼李长风,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回,看了片刻:“这有什么说法吗?” “当然有。”虚影中的那位女童开口,她跳下矮几,三两步到林斐然身前,“今日叫你来,其一便是为了告诉你,何为密教。” 她取出一根木棍,在九道痕迹上指点。 “密教何时出现,已不可考究,毕竟世间大宗小派实在太多,无人会在意其中一个,但当众人回神时,它已经兴起。 每个教派都有自己的宗言,万宗之首道和宫是‘慎独问心,天人一处’,那密教便是‘造化万物,无可不为’。 他们的教众既有宗门弟子,也有散修,入了密教,便不需再为天资而苦。” 木棍在湿痕下方划动:“在普通教众之上,有香主、坛主、旗主看管,再往上,便是密教的核心人物,教徒称他们为奉天九剑。” 木棍再往上去,画出一个圆:“而在九剑之上,便是所有人最为憧憬的领袖——道主。” 林斐然忽然想起先前的所闻,忍不住道:“但我听说九剑之上应当是圣女?” “不。”女童摆了摆木棍,“这是世人的误解,因为一直是圣女发号施令,众人才以为由她统御,但她与另外八人乃是平位,只是在最初之时,她便与道主一同出现,密教算是她一同建立,所以要多给一分薄面。” 林斐然不由得打量起她,但左看右看都只是一个孩童:“前辈为何如此笃定?” 女童轻哼一声,将手中木棍甩开:“本人当年深入虎穴,原本只是想打探一些机密,谁知做得太好,坐上了香主之位,这才知道不少秘辛。” “原来如此。”林斐然看着地上的痕迹,眉头微蹙,“为何说入了密教,便不用再受天资之苦?” 女童忽然抬头,青烟勾勒出的面貌模糊,但林斐然能感受到她在盯着自己,她小声道:“造化万物——不论是缺灵脉,还是缺灵骨,更或者是缺悟性,他们都能造出来,修士不囿于此,破境便指日可待。” 林斐然一时无言,这些对于任何一个修士而言,几乎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她想起落玉城一行,碧磬的堂兄为密教所惑,言语中提及之事:“前辈,我能不能一问,何为功绩?” 女童长吁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不错,竟然还知道功绩。这在密教虽然人人知晓,但在外界却不算流传。 功绩几乎是每个教众的立身之本,达到一定的功绩,便可造脉,往上可以造骨,再往上……” 她话语一顿,密室中忽然安静,其余人都未再开口。 “再往上有什么,便不是我能得知的。但经过攻城一战,你应当知晓青平王,他在入教之前,不过登高境,但仅仅是一月之后,便入了逍遥—— 若是寻常修行,绝不可能到这个速度,更何况他还是难以破境的妖族,这样的速度在妖界从未有过。 像他这样的,甚至不止一人。” “教中有传言,功绩足够高的人,除了修行境界之外,还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论是什么。” 密室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有这样的人物在前,加入密教的修士岂能无动于衷,甚至不必发令,他们自然便会拼死攒下功绩。 但功绩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有达到的人才能知晓。 另一道虚影起身走来,是那位华服迆地的女修,她走到旁侧,众人便闻到一点浅淡的风信香。 林斐然侧目看去,却发现她的虚影与旁人不同。 旁的只是虚化身形,以此掩饰,而她当真只是一抹投放至此的神识。 能以神识而出者,几乎要归真成圣。 “斐然,今日除了告知你密教之外,还有第二件事需要你去做,也只有你能做。” 她的声音温和儒雅,令人信服。 “但在此之前,你要认识自己的对手。” “密教的香主、坛主并不重要,他们只是多出来的足,你真正要面对的,是这九人。” 她抬起手,顷刻便有九道身影浮现于水痕之上,林斐然凝神看去,目光微动。 “还有——” 女修并指一点,一丝纤毫般的红线从林斐然指尖飞出,虚晃中蔓延向远方。 “还有,你必死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其实我吃了一点不该吃的东西…… 如霰:什么? 林斐然:张思我做的猫屎茶。 如霰:…… 于是林斐然睡在了隔壁房间。(X 210-215 第211章 火种 “这个力道怎么样?”“不错。”…… 林斐然看着这根红线, 默然片刻。 浅淡的色彩从指尖飘然而出,缠绕过指根处的剑茧,如同一缕将灭未灭的烟尘。 她垂目, 忽而握紧五指,缥缈的轻烟骤散。 她一直都在面对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否必死。 劲瘦的小臂被系带包缠,却仍旧能看出手掌足够有力, 只一握, 便可将这点令人担忧的青烟掐灭,她抬眸看向身侧这道虚影。 “命运之事,我从来不信, 不过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这句话,我倒十分认同。尊者不如说一说所谓的对手? 我倒确实未曾听闻, 何为奉天九剑。” 林斐然立在众人身前,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出这话, 并不算轻描淡写, 但其中却有一种坦然与笃定。 足够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相信自己的力量,便不会看重未知的命运。 双翅有力的苍鹰,才敢搏击长空。 若说先前她因年轻、有礼而透出的老实与纯善,让在场某些人不够满意,那在此时此刻,这些怀疑与探究俱都收回。 其余虚影缓缓围拢而来,立在林斐然身侧。 那位及腰高的女童喝了一声好,随即并指一动,地上湿濡的第一道水痕忽而旋转分离, 化为一道蒸腾的雾气。 雾影几经变换,凝成一张足够具体的面容。 “奉天九剑,最初都是由圣女出面寻来的帮手,在密教还未形成之前,是他们在为道主做事,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境界并不是都高深莫测。” 女童开口,清脆的童音在这密室中响起。 “比如这一位,我们这一部算是隶属于他,他名为伏音,其余人又称其为双子剑,他如今只有登高境。” 林斐然目光微动,看着这张足够熟悉的面孔,这人正是与她撞上多次的道童。 思及与伏音交手的数次,她忽而问道:“为何叫做双子剑?” 女童动了动手,这道雾影凝成的面容便一分为二,化出另一张更为圆润的面孔。 “因为他体内还有另外一人,他的妹妹,伏霞。” “伏音的事我们知晓一些,却不完全。 密教内有所传闻,当年伏音族中遭受灭顶灾祸,只有他和妹妹尚有一口气在,但他身受重伤,妹妹亦是濒死之际,那时候,他见到了道主与圣女。 二人将他救回,他又主动请求道主出手,将他妹妹的神魂抽出,放入他体内蕴养。 自此,兄妹二人共生。” 林斐然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又道:“不瞒诸位前辈,晚辈先前与伏音交过手,那时他分明被洞穿眉心,不可能再生还,可后来却又与他再见,难道也与此有关?” “没错,这便是要告诉你的。” 女童打了个响指。 “虽然只有登高境,但二人修行的功法奇诡,虽然导致身体无法再长大,但却能将二人命理相连,要想真正除去他们,只有将二人同时杀灭!” 林斐然微顿:“可一个身体哪能同时出现两道神魂?” “正因如此,他们境界虽算不得顶尖,却很受重用。” 女童说到此处,转头看向林斐然。 “至于你说的,是你初入妖界那日罢?这件事早在我们一部传开,密教之所以注意到你,也与此有关,但为何因此注意你,我却不知晓了。” 女童顿了片刻,又状似回忆道:“但其中却有一个疑点,我至今未能想通。” 张思我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曲折,颇有兴趣,凑上前道:“什么疑点,倒是没听你说过?” 女童转过身,跃到棋盘之上,与众人平视:“林斐然是春末到的妖界,也在那日,伏音为助狼族少主夺位,现身妖都行止宫,惹怒那只孔雀,被洞穿眉心而亡。 可他赶回密教报信时,离春末已是一月有余。” 林斐然目光惊疑不定,旁侧的李长风却道:“或许有其他事耽误?” “绝无可能!”女童立即否定,“那孔雀的实力你我都曾见过,一枪便足以叫伏音神魂震荡受损,伏霞势必要赶回密教治疗,纵有天大的事,她也不会驻足。” 女童捻着泥盘上的棋子,目光落到林斐然面上,对她道。 “十分巧合的是,伏音回到密教的前一日,朝圣谷十月将开一事传出,那时九剑众人俱都回了密教,现下想来,他们应当是在密谋朝圣谷一行。 也正因为此,你的事便被暂且搁置,这才让你在妖界有了数月喘息的余地。 否则,看伏音那般态度,你在妖界待不了这么久。” 林斐然这才恍然,难怪伏音被杀之后便没了动静,她那时还以为是人已死,原来其中还有这番缘由。 女童坐下,托腮沉思:“我至今想不通两件事。 其一是伏音二人为何事所绊,为你留下喘息余地。 其二便是密教对你的态度,十分暧昧,在得知你取得灵脉之前,他们对你像是看重,却又没那么看重,伏音又为何对你下手?” 她想不通的,恰巧也是林斐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但眼下并不是思索个中关窍的时候,她看向地上的水痕,又问道:“除了伏音之外,另外八人又是谁?” 女童站起身,亦不再纠结其中,她结印作诀,道道水痕化作袅娜雾气升腾而起,悬于这间密室的半空,足以让所有人看个清楚。 “九剑在密教向来隐秘,只有香主或是坛主得见,但也有从未露过真容的。” 她指向第一道身影,那只是一个轮廓,长发披散,手挽长弓,面容不清。 “第一人便是圣女,容貌不知,她其实不常出面,醉心修行。 第二人我也未曾见过,只知道他在人界,身份并不一般——” “我知道他是谁。”李长风淡淡看去,随后并指划过,一道锋锐的剑气将未能显形的雾影劈散。 女童看他一眼,心中琢磨片刻,略略摇头,又捏出第三张面孔。 “第三人我等香主都知晓,她行事向来高调,名为傲雪,出行皆乘天马,须有侍女散花,不过常居密教,与圣女来往紧密,其一手涅槃火出神入化,修为不浅。” “第四人,名姓未知,曾远远见过一面,是个穿着蓑笠草鞋,为人沉默但十分魁梧的男修,他那一部的教徒唤其搬山真人。” “第五人,不说真容,甚至连真身都未曾在密教出现,他部下的教众要想与他取得联系,只能告知他房中的偶人,几乎只有圣女能够驱使他。 至于称谓,更是怪中怪。 叫什么‘七相见’,听闻是第七次相见的意思,但我至今也未懂。 毕竟这九人在我看来脑子都不大好。” “第六人便是伏音,第七人……”说到此处,女童一顿,声音也变得奇怪起来。 “第七人更是古怪中的古怪,他时常在教中与界外来往,覆着一张朱砂绘制的骨质面具,同其余几剑关系十分不错,就连独来独往的第五人也留有一只信鸟给他。 他倒是对部下极好,但很少出手,功法和修为我倒是没能探出来。” “第八人你应当知晓,正是赤牙。” 话音落,其余人一同看向林斐然,他们显然也知晓赤牙半途截杀一事。 女童从棋盘上跃下,双手一动,雾隐化成的赤牙扭曲片刻:“这是我今日想问你的第三件事,那时你与他交手,是如何杀他的?” 林斐然目光一动,想起伏音的特殊之处,生怕赤牙也有什么异样,回忆片刻后道。 “那日我以剑法神宫六辟将其钉于旗杆之上,又以一剑从其左后背穿过,直入心口…… 只是,那日青平王率人攻城,时间紧迫,我收剑后便与同伴匆匆赶回妖都,临走前,见到密教之人赶至,不知是否将其救回。” 闻言,女童倒吸口气,豆丁一样地在众人面前踱步,嘴里说着怪哉。 “这更是奇怪,九剑之中,赤牙是有病中的有病,为人恋痛又不怕死,一打起来便敌我不分,只求痛快,其余人都很少跟他往来。 但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他是海族,身形特殊,有三颗心,三处神台,当算得上不死之身。 他的确有一颗心在左胸,但其余两颗,却可能在任何一处。 神功六辟共有六剑,加上你最后刺中他的左心口,纵然至少刺中一颗,但他仍旧不应当死。 但偏偏就是那日,被抬回来时,他几乎要成一摊肉泥。” 在座众人都并不愚钝,甚至可以说是修士中的佼佼者,闻言,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一个猜想。 林斐然的手微微握紧,视线微凝:“前辈的意思是,密教中有人在助我?” 女童扎起的双丫髻一晃,她点了头,却仍旧保持谨慎:“我的确有此推测,但万事皆不可笃定,也不排除你运道极好,七剑无一虚发,恰巧刺中他的三个心脏。 但这几率实在只有万一。 再加上之前伏音晚归一事,我不得不多想。” 张思我咋舌,手中提着那壶茶水,绕着林斐然走了三圈:“这还真看不出来,快想想,谁能助你?还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手段,那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林斐然下意识婉拒他递来的茶壶,满头雾水,她识人不多,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但或许她母亲认识。 母亲与密教有些渊源,只是她不知晓其中细节,或许就如同白露一般,有人在暗中相助? 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她只好暂且抛在脑后:“我实在不知是哪号人物,前辈,还有最后一人,这人又是谁?” “最后一人你不必在意。” 原本默然不语的虚影中,有一人走出,看大体轮廓应当是个女修,但她特意变了嗓音,听起来有些雌雄莫辩,很是陌生,但林斐然看着总觉得有些熟悉。 那人继续道:“最后一人名叫云无涯,数月前被我等诛杀,如今九剑只余八人。” 林斐然不免有些惊讶。 张思我屈指敲了敲她的头:“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们查探这么久,才得出这点情报,九剑也才伏诛一人,说出去,这几张老脸都不知往哪放!” “尊者不必如此懊恼。”那位以神识来此的女修开口,声音柔婉。 “除了阿胜暂且卧底其中,还未被查到之外,看他们的态度,倒像是对我们其余几人极为熟稔…… 连我们都未曾告知彼此真实身份,他们倒像是尽在掌握。 敌暗我明,那几人又行踪成谜,吃些亏也正常。 不过正因如此,我们今日才会将林斐然叫来。” 语罢,她转身面向林斐然,抬手一挥,那浮起的数张面孔便横亘于二人之间。 九剑中,化出容貌的倒是栩栩如生,可身份不明的那几人却只有一团淡淡的轮廓,并无真容。 林斐然凝神看过,一一记下,最后将目光落于眼前七人身上,等待他们说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女修抬起手,指尖微捻,于是这间密室中的灯火骤灭,只余她的这抹神识凝成的身形散着淡淡微光。 没了缭乱的珠光与灯火眩目,再加上距离靠近,林斐然这才发现,这个女修身形颇为高大。 她自己的身量便已算得上出挑,可站在这女修身旁,竟然只齐肩高。 在这样的暗色中,借着她身形的微光,林斐然又忍不住仔细观察起来。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女修腕上,那里是两处朦胧的环状光影,本尊应当戴有两枚圆镯,形制特殊,不似寻常之物。 女修并未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将双腕并在一处,两手极快地翻起法印,在看到其中一个动作时,林斐然目光微动,眼露惊奇。 好在她看得专注,是以没有错过。 这个法印很是特殊,她曾经见过,但一时未能记起来源何处。 正在心中回忆之时,女修法印已成,纤长的五指在虚空一捻,指间便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在场众人无不哑然。 这女修只是一抹投射而来的神识,却能真的幻化出实物,其修为境界之高,可见一斑。 女修手腕翻动间,将这个盒子推向林斐然,却并未催促她抬手相接。 林斐然凝神看去,盒子方正,色泽宝蓝,四角上各有一条口衔宝珠的鱼作暗扣,由它们将这个盒子紧紧扣拢。 女修柔声道:“这是我炼制的一个宝盒,以不腐之冰造就,十分寒凉,什么都装不了——” “除了一枚火种。” 林斐然抬眸看去:“火种?” “是的。” 女修手腕再动,掌中便浮现起一枚朱砂色的宝珠,珠子上浮现着奇诡的火纹,一圈一圈向外烧灼,燃着光焰。 但与宝盒不同,这颗珠子只是一道虚像,女修翻腕一弹,便将虚像弹至半空,默默亮着焰色。 “今日要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够前往密教总殿,盗回这枚‘微不足道’的火种。” 林斐然举目望去,朱红的颜色烧灼在这双深静的眸子中,煜煜有光。 张思我趁着暗色,又递了杯茶给林斐然,开口叹道:“并不是为难你,只是我们几人之前都尝试过,但他们对我们太过熟悉,像是卜算过一般,我们一个个轮着去,又一个个掉坑。 能够从那样的罗网中逃回,已经算本事大,再想盗走,实在难如登天。”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一双眼在暗色中闪着矍铄的光:“但你与李长风不同。围堵第九人时,他似乎没有料到李长风的出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前洛阳城一行亦然。 你们才刚刚加入,他们对此没有了解,所以盗取火种之事,由你二人同行,胜算最大。” 李长风站在暗色中,没有言语,只传来几声咕噜的饮酒声,但他今日能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已经同意。 林斐然并未拒绝,而是先开口问道:“火种是用来做什么的?” 暗色中,一位男修开口解释:“你先前应当有所听闻,密教弟子在人界北原扎营守卫,不许旁人轻易越过。” 这声音如此熟悉,林斐然神色一怔,立即抬头看去。 那男修一顿,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便立即伪造了另一道声线,不急不缓继续道:“其实这才是我的本音。” 林斐然:“……” 她欲言又止,实在没想到这人竟也是其中一员,顿了数息后,她选择不拆穿,于是点头,佯装恍然:“原来是这样,前辈厉害。” 对方平静回答:“哪里哪里。” 在其余人无语的沉默中,林斐然已然翻页,想起这北原一事。 之前人界一行时,慕容秋荻便是为密教强行断路一事回城,向人皇请求援兵,为此还引发一番对密教的争议。 于是她道:“若是只有密教弟子看守,凭诸位前辈的本事,越过应当不难,又与火种有何干系?” 熟悉的男修继续开口解释。 “若是真有这么简单,也不会拖延至今。你应当不知,在北原深处,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异兆,北原百姓称其为天罚之物,天裂便是从中而来,必须将其破除。 而要破除,就得深入北原腹地。 围守的密教弟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笼罩在四周的一片浓雾。 人入其中,则灵力大减,几乎与凡人无异,我们曾经尝试过,但的确无法穿越。” 说了这么一大串,他似乎累到了,于是吁了口气,就地坐下,不再开口。 林斐然:“……” 还是这么随心奇特。 不愧是你,谢看花。 张思我咋舌一声,随后接道:“我们为此算是绞尽脑汁,查遍古籍,这才得知这是一种怎样的雾,要想破除,唯有一枚不熄的火种将其焚烧殆尽。 我们又找了许久,遗憾发现,这枚火种竟存在密教之中。” 林斐然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心中仍旧保有疑问。 “为什么是我?” 如果要找信得过的新人,那么像李长风这样境界高深、足够正气的人不是没有,为什么是她? 那女修指尖微动,燃起的火种虚像便熄灭,只余宝盒散出的淡淡蓝光,柔和、地将林斐然面容照亮。 她轻声开口:“你能见到气机吗?人人不同,有的浩如江海,有的蜿蜒如溪,只有你……” 林斐然自然接过话头:“我知道,只有我的细如青烟,不小心就能掐断去。” 女修一顿:“谁告诉你的?” 林斐然也不遮掩:“当初去剑山择剑时,无一柄为我出鞘,其中的剑灵告诉我,正是因为我气机浅淡,没有剑灵愿意跟随一个不久于人世剑主。” 女修柔声一笑,高大的身影在众人间尤为醒目:“是也,但非也。” “你的气机甚至不如青烟粗壮,几乎只有纤毫,这本是必死之相,但其中又有不同,因为即便是将死之人,也绝不会如此缥缈。 当一抹气机与众人皆不同时,那就叫变数。 师祖选择将铁契丹书留给你,一定也预料到了这点不同,所以,要想取到这颗火种,非变数不可。 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能拿到。” “更何况,据我们推测,肆虐蔓延的寒症,或许就与这天罚之物有关。” 林斐然眸光微动,抬目看去,清声问道:“密教总殿在何处?” 暗色中,女修的声音轻灵悦耳:“人界南瓶洲,金陵渡。” 林斐然一怔,举目看去。 …… 密教总殿,怎么会在金陵渡?助她的人是谁?天罚之物又是什么?那个法印到底在哪里看过? 今晚接收的消息太多,林斐然脑子忍不住转个不停,试图从中抽丝剥茧,找出那么一点踪迹,只是线索太过繁杂,转得久了,她竟也感到一点疲累。 并非是身体疲惫,而是精神乏累,脑子转得多了,睡觉无用,只能做些重复又不动脑的事来放松。 “这个力道怎么样?” 她看着掌下人,开口询问。 如霰伏在床榻间,头埋入软枕,身上只着了一件宽松的玄色缎袍,是他少穿的颜色,雪发披散其上,尤为醒目。 在林斐然几乎不停歇的按捏下,衣上虽没有皱痕,但也有些拧在一处,露出小半皙白的后背。 他闻言只是拉长调子应了一声,显然是舒服极了才逸出的声音。 这样按摩的手法,是他教给林斐然的,主要是为他疏通经络,缓解痛楚,如今反倒成了她放松的法子。 “力道不错。” 林斐然跪坐在旁,从来暖热的掌心按在后腰处,以一种认真且不暧昧的手法上下揉捏。 常年练长武器的人,腰会比寻常人更为劲瘦有力,但也更加柔韧。 刚刚按下,手指便陷入皮肉中,但又很快传来一阵明显的阻力,似乎想要弹回,两相对抗间,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手感。 林斐然有些喜欢这种触感,但也十分小心。 如霰的后腰与侧部本就敏|感,如今似乎比之前更甚,动作时需要小心避开,若是不小心碰到—— 就如同此刻,他会轻声咋舌,但不会移开,只是腰部肌肉会下意识挪动,如同银蛇蜿蜒一般,在她掌心拂过一点细微的起伏,但很快又会平缓下来。 “抱歉。”林斐然开口。 如霰随意应下一声,他也并不在意,毕竟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就算林斐然真把他的腰当做面团揉搓,他心中也升不起半分怒意,反而还会觉得她终于懂了些趣味。 “今晚同张思我聊这么久,都聊了什么?” 这只是随口一问,但林斐然没有立即回答,疏通过他的后背后,又拉过他的手臂按捏起来,一语不发,但却传来一点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如霰埋在软枕间,听声不禁轻笑,随后侧首在枕,露出半张面孔,目光向她移去,声音倒是清亮不少。 “怎么,答应过他不告诉别人?” 林斐然这才应声。 如霰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言必践诺,我不会强求,但若是要你去哪,必须提前告诉我。” 林斐然思虑片刻,觉得这倒是可以说,便道:“过几日,我或许要去金陵渡一趟。” “金陵渡?你母亲好像就是金陵渡人。”如霰颔首,“正好,荀飞飞这几日还在那里照顾他义母,到时若无去处,可以去寻他。他的宅邸至少比客栈舒服。” 林斐然点头,按捏一会儿,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寻那个秘宝?” 如霰给了她一样的回答,笑道:“过几日。” 语罢,他按住她的手,翻过身,稍显凌乱的发丝下掩着一双翠眸,如同细雪覆微草,他的指尖在林斐然腕上摩挲,话语却并不旖旎。 “至少在为你除最后一次咒之后,我才会离开。” 林斐然眉头微蹙:“之前每次为我除咒,你都要休养许久,寻宝一行或许凶险,除咒之事,之后再说罢。” 如霰不置可否。 两人性情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却十分一致,比如在刚才这件事上,他们不会争论出结果,也很难各退一步。 “那便之后再说,快要子时,该睡了。”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背上移,落到小臂,按了这么久,她倒是没有半点疲累紧绷,看起来反倒精神许多。 林斐然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她从张思我的打铁铺回房时,便发现如霰已经离去,正在他的居所打坐修行,想来是她的床榻实在太硬,这才搬了回来。 不过,她倒是鲜少看到如霰修行的样子。 林斐然没能站起离开,如霰抬手圈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点了点身侧,语气凉凉道。 “冬日寒冷,没有火炉在旁,如何安眠。” 或许是因为那等奇怪的病症,如霰的身子几乎不像一个修士,不论春秋冬夏,他都带着一种冷玉般的凉意。 这样的温度对于身旁之人来说,夏天还算消暑解热,冬日便有些难捱。 不过那是对旁人,林斐然并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向来气盛体热,不仅不觉寒冷,甚至还能给如霰带来些许暖意。 被拦下,林斐然反倒没有动作,而是抱膝坐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霰缓缓起身,双目含笑,刚刚倾身过去,便听她道。 “我一直有些纠结,有件事该不该跟你说。” 如霰停在半途,扬眉道:“自然是想说便说,有什么可纠结的,难道我还会同你生气不成?” 林斐然有些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开口,原本抱膝在旁,她又换成跪坐,沉吟许久,小心问道:“你知道张思我泡过一种特别的茶吗?” 如霰疑惑看去,觉得有些耳熟。 张思我这样的人族能够久居妖都,二人自然有些交情在,就说他身上那些可大可小的腿环与金饰,如今皆是由张思我造出。 这样特别的茶,他自然有些记忆。 片刻后,如霰想起什么,垂目看向林斐然,双唇轻阖后又微张,还是问了出来:“……你喝了?” 林斐然轻咳一声:“尝了几口。” 不是一口,是几口,后续提起密教之事时,张思我趁机递来,她不好推脱,便又尝了些,抛开那等怪异的来源,滋味确实不错。 听完她的解释,如霰后倚着床栏,盯了她许久。 林斐然立即起身,震声道:“我马上离开这里!” “不必。” 如霰抬手挟住她的后领,将人按在原地后,径直起身,系拢缎袍,在如此寒凉如水的冬夜中,带着林斐然走到院中,递给了她几瓶带着淡香的清露。 “漱口,漱完再回房。” 林斐然只得老实依言照做。 如霰坐在一旁的石案上,托着下颌看她,忽然开口:“喝了好几口,你喜欢那种味道?” 林斐然蹲在地上,闻言抬眸,唇上沾着清露,点出些许亮色,双眸同样明亮。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可能没有尝过,喝起来酸甜有度,回味留香,还带着玉桂果的清甜,抛开世俗的偏见,其实还挺好喝的。” 如霰极轻地哼笑一声。 冬风凛冽,但吹入二人之间时,又莫名显得有些缠绵和温吞。 院中枝叶沙沙作响,地上残花打着卷旋入二人足下,掀起如霰的袍角,拂过林斐然头顶的碎发,夜色无声。 “我就尝个味道,下次……” “下次再尝,记得问我要清露漱口。” “……啊?” “嗯?” “哦,好……”—— 作者有话说:如霰:爱吃就吃吧,亲还是要亲的,但漱口是底线,不能再退 林斐然:某人已经让步太多……不过这个也没有好吃到非吃不可的地步啊! ps:怎么可能让林斐然睡隔壁,如霰就算派夯货把张思我的玉桂果全吃了,也不会让林斐然睡隔壁,超爱不是说说而已(X) 第212章 争执(修) 如霰久久未动 又是一个清明日, 妖都的林木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油绿,天幕大多时候都是一片灰蒙,只偶尔有几个晴天。 这样的天象以前从未出现过。 这里本该四季如春, 日日晴好,只是如今也有了积云。 林斐然立在屋脊之上, 收回目光,藏剑入鞘, 略略拂过额角的一层薄汗, 呼出口气,随后金澜伞缓缓落于身旁,其上明锐的隐光比之前更甚。 师祖坐在一旁, 细细看去, 眼中尽是惊艳与满意。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所谓的练剑, 其实是修己,每练一次, 便等同于以千钧锤打剑身, 不仅能更加得心应手, 还能使剑更为纯粹。 像她如此日复一日的锤炼,其成效已不必多说。 即便是他,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欣慰与感慨。 “练得很好。”他点了点头,“今日既已练过剑了,那我前几日交给你的那本功法,再试一次。” “好。”林斐然擦了擦额角的汗,颔首应声。 就在几日前,师祖忽然从石书中蹿出,面色急切, 随后又在她桌案前翻纸添墨,奋笔疾书了一夜,写出一本无名功法。 这功法第二日便被交给林斐然,要她立即钻研修行。 “这里面没有什么惊天骇地的招式。”似乎是怕她误会,师祖还抽空解释,“只是你的经脉与常人不同,我前几日又偶得灵感,这才写出这本吐纳气息的功法,你且练一练。” 林斐然自小便练过不少吐纳的功法,剑灵之前也尝试攻克过,虽然对她来说不够极致,但也有些效用。 只是灵脉有异,皆因咒言附生其上,如今只剩一成便可彻底除尽,她怕师祖特意撰写的这本功法会付之东流,便将此事告知,师祖却仍旧坚持。 功法总共六页,林斐然第二日便按照上面的法子吐纳,但中途总会生出些或大或小的阻碍,未能完全运转,师祖便会照此重新修撰,让她再来。 前几日修到第五页,今日再来,或许这功法便能彻底修成。 林斐然愿意为他校正功法,她接过师祖递来的几页纸,将其中修改的地方看过后,便盘坐在屋脊上,准备依法吐纳,但恰在此时,天际忽然卷起几道灰云。 她凝神远眺,师祖同样回首,只见数十道灵光落于城前,半空中悬停着天马与鸾鸟,不少身着华服的妖族人从上方飞身而下。 “师祖,他们来了。”林斐然轻声开口。 师祖双目微睐,却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感慨道:“依照妖界各部族间的关系,今日便能来此讨要灵脉,已经不算慢了。” 半月前,林斐然主动说出灵脉之事,言及此等宝物或可击破凝雪异象,但却要各部族商议,由谁出面将其取回。 妖界各部间向来关系不睦,她本就想借此拖延,能有半月,已算是超出预料。 她侧目看去:“师祖,你藏匿灵脉的法子还没想出来吗?” 师祖幽幽叹息,意味不明道:“此等天材地宝,藏起来虽不算难事,但谁让找它的人厉害?连在朝圣谷那样的地方,他们都有法子挖出,难办啊,难办。” 林斐然收回视线,她双目微阖,按照功法开始吐纳,又道:“各部族水火不容,但能调和得如此之快,密教定然功不可没。 只可惜,不论灵脉是否能破解雪云,它都不会出现在际海。” 前有各部小王,后有密教,心中都想要夺下这样的宝物,他们把灵脉取回,也只会争议如何瓜分,绝不会献出。 纵然有心怀大义之人,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也夺不过有狼子野心的一方霸主。 师祖明白她的话外之意,侧目看了片刻后,才无奈叹道:“我初初创立道和宫时,收了不少萝卜头一样大的弟子,他们幼时纯洁可爱,稚子童心,没想过世界上除了白之外,还有黑与灰。 每每下山历练,回来总有许多问题,但我那时一个都回答不出,总不能说,人就是那样。 还好你从未问过我。” 林斐然睁眼看去:“若我今日问了,师祖有答案吗?” 师祖闻言摇头,温雅的面上带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我只能回答你,人就是那样,但也不全是那样。” 林斐然莞尔,也没再追问,只是继续修行。 师祖道:“或许不出几日,密教便会发现这灵脉有异,要四处搜寻了。” “所以,师祖还是尽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假灵脉就几条,或许拖延不了太久。”林斐然叹息。 这次修缮过的功法,再没有先前那样的阻塞与不畅,林斐然能感受到灵气的汇入与倒灌,甚至罕见地体味到一丝灵力充足的飘然之感。 师祖忽然又道:“今日妖族前来朝见,你似乎很意外?那只小孔雀没有告诉你么?说起来,你们这五六日好像都没怎么见过面?” 林斐然一顿,不知如何开口。 她与如霰不是没有见过面,只是比起之前而言,频次低了许多。 原因无他,对于如霰去往秘境寻宝之前,到底要不要为林斐然除咒一事,二人一直未能得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除咒对如霰而言并不算随手拈来的事,先前每一次除咒,他几乎都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一次还引得灵力暴乱。 如今咒言虽然只剩一成,但越到后面,灵力损耗便越大,秘境一行艰险,林斐然不可能同意,然而密教对她穷追不舍,如霰自然想她变得更强,如此即便出了意外,也多一分自保之力。 在这件事上,两人几乎都不可能让步,于是便有些僵持。 再加上如霰这几日都在修行,林斐然又极其不愿意与亲近之人争执,故而每次相见,都只挑些轻松的话题,久而久之,她便忍不住怀疑—— 如霰应当很少被人反驳拒绝,是否会为此与她生出罅隙? 少年人的心如火一般炽烈,灼灼不熄,只需一缕风便能燎原,显得足够毅勇,但在另一面,它其实又如薄冰一般脆弱,只能带着对情爱简单而狭窄的认知,悄然凝望揣摩心悦之人,且试且行。 林斐然自问坦然,但在情爱这样的事上,她向来要木讷许多,再加上对此太过看重,便忍不住在心中纠结斟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于是更加谨慎少言,生怕他发现自己在情爱上不够聪明。 毕竟她能看出来,如霰更欣赏强者。 不可否认,两人这段时日交流确实少了许多。 恰在这思绪飞散之时,眼底阴阳鱼微动,林斐然预感到什么,立即凝神,片刻后便听到一声淡凉的声音。 “在做什么?” 那是如霰惯常的语气,但细细听来却又不同,他对她说话时尾音总要轻上不少,便无端显得亲昵柔和,即便是心音,也仍旧保有这个习惯。 林斐然吐纳到一半停下,她眨了眨眼,不由得瞟了眼师祖,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回道:“在吐息打坐,我修行了一门新功法,效用很好,此时正觉得灵力充沛!” 她下意识、刻意地展露出自己强的那面。 可惜这样十分之含蓄的话外音,如霰没有听懂,他也猜到林斐然此时定然在打坐,便只应了一声,心知自己没有扰乱她后,便开口道:“灵脉一事,各部族商议出了结果,今日便会来取走灵脉。” 他一顿:“你当真要给他们?这样的灵宝,该由你拿着,我可以为你捏造一个假的送出。” “……不必,给他们就好。” 如霰正在去往大殿的途中,闻言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敲打起来,那是他在思索时才会做的动作,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眉梢一挑,只道:“好。” 他又继续向前:“对了,我今日收到友人传信,秘境的大体位置已经确定下来,明日……过两日我便会去往北原,今晚除咒如何?” 林斐然沉默片刻,却还是坚持道:“这个暂且不急,可以等你回来后再除咒。” “原本不急,可你过几日就要去人界,虽然不知是做什么,但你们那晚密谋了这么久,必定不是易事。” 如霰同样不放。 “你的灵脉与旁人不同,若能完全疗愈,对你的助力绝不会少。有时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别,你知道的。” 林斐然收势停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能够体会到如霰的用意,因为她也抱有同样的心情,但正因如此,这件事才始终不能两全。 盗取火种一事,张思我等人快要做好准备,几乎是箭在弦上,只待发出,她不可能留在妖都等如霰归来。 他也曾提过一同前往人界,事后再去秘境,但此行事关重大,张思我等人不会同意,更何况,秘境一事同样紧迫,按照秋瞳的说法,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秘宝。 “……此次随我同行的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前辈,我不会有事。” 林斐然继续开口,但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毕竟谁也不知道此行会发生什么。 如霰果然轻笑一声:“若是他们自己能成事,又怎么会要你出手?既然是他们都无法做到的,你去做,又怎么会不受伤?”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渐缓,已是笑意全无。 在近乎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心音再度传来,但却难以听出其中情绪,只有那点若有似无的凉意依旧。 “林斐然,洛阳城落下的那三箭,我一直未曾提起,不代表我不在意。” 林斐然眸光微动,有些讶然。 那三箭虽然惊险,但与出现的密教圣女以及当日种种相比,在她心中也算不得紧要了,故而也一直未曾谨记。 她没想到如霰会提及此事。 几乎没有停息,他又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会阻拦,但我想做的事,也希望你不要阻止。” 双方一时沉默,耳旁只有浅淡的风声。 如霰眼睫微动,敲动的指尖也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于是双唇轻启——纵然是以心音传递,他却也下意识想要开口,只是还未说出什么,方才还在游动的阴阳鱼便忽然静了下来。 林斐然在发出一声仓促而意味不明的沉吟后,断了心音。 “……” 吱呀一声,殿门被卫军推开 ,十余位部族首领抚袍静立其中,即便众人前一刻还在暗潮涌动,此时也都收敛心神,一并回首看去,又躬身拱手,行了一礼。 “尊主。” 殿门外是灰蒙湿沉的日光,但因是白日,也足够明亮。 于是金白的衫袍勾勒出一点浅淡的雾气,腕上、腿间的圈环流转着锋锐的辉光,如此张扬嚣艳的形容,却都被那双晦暗的眼眸压下。 如霰就这么立在门前,久久未动——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13章 一刻钟 “就是尊主那样的。” 殿内一时阒然无声。 众人纷纷抬眼看去, 却又不敢细望,如霰脾性古怪的传闻由来已久,纵然他此时久久未曾入内, 但谁也不想去触霉头。 于是一方在内,一方在外, 倒也如此静立了足足一刻钟。 甚心有人在心中揣度,或许他只是在拖延, 其实并不想将灵脉交出, 想要以此怪象取消今日的会见。 但下一刻,如霰身形微动,其人便已落坐玉台之上, 搭腿垂目, 视线倾轧向殿中众人,未发一言。 他右手轻握, 竹制的小笼便悬于掌上,一条金辉剔透的灵脉盘旋其中, 精纯的灵气顷刻四溢。 “商量出结果了么?”他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 听起来并无异样。 殿中一人上前, 抚胸垂首,行了一礼,他道:“尊主,这是各部族签下的契书,经诸位商议,决定由我巨熊一族领回天地灵脉,借此宝物之灵力,力破际海雪云,还妖界祥和! 但若此宝物未能破除, 那个人族……” “林斐然已然为妖界献出一宝,若宝物无用,便应当另寻他法,而不是将这样一个天灾异象归咎于一个年方十九的人族。 她是本尊认命的使臣,若始祖有怒,尽可降罪于我。 如此,诸位没有异议,便将此物取走。” 如霰截下他的后话,翻掌而出,那方竹笼便被推入众人之间。 “……”殿中众人不语,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开口劝诫。 巨熊族长老抬手接下竹笼,抚胸行礼后,便连同其余部族长老滴血开解,想要取出这条灵脉查验。 如霰右手支颐,垂眸看去,似乎在打量殿中人,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聚焦某处。 他分明在走神。 长睫不时闪动,搭在扶手上的长指微蜷,没有轻敲,支颐的手抵在唇角,将薄红的唇深深压入,就连搭起的腿也微微绷紧—— 那是一种懊恼、薄怒、反思以及焦躁混杂而成的姿态。 他忍不住想,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自己这样难堪的一面,以致于惊讶到无言,立即断了往来。 如此咄咄逼人,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是不是少了些风姿?会不会令她不喜? 他心知林斐然没有这么胆小,但仍旧有些惴惴。 ——万一呢。 这样缥缈的想法,他以往几乎不会生出。 少年时游历人界,为人诊治之际,他也见过不少患得患失、甚至为此生出心病的有情人,彼时,他只觉得可笑荒谬,故而没少出言否决。 为一个人摄住心神,惴惴不安,对他来说是十分没品的事。 如今—— 当初说出的恶语,如今尽数回到他身上,他却生不出半点笑意。 他想,或许可以等一等,蓦然断去心音定然是有事要做,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便会向他解释。 他没有主动找她,只是觉得她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而不是怕听到她为难敷衍的语气…… 他没有计算时间,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等到殿中众人以一种不知名的法子验明灵脉真假,拱手向他请辞后,他才缓缓将目光聚在一处。 “灵脉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巨熊一族长老应声道,“我等并无怀疑之意,人族圣贤所言,先君子后小人,此时验明,来日便与尊主无关。” 无论是平日还是现在,如霰都没有心思同他们交际往来,更不愿多言,收下那份各部族之间签订的契书,在上面盖下自己的印后,灵脉一事便在此了结。 人群如潮水褪去,就连守卫也一并离开,他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于是偌大的殿内只余一人。 如霰仍旧未动,殿外映出一片寒凉的日色,偶有冬风吹入,细瘦的枝条轻摇。 他想,一刻钟好长。 …… “好长!”林斐然望着眼前的卷轴,有些惊讶。 这方卷轴看似普通,只有一尺,展开时却有数米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并不特别,但画出的墨图却能脱纸而出,如同实物一般浮现在上方。 碧磬哼笑一声,将卷轴合拢,开口解释道:“当然,这人可是修行妙笔道的,技艺自然不同寻常!” 林斐然有些讶异:“妖界也有修妙笔道的修士?” 旋真蹲在一旁看了片刻,又闲不住地把玩起瓷杯:“非也呐,妙笔道是人族独有,妖界能够修行的人,早都拜入太学府了。 这看起来像是丹青的手笔,你们找他做什么?” 林斐然接过画轴,开口道:“我这里有几卷书想要传入人界,但又不懂其中门道,不知如何才能真的广散天下,便想寻人问问。 荀飞飞知道后,就说可以为我引荐一位来往人妖两界的书商,但那人向来忙碌,这两日才有时间赶来妖都。” 说到此处,林斐然也有些苦恼。 今早,碧磬匆匆赶到她院中,告知书商将到妖都一事,彼时她正同如霰以心音传话,而且因为她的一再顶撞,他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 林斐然其实也摸不准,毕竟她没见过如霰生气的样子,只是照常理推测而出。 当时碧磬在旁,她又不知如何回话,慌忙之下便断了心音。 前往客栈的途中,她向旋真二人旁敲侧击打听,问了如霰生气的征兆,两相对比,这才终于确定。 他的确有些生气。 “都快午时呐,丹青怎么还没到?”旋真趴在桌上,肚中不时传来一些响动。 碧磬看向窗外,叹了口气:“本来快到了,谁曾想今日来了不少部族的长老,城外封行,他还被堵在隘口那里,且等呢,先吃点干果垫垫,林斐然都没喊饿!” 话音刚落,另一声响动传来。 两人一顿,随后转头看去,肚子叫得正欢的某人还捧着卷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难题,眉头几乎拧在一处,咋舌叹气。 旋真伸出一指戳了戳她:“你要饿死自己呐?” 林斐然回神,对上两双清澈的眼,竟然连饥饿都没有察觉,她将卷轴放在一旁,凑过去道:“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碧磬狐疑打量她:“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 碧磬同旋真对视一眼,默不作声,但悄悄靠近一处,掰着手指算林斐然的朋友都有谁,然后等待她的下文。 “她惹了喜欢的人不高兴,但她不是故意的。”林斐然苦恼得很认真,“他们因为一个难题起了争执,现在也没有解决,要怎么在没有解决的前提下,让对方消气?” 两人听到这话,立即分开,一副白白紧张的模样。 林斐然朋友不算多,他们原本以为这个人就是她自己,但听到喜欢的人,便知道当真是她的朋友。 碧磬倒了杯茶,润润方才因紧张而干涸的唇:“她心上人是个什么脾性的?” 林斐然耳廓微红,双唇翕合,她先是抬手摸了摸后颈,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起身给旋真倒了茶,转眼看向窗下行人,如此忙了一通,这才故作不经意道。 “就是尊主那样的。” 碧磬差点呛咳出声,旋真也瞪圆了眼,两人神色中既有震惊,又有好奇。 林斐然默然片刻:“怎、怎么了?” “尊主那样的……”碧磬欲言又止,“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尊主这样的人如何会喜欢人,他怎么会觉得有人能配得上自己?” 旋真琢磨道:“如果是尊主这样性情的,你朋友应当很厉害呐?” 林斐然不好意思夸耀自己,便选了个折中的回答:“还可以……如果是尊主生气,一般要如何让他消气?” “尊主不常将人放在心上,也很少生气,他只会这样看你。”碧磬看着她,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正惹他生气的,他都自己亲手处理了。” 林斐然:“……” 旋真伸出两指,把林斐然凝起的眉头抻开:“不要这么忧心呐,你朋友的心上人毕竟不是尊主,哪有这么吓人?道个歉,送份礼就可以呐。” 听到送礼二字,碧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林斐然道:“对了,你先前不是说想要送画作回礼,请我引荐一位画师么? 今日这个书商,不仅善书,他的画也是一绝,只要给够钱,他画得肯定包你满意!” 提及此事,林斐然面上却有些纠结,但还是颔首:“我想一想。”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一位头戴幞巾、腰别长毫的男子推门而入,他先是笑盈盈向几人行了一礼,随后才将背着的木匣放下。 “抱歉,晚生来迟了!” 这人形容打扮,一看便知是太学府的弟子。 “不迟不迟,今日事发突然,怪不得你。”碧磬上前与他寒暄几句,又将他引荐给林斐然,“这便是行走于两界的大书商,羽族子辈,文鸟一支的,唤他丹青就好。” 丹青不敢托大,推辞几句后,便上前打量起林斐然,双目一亮:“久闻林姑娘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不斐!” 林斐然倒没再像先前那般羞赧,如今正事在前,她当即敛回心神,大方回了一礼,并未过多寒暄,随后便将其请入座,直入主题。 丹青颔首:“此事我听飞飞说过,要想广散天下,便得看是什么书,不同的书有不同的渠道。不过,如今人界小有动乱,寻常书籍很难被人看到。” 林斐然道:“是几卷修行功法,由圣人弟子编纂。” 丹青忍不住疑惑问道:“功法一类?天下凡人居多,但无法修行,何必广传?” 林斐然取出其中一卷誊抄的《大音希声》,只道:“若是这等功法,凡人也能取用呢?” 丹青一顿,旋即面露惊诧,连额角的汗也顾不得擦,便小心接过她手中的书卷,喃喃道:“如今乱世将现,妖兽频出,百姓日夜难眠,如果有此典籍广散天下,那可是……惊世骇俗的功德。” …… 丹青觉得此事过于重大,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书籍传遍,便需要回去好好谋划,他希望明日再给林斐然答复,于是几人吃过饭后,他背着竹匣回房深思,留林斐然三人在此面面相觑。 碧磬与旋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当即带着林斐然出去巡了一日的城,夜间才尽兴而归。 但林斐然没有回房,她到了如霰的居所,院中灯火通明,好几个参童子在打扫卷下的落叶,却又忍不住偷瞥,不明白她今日怎么如此规矩,只在院中打转,不翻窗而入。 一个小童忍不住嘀咕:“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摇头:“不知……使臣大人,尊主眼下不在。” 林斐然一顿,又看向通明的楼阁:“他去哪儿了?” 小童回道:“尊主去西北角逗那只凡犬了,说是一刻钟后才回,但都这个时候,早不知过去几个一刻钟,他还在那里,想来是不打算回来休息了。” 如霰夜不归宿一事,参童子们早就习惯,毕竟在很久之前,他夜间甚至不入眠。 林斐然轻轻应了一声,又看了楼阁一眼,转身向西北角去,还没靠近,便同样远远看到那里点起灯火,比平时明亮许多。 如霰的确在那里。 他只是随意坐在桌上,将手中草球抛出,又由白犬叼回,唇畔挂着笑,看起来倒是十分开心。 林斐然见他这般,脚步微顿,想起自己惹他生气一事,不想破坏他此时的好心情,于是蹲在墙头看了许久,略略叹息,转身离去。 窸窣的声响渐远,如霰目光敛下,眼中笑意不再,他伸手抚上白犬蓬松的头,低声道:“再给你一刻钟。”—— 作者有话说:两个人脾气都挺好的(如霰是限定版),之前都没见过对方生气,所以拿不准彼此的底线,就怕自己冲上去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会更火上浇油>_<而且双方都是一个怕戳破的状态,很珍重这段感情,就会患得患失,都希望由对方率先表达出不介意,这也是个加深认识的好机会(X) ps:马上就要分开去金陵渡了,有点舍不得,忍不住多写一点,搞点甜的再分开…… 第214章 回礼 你不愿给我? 213 一刻钟是一段算不得短, 却也实在不长的时间。 翌日,林斐然在屋脊上,向如霰的居所眺望了一刻钟才离去, 又应丹青之邀来到他的房中,听他道出自己广散经卷的计划, 也听了一刻钟。 她忍不住问道:“太学府也愿意襄助?” 丹青颔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行商之事, 但昨日听你提起这《大音希声》, 心知此事绝非一人能成,便向夫子回禀,请求援手。 林道友莫要多想, 我等绝无侵吞之意。 太学府像我这般的弟子并不算少, 我们下山不为入世,时常游走两界, 赚取银钱,也是为了能够将书肆、学堂开遍各州。 这也是太学府成立之初的宏愿, 要天下人学有所学, 读有所读。就算教不了什么深刻的大道理, 能做启蒙,也已然算是莫大的功德。 当初正是因为向往此愿,我才诚心拜入。” 他起身倒了杯茶,声音温和:“修行一事对凡人而言不算熟悉,此书广传之后,还需有人为百姓释道解惑,太学府学堂遍布,愿为此助力。” 林斐然思索几息,对此其实也认可。 凡是书籍, 若要广传,便离不开普适的教导,更何况是这样的阵法道,《大音希声》散出之后,若有太学府相帮,无论如何都是利大于弊,她没有理由拒绝。 “如此,便多谢诸位。”她起身行了一礼,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和善的面孔,不由道,“丹青师兄以妖族之身拜入大宗,想来并不容易。” 人妖两族罅隙不断,尽管大多宗门都宣扬有教无类,但真正能做到的并不算多,即便是太学府这样的大宗,妖族想要拜入,也少不得费上一番苦力。 丹青却笑着摆手:“确实不容易,但人人不同,与我的一个师弟相比,我那点磋磨倒算不得什么。” 林斐然下意识问道:“哪位师弟?” 提起这个,丹青也来了兴致,目露回忆,只是神情中缅怀更多。 “我这师弟叫做沈期,林道友或许没有听闻。 他天生脉弱,几乎与凡人无异,当初有人保荐他入门,他却非要独自修行至资质相当后,才肯三茶六礼拜入,称自己为太学府弟子。 这个中的苦,我倒是远比不上。 只可惜,我前不久回门,便听师长说他月余前下山云游,途中遭了灾祸,身死道消……” 林斐然眸光微动,原来这人是沈期,他的身份“见不得光”,不久前被召回洛阳城,想来便是用这样的理由脱身……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再也回不去太学府。 如今人界局势变动,也不知他境况如何。 “师弟为道而死,想来也是不怨的。” 忆起这个英年早逝的师弟,丹青的目光黯淡下来,眼中也泛起一点水意,他抹了抹眼角,说了句见笑后便不再提起。 略略调整心绪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方阵盘,随后结印捻诀,便见十八道心誓法纹从中浮起,道道合拢相接,竟衔成一朵十八瓣的重莲,华光溢彩。 流芒映在林斐然的眼中,她抬眸看去,便见丹青将自己的心誓放入,认真道。 “这不只是我的心誓,也是夫子及数位师长的心誓—— 艮乾圣者数百年无言躬耕,只为天下人!此等利世之举,太学府必当倾力相助,将此经书广散于众,各州的学堂也会一并释道,必不辜负圣人遗志!” 金红的法纹升起,旋作一枚山岳一般的印记,随后重重烙印在丹青心口,辉光流转。 林斐然怔然看着这几道光纹,片刻后不由莞尔,浅淡的笑意浮现眼中,亮起同样的微芒。 她将誊抄过的经卷交由丹青,另外递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道:“我曾得过编纂之人的指点,对书中阵法颇有感悟,一些关窍都记录在册,不若将其一道传出。” “那便多谢林道友!”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为此多言。 人世浮沉,有激者勇退者,亦有逆流而上之人,进退皆是个人所选,一旦走出,便不必回望他人,只管埋首向前。 若能在途中遇上同道人,纵然不熟识,也当相视而笑,不问来往,执炬同行。 传书一事,她在行道,太学府也在行道,如此一番来往,便也不必再言谢。 “林道友,我早先便听飞飞说过,你食量不凡,今日详谈至此,还请留下来共进一餐,莫要推辞!” 丹青将林斐然留下,二人正事谈完,又提起《大音希声》的修行法门,交流了近日两界异闻,竟然畅聊至饭点。 店家端着菜肴而入,布好酒水美食,这才关门离去。 林斐然起身倒茶,中途看了丹青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碧磬说过,丹青师兄的画技一绝?” 丹青取过竹筷,幞巾轻晃,他打趣道:“山外有山,不敢称一绝,但在太学府算得上一二,便是在妖界,也是独树一帜,道友不亏!” 这话虽是打趣,却也没掺半点水分,昨日碧磬便悄悄告诉过她,丹青的画在妖界十分难求,颇有美誉,曾经绘出的一幅秋杀图更是颇得如霰青眼。 正是因为这句话,她今日才会问出。 丹青动作一顿,看向林斐然,笑道:“怎么忽然提起,是想要在下画上一幅?” 不待林斐然回答,他当即应下:“道友看得上在下的画,那便是荣幸,别说是一幅,就是十幅、百幅也不在话下!” 林斐然笑道:“师兄言重,我的确想请师兄作画,但还是照价来,而且也不用这么多,一幅便足够。” 丹青挽起衣袖,漱了漱瓷碗:“林道友想要什么画?山水花鸟,还是好景美人?” “都不是。”林斐然却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她又道,“画一事,还请师兄等我一日,明日我会请碧磬将你带入行止宫。” 丹青吸了口气,随后忍不住点头道:“好!道友有此需求,即便行止宫有妖尊在,在下也敢硬闯!” 说完这话,他看向满桌佳肴,不免觉得房中有些闷,便一边开口,一边走到窗边,打算开窗换气。 “师长教诲,宴请之礼不可废,飞飞也说你每日都要练剑,十分辛苦,我便点了不少餐肉……” 他念叨至中途,忽然与窗外一双豆大的碧眼对上,于是话音一顿,疑惑打量起来。 太学府的弟子大多话痨,开口闭口都是教诲礼节,就像沈期一样,如果他们突然沉默,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林斐然坐在桌旁整理碗筷,听他忽然住嘴,忍不住抬头看去:“丹青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只雀鸟在窗边蹲着……” 林斐然了然:“现在正值一月,虽然不算太冷,但也有不少长尾雀到妖都觅食,取些白饭给它就好。” 丹青应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打量起这只碧眼银雀。 他原本就是羽族文鸟一支,对鸟雀并不陌生,但他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 “好奇特的品种。” 这只雀鸟同他四目相对,并不惧人,只仰着个头盯来,将他的容貌看了个仔细,几刻后,它才像普通银雀一般蹲下又站起,在窗台边踱起步来,假装觅食。 但走了没一会儿,它似乎才想起银雀只能跳着走,于是又蹦跶几下,透过丹青的身躯,向屋里看去,随后假装发出一声雀鸣。 “嗷!” 丹青:“……” 什么鬼动静? 林斐然听到这样不合时宜的声音,动作一顿,于是将书放下,走到窗边来,不期然与夯货大眼瞪小眼。 她立即探出头向外看去,街市上的人仍旧如往常一般来来往往,却没有最熟悉的那道身影。 “你怎么来了?” 可惜夯货不会说话,只在原地蹦哒。 丹青疑惑道:“难道这是你养的……鸟?” “是。”林斐然笑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只点了点头,将夯货带入房中,“既然它也寻来了,便一道吃罢。” 夯货只爱吞金,对丹青放下的白饭吃得如鲠在喉,好半晌也啄不去半粒,那副硬吞的模样,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悲壮。 林斐然看着它,心思微转,便笑看向丹青,重新道:“丹青师兄,刚才那件事,不必等到明日了,今日未时,还请入宫一见。” 丹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应下:“放心,道友相约,在下必定赶到!” 夯货吃一口,便抬首向两人盯去,不漏一丝一毫的神情,不漏任何一句话语,听到这话,它转头向林斐然看去,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然后豆目轻眨。 殊不知,在这双豆大的碧眼之后,是另一双微敛的翠眸。 如霰躺倚在窗边,正透过夯货的眼睛看向林斐然,修长的指敲打着木框,如同骤雨洒下一般,时重时轻。 …… 广散功法一事终于有了苗头,林斐然心头半块石头卸下,接下来便得好好准备金陵渡一行。 只是—— 林斐然走在回程途中,绕过街市行人,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站在指上的夯货。 “怎么一直盯着我?”她实在不解,点了点夯货的头,又摸出半块碎金递到嘴边,“平时不是喜欢化作狐狸么?你在窗外待了多久?怎么突然到这里来?” 夯货嗷了两声,垂头欢快衔过碎金,只是还没吃到口中,便突然仰起头,同先前一般看着她,整只鸟如同头身一般,双目静静盯着她,雀身却蹦跶着吞金。 林斐然以为它在胡闹,便看看周围人,悄悄压住它的身子,凑近低声道:“是不是如霰让你来的?是你叫一声,不是便叫两声。” 她离得很近,又顾及旁人注目,便只凑过半张脸。 夯货忽然静了下来,豆大的眼专注看她,身形也不再乱动,就在林斐然看向侧目而来的行人时,它缓缓上前,篷软的头蹭了蹭她的侧脸。 “别撒娇。”林斐然转回眼来,点了点它的头,掏出另一块碎金,不大熟练地引诱道,“快回答我,是不是他叫你来的?他生我气了么?” 夯货叫了两声,一条雀尾半甩,短翅展开拍了拍她的眉心,又盯了她几息后才低头衔过碎金吞吃入腹。 真的生气了。 林斐然这下终于可以笃定,她反倒松了口气,伸手将夯货放到颈上,轻声道:“那我的回礼就先不送他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夯货反应却不小,它蹲在林斐然肩头,啄了啄她的耳垂,但没有用力,便只弄出些痒意,林斐然自然没有在意。 她回程时先是快步离开,随后纵身跃起,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如霰居所。 庭院中空无一人,但屋中窗扉半掩,飘出几缕疏梅香的青烟,只有他在的时候才会用这样浓的疏梅香。 林斐然踏上台阶,只犹疑了一瞬便抬手敲门,但也只是敲门,内里没有传来声音,她也没有径直推门而入。 坚持敲到一半,身后的梧桐树忽而传来沙沙声响,她疑惑地回身看去,只见横斜的枝影间露出半张面容。 如霰坐在枝头,垂目盯着她,神情似笑非笑,搭垂的腿微微收回,被压下的枝头立即弹回,隐去他的面容,只散下数片卷边的梧桐叶。 林斐然仰头看去,原本已经打好腹稿,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仍旧忍不住站直,抬手拍去身上落叶,然后将窝在颈侧的碧眼银雀拿下。 “夯货跑到我这里了,给你送来。” 木叶间无声片刻,随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笑,若不是林斐然耳力好,怕是都听不到这点笑声。 他开口道:“冷了,取块毯子来。” 林斐然四下看了看:“……我吗?” 沙沙一声,枝头再次被踩下,如霰极慢地打量她一眼,声音凉凉:“四下无人,当然是叫这里的游魂。 游魂,还不快取块毯子来,就是屋中案几上那块银绸布——” 林斐然想笑,又怕让如霰更恼怒,便抿住唇角,推门去取那块绸布。 这是如霰的另一处居所,屋中制品以褐色的沉香木为主,入内便能嗅到一点沉郁的淡香,照旧铺有绒毯,但并未散有珍宝,更多的是书卷字画。 内屋与外间以两幅宽长的绸布隔开,其上随手写有诗文,并不连贯,似乎是想到哪句,便将哪句写上。 字体苍劲有力,收尾含锋,却是极为散漫的草书。 壁上挂有水墨画做装点,画的却不是山水,而是一只只或蓝绿或红白的孔雀,尾羽俱长,还有不少一掌大小的雀鸟,亦是圆润可爱。 林斐然看得仔细,不小心踢到桌角,震出一把银剪,她将剪子拾起,又看向案上那件银绸。 它堆叠一处,绸面映着微光,上方却有朱砂写出的符文,她提起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一块布匹,而是一件缝制过的衫袍,十分轻薄。 这能御寒么? 林斐然纵身跃上树间,被她一震,梧桐叶更是落如雨下,如霰抬眼扫过,拂去衣袍上的叶片,缓缓看向她。 林斐然没有靠太近,她递过银绸,问道:“这件是不是有些单薄?” 如霰并未回答,他抬起手,却没有接过衫袍,而是握住她的手腕,随后指尖一转,缓缓抹去她掌根处的墨痕。 “你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错,喜欢看画?”林斐然眼神疑惑看去,他却已经收回手,碾去指尖墨痕,“我房中的如何?” 应当是看到她在房中打量的模样,林斐然点头:“画得很好。” 如霰这才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敛回目光,接过她手中的银绸布,又听林斐然道:“不过今日确实有些开心。” 如霰扬眉:“开心什么?” 林斐然说得直白:“你让夯货来寻我了。” 虽然夯货先前出声否认过,但就凭它与如霰的关系,如果没有他的同意,它不可能会独自外出。 不论主动或是被动,他总归是点了头,表明了他的意思。 林斐然向前半分:“我来同你道歉,之前不该断了心音……我不想和熟悉的人起争执,更何况是你,所以才断了心音。” 这根不算粗壮的枝干,有些难以承载两人的重量,她刚一动作,二人便上下轻晃起来, 如霰静静看她,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喜欢林斐然这样安静而专注的目光。 她是个不轻易分心的人,一旦看向什么,便能做到满眼都是。 他抬手抚向她的双眼,双唇微弯,随后将手中的银绸布搭在她头顶,遮住她的目光。 林斐然在一片暗色中,听到他轻声开口:“我没有生气,只是那时候语气不好,担心你被我吓到,心生不喜。” “你就算是生气我也喜欢的。”她立即拉下这件衫袍,看了他片刻,随后举起右手,“击掌和解!” 如霰想要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她也才十九,正是做这事的年岁,便抬手与她合掌。 “下一次,你如果觉得我生气了,那便一刻钟后来寻我。” “为什么?” “我只等你一刻钟。” 林斐然还想说些什么,如霰却已经像往日一般扬眉,神色如初,扬起下颌点了点她臂间的衣物。 “试试。” 林斐然讶然道:“这件衫袍是给我的?” “这是内衫。”如霰挑出侧腰处的两根系带,“女儿家的制式,难不成是给我的?” 他目光坦然,将银绸搭回:“你我争执的缘由,归根究底不过是我难以安心,有了这件法衣,待会儿再为你绘出法纹,我便可以安心去北原。” 林斐然低头翻看起这件银绸锦布,又想到那把银剪,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令人讶异的猜想。 这难道是如霰做的? 她双眼瞪圆看去,他却站起身,还没被人看清神情,便已经跃下枝头,徒留林斐然一人在其中凌乱摇晃。 “下来,进屋。”他仰头开口,推门而入。 虽然开口让她试试,但尺寸却是合身的,林斐然怔然看了片刻,这才将内衫收回,与他前后脚进了屋。 内间书案上,他将方才那把银剪放到一旁,转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木匣,匣中放着一只翎羽毫毛制成的老笔,呈深碧色,旁侧伴着一盒金红的朱砂。 这便是要为她绘制法纹的意思。 如霰将东西搁置在书案上,抬眸对她道:“过来坐下。” 林斐然依言照做,“这是要绘在哪里?” 如霰取出毫笔,沾上朱砂,随后以一段长绸遮在眼前,他道:“绘在你的后背。” 林斐然动作一顿,当即转头看去,但如霰的双目已然被遮覆,无法探究,他只是执笔在后,等着她靠近。 林斐然问道:“那件法衣上的符文是你绘制的,品质已算上佳,为何还要再另外绘制一处?” “不一样。”他微微一顿,又缓声道,“法衣被毁,符文便没了效用,但绘在身上不同。” 林斐然心有不解,将法纹融入己身一事她虽然有所耳闻,但那是将身体融作法纹的一部分,若只是简单绘制,效用与法衣并无区别。 但二人先前已经击掌,此时再喋喋不休追问,反倒不好。 此事追根究底是为了让他心安,他愿如何便如何罢,或许他知晓别的法门也说不定。 只是要绘在后背—— 林斐然凑上前观察片刻,于是吐息拂过唇侧,他微微侧首,却无意识向她唇边靠近:“看不见。” 她不好意思地坐回,转身背对他,将衣袍褪到臂间:“这样好写吗?” “看不见也不妨事,但时间会很长,且忍一忍。” 如霰抬手放到她肩头,微微压住,片刻后,林斐然便见屋中浮现起点点灵光,四处跳跃,她正讶然四望时,后背处忽然传来一点湿润的凉,像是水痕烙上脊背,迆出一阵冰凉的炙意。 好奇怪的感觉。 林斐然这才笃定,他绘的绝不是寻常的法纹,而且速度极慢,几乎一刻钟过去,才终于落下一横。 ……看来时间确实会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三笔终于落定,林斐然竟已有些昏昏欲睡,如霰微微吐息,开口道:“觉得困的话,可以休息,我继续绘制法纹。” 林斐然有些诧异,算算也就半个多时辰,从第一笔落下时,她便感到一种难言的困倦,像是被浸泡在暖泉中,缓缓吞噬着她的精力。 她打了个呵欠,只道:“同你待在一处,实在太容易困了。” “这是好事。”他继续动笔,“累了的话,可以伏下歇息。” 林斐然直接趴到桌上,临睡前还不忘问上一句:“你当真没有生我的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 他怎么会生她的气,就连今日他去见了那个画师,两人在屋中谈了半日,他也可以不生气。 她总归是更喜欢他的画。 在林斐然即将昏睡时,他动作微顿,轻声唤道:“——” 林斐然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便半睁双眼,模糊应了一声:“怎么了?” 他低声道:“我的回礼呢?不是说要给我?” 林斐然没说过,但她方才对夯货说过,他的礼物是已经备好的,只是暂时不给他。 如今二人再无嫌隙,便不可再等。 那三笔威力实在不容小觑,林斐然几乎觉得自己在梦海中沉浮,又听到有人耳边轻声细语,但语气却半点不让,近乎质问。 林斐然恍惚开口:“现在不行。” 那声音更是迫近:“为何不行?我们已经击掌了,我没有生你的气,还是你不愿给我?” “再等一等。” 林斐然说的话有些含糊,但细细去听还是能够明白。 “等他开心的时候,这些都是他很喜欢的东西,我不想他在生气的时候收到。” 如霰眼睫微动,双唇微启,片刻后才出声:“为什么。” 林斐然已经闭目,如霰倾身而去,微微笼着她,一指点上她侧颈处的某个穴位,她顿时半睁双目,又有两分清醒。 “为什么。”他追问。 林斐然迟钝地停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因为…… 因为每一件东西都是承载回忆的,他已经有很多见到就会忆起不愉快过往的珍宝玉石,我不想我送的也是这样。 我希望他每次看到我送的东西,都能想起那时候的快乐。 再等一等……” 林斐然再度睡了过去,如霰却静坐了许久,直到院中吹起风,将紧闭的窗扉推响,他才稍稍回神,喉舌间逸出一点叹息。 “现在,我就很高兴了。” 对林斐然,不论几个一刻钟都是值得的,所以他才愿意等。 “是我先前入迷障了,竟然为了除咒一事与你争执,明明有更令人安心的法子。” 他抚过林斐然背间的长痕,指尖血色半失。 “有了这个,除不除咒又有何妨。” 他原本以为寻到秘境或许还要一些时日,灵力暴动也可暂时压制,谁知病症更显,友人也于偶然间得了消息,他不得不动身前往。 “我会尽早回来的。” 他凝神落笔,缓慢的痕迹继续出现在林斐然后背。 但她此时若是能看到,便会发现,那支精美的毫笔其实并未落下半分,而且因为时间太久,笔尖沾上的金红朱砂早已经凝固,只闪着细碎的光。 …… 天无悬日,日暮时分也只是暗下一片,爬出些许漠灰之色。 碧磬与旋真走在行止宫中,身后跟着的是初次入内的丹青,他看什么都新奇,尤其是外间难见的灵草,总要上前观摩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人受林斐然所托,按时将丹青带入,回首道:“如何?行止宫可不是常人能进的!” 丹青连连点头:“果真如传闻一般豪奢,那些茜草就这么置于路边吗?” 旋真转眼看去,点头:“那些都是尊主带回来的,他烦心或是无聊时便会外出寻宝,如此也能得几分趣味呐。” 他们带着丹青到林斐然院中,却发现空无一人,三人问了路过的参童子,才知晓林斐然在何处。 “她与妖尊在一处?”丹青双眼瞪大,“那我岂不是要见到他了?不需要拜帖或是通传吗?” “是呐。”旋真顿了片刻,往常这样的事都有荀飞飞处理,如今他不在,只好由他们代办。 碧磬大手一挥:“林斐然要你到宫中,必然有她的用意,到时你在门前等着,我们将她叫出来就好。” 丹青颔首:“劳烦二位。” 碧磬与旋真停在门前,她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你且等着。” 旋真推开院门,与碧磬一道入内,二人整理了衣袍,这才抬步上前。 “尊主——” 二人声音忽然顿住。 回廊檐下,如霰坐倚廊柱,衣袍铺散,手中执着几枚金锭喂食夯货,它倒是玩得欢快,跃起衔金,落地却无声。 而在他膝头之上,正有一人埋首沉睡,姿势规矩,看起来像是睡了许久。 ……如此长手长脚,就算看不清容貌,两人也几乎能一眼看出。 那是林斐然。 两人几乎同时抽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此时做梦的林斐然:梦里的夯货怎么变成如霰了…… 下章就去金陵渡了! 第215章 金陵不渡(一) “你今晚便走吗?”…… 如霰抬眸看去, 对上两人怔愣的视线,不免觉得好笑。 “怎么了?” 碧磬与旋真一言不发。 两人就算再怎么懵懂,也不可能误以为林斐然此时身受重伤, 昏迷不醒,如霰正为她诊治。 毕竟再紧要的病患, 也不可能躺在他膝头。 三人面面相觑间,碧磬忽然憋了一句:“我就知道那个朋友是她自己!” 旋真双眼圆瞪:“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惊得他连口癖都忘了说! 如霰听见这番对话, 不需过多思索, 便已然猜出两人为何惊讶。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扫过院外,只道:“你们来找她做什么?” 此情此景,碧磬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悚然, 不是因为如霰出声询问, 或是那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而是他那副未曾遮掩的情态。 那种肉眼可见的沉溺, 竟然会明晃晃地出现在如霰面上。 因为神态过于陌生,而他们又与他足够熟识, 这才生出一种魂游天外、如在梦中的恍惚错觉。 她将将回神之际, 便听旋真小声嘀咕:“荀飞飞说的对, 厉害的人在哪方面都厉害,我真是越来越佩服林斐然呐!” 碧磬忍不住开口:“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她上前两步,清了清嗓,视线实在止不住地向他膝头看去。 沉睡的人只露出半张面孔。 的确是林斐然。 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沉底,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林斐然真是我辈楷模! “尊主,林斐然与人有约,如今对方应邀而来……” 碧磬一时词穷,本就还在震撼之中, 又要面对如霰这样的目光,压力不可谓不大,她舔了舔唇,一时嘴快。 “不如我和旋真把她背回去,好让他们在院中相见,便不会在此打扰!” “也好。”如霰静静看她,随后在碧磬后悔的目光中,垂下眼,拍了拍膝上沉睡之人。 “林斐然,该醒了。” 分明是连名带姓的叫法,字音也咬得十分清楚,但偏偏语调中带着一点细微的差别,仿佛每个字之间都有什么包裹粘连,几乎在他舌尖滚了一圈。 碧磬抬手捂唇,耳廓莫名热了些许,旋真倒是没有这么敏锐,但也忍不住抖了抖耳朵。 在两人炽热而专注的目光中,膝上之人终于转醒,她缓缓坐起身,如同宿醉一般捂着头,眼里带着一些令人心安的恍惚。 她看向碧磬与旋真,甚至没来得及想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只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人头摇成拨浪鼓,表示不知,如霰动了动腿,起身回道:“差不多三个时辰。” “什么!” 比起林斐然的惊讶,碧磬和旋真显然更为吃惊。 在白日里睡上三个时辰,这对林斐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被下药了?” 旋真忍不住开口,但见如霰在一旁,又立即闭口不言。 “应当没有。” 林斐然早已习惯这样没来由的昏睡,只是心中始终不解,也没有机会深问,尤其是现在。 她立即揉着额角起身,动作利落迅速,没好意思接过碧磬二人的目光,只问道。 “算算也到未时,是带着丹青师兄来了吗?” 碧磬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轻咳一声:“丹青最近都待在妖都,也不是非要今日见。” 虽然还没能接受二人的关系,但内心已经很诚实地为人遮掩。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我与师兄定的就是今日,他在院外?” 言罢,不待二人回答,她已经径直到了门外,将尚且沉浸在紧张中丹青带入,走到如霰身前。 他面上带着平日的神情,缓缓打量这个戴着幞头、面容白净的青年,如有实质的目光投去,几乎叫那人一滞。 丹青并未抬头,只是循礼作了一揖:“羽族文鸟支脉子嗣,丹青,见过尊主。” 如霰颔首,没有像先前那般回忆此人是谁,直道:“我见过你的画,意境很好。” 丹青微微直身,看了林斐然一眼,心神稍定,道:“尊主过誉。” 林斐然收到他的目光,便动身站在二人之间,看向廊下之人,双目微亮:“这是我请来的画师。” 如霰指尖微动,问道:“你想画什么?” “一幅画像。” 她声音朗润,清透明亮,目光移过眼前几人,既然如霰并不介意广而告之,她便也不必遮掩。 “一幅,我和你的画像。” 当初在去寻白露的途中,她见到白露与母亲过往的画像,心中不免升起有诸多感慨。 人生鲜有欢时,每一刻都值得铭记,借画将眼下的喜悦留住,又何必管以后如何。 她想,母亲应当与自己想的相同。 回妖都后,她便想寻一位画师,为二人留像,只是如霰眼光颇高,难以找到令他满意的画师,这才一直搁置。 如今有丹青出现,一切便是恰好。 如霰一怔,似是没料到她还有这般想法,丹青亦是讶然,他的目光在两人间轮转几回,蓦然一惊,但很快又摇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几人各异的神色中,唯有林斐然一人如常,她坦然看向如霰,问道:“怎么样?” “好。” …… 是夜,林斐然盘坐在榻。 她依师祖所言,试图将那本吐纳功法练至周身通透,却总是差上一息,她缓缓睁开双目,虽有不解,却并未急切。 她翻开功法,重新细读起来。 恰在此时,一只长有双翅的纸裁幼猫爬入窗台,跃上林斐然的床榻,待她结印对号后,纸猫才磕磕绊绊出声。 “一切准备就绪,我等已为你安排好身份,三日后务必抵达金陵渡。” 这样一张猫脸,吐出的却是张思我那干瘪的声线。 林斐然接过信笺,刚刚看过一遍,便有一道火舌舔过,不留一毫余烬。 她静静看着金陵渡三字隐没其间,缓缓闭目。 密教主殿为何会设在金陵渡,她的故乡? 先前于洛阳城撞见的圣女,虽然蒙面,但那双眼透出的神韵却与母亲有六成像,但明明两人双目极为不同。 母亲的眼更为狭长、眼尾上扬,那人却是下垂的钝目,如此相去甚远,为何会觉得相像? 如今选择去密教,又是否能探出更进一步的真相? 还有那日于密室相见,那位身形高大、以一抹神魂现身的前辈,林斐然总觉得她的法印眼熟,却一时未能想起。 但方才吐纳之时,手中翻印,她的脑海中却蓦然忆起一个同样静心打坐、翻掌结印的修士。 曾经去往飞花会途中,停驻于春城前,她见到了诸多前来祈愿的北原流民,而被他们簇拥在中,结印祈福的那位神女宗圣女,用的正是这样特殊的法印,或者说是佛印。 神女宗修的正是佛释一道。 那位高大的尊者来自神女宗,而这般近乎圣人的修为,只能是一宗之主。 如此想来,她不以真身到场,而是投来一抹神识,并非不愿相会,而是不能。 就连她也没有办法只身离开北原。 北原,天罚之物…… 床栏处挂有的蝶影忽然一动,林斐然立即握上身侧的金澜剑,警惕转目看去,见到来人时却一松。 “你这是……你今晚便走吗?” 来人,或者说如霰,正长身立于窗前,双臂支着台面,与她隔窗相望,眉眼略弯。 林斐然起身看去,有些不大习惯。 他装扮得和平日里全然不同,不再是一挽一垂的文武袖,而是双腕皆缚金带,十分利落,腰间也束有玄色腰封,齐腰的长发也被低绑在脑后。 她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如霰。 见她出神,他心中满意不少,便道:“时不我待,想早些回,便得早些走,说不定你还未到金陵渡,我便回了。” 这次算是秘密出行,除了林斐然之外,再没有人知晓如霰离去一事。 他伸出手,越过窗台,指尖动了动,示意她拿出什么:“临走前,想到我的珍宝还没落在这里,自然得取了才好安心走。” 林斐然有些茫然,便顺着他平日里打趣的逻辑问道:“什么珍宝……我吗?” 如霰一顿,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双目更弯,甚至不禁轻笑出声,笑够了才摇头。 “你我可带不走,我要的,是我的回礼。” 他指了指林斐然床头裁出的蝴蝶。 林斐然心中惊讶,不明白他怎么知晓回礼一事的,但忽然又想起今日半梦半醒时说出的话,难道是那时说漏的? 她道:“难道不觉得画像是回礼?” “不觉得。”他收手抱臂,“回礼另有他物,或许是,珍宝一类?” 林斐然几乎可以笃定,他一定已经知道。 她打量过他此时的神情,见他心情愉悦,便也不再等待,伸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绒布荷包,挂在他指尖,袋中短暂传来丁零当啷碰撞的声响, “是什么?珍珠么?”他刚要打开,便被林斐然眼疾手快按住。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到了秘境再打开看罢。” “好。”如霰心情上佳,答得也十分干脆,他掂了掂手中之物,依言将绒布袋收回,“给我就好,里面是什么我都喜欢。” 他再度看向林斐然,青翠的眼瞳中带着一点沉色,目光几乎有些难以收回,他倾身而去,并没有舔吻,只是额心相抵,手缓缓抚摸在她后颈。 “——” 说了一句语调亲和却晦涩难明的言语。 林斐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如霰点上她的眉心,低声道:“请天地护佑,拥有赤子之心的人,绝不陨灭。” 话音落,他还是没能忍住,略略侧首舔吻她的唇角,呼出些许潮热之气。 “该走了。” “每日日出之后、夜间安寝之前,与我以阴阳鱼相联。 后背的法纹不会被洗净,如今大抵也看不清了,它只是隐没其中,没有消失,不必多虑。 还有,我知道你素有侠义之心,但万事还是当以己为先。” 如霰又在窗边坐了许久,罕见地说了许多,几乎要到月中之时,才不得不离去。 林斐然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下却也微沉。 据秋瞳所言,她与卫常在结契成婚,于两界游历之时,才偶然听闻如霰破境未果、暴毙而亡的音讯。 若是按书中时间线算,飞花会结束,取剑后声名大噪,狐族之难解决,二人终于成婚,《卿卿知我意》便全文结束,后续的游历,是原书之外的事,林斐然并不了解。 秋瞳彼时也只是偶然听闻,无法确定如霰到底是身死道消已有一段时日,还是初初暴毙,但至少可以笃定,不是冬日。 而暴毙的关键,便是因为他试图破境。 林斐然回到案几旁,取出铁契丹书,翻至最后,师祖正坐在墨笔绘出的岸边,怀里抱着一根钓竿,但显然能看出他在沉思。 “师祖?” 她轻声开口,画上的师祖便抬起笠帽,墨色眼眸打量着她的神情:“怎么?” 林斐然问道:“世上若有一种病症,动用灵力过多便会导致经脉突兀紊乱,浮出异色纹路,灵力也会暴动难控,如此,在未曾治好之前,要如何抑制住破境时涌入的灵气冲击?” 师祖扬了扬钓竿,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世上没有这样的病症,这只能说明此人灵脉有异……你说的这人,是那只小孔雀?” 见林斐然点头,他才了然,只道:“是他的话,便没有其他法子了,而且那不是脉弱……如何治疗,只能由他自己去寻找。” 林斐然心中觉得奇怪:“为何?这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么?” 师祖按下笠帽,摇了摇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这只小孔雀应当不是寻常妖族,具体如何,还是等他自己告诉你罢。” 说到此处,师祖忽然转头看她,认真道:“比起他,你还是应当先在意自己,你的气机比他渺然许多,那本功法练得如何?” 林斐然一顿:“不知为何,总是差上一口气,没有师祖说的那种飘飘若仙之感。” 师祖温雅一笑:“功法已经调整无误,差一口气是因为你不够专神。这三日正好那人不在此,无人扰你心神,还不快练,去金陵渡之前,务必掌握。” 林斐然:“……” 言罢,师祖甩了甩钓竿,铁契丹书即将翻页之际,林斐然立即抬手将其按住。 “弟子修行,师长如何能不在旁指点?我何时能睡,师祖便何时去钓鱼。” 师祖:“……” 谁能熬得过你。 油灯一夜长明,直至清晨,林斐然才终于攻破那一息之差,沉沉睡去。 午时,枕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林斐然翻了个身,埋在枕间缓神数息,这才慢慢坐起身,看向床畔,蓦然对上一双碧眸。 “……” 如霰正穿着一身长袍蹲在原地,一双明目睁得前所未有的大,见她醒来,他拍了拍床栏,开心得转起圈。 ……这谁—— 作者有话说:今天旅游了,所以还没写到那里,下章一定去 215-220 第216章 金陵不渡(二) 你第一次炼器做出的东…… 四目相对, 一人怔愣,另一人双手托腮,含笑看她, 几乎就这么静静对视半晌。 林斐然闭目躺下,又再度坐起。 她可能是修行太累, 出了幻觉。 可再睁眼,“如霰”仍旧坐在床畔, 一双桃花目半开, 见她似乎清醒,便迫不及待凑上前来,然后伸手指了指窗外。 她转头看去, 见到站在院中的剑灵。 剑灵面上遮帘, 虽然看不见神情,但从其微握的拳头中, 仍能感受到她的一言难尽。 看起来,二人先前像是发生过什么, 所以“如霰”来找她告状。 可惜, 她自然是站在剑灵一边的。 林斐然起身下床, 仔细打量面前这人,他仍旧蹲在一旁,只抬眼看来,扬起两条极为流畅漂亮的上目线。 但这绝不可能是如霰会露出的神情。 他哪怕是身处下位,也仍能投去一抹将人看低的目光。 而且这人虽然睁着眼,却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非人感 ,林斐然看了半晌,对上那双眼,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夯货?” 她迟疑出声。 “如霰”当即眨眼, 没有出声回答,却点了点头,又很快指向窗外,非要她去主持公道。 林斐然震惊极了,她立即蹲身将面前这货看了个遍,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这也太不像了!” 如霰先前说过,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会有一个替身坐镇妖都,她想过或许是偶人,又或者是其他灵宝造物,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夯货。 几乎一眼便能看出真假,这又如何让人信服? 见她神色犹豫,夯货颇有些急切,仗着自己现在有手有脚,双眼眨动间,一把拉住林斐然的衫袖,将人推出屋门,让她独自面对一语不发的金澜剑灵。 林斐然夹在两方中间,不得不上前询问:“前辈,方才发生什么了?” 剑灵身影一动,瞬息便到了林斐然身旁,随后举起手中的金澜伞,指向其中一处。 “你昨夜修行许久,今早才睡去,他便在外间等你转醒,我想着今日日头毒辣,此人又与你关系匪浅,便为他遮阳—— 谁知遮了几刻,他便一口咬上伞面,我岂能容忍,当即便动了手,还没过上几招,他就去找你告状了。” 林斐然看着伞面上的洒金斑斓,一时无言。 就这么点金子,有什么嚼头? 她转身看向夯货,又对剑灵解释道:“前辈,其实这人不是……” 林斐然话还未说完,剩下的便都噎在喉口。 只见那人正抱臂站在后方,眉头微蹙,翠眸半掩,就连唇角微微向下、似笑非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在她面前展露那种非人感完全褪去,余下的完全是如霰。 就连她都几乎分辨不出。 但为如霰名声着想,林斐然还是解释了替身一事,于是金澜剑灵沉默得更久。 半晌,她才幽幽道:“原来是替身,我还以为当真是如霰,若是他还有这一面,你与他的关系,我倒要劝你慎重了。” 林斐然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前辈,你说方才与他过了几招?” 剑灵收回金澜伞,又多看了夯货一眼:“没错,它的招式与如霰无异,虽然威力不足,但也有他七八分的威势,不然我也不会认错。” 林斐然心中惊讶,又回头看了一眼,“如霰”仍旧抱臂在后,甚至见她们二人闲聊一般,还在不满咋舌。 “……” 倒是足够以假乱真,难怪会让夯货在此留守,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见人盯着自己,夯货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看起来像是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但他很快便将头埋在林斐然微微抬起的臂弯处,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鸣。 它甚至还在告状。 无法人言应当是这副伪装唯一的缺陷。 金澜剑灵的手紧了又紧,不忍卒视,实在无法忍受“如霰”出现这样的神情,匆匆打了声招呼,便逃回伞中世界。 夯货见状就要追入,林斐然眼疾手快提住它的后领,一手接住金澜伞,一手将人拦下。 “等等!”她掏出身上所剩不多的金锭,“追她做什么,我这里还有一些。” 夯货转头看她,摇了摇头,又挽起衣袖点了点臂上的淤青长痕,似乎想要做出悲愤的神情,可惜如霰从未做过,它便也不会,此时看起来倒像是在怒目而视。 应当是方才比试时吃了些亏,但她知道,夯货是没有触感的,并不识痛,于是一边将金子递出,一边问道。 “你怕如霰回来后看见,怪你办事不力,不理你?” 夯货点头如啄米,但却是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林斐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违和,却也十分惹人喜爱。 林斐然果断将身上所有的金子掏出,夯货却依依不舍地推了回去,又指向院中石案上的茶水。 她也来了兴致,略一思索,问道:“你现在只能像常人一样吃饭饮茶?” 夯货丧气点头,看起来是馋了许久,难怪会咬上那点洒金。 林斐然弯起眼,带着他到案边坐下,递出手中的金锭:“趁现在四下无人,我给你望风,偷偷吃一些?” 在夯货眼中,如果说如霰是第一人,他的话必须听从之外,那林斐然便是第二人。 这是如霰给出的令言。 如今他不在场,林斐然又这般开口,它也只能听命行事…… 三枚金锭,转眼便只剩两个。 正是两人合谋之际,一尾阴阳鱼从林斐然眼中跃出,很快,林斐然便听到对面传来的呼啸风声,以及夹杂其中的一丝清音。 “在做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夯货的动作立即顿住,埋首在林斐然臂间一动不动,如果它还有尾巴,估计要把自己团在一处。 林斐然拍了拍它的头,随后起身提剑,动了动肩,离它远些,以免偷吃的声音传过去。 她回道:“准备练剑。你已经到北原了吗?” 如霰有些诧异:“昨晚便到了,怎么现在才练剑?” “昨夜都在修行,所以睡得晚了些。”林斐然出声解释,闻言动作微顿,又道,“你到北原何处?可有深入腹地,遇上密教教众?” 那边呼啸声依旧,十分清晰,甚至能听到风中冰碴碰撞一处的细微声响。 如霰回道:“秘境不在腹地,据我推算,应当在北原西南一处,临近边缘雪渊,怎么,你的事与腹地教众有关?” 未待林斐然回答,他又继续道:“我从南而入,也需路过腹地附近,届时去探一探境况,再告知于你。” “也好。”林斐然转着手中长剑,琢磨片刻后问道,“你以前在人界游历时,去过北原吗?那时与现在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传来的风声时强时弱,只是这般听着,便足以令人脊背生寒。 如霰的声音未变:“曾经去过。若说有什么变化,便是这里活物比以往更少,不仅是人,就连雪狼这样的妖兽也几乎绝迹。” 他看向眼前之景,心中微沉,眼前除却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之外,就连根植在此、过往成片的长松都大多枯败,只零星立着几棵。 林斐然对北原十分好奇,思及离开洛阳城的慕容秋荻,她又问:“你中途有没有见到北境戍边的将领?” 如霰拍开肩头的细雪,回道:“我这一路来没见到半个人影。”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眉梢微挑。 “你让夯货吞金了?” 林斐然动作一滞,夯货蹲在一旁看她,不敢言语,顶着如霰那张脸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实在很难不允。 “现在没人看见,过两日我也得离开,吃一些应当没什么,不然实在有些可怜。” 如霰幽幽叹了口气。 他看着漫天风雪,忽然拉长声音道:“好冷啊,林斐然。” 他原本也可以直接传递心音,但他就想她能听到这片呼啸的雪风,让她知晓自己此时的境况。 林斐然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她抬手掩掩唇角,回道:“你不是把我送的回礼拿去了么?现在可以打开看看。” 如霰脚步一顿,垂手将那个绒布小袋取出,解开系得仔细的绑带,倒出些许。 几粒水润通透、赤红含光的小珠滚入掌中,它们形似樱桃,把口处挑着一抹翠绿,内里燃着一簇焰火,看起来倒是十分玲珑可爱。 “淬焰珠?”他有些惊讶,“这么多,你从何处买来的?” 林斐然一边拭剑,一边道:“淬焰珠可不好买,之前我在洛阳城探查的时候,偶遇一队行商开坛设赛,五两金参加一次,赢家能取十枚,不算很难,那几日我每晚都抽空去。” 如霰扬眉,掂了掂手中的重量,唇角弯起:“赢这么多次?” 林斐然只是笑笑,不大好意思吹嘘自己,只道:“这珠子特制过,你捏碎试试。” 如霰依言照做,一枚樱桃破开的同时,内里的焰火被挤压喷出,又如同焰火一般绽开,赤色的火光很快便在他周身烧灼起来,许久未灭,炙烤出一阵暖意。 他抬手接住一点蹦开的火星,了然道:“你如何能预料到送礼一事,想来这珠子一开始便另有他用,后来才特制给我,作为回礼的?” 林斐然坦然应下:“是,我之前同剑灵学炼器一道,猜测你或许要去北原秘境,便亲手做了这个。” 淬焰珠是从地心玉石中开出的灵宝,其中的火焰经久不息,但因难以开采,炼法复杂,所以市面上并不常见。 但再难得一见的宝物,对于如霰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他的宝库太过丰沛,不缺这一样,是以林斐然也从未想过以此相送。 那时路过这个商队,她之所以一眼相中淬焰珠,看中的便是其中的火焰。 据师祖所言,要想真正开启铁契丹书,其中需要的一样东西便是无根之火,这珠玉中的火焰生而无根,正好相符,她便参赛赢了不少。 可惜师祖却说不是此物,她只好将此物扔回芥子袋。 巧合的是,那段时日剑灵忽然提起炼器一事,言及母亲的炼器之道尚无传人,诸多心得也无法传承,便想教授于她。 但中途发生的事由太多,林斐然也只断断续续学了些入门之道,后来推测如霰要去往北原,索性造了这些。 她又补了两句:“我对炼器一道暂且还是初学,这些算不得什么成品,很是粗糙,只是练手所用,其实也不必把它当回礼。” 如霰站在漠漠雪色中,望着眼前这些明艳的赤色,笑意浮上眉梢。 “你是说,你第一次炼器做出的东西,送给我了?” 林斐然一愣,迟疑道:“也可以这么说?你喜欢么?” 她原本还觉得这些珠子算不得很好,但被如霰这么一说,竟还显得十分有意义,算不上粗陋了。 “当然,无论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如霰弯眸,捏碎一粒后便收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点寒意算不得什么,方才那话也只是想说给林斐然听罢了。 “看在这些珠子的份上,吞金之事便算了,但她离开之后,便不可再吃。” 后面这话显然不是对林斐然说的,夯货抱膝蹲在一旁,细细鸣了一声,模样委屈。 但到底是如霰的脸,所以他只是垂着眉眼,抿着双唇,直直盯着她,却又有种艳冷之色。 林斐然没忍住笑了一声,放下剑,把自己身上的黄金全都摸了出去:“多吃些罢。” 如霰奇道:“在笑什么?” 林斐然提剑,只道:“没什么,只是好像有些爱屋及乌。” 如霰一顿,但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你真是……” 谁再说林斐然笨嘴拙舌,他第一个不同意。 …… 三日并不算长,林斐然也未在这几日内闲下。 白日里,她要花上半天修习吐息之法,余下半天则在碧磬、旋真二人陪同下巡城。 原因无他,林斐然即将去往金陵渡,需得分离,再加上她与如霰的事,两人正是又惊又悲的时候,十分需要安抚,甚至拉着她连吃了三日的送别宴。 至于夜间,林斐然便在剑灵陪伴下熬夜苦读炼器入门典籍。 “炼器一道,没有最为关键,只有同样重要,每一步都做到最好,才能炼出真正的灵宝。 前两日说了材质、冶炼以及五行共生法门,今夜,便是炼器一道同样关键的一处——火。” 金澜剑灵坐在林斐然身侧,二人两肩相抵,她指向桌上的书册,微微侧身面向林斐然。 “世间之物要融合淬炼,只能借火。 在炼器一道,火是分品阶的,但又与炼丹不同。 丹修将火分为天地玄黄四品,一炉炼出的丹药便以此为级别,因为他们取火只为燃烧,而炼器不同,我们需取借火淬取,是以在天地玄黄之上,还需用五行划分。 金火、木火、水火、土火以及炎火。 不同的宝物,对应不同的品阶……” 林斐然一边听她点拨,一边翻看手中的书籍,神情认真,她学东西向来快速,约莫一刻钟后,讲解便已收尾。 她思索道:“前辈,如此说来,若是某样东西需要借助火势才能开启,那其实算是一种淬炼,而非解除封印?” 剑灵点头:“没错,如果不是天然之物,却需要入火,那么这个东西本身便是一种炼化至中途,或是需要更进一步的灵宝。” 铁契丹书原来不是一本被封印的典籍或是纸张载体,而是一件灵宝吗? 她又问道:“方才这本书中记载的便是所有的火?可有哪一种算是无根火?” “无根之火?” 剑灵侧首以对,面帘在夜风中微动,像是在打量她,语气中带着一些惊讶。 “如今的年轻一辈,倒是少有知晓无根火的。 这本书中记载的是你母亲所知,虽然不敢托大,说是所有的火,但现世一定没有比这个更全的载录。” 剑灵托着下颌,指尖在书面上敲打,斟酌片刻,又反问道:“你以为什么是无根火?” 林斐然试着回答:“过往看过的书上并没有明确释意,但能从行文中推测,无根火是没有来源的火,凭空而出?” 剑灵却摇了摇头:“这的确是普世说法,但实际上来源于丹修,他们的火与炼器不同。在炼器一道,所谓无根,便是不在五行之中的火焰。” 林斐然沉吟道:“比如雷击木劈出的火焰?” “对炼丹而言,那是最次等的无根火,但对炼器来说,那就是木火。” 剑灵想了想,举出一个例子。 “你听过雷云相击吗?灵气涌动,狂风肆虐之时,有雷云摩擦,灵暴横生,天地间偶有光火亮起,这便是无根火。 在很久以前,便有人借此时机,迎击雷暴,淬火烧身,得以越过归真境,到达更高一层的境界。” 林斐然倒是听过。 修行无止境,归真之外,还有更高峰,只是今不如古,归真圣者无法借天地淬炼己身,吐纳的灵气终究有限,所以无法突破下一重天,便只能坐化天地。 剑灵又道:“如今灵气不如古时,已没有这样的异象,也没有炼器师再提及无根火,久而久之,便都引用丹修一道的解释。” 世间已经不存在这样的无根火? 可按照师祖所言推测,分明是要对铁契丹书进行淬炼,便只有这样的无根火才行,若是当真没有,他又何必提出这样的条件? 林斐然几乎想要将师祖揪出来追问,但心知他不会告诉自己,只好作罢。 两人又再次学到子时,林斐然需要淬炼一柄匕首,剑灵便外出等待,同时为她默写出属于金澜的炼器心得。 一个时辰后,剑灵再度回房,却发现林斐然已经靠着桌沿睡去,手中虚虚握着那把匕首。 在匕首即将落地时,她立即闪身而去,一手接住淬炼好的利刃,一手接住林斐然即将磕上桌案的额头。 几息沉默后,她将匕首放在桌上,手却仍旧托着她,随后小心坐到身旁,又为她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出一句辛苦后,这才将她抱回榻上。 在林斐然熟睡之际,若是无人,她都会守在身侧,今夜也不例外。 她看着林斐然,轻叹道:“不要怪我太过心急,只是,时间不多了。” …… 翌日,林斐然与旋真、碧磬二人吃了这几日来的第十顿送别宴,可谓是心满胃足。 碧磬擦了擦手,忍不住开口:“金陵渡算是荀飞飞老家,你去那里,若是不想同他住在一处,切记,不要让他看到你。” 林斐然疑惑:“为何?” 旋真解释:“因为他人太好呐,别看他平日寡言少语,其实很护人,若你在金陵渡没有亲眷,无人照顾,他就算绑也会将你绑去家中照看。” “不至于。” 林斐然只觉得二人夸张。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且依她的了解,荀飞飞并不会枉顾他人意愿,一心只想休息,又怎么会给自己没事找事? 林斐然没有放在心上,到时遇上荀飞飞,大不了推脱一番就好 。 吃过早饭,三人互相道别,又拥抱转圈许久,林斐然这才踏上剑身,带上他们准备的餐食,即将出发。 “等等!”碧磬抬手叫住她,“你、你不和那个人道别?” 林斐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旋真吸了口气,像是怕人听见一般,小声道:“尊主呐!” 林斐然了然,随后摆摆手:“不必,我现在要走,它怕是伤心极了,还是不见最好。” 不然她又忍不住掏金子投喂。 林斐然御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 碧磬尚且沉浸在方才那番话的震惊中,忍不住道:“这还是我认识的尊主吗?这还是我认识的软心肠林斐然吗?” 话音未落,林斐然又再度出现,她面色犹豫,手中攥着几个金锭,递给碧磬:“麻烦替我转交,告诉它,我真的只有这些,再摸不出来了。” 旋真看着她的身影离去,摸着下颌感慨:“尊主不知道,但是她呐!” 被质疑的林斐然尚在途中,披上张思我送来的法衣,隐匿身形,随后越过被如霰暂且修缮过的界门,又花了半日,于午后抵达金陵渡附近。 金陵渡在南瓶洲与东渝州的交界处,江水横流,她远远便见到四周笼罩的水雾。 林斐然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去往附近的小镇,戴着幂篱,混入散修之中,同众人一并乘船去往金陵渡。 江上烟波浩渺,同船之人除却修士之外,普通凡人大多神情恹恹,形容憔悴,只与家人交谈,偶尔吃上些干粮,除此外,几乎一语不发。 在这艘不算庞大的舟船中,泛着一股因病痛而透出的腐朽之味,算不得好闻。 林斐然早将金澜伞收入芥子袋中,怀里只抱着一柄缠有白布金澜剑,看起来就像一个游走四方的剑客。 船内有人投去打量的视线,她也并不在意,只是透过幂篱观察着所有人。 她可以断定,人界境况并不算好,却不知金陵渡如何。 船舱内几乎没有交谈声,船外也只有波浪声响,约莫两个时辰后,终于隐约一些叫卖声。 随着一声沙哑的“下锚”后,她走到甲板之上,江风呼啸而过,码头处的水烟被袅娜吹来,铺了满脸湿意。 码头之上,一面蓝底白纹的鱼旗迎风而动,上方书有三个遒劲大字。 金陵渡——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217章 金陵不渡(三) 真想带着她从楼上跳下……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到金陵渡。 她撩开幂篱上的轻纱, 细细看去,虽然从未来过,却也生出一种情怯与好奇。 鱼龙旗在上空飘扬, 呼声猎猎,周遭笼着一层如青烟般朦胧的细雨, 随船而来的行客疾步离去,在她身侧旋起一篷水雾。 一时间行人如织, 不远处的码头商市中人影攒动, 或撑伞,或遮纱,伴着黑瓦白檐, 便如同一幅水墨淡彩。 这是与洛阳城全然不同的景象, 人人操着一口乡音,看起来还算热闹。 周围人争相离开码头, 林斐然不想显得过于突兀,便抱剑混入其中, 去往商市, 等待张思我的接应。 正顺流前行, 前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妇被人群冲撞,脚步趔趄,即将跌倒在地时,她身形一动便将人扶住,顺带接下抛空的包袱。 “小心些。” 她开口,又将包袱递回,女妇只是怯怯向她道谢,很快便抱着襁褓离去。 林斐然也不在意这样的小插曲,她步入商市, 好奇打量之余,停在其中一个摊位前,拿起案上摆得凌乱的松果细看。 她最近在学炼器,难免更注重雕琢之功,观察下来,这个松果雕琢手艺竟然不错,她有些惊讶,于是抬头看去。 摊主是一个不算年迈的婆妇。 她穿着简朴,发髻梳得精神,戴着松簪,看起来与寻常老妇无异,但肩头却系着一件由诸多碎布拼凑而成的披风,已然磨损出毛边,脚边放有一把小儿用的木剑。 乍一看,倒像是行走多年、精神矍铄的游侠。 但她却在此处摆摊卖松果。 即便有客人到此,她也仍未抬头。 在金陵渡这样的东南交界处,松果的确罕见,但却鲜有人喜欢。 人界冬日,大家还是更偏爱迎寒而开的花,是以这个摊位相较其他,便显得十分冷清,只有她一个来客。 林斐然本不想引人注目,但这里实在无人光顾,再加上雕琢手艺不错,她决定买下几枚。 “大娘,这个松果怎么卖?” 话音刚落,这位老妇动作一顿,抬头看来,原本平静的目光在看到她的瞬间变得锃亮。 “是你、是你!” 她将手中的刻刀扔出,一手抄起木剑,一手擒住林斐然的手腕,朗声大笑,身后的碎布披风裹着雨雾轻扬。 行人以及附近的商贩转头看来,带着或探究、或看戏的目光。 这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戴着幂篱,抱着长剑,虽看不清神情,但也能见到她微微一震,似乎被这两句话吓到,下意识转头四望。 但周围人只是饶有兴趣打量,并无相帮之意。 林斐然一脸莫名,不知这老妇在说什么,试图将手抽出,却又怕力道过大,将人掀翻,若不是确定她是凡人,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人是密教派来的修士。 一旁的小贩忍不住开口道:“小姑娘,你怕是要被这疯婆子缠上了,赶紧摆脱她罢!” 疯婆子? 林斐然透过轻纱仔细看去,果真发现这老妇神情热烈,带着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甚至还扬起木剑,在空中挥舞,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喊。 可惜小贩开口太晚,推拉到现在,老妇已经近身。 她拉着林斐然,挥着木剑,带着她坐在一张木凳上,仿佛乘龙一般,口中念念有词。 “老东西,你竟敢来犯我金陵渡,我王婆定要将你斩于马下,你且等着,我已寻到有志之士,这就来捉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木板凳在地上震出声响,朦胧细雨绕在周围,王婆高高望着天幕,木剑指去,似乎她要斩去的东西便在那里。 颠簸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绵密的雨势逐渐转大,林斐然坐在后方,板凳打着后腰,她无法分心去看这老妇,正准备挣脱,便见一人缓步走来,抬腿踩住了凳尾。 “王婆,大雨将至,你该回家了。” 这人声音平和,听起来尤为熟悉,林斐然不敢侧目去看,却又听此人对自己说了声抱歉,她只能垂首,起身摇了摇头。 王婆回头看他,皱眉嘟囔了几句,但两人显然十分熟悉,她很快将木板凳收到摊位后方,兜起凌乱的松果,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抱歉,王婆年迈体弱,神志恍惚,给你添了麻烦。” 他将手中提着的菜与鱼合在一处,另一手取出钱袋,递给她。 “这是赔礼,还请收下。” 林斐然略略抬头,透过幂篱对上荀飞飞平静的视线,思及旋真的劝诫,她没有出声,也未曾推脱,很快将钱袋接过,便欲转身。 “等等,侠士!”王婆一个箭步跃出,林斐然下意识收回双手,却被猝不及防撩开半片轻纱。 “我要记住你的样子,下次一同乘龙杀獠!” 林斐然:“……” 荀飞飞:“……” 即便在人界,他也仍旧带着那副银面,此时面上聚了不少雨珠,正下滑滴落。 他抬指敲了敲,震去雨雾,又泰然自若地取回钱袋,收入囊中:“我没有收到你来这里的消息,你一个人?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林斐然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天幕滚过一声雷鸣,落下的雨滴也大了不少,砸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响,街上的行人也不再看热闹,立即匆匆往回赶,空中浮出更浓的潮湿气息。 荀飞飞也不再等她回答,他将腰后的纸伞取下,递给林斐然,随后抬起下颌指向王婆。 “你同她撑伞,跟在我后面,暂且去我家里避雨。” 言罢,他不再给林斐然开口的机会,弯身提起其余物件,带着王婆的松果,走在前方开路。 王婆看起来铁了心要跟着她,如今雨势渐大,林斐然自然也不可能留她一人在此,于是叹息一声,撑着伞跟在后方。 街上少行人,金陵渡的全貌便展露出来。 城中铺着青石地,排列整齐,四周的房屋也都是黑瓦白墙,一条又一条的雨链从檐顶垂落,水流顺其而下,浇灌着石缝中的野花。 街上奔走或是檐下避雨的人中,每一个腰后都别着一把臂长的纸伞,像是人人都带有。 林斐然一手揽着自言自语的王婆,一手撑着油伞,顶着渐大的风雨前进,却在途中偶尔瞥见几个缩在墙角的身影。 他们是同她一起下船的百姓,此时正紧紧贴在狭窄的檐下,视线茫然,不知去处,只能互相取暖避雨。 一路行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算少。 …… 林斐然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荀飞飞走在雨幕中,时不时回头确认二人是否跟上,间或与街旁的百姓寒暄,婉拒他们避雨的邀请。 他对这里真的很熟悉。 走了不到一刻钟,在雨幕彻底变成瓢泼大雨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荀飞飞的家,王婆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看了看林斐然,抱着木剑转身走入旁侧小院。 ——原来是邻居。 林斐然有些错愕,她还以为就是这般巧合,王婆恰巧是他的义母。 荀飞飞推开屋门,回身看她,疑惑道:“看什么?快进来。” 林斐然只能跟着入内,这是一处不算宽阔的四方宅院,院中栽着几棵梨树,东侧的厨房冒着炊烟,主屋里正有一人走出。 “回来了?” 林斐然转眼看去,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穿红配绿,带着一些病容,但眼神十分锐利的女人。 即便年华逝去,她的容貌却仍旧带有几分艳色,足以窥出年轻时的风华。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左侧脸颊上那一道由唇角裂至耳根的疤痕,极深极长,令人悚然。 林斐然倒是忽然想起,她曾经听碧磬说过,荀飞飞族中遇难,遭受裂口之刑,他于年幼时逃到人界,被人族收养。 但因为对他的包庇,义母也被牵连,同受苦难,他最初在如霰手下做事,便是为了求药。 女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虽然锋锐,但却没有探究之意,只是对她颔首:“进来罢,外间雨大。” 进入堂屋,女人已经斟好一杯茶水,她掩唇咳嗽几声,请她坐下,打量道:“倒是个十分矫健的孩子。你也同飞飞在妖界做工?” “做工?”林斐然解下幂篱,想想也差不离,便颔首,“是,我们也算是工友……” 女人看懂她的神色,笑道:“叫我茹娘就好,或者同碧磬他们一般,唤我一声义母,我也不会推辞。” 林斐然轻声唤了一声:“茹娘,唤我……唤我文然便好。” 金陵渡的公告栏上,还有她的通缉令,自然不好将自己的名字说出。 茹娘点头应下:“倒是个好名字,你今日到此,是妖界有什么事需要飞飞回去处理吗?我近日染了风寒,他非要留在这里照顾我,若有要事,回去也好。” 林斐然摇头,正要否认,便听到屋顶上传来几声石子砸落的脆响,她仰头看去。 茹娘一顿,含笑道:“不必在意,一定又是王婆在隔壁扔石子,她每日有空就朝天扔去,我们这些街坊邻里都习惯了。” 林斐然了然,又接着道:“我不是来要他回去做工的,我到此是为了……为了寻一个人。” 话说到一半,她临时转了口风,因为她忽然想起荀飞飞曾经说过,他的义母对金陵渡舞女之事十分清楚,或许,她曾经见过母亲。 茹娘果然有些感兴趣:“我在此地住了四五十年,不敢说人人都认识,但也知晓大半,你要寻的是谁?” “是一位舞女。” 林斐然说到此处,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忽然密集起来,像是几十颗石子一同砸下,哗然作响,令人心悸,甚至还有两片砖瓦歪斜,蹦入一粒碎石。 茹娘嘴角一抽,抬眼看向上方,也不再顾及林斐然,提起裙角便冲出内屋,站到院中,指着屋顶上的王婆便是一顿乡音指骂,与方才的温婉全然不同。 林斐然:“……” “我义母就是这样的人。” 荀飞飞端着餐盘回屋,将先前便备好的菜肴放到桌上,为这湿冷的雨日带来一点暖意。 “她以前是葳蕤楼的舞女,练了十年,眼看着就要出台,就因为救了我,面上裂口,声名俱毁,只能在楼中做些杂活谋生,将我养大。 时日一久,为了不受欺负,便生出这般锋锐的性子,至今也未变。” 他将菜肴摆好,回身走到门边,只道:“母亲,省些力气罢。” 茹娘这才叉着腰回屋,匀了呼吸,对林斐然微微一笑,半点不见先前的泼辣样。 她道:“这菜照例给那疯婆子送去一份。” 荀飞飞颔首,摆了碗筷,取下银面,随后便静声进食,桌上一时只有她与林斐然的声音。 “你要找的舞女年岁几何?何时来的金陵渡?” “她从小在金陵渡长大,年岁不知,但名字叫做金澜。”林斐然有些期冀看去,“茹娘可有印象?” 她原本是抱着侥幸问出,谁知茹娘眉梢一扬,当即撂下竹筷,温婉的神色顿时变得忿忿。 “原来是她!” “你家中也有长辈被她气死,这才来此找她报仇的?” 茹娘语气笃定,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也带上一抹心疼。 荀飞飞知晓其中内情,却又不便言明,便轻咳一声,但桌上无人在意。 林斐然汗颜:“曾经有过这样的事?” 茹娘咋舌,双手叉腰大倒苦水:“那真是太多!” “我遇到她时,她看起来才十六七,但到底是修士,年岁几何便说不清了。 她那时灵脉被封,形同凡人,说自己无处可去,我那时真是脑袋被驴踢了,才觉得她楚楚可怜,将她接进楼里!” “这个金澜,逮谁惹谁! 明明自己灵脉被封,落魄得很,但见到路过的修士,不论境界如何,只要让她不满意,她都要冲上去招惹一番,阴招频出! 但每次我一发火,她就来哄,老娘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嘴甜的人! 她在楼中待了三年,那一段时日,我简直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好多次都在夜里悔恨,真想带着她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荀飞飞动作微顿,目光扫向林斐然,恍然道:“原来是她。” 林斐然只听出几分生动有趣,觉得母亲可爱。 她又问:“她去葳蕤楼时,就已经是修士了吗?” 茹娘点头:“已经是了。虽是凡人,见到哪个修士都觉得厉害,但金澜不同,我想她在修士中也应当是名列前茅的。 她在此养伤三年,三年后,便将所有的钱财留下,向众人拜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再无音讯。 你若要找她,怕是要走空了。” 林斐然却在心中思索,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回到此处养伤,浪费三年时光,她必定在此做过什么。 茹娘执起竹筷,打量着她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与她,是何关系?” 林斐然莞尔:“故人,我只是一个对她很仰慕的故人。” 茹娘眸光深沉,静静看了她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我瞧你倒有几分像她。别看她为人如此,仰慕者也着实不少。” 林斐然接下她的视线,却没有再继续,只道:“那我一定是最仰慕的一个。” 茹娘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变化,比先前更为柔和亲切,她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到林斐然碗中:“她以前最爱吃这个,糖总要比别人多,你尝尝。” 林斐然接下道谢,又忍不住道:“她在金陵渡养伤期间,可有做过什么?” 此时氛围有所变化,茹娘也有意说出更多,她回忆许久才道:“她的行踪向来难寻,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但曾听她说过,她在找一个地方。” 林斐然一顿:“什么地方?” “叫什么……天之涯,海之角?”茹娘摇摇头,“她是修行之人,反倒让我猜一猜在何处,我如何知晓?那时被她气得冒火,便让她摸瞎去找,现在想想,话还是说轻了。” 荀飞飞:“……” 林斐然陪着两人吃了晚膳,茹娘硬生生将她留在家中休憩,只是体力不支,早早便去睡了。 荀飞飞默不作声收拾客房,林斐然忽然道:“茹娘应当不是普通风寒,而是染了寒症罢?” “是。”他坦然应下,俯身整理床榻,银面被他挂在腰间,同白玉铃一道撞出轻响。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却已经收拾结束,回身对她道:“不必多虑,你今日来此陪她闲聊,算是意外之喜,看得出她很高兴,这就够了。 去做自己的事就好,我会陪着她的。” 他露出一个浅笑,略显苍白的唇色映着屋中明灯,如往常一般平静,没有太多暖意,身形也被映照得更加修长,离开时却带着一分萧索。 外间雨停,他没有回房,而是坐在院中,削着几根竹篾。 林斐然心中滋味难言,又听到窗外传来几声响动,她推窗看去,便对上李长风沉默的视线。 他应当是第一次夜间敲窗,看起来不大熟练,有些曲折地收回手,直入正题。 “走,去密教总殿。”—— 作者有话说:茹娘控诉:金澜baba 林斐然:牛 第218章 金陵不渡(四)(补) 你见过凡人求神…… 冬日雨后的夜晚总是潮湿而阴冷的。 林斐然呼出一口绵长的雾气, 纵身跟在李长风身后,二人掠过,屋脊瓦甍上蓄着的浅水微震, 几滴洒入院中,落在院中那个蹲身雕木的人影上。 林斐然脚步微顿, 余光瞥过,恰巧与那被人唤作疯子的王婆对上视线。 蓄着雨滴、晶莹闪烁的枝叶下, 王婆仰头看来, 她手中执着一柄破旧的纂刀,掌下按着一张长木板凳,木凳形状模糊, 应当是还未雕好。 她一见到林斐然, 懵懂飘忽的视线便立即安定下来,她抬起手, 正要大声叫喊,便像是被什么压住嗓音一般, 出口无声。 林斐然转头看去, 只见荀飞飞抱臂立在墙头, 他并没有看向林斐然,而是将银面扣回,随后跃入院中,将王婆先前胡乱抛掷的石子归扫一处。 林斐然也不再过多停留,继续跟上李长风的身影。 夜风拂面,她心中竟也生出一些迫不及待,她想看看,这个密教到底是何模样。 行至中途,李长风忽然回头看来, 额角散乱的发丝几乎要遮蔽双目,他打量她片刻,出声问道:“你练过我的浩然剑?” 林斐然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便点点头:“不只有我,但凡是修剑的弟子,没有一人不知晓浩然剑。” 正在俯身前行,但他还是抱臂在胸,开口道:“我这初选择将这个剑法广散天下,便人人可练,但在这个年纪,只有你练出了些样子。 浩然剑的最后一招叫做百步飞剑,那日攻城之时,你用过这一剑,很好,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一招了。 若是之后有空,还能让我看看吗?” 听正主夸赞,林斐然倒不敢托大:“岂敢班门弄斧?浩然剑剑意讲究一往无前,但我自认没有这么洒脱。当初前辈到洛阳城时,一剑西来,剑气荡开层云,那才是浩然之气!” 彼时霞光万里,层云尽退,着实叫林斐然震撼了许久。 李长风听她提起当年,忽然一笑,状似不羁,却又有些说然出的怅然,他跃上一丛树巅,旋身而过,顺势抽出腰间酒壶,于暗云中饮下一口。 他淡声道:“是么,只可惜,我如今已经无法用出最后一剑。见到你这样的后辈,难免会怀念。” 那份浩然之气,早被磋磨成呛人辛辣的酒糟味,最后一式,他如今使出,也只是空有其形,不得其神。 “为什么会用不出?那是你写的剑法。” “失了心境,算子是天王老子写的剑法,我也用不出来——快到了,随我下去。” 二人穿过街巷,来到一处颇为热闹的酒楼前,此处温香暖玉,金灯长明,李长风纵身跃下,带着林斐然混迹在人群中,遁走在夜色里。 酒楼下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无人注意,李长风只道:“你先随我来,在去密教之前,要先把你的模样改一改。” 林斐然应了一声,她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眼下唯有二人,面对这样一位当年十分崇敬的前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在道和宫修行时,曾听到一个谣传,他们说李长风决定封剑修心,不行侠千次,剑便不再出鞘,此事当真?” “你们少年人,就喜欢捕风捉影,但总捉不到点子上。” 李长风同她一般,怀中抱剑,但另一手却不是空空,而是提着一个酒壶,他一边开口,一边停在一个摊贩前,神情松弛地打了壶酒。 “我从未有此决定,剑不出鞘,是因为我拔不出了。 参星域的同门怕我被人戳脊梁骨,这才散了些谣言出去。” 林斐然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讶。 剑就是剑,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稚子小儿还是耄耋之人,只要有几分力气,出鞘都不是问题。 但对于修剑者而言,剑却又不同,它既是剑,也是心。 拔不出剑,便意味着心上蒙尘。 她不由得道:“前辈,是为何所困?” 李长风却朗声一笑,带着她走入酒楼,声音飘忽:“自然是……为这山下必须权衡均势、舍一取一的花花世界所困。” 李长风过往也时常来金陵渡,不为其他,只为这里的一壶清浆好酒,故而这里有他的一间房。 他带着林斐然入内,以镜水之法重塑她的模样,只是他不擅长此道,速度便慢了一些。 林斐然忍不住道:“前辈,这样当真不耽误时间吗?” 李长风看着镜中捏出的面容,自觉对不起林斐然,便又团了团,回头道:“不耽误,今日我原本该早些去接你的,但途中出了些意外,所以计划推迟到明日,今晚只是带你去踩踩点。” 林斐然放下金澜剑,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长风向水镜中加了泥,捏了没一会儿又重加水,分出半分心神回答。 “就在今早,九剑中的那几人全都回了总殿议事,听那个传消息的小丫头说,似乎是终于取到灵脉,打算商议什么。 咱们算是赶上好日子了,如今密教戒严,直接盗宝太过危险,我们决定换个身份潜入。” 林斐然心中微沉,她虽料想到取走灵脉的妖族人背后,必定是密教,但她没想到这件事会处理得这么快。 妖界雪云笼罩,破除在即,密教究竟许了什么好处,能让他们放弃此事,转而将灵脉交出? 还有,这灵脉原本为假,虽不知他们要用来做什么,但被揭穿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到时发现灵脉有异,他们必定会去妖都找她查验,那她离开一事必定暴露,若是追查下来,盗取火种一事便难上加难。 林斐然立即起身,忍不住道:“我应当留一个替身在妖都!” 李长风不知晓假灵脉一事,但听她这么说,便接话道:“安心,这件事我们早有准备,已经有人替你留在妖都,绝不会露出破绽。” 水镜中的面孔总算捏好,李长风长舒口气,又结印将假面取出。 “来试一试,这料材都是张思我给的,上好绝佳,除非是归真境,否则绝不会败露!” “……”林斐然欲言又止,但还是开口,“前辈,动手之前最好不要说这样的话,以我的经验来看,一般说的时候有多笃定,暴露的时候便有多明显。” “怕什么,暴露了就抢,抢不过就溜一圈,打个回马枪继续抢。” 这话倒是颇有以前那个李长风的风范,他将假面推过去,又回身捏造自己的假面。 林斐然抬手接过,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几乎看不出它是由泥胚揉制而成,捏出的模样虽算不得平常,但也不至于丑到引人注目。 她将假面按到脸上,很快便肌理相融,看不到一丝痕迹。 李长风也已做好准备,同林斐然一道向密教而去,途中顺便向他解释密教在金陵渡的由来。 “我当初还在参星域时,曾听师兄……曾听丁仪说过,金陵渡并不是密教的发源地。 那位道主与圣女,最早的记录,是出现在东海之畔的地方志中。 彼时正值两界大战,他们在那里做了不少善事,声名远扬,引来不少追随的人,与佛释一道传教不同,他们的教众,总是保有一种痴狂的忠诚,数年时间,道观便分布各州。” 林斐然顶着一张垂眉耷眼的面孔,双眼倒是十分有神:“那为何会搬来金陵渡?” “不是搬来,这里原本就有他们的分观。”李长风回忆道,“在此之前,那位道主和圣女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殿。后来人皇即位之年,他们在金陵渡落脚,从此没再离开,这里也就成了主殿。” 林斐然眉头微蹙:“是被我杀掉的那位人皇?” 李长风点头:“没错,同样也是他推崇密教,这才放任他们成长至今。” 林斐然心中更加疑惑。 按时间倒推,道主和圣女于两界大战时便已经出现,那么就早于申屠陆夺舍,再加上后面向他提供轮转珠—— 既然前几位人皇都是同一人,双方又捆绑得如此紧密,为何非要在申屠陆即位之时定于金陵渡? 金陵渡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林斐然无法推断出其中的真相,但就她目前所知,她很难不将背后缘由与母亲联系起来。 母亲当初被密教截杀,意味着双方渊源极深,那她与密教又是什么关系? 时至今日,林斐然心中不得不浮现一个猜想,或许——她当初就是密教的一份子? 虽然无法盖棺定论,但这个念头一旦浮起,便不好轻易按下。 可她心中却又隐隐觉得不对,这样的推论,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不甚合理。 正是神思飞扬之时,只听得李长风轻声道:“到了,你看——” 密教并不在城中,而是位于金陵渡西北的某一处。 林斐然半蹲在枝头,闻言收回思绪,抬眼看去,沉静的双眸骤然被一片火光点亮,她微微睁大双目,怔然看向眼前之景,诧异又震撼。 只见葱郁的密林围拢四周,丝毫不见秋日颓败之色,中央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滩涂镜湖,其中有丛莲生发,荷叶蔓蔓,而那沉积而下的淤泥竟如白沙一般,皎洁晶莹,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泓光。 滩涂之上,漂浮着数不尽的河灯,点点相连,几乎要燃成一片水上火,足以照明这方天地。 滩涂四周,又有许多百姓褪去鞋袜,双手结着统一的道印,或是跪坐在地、诚心祈福,或是走入水中,将手中的莲灯推向湖心。 这里实在太过奇怪,说是滩涂,泥沙沉底,却有流水潺潺,足以淹没足踝,说是镜湖,足以映照天地之色,却又并无深浅之分,放眼望去,不论何处都只能淹没至足踝。 推着莲灯的百姓缓缓走到湖心,神色虔诚,三步一结印,五步一俯身,直至莲灯碰撞上湖中心的那座高楼时,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 湖心之中,倒映着一座极高的纯白道观,上方只挂有一块空白的匾额,楼前阶梯极高,即便是此时,仍有不少身着云纹袍的修士在其中匆匆来回。 若不是知道这是密教,她几乎都要错认为是哪处朝圣地。 林斐然哑声片刻,才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祈愿。” 李长风显然早就看过,但眼中仍不免震撼。 “你见过凡人求神拜佛吗?就像他们此时一样,先点上一盏灯,将心愿诉诸灯中,再让水流将灯带往湖中,祈求神明应承。” 林斐然眉头渐渐拧紧,她道:“这世上没有神。” 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湖边众人,心中正盘算着密教动机,忽然间,视线一顿,缓缓定在某一处。 李长风还想同她解释,但话未出口,林斐然便已经足生奔雷,如一道流光般纵身落于湖边偏僻一隅,他无奈一叹,只好随行而去。 林斐然翻身落下,足够轻盈悄然,没有惊动周围任何一人,只除了这个面露惶然的女妇。 她认得这人。 从码头下来时,这女妇被人挤撞趔趄,差点跌倒时,她还扶了一手。 “你做什么!不准抢走我的孩子!” 瘦削的女人双眼怒睁,几乎是拼尽全力从林斐然手中抱回那个襁褓,又小心翻开查看,孩子面色已有些青紫,但多少还留有一息呼吸。 见孩子无恙,她长长松了口气。 林斐然收回手,只道:“这孩子纵然时日无多,却也罪不至此,既然这么在乎他,何不选一个没有痛苦的法子,为何要将他淹死?” 她正是看到这女妇要将襁褓幼婴浸入水中,这才出手拦下。 此时李长风已然赶到,闻言也是眉头微蹙,看向这女妇,但他很快又明白什么,缓缓收回目光,静默不语。 女妇仍旧戒备看向林斐然,比先前在船上所见,她原本枯槁的面色竟也有了几分血色,她紧紧抱着襁褓,怒道。 “什么死不死的,少说不吉利的话,我跋涉来此,就是要为我的孩子求一条生路! 道主有示,只要将他浸入水中一刻钟,这未病便能不药而愈,你少多管闲事!” 林斐然余光瞥去,只见到莲灯上挂着一条的极为简单的字笺,其上的确如此写就,可这法子实在太过荒谬,她并不相信。 女妇不再管她,亦不敢错过时间,便抱着孩子远走几步,又回头看她几眼,随后虔诚跪下,将孩子浸入水中,双手立即拦在周围,以防再有人将他抱走。 襁褓入水的刹那间,白沙下陷,原本只有足踝深浅的湖水,已经足够将襁褓中的孩子淹没。 林斐然刚要动身,便被李长风按住,他抬了抬眼皮,目光复杂,只道:“且等一刻钟——” 她回头看去,被淹没的孩子并未哭喊,单薄的襁褓也渐渐散开,被水流冲走,露出孩童那泛着青紫的身子。 片刻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幼婴面上暗沉的颜色慢慢褪去,唇色由乌转红,干裂的细痕飞快合拢,细瘦弱小的身体也如吹气般缓缓丰盈起来,就连毛发都比之前茂密许多。 一刻钟的时间,幼婴睁开双目,唇红眼白,神色灵动,与寻常无异,片刻后,他开始嚎啕大哭。 女妇立即冲上去将他抱回,此时她双目红肿,已是泣不成声,口中不断地念着孩童幼名,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抱着孩子向中央叩首,溅起的水花洒落在林斐然手背处。 她几乎不可置信方才所见。 李长风默然看去,却道:“对于密教教众来说,他们祈愿、叩拜、供奉——然后得到。 如同求神拜佛一般,但不同的是,他们诸愿皆能应准。” 他略略叹息,“这个时候,有没有神、是不是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斐然,这就是密教。” 林斐然抬头望向那座晶白的道观,数百盏河灯交相辉映,就这么映在她眼中,几乎连成一片火海。 第219章 金陵不渡(五)(补) “他是归真境圣…… 祈愿、叩拜、供奉——然后得到。 莫说是凡人, 即便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也难以抵御其中的诱惑。 女妇仍旧在参拜谢恩,而方才包裹幼儿的流水已经不再纯净,正呈现出一种雾白的混乱, 随后渐渐结晶,化作粒粒分明的白沙, 缓缓沉没水中。 “张思我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我也是你这般神情。”李长风轻声开口, “那时, 这一池净水几乎救了数十人,我心中甚至浮起一丝恍惚,救死予生, 这样有何不好? 但——” “但, 代价是什么?”林斐然转目看他,“湖底白沙遍布, 这些又是什么?” 李长风却摇了摇头,带着林斐然遁入密林, 又转而向西行:“代价到底是什么,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但就这白沙看来,他们必定不是别无所求。 据青童所言,圣女与道主对其余几人并非完全信任,这湖底白沙的秘密,或许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但经过张思我等人的探查,我们发现,这湖底实则涌动着一股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汇入某个地方。” 深林之中,偶有前来巡查的密教教众, 二人无声避过,几乎围着这片滩涂镜湖转了半圈,绕到高耸的道观后方,林斐然才见到个中异象。 道观背后的镜湖并未漂有祈愿莲灯,而是旋着一处涡流,但水势不急切,只是缓缓流动,如同一只未曾点睛的眼瞳,它似乎正看着上方。 林斐然顺势抬眼看去,却见半空中旋着一片模糊朦胧的云团,似花绽开,似泉倒流,重重叠叠的花瓣或清泉向下坠淌,却又并未落地,而是被不息的风吹向远方。 她一时沉默,又道:“就这么展露在此处,无人怀疑?” “展露出来的并不重要。”李长风并指指向远方,“这股奇怪的灵力汇入此处湖眼,又被蒸腾而起,形成这处团云异象,密教教众唤它为‘登云台’。 每一年,功绩最高的教众都能踏上此处,去往云顶天宫,见到道主。 但古怪的是,这条无尽路的尽头,却不是什么天宫,而是‘三桥’。”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从未听过三桥,但却是有几分印象的,原书中似乎提过几次,但都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小场合提及,她印象并不深刻。 她开口问道:“三桥是地名、桥名?又或是三座不同的桥?” “可以说是地名,却又不完全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道也正常,它已经十分古老,如今,三桥有另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往生古道。” 林斐然顿时了然:“晚辈曾在书中见过。” 传闻当初两界大战时,人族凡人众多,与妖族相比更是伤亡惨重,众多圣者不忍见此人间地狱,便齐聚一处,群策群力,花费三年之久,修筑了一条连通五州、横贯南北的“生路”,又叫往生古道。 它是凡人乱世的避难所,是修士疗伤的洞天福地。 它并不是一条纯粹的桥或路,而是以法阵搭建,需要时便会出现。 只是如今安定数百年,往生古道也终究如同秘宝一般,消失于人世,需要人去寻找。 林斐然琢磨片刻:“若是往生古道,他们又是如何寻到的?” 李长风略略摇头:“他们寻宝的本领非同小可,世上众多宝物,就连天地灵脉这样罕见而鲜有所闻的,都被他们挖了出来,更何况往生古道。 古道四通八达,灵力充沛,又有阵法传用,如同蛛网一般笼罩五大州,只要寻到一条,便能快速去往任意一处,但其中也有诸多禁制,我们也不知道古道的另一侧是通往何处。 今日要你来看的,便是这登云台与三桥。 你我潜入其中,务必要留心有关消息。” 林斐然与他渐渐退后,隐入密林树影之中,心中仍旧对三桥十分在意:“前辈,三桥之名并无禁忌,当初为何会突然换名?三桥又有什么寓意?” 李长风神色莫测地看了她片刻,向来散漫的眼中凝出认真,却很快散去。 他缓缓张口,随后忽然仰头饮下一口酒,又纵身离去,声音惫懒:“参星域最高机密,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人,跟得上我的速度,就告诉你!” 林斐然身影微顿,她回头看向那片纯净的浅滩与镜湖,掠过如火的莲灯,再度看向那座高楼,凝视片刻后转身离去。 李长风并不是真心要与她较量速度,追到中途,林斐然便发现他移形换影的身法、步法皆有不同,与他的浩然剑无二。 他什么都没说,但林斐然却忽然明悟,李长风是有心指点。 她当即收了足下的雷光,转而用同样的身法追赶。 李长风回头看来,哼笑一声:“孺子可教!最后一剑虽然用不出来,但这点东西倒不算难事,小姑娘,我要加速了!” 二人在密林山巅中追逐,一路上枝影摇晃,凛冽的夜风吹过耳畔,身形越发轻盈,林斐然忽然想起那一日。 那日,她同父母去看李长风下山,彼时他御剑西来,笑声豪迈,一把提起年幼的她放到剑上,同游山河。 那是她第一次吹到浩然之风,第一次踏剑飞身。 按理来说,林斐然这个年纪不该开始怀念过往,但她仍旧生出一瞬恍惚。 那时的她岂能预料到今时? 那时的李长风又岂能窥见今日? 她行灵于脉,加速而去,在这夜色中竟追出一阵畅快之感。 李长风原本就是有意指点,眼见林斐然越发娴熟,他也犯了懒意,行到金陵渡的街市时,猛然下落,停在一处少人的老酒坊前,向摊主买起了酒。 林斐然却没能及时停下,一时间冲过头,直直从二人头顶跨过,差点撞上一根长旗。 等她再落地时,李长风已经买好了酒,抬头点了点街巷:“边走边说罢。” “……”林斐然一时无言,在摊主处买了不少吃食后才快步跟上。 一人饮酒,一人嚼饼,走在少人的河道旁,倒也算相得益彰。 李长风结了个法印,这才开口,语气没有和缓,也并不怀念,但其中含着某种林斐然读不懂的情绪。 “当初修建往生古道时,因以“天地人”为道法造出,故取名为三桥。 但你应当不知道,在修建之前,众多圣者曾有过一次争执。 对于如何处置妖族,他们出了分歧。 彼时,我的好师兄,也就是丁仪,他也在其中。” 林斐然一顿,飞快将口中之物咽下,惊讶道:“他是归真境圣者?!” 李长风颔首,又从她手中取过一块油饼:“曾经是。那时我还很小,宗门也并不闻名,但因为出了他这样一个弟子,一时间名声大噪……这些话不提也罢。” 他眼中有着淡淡的怀念:“两界大乱后,他同其他弟子一般下山救世,一去数年,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归来后,他径直闭关半载,不见任何一人。 后来,其余圣者传信,请他出关商议妖族一事,他出来了,虽常神情与往常无异,但形神皆散,那是境界松动跌落之兆。 那时候,师尊劝他留下静心思定,但他还是去了。” 林斐然思索片刻:“他们那时商谈了什么?” “那时候,众多圣者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人界,若说没有愤怒,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齐聚一处,便是商议如何将妖族按下,以防他们卷土重来。” 李长风回忆道:“彼时人人各有争议,有人提议拼尽一切灭族,有人提议将所有妖族打上役妖敕令,叫他们不敢反抗,也有人提议破坏无尽海界门,自此两界永不往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叹息:“除了这些看似永绝后患的法子外,也有些较为温良的,众人争论了三天三夜,没得出一个人人点头的结果。 妖族是杀不尽的,就如同人族杀不尽一般,所以他们最终分成三派,走了三条不同的路。” “其中一些人决心毁去无尽海界门,断绝两界通路。 另一些人决定渗入妖界,造出一个够强的傀儡,夺下妖王之位,号令群雄,不再进犯人界; 还有一些人,以我师兄为首—— 他们打算找出能让凡人也生出灵脉的办法,就像妖族一般,人人修行,便不会再被欺辱。” 林斐然脑海中浮现那个笑容平和、搭着拂尘的老者,心中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她忍不住追问这段秘史:“后来呢?” 李长风喝了口酒,哼笑一声:“后来?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也看到如今这般两界安好的盛世——” “无尽海天生地养,阵纹更是天地造就,无法彻底摧毁封闭,他们便退而求其次,派人看守界门,不许任何一个妖族越过,来一人便杀一人,这才是守界人的由来。 谢看花便是领头那位圣者的第九代传人,原本不止他一人,后来守界成了笑谈,就只剩他一人。 只有他还会每日坐在无尽海边,聆听海潮起落。” “至于那些想要渗透妖界的修士—— 妖族各部之间本就不睦,再加上妖族人难以进境,又过于慕强好战,不肯居于人下,中间起起落落,成功数次失败数次,直到两界开始交易往来,他们都没能找出一个足以令所有人信服的妖族傀儡。 不过这一手也不算败,若没有他们的数次成事,两界也不会渐渐和缓。” 林斐然却在此时想到了如霰,李长风似乎也想到他,便道:“若是那个妖尊早生几百年,想必会是最好人选,但控制他却是另一个难题。” 林斐然却想,根本不必控制,他原本也对掠夺一事无意,或许只要多送些晶亮的珍宝便好。 她又问:“那你师兄他们呢?” 林斐然虽然问出口,心中却有了猜测,那时涌灵井将界门击碎,灵气溢向人界,或许就是丁仪早就做好的打算。 “我师兄?” 李长风抱着剑,提着酒壶细绳胡乱转动。 “在那次商议之后,他再度回来闭关,只是境界终究没能稳住,吐过一口血后,便跌回神游境,自此下山而去,再未回山,师尊说,他重新寻道去了。 我后来偶然遇见,才发现他已然进境,虽未至归真境,却也从神游回到无我,仍是一方尊者。 那时候,他竟已成婚生子,但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 “师弟,我已然寻到凡人修行的法子,就从我的女儿开始。” 李长风直至此时也仍旧能想起丁仪的笑容,那绝非是一个父亲的喜悦,可丁仪向来温善,性情平和,他只以为这是个万全之法,又初初得令下山,忙着行侠仗义,道了一声喜后便匆匆离去。 “后来,我在乾道闯出些名声,再听闻他的消息,便是他设立参星域,做了一国之师。” 他忽然一笑:“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昔……修建三桥之事,便是他的主意,密教能将它寻出,想来,我这个师兄功不可没。” 三桥几乎救了数万人的性命,若丁仪是领头之人,那他的功德便不可估量,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帮密教寻出这样一条堪比神迹的通道? 难道,全是为了那个可以让凡人修行的轮转珠? 她转眼看向李长风:“前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何要离开参星域?” 李长风唇角扬起,眼中却没有笑意:“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跟着他太久,我也时常恍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此想来想去,我就已经不再是我。” 见她疑惑,他又问:“若舍一人可救十人,你做不做?” 但不待林斐然回答,他便立即接过话头:“我做,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长风一定会做,一道浩然剑过,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一人我要救,十人我也要救!” 林斐然也不再开口,只是抱着食物,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可若是一剑无法解决的事呢? 只能选一头,李长风当然选了十人,人命无贵贱,但这是最无奈、最合算的,毕竟红尘潇洒,但也偶有无奈。” 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壶中已不剩多少酒液,却被晃出浪涛声。 “但若是十人与百人呢?我选了,当然要救百人,可若是救下他们,反倒会使局势之外的千人受牵连呢?” 林斐然不知如何回答,她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涩声道:“局势如此,既然身在其中……” “便只能停下。” 他接过话,略略闭眼。 “第一次我可以闭上眼,置之不理,但若是这样的选择,重复做了上百次呢? 我只会混乱。 或许我也是屠刀的一员。 至此,我再也拔不出剑,说到此处,你们年轻人要引以为戒,一个只会闭眼的剑客,不配出剑。” 李长风缓缓吐气,不再说下去,只用酒壶拍了拍头。 “我与你说这个,不是想引人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我师兄那时在战场经历过上千次这样的事,他面对的是救百人、千人、万人…… 我只能隐隐摸到他的想法,他或许已经疯了。 上次见你与他对峙,我心中便悬着口气,今日一并告诉你也好,据我推测,他必定也是九剑之一,若有一日你们对上,能跑则跑。” …… 林斐然回到荀飞飞家中,躺在床上,心中仍旧在思索他的话。 若是她,又会如何选择? 睁眼还是闭眼? 眼睛刚闭上,她便猛然翻身坐起,惊觉自己睡前差点忘了传信! 她唤出阴阳鱼,不以心音传递,只开口道:“如霰?” 片刻后,那边传来一声应答,语气听起来并无异样。 她长松口气,还未继续说些什么,便见芥子袋中飘出一点细烟,那是狐族传信用的丹丸。 她立即将燃起的丹丸取出,放在一旁的香炉中,霎时间,袅袅青烟飘起,薄雾中显出秋瞳的面容。 她像是盘坐在某处黑暗狭窄之地,身后点着几盏明灯,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只是一见到林斐然的面孔,她的视线便立即定住,开口便道。 “林斐然!我好想你!” 林斐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得阴阳鱼口中传来一声打趣似的轻笑。 “好受欢迎啊,林斐然。” 这句却是用心音说的。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 ps:追更到现在辛苦了,金陵不渡这几章就掉落红包吧,每章五十个! 第220章 金陵不渡(六) 我想你了。 雪原之上, 朔风凛冽,这是如霰来此的第四日。 北原辽阔,他花了两日从南部移至西南处, 途中路过人族戍边将士的驻守地,甚至见到了慕容秋荻, 但他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再将此事告诉林斐然。 她总是很关注一些不甚重要的人。 在第三日, 他靠近了所谓的北原腹地,那里果真如她所言,弥漫着一层霜寒的薄雾, 虽然浅淡, 却连他都无法看穿,雾霭四周驻扎着不少密教修士。 他本来也不想靠近, 但念及林斐然对此很是关注,便绕到一处无人之地, 试图穿透浓雾, 却终究无果。 他同样将此事告诉了林斐然。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话多——哪怕是见到一朵极其规整的霜雪, 也要同她说上一番。 自从入了北原,这尾雪色的阴阳鱼便再没回过他的眼底,始终在他唇边与颊侧围绕,偶尔狂风刮过,冻得瑟瑟,它也只能钻到他散下的发中躲避。 如此吹了四日寒风,他们终于在今日午后抵达西南处的临渊附近。 这里同样广阔,裂开的渊谷或许有千里之远,几乎围着北原边际裂开, 阴阳鱼便与如霰一道在此搜寻了数个时辰,直到夜色来临,远方传来林斐然的声音,他才缓缓停下。 如霰走到一处稀疏的雪松林地,寻了几块看得过眼的山石坐下,随手燃起几颗火焰石,翻阅疯道人的游记,想要从中悟出具体位置,却又听到有人说想念林斐然。 他手一顿,向后倚上雪松,唇边已然扬起笑,实在忍不住打趣。 “好受欢迎啊,林斐然。” “怎么这么多人想你?” 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一点顿音与促意,他笑出了声,却也没再开口打断,听声音,倒是像先前在飞花会见到的那个妖族少女。 他一边听着二人交谈,一边看书测算方位。 只是看到一半,便听到朔风中传来几声或急促或恐惧的声响,他侧目看了一眼,雪原上有黑影绰绰而来,他却并未动作,又收回了目光。 林斐然耳边是北原淡淡的风声与如霰极为清晰的呼吸声,清浅得快要融入风中。 她略略敛神,望向烟幕中的秋瞳,又打量着她身后的环境,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哪里?看起来像是什么密室?” 秋瞳靠墙而坐,明灭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闪烁不定,她手中还攥着太阿剑,看起来有些惊疑不定。 “我前几日回妖界了,现在族中的密室里,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林斐然不由自主坐正:“什么事?” “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吗?” 秋瞳像是顾忌什么,目光向旁侧看了一眼,并没有明说,但林斐然却知道她是在提重生一事,于是点头。 秋瞳又道;“之前告诉过你,我父王有古怪,我想从族中一位长辈入手探查,但他入了魇,如今已是神志不清。 我想让他保有片刻清明,后来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我还未告诉过你,卫常在曾入魇过。” 林斐然目光微动,眉头已是微微蹙起,她思索片刻,又问道:“也是你们游历的时候?” 秋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但还是点了头,有些含糊道:“便是因为剑骨一事,他那时突然得知你因他而被剔去剑骨,入了迷障……” 林斐然沉默片刻,便立即察觉其中的不对。 卫常在分明是一直知道剑骨一事,何来的突然? 秋瞳继续道:“当时为了救他,张春和在一本古书上找到办法,我前不久回了一次人界,便是要取这本书,借此让我叔伯清醒,但,其中有一处古怪。” 林斐然抬眼看去,只见秋瞳摩挲着剑柄,目光有些发直。 “这本书分为两册,我在藏书阁找到上册,但真正记有破障之法的,却是在下册。 ——独独这下册,藏在张春和书房。” 林斐然眼皮忽然一跳。 秋瞳见她神情如此,立即抛开太阿剑,凑到香炉前,于是烟幕中便只有她那双瞪圆的狐狸眼。 “你也觉得惊讶,对吧!这本来是一本寻常古书,藏书楼中全是这样的,可偏偏这本下册被他收起来,我心中很难不生疑,你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林斐然盘坐在床,指尖缓缓摩挲起来,视线微垂,却道:“这暂且只是一个推测,未能证实。你如今回了妖界,是拿到那本下册了?” 秋瞳犹疑点头。 林斐然已然坐不住,她起身在房中踱步,那尾黑鱼便跟在一旁,她轻叩桌面,忽而问道:“你怎么进得去他的书房?” 秋瞳远离些许,发愁的面容再度露出:“说来话长,我本想跟随清雨长老混入,再让剑灵去盗书,可到底有些自不量力,被他抓了现行。 我心中慌乱,便随意编了一个谎,说是族中长辈想要参悟这本古书,本想借此推脱离开,但他竟然给我了!” 林斐然停下脚步,心中竟然生出一股荒诞,这绝不是张春和的作风,但又因为反常得太过明显,反倒让她生出些不确定。 “他那时怎么和你说的?” 秋瞳立即掏出一张信笺纸,她指着上面道:“就这几句,我甚至怕自己记错,早早把它写了下来。” 【师祖有言,有教无类,这本曲谱确有参禅之意,可以借你,但半月后,务必归还道和宫。】 话语并无不对,林斐然也未能从中琢磨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其中的确透露出一种无须深思的荒谬。 秋瞳拍着这张纸,不无愤慨:“说这话前,他盯了我许久许久,那种眼神你应该懂,看得我冷汗直冒,这书拿到手已经好几日了,我也没敢翻看一眼。 但再不看,很快便要还回去,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问问你。” 林斐然一时也摸不准张春和的意思,于是只道:“容我想想。”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一点难以觉察的风雪声在房中回荡。 那厢,如霰仍旧倚靠松干,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林斐然二人说的话的确有些云里雾里,但他只是听着,既没有插嘴,也没有追问。 他心中反倒有些感慨,原来在他面前的林斐然,与在旁人面前的她,也有着十分微妙的差别。 这种差别难以言明,但却有些令人愉悦。 二人沉默之时,雪原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却越来越近,那三四道黑影快速奔来,甚至已经能在夜色中看到些许轮廓。 这时才看清,最前方那道身影并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雪道上翻滚,后方是几道弓腰伏低的狼影,这是一场发生于夜间的猎捕。 微光中,那人狼狈上爬起,却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神情慌乱,背着一个背篓,其中装着的药草洒落一地,她只随手薅过几根,拼命向唯一一处火源跑来。 如霰泰然坐在树下,收起手中书册,双目微睐看去,他们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那人口中的呼救声几乎要隔雪传来—— 他微叹一声,林斐然轻缓的呼吸就在耳侧,他实在不想断开,但这些声响势必会打扰到她,衡量一刻,他还是站起了身。 雪月之下,一道上弦般的月辉划过,几乎没有半点杀意,就像一道普通的月光轻缓落下,但抬眼看去时,头颅已经被那辉光洞穿。 一匹半人高的雪狼妖兽倒下,如霰收回紫铜枪,对着那人竖起一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随后袍角半扬,长枪回转,追来的另外两匹也断了生路。 对如霰而言,这样的妖兽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收势之时,他还是微微一顿,余光中似乎看见什么,便蹲身看去。 只见这寻常雪狼妖兽的皮毛之中,挂着的并非全是长绒,还有数不清的冰碴,它们与毛发一般从皮肉中长出,眼中也蒙着冷雾。 寒症。 他立即断定。 这样古怪的病症,如霰很早就有所耳闻,毕竟他以医道扬名,妖界也有人患此病症,不少人曾来妖都向他求医问药。 他也诊过几次,却发现患者其实体内无一处衰败,却总是无故有寒气生出,甚实能凝成实质般的冰碴,时日一久,这冰碴便会渐渐发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可以笃定,这绝不是病症。 不是病,他也无法医治。 原先只以为会在人身上出现,没想到畜生也会染上。 他思量片刻,起身离开此处,打算回到树下,那女孩见他离去,立即提着背篓跟上,她不敢开口,便远远坐在那颗火焰石旁。 如霰似乎只是随手收拾一通,也不再看那本游记,而是等着林斐然开口。 他知道,她不会思索太久。 果不其然,传来的呼吸声略略波动,林斐然下一刻便开口,定声道:“不论他后面盘算要做什么,既然将书给出来了,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手,随时找我。” 不得不说,秋瞳几乎是松了口气,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林斐然承担什么,只是知道有人与自己站在一边,心中底气便足了许多。 秋瞳点头:“等我两日,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猜你一定也想知道。” “好。”林斐然没有否认。 就在秋瞳即将断开香丸时,林斐然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看去,问道:“秋瞳,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问过你。” “什么?”见她如此,秋瞳也不禁严阵以待。 “我想知道卫常在关于剑骨的始末,以及,‘她’的结局。” 林斐然说到“她”时,却是指向自己。 不只是因为如霰在听,还因为她与原书的“林斐然”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书中直到结尾,也没有提过“林斐然”的去处,她下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又去了哪。 林斐然以“她”代称,秋瞳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对于林斐然而言,这是她的另一个人生。 她坐回墙角,头搭在膝上,看着烟幕中的林斐然,将自己与卫常在游历途中遇上“她”的事缓缓道来。 “……最后,她便是葬身于三桥之下。 她千辛万苦寻到这样一处往生古道,本以为能修复自己残损的身体,但还未运转便…… 直到死前,她都以为剑骨在卫常在身上,可并没有,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 剑骨早就不知去向了。” 林斐然抿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沉默之中,她忽然想到其中的异样。 “你是说,卫常在历经这件事后,便入了魇?” 秋瞳缓缓点头,只苦笑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他在那一刻认清了自己的心,接受不了她身死一事,就此入魇。”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缓缓闭目,心中却生出一种油然的荒谬。 她以前记忆被封,所以与卫常在相处不觉有异,只觉得人虽然怪了些,但到底有几分可爱在,甚至对他那样的性情接受良好。 后来阴差阳错想起原书,又因为心绪起伏,实在难以分出心神注意到其他异样。 但此时,在听秋瞳说完过往之后,她几乎立刻便觉察出了秋瞳口中的“卫常在”与她认识的卫常在之间的不同。 秋瞳口中所说的,才是书中那个面冷心热、实则有一副好心肠的男主卫常在。 女主重生,男主身份不明,颠倒错位太多,林斐然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算不得奇怪。 她吐出口气,思索许久,给出了另一个更为符合的可能。 “他心中定然有你,这个猜测便不存在,既然能到入魇的地步—— 或许,他其实无意中见过剑骨,并且确实用了,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才会在突然听到剑骨一事时道心崩溃。” 闻言,秋瞳忽然怔愣当场,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但若是按照这个说法,一切便都通了。 “他……” 秋瞳没再说下去,眼中光芒也暗淡许多,她绞着衣带,匆匆向林斐然扬起个勉强的笑,道别之后,便很快将丹丸浇灭。 她坐在墙角,眼神直直看向某处,但并未聚焦。 攥了许久的书册从她手中掉出,散落在地。 …… 林斐然的心绪也并不平静。 原书的她下山后的经历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坎坷,原来她曾去寻过往生古道。 还有卫常在,他又是怎么回事? 她以前不愿细想,现在才惊觉书里的他和相识的他,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如果是这个不似人的卫常在做了甜宠文男主,她简直不敢想会变成什么样。 “在想什么?”忽然有人开口。 沉思中的林斐然也顺嘴一答:“在想卫常在。” “……”如霰沉吟一声,“这样啊。” 林斐然立即对着阴阳鱼摇头:“不是那个想!只是方才秋瞳忽然提及,便想到了过往!” 如霰轻笑一声,但其中意味不明,林斐然也不敢再接话头,便转问道:“你找到秘境了吗?” “罢了,你不在这里,打趣起来也没意思。”他指尖绕动,那尾阴阳鱼便追随着转圈,“还没有找到秘境,毕竟现在天色已晚,不是寻找的好时候。” 话这般说着,他的视线却缓缓落到那女孩的背篓中,她还在整理那些草药,他看到其中一处,忽然改口。 “不对,或许快找到了。” 他起身向前走去,半蹲下与这女孩对视,拾起其中一株草药,解开她的听觉:“这是哪里摘的?” 女孩一顿,怯怯看他,知道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后,才启声道:“在我们村落附近的那片雪域。” “带我去。”他站起身,“想要什么报酬?” 女孩却摇了摇头:“你刚才救了我,还容我在此过夜,已是大恩,不需要报酬。” “一码归一码,我方才也不是为了救你,先想好报酬,寻到这种草药的来源后,我会兑现。” 他将草药放回,又坐回树下,这次便将阴阳鱼收回,只以心音相传。 “听到了吗?”他忽然问林斐然。 林斐然此时正心虚,几乎是全神贯注在听他那边的动静,听他用心音询问,便立即回答。 “听到了。” 如霰静了片刻,却也没再等到下文,不禁一叹:“等有的人吃醋,怕是要等到坐化天地的那日。” 林斐然一急,只道:“我怕你生气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别的?” 如霰微微睁眼,看向寂静的雪原,再度感到一种以往不曾有过的轻愁,如同微风吹过荒原,空旷而孤寂。 他们已经数日未见了。 “补偿我。”他从善如流开口。 林斐然躺在床上,问道:“怎么补偿?” “说——” 应当又是他先前说过的那种语言,林斐然尝试着学了发音,为了顺嘴,还说了好几遍。 如霰这才满意。 林斐然本就好学,什么都愿意懂一些,学了两句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霰逗着眼前的白鱼绕圈,回道:“意思是,我想你了。” 林斐然耳廓忽然红透,她望着帐顶,两人一时都未开口,但雪原之上已经不再寒寂。 …… 翌日,林斐然精神奕奕起床,又趁晨间练了一个时辰的剑。 茹娘在院中看了许久,神情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荀飞飞走到一旁,戴上银面,顺手将义母的张开的嘴按了回去。 “她一直这样,是不是和那人不同。” 茹娘感慨:“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孩子会这么勤奋,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荀飞飞轻笑一声,又转身去厨房中取过竹篮,开口问道:“阿娘,今日想吃什么?” 茹娘看了看天色:“这天气,今晚煮铜锅吃罢,午间就做点小炒和炖鱼。问问她想吃什么。” 荀飞飞跃上房顶,知道林斐然来此是有其他事要做,未必会留下来吃,但他还是问了一声。 若是旁人,林斐然或许会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与荀飞飞是吃惯了的:“都行,但午饭便不吃了。” 荀飞飞有些讶异,还是点了头,很快便离去。 隔壁院落的王婆也起得早,林斐然练剑时,她就在雕琢长木凳,但也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林斐然没有注意,她昨日与李长风约了时间,今日便要换身份潜入密教,她将剑收入芥子袋,同茹娘道别之后,纵身离去。 密林之后,晶白的道观屹立镜湖之上,静待探访之人—— 作者有话说:如霰:米修米修!(X开玩笑的啊!) 真正的发音是:tepha mo mia 220-225 第221章 金陵不渡(七) “你不是修剑的吗?”…… 密教主殿是一处不同寻常的道观, 修筑于滩涂镜湖之上,内里呈回字形,共有八层高, 殿内中心拓有阴阳清池,其中植有几株晶白的水莲, 日光从穹顶照入,波光蒙白。 在这一丛清莲之后, 池中安置有几块浮石向后而去, 大殿最里处放有一座极高的玉像,只是没有五官,只穿着一身简朴道袍, 分辨不出男女。 这便是道主的塑像。 他从未以真容示人, 无人知晓他的样貌,便索性以匠人心中所想雕刻, 故而密教每个道观中的塑像都不尽相同。 有的是小小童子,有的是提裙素女, 也有像这般雌雄莫辨的玉像, 但都没有刻出五官。 “这就像画龙点睛一般, 没有那抹灵光,就是假物,点了,就得成真,对道主不好。” 李长风站在林斐然身后,缓声说出自己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 他们潜入密教主殿已经三日有余。 先前因为天地灵脉一事,奉天九剑几人一并回到主殿商议,五层以上的楼阁全都被封闭,以一种强悍霸道的气势将教徒抵挡在外。 也正是借此时机, 那个身如孩童、唤作青雀的女修将他们安插入内,静观其变。 这三日以来,林斐然与李长风白日入殿洒扫朝拜,结交教众,打探消息,夜间便各自回家,静心思索火种的藏匿之处。 这样的灵宝虽不足以让下面的教众知晓,但七零八碎的消息拼凑在一处,倒还真是让她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 林斐然将目光从玉像上收回,同样说出自己的消息:“从商议开始,圣女与道主便都不在主殿,他们应当是将灵脉之事全权交给其余九剑,至于他们自己,又会去做什么呢?” “这谁又能知道?” 李长风摇了摇头,他和林斐然一道踏上清池中的浮石,又十分娴熟地弯腰半跪,掬起一捧池水净面,在不远处教众的注目中,饮下水莲上的一滴露珠。 “他们每日的朝拜之法也太过奇怪,这些水喝了真的无事吗?” “应该喝不死。”林斐然做完这些,又舀起一勺清池水,从玉像手中的拂尘浇下。 两人十分熟稔地做完这一切,便离开清池,安心在四周打扫,为其余朝拜的教众腾出位置。 恰在此时,几道娇小的身影从三层走下,为首之人是一个及腰高的道童,眉点朱砂,清容凤目,虽然身量不敌,但却透出一种几乎无法让人小觑的威势。 九剑之一,伏音。 林斐然与他也算是从未深交过的熟人,只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伏音身后跟着同他差不多高矮的修士,其中便有这次将他们安插进来的女修,青雀。 她跟在伏音身后,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与李长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同其余人一道停下脚步,俯身行礼。 “恭送伏音大人。” 其余教众也一同躬身,像伏音这样的人物,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今日能见此一面,众人无不投去或炙热或崇敬的目光,这一句恭送之言更是响彻大殿。 伏音神情急切,闻言只草草点头,并没有过多理会他们,回头同身后几人交代过后,便如一道流光般御剑离去。 众人久久未能回神,只是痴痴看着那道流光,林斐然以余光扫视,竟从这些教徒眼中看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慕。 如同濒死的旅人看见清泉,豺狼看见猎物,但其中却又夹杂着一种敬仰。 能够来到主殿行事的教众,几乎都是密教中最为虔诚、功绩名列前茅之人,与他们接触三日,面对这样不作伪的沉迷,林斐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片刻后,身为密教香主的青雀回身,她在殿内佯装打量,又抬手指了指林斐然与李长风,冷声道:“你二人随我来。” “是。” 林斐然与李长风自然不会推辞,这行为也不会令人生疑。 作为一个合格的密教徒,他们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听从差遣。 在密教,被差使也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 在所有人近乎羡慕的眼光中,林斐然二人跟在青雀身后,走上二楼。 大殿供教众朝拜、洗尘,二楼便是各位香主与坛主做事的地方。 分发任务、核验功绩、为教众脊背点痣,都是在这里完成。 青雀带着二人走入自己的领地,开始还端着一份架势,甫一进门,她便立即松出口气,粉白可爱的面上生出几分后怕。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李长风摆了摆手:“不论先后,总归都要说的,那就先听好的吧。” 青雀坐到案几上,拂开手边的《功德册》,面上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好消息就是,上面筹谋的事情似乎出了问题,圣女大怒,九剑数人均被派出,如今主殿只剩两人。 盗取火种之事,有了喘息的余地,如今内里中空,正是偷盗的好时机。” 林斐然摩挲着桌面,又问:“那坏消息呢?” 青雀当即耷眉垂眼,叹气道:“坏消息就是,留下的都是两位难以捉摸、心思深沉之人。 一位便是先前与你们说过的傲雪,修为深不可测,好在她常年居于第八重楼修行,没有要事,几乎不会出关。 至于另一位,伏音话里没有透露太多,但我先前见到搬山道人与七相见相继离去,余下的——” “余下的,要么是那位潜藏在人界的修士,要么是你先前所说的面具人,但照此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林斐然开口接道。 青雀点头:“看来你还是把我的话记得很清楚,我与你想的一样,留下的另外一人应当就是‘第七剑’。 他们两人都不是善茬,又同样的修为高深,要想把东西带走,只能在他们还未发现有人潜入之前,打个措手不及。 否则,别说那东西,怕是我们的小命都要留在这。” 李长风一叹:“你只说那东西封存在冰鉴中,可这冰鉴在哪还没有苗头,如何能快?” 青雀小脸一红,忍不住道:“密教的秘密多如牛毛,又都卡在九剑嘴里,我能从伏音嘴里撬出火种和冰鉴已是不易,他再傻也不可能告诉我藏在何处。” 火种这一消息来源便是青雀挖出,否则或许他们现在都没能找出破除北原迷障的法子。 林斐然站在一旁,指尖不时敲响桌面,只道:“我心中倒有个推测,不知是否合理。” 青雀看她,道:“只管说,你心思缜密,说不准真能摸出些什么来。” 林斐然提起一支笔,三两下便将主殿的布局绘出,随后笔尖落在东南处。 “火种这样不熄不灭的宝物,就算是用冰鉴盛放,也必定承受不住这么久的烧灼,要想将它一直保存在这里,势必要借用阵法引灵。 从这里的地势来看,至阴至柔至水所在,本来应当是东处,也就是这里的六七八层,必有一处藏有火种。 但我前几日与人交谈,得知傲雪的房间就在八层东处,常年闭关之人,附近不可能容留这样吸纳灵气的宝物,所以,藏匿之处应当在坎水巽风汇聚之地,也就是东南一隅。” 青雀一时怔愣,忍不住道:“你不是修剑的吗?” 初初修行时,基础术法中囊括万象,融合各道,但术道有专攻,鲜有通吃之人,越往上走,便越需要专注,是以多道修行之人少之又少。 密教主殿地势本就复杂,后方一座登云台足以搅乱灵流,更别提下方还有一片灵气交汇驳杂的镜湖。 如此杂乱的境况下,林斐然却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免令人侧目。 “阵法一道也略有涉及。”林斐然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说起这个,不日便会有几卷典籍现世,名为《大音希声》,人人都能修行,如果前辈感兴趣,可以去读上几卷。” 李长风沉默片刻,他如今已然不再像先前那样落拓,于是理理发,轻咳一声:“现在不是卖书的时候,但如果你想推出去,此间事了,我可以把那些书挂在身上。 我李长风还是有些名望。” 青雀:“……” 现在也不是修边幅的时候。 她将林斐然的笔按下,抬头道:“从一开始便商议好的,此事由你全权决定,我只做副手,为你扫空障碍。既然位置找出来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手腕被她按住,林斐然却没有抽出,而是略略转笔,用指尖将其弹回笔架:“知道位置之后,自然是开偷。但在此之前,我想请前辈配合布阵。” 青雀沉思片刻,竟也理解她的话中之意:“你想困住傲雪?我不知道你的阵法道修得如何,但若是以你我的境界布阵,几乎不可能困住她太久。” 林斐然却摇头:“我的确要为她布阵,但不必困住,她素来喜欢闭关修行,只需遮住她的眼和耳就好。至于剩下这位‘第七剑’——” 李长风接道:“调虎离山的事,包在我身上。” 当初在密室商议时,那位神女宗的前辈就曾说过,林斐然气机缥缈,且与众人不同,这便是所谓的变数,要取到这样一枚火种,唯有她方能成事。 三人又将盗取火种一事细作打算后,当日,林斐然吃过晚饭,告别荀飞飞二人,回到密教。 密教主殿布局虽然大差不差,但三层之上皆是九剑的下榻处,其中便有细微差别,她准备在此布阵的同时,将来往的通路走一遍,以防真正动手时失足。 借着月色遮掩,靠着身上的通行令牌,林斐然避过巡回的阵法,翻身跃上六层,落下第一道法印。 主殿极其宽阔,便是回字形格局的一层楼,踏入时也如同走进廊下庭院,一点也不狭窄。 据青雀所言,这第六层本是那居于人族、身份不明之人所有,但那人几乎不到主殿,这里便空旷下来,除了往来巡查的几个修士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林斐然轻车熟路地避过他们,将布局暗暗记下,随后潜行至东南一隅,落下第二道法印。 就在她路过西北处,准备在其中一根廊柱上落下第三道法印时,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亮光闪过。 她立即警觉后撤,蛰伏数息,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于是又现身而出,朝那抹微光看去,才发现是旁侧的屋门缝隙中透出的一抹亮光。 极其微弱短促,却偏偏被她看到。 林斐然琢磨片刻,转身先在廊柱上留下法印后,又缓缓靠近屋门,她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取出一块灵玉置于门前。 灵玉上绘有一道万花筒般的法阵,时时变换,这正是《大音希声》中传授的探查之法。 静待数息后,变换的阵纹在某一刻亮起,同屋上的阵纹连接一处,又在下一刻断开。 这是一道十分复杂的阵法。 内里必有乾坤! 林斐然当即作出断定,随后将灵玉收回,一边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解阵。 就在巡查修士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一个缝隙,下一刻,她已经鬼鬼祟祟潜入房中,廊下再无半片影子。 林斐然靠门而站,待几人的脚步声离去后才转身回首。 然后,对上一双又一双直直看来的眼。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照旧 第222章 金陵不渡(尸山肉海) 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难以形容此时的震撼。 一个又一个的人堆叠在这间密室之中, 重重叠叠,码成一座不算归整的肉山。 阴翳倾覆,肉山横陈。 他们或躺或倒, 双目怒睁,四肢扭折, 眼珠似乎失去控制一般,在眼眶中微微坠下, 便巧合般地全都木然望向门前。 饶是林斐然这样的胆量, 也在初初面对时心中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很快平复心绪,打量着四周。 除了眼前这一座肉山之外, 内里陈设几乎不似门外看到的那般普通。 四周立着白墙, 并未点灯,仅靠不时流转过的法阵微光照明, 低处放有几张矮柜,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而周遭墙上又以浓墨彩绘, 皆是她眼熟的阵纹, 其中又有朱砂断续划过—— 此处肖似白露开辟出的无间地。 而那抹光便是法阵运行时所需的“气孔”, 内里微光有此映出,极其短促。 若不是她熟识《大音希声》,今日绝无可能寻到此处。 林斐然视线微凝,忽然从这墙绘中看出不对。 抛却浓墨笔画,仅看这朱砂笔势,若将断续处连接,分明就是白露为人皇所绘的聚灵阵法,只是眼前这处简易粗糙,更像是拙劣仿制赝品。 这里为何要聚灵? 正待思索时, 吱呀一声,一节断臂从肉山滚落,跌撞着落到林斐然身前,她立即后退半步。 可听到的不是白肉砸下的闷响,而是一阵更为轻灵的咚咚声。 像是木具落地一般。 林斐然立即蹲身将断臂拾起查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这堆肉山并非真人。 看上去肌理分明,纤毫具有,甚至有着相同的温度,入手却不似血肉沉重。 但也不是傀儡灵偶。 偶人做得再精良,也雕琢不出这样逼真的肤感与通透。 她掂了掂,虽然轻巧,却有种空心般的质感,极其坚硬,但两端重,内里轻,比起偶人,倒更像是—— 林斐然心中觉得熟悉,却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她轻轻放下断臂,单手结印,一道柔和的灵光出现在掌中,照亮这处颇为阴翳的密室。 她抬步上前,光亮缓缓爬满这座肉山,在四周白墙上映射出极为混乱的光影,让人顿感沉重。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能够看清这一具又一具身躯。 令人讶异的是,他们的面容竟然也栩栩如生,没有一张面孔重复,几乎与真人无异。 心中几乎生出了难言的疑惑,她继续绕着肉山查看,却突然撞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眼皮一跳。 常青。 道和宫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年纪比他们小上三岁,却是个格外认真的弟子。 以前不时来向林斐然、卫常在请教,故而她有些印象。 林斐然下意识伸手探上他的鼻息与脉络,心中确信是假人后,才放心不少。 这里怎么会有酷似常青的偶人? 林斐然心中一动,立即将灵光抛起,顺着肉山边缘开始翻找起来。 一具又一具坚硬而轻巧的肉身被她抱起放下。 于是显露出的面孔越来越多。 大多是她不认识的,但其中也有例外—— 常青、细腰王、狼族少主、裴瑜,甚至还有青瑶。 每一张脸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 林斐然眉头越蹙越紧,动作也越来越快,直至见到深处某一具,她动作忽然顿住,神情怔忡。 那是她的脸。 那是另一个林斐然。 就这么被随意堆叠在里面,手脚蜷缩,面无表情。 林斐然立即将她拉了出来,同样是一具轻灵而无神的假体。 但其中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林斐然制作得不如其他人完整,看起来像是刚做好没一段时间。 她抱着这个假人,视线又不由自主转向此人身上熟悉的衣衫。 银袍朱纹,绸缎软面。 分明是夜游日时,如霰为她挑出的衣袍,就连绘出的阵纹都是同一个。 为什么是这一件? 林斐然的脑子飞速思考起来,几乎立即联想到夜游日时的行刺,赤牙等人的出手。 以及秋瞳曾向她哭诉过,她怀疑青平王被人替代。 这个疑问虽至今未能得到证实,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替代是真的? 难道这些人都是已经或是将要被替代的人,他们先前的刺杀,原本就是为了将她取代? 可为什么夜游日之后,他们竟就此放弃? 这其中有什么变数? 或是有什么阻碍? 林斐然顿觉不可能再将自己与密教划离,立即开始盘算起他们对自己的数次杀招,以及没来由的停手。 第一次来得最为莫名其妙。 而后续停止得也十分突兀。 灵光闪烁,墙上的阴翳也开始跃动,原本就混乱的投影更是纠缠一处。 林斐然沉思的面色隐没其中,同样明灭不定。 秋瞳正在动手,青平王是否被替代一事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但她却更倾向于青平王仍旧是青平王。 至于眼前这具“林斐然”,她同样也倾向于替代,同样的衣饰与妆容,这就是做来取代她的。 眼前这些假人绝非随意做出,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生生将能看清的每一张生面孔记入脑海。 她一边翻找,一边熟背,甚至因为太过专心,而没能注意到阵外传来的响动,直至阵纹相连,一道更为明亮的灵光流转过时,她才骤然回神。 这里四下皆空,并无躲藏之处! 林斐然心下一定,当即捏灭灵光,将拉开的假人一并提起,自己补入被挖开的肉山空处,随后又将一具具身躯遮盖在上,只露出一隙向外窥去的窄缝。 她定下心神,屏息向外看去。 这些假人表面落有尘灰,必定许久无人翻动,若今日他们就是来此搬离假人的,也权当她时运不济,倒霉透顶! 虽然这般想着,她还是不免在心中默默祈祷,甚至少见地紧张起来。 吱呀一声,同发出她偷溜进来一般的声响,一道身影缓步踏入,又从容回身闭门。 身影转了过来,在密室内微光的映照下,林斐然透过这一抹罅隙,看到了一张稍显眼熟的面具。 不似荀飞飞那般只遮掩唇鼻,眼前这人却是遮了整张面孔。 纯白一块,只在双眼处裂开两条弯起的裂缝,如同在笑,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便显出一些诡异。 直至这人走了两三步,林斐然才惊然想起自己曾在哪见过。 春城,飞花会,伏音几人潜入盗取灵脉之时,这人就在其中,甚至同她对过几招。 叫什么来着…… 林斐然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戴着面具,便看不到神色如何,只见他不急不缓向此处肉山走来,像是早有目标,并非随意来此查看。 林斐然屏息在此,双手不由自主攥紧,目光凝视,肌肉微微绷紧,但她仍旧在等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贸然出手。 那人抬起手,拉开了第一具假体,好在不是她身上堆叠的这些。 “在哪呢。”他忽然开口,声音是与他身姿不符的粗狂,“我记得以前就放在这里,这次特意回来取……” 一具又一具被剥离,离她也越来越近,林斐然甚至能感受到掀起的一丝气流吹过脖颈。 终于,他转向了林斐然这里,掀开了第一具身躯。 砰砰—— 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心跳。 第二具同样被掀开,一缕微光投入,映在她缓缓眨动的双眼上。 第三、第四…… 直至第五具被拿起。 林斐然看见到熟悉的银色绸衣,那是她的假体。 但与此同时,她的一双眼也露了出来,气流吹过,带起一点薄汗渗出的凉意。 林斐然此时却定下心神,想着与他先前交手一事,盘算要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忽然间,此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本以为他会像先前一般将那具假体抛开,但他没有。 他只是停了下来,应是在打量着她的假体,观摩了几刻,才开口道:“怎么给你加了这件衣裳?”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他顿了一颗,却好似醒悟一般,短促地啊了一声:“我都忘了那件事,若是那般,自然是要换上这件衣裳的。” 自言自语间,林斐然越发像一张绷紧的弓,但时至此刻,她仍旧保有一种让人惊叹的冷静。 她不想弄出大动静,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贸然出手。 这人久久没有离去,只是打量着她的假人,絮叨什么,但在某一刻,就连自言自语都停了下来。 他忽然抬手,林斐然身形微动,他的手却是放到了假人上,拂开假人的发丝,动作一顿。 那双面具细缝下,忽然转来一点墨色的黑。 他看了过来。 林斐然几乎后背一麻,却不是因为被他看了一眼,而是被那目光中的冷意贯透脊背,由此激发出的战意。 他的剑极其轻柔和缓,如同打太极一般,极擅借力打力,之前与他对剑,她落下两招,此次如要一击必杀,便得用更快更轻的剑势,一剑穿喉—— “咦?” 他忽然开口,眼中冷意如回潮一般撤去,换上另一种不知名的目光。 “这又是何时做的?” 他抬手将林斐然身上最后那具身躯掀开,完完整整地露出了她。 “这是谁做的,酷似真人,手艺这么好?” 他的语气中带上好奇,一手揽着她的假人,一手伸来,林斐然当即屏去脉动。 她如今面容已改,自然是不惧与他怀里的“林斐然”撞脸。 这里是密教主殿,他们又行动在即,更何况,她曾与此人交过手,并没有把握将其一击毙命,若非迫不得已…… 她眼下只能装个假人。 此人的手已然触了上来,先是捏了捏她的脸,又翻了翻眼皮,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口中说着惊奇,身子却缓缓凑近。 面具上的狭缝对上她一眨不眨的眼,甚至能够看到面具后微动的眸光。 他离林斐然几乎只有一指的距离,随后既不靠近,也不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面具遮掩,他的神情不明,她却能感觉到,他正一直一直打量着她。 修士可以暂时压下心率,闭隐脉动,与木偶无异,却不能恒久隐藏,毕竟不是真死了。 林斐然这样的境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很好,但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五十个数。 她在心中倒数,四十时,这人终于起身离开,吐息一般喃喃道:“是谁的手笔,做得真好,手艺快赶上我了。” 他直起身,手中还抱着她的假人,撑起假人垂下的脑袋,开口道:“这个虽然也十分可喜,但做得不好,该销毁。看来这几日又得在炉房闭关了啊,是不是?” 最后这三个字显然是问他臂间的假人,他一边轻哼着小曲,跨过地上身躯,心情上佳地离开此处。 房门关闭的瞬间,林斐然倒数至十,但她仍不敢松懈,直至心跳强行恢复,她才缓缓吐出口气。 此处不可久留,她匆匆起身,又记下几张面孔后,探查到外间无人,这才翻身而出。 给傲雪布阵并非难事,但林斐然经先前一事后,心中更加小心谨慎,却又忍不住观察有没有其余异样,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翻了不少房间。 于是前后算下来,她几乎是弄到半夜才终于收手。 青雀还在镜湖附近等她,精神几乎绷紧了一夜,直至看到林斐然归来的身影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林斐然摇头,并没有把肉山一事说出,只是同她确认:“前辈,我有个问题,你先前说的九剑中的第七剑,可是脸覆面具,不明相貌?” 青雀大惊:“正是,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点头,却道:“只是翻上第七楼时远远见了一眼,没有碰面。” 青雀再次松气:“没有就好,他修为虽比不上傲雪高深,但招式奇诡,你若碰上,怕是还没等拿下他,就闹得满楼皆知了。” 林斐然琢磨道:“我听到他说,最近要待在炉房,这是什么意思?” “当真?”青雀面色一喜,高兴得蹦了一下,“正是天助我也,炉房是他的地方,不在楼中,就在登云台附近,好像是负责烧毁什么,不过这都是上面的机密。 但只要他在炉房,便不会再出来。” 林斐然仍旧有些犹疑:“或许不是在这两日,而是在后两日呢?他要闭关,难道不需要准备什么?” “不用!”青雀摆了摆手,开始摩拳擦掌,“我听伏音说过,他入炉房不是闭关,而是要焚毁什么,焚毁的火由他灵力支撑烧灼,停一次,后面便得重来,所以轻易不出。 我们盗宝在楼内,他在登云台后方,相隔不近,只要够隐秘,他不会察觉的。” 如此听来,林斐然却没有青雀这样的喜意,她应了一声,两人又商量阵法布设一事后,各自离去。 只是林斐然走到一半,脚步一顿,心中实在不安,当即倒转回去。 前后太过巧合,若那人是第七剑,难道自己的伪装当真能瞒过他的双眼? 方才到底是一场戏还是两场戏? 会不会他也是在假装,不然怎么会如此不经意地放出她想要的消息? 盗取火种事关重大,林斐然不可能任其出差错。 回程途中,她便已将金澜剑从芥子袋中取出。 如今唯有偷袭。 即便不能将他一击毙命,至少也要保证他今晚没法通风报信! “前辈。”她取出玉符,唤着青雀。 那边很快接应,但声音极低,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感:“才分开不久,咱们联系不要太频繁,惹人生疑。 你想问什么?” “劳烦前辈看看,那位第七剑可去了炉房?” 玉符那边静了片刻,少顷,青雀回道:“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不过是意外之喜,即便他不去,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就好。” 林斐然应了一声,两人断了通信,她的步履却未停。 据青雀所言,炉房不在主殿,而在后方的登云台附近。 她绕着密林前行,寒风簌簌,几乎以她最快的速度抵达登云台,没花太多功夫,她在滩涂附近远远便见到一座宅屋。 林斐然观察片刻后,纵身落下,在炉房四周布下极为隐蔽繁复的阵法,随后远远蹲在枝叶间,凝神看向唯一的那条路。 此时已月上中天,寂静的密林中摇着树影,林斐然如同一只夜鹰蹲守其间,纵使时间流逝,她也依旧耐心而专注地等待着。 终于在某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端。 他抱着怀中的假人,步伐并不算快,走两步就要为假人理理头发,夜风吹起他身上的云纹道袍,颇有些温雅与洒脱。 林斐然原本就看得认真,经此夜风一过,她竟从此人松弛而无觉的身姿中,恍惚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蓟常英。 她握剑的手一顿,再度凝神看去,那人终于缓缓走近,不再像先前一般,只能看到一个大概。 离得近了,便能看出个中差别。 眼前这人显然要更钝一些,少了一抹蓟常英的灵逸,多了一分厚重与沉稳,好似风一停,他们之间再没有半点相似。 眼见着他要踏入法阵,林斐然立即敛回思绪,不再多想。 即便这人再像,也不可能是他。 她握住金澜剑柄,手腕一抖,缠绕其上绸布便松散开来。 于是密林中当立亮起一点寒芒。 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凛冽的剑风裹挟着寒意,已然如一弯月色般落到眼前—— 作者有话说:这人出现在79章,如果大家猜到什么,倒回去看的话,不要在79章剧透哦[比心][垂耳兔头] 第223章 金陵不渡(炁流) “是你的话,一定可…… 林斐然的剑一如既往的迅疾而势重, 看到剑芒瞬间,刃光就已经落到眼前。 这人脚步微顿,堪堪侧身闪过, 皮肉虽无伤处,领口却已被割出一道长痕。 他当即将怀中的假人移到左侧, 后撤半步,抽出腰间软剑, 反手迎上。 于是那种冷然再度袭上林斐然。 只听叮然一声。 软剑如一条游曳的水蛇般紧紧衔住袭来的剑芒, 只对剑的这一瞬间,他浑身的冷意撤去,似是有些停顿, 但很快又四两拨开千斤一般, 将她的剑挡回。 没有受伤,他却也被这力道击退数步, 踏回隐秘的阵法之中。 见一击未成。 林斐然没再犹豫,当即翻身后退, 右手并指, 周遭的白沙当即涌动起来, 顷刻间漫漫扬起,无声形成一处四方锁阵,将人困入其中。 他抬眸看去,隔着朦胧尘沙,见到那个执剑而立的玄色身影。 她仍旧穿着一身不起眼黑衣,面上半遮,手中长剑也十分普通,但眼里紧盯的专注却令人难以小觑。 “……”他垂眸扫过这道法阵,开口道, “阁下是?” 林斐然没有回答,她手中法印再变,尘沙换势,她的身影消失在阵外,但下一刻,后方便传来一点清冽的剑意。 他当即侧身闪过,这一招她几乎用了九成的剑势,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认真应对。 但他心中仍不免闪过一个疑问,为何要留那一分? 朦胧的白尘扬起,沙流如长索一般将一人困入其中,却诡异无声,雾影绰绰间,只能见到一点又一点的亮光在其中乍现,如同闪烁不定的隐星。 林斐然借着此时的困阵与遮掩,不停出手突袭,剑也越来越快。 她用的是道和宫的快剑。 这人剑势柔和圆融,极其擅长借力打力,快剑更能破势。 但用此剑法的缘由不止于此。 她也说不清,或者是不想说清,但此时此刻,她就是用了这一招。 她的快剑,是蓟常英一手教出。 纵然此时已是青出于蓝,但对剑时的手感是不会陌生的。 但不论对剑多久,两人之间的剑势仍旧没有交错的地方,仍旧一快一软,渐渐的,其中一方已然落了下风。 又是叮然一声响,金澜剑反手折下,将那人的软剑断作两截! 那人被击退两步,手中揽着的假人撞得笃笃作响,他抬手扶稳,随后望向对方。 片刻后,他举起其中一只手,竟是投降。 他问道:“累了,认输了。阁下来势汹汹,是想要做什么呢?”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甚。 用剑之人,即便剑势再不相同,但招式莫过于劈斩刺挑四式,只要斗剑,就一定会有交汇的某一点。 除非,对方也在有意隐藏。 她面上不显,只是看着对面,闪身退回阵外,手势再变,地上阵纹纵横交错,已从方才的罗网变作棋盘,他正好落在天元之位。 此时才算真正的阵成! 霎时间,这人身影一滞,双手无力垂下,就连臂间的假人也卸力掉落。 但并未完全坠地。 他用余下的一点力勾住了她的后领,让她不至于跌落白沙中。 林斐然此时正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全然忘了那正是肖似自己的偶人。 这人至少高她一个大境界,在将他完全制住之前,她不会分散注意。 此时这个法阵除了将他困住之外,落于天元位,还能断去他的灵力。 于是她终于开口:“我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来杀我?在下好像没有惹过姑娘,罪不至死啊。” 如此说着,她却踏入阵中,长靴碾着白沙,发出簌簌声响,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寂静。 她一步步上前,与这人有一臂之遥时,没有出剑,而是伸手覆上他的面具,以一种难言的力道掀开。 面具之后,是一张更完美的面具。 “……”林斐然这样的正经人,也罕见地露出一种无语的神情。 “你再试试?”他忽然开口。 试试就试试。 笑面、悲容、怒颜、苦相,一张接着一张,林斐然连掀了五次,终于在揭开最后一张面具时,露出了他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其平滑,没有五官的面孔,甚至连之前隐隐约约见到的双目都没了踪影,只有还算茂密的乌发长在头顶。 “唉。”这人忽然长叹,也不知是从哪发出的声音。 “我从小就长这个模样,眼耳口鼻都没有,这才戴了面具,免得将人吓到,阁下非要看,我也没有办法。” 林斐然眉头微蹙,甚至抬手在他面上摸了几把,的确毫无痕迹。 但她并没有听信这人的诉苦,而是思索片刻,出声问道:“你不是人族?” 这人倒吸口气,连连称赞:“姑娘好聪慧,寻常人都只觉得我可怜,只有你会想到,这不是人族能有的。” 林斐然对妖族并不十分熟悉,所以没能立即想出是哪一个部族,但也不重要了。 再怎么怀疑,蓟常英也不会是妖族。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视线又缓缓在这张一览无余的面上描摹起来。 他们眼下虽然已经推出火种的位置,但经历过方才那处无间地,她不免猜测,火种一定有更为隐秘的隐藏方式,而她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找出。 眼有恰好有一个知情人,怎么能不问一问? 随后,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药丸,原本想要给他服下,不找不到入口处,停顿片刻,又取出一瓶药液,倾倒在他腕上。 做完这一切,剑便搭上他的侧颈。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我,主殿藏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这人不急不缓坐下,捡起一旁的面具,拍了拍遮在面上,这才抬头看来:“原来是来盗宝的。 像你这样的,以前不是没有。 阁下不如直说,你想要什么,说不定你一问,我就害怕得说了。” 林斐然却不答话:“我当然是什么都想要,但你们这个主殿透着一股子怪异,宝贝都藏得深,可不容易找。” “好歹是密教……” 话还未说完,金澜剑便靠近一寸,在他颈侧压出一道血痕,艳色流出,染红剑刃。 林斐然垂目看他:“我不是来同你寒暄的。给你下的毒世间仅有,除了我这里的解药,我敢保证,你找谁都解不了。 我问你答。 东处三层第七间、五层第六间、西边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东南处三层第二间、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还有……” 林斐然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房间,几乎都是她在布阵时翻过的地方。 这里面倒是有些异样,有的她查过,有的没有,索性同东南处并在一起问话。 如此真假混同,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能暂且进行佐证。 在没有真正事了之前,她不会多言。 这人听她说了许久,末了微微抽气:“姑娘竟然已经翻过这么多地方,教内巡查却没有发觉,足以见姑娘技艺高超。” 这人出口不过几句,大半都是在夸她,林斐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巧言令色,并不放在心上。 “直接说,怎么解了盗宝。” 话落,剑刃又深了本分。 “刀剑无眼,小心一些,我眼下没有灵力护体,自然是阁下说什么是什么。” 他略略叹气,一会儿姑娘,一会儿阁下,叫得混乱。 “但我若是说了,姑娘难道真的会留我一命?” 林斐然的目光明灭不定。 “你若是句句属实,盗宝之后,我或许能留你一命,但我如果是你,就不会问这样的话。 若是现在不说,现在就得死。 现在说了,还能为自己争出一点时间,之后能逃走也说不一定。 我数三个数,给我回答,三、二……” “我又不蠢,当然选第二个。” 他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些许力气,于是站起身,同时将那具假人抱起,顺手拍了拍她裙侧的白沙。 “你将我灵力抽了,眼下没力气说这么多话,凑近些,我慢慢告诉你。” 林斐然顿了片刻,注视着他,随后缓缓倾身。 “你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 但我猜,你想找的是东南处的那件宝物吧……刀剑无眼!” 他立即抬手挡住剑刃。 “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密教,你要是真能盗走,告妨你也无妨,但我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微微侧头,靠近林斐然的右耳,细语一句,声音不似原来那般粗犷,却也并不熟悉。 闻言,林斐然眉梢挑起,起身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莫测。 这件事,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有此打算。 “既然不喜欢密教,何不叛逃?” “世上有的人,注定如线上飞鸢,缸中游鱼,空有双翅,却不得翱翔、畅游。 我生来,就长在池缸中,只能见到井底世界。” 言罢,他却主动靠近几分,轻声道:“我做不到的事,是你的话,一定可以。” 林斐然收回金澜剑,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忽然问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喜欢密教,想来是愿意告诉我的。” “什么?” 她直视过去:“除了这些宝物之外,我想知道,向密教许愿,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我没有办法说出口。”在林斐然目光微变之前,继续道,“但可以写给你看。” 他握住她的手腕,随后下移,食指轻点在她掌心,在划出第一笔时,手便已经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写出的笔画也十分滞涩,每一笔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 几乎用了一刻钟,才终于完成几笔,而他裸露出的手背上,竟也裂出道道如木纹般的细痕。 在他脱力踉跄之时,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扶住他,手却缓缓握起,在脑海中思索起来。 他写的是“炁”。 所谓的炁,是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它在体内流转,藏于血中,运行于脉之外,聚集于穴位。 有炁则有命盛,无炁则渐衰。 如此说来,众人向密教许愿,便是以命为祭。 他倚着林斐然,缓了片刻才开口 ,嗓音已然有些嘶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珍贵的东西,人人都有,但对那些想要迫切实现愿望的人来说,它一钱不值。” 见他如此,林斐然心中也不得不相信,他的确是厌恶密教。 奉天九剑果然并不是人人都忠诚。 “……你还好吗?”她微微一叹,还是问出了口。 “无事,有些脱力,这些裂痕只是惩罚,很快会好的。”他望向天上的明月,没来由道,“好久没这样与人安静地赏月了。 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同你说些珍宝之事后,你再把我拘起来,可以吗?” 林斐然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答应的。 两人就这样坐在白沙地上,说完了珍宝的秘密,随后,林斐然仍旧没有撤去法阵,而是连阵带人一同移到炉房,将他困在此处。 “你待在这里几日,他们不会生疑,事成之后,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放不放你,我会视情况决定。” 林斐然又布置了一番,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他还有办法逃跑,那便是无话可说了。 临走前,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按照他说的法子关闭炉房后,她很快离开此处。 暗房中,唯有旁侧的焰火暖暖烧着。 他靠坐在桌案旁,看向身侧那个同样相像,手艺却有些粗糙的偶人,不免轻笑一声。 “早知有今日,当初雕琢你时,便用心些了,也不至于这么简陋,还被随意塞在那一堆肉山中,不过眼下也不算晚,这里只有你我,便用这段时间好好修复吧。” 他取过一旁的工具,将偶人那随意刻出、轮廓模糊的指节重新雕琢,渐渐镂出细长有力的模样,又在掌根处磨了几下,算作细茧。 “现在,也只有你陪我了。” …… 林斐然装着众多心事回到宅院,等到明后日青雀发出信号,他们便要动手了,她忍不住在心中推演可能出现的意外,实在没有睡意。 她在房顶坐了一会儿,才翻身入内,刚一落地,便闻到一点诱人的香味。 抬头看去,原是茹娘和荀飞飞还醒着,他们正坐在厨房的炉火旁,面前还有一锅沸腾的热水。 屋内点着暖色的灯,投在两人面上,晕出一点极为温馨的昏黄。 茹娘在一旁擀面,絮叨着什么,荀飞飞就安静站在一旁听,林斐然静静看着,一时不免生出一点艳羡。 在她记忆中,母亲做的面也是极好吃的,不知放了什么,总是有种莫名的鲜味。 但到现在,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饿了吗?”剑灵现身在侧,同她一道看向窗内,“忙到现在才回来,要不要去吃一碗?”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见茹娘身形一滞,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24章 金陵不渡(石质) 黑鱼落在她的头顶…… 林斐然立即上前, 剑灵也动身而去,倒是快她几步进入厨房。 房中水雾缭绕,荀飞飞已经将人揽在怀中, 看起来并没有讶色。 他半跪在地,以往高束的马尾只松松搭在肩头, 碎发轻散,唇色仍旧苍白, 此时却多了一分说不出的沉默。 林斐然上前两步, 蹲身细细打量茹娘的面色。 面上覆霜,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一点点细碎的冰碴从体内生出, 刺破血脉, 留下零星血色。 “这是……寒症犯了?” 荀飞飞垂目拂开茹娘的发丝,极轻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带着人离开, 而是就近靠着炉膛,借着火光驱寒, 另一手便取出一枝扶桑木, 轻而缓地将其中流淌的火蕴引入茹娘体内。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剑灵站在一旁,同样默然注视。 旁侧的锅中还滚着水,沸腾翻涌的声音回荡在这间温馨的厨房内,泡沫一个接一个升起又破灭,咕噜得让人齿寒。 火蕴缓缓汇入血脉,在茹娘脖颈处烧灼出一片如树伸展的枝网,淡淡的白雾立即从皮下透出,仍旧透着一阵冷意。 荀飞飞又取出一枚药丸,正是当初林斐然广而告之的药方炼制而成。 他喂茹娘服下, 又看向林斐然,声音平静:“我房内左手边,桌上有一个青色的药瓶,劳驾取来。” 林斐然立即依言照做,荀飞飞又道了一声谢后,这才就着瓶中的药液将丹丸送服入内,动作娴熟。 就算是现在,林斐然也没能从他面上看出半分疲惫,他只是静静揽着人,偶尔向炉膛中添上些柴火,等待义母的苏醒。 林斐然忍不住问道:“茹娘,她染上寒症多久了?” “七八个月。”荀飞飞缓声回答,或许是鲜少与人说起这些,他顿了片刻,又添补一句,“她原本不打算告诉我的,是上月病发,她一个人瑟缩在屋中,歌楼中的人来探望她,才悄悄给我写了信。” 两人都知道,寒症如今与绝症无异,根本没有能根治的药方。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转身去取了木柴,放到一旁。 “多谢。” 他仍旧是这一句话,随后动手添柴。 即便他们二人已被火燎出薄汗,但这热度对茹娘而言,仍旧不够。 林斐然心中也有些涩然,她抿唇看向茹娘,忽然视线一顿:“荀飞飞,你看!” 只见原本褪去的冰霜再度卷土重来,甚至比先前更为凶猛,霜冷的雪色渐渐转为灰蒙,茹娘口中不觉逸出痛呼。 下一刻,她忽然睁眼,那点灰霜已然侵蚀到她的左眼,蒙上一片阴翳,远远看去如同石质一般。 荀飞飞的目光也有了变化,他立即压住林斐然取出扶桑木的手:“不行,她是凡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承受第二道火蕴!” 他重新取出药丸,为她送服,即便双唇微抿,目色紧张,但手还算稳。 只是连服三枚,阴翳虽有暂缓的趋势,却依旧没有明显的好转,已然遮上半只左眼。 茹娘意识尚存,只觉得左眼视线受阻,心下害怕,却仍旧强撑着没有惊呼,只是抓着荀飞飞的手腕,呼吸有些粗重。 林斐然觉得不对,她当机立断取出几枚银针,封住茹娘的几道大穴,随后当着荀飞飞的面,唤出了阴阳鱼。 事急从权,也顾不上隐瞒。 片刻后,在荀飞飞诧异的目光中,这尾黑鱼后方传来的如霰的声音。 “怎么现在才联系,我都要睡了。” 林斐然三言两语解释过,随后快速道:“这灰质来得诡异,如果再不制止,或许茹娘双目都得失明。如今不管是扶桑木还是丹药都试过了,还有其他办法停下吗?” 按荀飞飞之前所言,茹娘得他连累,也受了剪口之刑,后续一直是如霰在帮她调养身子,他对她的身体状况应当再熟悉不过。 如霰此时坐在某处极黑的谷涧中,身旁火光微盛,他闻言一顿,但并未责怪她暴露结契一事,而是动手结印,借着阴阳鱼的眼睛看去,很快便见到厨房中的三人。 他拂开垂落的雪,目光却静静落在茹娘面上:“望闻问切,教过你的。” 林斐然当即按上茹娘的腕脉,几息后道:“虚脉,短促濡散,时停时起,眼下乌青,手温极冷。” 如霰颔首,开口道:“几处要穴封了,再在她右臂、腹中、颈侧、眉心、头顶几处大穴落针。” 林斐然依言照做,只见一缕淡淡的热气顺着眉间银针逸出,她立即取过一旁的扶桑木枝,依法将火蕴引入茹娘体内。 寒症非病,无法可医,她知道如霰落针的意思,是要为她扩脉,以此承受更多的火蕴。 足足用了三段,白霜才终于褪去。 茹娘面色有了好转,但那点遮覆在眼上的灰质却终究留了下来。 荀飞飞此时已将阴阳鱼抛之脑后,他看向怀中之人,立即问道:“义母,你感觉怎么样?” “……”茹娘露出一个脱力的笑,略白的发濡湿在额上,唇边那道骇人的长疤也平和不少。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荀飞飞默然片刻,还是伸出手:“你的左眼……” 茹娘撑着坐起身,摆了摆手:“人老了,都是要瞎的,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 只是说完这话,她身形又一晃,再度晕了过去,荀飞飞立即接住她,下意识看向林斐然,林斐然下意识看向阴阳鱼。 “无事,以凡人之躯生生承下这么多火蕴,体力不支是正常的,暖一会儿身子,等到寒气全部散尽之后再带回休息。” 荀飞飞看着这只鱼,沉默片刻,他其实不知晓阴阳鱼的由来,只以为这是如霰本人,或者是他的分|身,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这个事实。 “多谢尊主。” “不必。”黑鱼甩甩尾巴,凑到茹娘眼前,“你翻开左眼,我看一看。” 荀飞飞依言照做,林斐然也凑了上去。 如霰扬了扬眉,忽然道:“石化了。” 厨房中的几人一惊,林斐然将鱼推开寸许,仔细打量了许久,原本只是一层细腻的灰色,但经他这么一说,越看越像光滑的石面。 荀飞飞一顿,将手放下,在心里斟酌片刻后,隔着眼睑轻点了点,没有声响,他却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一层薄薄的硬质传来。 这绝非双眼能有的硬度。 “好像……当真是。” 黑鱼游回原地,落到林斐然头顶,不再动作,只瞪着一双鱼目向下看去。 “不是好像,我看得很清楚。你记下这个针位,再有下次,直接给她扩脉,如今凡人用的火蕴,对她来说已经不够了。” 不够意味着什么,三人都没有开口往下说。 荀飞飞只是垂着眼,轻轻为茹娘擦去薄汗,那双向来无波的眼中,竟也泛起一丝又一丝的微澜。 林斐然没再留下,她知道此时留着他们二人独处更好,于是退身出去,但回头一看,剑灵竟还坐在梁上,沉默看向房中二人,并没有离去之意。 当初母亲留在这里,金澜剑定然是一同随行的,茹娘是凡人,平日里见不到她,但不代表她见不到茹娘。 对剑灵来说,茹娘应当是未曾谋面的熟人。 林斐然没有出声呼唤,只是回到了房中。 她头上顶着阴阳鱼,神情仍旧有些沉闷,片刻后,她躺倒在床上,直直望向帐顶,黑鱼一个没留神,抛在床上滚了几转才停下。 “你昨日说寻到了秘境入口,现在已经在里面了吗?”林斐然刻意没有提起刚才的事,而是选了另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 “差不多。”如霰开口回答,而后又主动提起,“怎么,心中觉得不痛快?” 林斐然转身趴在枕间,声音沉闷:“你经历过离别吗?” 如霰抱臂在怀,看着她翻身的模样:“从我出生开始,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别。” 林斐然沉吟一声,随后又问:“你有没有在某一瞬间想过,如果能够重来就好了?重来后就不会再有离别。” 她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偶尔会生出悔意。 尤其是在知道秋瞳重生一事后。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忍不住想,如果她也能够像秋瞳这般好运…… 但她也忍不住细思,重来就会好吗?一切就会变得不同吗? 她不知道。 如霰却道:“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事事如意的人。” 林斐然任由自己埋在床榻上,滚了几圈,她至得也没能得出自己的答案,索性抛之脑后。 “这种事想破头也没有答案。睡不着,起来打坐修行算了。” 她刚要翻身坐起,黑鱼就冲上来将她撞回去。 “你今晚这么久才回,想来是做了什么大事,往后还有得熬,不能不睡。 况且,你这个年纪,多睡一会儿,说不定个头还能往上长。” 林斐然抬头,被这话分了注意力,忍不住好奇道:“你想要我长多高?” “和我一样?” 林斐然又倒了回去,权当没听到。 如霰轻笑:“这几日空闲时,翻了几册话本,里面的小英雄都是这个身量,我觉得你很合适。” 林斐然接道:“话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人族只会长到十六岁,十六就差不多定型了。” “十六岁就定型的林斐然,你该睡了。”如霰望向谷涧中的堆雪,“离别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如霰,你当初是怎么遇上荀飞飞的?我记得他是你第一个使臣?” 如霰叹气:“我说完这个,你就休息?” 林斐然点头。 “我与荀飞飞相遇,其实是在我即位之前。 那时候我还在人界,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什么医仙的名声,寻到了我这里。 我倒是记得有些清楚,那是一个雨天,他披着满身的雨露出现在门外,求我救他义母。” “那时茹娘饱受裂口之刑的苦楚,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愈合伤口,都会在下一刻崩开,涌出更浓的血色,他寻到我时,茹娘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 “我原本对此无意,世上这样的人太多,我也没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分出去,所以关门拒绝了。 他跪了三日,雨就下了三日。 我犯懒,不愿在雨天出门,就在房中炼药,他也就这么不吵不闹,日复一日地叩首行礼,时间一久,他面上缝好的伤痕随之裂开,血水染红门前。 然后—— 然后他终于起身,却不是离开,而是去寻了几块布,将地上的血色擦拭干净之后,又跪了下去……” 林斐然道:“你答应了?” 如霰轻笑:“这样的人很难拒绝,不是么?” “我提着药箱,同他一起去见了茹娘,施针开药,又让他寻了些灵草,这才停了那样的伤。 一来二去,我与他也就熟识起来。 后来即位妖界,缺人打理一些麻烦事,便想到了他,由他出任使臣。 他的确做得不错。” 林斐然望着帐顶,又忍不住出神起来,想到荀飞飞跪坐火边的神情,想到茹娘,心中不免升起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切。 她又问:“灵鸦一族,当初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裂口之刑?” 如霰摇头:“虽然同为羽族,但我幼时几乎隔绝人世,出来后又到了人界,对他们的事并不清楚,只是有所耳闻。 他们一族擅长占卜预测,好像是泄露了什么天机,后来受了灭族的惩罚。” 林斐然转头看向窗外,眉头却渐渐蹙起。 天机…… 真的有所谓的“天”存在吗? 她这般想着,仍旧没有睡意。 如霰却开了口:“如果你实在睡不着,那我就得用些外力帮一帮了。” 林斐然想到他那些几乎能够让她立刻昏睡的法子,忍不住道:“你人都不在这里,难道也能对我用药不成?” “用药?”如霰忍不住笑,“再好的药也有毒性,我不会随意给你用。但确实是一些你无法抗拒的办法,要试一试么?” “等等——” 林斐然话还没说完,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如同昏迷一般的沉。 如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黑鱼一顿,但还是吐了个泡游过去,它衔住一处被角,尾巴甩得堪比风车,终于将被子拉起,铺在了林斐然身上。 “——”如霰看了片刻,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断开心音,灭了焰火,起身向暗色的谷涧深处走去。 …… 翌日,林斐然从昏睡中醒来,不得不说,的确有些神清气爽。 只是刚刚坐起,便见旁坐着一个人影,正是茹娘。 她静静看着林斐然,左眼中的阴翳仍旧没有褪去,却挡不住眼中透出的怀念与好奇。 “我前几日就想说,你醒得这么早?”茹娘仍旧有些惊讶,“要知道,那个人可是日上三竿才起。” 她口中的那个是谁,双方虽然没有明说,心里却都清楚。 林斐然坐起身,心中有一丝拘谨,却也生出许多亲近:“茹娘,有什么事么?” 茹娘摇摇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做,之前怕你觉得冒昧,但时至今日,你就算觉得冒昧,我也想做。” 林斐然有些不解看她,却见她从身后拿出一把密齿梳,直接挑明道:“你母亲爱美,之前便吵着要同我学一种时兴的发髻,我把这当成吊驴的萝卜,说只要不惹祸就教她,但她惹祸从没停下。 后来她不辞而别,再想教,也没了机会。 你到我家里来,或许是上天赐下的机缘,我不想再后悔。” 林斐然听了这个缘由,心中也颇有感触,便应了下来。 她坐在桌前,看着明镜中的人,一时恍惚,竟然想到自己年幼时,母亲也是这般站在身后为她梳头。 她的手很巧,每次出门,林斐然的发髻一定是孩童中最漂亮的一个。 如今轮到她自己挽发,便匆匆了事,怎么方便怎么来。 茹娘一边梳发,一边哼着歌楼的小曲,屋外也升起冬阳,洒入一抹不算温热的光线,映在铜镜上,折射出一道明光。 两人就在此时此刻,想起了同一个人。 “你想她吗?”林斐然忽然问道。 茹娘嗤笑一声,像是生气,却又道:“和你一样,她那个人,就是让人又爱又恨!但我活了这么年,也就见过她这么一个好的人。” 林斐然抬头,便见剑灵站在窗外,抱臂面向她们,似乎也在怀念。 发髻梳到一半,荀飞飞便走到窗前轻敲:“吃面……” 他看到林斐然的发型,声音一顿,但还是很快轻咳一声,说出吃面之后,转身离开。 倒不是有多好看,这样几十年前的发型,还是为舞女而作,放到今日已经算不得时兴,甚至有些古朴而夸张的滑稽,见笑也正常。 林斐然看向镜中,却十分满意。 这是母亲当年喜欢的,她当然不会讨厌,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学一学,以后也能给如霰挽一个! 两人到了院中,汤面已是热气腾腾,林斐然刚动筷入口,便尝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鲜美,正是她母亲当年做的味道。 “原来母亲煮面的手艺,是和您学的?” 茹娘也有些惊讶,却又掩不住喜色:“她给你做的也是这个味道?” 见林斐然点头,茹娘心中已是一片柔软,她一边笑着,一边同林斐然说起做面的趣事,目光却是极为怀念。 “……其实她走之后,整个歌楼的人都念着她。你母亲是一个十分有魄力的女人,她在的那段日子,是大家过得最好的时候。 但她终究和我们不一样,她得去远方,寻找天之涯,海之角。” 言罢,她如同打开话匣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荀飞飞在一旁,不插话,只是偶尔为她夹菜,又问过两人午饭想吃什么后,出门买菜去了。 这几乎是林斐然到金陵渡以来,渡过的最为闲暇的一日,一谈论起金澜,她们便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夜间都未能尽兴。 剑灵在一旁,听到她们说起前剑主,身形有些不自在,一时坐,一时站,已然是为金澜尴尬。 两人谈至深夜,直到林斐然收到一封密信之后,才难舍地分开。 林斐然回到房中,将信展开,只见上方写道。 事已成,明日待君。 明日,便是动手之时—— 作者有话说:此处的“——”=nobme,lory=晚安,小英雄 pd:忘了说,如霰186,很吉利的数字(x) 第225章 金陵不渡(渐风起) 对如霰的推测,至…… 翌日, 晴好数日的金陵渡再次迎来一片灰淡的云,但并未落雨,只是盘桓于顶, 沉下丝丝缕缕的雾气。 在这迷蒙的日色中,却听得一声又一声激昂的擂鼓声, 时重时缓,就连这遍布的雾气也似乎退散半分。 林斐然捧着一碗面, 如同众多金陵渡百姓一般, 站在家门前观望。 不同的是,别人或许是欣喜与庆贺,她却没有太多神情, 只是捧着碗, 碗中面汤与鼓声共振,微微晃荡。 只见一列鼓队从街头缓缓走来, 每一面鼓都被一个赤膊老者背着,他们身后都跟着一个同样赤膊的年轻人, 鼓槌就握在这些人手中, 走上三步, 那硕大的槌便要击上鼓面,咚咚三声,背鼓老者便踉跄般向前。 在这人周围,跟着系有红带的孩童,他们鼓着掌,用乡音念着诗文,一步一前。 这并非惩罚,不论老者、年轻人或是孩童,人人面上都带着笑。 “这便是金陵渡特有的仪式。” 荀飞飞走上前来, 边吃面边解释。 “这里素来靠水为生,每逢龙王重生之日,城中人便要进行这样一番祷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李长风端着一碗面上前,吸溜一口后问道:“什么叫龙王重生?” 荀飞飞没来得及开口,却是剑灵先现身解释。 “传闻,在很久以前,金陵渡曾有过一次几乎灭顶的洪灾,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修士,于是一条龙出现,拼尽全力挡下洪涝,救了全城人,却自己身死。” “世上没有龙。”荀飞飞冷静吃面。 李长风又嗦了一口面:“后来又是怎么复活的?” 剑灵道:“俗套的故事,全城人为它祈祷,一人一滴泪,修好了它的伤口,复活了它。” 李长风倒是没太意外,世上的怪谈总是八九不离十的,他看向荀飞飞:“那它后来没再出现了吗?” 荀飞飞冷静喝汤,随后道:“世上没有龙。” 李长风咋舌:“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老态,我就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荀飞飞:“……” 林斐然一直站在前方看着,直到鼓队从门前经过,孩童们的吟唱声越发清脆明亮之后,她才开口。 “他们在唱什么?” “月亮月亮,以我心疗伤。月亮月亮,拂去龙上霜。 月亮月亮,遥请神女访。月亮月亮,渡它回故乡。” “为什么是月亮?”林斐然看向他们去往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去码头的,他们要去哪儿?” “因为在传说中,龙王就是伴月而来,在金陵渡,月亮是一个比太阳还重要的意象。” 荀飞飞开口解释,又看了她一眼。 “拜祭龙王的地方,是滩涂镜湖。” 林斐然神情一顿,立即转头看去:“为什么是那里?” 荀飞飞望向远处,眉眼依旧冷淡,未被这漫延的喜色感染半分:“传说中,龙王就是在滩涂镜湖复生的。” 林斐然眉头微蹙,然而剑灵却走到身旁,说了同样一句话:“世上没有龙。但当年的洪灾,的确有人出手相助。” “你知道?是谁?”她有些讶异问道。 剑灵身形忽然隐去,此时唯有林斐然能看见、听见,她说道:“就在歌中,当年,确有‘神女’来访。” 林斐然敛目,思索片刻,如今听到神女二字,她下意识想到的便只有神女宗,且不论是否与他们有关,又为何会牵扯到龙? 恰在此时,隔壁宅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不少人转头看去,却发现是那个疯癫的王婆破门而出,她怀中抱着一张雕刻过的长凳,一脸兴奋地冲入鼓队,撞倒不少孩童。 她没有言语,只是有些癫狂大笑,将手中的木凳拍得像鼓一般响。 见到是她,其余人并未惊讶,反倒更多是的恼怒,抱怨的话语层出不穷,对她的冲入已是见怪不怪。 林斐然静静看着,有这么一刻,她似乎与王婆对上视线。 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今早遇见的拜祭只是偶然,她没有为此分心太多。 李长风轻咳一声,低声道:“怎么今日撞上这等事,晚上还去吗?” “当然要去。” 昨夜师祖给她托梦,提及假灵脉一事。 密教中人齐聚主殿,发现第一根灵脉有异后,迅速做出反应,就在前不久,除了傲雪、那位被她锁在炉房的第七剑之外,其余人都被派出探寻灵脉下落,目标直指妖都。 他们显然对与林斐然有往来的人十分熟悉。 张思我的剑炉被翻了个遍、谢看花家中一片狼藉、就连远在北原的慕容秋荻都没能躲过,妖都藏下的灵脉也全都陆续被翻了出来。 如此多管齐下,确实费了不少时间,但余下唯一未被攻破的,便是妖都行止宫。 如此多的假灵脉出现,这些人一时也拿不准,灵脉到底还在不在林斐然身上,以及,他们要如何突破一个神游境的修士,抓住她查探。 “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正在等待圣女,最晚就是明日了,那位圣女赶到之后,不论是硬闯还是查探,他们一定会发现你不在妖都,届时你还困在此处,便是瓮中捉鳖!” 师祖在梦中瞪着一只大眼,急得都要跳起来。 “明日之后,就算没有拿到火种,你也要速速离去!我已经想到藏匿灵脉的最好法子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牢记,天地灵脉比火种重要!” 那声罕见的呐喊似乎还回荡在脑海,震得林斐然耳鸣。 如今算算时间,那位圣女大抵午时便能赶到妖都,林斐然曾领教过她的本事,同样是神游境的实力,比如霰都不遑多让,更何况是夯货。 不论有多少人要去滩涂镜湖,盗取火种一事,都只在今日! 林斐然看着鼓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前辈,他们去滩涂拜祭,定然嘈杂一片,我们趁此时机动手,越早拿到越好。” “好。”李长风自然没有异议。 二人放下碗,同荀飞飞与茹娘告别后,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人群中。 “希望他们此行顺利。”茹娘不由得叹息,虽不知道林斐然要做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轻易的事。 她忽然想到什么:“飞飞,随她一道来的,是不是还有个女子?” 荀飞飞一顿,转目看去:“是她的剑灵,但凡人应当看不到才是,母亲,你见过?” 茹娘点头,回忆道:“昨晚我睡去后,又在夜半惊醒,有些口渴,想下床倒杯水,但隐约见到一个女子在房中,模模糊糊的,只有个轮廓,似是站了许久。 她见状给我倒了杯水,但很快又不见了。 今早醒来,我还以为是做梦,可杯子就在床头……” 荀飞飞只道:“义母有所不知,那把剑便是她娘亲的遗物,这个剑灵从前见过您,只是您不识君罢了,对您也是有情意在的。” 茹娘恍然:“原是这样……” “之前不是说了吗,你现在身子虚,夜间起来,摇铃唤我便是。” 茹娘笑道:“好,下次一定叫醒你。” …… 鼓声咚咚,沿街的金陵渡百姓一同推开窗,向鼓队洒水,纵然此时天色沉沉,也仍旧有着欢声笑语。 林斐然同李长风一道穿行于顶,逐渐将鼓队甩在身后,四周的薄雾开始消散,却又蕴起一股风雨将至的潮意。 二人行至密林附近,滩涂上已然聚集不少祈愿的百姓,镜湖之上飘荡的也不再是莲灯,而是一颗又一颗糊得浑圆的纸灯,在日色下亮着不甚显眼的辉光。 而在镜湖中央,密教竟然愿意将殿门合拢半扇,让位于此次的祭祀。 二人大概扫过一眼,便不再停留,径直去往密林某处,与等待在那里的青雀汇合。 身量不算高的女修看着他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慎重。 “所有人之中,唯有我的身份从未暴露过,但经此一役,被他们发现是必然的事。 我对此并不惧怕,但你们一定要知道,深入密教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机不可失。” 言罢,她将自己的玉牌取下,递到林斐然手中。 “主殿之中,有一双窥视的眼,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之前布阵有我为你掩护,但今日取火种,便都只能靠你自己,用这块令牌,能暂时蒙蔽过它。 如今主殿之中,除了傲雪二人之外,便只有连我在内的三位香主,我会尽力为你掩护,若有要事,我也会以这块令牌传信,二位一定小心。” 林斐然点头接过,与李长风一道离去时,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道:“前辈,不必太过在意炉房里的那位,昨夜,我已经把他困在阵中了,破阵最快也在今晚,紧盯傲雪就好。 困住她的法阵如何控制,照这几页纸来做。” 青雀一脸郑重地接过,点头:“嗯……嗯?!” 她惊讶看向炉房方向,又回过头来,林斐然已经同李长风一道披上法衣离去,不见身影,唯见湖上纸灯向两侧散开,荡出一条不似通路的通路。 张思我做出的匿影服,只要不碰上水,不论去到何处,都如入无人之境,主殿留下的修士未能看穿,二人由此顺利潜入。 利用青雀的令牌,他们很快到达顶层,立在东南处顶层某个房间之前。 房外有阵法锁闭,李长风抱剑在旁望风,林斐然便矮身上前,取出一块灵玉,小心仔细地开始解阵。 灵玉上繁复的阵纹缓缓旋转、拼合,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缺口时,林斐然忽然站起身,李长风见状绷紧脊背,看向四周,小声道:“阵法有古怪?” 林斐然缓缓吐出口气:“不,只剩最后一步了,但从我们打开这一刻起,就再没有停歇喘息的时间,前有狼,后有虎——” 李长风看去,一时有些讶然,他从林斐然脸上看出一种担下太多的踌躇与犹豫,以及一点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紧张。 能力多大,责任多大,但不是人人都能从善如流。 他见状忍不住笑,拍了拍她的肩:“何必停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向前,不必忧思太多,作为一个剑客,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拔剑。” 天地灵脉不可失,但对他们而言,火种同样必不可少,瞻前顾后,只会得不偿失。 不论是狼是虎,唯有拔剑。 林斐然闭目一瞬,随后睁开,长指虚空一握,缓缓转动,只听得咔哒一声,道道灵光从房外流过。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人告诉她藏宝的位置时,附加的另一句话。 “那道门的后面,是一处只有圣女去过的所在,连我们都只有所听闻,却从未进过,门后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万事小心。” 林斐然双拳微握,凝神推门而入,李长风也紧随其后。 二人入内,却发现自己并非踏入某个房中,而是进入了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画中山清水秀,墨色蕴蕴,一道线条模糊的横风席卷而来,停驻在二人身前。 少顷,横风旋转为一只堪堪睁开的眼,线条一顿一顿地流转,却似乎眼中有神一般凝视而去。 二人自然立刻想起了青雀的告诫,林斐然右手微动,已然是握上金澜剑柄,李长风拇指推起,利剑已出鞘半寸。 它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片刻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竟全神贯注地看向林斐然。 忽然间,数不清的横风吹来,旋成一只又一只的眼,密密麻麻布在画卷之上,全都向她一人看去,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戈之音划过,在更多的单目凝成之前,林斐然与李长风已然出剑。 二人的剑势虽有不同,却带着同样的锐利与迅疾,如同一把戗磨数载的利剪,毫不留情地将这一方画卷剪破。 刹那间,如同天地倒漏一般,一股又一股湍急的气流从画卷后方吹袭而来,几乎要将二人吹离此地。 身上的法衣震如旗响,剑刃之上也被卷出呼声,二人蓄力而起,两剑劈过,纵身跃入画卷之内! …… 啪嚓,刺耳的锣声连敲不停。 傲雪正是清修之中,听闻此声不免觉得心烦意乱,楼中荡起的一点微末震感就这样被法阵阻隔在外,未能传入。 她猛然睁眼,不大爽利地看向窗外,取过手边的玉牌,叩了两声:“你在何处?” 片刻后,玉牌另一端传来一道粗狂的声线:“今日祭祀,主殿吵闹,我自是来炉房避难了。” “好好说话,这音色听着难以入耳。”傲雪蹙眉,“我正是冲关的瓶颈期,受不得这样的吵闹,准备设立阵法隔音了,主殿一应事务,就全交由你看顾。 这次帮我,下次我帮你。” “好啊。”那端的音色变回正常,听起来儒雅清明,“安心修行,有什么异动,我会处理好的。” 傲雪倒是没有太多疑问,这人秉性向来不错,同其他人相比,已经算是十分正常,有他看着,她反倒不必操心。 只是不知为何,屋中用她心血浇灌,可以预示危机的枯荣草总是恹恹垂头,她难免有些不安。 她盘坐回蒲团,还是忍不住叩响另一块玉牌,片刻后,另一端传来一道娇俏的男声。 “做什么呀?” 傲雪一顿,阖拢的双目又睁开,眉头微蹙:“怎么又是你?让你哥出来,我有话要问。” “我哥又不是你的下属,语气放好一些,难道问我就……”那边呛咳一声,语气很快恢复正常,“何事?” 傲雪早已习惯,故而没有太过计较,只道:“天地灵脉进展如何?我这边看预示似乎不顺利?” 伏音淡声开口:“的确,搜寻期间,还找出另外几根假货,倒是磨了我们不少时间,如今其余人都在前来妖都的路上,准备在此会和,等圣女降临。” “原是如此。”傲雪又看了枯荣草一眼,心中微微放下,“那林斐然小小年纪,能做出这许多事,背后定有人指点,又得妖尊护佑……你们准备怎么对付如霰?” 伏音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只是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圣女自有抉择。” 傲雪知晓圣女将至,便也不再过多操心,正要断开传音之时,又听伏音叫住她。 “伏霞尚且年幼,性子难免有些骄纵,所以——”傲雪眉梢一挑,果不其然,对方继续道,“所以,不论她说什么,诸位听着就是,还请不要回讽,问她,问我,都一样。” 这一下,倒是伏音先断了传音。 傲雪嗤笑一声,伏霞算哪门子的年幼,这么护着,是妹还是妻? 她将玉牌甩到一旁,忍不住道:“有病。” 她再度抬头看去,枯荣草叶片已有些泛黄,想来面对如霰很是棘手。 毕竟,当初他连胜三位归真修士,而他们尚且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这人后手难明,也不知圣女如何出招。 傲雪心中稍稍安定,布下隔音阵法后,继续打坐冲关。 …… 画卷之中,林斐然与李长风如同踏入一处无底洞般,在这方小世界中不停下坠。 四周星罗棋布,流泄着道道银河,二人很快反应过来,翻身御剑,在这方无垠的暗界中前行。 少顷,那些星子闪烁之后,再度凝成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向林斐然看去,如同颗颗流星般朝着她紧追而去。 “这也太恶心了!” 李长风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手中一道剑光向后划过,以手结印,一条焰蛇凭空而出,瞬间将后方的流星烧灼成灰。 “怎么全都追着你来?他奇怪道。 “或许,是我身上有吸引它的东西。” 林斐然此时只能想到灵脉。 “前辈,这方小世界难道真的无底?” 李长风摇了摇头,颊侧碎发凌乱:“没有无底的世界,且等片刻,我正在查看灵力流动。” 几息后,他眼神一凝,直直看向某处,于是并指而出,长剑当即迅疾飞去,掌印再动,剑身霎时间分出成十上百道剑影,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袭去。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这方唯有星光余晖的小世界竟有了裂口。 一道狭长的长痕于旁侧裂开,同样有风呼啸灌入,在那些繁星般的单目追袭而来之前,两人已经从中逃离。 逃离前一刻,一只单目擦过林斐然手掌,她垂眸看了一眼,却见那单目凝视着她的面容,随后竟如同真人一般眨动,又倏而被她甩远在身后。 林斐然心中难免有些膈应,她擦了擦掌心,同李长风一道向前看去。 穿过方才那片星河,如今林立眼前的,仍旧是另外一方小世界。 同样黯淡,一望无际,空中却悬浮着一个又一个缺墙少角的小阁,阁中安置着方柜,柜上或摆有书籍,或放有宝盒。 每一个小阁独立存在,无路相连,四周只有断续、漂浮的半截木桥,看起来十分散碎。 这里显然就是密教的藏宝所在。 林斐然与李长风站在一处稍显拥挤、只有半截的木质拱桥之上,而在下方,仍旧是深不见底的渊谷。 二人惊异看向此处,目光不停在这些小阁之间搜寻,却没能看到哪怕一样燃烧的宝物。 忽然,二人脚下的木桥微微变形,如同被压缩拉长一般,前后两端开始延展,左右也有枝节横生,四道白影出现在木桥末端,直直望向他们。 “寻物口令。” 腔调十分僵硬,看起来也不似真人。 林斐然与李长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出剑罢。” 话音落,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剑光所过之处,白影顿消,但只是几息后,它们又再度聚拢,以一种难言的威势席卷而来。 林斐然忽然觉得动作迟缓不少,转头看去,李长风也如她一般,挥剑比平日慢了五息。 她收回目光,视线更多地落于前方众多小阁,而非这些白影。 若只有她一人在此,定然会更费心神,但如今有李长风相助,她便可安心搜寻火种。 密教建立数年之久,搜罗来的宝物与如霰的宝库相比,更是数不胜数,眼前悬浮的阁楼如此之多,她要如何才能更快一步地寻到火种? 林斐然如此想着,便纵身跃上其中一座。 断壁残垣的小阁内只倚着一张长柜,悬浮倾斜的地面更是只容一人立于其间。 她小心站稳,随后拉开其中一个抽屉,还未来得及看其中宝物是何,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下一刻,她竟凭空出现在另一座相隔甚远的小阁之上。 林斐然目露惊奇,不信邪地打开身侧的柜门,果真又如先前一般,被移转到了另一处。 若是想要一个个探寻,几乎没有可能,也不知这白影是否会给外间人传信。 她必须冷静下来,找出破解之法,就如同那位神女宗的尊者所言,她气机奇特,唯有她才能寻到火种…… 既然找不出,那便只能想办法引出来了。 …… 砰然一声,房门被骤然推开,一位身着紫衫的女子迅步而入,她面上覆着轻纱,却仍旧不掩眉眼间的锐色。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一个披着白袍的少年。 房中聚集数人,见她入内,无不起身颔首,唤道:“圣女。” 紫衣女子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情况如何?” 妖界与人界昼夜颠倒,他们聚集在此已久,此时屋内已是烛光晃晃,众人神色各异,却都没有率先回答的意思。 伏音起身看向窗外,开口答道:“城内并未传出林斐然离去的消息,如霰也还在行止宫中,我等探查之时,发现了这几条假灵脉……如今我们无法确认真灵脉是否还在她身上。” 圣女上前一步,抓起桌上三条假灵脉,双眸微合之间,已然将它们碾作齑粉。 “天地灵脉,只此一条,刀劈不断,斧斫不开,流火不熔,死水不腐……这样一件至宝,她唯有将其藏匿,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她将齑粉扬入夜空,声音与这冬夜一般寂冷。 “事关重大,今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将她抓回!”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众人侧目看去,静静打量着他。 圣女同样侧首,目光并无波动:“倒是难得见你本尊,想问什么?” 青年望向众人,指间捻着一朵野花,缓声道:“本教至宝无数,这天地灵脉纵然独一无二,但对我等而言,无非是含有精纯灵蕴,这并不稀奇,何必要花这样大的力气?” 圣女并未言语,只是看着他。 伏音身形微动,神色一变后,双手叉腰,意味不明笑道:“齐晨,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小姐驻守妖界,可曾听闻你娘子与林斐然交情不浅,我若是你,今日就该避嫌了。” 齐晨却不甚在意:“伏霞大人说的有理,那我今夜便回去陪我夫人了?” 伏霞一时噎住:“你!” 圣女却环视一圈,将众人神色看在眼中。 “于我等无用,不代表于道主无用,但个中原委,我不会细说,也不必告知。 诸位只需知晓,灵脉对道主极其重要,若能拿回,功绩簿上,每人增上三两。 若我没有算错,时至今日,诸位簿上的功绩虽不算少,但还能支撑几次呢? 毕竟,那个时间,就快到了。” 话落,众人面容微变,就连齐晨都敛了神色,只垂目望着指间的野花。 话已至此,圣女不再多言,只是回身看向跟随她而来的少年,凝神问道:“阿澄,你上次对如霰的推测,至今有几成把握?” 这人赫然是攻城之时出现的少年,他上前一步,嗓音越发沙哑:“以前只有三成,但经我这几月的查访,足有八成。” 圣女目光略沉:“若是如此,我今夜可没把握将他拿下。” 不能硬拼,但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她转头看向暮夜,手中赫然现出一张流银长弓,抬腕搭箭间,一支翠若琉璃的箭羽无声飞出,直击夜空。 箭矢所过之处,竟将周遭水汽全都吸纳而去,以致于那点琉璃色泽越发清透,箭头甚至擦出缕缕细微的青烟,如同水汽蒸腾一般,只留下一片极致的燥热。 片刻后,夜空中传来哗然一声响动,风未至,却已有水落。 一片豪雨,尽数倾洒在妖都之上。 她站立窗边,双手结印极快,下一刻,便见落下的雨滴无声旋转,浸入行止宫中的每一处。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睁眼,面色愈寒。 “林斐然,不在妖都。”—— 作者有话说:[比心] 225-230 第226章 金陵不渡(阻断与阻断) 唇下点着一粒…… 林斐然会去哪, 这是个无人能预料的问题。 毕竟,她一直都是一个变数。 屋中众人望着那点暖色,神情不一, 伏音忽然开口问道:“毕笙大人,如霰可还在宫中?” 圣女毕笙望向那处, 眸光不定:“他还在,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有所不知, 妖都是我的辖区, 我曾听过一些逸闻,他二人关系或许非同寻常……不过,既然他还在宫中, 这点关系也无甚重要。 林斐然去了何处, 他们必定知晓。” 这话说了像是没说,齐晨掩唇一笑, 倒是更让伏音恼怒。 毕笙却并不在意这等关系。 她只是摩挲着长弓,思索片刻后, 回首望向那个少年, 直言道。 “阿澄, 立刻把她找出来。”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立即看向这个少年,看向这个传闻中孱弱而神秘的天行者。 只见他略略点头,随后取出一串撞得叮叮作响的木牌。 木牌上列有各州之名,他将牌子立在桌上,垂眸看去,用那沙哑得近乎苍老的声音呢喃过一串含糊不清的低语后,抬眸看去,一个一个念过。 【中州、北原、南瓶州、东渝州……】 话音落, 写有东渝州的牌子便应声裂开。 刹那间,其余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微的变化,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眼前展露这番能力。 毕笙指尖轻敲着长弓,眸色微沉,林斐然去东渝州做什么? 阿澄掩唇咳了许久,再度抬眸,看向东渝州的木牌之上,说出东南西北四个字后,纹路便从南裂至北,意味着林斐然如今正在南部。 前后不过几刻,林斐然的大体位置就这样被锁定下来。 坐在角落、身穿蓑衣的大汉忽然开口:“使者有这样的能力,何不方接用来寻出灵脉的方向?” 阿澄没有开口,毕笙此时倒是有些耐心,这才向众人解释:“灵脉是天地造化之物,阿澄纵然是天行者,却也无法以人力寻出,不过,找个人倒是绰绰有余。” 齐晨捻着花,面容在明灭的灯火下更显阴柔,他目光奇异看去,语气难辨。 “是么,使者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轻松。如果我没有记错,天行者出言,似乎都是以命做代价,咱们真是下血本了。” 毕笙侧目看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他动手。 诸位不必着急,再等片刻,那只小老鼠跑到了哪儿,自会知晓。”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空气中却卷着一股燥意,行止宫方向透出一片富丽的火光,有几人正立在檐下,凝眉看着这阵来得奇怪的雨。 碧磬不由得道:“风云席卷,却又没有雷雨之相,平姐,这雨……” 平安站在檐下,伸手接过,落雨入手尤为冰凉,她细细看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随后道:“这雨有问题。” 她立即回身,步入屋中,如霰正坐在席位假寐,她上前道:“尊主,可要出去查探一番?” 片刻后,如霰略略睁眼看向屋外,仍旧没有言语。 在平安几人询问之时,夯货正听着万里之外的声音,真正的如霰正步行于秘境之间,同他低语。 “不必出去查探,有人闯入妖都,告诉碧磬,开阵。” 早在清晨时,林斐然便将密教之人抵达妖都一事告知于他,只是他如今不在城中,难以查探。 如今终于等到征兆,他定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以免坏了她的事。 夯货已经不是第一次假扮如霰,虽未在林斐然面前忍住,但面对旋真几人,它还算得心应手。 只见他微微坐起身,敛眸看向平安,摇了摇头,但又很快抬起手,一道法印很快在掌中凝成。 他们之前早有约定,旋真一看到这个印记,神情也微微沉下:“是,即刻闭城!” 妖都与落玉城关系极佳,当初自然也布了一个锁城法阵,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未用过,如今突然启动,碧磬与旋真不由得心下一坠,立即动身前去开启阵法,不点有半点怠慢。 妖都天幕之上,很快出现一道浅淡的虚光。 恰在此时,屋中众人自然也发现这一点异象,立即转头看向毕笙。 她站在窗边,冷雨与夜风呼啸而过,眉心忽然一跳,随即转头看向阿澄,定了一瞬,又看向众人。 “如霰已然发现,既然林斐然不在此处,我们也不必在此与他消耗,走。” 几人刚刚起身,便忽然听到一声明锐的尖啸破空而来! 那近一只火红的箭矢,踏风奔雷一般,铮然射入窗棂,下一瞬,一阵滔天的烈焰从箭簇爆出,轰然席卷屋内! 众人当即破屋而出,屋上瓦甍哗然下落,混入这淅沥的雨声之中。 毕笙眯眼看去,只见烈焰对侧,一道宝蓝身影立于屋脊之上,腰后缀着箭筒,手腕长弓,正持着另一支裹着雷电的箭矢指向此处。 “比箭?找死。” 毕笙几乎当即挽弓搭箭,那是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话音落时,箭已离弦! 简单而漆黑的箭身,却裹挟着一种狂暴的风力,顷刻间便落到碧磬眼前,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旁侧出现一道奔雷身影。 旋真带着碧磬迅速撤去,箭风却仍旧不减,着着赫赫威势,向二人紧追不舍而去! 下一刻,一只苍劲修长的手从侧方探入,并未借助任何宝器,就这样破风握住箭羽,两相较劲之下,箭矢断裂,那只几乎未曾受伤的手却也被割出密密麻麻的伤痕。 平安的面上,正泛着一种罕见的冷色,她旋身而过,指间转动,将掌中断箭蓄力射出—— 看似轻巧,却又如同巨石坠落,轰然一声挡住齐晨和那蓑衣大汉的去路! 在房门破开的瞬间,两人就已经戴上假面,此时被阻拦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分头冲离。 平安目光略略向暗处一瞥,确认那人出现后,纵身一跃,手中擒着一个巨大的葫芦,向左侧的齐晨奔袭而去。 另一头,蓑衣大汉翻身躲过落下的长箭,却又不期然撞上一个身形瘦削、面带奸笑的老者。 他当然认识,这人正是张思我! 这老头就像老鼠一样,不知在何时何处,你就会突然遇上他。 蓑衣大汉咋舌一声,取下背着的大剑,迎面击去,张思我同样抡起大锤,重重砸下,一时间摩擦蹦出的火星足以照亮一片,落雨被燎得滋滋作响! 另一厢,平安紧紧盯着齐晨的背影,手中结印捻诀,数十道黄符如落叶一般袭去。 齐晨同样侧身避开,他回头看了一眼,纵身跃起,身形竟然就这么消散在夜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篷密密麻麻的纸片。 纸片化作小纸人,手持锐器,以一种埋头乱打的方式刺开了所有的黄符。 这本该是百试不爽的法子,但下一刻,符纸上的咒文竟然抽空而出,化作一条条长索,直击上藏匿在暗处的齐晨,下一刻,他翻身而起,掌中数十道丝线同样袭去。 积蓄在低洼处的雨水四处飞溅,滴答声不绝于耳。 毕笙带着阿澄翻身而过,他是天行者,几乎没有灵力,此时就是她身上最大的弱点,带着他对上如霰,她只会落于下风! 身后,“如霰”连同碧磬、旋真二人紧追而去,但他并非真正的如霰,碧磬、旋真境界同样不足,如此追击之下,竟隐隐有落后之势。 好在今晚的雨夜之中,妖都中渐渐出现了其他人的身影,那是不明所以的妖都百姓,以及潜藏暗处的密教教众。 妖都百姓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打起来,但见到众人一同出手,便也按不下好战的心,借着助力的名义,加入了这场混战。 但就在这样的乱象之中,竟有一人凭借与孩童无异的身形得以保全。 伏音站在暗巷之中,蹙眉看着这场乱斗。 在屋中烈火铺面而来时,恰是伏霞掌控身体,他们兄妹二人本就因过往之事对火有所畏惧,伏霞惊惧之下,叫喊着从后窗跌落,就此阴差阳错地避过了众人的视线。 他们身形特殊,路过的妖族人不以为意,甚至还出言他们回家躲避。 “……”伏音此时没有心情发怒,他全副心神都在回忆那一块倒下的木牌。 东渝州南部,带有数十座城池,本应难寻,但他几乎立即就想到了金陵渡。 傲雪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她会突然询问此行进度,必然是那根怪草有了异动,又拿不准异动何在,这才问向了他。 异动不在妖都,而在金陵渡,甚至可能就在主殿! 思及此,他当即以玉牌同傲雪联络,但他哪里知道,傲雪房外已经被布下阵法,传信的灵力被截断,她的玉牌根本没有动静。 伏音等待了半刻钟,那边仍旧没有回音,他越发笃定自己的推测,想到林斐然如今就在主殿,目的不明,他便不由得眼皮一跳。 思定后,他躲过众人,潜行至妖都城下,传音道:“毕笙大人,林斐然就在金陵渡主殿之中!” 传音过后,他御剑而起,凭着对妖都的熟悉,偷偷在这一片混乱中飞离妖都。 妖都离界门尚且有一段距离,他抖落身上雨珠,疾行在暗夜之中,甚至还在锲而不舍地联系傲雪。 至于另一个同样留守主殿的人—— 伏音面色微沉,他并不相信他。 他与伏霞有一个从未告诉过旁人的秘密。 当初在妖界发现林斐然时,他曾试图动手,但却被如霰阻止,彼时他一枪洞穿他的眉心—— 这本不是什么致命伤害。 他与伏霞一体双魂,即便洞穿眉心,对他而言应当是连轻伤都算不得。 但或许是如此傲慢太久,又或许是从未与如霰这样修为的人对垒过,他当时的确掉以轻心,没这想到这一击竟然几乎震碎他的神台。 他顷刻间陷入沉眠,伏霞因为怔忡害怕,也不敢再出面,直到被抛尸而出,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她才掌控身体,惊惧着离去。 伏霞当时六神无主,便下意识想要去寻道主为他疗伤,但在去往金陵渡的途中,他们遇上了一个人。 “卓绝”,甚至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他从不会以真名示人。 但令伏音讶异的是,彼时卓绝并未戴着那张假面,而是以真容示人,那是一张疏朗清隽的面容,如月如风,唇下点着一粒小痣,笑意盈盈。 他同样在去往金陵渡的途中,于是两人就这样恰巧相遇。 彼时伏音对他并无疑心,卓绝为人圆润和善,在教中人缘上佳,甚至与伏霞这样骄纵的人也相处融洽。 慌乱的伏霞遇上他,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哭着上前拉住他,三言两语便将所有都抖落出来。 “怎么办?卓绝哥哥,我哥哥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伏霞的手忍不住颤抖。 “怎么会呢?你哥哥舍不得你的。”他俯下身,轻轻擦掉伏霞面上的眼泪,“你说,你们在妖都遇上了林斐然?是卫常在身旁的那个林斐然吗?” 伏霞抽噎着点头:“就是她!哥哥为了拨乱反正才对她出手,道主会救哥哥的,对吗?” 在那一刻,温雅的青年忽然有了变化,他的目光幽深几分,唇角微微扬起,回答哭泣中的小女孩。 “啊,当然会救……但是你们未经允许动手,受了伤,按照教中规矩,应当要先行惩处,再予以诊治。 伏霞这么聪明,肯定记得的,对吗?” 伏霞未经人事,难以窥出个中变化,只停住抽噎,吸着鼻子看去。 “我、我记得,那……” 他怜惜一般叹口气:“那,如今只有伏霞醒着,代为受罚的自然也得是你,扣去功绩倒没什么,但皮肉之罚……我记得你很怕痛?” 伏霞抿唇片刻,脸上再也显不出半分骄纵,她还是摇了头:“只要哥哥能醒过来,我不怕痛!” 他道:“但是也有不痛的法子?” “比如呢?” 他竖起一指在唇前,笑道:“比如,我偷偷帮你们疗伤,医术一道,我还是会一些的。”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百无禁忌了,疗伤而已,又不是叛教,不是吗?” 伏霞还是点了头。 如此应下,竟医治了许久,久到林斐然都能在妖界站稳脚跟,伏音才修复好神台醒来,将此事呈报圣女。 这件事乍一看,似乎只是他出于好心,但伏音不是伏霞,自然能从回忆中看出他的神情变化,虽然不知这是为何,但从这时起,他就已经对卓绝起疑。 他和林斐然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联系,只是没有被抓到把柄,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他! 界门就在眼前,御剑回到金陵渡,不出半个时辰,但直至此时,傲雪那边仍旧没有回应,伏音穿越界门之时,转而联络上了他的得力下属,青雀。 “可在教中?”他沉声问道。 玉牌另一端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是渡龙王的日子。 青雀立即回道:“正在教中处理事务,大人有事吩咐?” “青雀,教中应当有生人混入,你立即去通知傲雪大人,避开卓绝,然后带人去探查,看看异动在何处。 那人十分狡猾,你们不要太过靠近,远远观察斡旋就好,我正在界门附近,很快赶回!” “是,大人!” 那方回答得铿锵有力,伏音稍稍放心。 断开传音后,青雀立即取过玉牌,却不是联系傲雪,而是同林斐然相联。 “情况如何?伏音他们已经发现不对,正在赶回的途中!” 那边却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片刻后,林斐然才回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青雀已经是心如擂鼓:“一定要尽快,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队自己的人马,尤其是圣女,她能控下整座主殿,若是让她动手,你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明白。” 林斐然断了传音,看向暗室中越来越多的白影,以及某一处残壁楼阁之中,那颗被她设法引出的宝盒,不禁凝下视线。 她缓缓吞咽,滋润早已干涸的唇角。 额侧沁出的汗已经濡湿乌发,甚至隐隐有滴落之势,声音也哑了几分。 “前辈,你还撑得住吗?” 李长风一剑挥去,叉腰道:“还行,你呢,撑不住尽早告诉我!” 林斐然抬手擦去下颌处的汗珠,喉口微微吞咽:“再撑一会儿,只要要一会儿——” 李长风疑惑道:“为何?” 林斐然看向悬浮的数百座狭小楼阁,沉声道:“我已经记下来了,只要再跃过几处楼阁,我就能摸清这里所有的路线。” 然后,夺下火种。 “啊?!什么时候?” 在李长风的惊呼声中,林斐然已然纵身跃去。 …… 主殿之中,簌簌声响越动越快,打坐行灵的傲雪睁开双眼看去。 枯荣草的叶片不停合拢又抻开,如同海草般游动,与先前的恹恹不同,此时已是近乎惊惧癫狂的状态。 她目色微沉,终于站起了身—— 作者有话说:12章,伏音的出现,不少读者都会觉得突兀,他突然出场,又突然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好像显得如霰那一击很弱,但其实背后都有隐情的,而且他遇见林斐然其实算是一切的开始 作者已经独自沉浸在这种环环相扣的艺术中很久了(X) ps:枯荣草大家可以想象含羞草的样子,就是这么朴实 第227章 金陵不渡(取火) “一直以来,我们都…… 北地朔风呼啸, 飘扬的雪纷纷漠漠落在洞口,但却没有一缕被吹入洞中。 这里的确是一处极其隐秘的洞天福地,周遭灵草散着淡淡辉光, 飘着浮冰的簌流从旁穿过,峭壁上露出宝玉的锐光, 两相映衬之下,洞中一时熠熠。 在这熠熠的中央, 长有一株极为特殊的灵草, 如冰雪剔透,似琉璃蕴光,但它几乎与周遭的雪融为一体, 若不是此时被一汪艳血浇灌, 大抵也不会为人发现。 灵草之前,立着一道极为高挑的身影, 他的掌心裂有一道细痕,同样的血从指尖滴落, 打在灵草的叶片之上。 此人正是如霰。 而在他右侧的不远处, 盘旋着一条浑身覆满白羽的长蛇, 几乎有半座山丘那么高。 长蛇背后破开一条数米长的沟痕,血肉争先恐后翻涌出来,腥味满溢,周围的峭壁破碎,不少玉石被打破在地,足以窥见这里经过了怎样的一场争斗。 白羽长蛇几乎只剩一道微弱的气息,但如霰仍旧立于原地,并未率先夺下灵草。 他手上的这道伤并非是长蛇所致,而于来自于千里之外的妖都。 即便是此时此刻, 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看着虚空某处,他正透过夯货的眼,与那位传闻中的密教圣女对峙。 就在前一刻,他接下了落来的那一支箭。 此时的妖都已是深夜,晚风萧索,即将合拢的法阵之间,有一支长箭直立其中,竟生生将这道大阵撑开一个出口。 毕笙看着眼前这道金白的身影,目光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人仍旧没有用她想象的“那一招”,便意味着他尚有余力,并未被她这一箭逼到绝境,他仍旧保有那一张足够强劲、且令人忌惮的底牌。 “一直以来,我们都小看了你。” 她握着长弓,说出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身后的少年静默不语,但目光却罕见地倾注在如霰身上,满是探究。 只可惜,不论他们说什么,眼前这人都好似没有听进耳里,只是警惕看来,不为所动。 千里之外,如霰听闻这话,竟是气笑一声。 “动手。” 他话音刚落,夯货便如一道奔雷般飞身而出,身法与如霰别无二致,但却多了一种难言的锐利。 毕笙与他斗法,并指而下,击上这人臂膀时,竟有一种劈上金玉的震荡与坚硬! 正在二人缠斗之时,那个叫阿澄的少年忽然闯入战局,以一种不甚熟练且踉跄的步伐奔去,将手中的匕首刺上如霰腰后的某一处,却没有意料之内的反应。 他神色怔然,但下一刻,夯货便面无表情回身踢去,阿澄受击,在屋脊瓦甍之上跌撞数米才堪堪停下。 毕笙当即抬手,灵力涌出,利落将人救下,只是他身体孱弱,起身时已经是有些晕眩。 他哑声道:“大人,他不是如霰……我们没有必要与他缠斗,得立刻离开这里。” 毕笙闻言立即转头看去,厉声道:“那还等什么?将他制住,我们必须立刻赶回金陵渡!” 她此时更为在意林斐然,然而并不是担心她在金陵渡的所作所为,而是担忧林斐然被道主看见、认出…… 阿澄不再看向“如霰”,而是转身看向这方大阵,抬起手,低沉而模糊地念出一句,随后出声道。 【破】 刹那间,威势赫赫、即将闭合的大阵之上竟然出现一丝裂痕,随后便如被击碎的冰面一般,蛛纹攀爬,块块碎裂,如星子一般混在雨中坠落。 【定】 原本还在动作的平安、碧磬与旋真,就这般生生止在半途,诸多妖族百姓诧异停顿,张思我举着铁锤,一脸憋屈地看向这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就连如霰也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但阿澄咳嗽得更加厉害,几乎是半跪于屋脊,腰身佝偻如虾,咳出的声音十分苍旧,那是一种雨夜也掩盖不掉的沙哑之声,再抬头时,他的嘴角甚至渗出一些血色。 他今日已经说了太多的咒言,再多一句,他的身体或许便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 毕笙心知他状况不好,也不再留恋此处,匆匆上前提起阿澄的后领,一声呼哨后,暗色中飞来一只苍鸟,她一跃而上,任由雨风扬起轻纱,极快地向界门而去。 临走之时,阿澄仍旧向后看了一眼,“如霰”被他定在雨中,没有追来。 他忽然裂出一种嘲讽的笑,沙哑道:“果真是假货。” 夯货看不懂那样的神色,如霰却见得一清二楚,若他就在妖都,今日这些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逃脱。 他甩开手上的血色,立即用心音与林斐然联络。 “他们离开妖都了,你那边如何。” 片刻后,她的声音传来:“还差一点,但是无碍。” 如霰俯身摘下那一株奇草,沉默一瞬,但还是开了口:“我已经找到草药,要我现在就去找你吗?” “不必,我这里很快就好,你顾自己。”她果然这么回答。 如霰微微叹息,但还是应下,断开心音后,他直起身,看向满地狼藉,心中竟想。 明明才分别数日,但他却好像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林斐然一般。 出了秘境,他纵身而起,停顿片刻,还是放出阴阳鱼,顺着它指出的方向,向林斐然而去。 …… 另一边,林斐然仍旧同李长风一道鏖战。 她沉声道:“前辈,密教圣女已经离开妖都,向此而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已经找出路线,数到三,你将他们拦住,我去夺火种!” “好!”李长风纵身而起,朗声大笑,顷刻间,剑影竟是遍布于此,“后辈,你就安心地去吧!” “……” 林斐然看他一眼,在成十上百道剑影的掩护之下,足下奔雷乍起,如一道暗室之中的紫蓝电光般,出现在第一座悬浮的残阁之上。 片刻后,熟悉的吸力出现,将她身影摄入其中,很快移转到另一处数十米之外的残阁。 残阁之上的移转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即便是李长风这样逍遥境界的修士,也仍旧没有抵抗之力。 任何人一旦踏上,便只有被不断移转,最后送回起始点的份。 林斐然用特殊的办法将火种的位置锁定后,苦恼的便是如何抵达那里。 彼时正有众多白影阻拦,一剑劈去,他们便会分裂得更多。 但正是如此误打误撞之中,有些白影触上残阁,瞬间被移送离去,次数一多,林斐然便从中窥出了一些门道。 比如,一处残阁,最多只能随机送到另外五处之一,被移转落地的瞬间,不同的落点,会对应不同的位置。 这里残阁的确不少,但并不是无数,当足够多的位置被试出后,其余的便能被算出。 林斐然从动身之时便开始在心中默算,落地的瞬间,她当即旋身后退,移转三次之后,果真出现在预想的另一处,于是心中信心更甚。 周围不断有白影逼近,却又立刻被李长风飞来的剑影击散,一刻钟后,林斐然果真离那方悬浮的宝盒只有三处残阁之遥。 李长风远远看着,不由得在心中咋舌。 真是后浪推前浪。 在此种紧迫之下,想到用极寒引出火种这样的极热之物,已经足够称上一声多谋,但能在短时间内想到这样移转的法子…… 即便是在更为久远的时代,林斐然也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 渐渐的,白影似乎也都意识到什么,不再袭向李长风,转而全数向林斐然围绕而去。 越来越多的白影围绕一处,如同薄雾一般笼罩而去,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齿寒,甚至身子都不由自主轻颤起来。 “林斐然,你们得手了吗!”腰间玉牌之中,传来青雀急切而细小的声音,“傲雪走出法阵,去往大堂之中了!” 林斐然正在移转的关键时刻,心中计算越发缜密,更是不敢分神回答,青雀没有听到她的回话,不敢随意断开,只是透过轩窗向下看去。 大堂之中,傲雪矗立其上,周围是弯身折腰的教众,她的面上带着一种不明的怀疑与探寻,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不知在寻找什么。 忽然间,她腰间玉牌亮起,其中传来伏音清脆而急切的声音。 “傲雪,林斐然已然闯入主殿,速速将她抓住!” 立于其中的女修面色登时一变,她双拳握起,咬牙道:“异样果真出现在主殿,找死!” 青雀已是心如擂鼓,这道愠怒的声音同样传入林斐然的耳朵。 她翻身而过,心中算着距离,击开一个白影,落到最后一处残阁,林斐然取到宝盒的瞬间,一道威严的女声忽然响起。 “主殿教众听令,贼子林斐然已然潜入教中,至此,闭殿,活捉!” 砰然一声,殿外响起一声又一声烟火展开的炸响,雷声同样嗡鸣,这样剧烈而分明的声音同这道女声混合,几乎在密教主殿之中回响,令人心神震荡。 “是,圣女大人!”教众无不激动回应,癫狂一般四下看去,寻找林斐然的身影。 此时此刻,林斐然抿唇不语,她紧握着宝盒,不再计算,任由残阁将她送回起始点。 下一刻,这处小世界竟然有所松动,所有的残阁如崩塌一般颠倒过来,砂石倾覆,他们脚下延伸而出的木板也开始收缩,暗色之下,此处竟有什么向中挤压,最远的残阁被消磨之后,只剩一点余烬! 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同李长风一道揭开宝盒,窥向其中。 只见盒中放有一颗寂冷灰淡的宝珠,拇指大小,并不圆润,反而如同山岩一般凹凸不平。 二人正是纳罕之时,宝珠之上忽然涌现一道漠白的火光,倏而转为红焰,燎燎之势不可灭,二人堪堪侧身躲开,瞬时之间,那燃烧的焰火便将周遭的白影烧灼得一干二净。 眼见着宝盒也要随之一道焚毁,在周遭逐渐闭合的声响中,林斐然快速取出之前得到的那个冰盒,避开火焰,将火种装入其中。 李长风草草收剑,看向空寂的四周,摸了摸鼻子:“看来只能由我劈出一条生路了!” 他凝眉祭出一剑,本就摇摇欲坠的小世界,顷刻间裂开一道长痕,透出一点纯白的光亮,那是进来时见到的白色画卷。 二人踏着剑影,纵身离去,身后是残阁被沙沙吞没的声响,周围无形的禁锢越靠越近,在彻底挤压合拢之前,二人得以从那一道狭小的缝隙中飞身而出。 但画卷之中,同样有法阵轮转,原本林立在前的屋脊与山水,此时全都被拆解分离,化作一道道纵横对撞木卯与木榫。 就在林斐然二人纵身跃起之时,下方一对竟然已经并拢一处,严丝合缝般锁上。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不绝于耳,道道并拢的声响向上袭来,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要逐渐追上他们! 林斐然跑得心惊,一旁的李长风同样是一脸凝重,二人只能这般躲闪,但其实并没有方向,一时之间竟也显得有些狼狈。 这里是一处阵法构建的小世界,林斐然一边躲闪,一边取出阵盘开解,腰间还不停出来外界搜捕寻觅的声响,多番侵扰之下,她一时也难以凝神思索,甚至有了几分慌乱。 心脏砰然作响,身后是一道道渐近的合拢震声,她几乎用上了最多的专注力,甚至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只专心借助阵盘之力,找出此方小世界的出口。 咚咚咚,巨响越来越近,有合拢的风吹过后颈,就在这一刻,林斐然甚至听到了师祖的呼喊,以及李长风震声让她快快上前的惊声—— 下一刻,阵盘终于转动,这副诡异的画卷之中,无数双单目再度向她窥视而来,但前方也出现一个极为灵力流转的出口! 林斐然当即撑着合拢的灵制木榫,翻身而上,再度狂奔起来,她竭力追上李长风的步伐,将那些如流星般的单目甩在身后,二人相互合力,终于破境而出! 滩涂镜湖之上,已然是一片沉压压的暮色,淅沥的雨簌簌落下,却打不灭湖中飘荡的圆灯。 忽然一声巨响炸开,只见两人冲破某处禁制,竟从大殿之上旋身落下! 哗然一声,二人坠下入殿中的清池,高高溅起一道如幕的水花,将后方的道主玉像浇了个透顶。 林斐然再度站起身时,向四周看去,一时无言。 整个主殿之中,皆立着密教教众,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穿白衣长裙,面色艳冷,耳下坠有两朵团绒焰火的女修。 不必多想,这定然就是傲雪。 双方霎时安静对峙,溅开的水珠从玉像上滴落,倒映出以二对多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事外出,所以才写到这里,明天一定写完[爆哭] 第228章 金陵不渡(惊涛腾焰)增补 ——这便是…… 轰隆一声, 天幕忽然滚过一道惊雷炸响,日色越发沉闷,黑云倾轧。 齐聚至滩涂镜湖的百姓擂着鼓面, 正在庆贺这即将到来的大雨,一时间鼓声震天, 竟然隐隐盖过惊雷。 转眼已到午后,沉暗的暮色之间, 渐渐亮起一盏又一盏的圆灯, 百姓将灯火游放于浅滩之上,漂浮而去,如同逸散遍布的龙珠。 远处的炉房之中, 偶人遍布, 正有一人凭窗看向主殿,他的面具早已取下, 温润的双目沉沉。 按在窗栏处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却并不似平常那么从容, 反而有一丝罕见的燥意。 嘈杂的鼓声与烟火燃爆的锐鸣在镜湖与密林间回荡, 同样传入门内, 似要将眼下这短暂的平静震出涟漪。 然而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在二人站稳之时,傲雪便立即后退数步,冷声道:“动手,活捉。” 林斐然与李长风握剑而立,心中暗道倒霉,但也不得不提剑而上,掌中法印轮转,再次投入一场酣战。 但两人心中都清楚, 他们在方才那处小世界中已经逸散太多体力与精力,此时若是再混入这场车轮战,十之八九要败下阵来。 显然,不止是他们知晓,对面那位立于高处,双目紧紧盯来的女修更加明白。 她就是想借此生擒。 李长风心下微沉,抬剑挡去其中一人之时,与林斐然对上视线。 二人此时的想法几乎不谋而合。 他们此行就是为了盗走火种,前往北原腹地,烧毁那一层诡异的雪雾,故而不必在此恋战。 二人对视点头,李长风立即旋身劈出几剑,纵横交织的剑气就如罗网一般向前笼罩而去,剑意所过之处,俱都溅出一蓬蓬散开的血雾。 他迅速向前而去,目光坚定而专注,剑锋直指外围的傲雪,正如他先前所说,所谓剑修,要做的不是思考,而是拔剑。 瞄定之后,他纵身而起,道道旋流凝聚于剑刃,带有一气破乾坤的阵势,这正是他的浩然剑,虽不是最后一式,此时此刻却也完全足够。 一剑过,万缕风,又很快纠缠一处,袭向傲雪。 这是逍遥境修士的一剑,傲雪自然不会小觑,她双目微睐,掌中升起一道幽蓝的焰火,又很快如游蛇一般旋转而出,吟啸着对上那阵快哉风! 然而变故就在这一刻,那一剑并未直直向前,而是在中途转了道,向上方击去,在这处密不透风的主殿上劈出一个出口,而李长风却生生接下这条火蛇,重重撞击在那尊玉像之上! 众人诧异看去时,只见一道更为轻灵的玄色身影正如疾电一般,追随至裂痕处,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傲雪却不为所动,高扬的眉抬起,双手结印,耳下挂着的绒球竟渐渐燃烧起来,成了两团白焰,而她清灵的眼瞳之中,似有什么流转。 只听得两声古朴的琴音,须臾间,原本近在咫尺的出口竟以一种一瞬一变的速度,遥遥离去,这方主殿也霎时扩大数倍,屋顶似天高。 林斐然如此悬于半空,与之相比,便如同一只蝼蚁大小。 下一瞬,另一条幽蓝游蛇衔咬而来,火焰极盛,出剑应对之时,林斐然思及此处的古怪,便不再执着于从穹顶逃离,而是翻身而下,在这如同峭壁一般高大的墙面游走躲闪。 她的身形被追赶的火焰映得明亮,影子拉得极长,遍布墙壁,几乎要与那身玄色衣袍融为一处。 以她如今的境界,此时的体力,要想应对逍遥境修士的一击,实在是有些勉强。 好在李长风及时摆脱众人的围困,赶到身后,剑风破过,火蛇便嘶吼着分为两半,狠狠撞上墙壁,拍碎成散落的火星飘下。 “好诡异的功法,只听说过缩地成寸,倒还没听过扩地成野的。”李长风神情凝重,“一剑破万法,如果我还能用出浩然剑的最后一式,今日必定能劈出一条生路。” 林斐然同他一道速速后退,与那些奔来的密教教众拉开距离,闻言只道:“但世上没有如果,所以也不必多思。” 她擦去下颌处滴落的汗珠,目光不停地在四周游移,试图从中找出解法。 傲雪立在那处极高的阶梯上,垂目看着他们,结印的双指微动,目中流光再变,原本扩大数倍的主殿竟然又在倾刻间挤压缩小。 叮叮两声,原本已经同教众拉开距离的二人,几乎在眨眼间面对面贴上冲来的第一个修士。 李长风惊呼一声,立即按上林斐然的肩,借力踢去,忍不住道:“好小子,差点亲上!” 冲来的教众显然对此十分熟悉,不再试图与他们斗法,而是举剑在前,想这借助这股倾轧合挤之力,让他们撞上剑锋。 二人当即御剑而起,如一道流光般疾行于众人头顶,堪堪避开被戳成筛子的险况。 教众中也不乏修剑之人,他们立即驭上飞剑,直追而去,两人就这般疾行于高而窄的上空,呼吸已然比先前更为低沉。 这样显然不是办法,林斐然在奔逃躲避之时,脑子转得飞快,立即想到了先前将所有白影灼灭的火种,以及自己与那位第七剑的对话,心中顿时有了抉择。 就在前一夜,这位本该倒向密教的第七剑,用火种位置与她做了交换。 “我想要你在离开之前,将主殿毁去,不论用何种办法。你一定可以,对吗?” 他这般说,林斐然也这般应下。 她原本就存了这个心思,先前也有所计划,想要在离开前毁去四方柱,捣毁密教,但此时此刻,形势有变,她便生出另一个想法。 思及此,林斐然当即结出一个法印,暂且将追来的长剑阻拦在外,李长风见状也从旁支援,担下更多的攻势。 到了此时,他对林斐然这个后辈已经是全然相信,她虽然没有言语,但定然是有了其他办法! 只见林斐然取出一个极寒的冰匣,立即打开,露出其中那枚灰淡凹凸的宝珠。 火种。 此时它就这般待在盒中,远远看去,如同一堆烧灼过后的余烬。 他当即福至心灵,火种不灭不息,既然他们破不开这功法,不如索性借火种之势,将此处尽数烧毁,主殿没了,再怎么变大变小也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在二人的期盼之下,这颗灰淡的珠子只是安放其中,并未再像之前那般腾出一道灼人的火焰。 林斐然一时有些诧异,她晃了晃盒子,甚至担忧冰盒克制太强,小心将火种拿了出来,但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后方追袭而至,林斐然只好将其暂时收回,提剑应对。 观战的傲雪不禁露出一个笑:“这样毁不去、磨不灭的宝物,你以为我们为何只能弃置高阁?天生地养的灵宝,难道是人人都可以驱使?别做梦了,今日火种取不走,你们的命也得留下!” 林斐然却并未因这话而泄气,能与不能,从来不是别人说了算。 “前辈,我对火种了解不多,你与他们相识得比我久,可曾听他们说过如何使用?” 火种几乎是他们眼下破局的唯一关窍,先前他们便因火种一事讨论过不少,虽然没有提及如何使用,但…… “等等!”李长风忽然想到什么,急切开口道,“我想起来了,当初被老张拉入之时,我曾经听那位神秘的尊者说过,火种虽然不熄不灭,但却需要引子点燃,就像带有余烬的炭火。” “引子是什么?” “她只提了一句,心火!” 这是一种十分缥缈的东西,修道之人其实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心志,而非实物,没有实物,又要如何作引? 林斐然却兀自摇了摇头,若是火种不可自燃,先前那一道燎人的火焰又是如何生出的? 这其中定然有她忽略的地方! 若是心火,那她当时在想什么,才阴差阳错做了引子? 两人且战且退,已经打得十分艰难,林斐然不得不分神去沉思,更是吃力。 不远处的傲雪渐渐皱起眉头,她其实也正在心中衡量。 九剑之中,几乎人人都知晓,她心中唯有变强与修行,更何况近来是她破境的关键时刻,要想从逍遥冲上神游,除了领悟之外,还需要比以前更为磅礴的灵力做支撑。 为此,她甚至主动放弃了这次外出围剿灵脉,增加功绩的行动,选择留守。 眼前两人,李长风与她同为逍遥境修士,林斐然的狡猾也同样不容小觑,即便二人此时已经算是硬撑,但若是真的斗法,耗损必然不少,届时破境有误…… 但这次要是没能将她拦下,将要面临的惩罚也非同小可。 可是,从逍遥登上神游,她为这一日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记当初为何修行。 林斐然在凝神沉思,傲雪同样在闭目。 忽然间,一道疾风行至身后,林斐然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只能凭战斗的本能堪堪躲避,回头之时,便见到那张霜冷而明艳的面容立于身后。 傲雪手中持着一根鼓鞭,先前听到的奇怪声音显然是由鼓鞭上的银铃传来。 她旋身而过,原本只有一臂长的鼓鞭忽然飞出,铃音大作,几乎没能给林斐然躲避的机会,就这么重重击上她的肩头! 李长风被人纠缠在后 ,暂时不能赶上前来,傲雪便是想趁这个空隙,以最少的灵力将林斐然抓走,只是她同样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女的难缠程度。 林斐然闷声受下之后,几乎没有片刻停顿地旋过金澜剑,十分迅速地挡下第二击,接下了这一招。 傲雪暗声咋舌,手腕抖动,飞出的鼓鞭便立即缠绕上金澜剑身,随后,她挂有的绒球耳饰再度变为两团白色焰火,其中一缕分出,顺着鼓鞭烧灼而来。 雪白的火光燃烧在红艳的剑刃之上,竟有一种冷雪淬梅之感,但这火焰并未停歇,仍旧在一息之间缠上林斐然的手臂。 那绘有阵纹的衣袖霎时湮灭其中,火焰就这般烧上林斐然的臂膀,灼出一种难言的疼痛。 但林斐然没有收手,她看着这道火光,竟然一时有些失神,随后又立即向傲雪看去。 不远处的李长风见状甩剑而来,一阵清风过,将那火焰吹灭,但与此同时,傲雪的第三鞭已经重重落下。 李长风暂时失剑,无法再动手,林斐然为这诡异的火焰灼伤入骨,甚至感受到一种从骨髓渗出的冷意,难以动作,这一击她完全避无可避—— “林斐然,躲开!”李长风忍不住惊呼。 砰。 似乎有如同气泡破灭的声音出现,伴随着一阵似有若无的低语,林斐然那已然有些破烂的衣衫之下,竟然流转出一道微光,以一种静谧无声的力量接下了这必死的一击,随后,这一击竟然出现在傲雪身上! 就像是凭空一般,甚至连傲雪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胸腹处便已经出现一道血痕,于是那双清目眼中透出一种荒谬的不可思议。 她施了五分力,还回来的便有十分,几乎在瞬间破去她的护身法阵,将她击退数米,短时未能起身! 林斐然同样怔忡当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这道微光以及这个异样,都来自于如霰在她后背划下的不知名纹路。 竟有如此威力,难怪他走的时候如此放心。 林斐然趁此机会翻身而起,收敛思绪,再度取出火种。 她想起先前在那处小世界时,为何会突然燃起那样的烈焰,她那时全神贯注想的,唯有一词。 ——孤注一掷。 只有她能拿到火种,只有她要保护灵脉,所有人的期盼加注在她一人身上,便在她心中凝聚起一点孤注一掷、决绝而出的希望。 天下诸多心火,唯有希望不灭,这样一枚余烬凝成的火种,也唯有以此作引。 不灭的火种,唯有不灭的火焰可以点燃。 林斐然翻身而起,如奔雷一般掠到李长风身侧,抓着他的肩膀,手中握着那一枚灰冷的宝珠,双目紧紧盯着起身的傲雪,轻巧一吹,便见一点火星迸溅而出。 星子落至地上,便如野火燎原,顷刻间扩大席卷而去,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威势将此处烧烬! 下一刻,眼前景象便如同被焚卷的画卷一般,尽数灭去,露出一处古朴而灰白的建筑。 这仍旧是密教主殿。 林斐然看着眼前这一切,想到那些被烧去的白影,如同福至心灵一般,她当即想通。 火种烧去的,正是这样以灵力构建的术法,这样一叶障目的虚妄,若要烧毁主殿,便得再来一次。 她不再犹豫,与李长风合力击出一条最近的通路,咣当一声巨响,二人冲顶而出! 这样的声音几乎震住了附近庆贺的百姓,但传样也传到了远处的炉房中。 那人立在窗边,微抬的双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一抹身影,纵然此时天色阴沉,也仍旧不掩那抹玄色的清亮。 他看到她破顶而出,身上衣衫破烂,眼中却仍旧带着不容退却的坚定。 她将手中的李长风推开,在一朵炸开的烟火之中,旋身而起,并指于前,在所有百姓或惊诧或疑惑的注视之中,如同叹息一般,轻轻呼出一口气。 刹那间,金红的火焰冲天而起,几乎要烧亮半边天幕,又很快吞噬一般,将整个主殿席卷在内! 这一座在此矗立不知多少载的大殿,就这样淹没在火海之中,烈焰汇聚一处,烧灼在窗边人那双清目之中。 他遥遥看着,少顷,竟低笑起来,久久未停。 他就知道,林斐然一定做得到。 与此同时,傲雪不掩双目中的震撼,他们千算万算,林斐然最多也是盗走火种便跑,又怎么会想到她竟杀了个回马枪,要毁去密教! 她想要施救,但这是火种之势,已然不是她能消退的普通火焰。 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惩罚。 不只是傲雪,赶出的密教修士同样惊颤,甚至在心中升起一阵暴怒,这是他们的圣殿,是朝拜的地方,岂能容忍贼人毁去。 “你怎么敢!” 讨伐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林斐然却全然不顾,转身便要同李长风一道御剑而去,但下一刻,一阵巨大的吸力从滩涂镜湖之上传来,二人身形一晃,翻身坠下。 落水之前,林斐然在那清浅的水面上见到一只旋流聚成的眼,与她之前在登云台见到的无异。 那只眼移动到此,掀起一层浅浪,将所有的百姓拍到岸边,又凝成一阵无形的锢制,将林斐然二人紧紧吸入镜湖。 灵力被抽调至湖水之中,林斐然御剑不成,想要用雷法疾行也未能成功,眼见着密教修士入水追来,她只能与李长风一道用腿狂奔。 就如同先前探查的一般,她准备奔至密教后方的登云台处,踏上那里的往生道,借此去往北原! 此时已近夜幕,湖面如镜,倒映着黑沉的天色与明亮的河灯,浅水将将没过脚踝,林斐然二人在其中奔袭,溅起水花无数,影子倒映湖面。 而在后方,则是同样奔来的密教教众,他们几乎恨极了林斐然,跑在最前方的几人甚至伸出手,远远看去,就如同追赶在后的尸潮一般,令人生怖。 傲雪立于树顶,知晓湖中吸纳灵力,便没有轻易下去,而是紧紧盯着林斐然的身影,再度结印作阵,刹那间,原本便足够宽阔的湖面,再度扩大一倍,不论是登云台还是岸边,都更加遥远。 李长风喘息着掏出芥子袋,倒出一匹嘶鸣的天马,用力将林斐然甩了上去。 “先走!我暂且拦住他们!” 林斐然拉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随后驾驭天马疾行于镜湖之上,远远看去,便见她高举火种,于夜色中奔行,忽然间,一篷巨大的焰火从她手中燃起,被风吹向后方,燃烧而去。 火焰落到湖面,竟形成一种上火下水、水火不容的势态,在这夜色中尤为醒目! 扩地成野的术法被破,林斐然离登云台的距离再度开始缩小,围在岸边的教众之中,有人取出弓箭,听得数声鸣镝之后,长箭破风而来! 林斐然翻身躲过,但天马却未能幸免于难,扬蹄嘶鸣之后,于箭下殒命。 林斐然踏着马身纵身跃起,见到那只旋流单目逐渐向此移来,她没有片刻犹豫,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紧紧握住火种,奋力向前奔去! 但她体力流失太多,此时已经有些疲软,恰在此时,远处岸边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向她招手。 林斐然凝神看去,却见是那位被人厌弃疯癫的王婆。 她举着手中那条雕琢许多天的长凳,声音嘶哑,却十分高昂,她尽兴道:“我就知道,等来的是你!乘龙!和我和我乘龙而去!” 言罢,王婆竟然披着那条碎布制成的披风,骑着木板凳入湖而来。 木板凳在镜湖之上拍出笨拙的啪嗒声响,仿佛稚子玩闹一般,她就这般骑着缓慢上前。 “回去!”林斐然开口喊道,但她此时已经来不及劝退这个老妇,只能埋头上前。 然而在下一刻,在她惊诧的双目之中,那张精心雕琢出龙首的木板凳,竟然在湖水中化形,四根笔直的木棍化作四爪,龙首在一道金光中显形—— 一声吼叫几乎要震彻耳膜,长凳化成的画龙无视这抽调灵力的水流,极为迅速地飞身而来,竟比那诡异的单目还要快上几分! 它环游至林斐然身侧,猛然将她载到身上,在这一片烧灼的烈火之中,踩入旋流,飞身而起,几息便落至登云台处,长爪踩动之间,一道极长的无形之路带着微光,显于眼前。 这便是先人倾尽所有修筑的往生之路。 林斐然蹲立在这条不甚明朗的画龙之上,在傲雪之流飞身追来,甚至于不远处出现一道疾驰而来的紫色身影时,它吟啸一声,带着她狂奔而去! 叮然一声,傲雪被李长风举剑拦下,刚刚赶到此处的圣女想要追上前去时,往生之路已然消失于半空之中。 她停在原地,心中愠怒已然溢于言表,但此时此刻,她仍旧回头看去。 只见主殿的浓烟之中,正飘荡着一团更为特殊的云雾,旋如一只人目,但与其他不同的是,目中有瞳,似是有人透过这只目观望。 这道视线静静看向往生之路,仿佛还在透过此处,看向那道已然消失的身影。 毕笙缓缓握紧双手,目中寂冷,这一次,她没有停下,而是带人一道追赶上去。 既然来此盗取火种,那要到何处去,已不言而明。 …… 往生之路上,林斐然并不知道后方战况如何,只一味向前。 这只画龙速度极快,虽然身形逐渐浅淡,但在消失之前,它回首看了一眼,将林斐然送至北原腹地便彻底消散。 腹地之中大雪漠漠,周围密教教众的驻扎地,附近走过几个巡视的教众,见到林斐然出现,几人当即怀疑看来,准备上前问话。 但林斐然并没有在意,而是看向身后,夜色的天幕中,已然升起一道浅淡的紫光,那是圣女的身影。 她不再犹疑,直接冲上前去,以最快的速度将人击倒,随后旋身至那片漠白的大雾旁,举起火种,吹起今日第三口气。 顷刻间,火焰烧灼漫天,远远看去,竟如同一副烈狱图。 她就这么站在中间,火焰碰到雾气,如同被星火燎燃的飞絮,以一种无可抵挡的速度扩散开来,林斐然以及身后赶来的所有人,终于见到腹地之中,那个制造薄雾的罪魁祸首—— 一个倒悬向下的庞然巨物。 这便是诡异雪云的来源,北原百姓所言的,天罚之物—— 作者有话说:ps: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本写的这种是冷题材,惊了,但是写得好爽…… 第229章 金陵不渡(天罚之物) 我真的,太累了…… 那是一幅怎样震撼的景象, 林斐然怔怔看着,一时难言。 在这一道煌煌烧灼的火图之上,一团又一团的雪云凝结于天幕, 它们无声而静谧地盘桓于顶,却又不像是普通的积云, 纵然在夜色下,也仍旧能隐隐窥出它的庞大。 然而在这浓密的雪云之中, 却有无数絮状冰晶凝结于中心, 缓缓向地面延伸而来。 远远看去,既像一根倒悬的长柱,又像一只从天幕中探下的巨臂, 有种奇诡的威严与怪异。 不知它在这里形成多久, 又或是延伸多久,此时此刻, 它离北原最高的雪峰,似乎也不过几丈之遥。 席卷的雪风在靠近时骤然停歇, 展翅的鹰鹫盘旋远离, 峰顶的雪变得灰败, 就连那挺立多年的雪松都只剩枯枝。 不论下方有着什么,似乎离得越近,便越黯淡。 但更令人诧异的是,在这缓缓下探的絮状冰柱周围,竟盘游着两只悬空的鲲。 一大一小,脊长千里。 纵然周围火光漫天,它们也恍若未觉一般悬游。 在这烈焰之中,冰柱的延伸并未停止,它不急不缓地再度向下凝结一寸—— 肉眼一寸, 可实际绝不止于此。 但下一刻,其中一只大鲲无声啼鸣,游动着将絮冰撞碎,崩开的冰屑簌簌落下,混入大雪,消融于火焰。 大鲲翻身之时,身上绽开的伤痕与血色清晰可见。 碎肉滚下,同样湮灭于烈火。 它们正用自己的血肉一点一点剔去向下蔓延的冰川。 林斐然看着这诡异的景象,心中一时只有震撼。 驻扎在旁的密教教众同样惊诧,俱都呆愣看去,全然不知自己守着的竟是这样一种东西。 与此同时,戍边的人族卫兵同样见到了这样一场滔天大火,纷纷驾驭天马而来,为首之人身着黑甲兵袍,在他身侧悬刀而立的,正是消失不久的慕容秋荻。 他们面上的神情也与几乎如出一辙。 惊疑、震撼、诧异、迷惑、恐惧,如此繁杂的情绪轮转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站在最下方的林斐然。 ——除了即将赶到的那道紫光。 一声长啸划过夜空,尖锐的箭鸣声回荡在整片雪原,箭上焰色流转,几乎照亮了半片天幕,直直地向林斐然坠去! 此时她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不过是在强撑,神游境尊者如此倾尽全力的一箭,绝不是她能应对的。 但林斐然没有留在原地,她转身便逃。 这样的一招当即吸引了慕容秋荻等人的注意,他们低头看去,只见一片腾烧而茫白的雪地中,奔跑着一道玄色身影,她速度并不快,以至于众人看去时,倒像是看到一只蝼蚁。 可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蝼蚁,面对这样的一箭,她结印画阵,在大箭落下之际,顷刻间出现在数十里之外,虽然勉强,但总算是险中得逃。 后方追杀之人并没有放过的意思,一箭刚刚坠地,另一箭便已经破雪而去,近在咫尺! 这样的距离,无论是画阵还是他们施以援手,都已经来不及,就连林斐然都做好硬抗这一击的准备时,一道轻柔的风从旁侧吹来。 她于疾驰中侧目看去,只见原本还盘旋在天的鲲,不知何时到了身旁,用山岳般的身子为她挡下这一击。 林斐然怔然看去,却发现原来是小一些的那只鲲,它翻身将长箭甩开,口中发出和缓的低吟。 “多管闲事!” 一道带着怒意的女声传来,原本还在天际的紫光已经近在眼前,圣女毕笙率先赶到。 她对于眼前这番奇景显然十分熟悉,故而并未多看,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林斐然身上。 还未落地,她便翻掌结印,掌中很快旋起一道法阵,下一刻,天地灵脉便从芥子袋中现出半寸,似乎下一刻便要被吸到她手中! 林斐然立即结印抵挡,但即便是全盛时,她的灵力也难以同神游境尊者抗衡,更何况此时已经精疲力尽。 她只能一边顽抗,一边扯住灵脉,心中不停呼唤师祖,但却一直没有回音。 恰在此时,那只小鲲再度旋游而来,但没有甩尾,而是化身成人,双手结下几个佛释法印,勉力将毕笙的术法打回。 ——这大鲲竟然是妖族! 林斐然惊讶看去,在见到这人的相貌时,双目睁得更圆。 这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春城遇见的神女宗圣女! 此时不止是林斐然,就连密教教众以及人族兵卫都目露骇然。 “这、这莫不是海族!” 人群中有人诧异叫喊,妖族之中,唯有海族能够如此随意变化。 不此林斐然此时的惊讶,神女宗的圣女收回目光,将她向后推离,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声道:“火种已经取来,后续便交给我们,你先走,我们会拦下她。” 冰柱旁的大鲲旋身而下,化作人身,远远看去,果真是当时在密室中叫她取回火种的尊者。 她看了林斐然一眼,嘴唇无声翕合,随后扬起一个柔和的笑。 时至此刻,慕容秋荻也反应过来,远远看了林斐然一眼,只是她如今相貌有变,故而慕容秋荻并未认出,只是看向追袭而来的密教,同旁人低语几句后,纵身上前拦下。 虽然不知这女修是谁,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纵然此时心中有无数疑问,林斐然却也没有纠缠开口,她颔首道谢后,毫不犹豫地转身便逃。 眼下火种已经取来,一方事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死死保住天地灵脉。 一时间后方已是混战滔天,静谧的雪原上刮起一阵又一阵不常有的风暴,林斐然却一刻都没有回头。 她不停向前奔去,一心想要再回到往生之路,循着此处抄近道赶回无尽海,赶回妖都,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妖都当做最安全的港湾。 但事不如人意,林斐然还未奔逃太久,便忽然听到后方安静下来,这样的变化几乎只在一息之间,令人悚然。 在这极短的安静之后,传来的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如此熟悉,却又令人如此绝望。 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林斐然回首看去,只见那位叫做阿澄的少年正弯身咳嗽,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林斐然的视线,没有抬头,却缓缓抬手—— 林斐然当即停下脚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双手却在飞快结印。 她记得的,如霰曾经教过她,若是再与这人对上,要如何先发制人! 那一声声令人心颤的咳嗽声渐止,林斐然结印的手势也到末尾,在那人抬起头,说出“定”字的瞬间,雪原之上,顷刻间出现五个林斐然。 阿澄微微一顿,出口的咒言果真只定住了其中一个,其余四个她步履不停地向四个方向奔逃。 他双目微睁,似是没有料到,还想再开口时,毕笙按住了他:“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语罢,她抬了抬手,刚刚赶到的齐晨几人便不得不分头追去,毕笙眼神微定,选了其中一人,同样纵身追赶。 林斐然踏着足下奔雷,在雪原上疾驰,她本该像一只迅猛敏捷的狼,将追袭的人远远甩在身后,但她真的太累了。 每一口呼入吐出的雪风,都像钝刀一般切割喉口,两腿像坠了两座山峰,每一次抬起放下,都需要极强的毅力。 她此时什么也无法思考,唯有逃生的本能在支撑。 奔走之间,身形已经有些迟缓,她垂目看向地面的雪色,纯白之中点缀一点紫光,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人倒霉时就这样,加上她总共有五个分身,偏偏是真正的自己被那位圣女选中。 要如何从她手下逃脱? 万分疲惫之间,林斐然再度转动心神,试图从这死局中寻出一条生路,但她反应比平时迟钝不少,没能想出更好的解法,于是忍不住想,如霰给她画的东西,能不能制住一个神游境修士。 在这胡思乱想的空隙,林斐然将手放到腰间的芥子袋上,拨出一个小口,她哑声道:“听说你好像能钻地,若是有什么意外,你便遁地而逃罢。” 话虽这么说,林斐然其实仍旧没有放弃逃生,心念一转,她转身奔入旁侧稀疏的松林之中,踏上枝叶,借力前行,速度的确比踏雪快上不少。 她如今的灵力所剩不多,御剑已是不能,借此雷法与松枝,或许也能跑出一线生机。 正是疲累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如霰的声音:“情况如何?你们在北原腹地,是么?” 林斐然的呼吸已经十分粗重,但以心音传递,便听不出半分迟缓:“是……” 如霰还是一顿,立即问道:“还好吗?” 林斐然没有回答,而是直问道:“如霰,你留下的那个法阵,能够扛住神游境修士的一击吗?” “能。”如霰眉目微凝,“我马上就赶到了。” “那就好。” 林斐然此时已经有些神志模糊,甚至没有听清他后面那句话,她扯下被枝桠钩挂的袖角,眉眼微垂,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重。 “我真的,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林斐然、林斐然?” 在如霰急声呼唤中,心音猝然断开,林斐然足下雷光消失,她正于起落之间,整个人身形一歪,从树上栽倒。 坠落之时,她双目阖了又睁,温热的呼吸吐出,在眼前团成一片薄白的轻雾,又很快消散。 余光中,一道身影闪过,她并未重重坠入雪地,而是被人轻托,揽在怀中,飘然落下。 ——是剑灵接住了她。 疲累模糊之间,她看到剑灵面罩下线条流畅的下颌,她揽住林斐然的肩膀,缓声道:“累了,就好好休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剑灵抱着林斐然缓了片刻,拨开她面上粘结的发丝,在毕笙一箭落下之时,她并指而起,金澜剑如一道流光射出,生生将那支箭羽击飞数米。 毕笙侧身闪过,本来只是随意一瞥,但在见到这把深深入地的长剑时,瞳孔猛然一缩,面色竟然大骇:“金澜剑……” 她看向剑灵,面色忽然混乱起来,一时惊惧,一时愤恨,再也不见平时的孤傲与从容。 林斐然昏昏沉沉之间,似乎听到密教圣女的怒吼,但她仿佛被罩在一口巨钟之中,听什么都只有嗡鸣。 下一刻,她感觉到剑灵抽身而去,似是迎击,她靠着树干,目光已经十分混沌,在她即将昏睡之时,余光中见到一抹蒙白的淡蓝靠近。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歪,便向旁侧倒去,但她仍旧没有坠入雪中,而是隐约被一人扶住——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个冰柱,灵感来源是以前看纪录片时,看到的海洋里的死亡冰柱,大家感兴趣可以搜搜看 第230章 虽死犹生(明镜鉴心)增补 这是被掳到…… 到金陵渡分明没有太长的时间, 但林斐然似乎总是在奔波忙碌,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熟了。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 梦境之中,她站在一片空无人迹的原野之上, 四周没有山峦,一望千里, 足下的泥土也异常篷软,每走一步似乎都要深陷其中。 林斐然在其中踉跄前行, 恍惚间总感觉自己在向上走, 她似乎离天际云团越来越近。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见到原野尽头,尽头之处, 是一处极高的山崖, 崖下是一片滔滔巨浪,潮湿的水汽甚至溅到面上, 带来一阵冰凉。 ——天之涯,海之角? 林斐然忽然想到这个词,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 从草野踏上崖顶时, 草屑混着水珠飞散四周, 又在日色下映出一道道虹光,虹光之中,她见到一个高挑身形独立崖边。 她没有束发,只着一袭红衣,乌黑的发丝被风吹拂向后,熟悉的金澜伞被她单手扛在肩头,左腿踏着一旁的碎骨,意气风发地望向崖边。 林斐然没有见过这道身影,但在看到金澜伞时, 心中也已经明了。 她忽然出声:“是你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母亲了。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不爱盘发,只随意用一根银簪挽发,却十分爱美,好着轻纱软裙,丹蔻胭脂也不会少,望向人时总笑盈盈。 然而眼前这道身影却陌生得多。 满打满算,林斐然与母亲相处也才六年有余,在她还应当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年纪,彼此就已经天人两隔。 “母亲、母亲……” 背影陌生,她心中却已经涌出些酸涩之意,于是快步上前,下意识牵上这人的手,随后绕到前方—— 那是一张定格的面孔,比记忆中更为年轻,双眉高扬,两眼有神,唇瓣微张,透出一种与林斐然如出一辙的坚毅与锐利,却又多出几分张扬。 林斐然当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境,至少不是她的梦境。 无际的汪洋之上,卷积的云层忽然开始翻涌,如同水流一般向中心旋去,再度转成一只浅淡的眼。 它挂在天际,像是在看定格的人,又像是在看林斐然。 林斐然想到逃离金陵渡时,见到的那只悬起的单目,立即意识到是这只眼睛侵入了自己的梦境。 她顺手拔出一旁的金澜剑,但还来不及动手,整片山崖便开始融化崩塌,那只眼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们坠入山石汪洋之中。 咸湿的海水灌入口鼻,林斐然不会凫水,便在其中胡乱摆手,恍惚间似乎有谁拉住了她的手腕,但再挣扎之时,她猛然翻身—— 哐当一声,她摔下了床铺。 林斐然缓了片刻,起身向四周看去,入目却是一处极为陌生的房间。 淡蓝或纯白的布料拼接一处,悬挂四周,成了房中处处都有的帷幔。 床榻不算小,上面却挤满了没有面目的布偶人,针脚从生涩到熟练,个个排列在侧,以致于只余出小片空处,堪堪够一人睡下。 林斐然心中原本带有一些戒备,但在见到这些布偶时,心中稍稍缓下,难道这是哪个女子的卧房? 她掀开层层叠叠的帷幔,无声向外间走去,越走却越觉得奇怪。 帷幔之后,轩窗露出,横斜的光同桃瓣一起吹入屋内。 窗外,是一片霞粉的桃花林。 原本有些晦暗的屋内,突然被这样一片强光照亮,再映上横梁处挂着的诸多镜面,顿时清晰许多。 林斐然原本看向窗外,又打量过那十数面奇怪的镜子,心中正在揣测之时,余光中忽然瞥见桌上某些奇怪的物件。 她捏了捏酸软的臂膀,转身走去,垂目打量。 那是一张不算长的桌案,案上整齐堆着十分眼熟的书籍。 之所以眼熟,是因为这些书她竟然全都看过,甚至连封皮的破旧程度,都像极了道和宫书阁里的…… 林斐然眉心一跳,立即上前翻看几页,又见到桌上放有一个竹篮,篮中同样放有许多个她十分眼熟的稻草人。 那是她小时候随手作出的。 林斐然觉得奇怪,再加之突然见到这么多熟悉的物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动手翻找起来,竟然见到不少过往遗失之物。 以前的修行废稿。 偷偷去山下买来,又不小心弄丢的琳琅剑穗。 第一次除妖兽时打落的兽牙,上面有她亲自刻下的印记。 丢弃的梳篦、手钏、发绳。 为了练剑绞下的长发。 还有她偷偷与人传话的纸条。 …… 被翻出来的越来越多。 这些东西,要么是她自己扔的,要么是被弄丢后,没时间再去找的,此时竟然全都出现在这里。 林斐然不觉惊讶,而是感到震撼,她甚至怀疑自己一觉醒来,回到了过去。 林斐然合拢这些杂七杂八的抽屉,心中只觉得没有再翻找的必要,这些都是她的东西。 她将目光转到一旁,看向那个柜门半开的衣橱,心中一动,立将上前去将柜门打开。 里面是分门别类悬挂着的衣袍。 左侧是形式无异的淡蓝道袍,连长短都没有区别,只袖口处的隐纹不同,以此作区分。 林斐然在见到这些衣袍的瞬间,便立即认出了它们的主人,心中顿一掠过一抹诧异。 再向衣柜深处看去,那里却挂着长短不一的衣裙。 最短的或许才将将及腰,最长的却与她现在的体型无异。 然而由短到长看去,全都是她从小到大穿过的外裙,就连配套的绑袖及腰封都齐整摆放。 这些衣物显然被保存得极好,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鲜亮如新。 林斐然十来岁的时候,还不喜欢穿黑,同其他的孩子一样,她更喜欢一些有色调的衫裙。 只是渐渐长大后,衫袍便都以玄色为主,很少再穿这样的彩色。 她看着眼前这道由彩色过渡至灰白,再到玄色的渐变带,一时不知该怀念自己的过往,还是惊讶他竟然捡回了这些旧物。 在提起其中一只衣袖打量时,屋门缓缓被推开,林斐然回首看去,在斑斓的镜光中,与屋外之人对上视线。 果真是这衣裳的主人。 “你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后便都微微一顿。 察觉到她语气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诧异,卫常在垂目,将手中的餐盘放到桌上,只道:“这是我的房间。” 他又抬眼,声音略低:“你以为进来的会是谁。” 这话不是怪声嘲讽,而是单纯的疑问,因为他还见到林斐然向外探去的眼神,似乎是在寻人。 “不是如霰吗?” 林斐然答得十分自然,同时也卸下了大半的警惕。 “我记得我在北原晕过去之前,是同他联系的,他在赶往北原腹地的途中,按理我该遇上他才是,你不在道和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常在听到她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名字,双唇紧抿,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猛然一攥,又飘然放开,那是一种迅速而强烈的感觉。 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转瞬消失。 但是他知道,这是嫉妒。 犹记味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时,也是因为她。 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斐然便风一般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向外走去,声音中少见地带上一些急切。 “你的房间?你将我带回了道和宫,为何要将我带回……” 见到房外风景,她的声音才松弛下来:“原来不是道和宫。” 她又走回房中,仍旧在发问:“这是哪里?怎么这么多桃树?” 卫常在回身看她,乌眸中似乎凝着一潭深静的水,此时正泛着一些涟漪。 她很紧张。 他对林斐然太过了解。 身负重伤,处在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个她不够信任的人时,她就会这样急切而多言。 一双乌眸滴溜溜转,详尽地观察四周,以便在危机突发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避开。 什么时候,他也成了生人。 卫常在没有将这个事实点破,一双凤目直直看去,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直到林斐然不再开口,渐渐松下肩膀看他时,他才敛下目光,看向桌面。 “来喝药罢,你伤得很重。” 林斐然思忖片刻,又看了房外一眼,感受到金澜剑的存在,这才坐到桌旁,抬起那碗药汁。 卫常在双唇微启,静静看着她,停顿了数息,直到她将药汁一饮而尽,才回神一般开口。 “遇见你并非巧合,昨日之前,我就一直在找你,辗转多个地方,才寻到北原腹地,碰巧撞上那样一番场面…… 你的剑灵不敌那个女修,即便我与她合力也无法抵挡,所以在我们三个被一箭湮灭之前,我带你们到了这里。” “这的确是我的房间,但不在三清山,也不在人妖两界的任何一处。 这里,是我炼制搭建出的无间地,上次在洛阳城地下见过之后,我便想要做出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 林斐然在听到“只有你我”时微微一顿,但还是撤开视线,起身望向窗外。 “难怪,明明已经是正月寒冬,这里桃花却开得烂漫,原来是无间地。”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以致于卫常在都能够听懂其中的不自在。 他想要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缓了又缓,这才道:“你大病刚醒,要多休息,想吃什么,我去做。” 说到此处,他又补了一句:“无间地很安全,你知道的,找不到‘钥匙’,那便谁也进不来。” 林斐然心绪复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回身看他,一手下意识抠着窗棂,愣愣点头道:“那就……多谢卫道友。” “……” 道友,本该是他一直想要的称呼,此时却尤为刺耳。 卫常在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后便离去,闷不作声地做了些林斐然爱吃的东西,然后就这么坐在桌对面看着她。 当初林斐然忙着练剑,有一段时间总是错过餐点,又恰巧在长身体,吃得不少,便会去蓟常英那里,一同吃些填补肚子。 他没有劝阻,但在私下看了几本菜谱。 他对吃食无感,但好在脑子不笨,学一学也做得有模有样。 他这么做,原本是为了修行。 因为林斐然此后不必再去找蓟常英,留在他身侧,他便可以潜心修行,不必分心四顾,多思多虑,于修行有益。 但现在,他已经知晓真正的原因。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声,只偶尔传出碗筷碰撞的脆响,若是从前,他们不会这样沉默。 林斐然深知自己消耗太大,需要这些灵米补足,便一边吃,一边瞟他一眼。 时至今日,林斐然也不知卫常在为何会下厨,只以为是张春和教导严苛,厨艺也没让他落下。 毕竟张春和自己的厨艺便十分不错。 借着眼前安静的氛围,林斐然正在通过阴阳鱼,试图与如霰取得联系。 役妖敕令果然是世间独一档的契法,即便是在这不通两界的无间地,她还是与如霰连上了心音。 “在哪。” 几乎是连通的瞬间,她便听到了如霰的问话,心音听不出语气,但能从语速中窥出几分急切。 林斐然顿了一瞬,还是坦然道:“卫常在造了一处无间地,我正待在这里,外面情况如何?” 停顿了许久,她才听到如霰的回答,他像是终于放松下来,语速都和缓不少:“……无事就好。” “现在密教正发了疯一样地在找你,无间地反倒十分安全,你先待在那里,我来寻你。”顿了顿,他又问,“伤势如何?” 林斐然动了动肩:“除了酸软之外,似乎没有太大的异样。” 她虽然和如霰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但终究是皮毛,她的脉象向来繁杂奇怪,探脉许久也只能看出个大概,但应当没有大碍。 如霰应了一声,片刻后,又语气不明道:“你现在和他在一处?”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明。 林斐然呛咳一声,卫常在伸手探去,她立即下意识躲开,自己倒了杯茶水顺下。 “我今日便能出去。” “你觉得他会让你出来?”如霰没有戳破卫常在的心思,只道,“即便要出来,也得先验过你的伤势,等我来。” “……” 林斐然忽然一顿,抬眼看向这间小屋,又看向卫常在,忽然意识到,若是如霰也来这里,岂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 那会是什么场景? 想到这里,林斐然有些晕眩,不是心理上的晕眩,而是真的眼前发晕。 卫常在也发现了这个异样,停在半途的手再度探去,将她扶到床榻之上,运灵行力,直到她面色微微转好,才取出一枚丹药让她服下。 他坐在床沿静静看去,眼睫下压,眸中倒映着她的模样。 他虽然略懂医道,却并非精通,他知道,此时该有旁人出现在这里。 他微微闭目,指尖微动,一尾纯黑的阴阳鱼竟从她眼中跃出,又丝毫不惧地在二人之间浮游。 一会儿拱向林斐然,一会儿在他眼前甩尾,颇具威风。 卫常在静静看着,一点浅淡的寒意溢出,阴阳鱼一顿,立即逃一般游到林斐然发丝中潜藏,只露出一对鱼目。 无间地是艮乾圣者研究出的阵外之地,对于他们二人而言,都只算熟悉,不算熟知,故而他们事前都不知晓,透过界内的灵力波动,都会被传给界主。 简而言之,方才林斐然与如霰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般熟稔、那般亲切,竟让他对二人如今的关系,生出一种荒谬的推测。 “……” 薄红的唇阖了又启,睫羽颤动,此时心间的情绪太过杂乱与激烈,是他从未有过的,他没有办法思考,甚至没有办法去体悟其中任何一种。 只是下意识地知道,林斐然需要救治。 于是他并指而出,指间挟着一枚桃瓣,那是此处无间地的‘钥匙’。 他将这枚钥匙沾上阴阳鱼的气息,送向如霰。 林斐然再度昏睡一日,期间剑灵现身多次,探明她的情况,直到她醒来时,才消失离去。 她再醒来时,已是日暮。 卫常在就这么坐在床侧,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见她睁眼,立即倒了杯炮制好的灵草液送到她唇边。 不像白日那般轻松,林斐然总觉得身上似乎压了千斤巨石,浑身酸软得连手臂都举不起来,她只能就着卫常在的手,饮下这杯灵草液,滋润干涸的口舌。 屋中没有点灯,但有几缕镜面反射入内的光亮,便也不算完全黑暗。 她躺在这狭窄的床榻上,与那些布偶面面相觑,窗外是桃枝重叠的黑影,竟有一种十分贴合、又让她有些安心的诡异感。 她总觉得,这才是卫常在爱住的地方。 缓了一缓,林斐然仍旧没有提及房内如此多的旧物,她刻意略过这些,抬眼看向卫常在。 就如同他对她十分熟悉一般,她对他也不遑多让,于是一针见血道。 “你为何来寻我?”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面容在月色下半明半暗,却仍旧不掩眸中清亮。 卫常在抬碗的手一顿,点漆的双目就这般看着她,再开口,嗓音竟也如出一辙的喑哑。 “慢慢,我来行道。”——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进入了本卷的末尾篇章!![爆哭][爆哭] 230-240 第231章 虽死犹生(会面)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行道? 林斐然转头看去。 卫常在说这话时, 敛回了眼中的怔然,又以另一种目光代替看她。 似乎在她昏睡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令他或震惊, 或不能理解的事。 他方才正是在思考,所以才会出神。 林斐然清了清嗓子, 想要出声,却只是沙哑地咳嗽两声。 卫常在看向她, 再度渡去一杯灵草液, 环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张摆满布偶的床有多拥挤,于是退身坐到脚踏上, 给林斐然这个伤患空出转身的余地。 但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 只是从平视变作仰视,然后在无人注意之时, 右肩悄然压住她垂落的袖摆,微微侧首, 那点令他安心的熟悉气味便都涌来。 “还要喝一杯吗?”他出声问道。 林斐然摇了摇头, 抬手搭在自己的腕脉上, 同样没能看出什么大碍,但身体的确十分酸软,不明缘由,想来只能等如霰到此诊治。 “这处无间地的钥匙是什么?”她言简意赅开口,想送一把给如霰,以免他寻不到入口。 卫常在动作一顿,下意识将她的袖摆压得更紧,敛目道:“钥匙我已经送给他了,就在你昏睡的时候, 或许他很快便到。” 他是谁,同样不言而明。 说完这句话后,卫常在又有些恢复到先前那副沉思的模样,睫羽压下,与扬起的眼尾交错,如同双剪燕尾,看起来便十分灵光。 但林斐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思考对于卫常在而言,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这并非是说他愚笨,而是他的想法与见解总是异于常人,思考越深,便离常理越远,循规蹈矩对他而言反倒困难。 正因为她太了解,所以对这满屋的旧物只有震撼和讶异,却不觉惊恐。 卫常在从小就是个想法奇特的人,对于他方才关于行道的言论,林斐然不免好奇。 她是一个喜欢求同存异、与人论道的人,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对于那些特别的想法,她总是有兴趣聆听探讨。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问出口,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同。 所以,对于他送去钥匙的言论,她也只是点头致谢:“他来之后,治了伤,我们便会尽快离开,不会在这里叨扰很久。” 卫常在蓦地握紧手中药碗,眼睫轻颤,耳边回荡的只有“我们”二字。 从前,他们才是“我们”。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 林斐然没有开口,卫常在也不多言,他只是这么坐在脚踏上,将药碗放下,然后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方才他的确是在思考,但并没有得出答案,不是没有推测,他只是不愿深思。 不愿深思林斐然和那个人的关系。 他就这么看着她,在等她开口,等她问起他“何为行道”。 她愿意开口询问,便意味着她尚且在意。 但林斐然只是看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两人的沉默变为一种拉锯。 林斐然微微腾挪身子,避开钻入被子的布偶,许久之后,她微微叹息,还是开了口。 “你要怎么行道?” “不能告诉你。” 卫常在回答得很快,他的确在等她开口询问,但同时也没打算给答案。 “……” 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林斐然已经率先笑了一声。 不是真的觉得好笑,也谈不上生气,而是那种冷不丁的忽然一笑,面上没有什么笑意,却已经先出了声。 他的神情分明就是想她问出口,但真问了他却又不说。 她倒真的生出几分好奇。 若是没有必要,卫常在几乎不会下山,更别提在山外行走,他突然来到这里,定然是有其他目的。 林斐然忍着身上的不适,撑起身子坐倚床头,思索看去。 “为何不能说?是张春和要你做的秘事吗?” 卫常在点头:“是,但也不是。慢慢,这一次的事,我想自己做。” 林斐然有些讶异。 卫常在从小到大,活得规行矩步,像一个只会修行的偶人,没有喜好、也几乎不会厌恶。 很少有人知道,他最爱的不是练剑,而是打坐行灵。只有这样,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然后发呆走神。 他不喜欢和人对视、不喜欢和人交谈,也很少主动说“我想”或是“我不想”。 在认识林斐然之前,他就只是活着。 “你想做什么?”她下意识问了出来。 “暂时不能告诉你。” “……”林斐然沉默看向帐顶,她想,自己真是多嘴。 但卫常在却不同,因为有了这几句可以算得上和谐的温声交谈,而不是之前那般针锋相对,他的眼中甚至浮现些许笑意。 他看着林斐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直以一种无法令人忽视的目光看去。 林斐然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受,就好像卫常在十分在乎她一样,但她很快将这个不实的念头抹掉。 老实如她,也只能想到装睡避开这个办法,于是她阖目侧头,假装困极睡去。 但视线不禁没有撤回,反而变得更加直白,不得已之下,林斐然又假装转醒。 若是如霰在场,定然能看穿个中缘由,双目含笑,还要拿这事打趣她。 但卫常在不会,他只会问林斐然要不要再喝一杯灵草液。 林斐然摆手,索性翻开下一个话题:“之前那件事怎么样了?你觉得自己来处有异,后续问过秋瞳后,可有其他发现?” 卫常在一时怔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眼中微光渐明:“你还记得我的事?” 林斐然不明所以道:“我记性向来不差。” 更何况她是想提起秋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 卫常在的神色果然有几分变动,先是有些笑意,随后又渐渐沉下,变得更加深静、晦暗,他抬眼看向林斐然,缓声开口。 “慢慢,你相信世上会有和你一样的人吗?” 林斐然眉梢微扬:“什么意思?” 卫常在敛目垂首,乌发滑落身前,发上梅簪随之一道微微压下,面容半遮,她只能看到他略略扬起的唇,但并没有笑意。 “我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虽然看不清面色,但卫常在的话没有半点隐瞒,他倚着床角,将秋瞳的话、东平仓的见闻全都告诉了林斐然,十分详尽。 林斐然原本只是随意提起,此时却已经凝眉思索。 “那人的面貌与你相似?”她出声问道。 卫常在摇头,又抬起眼看她:“与我全然不同,只背影类似,但……有一点不对。” 卫常在一开始原本心绪起伏,难以冷静,但一路通行至三清山,避入那个熟悉的衣柜之后,他才缓缓放松下来,想到了其中的异样。 林斐然了然:“他不该叫这个名字。” 卫常在立即颔首。 所谓的常在,在乾道里原本就包含“运化天地”及“道法恒常”的寓意,不似宗门里常英、常思那样的称谓,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道号。 张春和座下弟子,只卫常在及蓟常英二人,全都以道号为名,是为了断去过往的尘缘。 可东平仓的那人,既是凡人,家中又信道,则更应当以普通的名作称呼,而不是以道号代替。 林斐然几经斟酌,还是问及他的父母:“你父母原本给你取的什么名,可有印象?” 卫常在眸光微动,又回忆了许久,才迟疑道:“好像,一直唤我‘那个谁’,邻里也只说我是卫家孩子。 在遇见师尊之前,我没有名字。” 自然也不可能叫什么卫筠。 二人不常提及他的父母,俱是因为他们感情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 卫常在不大在意,林斐然却不怎么谈及。 如今重提,得到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如此,便更加说不通。 卫常在虽然不知,但她心中却十分清楚,秋瞳是重生而来,重生前又与卫常在感情甚笃,绝不可能记错他的来处。 秋瞳记的是东平仓,卫常在记的是游方镇,一东一北,差异甚大,如今本该是他家乡的东部,凭空出现了另一个“卫常在”…… 林斐然坐倚床头,无法动弹,但思考时的双目却十分灵活,有种莫名的光彩,几刻后,她几乎是笃定道。 “秋瞳不可能有错,你或许确实来自东部,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会是什么样的差错? 林斐然脑海中掠过许多个可能,或是抱错,或是意外,或是对调。 但思来想去,两地相隔如此之远,要想将二人如此准确地卫家换到卫家,便只有故意对调。 想到此,她不由得眼皮一跳。 难怪卫常在性情变化如此之大,若是有人从中作梗,便都说得通了。 但这人会是谁? 这一世,卫常在的身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疑问如此之多,林斐然还是不能免俗地想到了张春和,可他对卫常在如此看重,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沉思之余,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点轻柔的呼吸洒在下颌处。 她回神看去,却是卫常在扶着床沿,微微起身,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以一种不容她侧目的视线看来。 他忽然道:“你很信任秋瞳的话。” 这甚至只是在陈述,而非疑问。 他仍旧看着她:“你很喜欢她吗?” “我的确在北部游方镇长大,我没有骗你,为什么她说的一定没有错?” 林斐然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里,而且这件事很重要吗? 她还没开口,便又听卫常在扔下一个惊雷。 “她有问题。我与她以前全无交集,她是怎么知道我来自东平仓? 慢慢,你不能被她迷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她吗?就在道和宫招收弟子那日。” 林斐然迟疑着摇了摇头:“不大记得。” 卫常在仍旧保持着这个距离,眉心却微微蹙起。 “从她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兴奋,但眼里却抱有不可言说的目的。 她看向我时,像是在看我,但看的却又不是我。 但她看向你的时候,是害怕和讨厌。 慢慢,在这个世上,只有不可信的人,才会不喜欢你。” 林斐然顿了片刻,欲言又止:“……你是靠这个判断别人的吗?” 卫常在点头。 林斐然一时心悬起来。 秋瞳重生之事可大可小,之前让卫常在去问,也是拿准了他性情淡冷,且对秋瞳有情,不会追问,但如今看来似乎有些偏差。 正在她思索如何打消他对秋瞳的疑虑时,卫常在却紧盯着她。 “慢慢,她有问题,你不能太喜欢她。” 见他纠结于此,林斐然不由得松了口气:“不必多想,放心罢,我不会和你抢秋瞳。” 卫常在点了点头,这才微微松下肩膀,唇角淡淡弯起,但下一刻,他便听林斐然道。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点浅淡的笑容凝在唇角,卫常在停了动作,乌黑的眼眸直直看去,林斐然甚至能感受到他忽然断续的气息。 放于被面的手缓缓攥起,连他自己都未能意识到,之前的猜想排山倒海般涌来,他面色怔怔看她,喉口紧涩,脑海中却难以制止地浮起那个名字。 他无声想,不要说。 “就是如霰,你还记得他吗?” 林斐然说得坦然,想到二人曾经也打过照面,又追着道:“之前飞花会的时候,他跟在我身边,你们还聊过几句的。” 卫常在的神情已经不对,十分难看,但因为面上波动太小,看起来倒像是怔愣诧异。 “所以——” 林斐然倚在床头,原本的清锐的目光被散下的长发柔和大半。 她顿了片刻,还是道:“所以,你要不要坐回原位,如果他突然到这里,见到我们这样……虽然不至于误会,但我不想他不高兴。” 卫常在仍旧没动,林斐然的声音变得忽大忽小,不停敲打着他的耳膜,他甚至听到一种诡异的簌簌声,那是相思豆在疯狂滋长收缩的声响。 这是为了抑制他心脏的疼痛,但在此时,却好像全无用处。 他紧紧看着林斐然,周身血脉仿佛都在鼓动收缩,面上却仍旧是那样。 他哑声开口:“你们,要做道侣吗?” 这个他原来最不在意的关系,此刻却成了他最嫉恨的存在。 “道侣?这个,主要还是看他……” 林斐然的声音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与茫然。 她愣愣道:“你……你哭什么?” 不知哪一刻起,卫常在清明的双目蜿蜒出薄红血丝,眼底的水光还来不及酝酿,便争先恐后涌出,无声地拍打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要我了吗?” 林斐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看看手背,又看看他,眼神无措,不由道:“这是什么话?人又不是物件,哪有拿来要去的?” “你与他是道侣,那我呢?” 眼见那水珠连串一般落下,越掉越快,林斐然叹了又叹,挤着那一群布偶娃娃,终于放弃一般开口。 “什么意思?你这是做什么?实在不行,我们当回以前的道友,你不是从小就念着与我同道吗?这样总可以了?” 林斐然向来受不了眼泪攻势,无论是谁的。 她以为他是想做回朋友,但两人曾经在一起过,又生了罅隙,原本朋友都不该做回,她愿意当个道友,已经算得上宽厚,总不能再退。 卫常在敛下目光,几乎要被他心心念念的“道友”二字打得头晕目眩。 他不可自制地想起朝圣谷所见,那对叫做橙花的爱侣,二人相伴相守,亲密无间! “道友、道侣……” 他面上看起来仍旧有种诡异的冷静,手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握上林斐然的手腕,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草,试图擭取片刻喘息。 ——这甚至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的呼吸困难。 从他听闻那句话起,呼吸便时断时续,直至此时,面色已经涌出几分窒息般的薄红。 他双目氤氲着看向林斐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最后伏倒在她腿上,只堪堪撑起一些距离。 林斐然怔忡看去,片刻后,她努力抬起酸软的手,搭在他的鼻息处探了探,又用上最后的力气捂住他的口鼻,一松一放,借以回气。 “哪有人把自己憋死的?” 卫常在埋首在她手中,无法回答。 恰在此时,窗外的桃花林忽然摇晃,夜幕上的月色也传来波动,有人进入此处无间地。 林斐然下意识看向门口,波动不过一息,那道白金身影便出现在门前。 如霰原本步伐匆忙,神情凝重,但踏入屋内时,脚步忽而一顿,他透过被吹起的帷幔,看向两人,又同林斐然对上视线,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 “这是什么场面?英雄宽慰美人泪?”——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唉。 大家端午安康![亲亲] 第232章 虽死犹生(急火攻心)修 林斐然其实很…… 这话听起来像打趣, 语气却又和以往不大相同。 被吹起的帷幔落下,遮住林斐然骤然瞪圆的眼,如霰略略歪头, 透过重叠的缝隙看向她,翠浓的双眸微睐, 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不……” 林斐然还没说完,卫常在便立即将握住她的手收紧, 似是怕她收回, 可她本就有些失力,此时被这么抓握,右手卸力, 便只能松松掩在他的唇鼻处。 温热而急促的呼吸吹过, 在掌心凝成一片潮湿。 林斐然仍要出声,喉口间便猝然泛起一阵痒意, 不住咳嗽起来,一时语不成声, 当真是有口难言。 此时如霰已经走了进来。 方才的话的确是他在打趣, 却也不仅仅如此, 但不论眼下情势如何,重要的永远都是林斐然的身体。 其余的,容后再谈。 重叠的帷幔之后,隐约透出一道高挑的身影,锦白金纹的长靴渐渐靠近。 如霰抬手拂开帷幔,侧目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不过几步的距离,已经足够他将这里的一切看入眼中。 不论是置物还是装饰,都不像一个修行许久的少年人该有的摆设, 更像是个小姑娘。 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些草人,看过这些以碎布薄纱拼接而成的帷幔,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眉梢微扬,眼中浮现些许思索,随即拂开最后一层,看向两人。 但卫常在只是顺带,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林斐然身上。 他在观察她的面色、瞳孔以及伤势。 虽然仍旧隔着一些距离,但以他的身量,不过三两步便到了床畔,未曾落坐,他便俯下身去,一手并指落到她的腕脉,另一手摸到她的后颈,松松揉按着某处。 林斐然的咳嗽声渐止,腰背处的酸软缓解大半,但却更加脱力,整个人都倚着床栏,只有一双清目还能转动。 卫常在握紧的手越发用力,他几乎是以一种幽深而寂冷的目光看向如霰,仍旧呼吸不匀,但此时林斐然状态不对,他便默然下来,看了片刻,又垂回她的掌中。 无人知晓他此时的心乱与惶恐,只能攥紧她的手腕,额心贴紧掌心,蜷缩一般兀自调匀呼吸。 如霰并没有注意,他此时全部心力都在林斐然身上。 先前感受到他写下的咒文有异动时,便知她遇上劲敌,此时查探,情况的确比他想的还要差上一些。 他俯身将她揽起,一手探脉,另一手并指顺着她的脊柱向下摸去,帐中很快便沁满一阵冷梅香。 摸骨之时,他忽然对上林斐然的视线,她就这么抬目看来,有些歉意,有些苦恼,散下的长发凌乱,抿唇而视。 像极了那只在妖都玩闹数日未归,过后只敢徘徊在门外的白犬。 但林斐然比它更惹人怜爱。 如霰自问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但唯独对林斐然,他实在很难生气。 每每看到她,不论是脸还是那双眼,心中升起的情绪立刻便会被另一种愉悦冲淡,纵使有滔天的气焰,也会顷刻间灭下。 他总忍不住想,是林斐然,她又能有什么错? 甚至不需她解释,他也能看出来,这个少年修士呼吸有异,她只是在帮他,以免他真的猝死。 林斐然的确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她。 虽然已经火速原谅了林斐然,但如霰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神色如常,声音也同这满帐冷香一般,淡凉幽微。 “我还没开口问话,你倒是先拿咳嗽来吓我?” 言外之意,便是她先发制人,以身体不适堵住他的口。 林斐然见他开口,眼睛倏而一亮,立即道:“我不是故意咳嗽的。” 如霰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又道:“你若是故意的,倒算是令我刮目相看了——暂且不要动,若是哪里有异样,不可忍下,需得告诉我。” 他弹琴一般向下按着她的脊柱,指法十分奇特。 这是在检查她的根骨,但因为是林斐然,他的动作便更缓更细一些,她不时便能感受到一点隐痛,但十分短促,来不及说,便只好握住他的手腕,痛一下,便立即抓一下。 对于剑修而言,脊上根骨的确十分重要,但总共就这么几段,如霰再仔细,不多一会儿也探看结束。 他直起身,但神色却有些凝重,搭在腕脉上的手也未曾收回。 不过,他现下倒是有时间看向别的地方。 林斐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奈被卫常在攥住,收不回手,只得开口解释:“他方才有些呼吸困难,我怕他晕厥,这才按住他的口鼻。” “我知道。”如霰转眼看她,“等你的伤势处置妥当后,再谈论其他的。” 语罢,他取出一根银针,翻腕之间便刺入卫常在颈侧的穴位,他的呼吸很快平缓下来,如霰要将林斐然的手抽回,卫常在却始终没有放开。 “看在你造出这个无间地的份上,容你一次,放手。” 卫常在直直看向他,眼中意味不言而明。 就在两人对峙的间隙,林斐然终于恢复几分力气,她动了动手腕,在卫常在缓缓移来的目光中,抽回自己的手。 这一次倒是很顺利。 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以鼎立一般的位次相对,心思却各有不同。 如霰显然十分满意,但面上也没有太多喜色,他收回自己把脉的手,看向林斐然,开口道。 “你伤势并不算轻,接下来最好静养。 答应张思我几人的事,想来你已经做到,便不要再操心,无间地之外,不论有多少风雨,都与你无关。” 林斐然一怔,讶然道:“我只觉得有些酸痛,怎么会伤得很重?” 如霰已经排出他常用的金针,闻言看她一眼,凉声道:“是么?” 他点上她的后背某处,不过微微用了些力气,林斐然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即便她向来能忍,此时也不由得痛呼出声,下意识避入那堆布偶之中。 如霰眉心微蹙,抿唇道:“我不知你昨日到底做了什么,但显然已经超过身体所能承受之极限。 全身根骨有数处裂开,若不是附着的剑骨维系支撑,你现在应当瘫在床上。 还有你的灵脉,如此紊乱干涸,连我都少见,若不是它们本就和常人不同,深若维谷,你现在应当瘪得只剩一副皮包骨。” 说着说着,如霰倒还真的生出几分薄怒,但这怒意却不是对她。 林斐然并不想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心中也明白,现在要做的不是解释。 忽然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她想起他先前说的那句“刮目相看”,于是撤下气力,十分不熟练地捂着后背,小声说了一句。 “好疼。” 如霰:“……” 他早就知道,林斐然十分擅长急中生智。 但不得不说,她急中生智之时,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而且他还知道,林斐然其实很会哄人。 看了片刻,如霰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意,他拿着金针上前,坐到床沿:“裂的是脊骨附近,你捂腰做什么?” 林斐然的手默默往上移了几寸,又虚弱地咳嗽两声,虽然彼此都知道她是在佯装不适,但第一次装乖卖巧,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霰一边数着她的伤势,一边看向卫常在,顿了片刻,又道:“我要为她施针诊治,你也要留在这里吗?” 卫常在此时已是心乱如麻,方才二人融洽至此,已然容不下第三人,而且,正因为太过了解林斐然,他才知道,她先前说的喜欢绝不是在哄骗他。 她的确对这个人动心了。 要怎么办呢? 他想不出一个解法,再加上不愿耽误治疗的时机,他起身离去,独自一人坐到屋脊上方。 看到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如霰回头看向林斐然,随后又敛回视线,取出一根金针,慢慢淬上灵火与药力。 “他方才的病征,应当是急火攻心,而且来得十分猛烈,你同他说什么了?” 有了先前那番哄人的举动,林斐然的底线已经拉开大半,再听他这个问题,便也不觉得难为情。 她坦然道:“我们说的话不少,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一句。 我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你。” 话音落下,屋中久久沉默。 林斐然已然褪去衣衫,只剩一件中衣,以便施针,但却一直没听见如霰的动静,她坐起身看去。 闪烁的灯火下,如霰正捻着一枚金针,眼睫微动,耳廓却染上几分霞粉。 听见林斐然起身,他便侧目看去,目光盈盈含笑。 “很热吗?” 她先是不解,二人对视片刻后,她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目微睁,脸上也很快涌起一阵热意,耳廓比他更红。 若不是现在难以动弹,她怕是又要开始假装忙碌。 林斐然视线四处晃荡,就是不敢落到前方,直到那人走过来,她才飞快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说的是真的。” 他俯下身,与她额心相对,轻声道:“我知道。” …… 伤势虽然严重,但对林斐然的体质而言,还算不上岌岌可危,只是她的情形真的十分复杂,如霰几乎花了一夜为她诊治。 既要帮助她的根骨愈合,又要兼顾滋补剑骨,还要配上不少灵草丹药,为她疗愈体内的伤处,补充灵力,再以气引导她的灵脉,为她理顺。 这样繁杂的病症,若人让旁的医修来诊治,至少也得研究揣摩个三五日。 好在如霰不同,他十分清楚林斐然的身体状况,甚至连她哪根剑骨长到何种情况都了如指掌,这才能够及时治疗,没有耽误病情。 日出于桃树之间时,如霰收回金针,起身净手。 他侧目看去,林斐然正昏睡在床,不必多问,这也是他的手笔。 她原本是想一直醒着陪他,可夜间便该休息,所以他用了老办法,劳累许久,她也该放松几日。 如霰回身看去,结印捻诀,将这屋内垂下的帷幕全都掀起,日光顷刻间投入,屋内顿时明亮许多。 他向来不喜欢太过阴暗的地方。 走出房门时,他再次看过房内的陈设,指尖轻敲,随后去到院中,将今日要用的草药放入随身小鼎,投去一簇灵火,开始炼制。 卫常在仍旧坐在屋脊之上,但他的神色显然比昨夜好上不少,甚至有几许平静,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 他也的确在一夜的思考中,得出自己的答案。 于是他看向院中之人,眼中的嫉恨已经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思索。 两人都能感知到对方若有似无的打量,但谁都没有开口的想法,卫常在纵身跃下,去往旁侧的厨房,着手做养伤的药膳。 不知多久之后,林斐然与师祖终于在梦中畅谈完毕,打算缓缓醒来时,忽然被院外的一声巨响震醒。 林斐然猛然坐起身,警惕向外看去,师祖同样被吓到,灵体当即飘然而出,冲向门前,急切道。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打进来了?” 林斐然动作迟缓,师祖已经飘到屋门处,她才刚刚起身下床,但心情同样急切,她忙不迭问道。 “师祖,打进来了吗?” “……” 师祖沉默片刻,回头看她,向来温雅有礼的人,却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 “好后辈,是那两个人打起来了,师祖觉得,你还是回去装睡罢。”——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我想通了 如霰:……^^ 林斐然:唉 [比心] 第233章 虽死犹生(梦话) 桃子大多酸涩,换成…… 什么打起来了? 卫常在和如霰? 林斐然听到师祖这句话, 不仅没有躺回床上,反而还努力加快速度,系好外袍之后, 拖着酸痛的身躯向外走去。 那两人本就不相熟,性格又是各有各的怪异, 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会起冲突虽然有些令人意外, 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林斐然是唯一与他们都熟悉的人, 心中责任感十足,不可能装睡躲避,她打算去调停。 走到门前, 只见院中两人对峙, 右侧是半片倒塌的桃林,纷乱的花瓣漫天扬起, 又轻飘飘地落到院中那一尊药鼎与方桌上。 鼎中冒着袅娜的青烟,案上满是吃食, 在这样的巨响之中, 两处竟都得以保存。 林斐然看着这诡异的场景, 突然语塞。 “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出口。 在两人一同看来的时候,她顿了片刻,率先看向如霰。 他抱臂立在院中,收到她的视线,只是扬眉看来,仔细打量过她的面色后,如常一般开口:“醒了?来喝药。” 他并没有解释的意向,只将炼好的药倒入青玉碗中,等着林斐然过去, 卫常在见状,脚步微动,似要相扶,但下一刻便听如霰道。 “她的灵骨不同寻常,也不像你我一般脆弱。伤重之后,需要自己动作,引导剑骨帮扶。” 说到此处,他直直看向林斐然。 “就像铸剑一般,打一次,强一分。根骨裂过,若能引导剑骨深入其中,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好。” 言罢,卫常在停了动作,抿唇看去,而这个道理林斐然之前便知道,她点了点头,在如霰静静的注视之下,缓慢地挪到桌案旁,额上已然沁出薄汗。 “刚才发生什么了?”她看了看两人,坐到凳上,仍旧没有翻过这件事。 眼下三人在一条船上,不论有什么误会,都应该尽早解开才是。 如霰看了卫常在一眼,不语地将药碗挪到前方,同那些菜肴并在一处,开口问道。 “先喝药还是先吃饭?” 饶是林斐然再过迟钝,此时也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一些不同。 师祖仗着几人见不到、听不到他,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一会儿念着春花秋月,一会儿念着两难抉择。 “好后辈,要不装晕罢?” 这话是打趣,但林斐然也不可能这么做,在品出这句话的意思后,她几乎没有犹豫,端起药碗就喝了干净。 灵草熬出的药没有普通药材那么酸臭难咽,却也有另一种古怪的味道,但如霰给她做的药,几乎都会另加些蜜草,用量十分精准,喝下去不会发甜,味道却莫名好上许多。 但这一碗没有。 里面似乎是加了别的东西,没有灵草的古怪味道,却十分的酸。 就像三月摘下的一枚青杏,皮薄肉嫩,看起来十分无害,但一在齿间碾开,便有种汁水溅出的涩酸,清口但霸道,一瞬间便能占满口腔。 林斐然喝完后倒吸了一口气,愣愣看去,这居然是一碗药能有的口感! 如霰眼中掠过一点笑意,随后坐到她身旁,托着下颌看她:“味道如何?” 林斐然闻言沉默片刻,她不想违心胡诌,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直说,急中生智之时,她舔舔唇道。 “味道很特别,感觉春天来了。” 如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瞬后,忍不住含笑侧目,但实在压不住,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就连不远处的卫常在都垂下视线,抿起略扬的唇角。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然就在这句春天中消弥。 林斐然原本就是来调停的,问了两次,这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也知晓问不出什么,此时又见两人带笑,便权当他们和解了。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今晚可以私下问如霰,只有两个人的话,他总是愿意说的。 对了,还得问问药为什么这么酸。 不过—— “你们在笑什么?” 林斐然凑近如霰,低声询问,她不大理解,方才那句话有这么好笑吗? 如霰笑意未退,神情显然比先前缓和不少,他侧目看了卫常在一眼,又道:“没笑什么,你先喝了药,我自然开心。好了,现在可以吃了。” 卫常在站在远处,眉目清冷,闻言也没有动作,直到林斐然开口唤他之后,他才入座。 “这你都是你做的?”林斐然问。 卫常在点头,又抬眸看她,忽然道:“周围的桃树,都是我移栽至此的。” 桃树对于他们二人而言也算一个象征,可林斐然此时被酸得有些发晕,听到这话,立刻联想到的不是桃林定情,而是那些青涩带毛的小春桃,又硬又酸。 “多谢你下厨。”她舔了舔牙,忍不住道,“不过,桃子大多酸涩,换成梨树或许更好。” 至少不会酸牙。 卫常在怔然看去,面对林斐然,他说话向来直白坦诚,能够这样委婉点出往日情分,已经算勉力做到,故而面对这番话,心绪复杂。 委屈、茫然或是心伤,全都搅合一处,当头砸下,他无法表达这样的情绪,只执了竹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如霰却再忍不住,翠眸中满是笑意,直到兴味过去,他才用腿碰了碰林斐然:“不饿吗?” 三人这才慢慢吃起来,因为心思各异,席间并没有人开口。 如霰向来吃得少,不一会儿便停了手,将自己的碗筷移开,默不作声地把菜肴推向林斐然。 卫常在则一人坐在对面,眼神沉寂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斐然吃饭向来认真,没有注意二人神情,不过她也有些走神,正在心中盘算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就在昨夜,如霰为她施针之时,又用了熟悉但不明缘由的法子让她沉睡。 若是以往,她定然要一夜睡到天明,但迷迷糊糊之间,她在梦中醒来,眼前见到一片水墨清池,师祖那双硕大而熟悉的眼便沉在其中,形状以丹青勾绘而成,看起来便没有那么惊骇。 师祖入梦,定然是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告诉她,林斐然直接道:“师祖,外界情况如何?” 那双大眼眨了又眨,温和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薄雾尽褪,天罚之物显像,如今已有不少宗门前往北原查探。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 密教已然取出至宝作赏,要将你抓回,如今两界不少修士都在搜寻你的踪迹,不过,密教那位天行者,已经被那只小孔雀震碎喉嗓,没了他的助力,这方小天地倒还能撑上一段时日。” 林斐然有些诧异:“震碎喉嗓?” 师祖点头:“我在别人梦中见到的,他原本还在寻你,后来应当是得了你的消息,安心不少,便追回腹地,在众人仍旧乱斗之时,直取其中。 那位圣女不在,无人能阻拦…… 那少年本就孱弱,碎肉都吐出来不少,不过,他留了他一命。” 林斐然并不讶异:“如霰并非滥杀之人。” 师祖闭目:“他动手的时候可看不出来。” 林斐然无意在此争辩,她对密教追袭自己一事也不甚在意,想要对她动手的人太多,不缺这一两批。 她盘腿坐到墨池中,开口问道:“师祖,我有一事不明。” 那双眼游移在侧,声音朗润:“你是想问北原腹地的那一根冰柱?” 林斐然点头:“师祖应该有印象,飞花会时,在春城外的密林中,我们遇上了从北原而来的百姓,他们把这根冰柱唤作天罚,橙花也是如此说的。 所谓的天罚,究竟是什么含义?北原又为何降下这般惩罚?” 那双眼脱离墨池,四处飘忽起来,声音却仍旧清晰:“你应该换个问法,比如说,是谁降的惩罚。林斐然,你相信‘天’的存在吗?” 林斐然垂目,看向池中自己那抹模糊的倒影:“传书有言,天道无常,或许是指的天道。” 那双眼依旧缓缓停下:“道就是道,道无名,道生万物,则万物即为道。天道、人道,与剑道、弓道并无区别,就像人与牛羊鸡豚无异一般。” 林斐然抬目看去:“师祖是说,天道并不存在,这也不是天罚?” “没有天,何来的天罚。” “那这个冰柱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出现?若是它落下,又会有什么后果?” 身下墨池缓缓流淌,荡开的波纹不停晃动着两人的倒影。 那双眼浮动而来,停在林斐然眼前:“当你解开铁契丹书的那一天,什么都会知道的,但这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林斐然却缓缓坐直,似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不,或许近在眼前。” 这下反倒是师祖诧异:“那三样东西,你有眉目了?别的不说,就是那无根之火,连我都没有寻到。” 林斐然点头道:“不错,那三物之中,最难寻的莫过于无根火,我以前对它并不了解,后来问了剑灵,这才知晓许多。 后来——师祖,你猜我在何处见到了类似的东西。” 师祖急切道:“何处?” “密教。” 那双眼定在林斐然身前,似在回想,可又全无头绪:“密教一行,除了火种之外,你应当没有见过别的宝物。火种燃出的可不是无根火。” 林斐然摇了摇头:“那团火焰,并未密教的藏宝室中,而是在傲雪的耳下。” “她耳下有一对长绒坠,远看像是普通绒球,可我近近看过,那分明是一团无声雪白的火焰,焰色、形状、特性,都与剑灵说的十分相像,只是我不敢笃定。” 师祖又游动起来,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嘀咕,那双眼很快安定下来,语带喜意。”是了、是了!若你没有看走眼,大体相似的话,那一定就是无根火!” 林斐然反倒不服:“为何他们有的就一定不是假货?” 那双大眼弯了起来:“这样的灵宝,只有密教、只有他们才能寻到,并且拥有,能有真的,为何要戴个假的?” 林斐然不禁道:“这也太招摇了!” 师祖朗声笑道:“他们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宝物被人夺了去?不论谁夺了,他们都有本事找得回。” “那我身上这条灵脉呢?” 师祖看她:“找得回,但时机近在眼前,他们不能放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竭力将它保下。林斐然,还记得当初青平王攻城一事吗?” 林斐然颔首。 师祖又道:“攻城、然后统御妖界,这是他的目的,却不是密教的目的。我猜,在最初的时候,他们这些密教门客,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拿到一样东西。” 林斐然立即反应过来:“《仙真人经》?” 她曾听秋瞳提过,青平王放她入道和宫,便是为了取这本经书,可她们至今不解这背后的寓意。 “没错,他们想要这本经书,不是为了我乱写的游记,而是因为其中有关于铁契丹书的记载。 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如何解开,他们目前还不知晓,所以需要这本游记……不用翻了。” 师祖止住她的动作。 “早在飞花会时,我便借力将书中文字更改,如今已无踪迹。说来也委屈,我准备得这般万全,竟一直没人到你这里争抢。” 林斐然一顿,默默将书收回,随意推测道:“密教也不是你我想的这般固若金汤,说不定其中有人有猫腻,将这件事压下了。” 师祖只能扼腕叹息,又道:“难说,对密教而言,灵脉才是重中之重,这本经书比起来便不值一提。 就像我先前说的,只要是宝物,时机一到,他们或早或晚能拿到,但灵脉却不同,时机已至,现在拿不到,以后也没有必要再拿。 对了——” 不待林斐然发问,那双眼珠便转动起来,周遭几点墨色洒下,其中一滴落到林斐然身前,香墨褪去,露出内里澄黄的宝珠。 师祖道:“这是瀚海鹿丹,你应该听说过,我从南海取来的宝物,你尽快服下,趁这几日修养之时,将它熔炼在体内。” 林斐然的确在书中见过,传闻它生长在南海之心,有灵鹿于日间采集阳蕴,夜间便潜入海心,以阳蕴滋养而得,可以洗脉清髓,养骨净心。 这宝物难寻难取,几乎已经有上百年没出现过它的踪影。 林斐然十分疑惑:“为何给我这个?” “为了你的灵脉。” 师祖先前便知晓了她灵脉有异一事,后来也知晓如霰给她除咒,似乎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但并没有告诉林斐然。 这是如霰至今仍旧未能诉之于口的秘密,林斐然也不会过多打探,但给她这个…… “这个,也能剔除咒文?” 师祖直直看着她,描绘出的眉眼左右摇晃,是在摇头,他甚至道:“我重新为你查看过,脉中咒文所剩无几,但你暂时不能消去它们,如果那只小孔雀要为你除咒,你也得拒绝。” 林斐然握着这枚珠子,不解道:“为什么?” 师祖却没有开口解释:“如今形势不同以往,有人正一直试图探听你的声音。 距我消散至今,已过去太久,我的这抹神识未必能拦下,或许隔墙有‘耳’,事关重大,还是不说出口最好,但是,你一定知道。” 林斐然眉头微蹙,仍旧疑惑。 那双眼轻眨,缓声道:“我写的书,只有你全都看过。想一想,我的话外之音,都在书里,你知道的。” 林斐然垂目沉思,许久后,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眼愕然抬起,定定看去。 …… 叮当一声,瓷碗轻响,唤回了林斐然飘忽的思绪,她抬眸看去,面前一桌菜肴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卫常在身前还有一些。 他看看自己身前,又看了看林斐然,眨了眨眼,默然片刻,随后将筷著放下,起身将菜肴推到她面前。 “不够的话,我再去做些。” 还没等林斐然拒绝,卫常在便已然起身,面容清冷的少年步入厨房,系好襻膊,抬眸隔窗看去。 如霰不知和林斐然说了什么,她双眼圆瞪,忽地一下站起身,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又很快坐回,耳廓微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急的。 但似乎碍于他这个“外人”在场,她什么也没说。 外人。 卫常在垂下眼,心绪竟然很平静,他如今已经明白,世间没有恒常之事。 夫妻不恒常,道友不恒常,既无恒常,又何必追寻。 他与林斐然会分开,难道如霰就不会吗?难道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话虽如此,他却罕见地生出一丝郁卒。 腰间玉牌忽然显过一抹光亮,他低头看去,却是张春和的传讯,一笔一划交错而成。 “找到她了吗?” 卫常在敛目片刻,抬手回道:“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个人认为,男鬼就是要有这种这辈子摆脱不了的阴湿感,就像走在暗暗的细雨天,就算打了伞,周围也都是水汽,拍都拍不掉(X) ps:下章会说他们动手的原因,今天更新晚了,本章掉落红包补偿[亲亲] 第234章 虽死犹生(嫉妒) 再叫一声仙女大人…… 玉牌上不断传来话语, 殷红的线条交错成字,可他已经无心细读,草草扫视一眼, 发现仍旧是那些话之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院中。 二人仍旧在低语着什么, 稍稍偏移的桌案下,是如霰搭起的腿。 他似乎喜欢这么坐, 腰背平直, 双手抱臂,指尖不时敲打,上半身看似无异, 颇有距离感, 但下面,却十分亲密、恬不知耻地贴着林斐然。 交叠在上的右腿分明搭着左膝, 可却不够一般,还要贴压着她的右膝, 二人难免活动身形, 他的腿便于无意间, 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 卫常在看着,视线久久未能收回,再低头时,手中瓷碗已然碎成数片。 他喉口微动,侧目看向玉牌,那些话语因为一直未能得到他的回复,便渐渐停下,最终汇成一句。 “妖都路远,早日归来, 秋瞳手中还有一件师祖的旧物,细心保存,勿要遗失。” “是,我会尽早同秋瞳回山。” 他收回手,将玉牌挂回腰间,乌眸凝视片刻,终究没再看向院中。 …… 庭院之中,林斐然已然顾不上卫常在,她看着如霰,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一些过往?” 方才卫常在转身走去厨房,如霰看了片刻,忽然问她,当初是不是与卫常在在桃林中定情,还给他抓了蜻蜓。 说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林斐然,眸光微动,辨不出其中真意。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是谁告诉我的?” 林斐然向厨房内看了一眼,屋中炊烟袅袅,少年的身影藏于水雾中,若隐若现。 说出这句话后,如霰看过她的神情,垂了眼,却也没再开口。 他不想自己说出一些酸利的话。 林斐然是有过往的人,他一直知道,她也没有隐瞒,但他却从来没有深思。 如霰少年时于人界游历,见过不少痴男怨女,他或帮过,或讽笑过,却从未理解。 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有自己。 医仙也好,妖尊也罢,不过是虚名,将疾病治愈,然后活下去,这才是他的唯一所求。 同样的,他也未曾将谁看入眼中,不论是谁,都是尔尔。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林斐然出现。 他从未对谁生出这样的悸动、怜爱、喜欢、欣赏与渴慕,所持不多的正面情绪 ,竟然全都凝聚于一人。 凝聚于可爱、强大、坚韧、锋锐、迟钝、弱小、细若微火的林斐然身上。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但仍旧有着一种肆意。 在他察觉到自己对林斐然生出的特别时,他肆意地放任自己沉沦,没有片刻迟疑。 他从来果断,既然情意已至,那便接受,何必挣扎。 他几乎一心投入其中,知晓卫常在的存在时,他其实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刻意略过。 他不想同一个过去的人争风吃醋,那样十分没品,况且林斐然也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让他忧虑过。 直到今晨,他在院中制药,卫常在做好饭菜后,行至后方,忽然提起眼前这一片桃林。 他说:“这是我同她定情的那片桃林。” “我与她在一起的那天,漫天霞光,旁边是一片碧叶荷池,我们垂钓到午后,一只蜻蜓抱走了我手中的香茅草,是她追了回来,还将蜻蜓送给我。 后来,她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我答应了。” 如霰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启唇打断道:“现在同她在一起的人是我。” 卫常在不偏不倚看去:“是么,以前同她在一起的人也是我,但现在呢?你怎么能够确定,她不会离开你?” 卫常在于人情世故懵懂,但在某些方面,他又十分信手拈来,比如离间、诱出人心底的暗色。 “慢慢今年才十九岁,离开道和宫也不过一年之久,她什么都没见过,所以对山外的人充满好奇。 她没见过你这样好颜色的人,所以想要靠近。 她下山后,第一个帮她的人是你,所以她心存感激 但她喜欢你什么呢? 如果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不是你,是其他人,她还会这样对你么? 你这样的容色并非仅有,道途漫漫,总有一日,她觉得厌倦了,便会离你而去,在一起又如何,有相遇就有分别。 世无恒常。” 如霰面色未变,只是声音渐凉:“看起来,有的人似乎后悔了。” 卫常在一顿,竟开口承认:“是,我后悔了,我会把她夺回来。” 如霰双目微睐:“她又不是物件,怎么会任由人夺来夺去。” 卫常在视线不移:“你说她是你的剑。” “是,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我的确说过。”如霰直起身,揭开鼎盖,看着其中沸腾的汁液,“但,剑在哪,鞘就在哪,我总是和她在一处的,说错了吗?” “……” 见他沉默,如霰轻笑一声:“你已经被她抛在身后,却又背着与我扬言,要将人挖走——林斐然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些运气和眼光,才遇上你们这样的人。” “就算她下山遇见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她也不会随意爱上谁,她喜欢我,自是因为我足够好,她不喜欢你,自是因为发现你没那么好。 今日我能这样站在你面前,只能是在她心中,我比你好。” “我不需要她保证以后一直爱我,我只要眼下这一刻,但所谓‘永远’,不就是一刻一刻接续而成? ——她当然会一直爱我。” 这句话不知何处伤到了眼前少年,那双乌瞳中仿佛淬了霜雪。 挑衅未成,却是他自己先心乱,但他仍旧保有一分冷静:“是么,我会等到你们分开的那一天。” 如霰回身,看向即将熬好的药,声音仍旧不急不缓:“与其等不会来的那日,不如先向上天祈求,她不会发现那些帷幔,是用她的旧衣缝成。 祈求她不会发现,昔日竹马,竟是这样一个到处搜集自己旧物、装点卧房的——恶寒之人。” 铮鸣一声,身后已有剑气袭来,冷如霜雪,就连药鼎之中沸腾的气泡都缓了下来,蔓延出一点冰纹。 如霰自是不惧,他结印护住炉鼎,回身接下这一招,一时间碎冰四散,擦过两人发梢,只听得轰然一声,旁侧桃林倾倒大片,落英纷纷。 如霰收手扬眉,笑道:“打偏了。” 卫常在看向那片桃林,睫羽微颤,但听到卧房中传来动静,便没再动作,只是垂目。 如霰自然也听到了,他向房门处看了一眼,语气松缓:“看来昨夜一夜深思不是没有收获,你破境了。” 卫常在没有否认。 如霰点着药鼎,回身揭开盖子,看了片刻,取出几枚浑圆的草果放入,这才满意扬眉,又道。 “我记得道和宫的亲传弟子,向来是修天人合一道的,你应当也是如此。 你如今修行至此,却道心有偏,门内长辈知晓么? 林斐然知晓么? 她会怎么看你?” 卫常在抿唇不言。 如霰却已经将温热的药倒入瓷碗,他抱臂道:“她要出来了,猜一猜,好吃的饭菜和酸涩的配药,她会先选哪一个?” “若是选了药,是不是说明,就算没有我,也轮不上你?” 后来林斐然出门,在他的注视中,果真先喝下了那一碗特制的药,浓烈的青梅味甚至能够飘到他的鼻尖。 她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瞪大双眼,有些不解。 那的确很酸。 但不及他心中万一。 与卫常在的这一场对垒,他可以说丝毫没落下风,但在看到林斐然的那一瞬间,他心中仍旧升起了从未有过、又不甚分明的,嫉妒。 这个词几乎不会出现在他口中。 人族皆以孔雀象征自恋之情,他从来不觉得不对,甚至欣然接受,自爱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自己已经足够好,所以不必去嫉妒谁。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卫常在描绘出那个场景时,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 想象林斐然是如何走入桃林、想是她是如何飒然行于荷池,捉回蜻蜓,然后来到身前,用那双净澈的眼望来,抿起一个专注而温和的笑。 正因为对她太过熟悉,所以他能够将这个场景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所以他嫉妒。 他从来不知道嫉妒是这样的滋味,甚至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将蜜草换成了甘梅,酸得林斐然不停抿唇。 他紧紧看着林斐然的神情,就算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一点酸涩而对他不满,他仍旧没有撤回目光。 林斐然收回看向卫常在的视线,心中对今晨的对峙有了猜测。 大抵便是他将过往的事告诉如霰,令他心中不悦,两人又有了龃龉,这才动了手。 没等她开口,卫常在便端着一碗素面走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将碗放到林斐然身前,清声道。 “慢慢,可以吃了。” 林斐然转头看去,在两人的注目下,她却直接摇了头:“不必了,你先前也没吃多少,这碗就先自己垫一垫,我可以自己动手。” 言罢,她撑着桌案起身,准备去厨房,在经过卫常在身侧时,她停了脚步。 “我们在你这里暂避,原本就是牵连,又怎么能让你再动手做这些? 今后的餐食,我会自己做,便不麻烦你了。 往后几日,我需要熔炼东西,便在屋顶行灵打坐,不需进屋休憩,你若是累了,可以自便。” 她走了两步,回头看向如霰,抿唇道:“你方才也没吃多少,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闻言,如霰搭起的腿又开始轻轻晃动起来,唇角微勾,但他抱臂在前,没有开口,只向她略略歪头扬眉。 林斐然微微叹息,又艰难地走回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佯装拉他:“请?” 如霰这才抬手递去,却只是松松搭在她掌心,又转而握上手腕,没让她费力,反而自己起身托着她的臂膀。 林斐然道:“不是说要让我自己动身吗?”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医者,自然知道如何施力才能让你的骨头长得更好。” “……好。”林斐然还能说什么。 她同如霰一道向厨房走去,衣摆旋开,缓缓擦过卫常在渐渐握紧的手,随后如尘烟一般离去。 根根分明的面盘旋在碗中,由热转凉,碗后的人也仍旧没有动手,他只是坐在原地,视线没有落点一般游荡在四周。 …… 林斐然刚才的话十分体面,但也不只是为了分割,她是真的没有吃饱。 此处只是卫常在构建出的无间地,灵气并不像外面那样充裕,而且经过一夜之后,不知为何,四周的灵气仿佛又被吸走大半,比之前更为干涸。 对林斐然而言,吐息纳灵并不实在,眼下唯有食补。 进了厨房,她正要挽起衣袖,哪知被如霰伸手按下,他道:“方才表现不错,我喜欢。想吃什么?我做。” 林斐然讶异看去:“可以吗?” 如霰扬眉:“我在人界游历多年,你以为我都是餐风饮露,仙人做派?” 林斐然一顿:“不是吗?” 如霰闻言本想否认,却又忽然弯唇:“当然是啊,再叫一声仙女大人,下一幅药加蜜草,不加甘梅。” 原来是甘梅。 林斐然心中疑惑解开,她本来不好意思叫儿时的称谓,但见他此时神情如此,便也不再扭捏,挪动着此时有些迟钝的身体,她靠近几分,认真看着他道。 “——,仙女大人” 如霰微顿,笑意却已经漫上双眼:“学得不错,我喜欢。”—— 作者有话说:本章琢磨了好久,准备拔掉如霰心中最后一根小刺[比心][比心] ps:考虑到如霰的语言只能用音节表示,放入正文会有些突兀,所以为了方便,以后加到段评里 第235章 虽死犹生(阁楼) 我住在一座塔楼阁顶……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如霰下厨, 就像他做其他事一般,他同样对此道信手拈来。 如霰做的同样是面。 在氤氲的雾气散开之时,他已经用丝绳缠好发尾, 因为穿的是文武袖,所以便没有用上襻膊, 而是让林斐然在左侧挽住文袖。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娴熟。 她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人界游历了多少年?” 如霰目不斜视, 只回道:“二十年。” 毫不意外地听到林斐然小声惊呼, 他觉得好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她道:“我小的时候就想做一个四处行走的游侠, 你比我先做到。” 如霰扬眉:“我可不是到处帮人的游侠。” 林斐然点头:“我知道。” 他是去做小医仙的。 林斐然对游历一直有兴趣, 便追问道:“那你以前寻药的途中,是不是像话本里那样, 经常遇见一些有趣的故事?” 如霰觉得好笑:“没有,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人。我不喜欢与人同行, 更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来往。” 一缕发丝垂到眼睫, 他刚眨了眨, 便有一只手伸来,将发丝重新别回他的耳后。 但这只手撤回后,凑上来的便是一双净澈的眸子。 她问:“你小时候也这样?我小时候就喜欢到处和人攀谈,父亲说我是含着人参出生的,能带着他溜一整天。” 如霰凝视她片刻,知晓她想问什么,侧手取过竹筷,唇角半弯,不知想到什么, 顿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我小时候也这样,看谁都不入眼,有孩童想与我来往,也受不住压力,独自去玩了。” “那你呢?”林斐然扇开他颊侧的水雾,好奇道,“如果是孩童的话,无非是爬树下河,乱走乱跑,但一个人玩没有意思,更何况是在你们那里。” 如霰确实和她提过,便道:“我么,既没有爬树下河,也不会胡乱跑跳,一个人待着,怎么会没有意思?” 林斐然慢吞吞取过碗筷,递到他手边:“这些都不做,那你玩什么?” 如霰垂目,氤氲的雾气登时浮起,将他的面色遮掩半分,待林斐然挥开后,他的神情又如往常一般。 他道:“什么都不玩,我在房中看书。” 林斐然短促地应了一声,有些惊讶,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想到行止宫中那一座塔楼的书,他全都看过,便也收了讶色,只道:“岂不是和我以前一样?” 他动作微顿,听到这话时不知想到什么,于是眉目舒展,尾音微扬道:“看来你我注定气味相投。” 林斐然目光却有些变了,原本清正,此时竟有些软下,她小声道:“你也是因为没有人和你玩,才只能看书的吗?” 如霰看她,翠眸泅在水雾中,带着一种少见而隐秘的柔色。 他想说不是,因为他的情况与她截然不同,但细思下来,结果却都一样,他的确没有玩伴,也的确只能待在屋中看书,只是这两者间并没有关联。 “是啊。”他将面捞出,“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不独独是你。” 面已做好,加上他调好的料汁,再备些点缀,色香味俱全。 两人没有回到院中,而是坐到了小房内的一处案几旁,这里有些狭窄,他们便不得不抵足并肩,靠得更近。 林斐然提着竹筷,很快想到其中的异处:“你为什么不出门?只是因为没有人与你玩?” 按照如霰的说法,即便是小时候的他,其在也并不会在意是否有人与他同游。 如霰没有动筷,他将碗移到林斐然身前,坐姿端雅,左肩却下意识抵着她,如同靠上一般,只是收了几分力,不至于将此时的她压倒。 “因为我的病。”他简单解释,“一个负有沉疴的病患,是没有办法上蹿下跳的。” 二人坐在一隅,光线晦暗,他定定看着林斐然,眸色便在其中透出一种郁郁的碧色,眼上那抹红却更加沉艳。 他启唇,终于真的提起过往。 “我住在一座塔楼阁顶,但那里没有梯子,只有入道的修士能够往来其中。 从小到大,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待在床榻上,捧着一本无趣的书,望向窗外。” 林斐然舔舔唇,转头看去,眸色澄静。 “窗外没有飞鸟,只有飘忽不定的云层,以及永不停歇的流水。 除了看书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没有来往的路,那必定是被迫待在其中,不知为何,她想到一个词,束之高阁。 以如霰的脾性,这对他或许不止是一种折辱。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境,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于是她很快将面前的食物吃下,抿了抿唇,又在他疑惑的注视下松一口气。 如霰十分敏锐,立刻便看出了她的异样:“你有事瞒我?” “……”林斐然张开的口又很快闭上,她顿了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如霰有些意外,又有些新奇:“什么事?” 林斐然直直看去,手却下意识摩挲着竹筷:“你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契的时候,阴阳鱼互相浸染,你梦到了我的过去?” “记得……”如霰一瞬了然,却并没有生气,他只是问,“你果然也梦到了我的过去。梦见什么了?” 林斐然道:“梦到很多座倒悬的山,上面有流水瀑布,景致十分奇特,但是很快便有火焰烧起,覆盖一切,你就从烈火之中走出……” 如霰轻笑一声,神色却不似他们初识那般紧张,反而打趣道:“那里景色不差,怎么偏偏让你见到最不堪的一幕。”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不堪,你从火中走出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 如霰笑容更大:“那算是,我重生的一日。你做得很好,若是那时泄露出来,我说不定真的会动手灭口。” 林斐然心中已经有些猜测,但还是低声问了出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如霰俯身过去,声音轻微,手却缓缓握上林斐然的右腕。 “偌大的地方,只剩我一人走出,很难猜么?当然是我将他们都杀了,便只有我一人活着走出。” 那时候,血水浸染林溪,满目绯色,只需要燃下一点火星,便能有燎原之色从水中燃起,顺着蔓延而下的鲜血扩散开,燃尽整片“仙境”。 林斐然怔然望去,目中倒映着他的面容,一时无言。 “那你先前说的母亲、伯伯、姨母……” 如霰弯眸,眼中却没有多少喜意:“自然是一起葬身火海了。” 林斐然指尖微动,只是右手被他握住,无法脱出,便抬起左手,像他以前做的那般,将手放到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起来。 她没有说些安慰的话语,而是开口道:“等出去后,我带你去放烟花?” 如霰一怔,随后笑意渐深,甚至无法直腰一般,将头搭在她肩上,随后喟叹一声,道:“好。”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在她肩头,便有些沉闷。 “你给卫常在放过烟花吗?” “没有!”她立即回答。 似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声音有些奇怪,他索性直起身,凉声道:“你可以给他抓蜻蜓,但烟花只能是我的。” 林斐然默了片刻:“为什么我可以给他抓蜻蜓?蜻蜓是你的,烟花也是你的,我想送的,自然都要送给你。” 如霰又不免想起卫常在先前的话,不由道:“如果当初你下山后遇见的不是我,还会有今日吗?” “世事没有如果。”林斐然一顿,又答,“如果遇见的不是你,那便无人能为我除咒,或许我此时还在寻找救治之法的路上,然后又遇上你。” “好像不论如何,我最后都会寻到你那里去。” 如霰扬眉,甚为满意:“那你是喜欢这张脸,还是喜欢其他?” 他没有问如果有容色更好的人出现,她会如何,因为他可以笃定,至少目前为止,没有比他更夺目的人。 “……” “怎么不说话?” 林斐然仍旧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投去一种专注而含蓄的目光,清亮的眸子在这一隅尤为醒目,透入的光似乎都被映照出来。 像他屋中散落的珠玉,却又绝无仅有。 有时候,眼睛的确会说话。 她没有开口,却率先有喜爱从他胸口涌出,越来越多,几乎要积盈不下。 他微微张唇,俯身衔住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纵情沉沦其中。 …… 二人从厨房中走出,已是午后,倒不是缠绵了多久,而是林斐然又吃了不少。 如霰累了许久,有些困顿,便径直卧眠树间休憩,只垂下几片金白的衣角,林斐然准备去房中将他的金针收回,随后便不再打算踏入。 走入之时,却见剑灵现身在内,正坐在桌边,用灵力翻看着案上的书页,还抬手轻戳那些歪扭的小草人。 见她回来,剑灵开口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小时候用的罢?” 这间小屋实在太过明显,毫无遮掩之意,但凡是与林斐然相熟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关窍。 林斐然有些赧然,只好点头:“是,都是幼时的玩物,都被他收到此处了。” 她转头向外看去,却不见卫常在踪影,剑灵道:“他在院中坐不久便离开,应当是独自寻个角落静心去了,若不然,他怕是要冲入房中,然后被你赶出。” 说到这里,剑灵话语中竟有些笑意:“过往种种,不可忘却,但即便没有他做的那些事,他也并不适合你,至少现在不适合。 你同如霰在一处,很好。” 林斐然抬眸道:“我母亲也会觉得很好吗?” 剑灵侧首看来:“会的,我与她在一起多年,喜好相同,她一定也会觉得如霰很好。对你好的人,我们都不会讨厌。” 林斐然莞尔,回身将针包取回,又听剑灵道:“眼下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又碰巧遇上你少时的玩物,不若同我坐下,聊一聊这些? 比如,为什么要将辨认经脉的草人,画成这样?” 她举起其中一个,呆愣的草人面容上,被白线勾出一口缺牙。 林斐然回首看看天色,此时众人都静了下来,她心中微动,便坐到剑灵身旁,身姿端正,抬手点了点这个小草人。 “因为那时候,我是同一批弟子中第一个掉虎牙的孩子,而且两边都掉了,这不吉利。 原本该有父母将它们扔到水缸下,但我是师兄扔的,其他弟子说了些话,我不大高兴,就扎了这个草人。” 见剑灵默然不语,林斐然立即道:“其实宗门里很多孩子都无父无母,我倒也没有多想,只是他们就说我一人,有些郁气罢了。” 她从中挑出另一个,对剑灵道:“这个,是我做的第一个草人,还是师兄教我的,他说我很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剑灵这才出声回答:“他说的很对。” 两人对着这一桌旧物嘀咕许久,大多是林斐然说,剑灵听。 她的过往其实不算很有趣,但偏偏这里藏着的旧物都载着好的回忆,林斐然的语调便轻松不少。 直至日头倾斜,桃林中染出一片霞色时,二人才堪堪停下。 随后,一道青烟自芥子袋中逸出,透着浅淡的香味,那是秋瞳传信而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36章 虽死犹生(重来) 或许和我一样………… 青丘, 狐族。 临近日暮,族内一派肃穆,不少隐居的长老选择出山, 于是半空中流光簌簌,来往的狐族人也是神色匆匆。 秋瞳抱着一把古琴混迹其中, 见状也不免有些忧心。 听闻不久之前人界震动,北原雪雾被一场大火燎开, 露出内里那根不断下旋的擎天冰柱, 人人皆惊。 听青瑶说,似乎与侵入妖界的雪云有关,所以各部族都派了人去探看, 母亲及几位长老已经出发, 只剩一些人留守此处。 她看向远处的孤雁,心中不禁叹息, 希望无事。 片刻后,她抱着古琴, 在众人未曾注意时, 再度潜入那处看押族内罪人的小玉门。 来去太多次, 她几乎快把这里当家了,故而十分娴熟,三两下便解了禁制,向其中一处扣押地走去,一边走,一边练习般拨弄着琴弦,偶尔发出几声铮鸣。 她最近一直在房中钻研那本曲谱,想要找出破除魇障的法子,可惜她的修为终究与张春和不同, 看来看去,也只有以音作辅,用调和之法短暂破除。 这同样也不容易。 秋瞳身为狐族公主,自小也是音律俱佳,原本就懂琴乐,按理说并不算难事。 但师祖著写的书,本本都不寻常,并不是因为晦涩,而是太过跳脱,几乎要纵览全本,才能够真正理解其中某一句话的意思。 她钻研了几日,终于将这首回魂的曲子练熟。 走过熟悉的路,秋瞳心些仍旧有些忐忑,剑灵从中飘然而出,安抚一般跳起来拍了拍她的肩。 “不用心慌,你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练,已经很熟悉了。” 秋瞳侧目看去,论年纪,剑灵的确比她大上许多,但她身形有限,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女童,说这话便有一种人小鬼大的感觉,她忍不住苦笑一声。 “回魂曲实在很重要,书中说了,只有一次机会,若是这一次没能让三叔醒来,便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剑灵漂浮在侧,托着脸看她:“你父亲到底是不是你父亲,这真的很重要吗?万一……得出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呢?” 秋瞳一顿,神然有些黯然:“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若是这样对待我们,当真是他的本心……” 秋瞳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境,只是咬咬唇,继续抱琴向前。 她想知道,当初父王和三叔对峙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行至其中一处禁制之前,纵横交错的阵纹之中,正俯趴着一个发丝蓬乱、衣衫褴褛的老者,他一如先前那般,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在其中蜷缩酣眠。 但听到前方停下的脚步声后,他又像是没睡着一般,猛然抬头,堆积的胡茬之下,是一双微微上扬的眼。 是与她相似的狐目。 纵然秋瞳已经来过许多次,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男子仍旧横冲直撞起来,阵纹骤然大亮,将这处阴暗的牢房照明,映出秋瞳冷静的表情。 她紧紧抱着长琴,吐出一口浊气,在男子意味不明的嘶吼声中,她盘坐在阵前,暗暗给自己打气,随后横琴在膝,并指拨弄两声,低头调弦。 剑灵静静待在一旁,也不再开口扰她。 “三叔,你忍忍吧。” 秋瞳嘀咕两声,琴弦调试好后,直直看向前方,随后弹起第一个音。 师祖的确是人族不世出的奇才,入魇几乎可以算是所有修士的末路,但他偏偏能够想出以音调和的法子,五音对五行,五行同样对五脏。 如此将经络、肺腑与琴音融合,便能用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办法,破除迷障。 虽然对阆丘这样入魇许久的人而言,已不具疗效,但对于即将入魇的人而言,可以算得上生死边缘的良方。 这一首曲谱极长,几乎要一刻钟的时间。 秋瞳将第一段弹完之后,原本有些癫狂的人竟然安静下来,浑浑噩噩一般开始打坐,神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但他的经脉之间,已然有灵气开始游走。 这便是难处。 秋瞳必须紧紧盯着那一道游走的灵气,算着经脉与五脏六腑的位置,弹对每一个音,然后叫它与自己的琴音共振,暂时洗净经脉与脏腑。 若是平时,一刻钟不过是吃几块糕点、看两页话本的时长,连她午睡都不够,但在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受到时间的漫长。 一刻钟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灵光先从他的右臂升起,流至肺腑,再过渡到左胸心口处,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灵光奔涌出,一道接一道,逐渐开始在全身游走。 秋瞳已经开始有些喘息,甚至沁出薄汗,但她手下仍旧未停,铮鸣的琴音迸发出,如高山冲流水,又如巨石坠深潭,五行轮转,在某一声切切之音响起时,原本昏沉的人开始颤抖。 这样的颤抖十分剧烈,就像是将他那涣散的瞳仁放入筛盘中抖动一般,他失神的双眼于某一刻聚焦,又很快溃散开,但随着琴音流出,聚焦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秋瞳已是汗如雨下,练习与实际终究有些不同,剑灵见她有些不支,立即结印汇入一道灵光,二人一同支撑着完成了这首曲子。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阆丘忽然抬起头,在那糟乱的长发之下,黑目终于凝光,视线也汇聚一处,沉沉地落在秋瞳面上。 在她抚胸喘息的间隙,阆丘打量着四周,回忆起零星的片段,想通了自己为何被关,又为何入魇的境况。 他不由得哑声道:“秋瞳,你父王还是小看你了,他最看重的孩子,是你的大姐姐。” 秋瞳哪有时间管他话中之意,此法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久,既然他已经有所意识,那便不需要再解释。 她立即开口问道:“三叔,当初你和父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致使你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阆丘眯眼看她,目光一如既往的阴沉:“怎么,是你父王派你来探口风的?” 秋瞳见他如此警惕,不由得长叹一声,言简意赅地将青平王被俘一事说出,随后颇有且急切道:“三叔,你与父王向来交好,为何会如此? 他说是他将你关在此处,因为你犯了大错,盗了狐王殿的至宝,这是对你的惩罚。 三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便是子虚乌有,青平王从未说过这些,这是秋瞳早就想好,用来诈他的话。 经历前世种种,她对这个三叔实在太过熟悉,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刺激到他。 果不其然,阆丘闻言大笑,面色狰狞,先惕的警惕全都消失,换作怒意:“犯了大错?惩罚?他竟是如此说的?!他也配?老匹夫,真当我死了吗!” 秋瞳悄悄松口气,面上却仍旧保有一种对他的怀疑与不敬:“三叔,你为何要盗宝?你是想害了狐族吗?” “放屁!我怎么会害狐族!” 阆丘猛然起身,尖锐的指甲狠狠抓入那些阵纹,却又不能撼动半分,他泄愤一般怒吼。 “分明是他骗我,是你父王骗我!” “当初妖尊即位,各部族来朝,他说妖尊指名要我们献上至宝,以示诚意,可先祖遗物岂能献出? 他便让我将至宝盗走,以此作借口推辞,再用其他宝物代替。” 他嗓音嘶哑,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原本只是一场戏,一场只有我与他知晓的戏,为了造出假象,他将附近看守的人调离,与我共同配合。 但谁知道,偏偏在我盗宝而出的时候,竟被长老们伏击,当做贼人打下! 遍体鳞伤之际,你父王出现,使出最后一击,令我伤筋断骨,口不能言,只能任由他空口污蔑,我成了觊觎先祖宝物的真贼人!” 他目眦欲裂,恨恨地看向秋瞳,但是目光又很快变换,显出一种打量与猜忌。 “后来,族人商议,将我关入密室反省,你父王来了,你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秋瞳已然震惊在场,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番因果,她抠着琴弦,好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我该受的,我有不臣之心,说我筹谋着将你们一家人一网打尽!” 说到此处,阆丘已然有些癫狂,将手放到自己脖颈上。 “他掐着我的脖子,厉声警告,说我既然敢生这种贼心,就要敢承担这种后果。 我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筋骨尽断,都是我该受的报应,他还要慢慢折磨我,他说我欠你们的!” 叮然一声,其中一根弦被秋瞳抠断,崩开的长丝从眼前弹过,她却没有眨眼。 阆丘厉声大笑:“我欠你们的?!就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他陷害我至此!我想不通,我时至今日都想不通!我与他是数百年的兄弟,他竟然因为这种梦话忌恨我!” 秋瞳只觉得有些耳鸣,就连眼前人的惨声大笑都减轻许多,耳边全是剧烈的心跳声! 她攥着琴身,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撑着地,恍惚道:“三叔,你敢对着先祖起誓,说你没有不臣之心吗?” 前世若不是他,狐族岂会生乱,他将父王母亲囚禁在狐族池底,哥哥姐姐们也全都被拷打一处,只有她—— 只有她,因为去了人界,入了道和宫,得以幸免于难。 阆丘癫狂大笑,目光散乱晃动,步伐也开始虚浮起来,但他的神志仍旧清醒。 “当然有了!你父王统御狐族已经够久了,妖尊都换了人,狐王难道不能改一改吗?可我什么都没做,甚至只是起了一个念头,他怎么就敢笃定我会叛乱!” “我一直以为,你父王那样心慈手软的人,是不配做狐王的,若不是因为他脾性如此,素来是个大善人,我又怎么会听信他的话,中了他的奸计? 原来他也卑鄙凶狠! 他一日一日来折磨我,逼我求饶赎罪,甚至迫使我入魇,断了一身修为,成了个痴傻的废人!”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起来:“没想到他也有今天,我觊觎他的位子,被他废了修为,他觊觎别人的位子,被别人废了修为! 报应!报应有恒,天道如此!” 秋瞳此时已是心惊肉跳,她抱着长琴起身,甚至顾不得还在狂笑的三叔,迅速转身离去,步伐比阆丘还要飘忽。 她一路上魂不守舍地穿过小道,蓦然撞上一行人,她恍惚看去,却对上青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担忧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秋瞳,你怎么了,一脸慌张?” 秋瞳目色恍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短促地回道:“没什么……” 青瑶看向她身后,缓缓叹气:“你最近是怎么了,一直去看三叔,他入魇太深,早就不可能救回来。” “我不是去看他。”秋瞳现在十分混乱,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青瑶帮她擦去额角汗珠,还要说些什么,她身后的人忍不住催促道:“大公主,长老们还等你去狐王殿议事。” 青瑶长叹一声,最近妖界雪云肆虐,不知多久就会飘至青丘,她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实在顾不上这些弟弟妹妹,只能将锦帕放到秋瞳手中,又叫了两个人跟到她身旁,叮嘱道。 “你们先送她回去。秋瞳,若是有事,尽可叫人来唤我,等我歇下来,我再来找你。” 秋瞳只能摇头:“大姐姐,我真的没事,就是方才练琴过度,有些疲累,你先去忙。” 青瑶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两眼后不得不带人离开。 秋瞳失魂般走回居所,又将那两人屏退在外,独自一人进了房门,不过走了两步,她便浑身瘫软一般坐倒在地毯上,怔怔看向前方。 父王他,怎么会知晓这些尚未发生的事,是卜算过、预示过,还是…… 他也和她一样? 恍惚间,她已经点燃手边香炉,浅淡的烟幕之中,渐渐浮现林斐然那张深静的面容。 “秋瞳,怎么了?” 秋瞳终于吐出一口郁气,她将长琴扔到一旁,发出几声混乱的铮鸣,随后凑到烟幕前,声音同样有些飘忽。 “林斐然,我父王可能和我一样,也重来了一遭。”——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37章 虽死犹生(冰裂) 他仍在酣睡 林斐然盘坐于屋脊之上, 望向这缕青烟,以及莫名有些憔悴的秋瞳,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她先前还在与剑灵把玩旧物, 后来收到秋瞳传信,便艰难地爬上屋顶, 寻了这处僻静地,她本想问问秋瞳情况如何, 便听到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秋瞳没有立即解释, 而是抱膝在前,吐息缓了一会儿,将来龙去脉捋顺之后, 才向林斐然说出今日种种。 林斐然凝神听着, 眉头渐渐蹙起,她摩挲着衣角, 轻声道:“你的意思是,你怀疑你父王和你一般, 也重生了?” 秋瞳拨开凌乱的发丝, 立即点头。 “我不想承认, 但除此之外,的确找不出别的理由。 你或许不知,我父王与三叔自小长大,既是亲人,又是数百年的兄弟,他绝不可能因为旁人的卜算或预示随意对三叔动手。 ……你没见到三叔的模样,形销骨立,已经被折磨得入魇。 若非亲身经历,他又如何会如此残害手足?” 前世, 父王便对阆丘深信不疑,即便有人发现异状,却也因为证据不足,而被草草翻过。 父王没有重视,这才酿成后来的大祸。 就连秋瞳自己,若不是历经过前世那一遭,她也不相信阆丘有谋逆的祸心。 但思及青平王重生的可能,秋瞳又不免觉得脊背发寒。 “我以前觉得是上苍垂怜,这才在冥冥之间赐我重生,想要让我救出卫常在,不教他入魇。 但现在……” 秋瞳咬唇噤声,没再往下说。 林斐然知晓更多,心中却更是惊疑,她甚至忍不住站起身,在屋脊处踱步深思。 秋瞳重生。 青平王大概率也有可能重生。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人?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 林斐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假定你父亲当真是重生,又对你的三叔有如此深的恨意,为何……反而对你们这么凉薄?” 秋瞳一怔,随即恍然道:“对啊,我们前世又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一个问题解决,随之而来却又是另一个更为迷惑的问题。 二人此时都没能给出一个更好的解释,秋瞳长叹一声,仰倒在地,望着房梁道。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重生的背后有着什么阴谋。 这一世发生的种种,早已经和前世南辕北辙,许多人好像都变了性子一般,就连你也是。 而且,前世可没什么雪云,大姐姐也没有这么累。” 林斐然一顿,看了躺平的秋瞳一眼,不知如何开口。 难道要告诉秋瞳,自己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林斐然”,要她将自己同那个林斐然分开吗? 可她已在书中,又如何算不得林斐然? 更何况,秋瞳今日受的惊吓已经足够多,若是告诉她这只是书中世界,岂不是再添惊疑? 林斐然暗叹一声,只道:“说不定,还有其他像你们这样的人。” 有了林斐然在旁,秋瞳方才的心惊与惶恐已经荡然无存,她甚至开始思索起周围人的异样。 “其实,最初我也怀疑过你,但却觉得不对,你若是重生,今生早就将道和宫搅得天翻地覆, 或许你下山得早,境遇改变,所以性情也有了变化。 但有一个人,我觉得十分不对……” 两人对视,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然,于是异口同声道。 “张春和。” 她们二人对张春和都十分熟悉,又都知晓前世之事,对他生出这样的怀疑,实在太过正常。 秋瞳觉得张春和对自己的妖族身份接受太快,而且言语也温和许多,与前世差异极大。 林斐然却是在逃到妖界之时,便一直有个疑问萦绕于心。 ——当初下山,自己为何走得这么轻易? 这当然可以用种种巧合来掩盖,但张春和从来不是泛泛之辈。 一个神游境的尊者,若当真不想放她走,她便是插翅也难逃。 可他一直没有出手,只是远远看着,然后将这个阻拦的权力交给了卫常在,然后在最后随手射出一箭。 林斐然目光一顿。 在这之前,她将自己的脱逃归于张春和的傲慢与对她的轻视。 但此时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只能说明在将她抓回,以及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之间,他选了后者,而且二者难以兼得。 对他来说,什么是比取剑骨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又与抓她、放她有什么关联? 若重生是真,那这一世他到底想做什么? 林斐然原本不想在张春和身上花费时间,但眼下他也被卷入重生之中,她不得不多思。 “林斐然。” 秋瞳忽然开口,将自己的推测说出。 “张春和愿意将书借我,又要我定时归还,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若重生是真…… 前世,他不同意我与卫常在往来,今生却毫无阻止,还愿意借出师祖的真迹,我怀疑此事有诈,我暂时不想回人界了。” 林斐然也点头:“事出反常,还是小心为上。即便你派人送回,他同样有由头发难。 不如你暂缓几日,我到妖界后便去寻你,届时将书给卫常在带回,张春和不会为难他。” 秋瞳一顿,这几日紧绷之余,她其实也有想到卫常在,但大多时候回忆的仍旧是前世的他。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抹去额角薄汗,状似无意问起:“卫常在与你在一处吗?” 林斐然忽然想起他们的关系,立即道:“别误会,只是事发突然,我暂借他筑出的一方小世界修养,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如霰。” “我与他不是你想的……等等!” 秋瞳起身的动作一顿,倒是露出几分骇色:“你、你们怎么同尊主待在一处!” 这可是伴虎在侧! 林斐然见她面露警惕,不禁展颜,带上了一点笑意,坦然道。 “他自然要和我待在一处。” “这是什么话?” 秋瞳将断弦的长琴放到一旁,狐疑看去,但见林斐然神色静然,眼角眉梢却微微扬起,带着一点少见的柔和与喜色,她呼吸不由一窒,立即掩唇惊呼。 “你、你们……” 林斐然只是笑着点头。 秋瞳十分混乱,一时间正是五味杂陈。 她不知该震惊如霰竟然也会动心、还是该暗喜卫常在不再有其他牵绊,又或是该遗憾林斐然已有钟情之人。 等等,她为什么要遗憾。 秋瞳将混乱的心绪抛开,联合今日种种,只觉得忽上忽下 ,更是疲累,她原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因为另一人是如霰,她斟酌片刻,还是选择闭嘴。 “恭喜。”她憋了半晌,犹豫着说出这两个字。 那她对卫常在岂不是…… 秋瞳又想到二人分开那日,林斐然走得轻缓而决绝,此时再看向她时,目光已经有了别样的变化。 她想,原来当真有人能做到不回头。 秋瞳恍惚擦去汗珠时,林斐然却默默弯了唇,心中暗喜。 她想,真能把握时机啊林斐然。 她原本打算将如霰带给每一个她认识的人,但又不好意思刻意提及,以免有炫耀之嫌,方才那样正好。 秋瞳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方才说你在修养?你受伤了吗!” 林斐然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解释,便有一人飞身到屋脊,端着一碗药,她转头看去,不免有些意外。 来的竟然是卫常在。 她向下看了一眼,如霰的衣角仍旧垂在枝叶间,重叠的木枝中,还隐约可见他松松搭下的五指。 他竟然还在睡,这一觉未免有些长了。 林斐然心下有些担忧。 卫常在见她看向别处,便悄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同样落到树间,但他很快收回,只道:“今早听他说过,两个时辰喝一次药,他还没醒,我便煎了来。” “多谢。” 林斐然说了一声,但没有接药,而是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现在身体疲累,没办法登上枝头,你能不能送我去看一下,我有些担心他。” 卫常在凝视着她,点漆似的乌眸中,翻涌着别样的情绪,但又很快被他压下。 他紧了紧碗沿,垂下睫羽,面色清冷如初,他道:“好。” 卫常在将药放下,侧身是状似不经意地瞥过白烟,却没能见到烟中人,但看房内装点,应当是个女子。 他微微松气。 他熬药时便一直看着屋顶,虽听不见林斐然的话语,但能见到她专注的神情,他忍不住猜测是谁,是女子便好。 目光收回,他看向林斐然,凤眸中又带上一点期许,他抿唇道:“怎么带你过去……” 话虽如此,他却已经伸出手,只等她应声,便能落到林斐然后腰。 以前,他们都是这样的。 林斐然不明其意道:“当然是御剑。” 伸出的手停在中途,他又看了林斐然一眼,掌心微收,转为并指,身后的那柄雪剑立即飞出,空中荡起点点水波,随后停在二人身前。 林斐然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用昆吾剑。” 卫常在没有看她,只是抚着剑身:“潋滟很好,我更喜欢它。” 林斐然嘀咕了一声,他没听清,但心中有些沉闷,他正等着林斐然自己上剑时,她的手忽然搭上他的手臂。 卫常在双目微睁,视线不受控落到二人交触的地方。 他没想到林斐然会这样。 他仍旧系着襻膊,所以露出一截小臂,她的手正好压在上方,微微施力时,纤长的五指便紧握着他,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掌根熟悉的剑茧。 他已经多久这样同她接触了? 心神飞驰之际,林斐然已经短暂地借了力,翻身上剑,前后不过一息。 潋滟是她过往的佩剑,刚一上去,浮荡的水波出现得更加频繁,还未待卫常在御剑,它便已带着林斐然向前而去。 “……” 卫常在没有出声,他只是看着潋滟远去,臂上似乎仍旧留存着她的温热,他指尖微动,悄然将衣袖放下。 林斐然并没有在意方才借力一事,屋脊到树间也不过数米,潋滟悬行到前方,还未稳下,她便已经跨上枝头。 如霰闭目眠于其中,雪发如散落的月色垂下,面色并不显苍白,看起来也十分酣沉。 林斐然握上他的腕脉,按照他教授的法子诊断,也并没有发现异样。 “如霰、如霰?” 她一边呼唤,一边扶着他的脸摇了摇,但仍旧没能将他唤醒。 林斐然眸色有些慌乱,她没有再贸然动他,而是急切唤了人:“师祖,他这是怎么了?” 一抹圣灵应声而来,他左右看了看,竟也有些难色,似是拿不准一般道:“他方才应当用了药,这才昏睡不醒,不过你放心,人没有大碍。” 林斐然思索片刻:“难道是他先前去寻的药?” 师祖知晓此事,便点了点头:“应当是,你看他身后那些冰纹,那正是服用灵草的异状。” 林斐然探头看去,果真见道道细密的冰纹从他后背蔓延而出,攀爬至枝头,如同脉络一般依附在后。 她蹙眉:“如果有昏睡之兆,他不会在此用药,也会提前告知我,但他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因为他也低估了这药,没有料到会如此。” 师祖微微一叹。 “他与常人不同,不论什么药,只要他用,他就是第一个试药之人,会有什么后果,莫说是他,就连我都不能确定……暂且不要动他,待冰纹褪去后再观察。” 林斐然闻言也不敢再动,她原本想留在此处守着,但冰纹缓缓蔓延而来,师祖便要她暂且离去,以免冰纹在碰到她时碎裂。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唤来潋滟,将冰纹尚未蔓延的枝干修去半截,露出他的身形与面容,随后才重踏上剑身,回到对面。 她的动作比平时要缓上许多,等到挪回屋脊,再转身看去时,那棵艳红的桃枝已然爬满冰纹,如同经脉一般舒展蔓延开,红粉与霜白混杂一处,十分醒目。 如霰就这么躺在其中,发丝与衣袖一道垂下,脱力的手搭在一段枝条上,掌中攥满桃花。 第238章 虽死犹生(调换) 难道他也是重生?…… 这的确是一副极好的景致, 但林斐然此时心中担忧,便也没有太多欣赏之意。 她盘腿坐下,打算今晚在此处看着, 以免出什么差错。 一旁的卫常在却不像她那般心静,他抬起药碗, 侧目看去,以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攀比之心, 将这幅景致从头到尾评判一番。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 所以只能用最为常见的吃食来比较。 他与如霰并不是一个风味。 容貌难分高下,更何况他也已经开始妆点自己,身量也相差不多, 唯一的不同便是性情, 难道林斐然现在更喜欢这样的人? 如果喜欢,他可以学。 卫常在敛目回神, 端着药碗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俯身, 乌发从后滑落, 在烟幕之中晃出几抹虚影。 “慢慢, 喝药。” 林斐然道过一声谢,向左挪了半寸,将药一饮而尽,又道:“我待会儿自己将碗拿下去,不麻烦你了。” 卫常在一顿,他将伸出的手收回,应了一声,但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一直不动,躲起来的秋瞳便也按耐不住, 从桌下探出了头,看向对面二人。 她先前听到动静,因为暂且不知要用怎样的心态面对卫常在,便在他看来之前立即蹲到桌下,原本打算避一避,可听到喝药时,还是忍不住出现。 她露出一双眼看向林斐然:“你还好吗?” 她见过林斐然与人斗法的模样,虽然也曾受伤,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并不严重、她绝不会倒下的错觉。 但方才林斐然起身时,那副缓慢而小心的模样,反倒让她生出几分心酸。 今日起起伏伏太多,秋瞳情绪本就不稳,看见林斐然摇头说无事时,她没忍住双眼一红,小声抽噎起来。 林斐然一顿,开口安慰道:“其实就是有些骨折,养一养就好,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 秋瞳慢慢从桌后起身,心安不少:“真的?” 林斐然点头:“真的。” 说话期间,卫常在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她这话便算是安抚,甚至有种令人心绪平稳的效用,她可以对秋瞳如此,却对他十分冷淡客气。 他转头看向秋瞳,忽然开口:“你哭什么,伤得是她,不是你。” 二人一顿,一同转头看他。 卫常在继续道:“要哭也该是我哭,我才是她的友人。” 林斐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时无言。 秋瞳自然也不敢说自己与林斐然是好友,她支吾半晌,竟然也回一句:“那你怎么不哭!” “因为我不会哭。” 林斐然:“……” “你!” 秋瞳面色薄红,却不是羞的。 无论如何,她对卫常在还带有过往的回忆,情意本就不同,心底仍旧保有隐秘的感情,如今被心上人如此拆话,一时气恼、尴尬不说,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与怒意。 于是她没能忍住,同他理论了一番,也顺势将这段时日埋藏在心底的火气全部发出,速度极快。 卫常在坐在林斐然旁侧,静静看去,虽然面色没有波动,但林斐然能看出,他大抵没有听懂她的话外之意,不开口只是因为接不上话。 秋瞳发泄了一通,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说完之后下意识看了林斐然一眼,又气又羞,最后咬了咬唇,匆匆道了一声下次见后,红着脸将香丸熄灭。 林斐然来不及开口,薄淡的烟雾便开始消散。 卫常在道:“她说话好快。” 林斐然微微叹气,随后转头看向他,十分认真道:“下一次见到秋瞳,你要给她道歉,我也会去解释。” 卫常在一怔:“解释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 纵然一开始相处不快,但秋瞳除了口舌之争外,其实并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真正与她对峙的另有其人,甚至在某种方面,她帮了自己不少。 “那我呢?” 林斐然挥去薄烟:“之前说过了,同门道友。” 卫常在显然不认同这个答案,但在他开口之前,林斐然将话题转到正事上,不与他过多纠缠。 “有一件事,我在心中反复斟酌,还是打算告诉你。” 卫常在坐直身躯,一双眼珠紧紧看着林斐然,下意识后仰半分,似是有些抗拒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说什么?你与他定亲了?” “……”林斐然忍不住咋舌一声,“我要说的是你与另外一个‘卫常在’的事。” 她摩挲着指尖,神色仍旧有些犹豫,但还是道:“ 我觉得是张春和改变了你的出生。” 林斐然先前便对此有所怀疑,认为个中古怪与张春和有关,但始终没有确切的印证,她不能断定张春和在其中做了什么。 如今思及青平王重生一事,一切便豁然开朗起来。 本该出现在东平仓的卫常在,出现在了游方镇,如今的东平仓却有一个与他容貌不同、但身形相似,取有同样道号的人。 这显然是调换与替代。 能够做到这一切,又有心力愿意做这一切的,唯重生而来的张春和莫属。 他早在这之前就知晓卫常在的存在,知晓这个亲传弟子的一切过往,要找到出生不久的他,轻而易举,对于一个早早踏入逍遥境的尊者,调换亦非难事。 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林斐然看向他:“你再仔细想想,张春和与密教有没有来往?” “我不知道。”卫常在看她,又很快收回视线,“我说过,如果你真的想问,可以去问大师兄,他是师尊的左膀右臂,与密教有没有来往,他应当最清楚。” 林斐然仍旧摩挲着指尖,打量着他,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目光一转,忽然开口。 “我记得先前在道和宫,你说秋瞳是你的命定之人,这是你认为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退婚那一日的事,林斐然起初甚少回想,后来是觉得没有必要,但今日他与秋瞳如此对话,反倒让她想起当时的不对。 那时候卫常在说起命定一事,她并没有疑惑,只觉得伤怀,但那是因为她已然想起书中剧情,所以无可辩驳。 可卫常在呢? 他怎么会如此笃定命定一事? 难道他也是重生? 这样的事发生太多,林斐然难免多疑,她看向卫常在,想看他如何回答。 卫常在看着她,没有立即开口,他显然是在思索,毕竟事情一旦涉及到张春和,他便没有那么不管不顾。 但也不全是为了张春和,有些事若是说出来,他只怕林斐然会更恼他。 少顷,他还是开口:“是师尊告诉我的。” “他曾请人卜算过,说我与秋瞳命中有缘,终成眷侣,而你……我会与你成婚,但没有结果。” “那我当初与你表明心意,你明知无果,却还要接受……” 林斐然缓缓吐息,没再往下说,但目色沉下半分。 她并没有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关系伤感,只是惊觉一抹寒意掠过脊背,那是对命运早被人掌控其中的悚然。 张春和重生一事,已是疑无可疑。 或许她的挣扎、奔逃、叛出,对他、对密教而言,不过是盘上一枚小棋,微不可言。 林斐然的目光仍旧落在卫常在面上,她想,他又何尝不是其中一枚? 她眼中甚少出现这样复杂的目光,卫常在也不常见到,此时与她对视许久,他忽然开口:“不一样。” 林斐然问道:“什么不一样?” “慢慢,就算你这样看着我,但还是和师尊、和秋瞳不一样。” “什么意思?” “说来你或许不信,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这样盯着我看,其实是想从我身上搜寻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看的不是我。” 林斐然一顿,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不免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卫常在又道:“只有你眼里的我是我,只有你看到的是我,在你眼里,卫常在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林斐然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他抿唇莞尔,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你知道,但我没能想到的缘由。” 他转身看向天际,这是他构建的小世界,天幕中只有一轮无暇的明月,没有黑云与繁星。 “但是我很庆幸,你不像他们。他们可以看不见我,但你不可以。如果连你认识的卫常在也是另一个人,那我又是谁呢?” 林斐然就像是他的一处锚点,从他记事开始、动情开始,就处处与她有关,他也乐意如此。 不论是师尊还是秋瞳,他们将他误认,他只会了然地想:原来他们这样对我,是因为另一个人。 心中或许会有其他波动,但都可以按下不表。 可若是林斐然将他误认,他却是不能接受。 林斐然闻言沉默,随后不由得道:“他们将你当成另一个人,你不生气?” 出乎意料的,卫常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前方一轮明月,凝视许久,久到花影轻摇,这方小世界无故刮起了风,他才开口。 “师尊对我有生恩在先,又抚育教导多年,纵是拿我做狗,也是应当的。人与狗,其本质又有什么分别?” 林斐然已经不知如何开口。 他回过头来,几缕碎发缠上梅簪,又吹落到他眼上。 “慢慢,你也可以拿我做狗,我总是甘愿的,比起师尊,我肯定更效忠你,或者说,我更愿意。” 林斐然从小知道,卫常在向来是没有羞耻心的,哪怕是把他扒光扔到街上,他也能神情自若地行走。 但她在听到这番话时,仍旧心有震撼。 她立即转了话题:“那你与秋瞳?” 卫常在道:“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喜欢的不是我,我喜欢的也不是她。” “她和你这么好,难道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有点怕我?看来她根本没有拿你做朋友,你和她不要这么好了。 我才是你唯一的朋友。” 在这一刻,林斐然忽然明白过来,她古怪地看了他许久,下意识挪远半寸:“你莫不是想说,你现在反悔了?” 卫常在不大明白,但明白她说的后悔是指什么后,点了点头。 “你喜欢这里吗?无间地虽是我前一段时日炼制而出,但这座小屋,却是我这么多年一点点布置的。 它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偏殿,无甚用处,后来,在你扔掉不要的旧物时,我觉得可惜,便把东西捡回来放到这里面,一点一点充实……” 东西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爱去偏殿,后来,索性将这里作为主卧。 “我以前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喜欢秋瞳,这里装的便不是你的东西了。” 林斐然垂目看着这处屋脊,又凝眉看他,忽然站起身,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和如霰已经在一起了。” “嗯。” “……不要装没听懂。” 他蹲在她膝前,抬头看她:“那又如何,你以前也和我在一起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和如霰也总有分开之日。 “慢慢,世间没有什么是恒常的。” “我不会回头。” 卫常在静静看她:“你以前说自己不吃鸡蛋,但是练剑之后一天至少三个,我的鸡蛋也都给你了。” “……你!”林斐然气笑了。 卫常在同样起身:“你和谁在一起,你以为我会介意吗?世俗之礼罢了。只要能日日看着你,待在一处——你身边有没有别人,我不在意。” 林斐然之前没有生气,现在却隐隐有些怒容,她清声道:“人不是鸡蛋。你这样,是在看低我,看低你自己,看低秋瞳!” 她弯身拾起潋滟,一把塞回他手中,又忍痛唤来金澜剑,勉力踏剑去往那棵已然覆满冰霜的桃树。 她没再回头看一眼,只是轻轻坐到如霰身旁,打坐行灵,任那些冰纹蔓延到自己臂膀与肩头,也没再开口。 卫常在不语,敛目看着怀中的潋滟,又看向对面二人,他抚了抚剑身,同样盘坐下来,没再多言,但目光却未从林斐然身上移开。 他想,又搞砸了。 …… 林斐然踏上枝头,心中纵有怒意,却也没在此时发出,只是按下心间。 她小心靠近如霰身旁,避开看似脆弱的冰纹,搭上他的腕脉,没有发现异样后,这才真的安心坐下。 刚定身不久,那些雾冷的冰纹竟然转向而来,蔓延附着上她的衣袖及臂膀,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寒意传来,只是看着冷,其实散着一种如玉般的清凉与柔润。 林斐然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他没有改变动作,仍旧倚着枝干沉眠,但似乎眉目舒展了许多,垂下的发丝也在这阵未停的风中显得轻柔起来。 她顿一顿,又看向这些脉络似的冰纹,小心揪起其中几根,轻轻搭放在自己小臂与膝头。 虽然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似乎是在找热源,如此便都搭在她身上罢。 她又捻起不少,等到玄色的衣袍上布满白霜后,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底子好,身体热,给他暖一暖身子也无妨。 做完这些,林斐然没有看向对面,而是忽略那道幽幽的视线,闭上双目,掌中很快升起一颗宝珠。 她开始炼化。 她打算在明日午时之前,至少炼化一半。 只是行灵刚有几周,颈间便传来一点细微的痒意,她睁眼低头看去,一道细小的冰纹从领口处蔓延,贴上了她的侧颈,甫一贴紧,便有加速蔓延的趋势。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还能怎么办,靠近血管的地方的确更热,暖暖他吧(X) ps:可恶啊这该死的工作,让我写不到剧情点,明天偷偷摸鱼也要写到[愤怒] 第239章 虽死犹生(突擒) 这种行为,倒像是羽…… 沉默不过几息, 冰纹便已经从颈侧蔓延至肩头,甚至还隐隐有向下的趋势,但几刻之后还是停了下来, 只堪堪覆在她的后背及臂膀。 这样的凉意,倒像是有谁与她贴在一处。 片刻后, 冰纹又开始挪动,这时却是反向蔓延, 从她侧颈攀上脸颊, 探寻几番后,像是找到了最好的位置,缓缓停了下来。 如霰的睡颜看起来更加安详了。 林斐然:“……” 她默不作声给自己升了体温, 甚至能感受到这些冰纹的软化与服帖。 她指尖微动, 正思索着要不要再搭一些时,师祖又漂移过来, 开口道。 “不要分心。我方才又想了一会儿,他之所以去北原寻找这株灵草, 是为了镇住暴乱的灵脉, 如今他的经络内满覆白霜, 但又已是神游之身…… 所以神识灵力一时无处安放,便顺势从中而出,你暂时忍忍,等到他醒来就好。” 林斐然却想,倒也用不上忍这个字,她本就浑身酸痛,如今有了这凉玉般的抚触,身体其实好受很多。 但被前辈如此点破,她有些赧然:“我会继续炼化。” 行灵之时, 却又莫名感受到一点雨水般的灵力汇入体内,丝丝缕缕,没有断绝。 她再度睁眼低头,只见那些冰纹之上时不时流过一抹隐光,师祖同样见到,含笑道:“他无处安放的灵力,反倒跑你这里来了。” 师祖摸着下颌点评:“这种行为,倒像是羽族的育哺。” “这是什么?”林斐然对妖族的认知实在不多。 师祖灵体坐上枝头,开口解释。 “妖族大多和睦团结,但羽族又有不同,他们忠贞、博爱,会尽全族之力,共同抚养后代,这是先祖血脉流传而来。 比如你的另一位灵鸦朋友,他之所以喜欢照顾人,其实也是天性使然。 每一个羽族孩子出世时,族人们都会一起用灵力为他滋养,以作祝福,但长大之后,他们只会滋养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就像是大鸟只为最顺眼的小鸟梳毛,这就叫做育哺。 如霰看起来并没有在族群内生活过,他没有这个习惯,但天性是改不了的,失去意识就会暴露…… 他是不是有点太喜欢你了?” 林斐然听到这个解释倒还觉得新奇,难怪荀飞飞如此能忍他们。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又勉力压下,以致于在她没有意识到时,成了歪嘴龙王。 “师祖,别分心了,还请教我熔炼之后如何化用罢。”歪嘴龙王如此开口。 师祖:“……” 林斐然也会作出这样的神情,真是少见啊。 欣慰感慨之后,他也不再多说,在林斐然潜心熔炼之时,出声道:“有他育哺正好,一位神游境的尊者助你,你的速度一定会更快。 专注,尝试将宝珠里的东西熔炼添补到每一寸筋骨。” 林斐然依言照做。 “先内观己身,你的灵脉异于常人,本就更为深厚,所以要学着老农一般,将每一寸深壑都用熔炼出的灵力填满,合一。” 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师祖拿出的这个宝物品阶显然不低,以她现在的修为和境界,纵然能够炼化,却也很难将其大量化用到自己身上。 就像一个凿出金矿的幼童,要想将它们带走,只能一点点搬运。 于是这期间就有了空闲,林斐然今日想到张春和太多次,卫常在又在不远处,她便忍不住开始探讨。 “师祖,到底什么是天人合一?” 师祖仰倒在枝头,看向天上圆月,轻若无物的身形甚至没能压倒一朵桃花。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不拘泥于一个名称,但我自己的天人合一么,粗浅一些解释,寓意为我即是天王老子,不服就干。” 林斐然没想到会得出这个答案,一时岔气,忍不住咳嗽起来,那些冰纹又转过来轻拍着她的后颈。 她忍耐着这点细密的痒意,不由得道:“这和我在道和宫学的差别也太大了!” “差别当然大,因为这是我的道,不是你们的,我只是把我的感悟写在了书中,评判由人。” 师祖声音依旧宽厚温雅,闻言又带上一丝感慨与怀念。 “就像写诗一样,我当初作‘闺中花鸟,折翼复双飞’,其实只是那时被人暗讽我从未动心,空活一生,所以我一怒之下写了首闺怨诗证明自己。 但却被解读成我对两界不睦的唏嘘,对亲人逝去的长恨,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可就是有人从这首诗中悟道。 人有不同,所以解读不同,能有所得就好,不必把话说死。” “当初每一个弟子都来问我,何为天人合一,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如何回答。 但有一个人没有得到答案。 他是我关门弟子捡到的孩子,刚上山不久,还是个小萝卜头,没有名姓,便随他师父姓张,道号春和…… 他没有得到我的答案,我与他相见太过短暂,那时候,我支撑不了太久,已然要坐化天地。” 他想到现在的事,忍不住道:“如果当初能够有机会与他坐论,会不会有所不同?” 林斐然默然片刻,不予作评,但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 “等等……所以方才不服就干的解释,也是根据我的脾性来回答的吗?” 师祖笑而不语。 过一会儿,他又道:“你和我虽然性格相差许多,但内里本质很像,方才那番话,也不是特地对你说的,至少我少年时候,的确是这样理解的。 但以后会如何,还是看你自己。” 林斐然一边熔炼宝珠,一边直白开口:“虽然卫常在说他不知,但我心中推测,他必定和密教有所联系,道和宫……” 师祖坐起身,面上没有憾色:“天下道和,皆在一宫,这是我开山立派的初衷。 我是为了道和,不是为了一宫。 如今道满天下,宗门虽四散,但已然同和,我心愿已了,后辈如何,皆与我无关。 他们也在行自己的道。” “张春和也是?” “只有践道之人,才能走得这样深远,或许他的道有异,但那是他坚信的路。” 林斐然忍不住叹息,不可否认的是,师祖说的很对。 她不再想张春和,而是思索今日之事。 她心中已经隐隐怀疑,或许秋瞳的重生并非巧合,只是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巧合。 青平王与密教关系密切,难道张春和就全无来往?她并不相信。 她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又为何会穿书?会不会也是秋瞳那样的“巧合”? 还有,时至今日,她仍旧不知晓母亲的死因。 但从目前的线索看来,母亲是被密教所害,而在这之前,她与密教甚至是对立面。 她在寻找一处天之涯,海之角,甚至从先前那个诡异的梦境推测,她其实已经找到这个地方。 那她到底做了什么,以致于和密教缠斗多年,最终遇害? 一些疑问解开,另一些却又纠缠起来。 林斐然一边熔炼,一边细思着其中的异样。 …… 与此同时,秋瞳匆匆忙忙灭了香丸,躺在榻上,想要休憩,却怎么都睡不着。 青平王重生之事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心中不可置信的同时,却又陷入更深的疑惑。 父亲还是父亲,没有被夺舍,他会在最初的时候选择对三叔动手,意味着他心中也是有忌惮和仇恨的,但为什么,他对他们这些子女,会变得如此冷漠? 向来恩爱的母亲,却频频落泪,厉声说他不是青平王,恩宠中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如今也是一脸疲惫,旧伤无数。 他既是重生,又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秋瞳翻来覆去睡不着,转到一半时,猛然坐起,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一定要去当面问个清楚,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太阿剑灵同样被重生之事震撼得久久无言,直到秋瞳拉开房门,她才立马翻身而去,抬手拦下她。 “等等!你如果现在去问,揭穿了他的秘密,他恼羞成怒杀了你怎么办!” 纵然他现在灵力被散,但境界仍旧在秋瞳之上,再加上活了数百年之久,要对付她这样一个小修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秋瞳咬唇道:“他是我父亲!” 剑灵不语,只是以一种同情而心疼的眼神看着她,秋瞳心中也明白,对于父王会不会对自己动手这件事,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正因如此,她才红了眼眶,低头擦起泪水。 许久后,她抬起头,看向远处,不时抽噎道:“我还是要去问个明白。” 剑灵长长叹了口气:“带上太阿剑罢,危急时刻,至少能保你一命。” 哪怕是剑碎。 秋瞳点了头,回身拿起太阿剑,两人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向关押青平王的偏殿走去。 行至中途,旁侧忽然掠来一人,秋瞳心下骇然,当即拔剑以对! 她凝神看去,却发现这人虽近在眼前,确有其人,但却更像是一抹虚影,无论是身形还是脸貌,全都看不分明。 “你是谁?” 这人没有回答,见她出剑,便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挡下劈来的两三剑。 太阿剑灵见势不妙,当即纵身而起,于是一道明光从太阿剑中飞出,化为游凤之形,如同迅影一般盘旋于半空,嘹亮的鸣啼霎时响彻青丘。 那人抬头看去,周身气势一凛,手中枝条顿时加快袭去,秋瞳左支右绌,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他擒在手中。 但与此同时,一道迅猛的青光从后方袭来,这人当即翻身避开,秋瞳连带着转身看去,却发现袭来的是一把熟悉的长锏! 不远处,青瑶闻声而来,接下被打回的长锏,厉声喝道:“大胆贼人,围住他!” 狐族长老与族人一同袭去,可这人身法了得,在众多修士中竟然自如脱身,甚至已经跃上半空,即将擒人离去,却又被旁侧袭出的一道人影击落至殿顶。 秋瞳低头看去,与发丝凌乱的青平王对上视线,顿时瞳孔微缩。 他静静看来,先是望向秋瞳,这才打量着那抹黑影。 但这人并不恋战,甚至清楚青平王如今的伤势,故而没有多言,而是当机立断,震退数人,从青瑶处突围而出,将她打伤,随后—— 挟着秋瞳消失于半空—— 作者有话说:下章醒 [比心] 第240章 虽死犹生(找寻) 青碧的眸子终于睁开…… 望向黑衣人远去的方向, 青瑶站起身,动了动自己几乎要断裂的手臂,神色凝重。 一旁的侍从上前, 抹去血色,犹豫道:“大公主……” 青瑶没来得及回话, 咳嗽数息,但形容潦草的青平王却率先开口:“来人身份不明, 境界修为高深, 派人传信去往密教,请他们帮忙搜寻。” 侍从先行了一礼,但面色为难, 斜睨向青瑶, 不敢开口。 如今狐族领主已然是青瑶,但青平王积威颇深, 他一时也为难起来。 青瑶回首看去,终于止住咳嗽, 哑声道:“不必, 千里追踪本就是狐族的看家本领, 方才与他交手时,我已经打下秘印,顺着追袭便好,不必依仗什么教派。” 青平王看向她:“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秋瞳之事绝不算小,你告诉密教,他们不要报酬也会去寻人,也算多一份保障,何必不为?” 青瑶目光却有了变化, 泛着一点戒备与冷意:“还以为,你不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这话一出,旁侧的长老及侍从们默声叹息,看向他处,不打扰父女谈心。 青平王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说出一句:“我一直都很属意你,但你做狐王,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缺点。青瑶,你太重情,高处只能不胜寒。” 青瑶并没有和他长谈的意向,只道:“父亲今日勉力而出,身体已经吃不消,你们二人还不将他送回去休息?” 其中两个侍从硬着头皮上前,没敢动手,而是伸手相请。 青平王并不在意这样的态度,只是略略点头,转身离去。 青瑶看着他的背影,只道:“不必密教相助,我也能将秋瞳带回,不必求他们,狐族也仍能存于妖界,雄踞一方!” 青平王没有回头,只身入了偏殿,将房门紧闭,再无动静。 她抿唇不语,久久望着那扇门,但思及秋瞳,她还是选择离去:“调派人手,我亲自追踪,决不许任何一个人与密教往来!” “是。” …… 无间地中,林斐然尚不知晓外界发生什么,仍在专心熔炼。 师祖给的这枚宝珠名为瀚海鹿丹,凝于阳蕴,长于海心,又独自生出阴华,故而它虽然泛着灿金色,但熔炼后的灵蕴却冷热并存,阴阳不容的同时却又分外和谐。 “你如今已到登高境,虽然不能完全内观,但也能看个大概,听我指引——” 林斐然听着师祖的指点,忍下冰纹蔓延的痒意,尝试内视自己的经脉。 之前如霰带她看过,脉络的交贯纵横十分清晰,犹如绘满咒文的漆金天柱,甚至连剔去咒文后的凹凸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她如今境界未至,便犹如隔纱观望。 只见熔炼后的阳蕴与阴华一同游走,盘旋于那些深壑般的灵脉周围,林斐然将它们引导至脉络之中,随后以灵力重击,如同桩定一般,将它们锤入灵脉,与自己合二为一。 因为是直接锤击灵脉,这样的痛感起初还能忍受,后面便是薄汗涔涔,就连结印的手都有些颤抖。 师祖见状不忍,无声叹息,但仍旧鼓励道:“忍一忍,这也算是一份机缘,挨过这一遭,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林斐然此时已经不大能听清外界的声音,忽冷忽热之际,却感觉到一种沁凉的温度传来,很好地均衡了她的冷热,又有一波又一波轻柔的灵力传入,抚慰了大半痛意。 她此时已经无暇再想其他,脑海中直直浮现如霰二字后,便又被痛意拉扯,沉浸于熔炼之中。 师祖坐在一旁,目光关切,他看向她掌中浮动的瀚海鹿丹,虽然消融的速度不大明显,但已经比他预料的快上许多。 眼见她已经熟练熔炼,又有心上人为她暂缓疼痛,便不需他在此观望。 如今他们与外界断绝,一事不知,他得去入梦探探情况。 师祖回到铁契丹书之中,片刻后,原本灵动有神的墨线变得僵硬,他仍在此处,却已然出现在一人梦中。 那得一个几乎算得上荒谬的梦境。 一群老人围在河边钓鱼,却没有一人竿动,人人皆露惋惜之色,忽然间,一个老者案首挺胸走来,随意一甩,竿落水中,浮标便有了松动。 他面色大喜,立即收竿,咬饵的却并非寻常鱼类,而是一条猫脸、鱼腹、四爪、甩着细长尾巴的怪鱼。 在其余人羡慕的眼光下,他接连钓起数十条,每一条都围着他打转,直至夕阳将落,老者转身骑上大狗,抄起猫鱼,悠哉悠哉回程。 师祖:“……” 他每次到张思我的梦境,都会为这样的怪状而惊叹,梦境次次不同,却必定猫狗双全、鸡鸭俱在,甚至会有长鼬和野狐。 什么有毛,什么就在他梦里。 他如之前一般上前将他拦下,张思我还沉浸在梦中,并不记得他是谁,所以警惕地抄起小猫,起身一个飞踢—— 师祖躲过,然后抬手敲了敲他的头,虽然面上带笑,手中力道却一点不小,把握在一个痛却不至于痛醒的范围。 张思我渐渐回过神来,上一刻还围着他转的猫猫狗狗,下一刻便如同现实一般,全都给他一脚,然后四散奔逃,梦境变为纯白一片。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师祖!我怎么又梦见您老人家了?” 他虽然看过画像,但不至于如此频繁梦见,难道做了什么缺德事,又或是自己其实倾慕师祖? 眼见他越想越歪,师祖也不再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如今情况如何?密教可是还在找寻林斐然?” 张思我面露诧异,心道师祖根本不认识林斐然,又怎么会提起她?除非—— 张思我想到什么,忽然大惊,随后四处看去,悚然而悲切:“这、难道那丫头真出了意外,今天给我托梦来了?! 林斐然,你在哪,怎么托给我了? 你千万撑住啊,有什么遗愿告诉老头子——” 这话虽然说得好笑,但他眼里隐隐泛起的泪意却不是作伪,师祖原本还想敲敲他,见状还是没能下手。 他止住张思我的呼声:“她无事,你们也不必担忧,只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密教如今是何动向?” 张思我仍旧没有怀疑,毕竟师祖已经坐化天地数百年之久,哪还有回魂的可能? 或许只是他日有所思,所以才夜有所梦。 他连做梦也在思考密教的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一见到师祖面色微变,他又捻着胡子转了话风,“但我有娘,所以长话短说。” 师祖:“……” 在张思我的一番绘声绘色中,师祖终于弄清这几日的局势。 密教已然寻遍人妖两界,却一无所获,一行人怒意渐生之际,前往岷山寻到一个不世出的无我境尊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卜算出她如今在一方无间地中。 “还真是奇怪,他们正大张旗鼓寻找无间地秘钥,但就在今早,忽然有部分教众撤回,转往人界而去,就连那个圣女都暂且回程……但到底去做什么,我们也不知。” 张思我打量着师祖的模样,暗道自己年轻时也如此倜傥,忍不住道:“另一个我,你怎么看?” “……”师祖佯装没听到,继续发问,“先前他们抛出宝物,请人活捉林斐然,可有什么宗门应下?” 张思我点头又摇头:“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宗门都聚集在北原,商议除去冰柱一事,无暇顾及密教,但其余小宗门及各处散修便不同,几乎人人都接了。” 师祖略略颔首,并不意外,他心念微动,不由问道:“那方冰柱,可想出了除去的法子?” 张思我沉默许久,忽然顿悟,这才拱手行礼道:“原来师祖入梦,是为了点醒我等这件事,敢问要用什么方法除去?” “……我在问你。” 张思我立即道:“弟子愚驽,没有想法,还请师祖明示?” 师祖欲言又止,他微微叹气,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你记得,林斐然此时正在休养,一时无恙,过不了几日便能出来,其余的不必再问。” 临走前,他真心实意地敲了张思我的头,将他唤醒,这才消散其中。 某处雪屋之内,张思我猛然惊醒,从凳上摔下,随后看向屋中其余几人。 “终于醒了?”谢看花面无表情开口,“如今局势紧迫,林斐然音讯全无,你也是心大,还能睡着。” “不不不,我又梦见师祖了。”张思我恍惚道,“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但他打了我一下,还告诉我,林斐然此时无恙,不日便会出现,让我们不要担心。” 说完这些,他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又有些迟疑:“或许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看花拨弄一声弦音,视线却直直看他,声无波澜道:“不,你头上有个大包。” “近日梦见师祖一事,在乾道不是秘闻,但你我都知道,师祖已经坐化,朝圣谷也没有他的身影。大家都猜测,应当是有高人借他模样做事,是谁暂且不知。” 屋中另一位女修开口接话,忍不住道。 “不过,看得出来,这个人真的有点烦你。” 谢看花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一根巨大的冰柱从天际探下。 “林斐然这孩子颇有机缘,既然这位高人特意来告知,想来二人认识,目前她应当比我们更安全。我们该想想,密教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 第三日,圆月仍旧挂在半空,无间地内旭日并未升起。 林斐然不吃不喝熔炼了三日,终于将这枚瀚海鹿丹炼化至米粒大小,她再睁眼时,一抹隐光从瞳孔划过,整个人虽然没有变化,但却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她望向四周,师祖不在身侧,卫常在同样不见踪影,只有一把淡蓝纸伞搭在枝头,悬于上方,像是白日时为她遮阳而挂。 只是眼下或许有些多此一举。 林斐然双眼转动,看向自己浑身上下覆满的冰纹,一时不敢乱动。 三日过去,如霰仍旧没醒,但原本爬满桃树的冰脉似乎缩小许多,凝成一片片如蛛网般的冰纹,它们没再缠着枝干,而是全都绕到了林斐然身上。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就像一层薄纱披在外间,但在玄衣之下,肩头、手臂、后背甚至于小腹,全都被布满、缠绕,微微一动,便能感受到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林斐然转头看向如霰,尽管动作十分微小,但从她脑袋上耷拉下的冰纹竟然瞬间碎成齑粉,洋洋洒洒落到桃树下。 她全身一僵,立即呼唤师祖,却迟迟没有应答,心下登时慌乱起来。 “镇定镇定!” 她小声开口,随后极其缓慢地伸手搭上他的腕脉,原本是想搭脉探看,但却有更多的冰纹因为这个动作而碎裂,顿时掉落一片,如同细雪洒下。 林斐然的手立即停在中途,进退两难,她忍不住小声开口:“如霰、如霰,你听得到吗?” 虽然指尖有弧光闪过,但他仍旧没有动静,林斐然心急之时,肩头尚且细软的冰纹向下蔓延,覆上她的心口处,似是在感受那加快搏动。 林斐然发现他有反应,快速喊起他的名字,一声连一声,乍一听倒像是一直在叫“仙”。 不知几声过后,原本侧首的人微微一动,搭在桃瓣上的手也缓缓收紧,垂下的雪发随着他的动作四散,片刻后,那双青碧的眸子终于睁开。 林斐然十分惊喜,想凑上前却又不敢乱动,只能出声:“你终于醒了!” 如霰罕见地露出一点迷茫与停顿,他先是看向满身霜丝的林斐然,打量她几刻后,这才转目看向四周,或许是睡得太久,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前因后果。 “醒了?”他揉了揉额角,“原来那种灵草对我还有这种效用,我晕了多久。” 他索性用上晕这个字,十分贴切。 林斐然立即回道:“三天,我都在这里。” 如霰倚躺枝头,原本还在行灵查探灵脉,闻言一顿,那双玻珠似的眼转来,忽然问道:“我昏睡的这几日,你没有同他单独说话罢?” 林斐然小心翼翼挥开眼前冰纹,“说过几句,但只是几句,我马上就来你这里熔炼宝物了,我也才醒不久。” 如霰显然满意不少,他舒眉展眼,望向这些冰纹,抬手挥开:“这些都是什么?灵草凝出的寒霜吗,怎么到处乱爬……还敢到你衣衫下面?” 林斐然顿了顿,不知怎么开口,总不能说这些都是他灵识的延伸,一转眼就都爬到她身上来了。 她轻咳一声,目光转开:“可能是你用的灵药寒气逸出,我又离你近些,这才攀了过来。” 见如霰挥开冰纹,但没有半点异样,她也不再停留原地,而是拍开这些碎冰,半跪在枝头,微微倾身,向他伸手。 “先起来,枝头凹凸不平,你后背肯定被压出淤痕了。”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能感受到背部不适,若不是没料到还有这等药效,他绝不会选择在这里炼化。 高床软枕都不够,更别提这样粗糙的枝头。 如霰深以为然,抬手拉上她的掌心与手腕——其实不用,但谁让她既主动又愿意。 林斐然能生出这样的觉悟,应当嘉奖才是。 “有进步。”他扬了扬眉,借力起身,霎时间,后背及身上覆有的冰脉及大片冰纹全都破裂落下。 但一同碎成齑粉散落的,还有他身上那被冻了许久的衣衫。 “……” 四目相对之时,林斐然顿时爆红—— 作者有话说:[比心] 240-245 第241章 虽死犹生(糖) “林斐然,别抖了。”…… 桃树上一时寂静无声, 细碎的冰还在不断洒落,两三片花瓣从头顶旋下,一片擦过如霰的下颌, 一片打落到林斐然的眼睫。 睫羽颤动,说不清是桃瓣更绯, 她的面色更红,又或是眼前之景更艳。 总之—— “该回神了?” 如霰看着她的神情, 话语带笑, 眼中上满是兴味和满意,唯独见不到羞涩。 他没想到身上的衣衫会随之一道散去,不过他的衣袍不像林斐然的绘有阵纹, 这冰纹带着他的灵力一道发散, 冻碎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还有些意外,但见到林斐然这副情态, 便又觉得值得。 林斐然—— 林斐然这下是真的一窒,连呼吸都暂时断开, 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看着那一片线条柔韧的轮廓, 眼型都圆了不少,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不过最好是在想些什么,他心道。 如霰抬手到中途,发现指间还有未能散去的寒霜,他顿了顿,继续向前,但却是用更有暖意的手腕蹭了蹭她的侧颊,随后捻去那一片细碎的粉瓣。 林斐然顿时如同惊醒一般,立即闭上双眼, 半蹲的身形向后撤去,原本就不够结实的桃枝摇晃起来,发出暗暗的吱呀声。 “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会这样!” 说到一半,她才突然想起什么,从芥子袋中掏出一件外衫,二话不说罩在如霰身上,这才敢睁眼。 心如擂鼓,双颊似火烧。 好像一闭眼,她就又能看到那副光景,白的如珠雪、粉的似荷苞,光泽细腻,莹莹如玉。 竟然真的有人生就这副模样? 她抬手掩着唇,只圆睁着一双玻珠似的眼看去。 如霰倒没有她这么大的反应,也没有出声打趣,只是唇角噙着笑,正低头系着她的外袍,不过二人身形不同,这袍子终究不大合身。 “小了些。”他低头开口。 外袍素来宽大,腰身以下谈不上合不合身,但肩线是按她的身量裁剪的,窄了不少,他勉力试了试,仍旧没有穿进去,便索性只披一边,露出右半手臂,随后又捞起一旁的金缕腰封束上。 不至于衣不蔽体,但莫名多了些半遮半掩的坦露风情。 “累。”他短促地叹了一声。 终于披好衣袍,他松了手,眉眼间也的确有些疲态,他抬眸看了看林斐然如临大敌的神情,忍不住低笑出声,手撑着褐红的桃枝,就这么翻身躺到了她腿上。 桃枝晃动得更加厉害,他却不在意,身上玄色的衣袍散落开来,多了几分凌乱,腿间的金环更是一眼可见。 林斐然一动不动,后背紧紧贴着树干,看了腿上的人一眼,出声道:“很、很累吗?”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只会顺着接话。 如霰笑声更明,他意有所指道:“如今我经脉都还处于凝滞之中,行动僵硬困难,要不是怕有的人把自己煮了,我懒得费力。” 林斐然轻应一声,数息之后,如霰已然笑过,但唇角仍旧带着笑意。 片刻后,他道:“林斐然,别抖了。” “啊?”林斐然心虚看去。 他抬手点了点她的腿:“抖得我头晕,看月亮都是晃的。” “……” 林斐然原本是半跪的姿势,他一躺过来,便成了支腿而坐,他躺在上方,有种睡在筛子上的感觉,感觉脑浆都要被她震匀了。 被他一点,原本还在震的腿忽然停了下来,从筛子变成了棒槌。 她的肌肉绷得极紧,硌得他后颈微疼,他向来挑剔,非金丝软枕不用,但这是林斐然的腿,他忍了。 以后多枕一枕,习惯了,便不会这么紧张了。 “林斐然。” 他又开口,但对此时爆红的林斐然来说,她实在希望他不要再开口。 她没有动作,但还是应了一声,垂眼看去,恰巧对上他侧目看来的视线。 他有些乏力地抬起手,仍然只用手腕蹭蹭她的侧颊,弯眸道:“几日不见,想不想我?” “……”林斐然紧绷的身体卸力不少,泛着微光的双眼向他看去,她没有开口,但扬起唇,点了点头。 如霰目光从始至终流连在她的面上,隐晦锁定,却又不至于令她反感,他略略颔首,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林斐然喉口微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用药之后,感觉怎么样?” 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他没有打趣她的失态。 如霰没有空长年岁,他本就懂得洞察人心,对她更是有一种难言的宽容,所以在这方面把控得十分精准,不该打趣的时候,他不会点破。 就像方才,她慌乱至此,他也只是轻声含笑,如她所想一般披上衣袍,然后默然翻过这页。 这举动简直是给林斐然吃了颗定心丸,不然一想到自己这么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十分急色一样,她真要找个树缝钻进去了! 再成熟,林斐然本质上还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人,但他不会嘲笑她的稚嫩,也不会看低她的阅历,反倒以一种无声的包容纳下,让她不至于窘迫。 “我的灵脉先前便有些暴乱之象,现在镇定不少,长期效用暂且不好说,但短期内效果不错。” 就连他时时承受的隐痛都减缓不少。 “那就好。”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但沉默片刻,还是开口,“我还怕你醒不过来。要是三日未醒,我就要带你去找人医治了。” 如霰没有安慰,反倒问道:“有多怕?” 林斐然看他,她自认在情事方面有些拙舌,无法贴切形容,斟酌片刻,迟疑道。 “你看过人族的话本吗,大概就是那种,你们不医好他,我就要你们所有人陪葬啊啊啊……之类的。” 如霰低笑起来,声音从胸腔而出,一声勾一声,莫名显出一种黏甜。 原本蹭在她侧颊的手腕,此时已经到了她泛红的耳尖处,他腕上贴着,指尖却勾缠到她的发丝间,笑道。 “你怎么可能要无辜之人陪葬?我不信。” 林斐然抿唇,握住他的手腕,认真道:“那你看过另一种话本吗,有人背着亡妻的棺材,走了千百年,我也会这样,背着你一直走,直到把你救醒的那天。” “看来有的人不止是看正经书。”他开口,随后感叹一般道,“不过后面这个我信,依你的性情,哪怕是山穷水尽,你也不会放弃我。” 如霰躺着看向林斐然,眼中带着一丝不常浮现的缠绵,似乎这三日昏眠,他也时常与她亲近一般。 “——”他唤她。 林斐然刚应一声,下一刻,他的手便微微用力,指间松松绕着她的发丝,按上她的后颈,将人压到眼前,随后在灼热的吐息之中,缓缓抿上她的唇角。 沉沦、享受、迷乱。 林斐然弓着身,一手撑着枝干,一手扶住他,以免二人坠落,耳边只听到桃枝的吱呀声、以及她擂鼓似的心跳,但渐渐的,这些声音都被他喉间模糊的吐息掩盖。 像带有细纹的玉石被一下又一下地研磨,沙沙的,哑哑的,不时的。 他舔/弄着林斐然的唇舌,全身心投入,快意充斥着湿润的双眸,搭在她后颈处的手缓缓摩挲,乌发夹杂其中,原本透着霜寒的掌心,竟也磨出一阵粗砺的热意,好似冷意消融。 另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腕——那只手正横过他腰间,固定二人的位置,以免坠下,但此时却被他一点点、无声地向里探去。 林斐然脊背窜过一道电流,有种莫名的悚然感,但这感觉又不是恐惧带来,或许不是悚然,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麻麻的。 后颈、唇舌、手臂、甚至是腿部、脊背,都流过一种未名的麻意。 似乎感觉到她的轻颤,如霰这才放过她,退出一点点,但仍旧是呼吸交融的距离。 他问:“喜欢吗?” 林斐然简直有些无力招架,她不明所以,有些晕晕地问道:“什么?” 这次她可没尝到他舌尖的血味。 如霰不语,但探入她臂间的手微微抚过某处,她猛然一顿,脊背僵颤,如果她有毛,现在应该炸开了。 她忍不住避开,一时间好像有些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够清楚。 “这是什么?” 如霰轻声道:“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些隐秘的地方,平时没有异样,但动情的时候碰到便会莫名生出快意,人人不同,但有些大体相近。 看起来,我找对了。”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如霰医术极佳,对人的身体自然了如指掌,有些地方敏/感,轻易碰不得的,但他知道。 想通的瞬间,在如霰含笑的注视下,林斐然更是红透,但因为找不到树缝钻,两只手又都没空,她看了片刻,选择一头撞到他胸前,不露出半分神情。 憋了半晌后,她忽然开口。 “不公平,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才十九,还小,以后都会知道的。”他抬手揽着她,佯装叹息,“说不定习惯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会脸红的林斐然了。” 林斐然顿了顿,直起身看他,迟疑又好奇:“如果我以后没那么青涩了呢?长成了一百岁、两百岁的林斐然,脸皮比城墙厚,你还会喜欢吗?” “一百岁、两百岁的林斐然,也是林斐然,有的人会变,有的人不会。不过,什么样的林斐然,我都喜欢。” 如霰躺在她腿上,手渐渐退出来,同她十指相扣,然后落到自己腰上。 “至于我的地方,以后有时间,你慢慢找,我给你这个权利,你可以探索任何一处。” 林斐然摸摸绯红的耳尖,忍不住四处看了看,轻咳一声:“小心隔墙有耳。” 如霰挑眉,长腿半屈,踏在桃枝上,坦然道:“我们妖族不讲究这个,食色性也,就算有人听到,也该羡慕你才是,不是谁都能找到我这样的道侣。” 林斐然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忍不住伸手拉了拉玄袍衣摆,手背不小心碰到那枚腿环,顿时一阵寒意掠过。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金环上竟然附着一层淡淡的白霜,腕上的莲环也还是如此,心中又浮现些许忧虑:“你确定是药草的效用吗,怎么看起来有些像寒症?” 如霰摇头:“安心,不是寒症,我说过,那不是一种病症。你看我的经络,腕上这些不青不紫,反倒有些发灰,便是经脉被冻,寒症之人发病时的经络如常。” “那就好。” 林斐然眼下也在修养,又刚刚耗费灵力熔炼过瀚海鹿丹,想要帮他驱寒也是有心无力,想了想,只能尽量将他揽住。 “你要下去吗?我看你在这里待得不舒服,背上都有淤青。” 如霰自是点头,如今氛围虽好,但不论是身下的枝干,还是枕着的腿,都实在太硬了。 他怕再这么紧绷下去,林斐然的腿真的僵出问题。 “怎么下去?”林斐然开口,“你现在能自己起身吗?” “且等一等。” 如霰又将手探入她的袖口,林斐然想起方才的事,下意识抽回:“下次吧!” 如霰抬眸看她,翠色眼瞳中映着她的面容,随后忍不住弯起:“我是在摸骨。没有大碍,就由你带我下去。” “ ……” 林斐然长叹一声,今晚她的大起大落也不少,她索性展臂过去,任他动作。 她发誓,她绝不会再红一次。 “如果还没恢复好呢?”她转移话题。 如霰不语,摸了片刻,又在她后背点上几处后,索性抬手压上她的肩膀,借力起身:“恢复得很好,很遗憾,你没办法知道答案了。” 他盘坐枝头,掌心按着她的左肩,倚着后方树干:“现在经脉有些脆弱,大概要过一夜才能好,眼下没办法大动。 这个给你,去把小屋搭起来,今晚在里面休息,不准再回那个房子。” 林斐然接过他手中数十张符咒,看得惊奇:“我听过折纸化马之术,难道搭房也行?” 如霰倚着枝干,摇头道:“这叫符字拆解,在符道属于上乘道法,你按照符文走势将它们拆出搭建就好,一定要亲力亲为,期间如果身上发麻,那就是你的筋骨在愈合,动得越多,好得越快。” 林斐然当然没有异议,她对这种上乘道法向来跃跃欲试。 摸索搭建之时,如霰坐在枝头看她,腿搭垂其中,时不时晃动,他颇为惫懒地抚着手旁的桃瓣,忽然问道。 “北原的那个庞然巨物,是你放出来的?” “不能说放出。”林斐然动作不算快,但很是专注,“我先前去金陵渡,就是为了盗出一粒火种,借此烧去北原的薄雾。那个东西一直在雾中藏着。” 之前不说,是因为此事不能声张,怕负了张思我等人的嘱咐,不敢多言,如今事已了,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如霰唇角微扬,神情愉悦。 他到北原时,见到一处擎天冰柱,一片未能停歇的火焰,以及一群焦头烂额的人,他立即便想,一定是林斐然做的。 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能搞出这样的阵仗。 “那根冰柱是什么?” “不知道,北原百姓都叫它天罚之物。” 如霰眸光微动,念着这四个字,似是在想些什么。 林斐然正费力拔出符字,刚脱离黄纸的瞬间,它们便重重落地,勾连一处,竟然自主成了一个窗扉的框架。 “现在估计不少人正在研究,这冰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喘了口气,忽然道,“不过,你那时有没有看到神女宗的人?他们竟是妖族。” 如霰回忆片刻:“那时只顾着寻你,没注意其他人。何以见得?” 林斐然看他一眼,又继续搬动起来:“火焰刚刚烧过时,我便见到两只大鲲盘旋周围,似是在撞击冰柱,阻止蔓延,后来,他们便化为神女宗的人,助我一力。” 如霰挑眉:“大鲲?” 他思索片刻,忽然一笑:“数百年前,大抵是两界混战之末,妖界海族中的巨鲸一系忽然搬离际海,再无音讯,原来是到了人界,成了神女宗的人。 海族与寻常妖族不同,他们可以回归先祖血脉,你见到大鲲也不足为奇。” 林斐然这才想起来,她之前去找明月公主,待在际海时,曾听过这一支系。 “他们怎么会突然搬到人界来?”她仰头问道,“会不会,他们的到来和这个冰柱有关?” 如霰点头:“或许是。原本海族领主是巨鲸王,他们离去后,才轮到那些小鲛人。巨鲸一族天性慈厚宽和,向来有救世之心,愿意撞击冰柱并不意外,但若是如此——” 林斐然引下符文,搭好屋顶,已是累得弯腰,但周身筋骨却比先前有力许多。 她喝了口水:“若是如此,那就说明这冰柱数百年前便出现了。” 数百年前出现,却一直没有人发现,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斐然筋骨有力,动作也加快不少,她一边同如霰说起金陵渡的见闻,一边搭建符文屋宇,倒不是她话多,而是怕如霰等得无聊。 他确实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在知晓荀飞飞的义母染上寒症一事时,目光微顿。 “他怎么样?” 林斐然迟疑点头:“没事,至少看起来没事。” 如霰垂目:“我们出去之后,去一趟金陵渡罢。” “好。”林斐然自然没有异议。 如霰指尖轻敲,又道:“至于你问我有没有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金陵渡的洪涝,不是龙退治的。” 她使劲嵌上最后一笔符文,累得尚在吐息,所以用眼神询问:那是谁? 如霰弯唇:“神女乘龙而来,掀翻浪涛,救下城中百姓,又乘月而去的故事——你不是见过吗,大鲲展翅,可负水千里,他们治水的道法,几乎无人能比。 还在妖界时,便早有退水的美名。” 林斐然扶腰感慨:“妖界竟也有如此悲悯的部族。” “毕竟在妖界,只有他们修佛释一道。” “好了。”林斐然终于完工,顺手将那几张符纸收起,准备以后修习符文的时候拿出来钻研。 她看着眼前的小屋,十分满意,于是三两下上到桃枝间,问道:“你想怎么下去?” 如霰抱臂看她:“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好色是人之常情,但林斐然真的很正经,也有道德要求,所以会有些苛责自己,以后多试试就习惯了(X 要开始走剧情了,先甜一甜[垂耳兔头] ps:如果以后没在规定的时间按时更新,都会掉落红包,周日没更,所以红包补在前一章哦 第242章 虽死犹生(裂隙) 屋子虽小,五脏俱全…… 月上中天, 一株有些枯败的桃树生长在溪边,枝干上没有多少花瓣,树皮皲裂, 一副濒死之相。 卫常在站在一旁,掌中灵力不断输入, 湿润的泥土中也绘有阵纹,这些举动似乎让枝干合拢几分, 但仍旧枯败。 他静静看着, 乌眸中点着一抹月光,眼底倒映着这方幻境,但其中目光模糊。 他之前待在屋中闭关许久, 就是为了造出这一处所在。 当初在洛阳城, 与林斐然闯入无间地时,他便为这样一处隐秘、幽远、恒静的地方着迷。 白露造出无间地, 既是为了将天地间的灵气引入其中,也是为了独居一隅, 毫无叨扰地编纂那本《大音希声》。 那是她的避难所、清净地。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的? 如果把林斐然带到这里, 只有他们二人呢? 在小世界中, 修士就是此地的造物主,她想要什么,大可一同去捏造、去生发,去无中生有。 但在真正建好时,他望着这一处空荡的地方,还是搬来了他布置多年的偏殿,将二人互诉衷肠时的桃林移栽而来,至于其他的,便都是虚像。 他以前从不会做多余的事, 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林斐然打造,该有什么、该填补什么,应该由她来决定。 因为卫常在不会生出多余的想法。 就像吃饭,可以吃,如果旁人提点,他也可以不吃。 对他来说,很少“想”或者“不想”。 但在看着这一处隐秘所在时,他鬼使神差地将这些东西都搬了来,还花费时间,为每一棵树都做了修剪与灌溉,在偏殿门前系上花结。 十分缠绕,但那是林斐然最喜欢的一种结绳方式。 他甚至还搭了小厨房,布置了一番。 这种创造式、完全由心而出的举动,如果是张春和见到,估计会欣慰得抚掌大笑,虽然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 做完的时候,他心中浮现出一点少见的满足与期待。 这种感觉几乎是一闪而过,就像雨滴坠落湖面又跃起的瞬间,轻盈雀跃,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消融于簌流。 在没见到林斐然的日子里,他几乎都待在这里,他甚至能够分辨出每一棵树。 他在这里修行、在这里沉睡,竟然进益颇多,空闲时还会去到林斐然的弟子舍馆中,将她不要的遗弃之物带回,继续装点这间已经有些拥挤的偏殿。 在林斐然下山之后,他其实去过许多次,原本是想要将她的东西带回来,以免小弟子清扫时扔掉,但不知为何,她的房间就一直保留着,无人进,也无人出。 后来,那里也成了他的休息所在。 林斐然到底在舍馆住了十余年,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东西找完,但下一次,还是会翻出其他旧物,然后被他挪到自己的偏殿中。 其实不止是桃林,还有当时的那条溪流、遍布的粉荷与绿叶、飞过的蜻蜓、她喜欢的桂花奶糕,还有那两只辛辛苦苦抓来的蜉蝣蝶,全都被豢养在这里。 久而久之,这处无间地越发充实,他的心似乎也在慢慢充盈,第一次生出一种“踏实感”。 直到那一日,师尊将他叫去,他告诉他,“常在,那件事可以动手了,你今日便出发去妖族,将秋瞳带回。” 卫常在思及此,微微阖目,桃林间飞来两只透明的蜉蝣蝶,它们绕着他飞舞、振翅,淡淡的荧光照亮他的面色,也照亮他手中那块温润的玉牌。 他淡目一笑,将蜉蝣蝶放到一旁的桃枝上,又取出玉露让它们啜饮。 下一刻,玉牌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常在,怎么一直不说话?” 卫常在望着这两只蝴蝶,回道:“师尊,抱歉,方才有狐族的守卫从旁走过,弟子不方便开口,所以一直没有回答。” 玉牌那头的张春和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呼吸声传来,静谧的夜色中,只能听到他用浮尘掸去灰烬的声音。 “既然现在方便,那就说说,你与秋瞳什么时候回来?狐族最近应当没有什么大事,你们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卫常在喂食过玉露,又取出一卷布带,低眉缠缚在桃树上,一圈又一圈。 他道:“最近妖界雪云肆虐,青丘也不太平,秋瞳有些担忧家人,我们不得不耽搁一些时日。” “原来如此。” 张春和的语气仍旧平静如水,他没有催促,只是多叮嘱了几句,又与卫常在提及观澜台波动一事。 “你破境了,是吗。” “是,承蒙师尊教诲。”卫常在缠好布带后,将大量灵液倾倒而出,滋养着这一棵生长于凡尘中,并无灵性的桃树。 破境一事无误,张春和的语气却没有上一次那么激动,他甚至道:“我以前与你说过,破境快是好事,但在你踏入逍遥之前,一定要将那件事做了,否则,今后道途渺茫。” 卫常在将瓶子收回,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只道:“弟子知晓。” 张春和也不再与他多言:“但不论如何,为师还是要恭贺你破境成功,如今的少年一辈,没有人比你更快。以后由你带领道和宫,为师心安。 时间不多了,趁妖界乱象频出,狐族之人无暇顾及,尽早带她回来。” “是。” 卫常在应声。他知道,他不打算这么做,但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想出对策,所以暂时不能回山。 他垂下眼,见这棵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长势恢复,心中缓缓松了口气,又伸手抚了抚蝶翼,这才转身走回。 在回去的途中,他折了最为繁茂的一枝粉桃,他离开时特意看过那颗宝珠的大小,只如珍珠一般,以她的速度,现下定然已经炼化得差不多。 她该醒了。 他今天做了不少桂花奶糕,等林斐然醒来时,一定能够饱腹。 如此想着,他刻意忽略另一个人的存在,回去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 他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就像此时安然待在这一处捏造的幻想天地中一般。 他想,慢慢会好好品尝他做的奶糕,将他做的东西,一点一点吞入腹中。 在越过桃林,靠近那一处亮着灯火的小院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两人的有意压低,但仍旧逸出的欢笑声。 他站在院前,向里看去。 院中已经另外搭起一座符文构造的小屋,林斐然经过此番炼化,身体快要恢复如初,所以能够三两下攀上枝头,半跪在前,低声询问什么。 那个人已经醒了,眉宇间带着一贯的矜傲,但眼神又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他抱起双臂,正打算开口回答,但目光先是警惕地落到院外,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紧紧盯向此处的人,随后与他对视。 然后,略略挑眉。 那不像嘲笑,但显然也不带有一分善意。 他对林斐然说了什么,片刻后,她微微倾身,将人抱了起来,跃下枝头。 卫常在从没有见过林斐然这样小心的神色,就好像抱着一尊易碎的琉璃盏,而非一个神游境的修士。 她将人放到地上,背对着院外,钻入那间小屋,她的身影在窗后穿梭,看起来像是在整理什么。 卫常在几乎无法挪动脚步,他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衣衫,玄色银纹,不够合身,分明就是林斐然的外袍。 那些他小心收藏的东西,如今却大摇大摆在他手中!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快步走入院中,质问几乎要吐出喉口,便恰巧撞上推门而出的林斐然。 “你回来了?” 经过三日专心炼化,林斐然不再像先前那般与他针锋相对,只是虽然这般开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亲昵。 她解释道:“这里只有一个房间,肯定容不下三个人,所以我们搭了这个,你如果累了,就回屋休息,我们住这里就好。” 只这一句,卫常在就知道她心中的气没有消,碍于此,他不敢再有异议,顿了数息之后,他听到自己应了一声。 “早点休息。” 言罢,林斐然便同如霰一道入内,符文构建的房屋不同寻常,二人刚刚合上房门,小屋便如同水泼过的墨画一般,变得模糊浅淡,灯火与声音一道掩下,再也看不见其中半分景象。 卫常在又如同一个人住在这里一般,但此时,他心中已经不再有那份满足。 他在这里立了不知多久,才缓缓回身走入房中,房内灯火明亮,二十四面铜镜轻摇,他见到一个覆面的女子坐在桌旁,似是翻阅什么。 他知道,这是林斐然的剑灵。 剑主之间隐隐会有感应,他能看到剑灵也不奇怪。 他游魂般走到一旁,还是开口道:“前辈,随意翻阅剑主的日记,似乎不大好。” 金澜剑灵抬起头,似是在打量他,又道:“既然知道不好,你为何留在这里?” 卫常在抿唇,乌眸中泛起一点波澜:“这屋中旧物,并不全是我搜寻来的,这本日记是她赠给我的。” “愿意把这个给你,她以前一定很喜欢你。”剑灵一笑,“但我们这一脉就这样,喜欢是真的,不喜欢也是真的。她母亲如此,她也如此。” 卫常在不想争辩这个:“前辈,你不陪在剑主身边吗?” 金澜剑灵朗声一笑:“人家甜甜蜜蜜,我去碍事做什么?收起你的小小算盘。 后生,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过来坐,同我说说剑主以前的故事,正好打发长夜。” 卫常在本不欲开口,但剑灵与林斐然息息相关,爱屋及乌,他竟也坐到剑灵对面,一字一句地说起旧物的故事。 只是目光难以掩饰,时不时便要看向院中。 …… 屋子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如霰的原话,但林斐然并不觉得小。 符文构建而出的,自然内有乾坤,不仅桌椅俱全,有一张宽敞的软床,一处梳妆台,房中左侧甚至可以沐浴。 蒙蒙的雾气散至屋顶,腾挪一般逸出,整个房中飘着一股淡冷的清香,左侧水声泠泠,又很快传来一点细碎的摩挲声,片刻后,如霰走出。 林斐然这才转头看去,他已经换上自己的衣衫,那件玄色衣袍搭在臂间,还没等她伸出手去,就已经被他收入囊中。 林斐然一顿,又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怎么都喜欢收她的东西。 “暖一些了吗?”她问道。 如霰摇头,向她晃了晃手,腕上灰蒙蒙的经络仍旧可见,这形状走势倒有些像他灵力暴乱时,那些浮现而出的异纹。 他梳理着散下的雪发,走到床榻旁,侧首看她,双目微睐:“坐桌边干什么?你今晚不打算休息?” “休息的。” 林斐然倏地站起身,在如霰的注目下,几度掀开锦被又合拢,动作很多,但忙来忙去都没进。 如霰忽然笑一声,歪头看她:“你是打算用被子扇风,让我冻僵在这里?” 林斐然手一顿,没有抬头,轻咳一声后躺了进去。 如霰在这方面其实很随意,也很亲近她,出乎意料的喜欢同她肢体接触。 她原本都习惯了,但今日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就像剑谱一样深深刻在她脑子里,她睁眼闭眼都是。 以至于独自想入非非,心有愧疚,所以又拘谨起来。 如霰哪里能想到,不过袒露身形而已,竟能给林斐然这样的小菜鸟如此大的冲击,他还以为是她又见到卫常在,所以才拘束。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又念及她方才的举动,这才收回视线,如往常一般躺入。 屋中灯火灭去,只有一点隐光,二人心思各异,谁都没有动作。 如霰体内淬冰含霜,十分不适,但她此时似乎不大习惯,他把握着尺度,便没有靠近,但数息过后,林斐然悄然凑近,那热意源源便不断传来。 她小声道。 “今天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有回想,你不用介怀。” 如霰静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弯唇轻笑出声。 …… 另一厢,传信的阵纹断开,卫常在那冷如珠玉的声音在这间大殿回荡片刻,后归于无声。 张春和站在香炉前,宽大的袖袍半挽,目色平和安静,手中净白的拂尘扫着香灰,簌簌声响,如夜里交叠的木枝,也如游走于枯叶中的长蛇。 这是道和宫的拜祭先辈的殿堂,他虔诚打扫完香灰,又将拂尘横放臂间,对众多玉牌躬身行礼,念上一句“无量”后,转身看去。 殿堂中央,正坐着一个强作镇定的少女,她穿着一袭粉衫,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上长索紧缚,正诧异盯向这里。 张春和平静看去,启唇道:“常在说此时正与你在青丘共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秋瞳姑娘,你知道答案吗?” 第243章 虽死犹生(等待) 按上他的腰,一寸一…… 静谧的大殿中, 青烟袅娜,灯火煜煜,殿顶处开有一方八卦盘, 在张春和缓缓走近时,卦盘旋开, 阴阳相离,露出一寸天光。 雪明的日色投下, 映入那双苍老而不显浑浊的眼中, 他静静看去,神色平和,如同庙宇中的塑像, 看不出半点戾气与恶意。 唯有万物恒同的淡漠。 他并不是在质问秋瞳, 语气也并不尖锐,就像他不会去质问一只兔子、一只蚂蚁。 他追寻天人合一, 修的也是此道——至少从前是如此。 他早已习惯万物同一,不会轻贱任何一种生物, 亦不会看重任何一个人。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女, 手中拂尘扬起又落下, 在秋瞳即将惊呼之时,一块松厚的蒲团横移而去,垫在她的膝下,身上交缠的长索也散开。 在她诧异看来时,他只是缓声解释。 “让人席地而坐,并非道和宫待客之道,但在众多历经两界大战的先辈面前,礼遇一个妖族,我也做不到。 你姑且算半个弟子, 便如此跪坐。” 秋瞳看着眼前这人,欲言又止,她小幅度揉着酸软的手腕,眼睛却四处看去,悄悄捻起剑诀,却始终没有得到太阿剑回应。 “不必试了,在抓你来的途中,我便封了你的灵剑。” 他一顿,眼中浮现一点浅淡的笑意,却并不亲和。 “很惊讶吗?虽是太阿剑,但在你手中,它连十分之一的威势都未能发出,封它并不算难。” 秋瞳更是惊讶:“那个黑衣人是你?” 她记得自己被黑衣人掳走那日,只在最后关头见到青平王出手阻拦,但他耗损太大,没能将此獠完全拦下,他们就这样离开了青丘。 远离途中,秋瞳曾有过挣扎,但却被那黑衣人反手拍晕,再醒来时,便到了这座殿中,见到了张春和。 她以为那个黑衣人是他派去的人,没想到竟然就是他自己,他竟然会亲自动手? 秋瞳有些匪夷所思。 “自然是我。”他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太过重要,让谁去都不放心,只有我亲眼见到,才能确认他真的不在你身旁。” 秋瞳此时完全回过神,心中虽然还有前世留下的恐惧,但如今的她已然不是前世的她。 她目光闪烁,双手紧攥裙摆,稳下声线:“你想通过这个,确认什么呢?” 张春和偏头看她一眼,忽然又不作声,只是以这样侧目的视线打量、忖度着她。 对秋瞳而言,这种视线极其压迫,如有实质一般沉沉坠在头顶,似乎能将她心中所有的秘密全都榨出,令她无处遁形。 她也的确有一个秘密,那就是重生一事。 先前同林斐然交谈时,她并没有详细提起。 张春和将师祖曲谱交给她之前,曾看了她许久,目光变换,探究、思索、忖度、了然—— 这一切都明晃晃写在他眼中,他没有隐藏,就这么展露在秋瞳眼中。 然后将曲谱交给了她。 秋瞳不知道他想通什么,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但又忍不住宽慰自己,一般人又怎么会猜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这么想着,在他投来的视线之中,秋瞳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额角甚至渗出薄汗。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时她与卫常在情愫暴露,他也是这般凝视着他们,但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眼中带着愤怒与惋惜。 张春和看着她,神色平静。 “我要确认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至于你,你问我要曲谱那日,就该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一个妖族,怎么会要这样偏门又晦涩的功法,还特意只拿走下部。 重来一世,秋瞳,你仍旧没有什么长进。” 咚然一声,似乎有什么无形中袭向她的脑袋,震得她有些眩晕,心跳如麻,掌心中都泛起薄汗。 秋瞳眼睫一颤,攥紧衣摆的手几乎发白,但她只是微微垂头,面上维持着先前的镇静。 “功法是家中长辈所要,其余的,弟子倒听不太懂。” 张春和轻笑一声,细白的拂尘绕过她身侧:“听不懂便算了,重生也好,复活也罢,我本就不在意你的事。 只是原先你还有些用处,现在么—— 如今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已经用不上了,且在这里等上一段时日,之后,我或许会放你回去。” 这段话云里雾里,仍处于震惊中的秋瞳无暇细思,等他说完,心中更是涌出一阵不安,正是既惊又忧之时,身后殿门忽然被敲响,她吓得惊呼一声,回头看去。 殿外敲门声微顿,随后又规律响起,直到张春和应声,那笃笃声才停下。 “师尊,密教传报,要我们寻出一个人。” 秋瞳的目光惊疑不定,沉厚的殿门并未完全合拢,甚至露出半指缝隙,一道颀长的影子斜斜投进,甚至还有一角衣袍并着微风吹入。 这声音她认得。 蓟常英。 不论是前世还是现世,秋瞳与这位大师兄的交集都不算多,但印象却很是深刻。 前世她与卫常在携手,道和宫门人大多都不同意,甚至三番两次阻拦,而蓟常英却是为数不多的支持者,他甚至还帮过二人逃跑。 她现在还记得,那时在无尽海旁,蓟常英赠了他们不少丹药,然后说。 “世间有情人总是多分离、多遗憾,但我更愿见终成眷属,不必担忧师尊,我会多劝劝他的,时日一长,他也会想明白。你们去罢,路上多加小心。” 蓟常英在道和宫并不是寂寂无名,相反,几乎人人都喜欢他,他和卫常在的关系也十分不错,但偏偏她和他却算不上熟悉。 那次海边相送,是秋瞳与他说得最久的一次。 如今人就在门外,她却被拘禁于此,她本想呼救,但终究不愿牵连到他,令他为难,还是沉默下来。 一旁的张春和抬头看去,问道:“寻谁?” 那道投入的影子微动,声音**风:“他们要寻的,是秋瞳。” 秋瞳眼中的怀念突变,化作不解。 她与密教从无往来,甚至因为父亲的事对他们存有不喜之心,两者毫无关系,又为何会来寻她? 难道,是因为青平王在其中牵线? 一旁的张春和默然几息,他的指尖不停敲击在拂尘的玉杆上,面色变幻几番后,竟然没有率先推迟隐瞒,而是给秋瞳施了个法印,这才缓缓走出门外。 殿门合拢,连最后一丝缝隙都无。 门外,张春和道:“他们派人来了这里?那便随我去见罢。” 她听到二人离去的脚步声,心中敲着边鼓,他们看起来似乎与密教十分熟悉,难道道和宫也与其有往来? 秋瞳收回心思,打量四周,她被法印定在此处,脱身不能,更没办法和外界联系,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太阿剑。 她望着眼前这些玉牌,忍不住快声嘀咕:“众位前辈,弟子虽然是妖族,但也是正经拜入师门的,既是道和宫弟子,诸位便保佑一番,让我唤醒太阿剑!” “剑来剑来剑来剑来……” …… 日出之时,曦光明明。 如霰倚在长榻上,沐浴在这不算温热的日色里,抬眸盯着房梁处,头没有动,眼珠却随着那道身影四处转动。 这座符文搭建的房屋中,横梁并非寻常的长木,而是一笔笔勾画的字符。 林斐然就抬手勾在这些字符上,来回挪动。 “快半个时辰了,热意散了多少?”他托着下颌,开口问道。 她面上的绯色变浅不少:“还是很热,但比最开始好很多了。” 昨夜二人同衾而眠,林斐然向来睡得好,二人互道一声晚安后,她不出片刻便呼吸绵长起来,如霰向来难以入睡,便只是拥着她,听着她的呼吸,阖目养神。 体内寒意不断逸出,带着一种绵密的刺感,灵脉隐痛不息,这些本该习以为常的疼痛,在她源源不断散出的热意中减缓消融。 他一直没能睡着,但却有种晒在日色下的妥帖与惫懒。 渐渐的,这种暖热开始升温,如霰原本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少年体热,他抬手探了探温度后,将她背上的薄被掀开一角,且作散热。 就在晨曦将出,他也终于有些昏昏欲睡时,林斐然突然变得烫手。 就像温热的炉膛中加入了火油,霎时间烧灼起来,整个膛内都被烧出一种炙热的橘红。 林斐然便是这个颜色。 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十分合适,但对她来说显然异样,如霰当即拉过她的手腕,探了片刻,忍不住回想起她先前说的炼化。 到底要炼化什么东西,林斐然之前并没有细说,在他醒来之后,那件宝物也早已被炼化吸收,他没能看到原物。 按照脉象来看,定然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 他没有犹豫,直接叫醒了林斐然,细问之下才得知是瀚海鹿丹,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些许。 瀚海鹿丹极阳极阴,炼化之后还要重新调和,不然就会烧灼成这样子,虽然对身子无害,但终归不好受。 所以他让林斐然在房中活动,将火气泄去,免得去外面遇上那人。 如霰看了半晌,出声打趣:“我都要怀疑你昨晚面色变红,到底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炼化了瀚海鹿丹,气血上涌所致。” 林斐然小声道:“鹿丹见效应当没那么快。” 如霰笑而不语,默然片刻后,又轻敲着桌面,开口问道:“瀚海鹿丹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谁给你的?” 他其实想问是男是女,能将这样的宝物赠给她,二人必定关系匪浅,但他到底年长许多,若是以那样的口吻问出,难免有些稚气,他不想在林斐然面前露出这样一面。 “一位前辈。”林斐然勾在横梁上,晃荡中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一位已经数百岁的前辈,虽是男子,但我十分敬重他。” 既没有点破他的心思,又回答了他的话外之意,她不可能对一个敬重的长辈生出半点旖旎,如霰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目露满意。 “如此,我也不多问了。” 林斐然每日练习的剑法与功法,除却基本功外,几乎是三日一换,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做得更好,除了她本就勤勉之外,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他同样看破不说破。 她能有这样的机缘在身,他只有高兴,不会多舌去扰乱他们之间的关系,今日问出,也不过是断个男女罢了。 林斐然散火到一半,忽然开口问道:“如霰,你有没有听过天之涯海之角?” 如霰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过。” 她吊着符文上下移动,声音却仍旧平稳:“听茹娘说,我母亲以前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我先前又梦到了一片海岸,岸边立着我母亲的塑像,我想那里或许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要想弄清楚她的死因,我一定得去这个地方。” “梦中还有一片像眼睛似的浮云,很像密教的图腾,这个地方一定与密教有关系。 但如今我已经不能混入其中,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到这里?” “帮你找天涯海角?” 如霰换了个姿势,伏身在长榻上,一只眼透过散下的雪发看向她,眉头微挑,下一刻林斐然便像只小猴般晃荡而来,稳稳落到他身旁,十分有眼力地凑去按上他的腰,一寸一寸揉过。 “我初出茅庐,能力有限,你看有什么办法能找到这样闻所未闻的地方?” 林斐然按摩的手艺极好,力道、痛点都拿捏得十分准确,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如霰第一次发现时,便有种捡到宝的错觉。 腰上传来时轻时重的揉按,他闭目享受,喉间偶尔逸出一声吐息,他又转头看向后方,垂到地毯上的指尖轻快弹动。 见她不断抬眼看向自己,目带期盼,他忍不住弯眸带笑。 “办法自然是有。 其一,去寻一位天行者,让他以言咒之法寻找,但言咒以‘名’先行,天涯海角这样的称谓并不准确,大抵只是一个代称,不一定能寻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微微侧身,腰上纤长的线条便随之一动,在林斐然掌下起伏,细腻莹润的触感贴过她的掌心,又缓缓回平。 他抬手指了指肩,她又俯身上前,按上了肩颈处,等着他的下文。 “其二,我有一个神棍友人,最会卜算,你的真实身份、以及我先前寻找的那处秘境,都是他算出的,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林斐然面露喜色,不知如何感激,连声道谢后,甚至把他伸出的长臂都按了一通。 如霰含笑不语,任她动手,他轻敲着指尖,又道。 “今日我们便出去,但外面必定有不少人在寻你,我那位友人,最懂狡兔三窟,去他那里也能暂避一时,等我完全恢复,为你做后盾,你便不必再顾忌密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斐然道:“我已经登高境了,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身边的人。” 如霰看她:“那你最想保护谁,说话之前先掂量一下。” 这个时候真真假假反而不重要,情人间的贴心趣话罢了,是他想听的就好。 哪知林斐然忽然站起身,佯装思索,随后将他拦腰抬起,上下一掂,又放回榻上,笑眯眯道:“掂量了一下,还是如霰罢。” 她大多时候是内敛安静的,很少露出这样纯粹而灿烂的笑容,如霰也看得有些怔神。 她又道:“你对我这么好,第一个保护的肯定是你!” “只是因为我对你好?”他扬眉。 眼下只有两人,林斐然自然流露出心声,坦然道:“当然还因为喜欢。以前是很喜欢,现在是特别特别喜欢。” 如霰眉目舒展,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 两人还在房中商讨着如何会见那位友人,庭院中,卫常在久久立在屋前,清冷的眉眼盯着这处,像是要把这里盯出一个洞。 金澜剑灵站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拍拍他的肩,出声感慨。 “男人嘛,心胸放开一些才会讨人喜欢。慢慢好几日没进食,不如趁此时机给她做一碗热汤面,说不定能夺来她的心。 凡人俗话说得好,要想拴住她的心,就先拴住她的胃。 看在昨夜相谈的份上,悄悄告诉你,如霰厨艺不好。” 卫常在:“……” 他一边盯着浅淡的小屋轮廓,一边提出襻膊,系上两侧的宽袖,抿唇走向小厨房。 金澜剑灵见状朗声大笑,随后抱臂靠着桃树,掌中浮现起一个短短圆圆的小草人,正是林斐然幼时的杰作。 她低头看着,面上布帘拂动,没有神情,但动作却很是温柔。 什么如霰、卫常在,她倒不是很在意哪一个,全凭林斐然喜欢,但是早起之后不能饿着。 小孩子一定要吃早饭的。 她抬头看去,符文搭建的房屋渐渐散去,门前出现林斐然的身影。 她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后与剑灵四目相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随后扬起一个笑,启唇道:“早!” 剑灵收下小草人,点了点头,声音轻扬:“早。”—— 作者有话说:如霰厨艺确实不好,还有人记得吗,他没有味觉,但林斐然什么都能吃(X) ps:一到两人相处就忍不住多写了,下章出无间地![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244章 虽死犹生(出逃) “我带她来,是为了…… 长廊之下,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过,细密的雪粒卷着松针摇晃,铺散阶梯。 蓟常英垂目看去, 捻起袖口处的一枚松针,顺手摆放到旁侧的围栏上, 这才徐徐跟上。 张春和看向大殿门口,那里已经有身影站立, 他问道:“常英, 今日来的是谁?” 身后的人答道:“密教圣女。” 张春和眉头微挑,颇有些意外:“竟然是她亲自来?就为了找秋瞳?” 蓟常英含笑道:“也不一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弟子也不清楚。” 张春和没有再追问, 但他的步伐却开始加快,匆匆越过长廊, 步入殿内,神色却是一贯的平静。 蓟常英跟在后方, 在踏入大殿时, 忽然侧目看向一旁, 除了随侍的几个密教徒外,还有一个身披长袍,戴着兜帽的少年,他神色安静,脖颈处却系着一圈长带,敷着伤药。 “阿澄使者。”他眉眼带笑,但在见到阿澄的模样时略有憾色,关切道,“那位妖尊还真是狠心, 多日不见,伤势好些了吗?” 阿澄没办法回话,略略点了头,看向他的眼神却不似以往那么空灵,反而还比了个手势。 蓟常英认真看着,思忖道:“是问我吗?” 阿澄点头。 他这才答道:“不过一些裂纹罢了,没什么要紧,现在已经大好,多谢关怀。” 火种被盗之后,他们在镜湖旁的炉房中找到了蓟常英,彼时的他情况极差,眸光黯淡、双唇失色,皙白的肌肤上横亘着裂纹,从指尖蔓上颈侧,面上也有隐纹,如同上好的脂玉即将碎裂一般。 但他面上并没有惊惶,只是坐在房中某处,梳理着怀中偶人的长发,见到他们破门而入时,也只歉意一笑。 “哎呀,力有不敌,林斐然进步神速,一时大意,着了她的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神速二字? 在他们与林斐然交手之前,或许会对这话嗤之以鼻,但在交手之后,就连傲雪都没办法否认这话中的真实。 她站在门前看了半晌,心中疑虑暂消,开口关怀几句,给出丹药之后便将此事完整回禀于圣女,阿澄就在一旁,自然也知晓缘由。 听他说自己无事后,他略略点头,后退半步,守在门前,却是给他让出了一个进去的位置。 蓟常英向他颔首,这才回身进入殿内,经过这几刻的时间,张春和与毕笙已然寒暄过,一人坐在主位处,一人站在雪窗旁,虽然是互相面对,但距离却并不算近。 他先是打量了毕笙的神情,断定他们暂时没有找到林斐然后,才上前去为二人斟茶。 “圣女不常到三清山,应当还未尝过这里的簌雪茶,不如一试?” 他为人本就亲和,甫一开口,二人之间那隐隐凝滞的气氛便逐渐流动起来。 毕笙点头应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接过茶杯,浅酌一口,面色有所缓和。 张春和开门见山道:“寻人一事,我已经听常英说过,若当真急切,道和宫自会留意秋瞳的动向,毕竟她也算是我门下弟子。” 凛吹的雪风吹入,扬起毕笙额角碎发,她抬眸看向张春和,缓缓放下茶杯,声音颇有威势。 “是吗?首座难道当真不知,我们今日为何会到此处?” “不知。” “那便不与你兜圈子,我们之所以到贵宗来,并非是为了请你们出手,而是想要问问张首座,为何要将秋瞳抓到道和宫?” 毕笙站在窗畔,逆光而视,眸色渐深,她同样也在打量这个梳着道髻、心思深沉的老者。 像他与青平王这样愿意和密教合作的高阶修士,其实并不在少数,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同道主盟誓,愿意为密教驱使,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毕笙同他们每个人都有来往,对于这些人的品性不说了如指掌,但也能摸出个七八分。 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在不断的想要、许愿与得到之中,会逐渐被欲/望驱使,然后沦为密教的奴隶,将他们奉为圭臬。 能力越大,修为越高,则欲/望越浓,我执越深。 就像青平王一般。 但只有张春和一个人是例外,只有张春和一个人没有沉沦其中。他从始至终,没有向道主许下任何一个愿望,只用自己的三枚令牌交换了功绩。 他和密教是在互相利用,他从没有认同过密教的教义,他只相信道和。 张春和是师祖一派豢养出的,一条最忠诚的狗,他不可能投诚到密教。 但功绩并非永久,为了积攒功绩、表明合作的诚意,他将蓟常英换了过去,让他成为了九剑之一,代替他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 故而密教与他只是互相合作,平日里若没有重要事,他们几乎不会来三清山,毕竟蓟常英实在太好用,只他一人就已经足够。 谁让他们是契主与契妖,功绩便可以如此传递。 毕笙打量着他,问道:“张首座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想说秋瞳不在这里?” 张春和平静看去:“我想说什么不重要,圣女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倒是少见地让毕笙心生怒意。 “你以为我们是无凭无据上门?昨日,阿澄的师父归来,经他寻找,秋瞳就在道和宫中。” 张春和仍旧气定神闲,不言不语。 毕笙继续道:“我们心急如焚寻了三日,谁曾想竟在你这里?!你抓她到此要做什么?你应当知道,她对我们很重要,若你有什么想法,密教绝不会坐视不理!” “我与她无冤无仇,能有什么想法?”张春和声音淡淡,浅淡的眸子中映着雪色,“她对密教如何重要,我并不知情,我带她到此,也不是为了磋磨,又何来的掳掠一说?” 他起身望向窗外:“我带她来,是为了成亲。” 毕笙神色一顿,似是有些意外。 蓟常英站在张春和身后,眼睫微动,抬眸看了他一眼。 张春和回身看去:“她与我徒弟两情相悦,佳偶天成,这有什么不对么?” 虽然现在,他有了别的发现,常在与秋瞳或许并未暗生情愫,成亲一事需得暂缓,但…… 毕笙没有轻信他的话,步履微动,原本急切、薄怒的神情渐缓,她也开始琢磨着什么,面色逐渐变得沉静,她忽然道:“你准备让他们何日完婚?” 张春和并不打算说出自己另外的想法,只是依照成亲这个答案,淡然抛出一句:“自然是‘黄道吉日’。初桃挂枝,暮春之时。” 如今已是二月,离暮春之日已不算远。 毕笙站在窗边,手指不断叩着窗棂,面色变换,清冷的长眸微眯,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算计,打算趁势而为,于是压低的眉眼中透出一抹浅淡的喜色。 “好!”她立即开口,“你当初与道主盟誓,道和玉碎,有诏必应,可还记得?” 张春和淡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只给过三枚玉令。” 言外之意,便是要他们先说是什么事。 毕笙闻弦知意,立即取出其中一枚,亮于掌中,随后捏碎作齑粉:“那今日就是第一块!” 她朗声道:“我要你将婚宴办在东北处,往生之路下。” 粉碎的玉石沙沙落下,被卷入的雪风吹混一处,落到窗沿,一时分不清是雪是玉。 蓟常英面色未变,唇下小痣却微不可察地落下半分,他的笑意半敛,目光落到那捧玉沙上,心中却已经开始不停思忖起来。 张春和同样不解,但婚宴一事终究涉及到卫常在,他不可能草草定下,所以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反倒转了话题,问道:“怎么今日是圣女亲自来此,不需闭关了吗?” 毕笙面上的不愉已经肉眼可见,她沉着眉眼看向张春和,但最终没有发难,知晓婚宴一事后,她反倒有兴趣同他斡旋起来。 “我早便出关拿人了,密教捉拿林斐然一事在乾道沸沸扬扬,张首座怎么不知?” 张春和神色一顿。 最近卫常在破境在即,他既要看顾观澜台,又忙着准备婚宴和那件事,平日里除了道和宫必需的事务之外,其他的都交由蓟常英决断,取舍之后,再将重要的告诉他。 他只知道北原有一冰柱显形,众人前往探究,倒是不知林斐然的事。 他侧目向后看了一眼,这个大徒弟还是长身站在一旁,双目和平时一般含笑,在他看去时也没有半点局促和心虚,而是略略疑惑回看,随后恍然道。 “啊,师尊近来事务繁忙,林斐然一事同冰柱比起来算不得重要,所以弟子只是提了一嘴。” 张春和收回视线。蓟常英说的没错,林斐然已经下山,不再与卫常在来往,故而她的事已经不必在意,就算他说了,自己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倒是没想到,那火种原来是她偷的。 他本来不关心林斐然做了什么,但忽然想到秋瞳独自在青丘的事,思忖片刻又开口:“最近忙于宗内事务,倒是不知她做了什么?” 此事算是密教栽的大跟头,毕笙自然不会细说,只三言两语带过。 “她盗走我教至宝火种,随后消失于北原,遍寻不见。 阿澄被伤,没办法寻出她的所在,故而我等悬赏搜寻,对于你我这样的人,奖赏可是增上十两功绩。” 就连张春和都有些惊讶,他眉头微蹙:“还真是大手笔。” 毕笙耐着性子同他相谈:“是啊,不过首座整日埋头苦干,倒是错过了良机。林斐然的藏身处,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她就藏在一处无间地中。” 她心道:林斐然一定没有想到,正是她善心大发,选择将那本《大音希声》传遍天下,才让他们推断出无间地,而且还寻到了破解的法子。 聪明而良善的人,总会为善所误。 现在,已经有人去往无间地,她原本打算此处事了之后,亲自前往捉拿,但现在看来,一切似乎都可以重作筹谋…… 张春和没在意她眼中的算计,他一顿,复问道:“且慢,方才你说她在北原消失?” “是,怎么了?” 他双唇微张,许久后才吐息道:“……没什么。” 张春和只是忽然想到,他先前同卫常在联系时,玉牌那边传来朔风之声。 他本以为是御剑去往妖界的风声,现在想来,北原遒劲的雪风也该是这个声响。 他的眸色忽然变得奇妙起来,视线轻飘飘落在毕笙身上,又看向窗外,不禁回想起昨晚二人交谈时听到的声音。 卫常在并不在妖族,而是在一个十分静谧、有流水、有落花、有蝴蝶振翅声的地方。 他的语气如此宁静、悠然、惬意—— 啊,他同林斐然在一处。 张春和顿时恍然大悟。 他先前便一直在想,像常在这样的性子,他几乎不会待在陌生的地方,不喜与人交谈,除了道和宫之外,他也没有任何去处,如果不在妖界陪秋瞳,他几乎推测不出他会待在哪里。 但是现在一切豁然开朗起来。 原来,他一直同林斐然在一处。 得出这个结论,他同样开始思量、揣摩、谋算,心思百转千回之后,倏而转头看向毕笙,竟一改先前态度:“婚宴一事,我应下了,就在东南处,往生之路。” …… 日色明亮,无间地中的几人已然吃过早饭,林斐然在一旁取过白绸,缠绕在金澜剑上。 如霰坐在桌旁,见状问道:“金澜伞呢?” 无间地的确有些晒,但他并不是为了遮阳,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是真的好奇为何没带,二是金澜伞是她的贴身之物,他要旁边那个人知道,只有他能撑,其余人不行。 林斐然听他这么问,侧目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就这么散在日色中,双目微睐,她以为他觉得晒,便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将他遮在影子下。 “此行没带,还在妖都。” 如霰沉吟一声,幽幽道:“在我们房里吗?” 正在拭剑的卫常在不小心擦过剑鞘,一声兵戈之音响过,他抬眼看向林斐然,目光绷如弓弦。 林斐然一顿,回头看了如霰一眼,不解回答道:“在我房里。” 她原本也是想放如霰房中,毕竟那里装点豪奢,金澜伞也能躺得舒服些,但他的落脚处实在太多,她简直是挑花了眼,最后还是放到了自己床上。 一旁的卫常在抿唇,收回目光,拭剑的动作快了起来。 林斐然缠上最后一圈,将白绸扯断,又想起什么:“不过你房中的珍珠太散,我打滚时挤走不少,毯子上少了许多,回去之后我去际海一趟,给你补上。” 拭剑的动作又慢了起来。 如霰好笑道:“你打滚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林斐然飞快看他一眼:“那几日我忙着准备去金陵渡,练剑很勤,人累的时候难免想躺着放松一下,你的毯子十分暄软,也没人敢去你房中……” 如霰饶有兴趣,轻扬下颌:“这么喜欢?下次滚给我看,我给你洒珍珠。” 林斐然:“……”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无奈看了如霰一眼,后又背过身去,避开他含笑的目光。 几人神色各异,气氛还算和谐宁静之时,卫常在动作一顿,立即抬眼看向天际,眉头微微蹙起。 林斐然同样察觉到不对,抬头看去时,只见那轮明日闪出片刻的扭曲,骤然间,整片无间地黑下,恍如沉夜,只有旁侧的一片桃树亮着淡光,蜉蝣蝶在此暗色中便十分醒目。 林斐然见到那两只蝴蝶时微微一愣。 沉静的暗幕中,一道流星般的光辉劈过黑夜,由小及大,方才还在天际,须臾间便落至众人头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慢慢,是剑意,有人在强行破开无间地!” 卫常在立即上前,想要将人带离,但林斐然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她一手揽着如霰,足下紫电亮于暗夜之中,顷刻间便带人退开数米。 他只抓到一点疾驰而过的风,缠绕过手背,消散于掌中。 轰然一声,锋锐沉钝的剑意并没有命中,而是擦过几人方才的位置,将尚且静立其中的卫常在震退数步,随后劈向后方桃林,大片褐色桃树倒下,落英漫天。 这样的第一剑坠毁了半片桃林,须臾间烈焰四起。 望向这突如其来的狼藉,卫常在瞳色微颤,一时竟觉得有些无措,好似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抓住。 在见到那两只蜉蝣蝶翩然而起,慌忙逃窜时,他还来不及品味方才的情绪,双腿便已经快过思考,跃下屋顶,向那片焚烧的桃林而去。 他双手结印,周遭旋流乍起,一阵如冰似雪的风猛然吹过,生生将这灼烈的焰色压下。 他避开足下已然焦黑的枯枝,忍不住低咳几声,翻身以袖笼住两只蜉蝣蝶,准备倒转回院中。 这一切发生太快,林斐然与如霰甚至只来得及看在眼中,第二剑便已猛然落下。 这一道剑意直直对准那间小屋,卫常在尚且还在桃林,甚至刚刚跃上墙头,根本来不及出手,下一刻,这间多年的心血便要毁于一旦。 复杂的情绪交织冲击,他甚至觉得眼前有些发白,随后第一次发出一声短促的呐喊。 他想说的或许是不要,他只有这一间屋子了,但发出的只是一句意义不明的声音。 刚猛的剑气在天际是宛如流星辉光,落到眼前便如同一棵落下的参天巨树,它从他眼前擦过,其中含着浩浩山岳之意,沉默而无声地压下。 院中瓦甍与残枝齐飞,尘土高扬,那间小厨房已然湮灭在这道巨力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极为醒目的紫电青光一跃而入,挡在这道巨大的剑气前,生生将它拦停在中途,飞沙与落英之中,她看了他一眼,下一刻,浑厚的剑意被劈散在这间装点精致的小屋前。 门上的系带吹起又重重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卫常在立在院中,怔然看着这一切,忽然间,一段白绸从扬尘中飞出,擦过他身旁,正要随风而去时,他下意识伸手抓住,绕在指间。 尘土散去,院中出现林斐然的身影,她缓缓起身,将金澜剑从地上拔出,足下是一道极深的长痕,足以见她方才拦下剑意时,花了怎样的气力。 这时候她没再看向卫常在,而是揉了揉臂膀,抬眸望向天际,仿佛方才飞沙走石中的一眼只是他的幻觉。 界外之人显然是要将他们逼出去,第二剑刚刚挡去,第三剑便已经如流星曳尾而来。 林斐然当即闪身而去,拉着如霰躲开,开口道:“不想这里毁了,就直接收了无间地,开阵而出。” 卫常在一顿:“但你……” 林斐然站到如霰身前,抬起手,金澜剑横飞而入,剑身环绕着淡淡的焰火与细微的紫电,那是被她重新熄灭的桃林火烬。 她看向天际,开口道:“我恢复得很好。出去之后,不必恋战,尽管去你本来要去的地方,我与如霰也会找准时机离开,就此分道而行。” “现在,开阵。”—— 作者有话说:其实我们小林选择出手的时候,某两个人又第N次爱上了 (你们几个)别爱了行吗,要爱几次啊,我没懂了,没完没了了,我们磕cp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偶尔爱上一两次可以了吧,那爱的比恨的都多了,我嘞个豆,就这么爱啊,我们怎么磕啊(X) 第245章 虽死犹生(出发)增补 “你真的愿意陪…… 林斐然持剑在前, 但出乎三人意料的是,那迅猛的第三剑落下后,第四剑却迟迟未至。 无间地再度由暗转明, 烈日高悬,除了那半片被烧毁的桃林之外,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的模样。 在这短暂的平静中,卫常在没有立即开阵, 他望向天际那轮明日, 乌黑的瞳仁微缩,开口道。 “他们一时半刻毁不去这里,你在这里更安全, 眼下情况不明, 需得观察一下,摸准情况之前不能妄动。” 外面必定群狼环伺, 这一处无间地固然重要,但与林斐然的安全相比, 便也算不得什么。 说话间, 他已然将那段白绸缠系于腕上, 但因其过长,便余了一段从袖中垂出,如冰花吐蕊一般,于身侧飘扬。 卫常在的动作又轻又缓,林斐然正望着天际,无暇顾及,如霰却看得真切。 他站在林斐然身后,眸光静静看去,既轻又重地落到那段白绸上, 垂在身侧的长指微微抽动。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在他意识到自己想断开那截白绸之前,手便已经快过脑子,率先有了动作。 卫常在自然注意到了这道目光,他同样回望过去,两道冷然的视线交锋,却又在林斐然转回头时不约而同撤开。 林斐然看向卫常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之人道:“他说的没错,在出去之前,至少要摸清情况。” 林斐然有些诧异于如霰的出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以后他怎么突然支持卫常在,但此时不是深究的时机,她只道:“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卫常在已然取过一面铜镜,那是他房中众多铜镜中的一个。 他结印捻诀,镜上便浮现一道水波:“这是我构建的无间地,透过这面铜镜便能看到周遭情况。” 听到这话,林斐然心思微转,便也收声不语,同如霰一道上前观看。 只见这铜镜之中,先是浮现一道矗立于漠漠黄沙中的身影,坚韧高挑,看起来有些熟悉,但水波微荡之后,镜中便有风雪飘散。 原来这处无间地仍旧在北原,只是不在先前降有冰柱的腹地,看地缘倒像是北原边境。 如他们所想,北原边境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道道沉默的身影静立雪中,倒像是原本就生在此地的松柏,密密麻麻,几乎能组成一片林子。 在他们正前方,一道流云似的漩涡缓缓转动,那正是无间地的入口,虽然暂时未能破开,但也可守株待兔。 林斐然却并不在意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她随意扫过后,目光便集中在入口附近。 站在最前方的自然是密教中人,除了一干教众之外,竟然还围有几个穿着奇特的修士,一眼看去便知道境界不俗。 但她很快将他们认出,这必定张思我等人说的密教九剑。 今日才得见真容,她看得十分专注。 一位戴着斗笠、手持大剑的男修站在最前方,毫无疑问,方必那三剑必定是他斩出。 稍后一些的,便是傲雪、伏音等人,除了密教圣女以及那位被她关在炉房的人没有出现,其他九剑几乎都到了场。 看到最后,林斐然目光忽然一顿。 他们之中,多了一人。 九剑原本有九人,赤牙为她所杀,另一人被张思我一队人马斩灭,剩余便只有七人,圣女两人未至,便该五人到场,可眼下却有六位。 林斐然的目光落到几人最边缘处,那是一个黑衣修士,同样覆着白面,辨不清男女,身后交叉背有三把长剑,正抱臂而立,而他身侧的密教教徒正躬身以待。 又有一人坐到了九剑的位置。 林斐然目光微沉,这几人或露真容,或以白面遮覆,短短几息,她再度将几人的细节印入脑海。 “好大的手笔。”如霰出声感叹。 卫常在静静看过,又抬眸看了林斐然一眼:“其实早在这之前,乾道便有不少小宗门在寻你,人界通缉的奖赏也十分有诱惑。” 林斐然没有开口,像是在思索什么,如霰望着镜中景象,凉声道:“不能硬拼,不如专攻一处,开出一条路,我就这里就不错。” 他指向其中一处,又低头看向林斐然:“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他记得清楚,她有两次想开口,却都被他们打断。 两个人一同看去,林斐然却道:“我想说,其实我有办法安然逃脱。” 如霰扬眉看去:“什么办法?” 林斐然举起剑,在两个人眼前晃了晃,刃上的火焰在这摇摆中熄灭,卫常在目露疑惑,如霰却在思忖片刻后了然,他弯唇道:“这个法子极好,现在就走?” 卫常在见二人如此默契,睫羽微动,却没有多问。 林斐然却顿了一刻,随后摇头,她转头看向卫常在,开口道:“这一招固然很好,但有一点,我们离开的速度极快,到时,你来不及收回阵法,这方无间地也会被遗弃此处。” 像这样的小世界都是依附构建在某一件灵物上,不是凭空出现,凭空消失的,这件灵物也算是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桥梁。 白露的灵物是牡丹,卫常在的灵物便是那一盏银灯。 她道:“所以,要么抛下这盏银灯,从无间地直接离开,要么你开阵,将银灯收回,然后我们再逃。” 卫常在抿唇道:“事急从权,不必在意此地,我以后可以再造一个,就用你的法子。” 林斐然依旧摇头:“无论如何,这次是你救了我,但我不想相欠,事由我而起,将这处无间地全须全尾还给你,再带你安全离去,便算是回报。 所以,收下无间地,直接开阵,剩下的交给我。” “……”卫常在没有回答。 林斐然以为他是心中存疑,仍有顾虑,便道:“我既然能答应,便一定有把握,信我,开阵。” 她总是想得这样周到,甚至令人安心,好像不论什么事都能交给她,无论怎样的境地,她都有办法解决。 他当然相信她能做到。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理由,他不想她为了两不相欠出手。 就在这迟疑之际,周遭传来轰隆一声,不知外界用了什么办法,整个无间地忽然开始摇晃起来,溪水猛然倒灌而起,漂浮的云如同飘絮一般沉落,露出斑驳的天幕。 “快!”林斐然横剑而起。 眼下再没有时间犹豫,卫常在也不再停顿,立即结印开阵。 霎时间,那轮烈日中央旋起一道涡流,周遭景物仿佛都被扭曲成一条细线,汇涌向阳而去,他们也一同被吸纳到云层之上。 一声哗然过后,天翻地覆,烈日骤然坍缩成一个精致的银灯,落入卫常在的手中。 三人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此等待的都是闻讯而来的佼佼者,反应十分迅速,同一时间便飞出手中兵戈! 但林斐然早有准备,在他们飞出手中兵戈的同时,她上前一步,手中长剑一转,一道强劲霸蛮的气流便旋涌而出,于万径之中搅弄风雪,一时间漠漠雪色中竟然飞起黄沙,荡起薄雾,四周灵气有片刻凝滞。 但就是这一刻的喘息之机,林斐然一手揽住如霰,一手拉住卫常在的后领,掌中法诀涌动,一道红光闪过,她低声道:“走!” 这样大范围的扬风弄雪只持续了一息,一息后,又有清风席卷而至,将这飞沙白雪压下,向中间拱卫而去。 有人惊呼:“这、这是不是师祖失传已久的那个邪门功法,尽装天下?!” 这个问题已经得不到回答,三人已经凭空消失于这片雪原。 …… 安静的屋宇之中,忽然出现三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簌簌雪粒落下,滚入整洁的木地板中。 这里没有围困的人海,没有寒风,只有散着淡淡墨香的静谧。这是林斐然的房间。 而在三人头顶之上,正徐徐旋着一柄红伞,安静无声。 卫常在怔怔看去,神色仍有不解,林斐然松开手,提起无鞘的金澜剑:“我不是说了么,我没带金澜伞,所以——” 金澜伞所在之处,剑主必归。 当初原本是怕携伞入城,太过招摇,所以才放在妖都,没想到后续竟有此大用,果然是她母亲铸出的宝物! 林斐然收剑在后,但她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指了指他手中的银灯道:“先前说了,出了无间地后,便各自分道,你尽管去做你的事。” “……”卫常在看她,两丸乌眸透亮,他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片刻后,抬起手,露出腕上白绸,“这个才是你给我的回报。” 随后,他对着林斐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如雨雪初霁,花枝破冰,他的余光扫过如霰腕上的桂花带,又微微一顿,敛目系紧自己腕上的白绸,收好银灯,这才深深看了林斐然一眼,道过一句告辞后,转身御剑离开。 他想,他会把桃林重新种好。 人离去后,林斐然很快便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如霰,猝不及防撞见他眼中的暗色。 若是以前,如霰定然不愿她见到自己这样的神容,但此时他没有收回,反而倾身而去,叫她看得更清楚。 “好看吗。”他凉声道。 林斐然忙不迭点头:“好看,别有一番风味。” “什么风味?” “像夜晚墙上的月影和花影。” 如霰看了她许久,翠眸上压着雪睫,长眉横平,状似不悦,但潋滟的眸子已然浮起微光,他这才直起身,虽然不说,但显然满意这个回答。 对林斐然,他向来是好哄的。 他看向外间,微扬下颌:“现在走吗?” 虽然回到妖都,他们却不打算久待,密教的追捕并没有停止,他们不想将平静的妖都拖入其中。 况且按照二人昨晚的计划,他们得先去看荀飞飞,再去找如霰那位能算出天之涯海之角的友人。 林斐然望向窗外明日,点了点头,回身在桌案旁快速写了几页信纸,将其折好后,便化作信鸟向碧磬几人飞去。 二人走出房门之际,林斐然把伞收回,又利落将金澜剑入鞘,略略一旋,伞面如荷盖一般展开,遮覆到如霰头顶。 他抬眸看去,又转头看向身侧之人。 林斐然笑道:“不是想遮阳么?” 绯红的伞面透过日光,在他眼睑上映出一抹淡淡的霞色,如霰垂眸看她,片刻后才伸手接过,斜倚在肩头,他没有回话,却略略扬唇,手中红伞忽而一倾,遮住二人面容与半身。 “下次这样,我会更开心。” 令人遐想的暧昧水声和喘|息散入风中后,金澜伞被扬起,如霰餍足走向院中,林斐然静立原地,耳尖微红,两只手像是碰过什么,既不好意思握紧,又不好展开,只能微微抬起,扬着手追了上去。 二人正要御剑离开之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窸窣急切的响动。 如霰正搭着她的右肩,踏上长剑,闻声抬眸看去,只见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墙头,见到他们时,翠色眼眸中竟浮出几点隐光,露出一个他这辈子也不会作出的表情。 如霰:“……” 它根本没有眼泪,到底是哪里来的光。 林斐然先他一步动身,上前道:“夯货,你怎么来了?” 夯货早在听到动静时就飞速赶来,苦于不会开口,便顶着如霰那张面孔可怜兮兮看她,然后跃下墙头,原地转了一圈,指了指他们二人。 林斐然看得目不转睛,如果不是夯货,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如霰作出这个表情。 她顿了顿,问道:“你想和我们一起走?但是——” 原先要它留在这里,是因为林斐然与如霰都是秘密出行,不可让人察觉,但如今两人行踪已经暴露,留它一只兽在此也无甚必要,但是,她说了不算。 林斐然回头看向如霰,那人还站在悬起的浮剑上方,微微抬手,金澜剑便听命一般行来。 他斜撑着伞,看向这一人一兽,夯货原本就依赖林斐然,又怕他不允,便双手搭在她掌中,头抵在她肩头,蜷缩一般斜躲在她身后,只露出半只眼睛看他。 “……”如霰差点气笑了,他凉声道,“不准做这种表情,先换回来。” 夯货踌躇片刻,从林斐然身后探出脑袋,如霰俯身抬手,掌心落在夯货头上,一道旋流过后,它化回碧眼白鸟,展翅钻入林斐然发中。 林斐然轻咳一声,旋身上剑:“要不还是带着罢?” 他扬眉:“都躲到你头发里了,我还能硬扯出来不成?” 林斐然莞尔,不再提起,转而道:“那就出发了!” 剑光如流星一般飞越向前,夯货也展翅而出,在二人周围盘旋欢鸣。 “你很喜欢这样?”如霰看她。 “喜欢,我以前就想仗剑天涯,现在虽然是亡命逃难,但也有几分相似的意境。” 如霰站得累了,顺势坐下,手撑着剑身:“喜欢的话,等你母亲的事了之后,便去游历世间罢。” 林斐然一顿,回头看他:“那你呢?在妖都等我吗?” 他抬眸看去,迎着日光,双目微睐,眉眼含笑,没有直接回答:“你想我在妖都等你么?” 林斐然抿唇,然后蹲身看他:“如果你想待在妖都的话,就在妖都等我。” 如霰没有开口,依旧含笑看去,目色却越发柔和。 林斐然长叹一声,抱膝蹲在他面前,挠了挠头,清目微蹙,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苦恼与纠结。 “好罢,我想你和我一起,可你什么都见过、听过、玩过,重新游历一次,岂不是很无聊?” 终于听到真正的答案,如霰这才开口:“和你一起,我怎么会无聊。况且世事多变,我也不是什么都见过。” 林斐然看他,微风吹过,碎发在她眼睫上扰动:“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 他目光一顿,抬手别起她的碎发,随后落到她的后颈,安抚一般缓缓摩挲。 林斐然尚且短暂的小半生,的确不尽如人意,充斥着太多离别、太多抛弃,他知道,自己现在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喜欢的人。 他还意味着陪伴、拥有、不离弃。 如果他离开,对她而言又是怎样的打击? 他的余光扫过腕上略略发灰的经脉,弯眸道:“当然,我说过的,会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比心] 245-250 第246章 虽死犹生(友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 二人抵达金陵渡时, 已是黄昏。 离开不过几日,上一次还载歌载舞、大兴祭祀的金陵渡,如今却无端沉寂下来。 港口处零星停泊着几只渡船, 码头后方的也只有几家饭馆半开屋门,飘荡在上空的鱼龙旗破开几处漏洞, 正呼呼兜风,飞得歪歪扭扭, 颇为冷清。 与此同时, 一队青衣修士御器渡河而去,他们衣袍样式相同,衣摆处绣有兰草纹, 俱都神色匆匆, 与林斐然二人擦肩而过时,空中便传来一点药草馨香。 琅嬛门的医修。 林斐然立即就认了出来, 她下意识向后看去,如霰正坐倚剑身, 略略掀眸看向这群下山的少年修士, 目光中既没有怀念, 但也没有不悦。 他只是看着这些人匆匆奔向金陵渡,神情略有感慨。 二人悬剑于此,自然也十分瞩目,路过的琅嬛门弟子纷纷侧目看去,先是打量林斐然,目露探究,随后又都不由自主看向如霰。 并非是认出了这位曾经的琅嬛门前辈,而是谁见到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些年轻弟子已经不会再认出他。 琅嬛门的弟子大多清高孤傲、机敏聪慧,但也不爱与人言谈, 故而他们只是看过一眼,没有多问,便飞身离去,若不是见到如霰这样的好颜色,他们甚至不会停下。 林斐然原本还有些紧张,甚至快速藏起了金澜伞,毕竟她现在是“三界嫌犯”,说不准哪一眼便会被人认出。 见几人快速离去,她缓缓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弯眸道:“他们和你好像。” 如霰站起身,双手抱臂,歪头打量着离去的青色身影,随后向前半步,压在林斐然后背:“哪里像?” 林斐然眼中仍旧有些新奇,她试着做出那种斜睨的神态:“不是样貌,而是一丝神韵,就是那种谁都看不上、不入眼的劲儿。 你当初拜入琅嬛门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回家般的安心感?” “没有。”如霰否认,但又点头,“不过确实待得很舒心,聪明的人往往不会对别人生出窥探欲,也明白尺度,他们从不会好奇我的过往,只会关注我的课业。” 林斐然御剑前行,远远跟在那些人身后,没有过多靠近,又悄悄站直一些,撑起后方懒散的身体。 “课业?” 她记得琅嬛门好像是唯一一个需要纸笔课考的宗门,但她以前不认识别宗弟子,故而对此并不熟悉。 她好奇道:“我们都是练剑,你们一般考什么?” “天文地理、古往今来、道法乾坤、医典精要,凡书中所有,都在课考之中。” 珠玉落盘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近而凉。 “而我,只会是其中的魁首。” “这么厉害!” 林斐然有些惊叹,但却并不意外。 所谓琅嬛,原是指仙人藏书所在,容纳世间百象,他们作为门下弟子,自然是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研学,以如霰的天资,成为其中翘楚并不惊奇。 她摸着下颌道:“我这么爱看书,难道当初应该去琅嬛门?” 如霰侧目看她,唇角微弯:“以你的性情,不适合,你刚才斜眼看人的样子,像是在关切,这样的眼神很容易惹怒那群心高气傲的少年人。” 林斐然佯装叹息:“我母亲说的对,还是太极仙宗适合我。弟子友善,氛围松和,全是剑修。” 见他面上有淡淡的倦色,她眸色微动,随后动了动肩,斜睨看去:“这种眼神真的会惹怒你吗?” 如霰扬眉,点上她的眉心:“不会,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二人闲聊之际,已然御剑靠近渡口上方,鱼龙旗在视野中渐渐变大,在风中摇摆得更为扭曲,而在旗子下方,正孤身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荀飞飞见到他们,微微抬手,林斐然立即御剑而下,二人停落在他身前。 “你义母还好吗?”林斐然收剑回鞘,出声问道。 荀飞飞向如霰行了礼,又顺手将帷帽压在林斐然头上,回道。 “最近城里来了很多医修,他们备有不少医治寒症的草药,虽然不能根治,但母亲去看过后好了不少。” 他没有覆面,银面斜斜挂在腰间,露出一点苍白的唇色,似乎与往日无异。 “戴帽子做什么?”林斐然不解。 “背锅王又背了一口黑锅,形势所迫,还是避着一些比较好。”荀飞飞点了点帷帽边沿。 林斐然纳罕且习惯:“我又背了什么锅?” 荀飞飞只是摇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最近城中有些拥堵,小巷难以落脚,还请随我从主街走。” 他率先转身领先半步,及腰的马尾在身后晃荡,但不再像以前那般柔顺明亮,反倒有些枯燥暗淡。 如霰出声向他询问茹娘近况,二人问答之时,林斐然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落到两旁。 金陵渡是一处繁华所在,方才码头的确冷清,但城内便好上不少,歌楼酒馆仍旧开业,虽然不如之前,但尚且有客来往,不算寥落。 主街上也有不少车马鸾驾,但更多的是琅嬛门弟子搭起的医棚,以及随处躺倒、染上寒症的百姓。 一道道霜白漠冷的气息交织,林斐然从旁走过都忍不住有些寒噤。 她疑惑道:“之前来的时候,这里还算祥和宁静,怎么几日不见就有这般变化?” 荀飞飞看向一旁,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先前金陵渡就有人染上寒症,我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不清楚数量到底有多少。 你离开的第二日,他们便似雨后笋一般钻了出来,又过了几天,寒症爆发,州府向乾道求助,便陆续有医修到来,为人诊治。” 闻言,如霰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那她又背了什么锅?” 荀飞飞于点露出一点笑意,但也十分浅淡:“如今流言四起,说是林斐然带走了龙,金陵渡不再受到保护,于是瘟疫四起,人人自危。” 林斐然一顿,望向四周,压了压帷帽,心道:那是该遮一遮。 流言从何而起,不言而明,她甚至有些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愤怒,但目光却忍不住游荡在四周,看到这些人枯朽无光的面容,她心中也微微一沉。 “我并不懂医术,无法助力,到此的医修可有办法?” 荀飞飞摇头:“你之前将药方广布天下,便有不少医修根据那个方子钻研,至今仍旧没有多少进展,只能暂缓,无法医治。 琅嬛门的弟子都说,这不是病症。” …… 走过还算宽松的主街,穿过拥堵的小巷,一行人来到荀飞飞的宅邸,推门便见到坐在院中的茹娘。 临进门前,她又道:“隔壁的那个王婆,如今可好?” 荀飞飞向旁侧看了一眼,点头道:“她身体很好,并未染上寒症,只是中途曾有密教中人来寻过她,被她举着锤子轰了出去,现在这个时辰,应当还在休息。” 林斐然想到那张能够化龙的长凳,心中纵有疑问,如今也只得按下。 茹娘曾经是见过如霰的,如今听他要来,早早便让荀飞飞将此处收拾干净,严阵以待。 只是体力不济,等了许久后生出困意,忍不住睡了过去,三人进门时她还在闭目休息,看起来神色恬静。 “患上寒症后,义母一日比一日嗜睡,现在这个时辰,她很难醒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荀飞飞的话,即便他俯身将茹娘抱起,移到床榻上,她也仍旧睡得很沉,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如霰坐在床沿,并指探上茹娘的脉,神情并没有之前那么轻松,许久后,他收回手,转头看向荀飞飞。 “是你的话,我便不必拐弯抹角。茹娘的脉象松缓,呼吸短浅,神色困顿,这是耄耋之年才有的脉象,她衰老得很快。” 荀飞飞立在一旁,沉默良久:“可有解法?” 如霰垂目,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瓶丹丸,又铺开金针:“有是有,但不可根治,只能暂缓。” 他将丹药递给荀飞飞,这才回身取针,对他道:“记住我施针的顺序,三日为她施针一次,若是寒症病发,则针法倒行,助她将寒气透出。” 荀飞飞眼睫微动,低声应下。 他静心将针法牢记后,俯身为茹娘掖好被角,他的手撑在床沿,顿了片刻,这才转身看向二人:“母亲今天想吃鱼,我便做了些,你们且等片刻,我去布菜。” 如霰却先抬起了手,将金针递给他,扬眉道:“这位背锅大王正在被密教追袭,他们现在应当到了妖都,再过不久就会追到金陵渡,我们立即就得离开。” 这还是荀飞飞第一次听到如霰说这样的话,他收好金针,眼神古怪看去,却发现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便正常了。 只是……有情人都这么说话吗? 荀飞飞也不是讲究虚礼的人,一听二人还有其他事要做,便也不再挽留,在二人即将离去之际,他匆匆从厨房走出,将食盒递到林斐然手上。 他言简意赅:“路途劳顿,多少吃些。上面一层是尊主的,下面三层都是你的,不要抢食。” 林斐然:“……” 她想拒绝,奈何荀飞飞厨艺上佳,只能吞咽接过。 “走了。”如霰言简意赅,“若是茹娘有事,尽早传信。” “是。” 二人迅速离去,荀飞飞看了片刻,这才回到房中,坐回床畔,用温热的手帕仔细拭过茹娘略有寒凉的掌心。 不多一会儿,他忽然察觉到什么,动作微顿,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屋脊上方。 只见天幕之中,数位密教修士匆匆追及至此,一眼望去便知修为不俗,他们在这里盘桓、探看。 荀飞飞看了片刻,指间倏而浮现几片黑羽,他将黑羽投掷于半空,一点水波似的涟漪便无声泛开。 “乱花迷人眼,且寻罢。” 他回到房中,继续为茹娘擦拭掌心,神色却不如方才轻松。 天幕之中,原本还在查探的密教修士突然像失去方向一般,动作一顿,面色狐疑,渐渐停在了金陵渡。 …… 另一厢,林斐然与如霰正向西而去。 她不由得问:“你这个友人住在何处?你确定密教找不到吗?” 如霰扬眉一笑:“不是找不到,而是定不准。他住在雨落城中,城里只有他一个人。” “雨落城?” “落雨之时,雨落城便会出现,世间有多少滴雨,便有多少个雨落城,他就住在其中之一。” 林斐然不解:“那我们怎么找到他?” “从那里——” 林斐然转头看去,二人由东至西时,穿过一片落雨的湖泊,如霰忽而并指点去,口中默念有词,下一刻,一滴雨珠忽而变大,如城池一般张开巨口,将二人吞入。 刚入内,便仿若从高空坠地一般,极强的失重感传来,就在二人头脚倒置,即将掉落之时,林斐然当即翻身压住剑身,伸手拉住如霰,稳稳落到地面。 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有人拊掌:“好身手!” 她抬头看去,一位容貌清俊、但满脸绘着符文的男子快步走来,他对着林斐然左顾右看,面色惊奇。 他看向如霰:“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如霰朋友不多,其实严格算下来就这么一个,也是见朋友了(X) 第247章 虽死犹生(灰线)增补 糕饼,好吃?…… 另一厢, 卫常在已经御剑抵达青丘。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狐族,但景象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繁华,青丘城看起来要更为安静有序一些。 城门前守卫列队而立, 正有序盘查入城之人,城墙之上旌旗飘扬, 狐面高悬,城外建有不少供人歇脚的酒馆, 衣着花花绿绿的狐族人在其中穿梭。 他也混在来客之间, 见前方盘查颇为严密,略作思索,便转身去了酒坊。 狐族本就好美, 尤其喜欢包裹严实的小修士, 见他如此打扮,容貌又颇为出众, 立即提着花壶上前,笑道。 “道友快来歇歇脚, 这样长的队伍, 怕是得等到晚上才能进城了, 不如先尝尝我们青丘的佳肴美酒?” 卫常在颔首还礼,眉眼清冷,却不算傲气,他回道:“我不喝酒,上些菜色就好。” 店家含笑:“一看你就酒量浅,这是单子,点些爱吃的?” 卫常在抬手接过,随后面不改色道:“青丘我也来过许多次,先前都是直接入城, 怎么这次盘查如此严密?” 店家仍旧看他,双眼微压:“这种事我们哪里知道?道友是人族,还是不要问得太清楚,吃好喝好就行。” 卫常在也并不意外,他点上几道菜肴后,又要了一壶清茶,不再与店家交谈,只安静吃饭,偶尔向外看去,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在外行走,不论是他还是林斐然,他们都更习惯靠自己的双眼去探寻信息。 譬如这里只有三家酒坊,却每户都在门前新设了桌椅,以供来客休憩,说明以前客少,青丘戒严就是近几日的事。 还有城下探查的卫兵,看似严密,但既不用阵法盘查,也不用法器探明,只是测过修为便放人入内,显然不是为了预防,而是已经发生什么,此举只是无谓的筛查。 他们不打算放高阶修士入城。 再有,城上守城之人虽然众多,但大多帽上凝霜,显然是在此处待了至少一整个日夜,时至此时也仍旧没有换队的迹象。 无人接替,意味着内里空乏,狐族守卫或许大多被调走。 卫常在缓缓看过,心知前两日必定发生过什么大事,这样的阵势,说不准就和狐族王室有关。 他动作微顿,草草吃过几口后,便放下银钱,起身离去。 他来的途中便联系过秋瞳,但对面一直没有回信。 在无间地时,二人便有过嫌隙,他本以为秋瞳还在生气,但现在想来,或许是狐族发生了什么,她才一直没有回音。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得尽快找到她,不是为了带她回道和宫,而是为了将一切告诉她,然后让她尽早躲起来,在他说服师尊之前,最好不要露面。 卫常在列入队伍,如此松姿梅骨一立,便引来众多视线。 有人在后方小声嘀咕,偏偏他耳力极佳,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看就是人族那些宗门弟子,来咱们青丘做什么?” “会不会是来找九公主的,听闻她从人界修行归来,还得了一柄不世出的灵剑,好像那天回来时穿的就是这样的蓝袍。” “可她不是闭关了吗?这两日都不见外客。” 卫常在神情微顿,略略向后看去,之前秋瞳与林斐然燃烟相聊时,可看不出半分即将闭关的模样。 忽然间,他眼皮一跳,又想到在无间地时,师尊曾三次问他何时归去,是否和秋瞳在一起。 多次询问,便意味着心中生疑。 只是他当时正关切林斐然与如霰一事,故而并没有心力多想,现下看来,师尊早就有所怀疑。 卫常在再度看向青丘城的怪异之处,心中微沉,片刻后,他没有半分迟疑地转身离去,长剑出鞘,旋身便踏上回程路。 朔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取出玉牌,掌中法印旋动,对面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师弟,怎么忽然想起与师兄叙旧?” 话里带笑,这疑问却并不作假。 卫常在没有回答,开门见山问道:“师兄,师尊现在何处?” 蓟常英不解道:“就在山中,你有事要寻他?” 卫常在沉默片刻,声音几乎要消散在这迅疾的风中:“师兄,我有一事相问,事关慢慢,希望师兄能如实回答。 你有没有在门内见到秋瞳?” 蓟常英立在廊下,手中端着一盘糕饼,闻言微顿:“怎么突然问起秋瞳师妹了?” “……” 卫常在与他何其熟悉,见他如此拐弯抹角,便知道自己心中猜得不错,秋瞳此时就在道和宫中。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我正在赶回的路上,还望师兄多加看顾。” 蓟常英并不知晓其中真意,但听他提起林斐然,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他看向盘中糕饼,眸色微深,几刻后还是推开了门,走向殿中正在小声念着“剑来”的少女。 “秋瞳师妹。” 秋瞳抬眸看去,见到蓟常英走入,一时激动:“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嘘。”蓟常英竖指在唇前,示意她小声一些,随后才弯身半蹲到她身旁。 他看向她身上的禁制,微微一叹:“先前在门外,我便听到了你的声音,只是不知你与师尊之间发生了什么,便想寻个空隙来看看情况。 你还好吗?身上可有伤处?” 秋瞳坐在蒲团上,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还好,首座没有对我动粗,只是把我关在这里。” 蓟常英不明缘由,将食盘放下,给她递了一块,轻声问道:“这又是为何?无缘无故,关你做什么?” “多谢师兄!”秋瞳灵力被限,早就饥肠辘辘,她艰难接过糕饼,囫囵吃下,这才好上一些。 “我也不知道为何,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样。” “吃慢些。”蓟常英歪头看了看,又给她递去一块,“师尊什么都没有和你说?” 秋瞳更是忿忿:“他哪里会理我的疑问?自说自话一通后就被你叫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咽下第二块,看向蓟常英,眼中带着一点希冀:“大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关押在此,我也知道你有难处,便不麻烦你出手相救…… 但能不能请你给我大姐姐传话,告诉她我在这里?” 蓟常英并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只是眼中仍旧浮现些许歉意:“抱歉,师命难违,他将你看管此处,我无法插手,也难以将你带出,给你姐姐递信却是可以的。” 秋瞳双眼一亮,连声道谢,心中大起大落,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中泛起涩意:“还好师兄愿意‘多管闲事’,否则我当真要饿死在这里!” 蓟常英道:“师尊清修,不喜吃食,自然想不到你还需要吃东西。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到时带来看你。” 秋瞳不由道:“师兄,难怪大家都喜欢你……不必劳烦,你带什么我都吃。” 蓟常英扬唇轻笑,下方的小痣微抬,音色温雅,他点头:“好,我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有人出手相助,秋瞳顿时安心不少,她倚着长柱,紧绷的双肩微卸,忽然想到什么,她道:“对了师兄,能不能再劳烦你,从我芥子袋中取出一枚香丸?” 蓟常英自然没有推脱,他按照秋瞳说的法印,解开了芥子袋,将香丸交到她手中。 “这是补药?”他随意问道。 秋瞳将香丸藏在身上,继续吃糕饼垫肚子:“不是,这是炼制的传信香丸。” 蓟常英了然,他一边收拾掉下的碎屑,一边问道:“和你姐姐吗?” “我和她没留香丸,这是和林斐……”秋瞳立即噤声,佯装噎住一般咳嗽起来,试图将方才的话遮掩过去。 蓟常英动作微顿,侧目看向她,眼神有些奇异。 他当然没有错过刚才那个名字,他只是没有想到,林斐然竟然与秋瞳有往来。 看来,她真的已经不在意卫常在了。 他蹲了片刻,敛眸轻笑,就算没有卫常在,也还有另一人在前,自己这么欣喜做什么? “你刚才想说的,是林斐然吗?” 他原本可以假装没有听清,但他不打算这样。 如果秋瞳出言求助,以林斐然的性情,或许当真会来,但这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和秋瞳说清其中的利害。 他索性点破:“我与师妹感情甚笃,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你不必担忧。 你若想向她求救,我不会阻拦,只是,她如今也诸事缠身,身陷囹圄,恐怕无暇分身,与你姐姐传信或许更为妥当。” 听他如此为林斐然着想,秋瞳也暗暗松气,她垂头道:“我知道她如今麻烦缠身,不会让她来的,更何况她还受了伤,需要好好休养。” 蓟常英一顿,几缕发丝在颊侧轻晃。 他想起林斐然烧毁密教主殿,驭龙离去那日,声势如此浩大,多方人马追袭,虽然后续并未被抓住,但必定是十分疲惫。 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还是没忍住,抬眸看去:“伤得重吗?” 秋瞳自知失言,不该将林斐然受伤一事说出,她干笑两声,便道:“都是小伤,更何况妖尊也在,她早都好了。” 不知为何,蓟常英这人就是无端让人信任,好像什么烦恼都想同他说,秋瞳为了不再多话,笑过两声后,便一口接一口吃着糕饼,除了好吃之外,再不说其他的话。 蓟常英睫羽微垂,指尖拨弄着盘中碎屑,除了微弯的唇角,其余神情都在遮掩之下。 “是么,她无事就好。” …… 雨落城中,林斐然站直身,收剑回鞘,同样打量着眼前这个修士。 着一袭玉色青衫,几缕乌发歪歪斜斜簪在右处,额上、眼下、鼻梁、以及唇侧都以朱砂绘出符文,但依旧不掩清俊的面容,整个人就如雨后清湖,算不上极美,但另有一份清新。 他看向林斐然的目光新奇而直白,甚至向前走了两步,这才看向如霰。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林斐然?” 如霰抱臂站在后方,眉梢微挑,他倒是比林斐然从容许多,点头道:“除了她还有谁?” 林斐然向来是行事有礼,确认过人后,她抬手道:“晚辈林斐然,见过谷雨前辈。” 谷雨性情比如霰疏朗亲和许多,他双眼一亮,忍不住笑起来:“哦?唤我前辈,那你也是这么叫如霰的?” 林斐然倒没有想到这个,她飞快看了如霰一眼,还是道:“这,各论各的。” 谷雨更是开怀,如霰也不禁轻笑一声,但他还是上前站在二人之间,指尖微动,谷雨面上的符文便闪过一抹微光,猛然闭了嘴。 他凉声道:“这么好玩的人,能让你打趣?我可不常来你这落玉城,设宴了吗?” 谷雨连连点头后,嘴上的禁制才解开,他没有再出声打趣,反而以一种更加新奇的目光看向如霰,心中不由感慨,此人陷入情网的模样,竟然也与旁人不同。 “你要来,我岂敢随意摆弄,随我来罢。” 他回身摆开宽袖,一道水桥便于半空架起,桥的尽头便是一座晶莹剔透、恍如水晶雕刻的城池,处处都散着虹光,绚烂非常。 三人踏上桥头,便有清泉凝成的侍从生出,并无相貌五官,淅淅沥沥的水珠从身上滚落,他们挥开水袖,在前方带路,引着他们走入正殿。 殿内水池环绕,雕梁画栋,虽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晶莹,但也十分明亮,各类装潢奢华而不简朴,不论是案几柜阁,还是轻纱绒毯,用料绝不亚于如霰的阁楼。 “如何?”谷雨含笑道,“这可是我从各地收来的佳物,不比你的差罢?” 如霰倒是有些满意:“品味提升不少,尚可。” 林斐然打量着四周,心中暗暗惊讶:这也只是尚可? 两位不愧是好友。 踏入这样一处温香软玉所在,被追杀的紧迫感骤减,林斐然甚至有种在外游玩消遣的错觉。 她忍不住分神,以后要是和如霰一起游历人界,既是他陪同自己,那总不可能在吃穿住行上短缺,也没有让他出钱的道理,那她是不是应该准备存钱了? 存、存多少呢…… 年满十九的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三人入座,如霰与谷雨在一旁叙旧之时,她正在一旁飞快盘算,她数术极佳,思虑周全,心算并不吃力,但随着得出的数字越发庞大,她第一次在谈话中走神,有些怔然。 “……小林姑娘、小林姑娘?” 林斐然这才回神看去,见谷雨目光关切,她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他却是若有所思望向自己,她不禁面色微红,不好意思道。 “抱歉,前辈,我方才有些走神,没听清你的话。” 谷雨不甚在意笑道:“无事无事,之前听如霰说过,小林姑娘爱吃佳肴,我便连夜赶制,做了这许多,你尝尝味道,可不要客气,尽管大快朵颐!” 一旁的清泉侍从走上前来,将一盘盘糕点摆到桌上,盘中糕点色泽丰润,香味清透,光是看着就知晓味道不俗。 林斐然自然没有推拒,她连声道谢后,当即取出三块,在二人看来的目光中,一口咬下。 没味。 也不能说完全没味,只是淡如水。 她不信邪,将手中三块全都吃下后,才终于笃定,这些糕饼可能真的都是水味。 “怎么样?”谷雨期盼道。 对方热心赤诚,林斐然也不好直白出口,她舔了舔唇,点头道:“清凉滋润,还有回甘。” 毕竟水就是这样的。 如霰对她十分了解,忍不住弯眸轻笑起来,谷雨却心安不少,他感叹道。 “好吃就好。我与如霰都没有味觉,好吃难吃分辨不出,只要模样漂亮,什么都能入口,但你不同,总不能做些难以下咽的东西。 喜欢的话,这些都是你的!” 他热络地把瓷盘全都推到林斐然身前。 “好,多谢前辈。” 林斐然并不觉得为难,虽然没什么滋味,但确确实实是糕饼,人家诚心做出,又何必推却。 她吃着糕饼,正准备开口,如霰便率先道:“这一次来寻你,不只是为了探望,还想请你找出一个地方。” 谷雨了然:“你来之前已经传信给我,这一处‘天之涯海之角’,因为并不是一个真实所在,我无法凭空卜算,小林姑娘与此息息相关,便需要你相帮。” 林斐然立即道:“自然,前辈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谷雨含笑:“不用你做什么难事,只要在我掌中写下一个字便好,我可借此卜算。” 林斐然问道:“哪个字?” “都可以,只要是你现在想到的第一个字。” 林斐然一顿,心中的确有字浮现,但却是与眼下近况完全不沾边的一个字,她有些无奈,看了如霰一眼后,略作遮掩地在他掌心划出笔画。 谷雨指尖微动,觉察出是什么字后,忍不住笑起来:“好,这便为你卜算。” 他收回手,合掌在前,殿外天幕忽然云遮雾绕,周遭霎时暗下,他的十指上方浮现起一簇簇幽白焰火,面上、身上的符文有隐光流动,随后阖上双目。 他的眼睑上方也绘有朱砂符文,线条旋转缠绕之际,竟像一双绘出的眼瞳。 那双“眼瞳”微微睁开,看向窗外天际—— 林斐然静坐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如霰却坐过身来,没有开口,只看着她,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摩挲,另一手在她掌心划动。 “你方才写了什么?” 右手被他划过,像是凉玉轻触,润而痒,林斐然思及那个字,面色微红,她握紧右手,捏住他的双指,摇头不语,颇有些羞愧。 如霰没有强迫,只是若有所思看她,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收回。 少顷,他又划了两笔,挑眉看她:糕饼,好吃? 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毕竟糕饼只是没味,算不得难吃。 如霰含笑看她,手仍旧拨弄着她的掌心,他垂下眼睫,一笔一画写道:我们暂且待在此处,待我身体恢复,再出雨落城,你一人敌不过密教。 林斐然看着掌心,忽然反应过来,她抬眸看他,眉心微蹙,在他手心写道:你之前说,休息一夜之后身体便会恢复,现在灵脉仍旧僵硬凝滞吗? 匆匆写完,她没有等如霰回答,直接撩开他的袖摆,绣金莲环之下,皙白的皮肉中浮现着几条淡灰色的灵脉。 他先前说过,这是因为服用了那株北原的灵草,暴乱的灵力得以凝结,故而脉络会有些发灰。 经过三日炼化,应当全好才是,怎么还会这样? 她轻声道:“一夜之后仍旧未好,对吗?” 林斐然又想起秋瞳先前说过的话,她并不确定如霰暴毙于何日,只知道是游历之时。 若是按照书中时间线推算,如今狐族之乱已解,已然到达书中末尾,恰要开始游历人间…… 可如今不论是她还是秋瞳,结局走向都已不同,如霰难道还会如原书那般吗? 她心中一时杂乱,如霰却压住她的手,向来矜傲淡冷的眉眼舒展,带着一种从容与安抚,他没有回答,只是在林斐然掌心一字一句写道。 “我体质特殊,不论什么药,效用都无法预料。至少用过这株灵草后,我的灵脉暂时安定下来,灵力暴乱也变得轻微,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几日,我会想办法化解药效,我们暂且待在这里。 不必忧心,你只需做好你想做的事,我允诺过,我会帮你。” 他写得十分轻缓,提笔顿字并不似他平日那般轻狂遒劲,林斐然静静看着,一时心绪翻涌。 她知道,从最初——如霰拜入琅嬛门开始,他的目的就只有治愈绝症,然后活下去,别的并不在他设想之中。 甚至最初同她结契,也只是为了让她去进入朝圣谷,寻得云魂雨魄草。 但时至今日,是不是一切有所偏离,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想查出母亲被截杀的真相,为她报仇,那如霰呢? 他本不必陪自己到雨落城,他本可以安然待在妖都。 林斐然并指落到他掌心,几次起落,皆没有写出只言片语,她最后还是微微阖目,写下几个字。 “那你想做的事呢?” 如霰弯眸,手撑在木地板上,缓缓压出吱呀轻响,他靠近林斐然,却没有做什么,只是与她额头轻抵。 他以心音传道:“以前我想活着,现在我想一直陪着你,它们并不冲突。我比你年长许多,若是要你反过来担心我,岂不是显得我无用?” 林斐然没有应下这句话,她久久未言,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谷雨即将收阵,她才开口。 “如霰,我会变强的,变得比你还强。” 强到不需要他多加看顾,不需要他放下自己的事,转过头来保护她。 他带她赶到雨落城,绝不仅仅是为了找出“天涯海角”的位置,如果今日她有能力与密教一战,他们便不会到此躲藏,他也不必急着恢复。 如霰直起身看她,轻声道:“一定会的。” 二人相视之际,周遭已然重回明亮,谷雨面上的隐光渐消,符文重回朱色,眼睑上的双目也缓缓阖拢,随后,他睁开了眼。 “原来如此,我知道天之涯,海之角在何处了。” “但在这之前,还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如霰意味深长看他:“我倒没有想到,你也会打哑谜了。要去何处?” 谷雨含笑站起身,带着二人走到窗边,遥遥指向远处那一片虹光,虹光之中,长着一树参天巨木。 他道:“在你们来之前,便有人让我从中搭桥牵线,请你们过去,如今他们已到,该是我践诺的时候了。” “小林姑娘,随我去一趟,如何?”—— 作者有话说:如霰的身份,会在本卷一起揭晓[比心] 第248章 虽死犹生(月影) 他走近了,率先传来…… 谷雨转头看去, 温和的笑容为面上符文遮掩,显出几分失真,但仍旧没有恶意。 林斐然望向那株参天巨木, 缓缓将目光收回,她还未回话, 如霰便已经开口:“竟然有人能请你搭线到我这里?如此说来,早在入城开始, 你就已经在谋算我们。 对方能请动你, 但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请动我? 不言明是谁,她不会去。” 如霰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谷雨绝不会行愚弄戕害之事, 但谁知他会不会被人蒙骗? 谷雨忍不住苦笑,他当然知道这个好友的脾气, 可他事先又答应过不说。 于是他转头看向林斐然:“小林姑娘,你意下如何?” 烫手山芋抛到了林斐然这里, 她转头看去, 如霰搭腿倚坐高椅, 抱臂看她,她轻咳一声,又转回身看向谷雨,神色正经道:“我与他是一起的,自然也要尊重他的意见。” 如霰弯唇不语,指尖轻快地敲着窗棂。 谷雨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移转,他实在太了解如霰的脾气,他可不就等着自己上前告饶,再连声求求他么? 以往便算了, 可如今若是被那人知晓,自己岂不是颜面扫地、风姿尽失? 他道:“你们若是不去,这天之涯海之角我就不说了。” 如霰却不吃这套:“这条消息是我用一张药方同你换的,可算不得你的筹码。” “那我不用这个!”谷雨看向眼前沉静的少女,开口道,“只要你同我去,不论你想知道如霰的什么事,我通通告诉你!好的坏的,美得丑的,无所不谈!” …… 不可否认,林斐然心动了。 在身后那人的注视下,她动了动肩,侧身道:“请带路。” 林斐然与谷雨只是初见,若是寻常,她绝不会贸然前往,但他是如霰的友人,二人说话也十分轻巧,并无揣度猜测之意。 如霰相信他,那她也不必过多怀疑。 二人一同转头看去,谷雨不停向他眨眼,林斐然含笑看着,如霰轻声咋舌,长腿一抬便跨过二人身侧。 谷雨捂唇一笑,又匆匆上前拂开珠帘,推开窗扉,扬手筑起一座极长的水桥,直达那株巨树。 “两位贵客,请罢!” 三人越过轩窗,踏上水桥,缓步走去。 林斐然走在二人中间,没有放弃这个谈话的时机:“谷雨前辈,你先前说算到天涯海角的位置,它到底在何处?” 青年含笑,双手拢袖,将手上的符文遮掩其中,回道:“在一个我也算不出的位置。” 林斐然讶异应了一声,如霰却直接停了脚步,侧目看向他,虽然没有言语,可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下。 “别这样看我,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有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往林斐然身后躲了半分,笑道,“巧了不是,我要带你们去见的这个人正好知道,与其由我转述,不如直接相问。” 如霰这才凉凉撤回目光,继续向前。 谷雨松了口气,看向林斐然,忍不住感慨道:“以前我说要为他算算姻缘,他轻描淡写说不用,因为不会有,我也深以为然。 他最是自恋,整日只想着变强,谁都看不上,更何况除了一副好样貌之外,世上岂有人能忍他这脾气? 我想他或许会修至归真境,然后孤独终老。” 林斐然:“……” 身旁传来如霰一声嗤笑。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不大认同,在她心中,如霰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何至于一直孤独? 她否认道:“如霰脾气虽然有些不同寻常,可也绝谈不上差,且不说其他,就只是他的模样,也一定能引来不少爱慕之人才是。” 谷雨哼笑,抬手挥开旁侧水雾:“的确有不少人趋之若鹜,但感情这种东西,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可不是来去纠缠就能拿下的人。 时日一长,他修为渐深,旁人便也偃旗息鼓了。 不过,有人爱慕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说他脾气不算差,我可不敢苟同。” 如霰现在已经算收敛不少,若是他少年时,那更是令人难以消受。 林斐然正是好奇如霰的过去,她也趁机问道:“前辈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他轻笑道:“我与他相识,是在他还是琅嬛门弟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在大泽府成名不久,人人都唤一声医仙,附近修士都变着法上门求他医治……” 谷雨想起过往,唇畔带笑,同林斐然徐徐道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副面容,修为也十分浅薄,甚至只是琅嬛门附近一个小宗门的弟子,修的是最没有威慑的占卜一道。 在他们还没有正式认识之前,他就已经听到了关于他的诸多传闻。 那时候他还不叫如霰,而是化名朝暮生,于整个大泽府扬名。 众人寻他医治,皆道他如何天人之姿,如何妙手回春,如何目中无人,如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杏林道。 谷雨从没有见过他,却已经从宗门内众多“狂蜂浪蝶”口中得知他如何惊为天人,以及如何麻烦。 修士本该追求无欲,不贪图享受,且不论内心如何,众人都会将表面功夫做好,但他却毫不遮掩。 他的舍馆是最大的,因为他课考常居魁首,毫不谦让地选了这间。 舍馆之中缀着金纱帷幔,点着栖雪香,床榻更是松软无比,听说一粒豆子放入,都能清晰映出。 不论是性情、习性还是容貌,他都实在太过格格不入,注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同时又十分自洽,好像生来就该如此与众不同,他与旁人本就该泾渭分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所以,比起好奇,我那时对他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我不敢与这样锋锐的人相处。 你也知道,修行并不是什么岁月静好之事,尤其是小宗门的弟子,死伤是常有的事,他医术高明,旁人都愿意找他医治,可我不会。 直到那天——” 那天,他应师长要求,下山摘取一种天生地养的灵物,但闻讯而至的人不止有他,为了抢夺,众人势必要大打出手,他力有不敌,吃了大亏,虽然夺得灵物,但全身根骨破碎,灵脉也断去十之八九。 他仍旧想活,所以拼着一口气冲回大泽府,趔趄着到了琅嬛门山下,将手中灵物挂在腰间,若有想要的医修路过,取下灵物,便得救治他。 或许是他伤得太重,路过的医修不少,却没有一人为他救治,他们都觉得他必死无疑,有些心善的会多舌问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宗门。 他摇头,若是真的死了,埋在琅嬛门这块风水宝地也算不错。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灵力几乎要干涸,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夜色中的凉意,想来是死期将近。 恰在这时,一粒硬物打上他的额头,又被轻巧弹开,滚落一旁,他勉力转头看去,打中他的原来是一朵花苞,浅白色,带着一点细微的香气。 “原来还没死。” 头顶处传来一道声音,听起来却比这夜色更凉。 他仰头看去,只见旁侧的小亭顶部立着一道身影,衣摆飘摇,长发飞散,整个人立在一轮皎白明月之下,看不清穿的是灰是白。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道身影便骤然消失,身侧同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他走近了,率先传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冷香,随后才是他投下的长影。 他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这个距离,不再靠近,他似乎很不喜与人接触,甚至没有弯身查看,只是微微偏头,打量着他的伤情,随后目光落到他腰间。 “我救你,麒麟草归我。” 谷雨没有拒绝的余地,月色落下,他在某一刻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模样,当即便笃定:这一定就是那个人罢。 “我伤得很重……”治不好的,就不要拖累别人的名声了。 那人却放了狂言:“只要没死,就都能救。你运道不错,遇上了我,我现在急需麒麟草,所以会出手救你,一手交物,一手救人,这是规矩。” …… “然后,他就径直拿走麒麟草,认真查验,甚至看得比我的伤势还要仔细,确定过后便动手救了我,我这才得以苟且活到现在。” 谷雨想到当初,无不感慨。 他对林斐然道:“如果没有那株药草,他真能眼睁睁看我死去,这样的性情难道还不算差?” 林斐然思忖片刻:“但如果不是为了夺取药草,你也不会被重伤。” 谷雨握拳锤掌,忿忿道:“谁说不是?小宗门就这样,弟子命如草芥,伤好之后我便下山了,原本想要尽力拜入大宗门,哪知偶然间坠下悬崖,得前辈传承,后来行走世间,又与他碰上,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 ……他果真是个有大运道的。 林斐然抬手拦下他接下来的话,只道:“前辈,我听你这番描述,那时应当是濒死之际,想要救回得用不少珍稀灵草,你们那时候有么?” “自然没有,他虽有名,但还不至于宝物满山。” 谷雨一笑,指了指面上、臂间的符文。 “是用这些救回来的。他别出心裁,另有办法,以符文做针线,将我的断骨和灵脉缝合起来,救回一命。” 林斐然十分惊讶的转头看去:“还能如此?” 如霰扬眉:“天下功法千万,能用就好,何必拘泥。” 他走到林斐然旁侧,弯眸道:“是不是庆幸当初下山遇到了我?” 林斐然:“那是自然!” 谷雨看着二人,尤其是看着如霰,心中仍旧不大习惯:“我认识你这么久,看过的笑还没有今天多,真是风水轮流转,若是让你以前的同门知道,怕是牙都要咬碎。” 如霰却只是笑:“咬就咬罢,过去只是过去,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眼里总有自己的事,无关之人,不必留恋,也不必回忆。 林斐然原本有些惊讶与感慨,她似乎能从谷雨的只言片语中,窥到过去那个少年模样的如霰,但很快的,她的目光转到谷雨身上的符文。 之前独自前往金陵渡时,如霰也曾在她后背绘出类似的符文,威势之大,几乎让她从傲雪之流的围攻中,毫发无伤地逃出。 这些,只是医修一道的符文吗? 什么样的符文,竟能将一个濒死之人救回? 林斐然没有得出答案,看谷雨的神情,他显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什么秘法。 三人回忆过往之际,已然走到水桥尽头。 令人惊讶的是,尽头处的参天巨木之下,竟然坐落着一处不算大的城池,其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谷雨解释道:“这便是雨落城。” 如霰却并不买账,他上前仔细看过,随后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雨落城中原本只有你,以及那些侍奉的水仆。” 谷雨朗声笑过,点头道:“没错,你我能成为这么多年的友人,自然不是毫无缘由。我这人看着开朗,但也和你一样,喜欢清静,不喜欢与人接触,更不喜欢领地里有其他人出现。” 如霰侧目看他,没有接话,只等他解释。 谷雨缓声道:“这座城池,是我自愿让人搬入的。你为何愿意让小林姑娘待在妖都,我就为何愿意让他们在此避难。” 他走到参天巨木之下,含笑看向林斐然,指了指上方:“抬头,她在那里等你。” 林斐然一顿,随后抬头看去。 这株参天巨木直入云霄,四周雾气缭绕,虹光四溢,却有一个身影端坐其中,破旧的衣裙垂下,露出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却不掩那抹引人的姝色。 她平静睁眼,同林斐然对上视线。 “你来了。” 纵然只见过三面,林斐然也仍旧认出了她,神女宗圣女—— 作者有话说:谷雨:好久没见到大小姐这么笑了(X) ps:铺垫一章,写得实在太慢了,想奋起一下,尝试日更,哪怕只写三千,如果没做到,就当我没说[化了][化了][化了] pps:虽然还没写完,但是已经在想番外了,想出个斐然和如霰一起在琅嬛门修行的番外,两个人肯定会争课考的魁首…… 第249章 虽死犹生(天裂)增补 我想问,如霰的…… 二人四目相对之下, 林斐然心知她有话对自己说,便回首同如霰点过头,纵身跃至圣女身旁。 古朴的枝干微晃, 她刚撩袍坐下,圣女便翻手结印, 周遭的云雾旋流一般汇涌过来,遮掩住二人的身形与声音。 这显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如霰轻笑一声, 看向身侧这个满面符文的好友, 挑眉道:“看起来,你们好像不怎么熟悉。” 谷雨一顿,热意涌上心头, 面色霎时间比朱砂更红, 他欲言又止,最后梗着脖子道:“怎么不熟?神女宗在我雨落城待了十几年, 我与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岂会不熟?” 如霰沉吟一声, 没有戳破, 想要给这个友人留点面子, 但还是没忍住道。 “说起来,林斐然似乎只与她见过几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故友呢。” “……”谷雨面无表情看他,随后长叹一声,“人家修佛释道的,心中哪有小情小爱,为了个冰柱,把自己伤成这样。” 如霰也见过那天罚之物, 这才了然:“原来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是给他们的,难怪伤得一次比一次重。” 谷雨拢袖,望着巨木上的云雾,只感叹道:“明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旁人何必置喙? 还是先谈谈你的伤罢,从你进来开始,我就察觉到你的灵力大减,你那旧病又犯了?” 如霰点头:“算是。” 谷雨咋舌:“什么算不算的?先随我去城中,需要什么尽管提,把你伤养好再说。” 如霰也不推脱,他掀眸向上看过一眼,又抬手将夯货留在此处:“等她们聊好了,带来寻我。” 夯货连连点头,随后化作游鱼,钻入一旁的水桥之中,兀自嬉耍起来。 两人转身离去,谷雨忍不住向他展示自己的杰作:“他们海族就喜欢水,这方城池可是我一滴一滴搭出来的,你看如何?” “尚可。” 指着雨落城说了半晌,谷雨轻咳一声,拢在袖下的手搅了许久。 “你和小林姑娘是怎么在一起的?” 见他终于图穷匕见,如霰笑着向前走去,并没有回答。 谷雨咋舌追上,又不好意思大声宣扬,只急急问道:“若是因为你样貌不凡之类的,我可没有机会!”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但因为法阵遮挡,并没有传到巨木之上。 林斐然二人之间倒是安静得多。 或者说,有点太过安静。 这位神女宗的圣女与她面面相觑,只偶尔眨眼,但并未开口。 林斐然静待她开口,期间习惯性地打量着周围,包括这位只匆匆见过几面的女子。 如今离得近了,她才能清楚看到这位圣女身上的伤痕。 深刻、杂乱、细微,像是陈放多年、斑驳脱落的漆器,却又仍旧带着一种沉蕴的光华。 半晌后,林斐然忍不住道:“圣女大人,你请谷前辈唤我至此,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对面之人这才反应过来,眨眼道:“圣女是宗门内的称谓,唤我妙善就好。我听他说你有事想问,所以也在等你开口。” 林斐然一时失笑,倒没想到她是这种天然的性子。 “那便一件一件来吧。妙善姑娘,你想同我说什么?” 妙善点头,缓声解释道:“上次北原相见,又匆忙分别,神女宗还未来得及向你表上谢意,今日在此谢过。 但请你来此,并不只想说这个。 林姑娘,你可曾听闻天罚之物的由来?” 林斐然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摇了摇头,道:“未曾。” 妙善站起身,赤足踏上苍朽的枝干,踝上铜铃轻响,回荡的却不是铃音,而是类似大鲲的啸吟。 “在很多年前,北原曾经掠过一场极其猛烈的雪暴,大雪下了近十日,层层叠叠的雪色几乎要将山谷淹没,那时候人人自危,但也只以为这是一场无妄的大雪。 十日过后,大雪骤停,北原人出山捕猎,想要度过雪荒,但当他们爬到半山时,见到的却是如枯枝一般四散的野兽尸身,以及一片低矮的荒林。 风一吹,那些林木便碎如齑粉,消散在雪中。” 林斐然曾经跟蓟常英一起去过北原,虽然只是外围,而非腹地,但也曾见到那样荒凉的景色。 满山遍野,只零星生有几株雪松,鹿、麂一类的生灵更是见所未见。 正是因为太过荒芜,雪狼一类的妖兽开始捕食人族,越来越多的北原人选择南迁。 她问道:“为何如此?” 妙善抬起手,云雾尽散,雨落城的尽头竟然隐隐显出那方冰柱的轮廓。 “那时候北原人也不解,所以请族内巫萨占卜推演,巫萨说,这是因为他们做了一件错事,所以天道降下惩罚,要所有生灵偿还。 巫萨说,当天柱落下之日,便是众人偿罪之时。” 妙善微顿,转头看向林斐然:“林姑娘,你相信天道降罚吗?” 又是这个问题? 林斐然眉头微蹙,给出了同样的回答:“道法万千,天道又岂能囊括其一?我并不相信有天道存在,更不相信降罚。” 妙善没有展露笑颜,但眉眼微舒,显然是赞同:“我也不信,但这并非空口胡说,早在数百年前,我族先辈便预感到异变将至,几番斟酌后,他们还是选择搬到北原。 在那个时候,他们便见到了所谓的天罚之物。 那时的它还没有这么庞大,只是一簇微不足道、大如米粒的雪晶。 我们可以笃定,这绝不是所谓的天道降罚。” 水雾之中,一片雪花凝成,轻巧滚落到林斐然掌中。 她默然望去:“那时候你们便开始铲除它了?” 妙善摇头:“北原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先辈们只知有异变将至,却并不知具体,他们在探查之时,忽略掉了这一簇淹没于千万白雪中的冰晶。 在无人察觉时,它被风带到了天际,悄然根植于天幕之中,与雪云相混,等到先辈们发现时,已经无法除去。 它会生长,从一簇长到一丛,再长到一片,雪暴之后,它便犹如天柱一般从空中探下。” 林斐然上前半步,回忆起那根冰柱:“如此难以剔除?难懂术法、剑势都不可用?” “是。这冰柱十分诡异,不论是怎样的术法、阵势、兵意,只要靠近,便全都泯灭于无形。 无计可施之时,先辈们发现了一点生机。” 妙善垂目,望向下方的雨落城。 “我们大鲲一族,展翅可越千里,身如巨船,皮比坚甲,若以身撞之,则可碎其一二。 此法虽不能根除,却能够延缓。 数百年过去,我族与它一直保持微妙的平衡,直到数年前那场雪暴过去,它就像雨后竹节一般,一夜百寸,渐渐成了这样的庞然之物。”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心神转动,问道:“如此棘手,为何不广告天下?这雪雾又是什么?为何需要火种燃尽?” 妙善念了一声佛号,抬眸道。 “当初查处异变时,正是两界大战尾声,彼时人族妖族之间势如水火,我等既是妖族,却又护着人界北原,实乃两方之敌,况且异变还未显现,说了也无人相信。 后来,两界关系终于缓和,我们也想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广而告之,偏偏这个时候,乾道内兴起一个教派。” 林斐然立即了然:“密教?” 妙善点头:“没错,这个教派刚刚兴起之时,便带领许多境界高深的修士赶至神女宗,那些人中,有许多天行者,他们以咒言和法阵将族人囚禁在此,无法外逃。 那时我还未出生,所以暂逃一劫,这才得以脱身前往朝圣谷,以求圣人示明破除雾障与禁咒的办法。 你也知道,我中途被密教捉住,带他们寻找灵脉,后被圣人所救,他们告诉我,破除雾障,唯有火种。 雾障难破,神女宗被困北原数年,若不是你,我族众人以及这天罚之物,或许今时今日都无法面世。” 林斐然听完之后,心中无不震撼,数百年的恩怨缘由,俱在今朝开解。 她消化了许久,这才道:“你今日唤我至此,绝不只是为了告诉我天罚之物的由来,对吗?” 妙善回身面向她,身上褴褛衣衫于风中轻摇,伤痕映着日光,同树影堆叠在一处, “对,圣人曾经同我说过,取回火种之人,必然也能补上穹苍之裂。 林姑娘,这才是我们今日要与你说的事。” 林斐然眉心一抽,她眨动双目,随后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呼气道:“天裂一事,我知晓。” 妙善静如止水的面容上,终于多了些其他神色:“你也见到了天裂?” “我没有见到,只是听一些见过的前辈说过。”林斐然摩挲着剑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真正的异变,应当是天裂之象罢?” 妙善一顿,轻灵的眼中泛起微波:“是,我也没有见到,但我母亲说过,它们本是一体。有天裂,所以有雪柱。 林姑娘,你对补天一事有何看法?” 林斐然先是垂目,几息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转身看向云雾之下,那一座剔透而清静的城池,发丝被风吹动,此时的她却有种“竟然如此,果然如此”的恍然。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里。 “我的看法?”林斐然摩挲剑柄的手松下,她道,“我早就答应过一些人,天之将裂,试手补之!” 妙善一时怔然,随后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如清风霁月:“如此,在林姑娘窥见天裂之前,我等定会竭尽全力,阻止异变蔓延。” 她看向林斐然,又道:“我的问题说完,现在轮到你了。谷雨说你有事要问?” 林斐然这才想起两人最初说的话,她揉了揉额角,缓了片刻:“是,谷前辈说,你们知道天之涯海之角在何处?” 妙善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头:“在我还未出世之前,曾有一人从茫茫大雪中寻到神女宗,从我母亲那里问到了天涯海角的所在。” 林斐然立即上前道:“是不是一个女修?” “是,一个穿着红衣,在大雪中一眼便能见到的女修。” 闻言,林斐然心中卷来半片喜意,那定然是母亲无疑,她曾经到过神女宗询问,便意味着自己的方向也没有错。 此时此刻,她仿佛终于同母亲踏入同一个脚印、推开同一扇门。 林斐然道:“那是我母亲,还请妙善姑娘告知我,天涯海角在何处。” 妙善却摇头:“我并不知……” 恰在此时,雨落城中传来一声钟鸣,二人回头看去,只见云雾之间一群飞鸟曳过,随后便是一只大鲲振翅而下,其上洒落的鲜血与雨珠混在一处,滴落到下方的清池之中。 妙善道:“族人回来,那我也该去了。林姑娘,天涯海角所在,我会为你询问母亲,待我回来后便告知于你。” 林斐然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妙善眉眼舒展,清目泛波,含笑道:“阻止异变蔓延,去行我们的道。” …… 林斐然跃下巨木,在一旁游玩的夯货见状蹦出,化成一只碧眼狐狸扑到她怀中,随后晃着一对白爪向她比划。 “如霰让你在这里等我,务必下来就去见他?” 夯货点头,方才玩得累了,索性瘫倒在她臂间,只翘着尾巴指明方向。 林斐然顺着走去,途中却忍不住望向天际。 大鲲游走于天幕,巨大的影子投映而来,片刻后,雨落城下起了一场淅沥的雨,水珠拍打着大鲲身上的伤痕,洗涮她身上的血色。 随后,她勉力游曳到接应的高台附近,化作人身,刚要踏上,便脱力踩空,从半空坠下。 高台上传来惊呼,林斐然见状立即疾驰而去,旋身踏起,手中的夯货顺势化作一张大网,将人柔柔兜住,拉回林斐然臂间,随即安全落地。 怀中之人衣衫破烂,长发散乱,皙白的手腕上已然满是疮痕,尚未愈合的伤口带着水汽,露出几丝濯洗后的血色,如细丝蛛纹一般缓缓滑落。 她的神情虽有疲惫,却并不哀愁,甚至还有心情打量林斐然,哑声笑道:“雨落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厉害的小姑娘?谷雨不打算追着圣女跑了?” 怀中身躯温热,甚至热得有些发烫,那是伤痕试图愈合的温度。 林斐然却笑不出来,她垂目看着这个女修,不敢用力承托,只道:“姐姐误会,我只是暂且来此避难,谷前辈应当还是追着跑的。 我有疗伤的灵药……” “不必。”女修抬手止住,“我这个至少要治三日,你的药自己留着就好,再等等就有人来带我去治疗。”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水仆涌动而来,不大像手的两道水柱移来,将她包裹其中,它们向林斐然点头致意后,又涌动着奔向高台。 女修走了,但林斐然怀中仍有余温残留,密密麻麻的血丝浸入玄衣,沁出凉意,手上也沾有些许黏腻,散出独特的血味。 她怔怔看着,一时无言,很快又有水仆上前来,将她浑身濯洗干净,飘然离去。 …… 雨落城中的一切都高大得不同寻常,或许是与大鲲一族的体型有关,即便化为人身,他们的身量也依旧不同寻常,林斐然的个头都显得稀松平常起来。 来往的族人大多都有着同样的伤痕,身量高大,但看向林斐然的眼神却十分亲和,仿佛她是族中小辈一般,给她递了一把纸伞遮雨,顺道摸了摸她的头,热切为她指路。 按照夯货以及大鲲族人的指示,林斐然终于寻到谷雨的住处,在门前停了下来。 还未敲门,便有水仆从地上涌出,将她带入门内。 这是一个二进的宅邸,谷雨仍旧保有人族的习惯,在回廊处挂有角灯、种下绿植,院中放有假山。 绕过回廊,转过假山,便见他坐在院中品茗,茶香袅袅,滴落的雨砸入杯中,浅褐的茶水飞溅到他面上,他啜饮一口,长声感叹。 林斐然:“……” 她撑着伞走去,想着他或许喜欢这样,便没有为他遮雨,只问道:“前辈,如霰呢?” 谷雨撇去浮沫,指了指左侧房门:“他给自己把了脉,又挑了些药草吃,现在还在房中睡着,他医术好,总不会把自己药死,且等罢。” 林斐然顿了片刻,还是合了伞,推门进去查看,半晌后才轻手轻脚出来。 她打伞坐到谷雨对面,点头:“脉象是比之前好上不少。” 谷雨放下茶盏,咬牙看了左厢房一眼,幽幽道:“什么时候妙善能这样对我,死也值了。” 林斐然想起妙善那副一心问道的模样,很快回过味来,说不准谷前辈是一厢情愿…… 这句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转而道:“前辈,说起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谷雨咋舌看她:“你这话转得也太硬了,一看就知道妙善根本没向你提过我,哼,问罢。” 林斐然一手摩挲着伞骨,另一手微微攥着衣袍,出声问道:“前辈问卜之术了得,不知,可能断生死卦?” 谷雨神情一顿,甩开脸上雨珠,意味深长看她:“勉勉强强,你想算谁的?”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雨滴砸上伞面的闷响。 许久后,她才启唇道:“我想问,如霰的生死卦。”——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50章 虽死犹生(生死劫) “那最后到底是生…… “如霰的生死?” 谷雨目光闪烁, 面上朱色符文在雨中更显缭乱。 “倒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他。” 林斐然继续道:“能算吗?” 如霰的生死,就像一柄悬而未决的长剑,始终挂在林斐然的心头。 二人之所以结契, 便是为了寻回云魂雨魄草,这是他翻遍医典宝书暂且得出的法子。 灵草炼化过后, 他也的确安然了很长一段时间,灵气没再暴乱, 那些诡异的纹路也再未出现。 他甚至不必白日沉睡, 不必沐浴日光减缓周身痛楚。 似乎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安宁。 但待在妖都的那段时日,林斐然却察觉到一点不对。 如霰的修为灵力在逐渐增强。 不论是夜间无意识释出的,莫名将她扼醒的灵压, 还是白日里斜躺在院中看她练剑时散出的灵气, 都昭示着他修为的攀登。 对于修士而言,修行便是为了增强灵力, 直到在某一刻顿悟之时,能够顺利破境。 但境界不同, 修士能吐纳的灵力也不同。 就像江河揽不住湖海, 水满则溢, 容纳不了的灵力便只能散出。 他如今就是这般。 如霰修至神游境或许已经很久,之所以久久未能破境,除却有意压制之外,便是他尚未参悟。 修士破境,不过是一个悟字,心境至,则境界至。 如今他停滞许久的灵力又开始吐纳、增长,意味着他心境有所变化,对于修士而言, 悟与不悟,不过是一息之间,谁也无法断定、无力阻止。 前有圣人于山中自省,一夜悟道,从红尘障目的坐忘境修士,独步至归真之境,自此华发重生,下山云游。 圣人尚且无法自控,更何况是他? 破境或许就在下一刻,他应当有此预感,这才急着去寻其他法子,以免灵力暴乱而亡。 而他此时灵力变化,又恰巧和秋瞳提及的时间对上,林斐然实在难以安心。 她看向对面,谷雨转动着茶盖,壶中浮沫已经被尽数撇去,剩下的便是瓷碗之间滑动的声响,清茶偶尔从中溢出,与滴落的雨混在一处。 终于,他停了下来。 “能算,能算。但生死卦与寻常卜算不同,需要借问天机气运,你想问这个,就得让我取一样东西以作交换。如此可否?” 林斐然点头:“可以,前辈要取什么?” 谷雨却摇头:“我也不知,卜算过后,自见分晓,但能否准确算出生死,却是不敢保证的。如此你也愿意算?” “愿意。” “好!”谷雨立即抬手,掌中悬起三根两寸长的木签,“那我便算一算,这冤家友人的命数如何。” 三根木签旋转起来,极其缓慢、又极其迅速,吉与凶刻在两面,时隐时现。 周遭的雨势忽然停了下来,凝滞的雨珠悬浮在侧,倒映着这方天地,以及林斐然专注的目光。 谷雨闭上双目,面上的朱砂符文沉暗几分,显出一种沉郁的红绯色,眼睑上的双目再度睁开,却不是望向茫茫天际,而是盯向林斐然。 如同怒目金刚一般,带着一种骇人威势压去。 忽然间,她见到周身浮起一点淡白之气,如同浓稠的雾一般,挥甩不去,它们从头流至脚下,又回转而上,凝聚于心口,再顺着心脉涌向指尖。 白雾在指尖处缓缓凝成一道没有尽头的细线。 林斐然知道,这便是那些剑灵口中,她那细弱可怜的气机。 气机断绝,便意味着人之将亡。 她不知道这样细微的气机,是出生之始便有,还是后来被人皇下咒,咒她活不过二十时才变得微弱。 总之,它至今也没有变得粗壮一些。 偏偏无形之中,有什么将这道气机抽走几许,细袅的白雾骤然一晃,原本芦苇粗细的它霎时变得如野草韧小,除了没有断绝之外,几乎和濒死之人没什么差别。 林斐然心中并不惊讶,想要知道什么,便得付出什么,如果要取走的是气机,那她也接受。 或许是这样的事常有,谷雨眼睑上绘出的双目只微微眨动,颇有些习以为常。 但下一刻,它们骤然睁大,几根随意捏出的线条竟然透出几分惊骇。 林斐然一道低头看去,却见指尖那道细如草茎的白雾忽然抖动起来,不过眨眼之间,竟又恢复如初,虽然同常人比起来仍旧薄淡,但它变动后恢复了。 林斐然抬头看去,恰巧同那双奇怪的朱砂目相对。 “……” 双方相视无言。 它眼中的惊讶与荒谬比她更甚。 林斐然看向指尖,心中不由道:这算什么?难道是无法卜算,所以将气机还了回来? 她没有开口,也不敢惊扰眼前之人,谷雨面上隐光渐退,那对不停探究打量她的朱砂目不舍合拢时,他睁开了眼。 霎时间,三根木签旋在一处,落入他手中,周遭凝滞的雨再度落下,淅淅沥沥打在脚边。 见过先前异象,林斐然不由迟疑道:“前辈,可有结果?” 谷雨眼中只有看到的天机,对方才的事全然不知,他抬手:“不急不急,我先看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若是真有差池,如霰真要将我踩到地上盘问了。” 他很是认真,甚至把她十根手指都数了一遍,这才松口气。 “四肢健全,头脑灵活,还会数数,没痴呆便好,看来是取走了气机。” 他将两人身前的茶杯倒满,宽慰道:“不必忧心,人的气机虽然重要,但也十分粗壮呐,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至少得有三指粗,少个一两分不碍事。” 林斐然欲言又止,但还是问出了最忧心的事:“前辈,你先说结果如何?” 谷雨啜饮一口,摆出三根木签:“直接看罢。” 木签放在案边,从左至右依次是大凶、凶、小吉。 “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看去。 谷雨轻咳一声,挠头道:“意思就是,不容乐观,但尚有一线生机。” “那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谷雨声音渐小:“抓住生机,便不至于死。” “……” 这实在太像街边说话模棱两可的骗子修士。 林斐然第一次生出暴起动手的心,但他早就说过,未必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她忍了又忍,还是道:“如何抓住这抹生机?前辈,你不会不知道罢?” “我当然知道。”谷雨目光微动,抬手点了点桌案,“只要在暮春之前,他一直待在雨落城,不要到处行走,便一定能躲过这道死劫。” 林斐然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不知为何是暮春,但至少一定能避开。 “谷前辈,我还有一事相问,卜算生死卦时被取走的气机,有可能回来吗?” “被取走便不可能换回来。”谷雨看她,哼笑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安心罢。年轻人嘛,少一两分无碍。 这气机既重要也不重要,说到底就是一个活着的象征,那些倒霉被人打死的修士,哪个死时不是有两三指粗?” 林斐然心中却越发奇怪:“可我的气机的确恢复了。” 谷雨一顿:“或许是你看错了?” 林斐然直起身,微微吐息:“草茎和青烟之别,我还是看得出的。” 谷雨差点被水呛到,他一时不知是该吃惊她的气机竟然如此薄弱,还是吃惊气机复原。 “你确定?” 谷雨并指按到她腕上,那道白雾再现,的确如燃起的青烟一般,细而直,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若是其他人,他一定会说一句孤女薄命,前路坎坷,但这是林斐然,他心中只有后怕。 这样的气机,若是再被抽取得多一些,她怕是要殒命在此! 谷雨再度察看几刻,心中仍觉不对,他不由得起身踱步,几个回转之后,他当即道:“不对,你这气机有些古怪,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待我为你卜一卦。” 不待林斐然开口,他便坐回桌前,这次掌中出现的不再是三支长木签,而是足足九支。 九为尽头,至九归一。 到他这个修为境界,卜卦只需三签,可此时他却将所有拿出,俨然不是寻常一卦。 他再度运行功法,眼上双目再开,只听得哗啦一声,九支长签骤然运转,上方黑红色的吉凶二字不断变换,渐渐的,旋动的长签似乎开始分离。 一化二,二化三…… 林斐然凝神看过,竟数出八十一支长签! 此时已经不是先前的雨滞之象,天幕中的雨珠俱都消弥,青砖上囤积的水圈逐渐震荡,几粒鹅卵石滚到林斐然脚边,撞出轻响。 她没有注意,她的视线此时全都落在那些签文上。 长签上方原始便有黑红二色,红者为吉,墨者为黑,原本是黑红二色交替,便意味着在签文定下之前,吉凶未知。 卜算未定,长签仍旧在翻转,但就在某一刻,翻动的签文悄然有了变化。 林斐然目光微动,立即起身看去,从第一支开始,长签仍在翻动,但不论正反,两面竟都只余墨黑! 她立即向后看去,第二支、第三支…… 红色逐渐隐退,剩下的只有肃穆的黑。 它们似乎在与她的目光竞速一般,凡是看过之处,俱都变了颜色,八十一抹黑映入眼底,不免令人胆寒! 林斐然呼吸暂缓,谷雨也开始结印收法,在他缓缓睁眼的时刻,签文俱都合而为一,化为最初的九支,哗啦一声落到茶案上,满目的黑。 如同研判定案一般,每一支上只有二字。 大凶。 谷雨垂目看去,许久才开口:“小林姑娘,比起他的生死,你或许更要忧心自己。” 林斐然拾起一支长签,摩挲着正反两面相同的字符,即便心中有了答案,她还是问道:“……签文何意。” “九九生杀,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三千也是爱……[比心][比心] 250-255 第251章 虽死犹生(天之涯,海之角) “几刻不…… 雨落城除了谷雨的居所之外, 其余的房屋都是由水及雨花石凝建而成,形式清新奇特,在其间行走更是三步一雨, 五步一瀑。 大鲲本就是海族,自然十分喜欢, 故而巷道中来往的神女宗人甚少撑伞,只身走过, 落雨从他们发丝及手臂流过, 却未留下一点痕迹。 林斐然撑着金澜伞走在其中,面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思看向街边的花钵。 “这里的花应当是从际海移植而来, 是有些不同寻常。” 金澜剑灵出现伞下, 面帘被雨风吹拂,肩头披帛环绕, 束着皮甲的手按上伞柄。 林斐然怎好意思让前辈遮伞,便道:“前辈, 我来就好。” 金澜剑灵却没有收手, 她笑了声:“还未给你撑过伞 , 就不必推辞了,好歹我也是前辈,哪有让小辈照顾的道理。” 林斐然一怔,随后莞尔道:“那我这个小辈就且偷个懒罢。” 二人并肩踏上石板路,走了一段后,剑灵忽然开口:“不担忧吗?” “你听到了?” 林斐然右手灵活转动着手里的银钱,视线向四周打量,话中语气却并没有看起来这般毫不在意。 “自然是担忧的,那可是必死劫。” 死与必死, 天差地别。 剑灵有些意外,侧首而对,若她有双目,此时应当正看向林斐然。 “是不是有些意外?但我不想死并不是因为担忧惧怕,而是不舍。” 林斐然仍旧在打量沿街的花钵,声音轻缓,几乎要融入这场细雨。 “我现在遇到了很好的朋友,得了一把极为称手的神兵,还有了喜欢的人,比起过去,是有些舍不得死的。” 她声音平和,却又些不易差距的波澜:“舍不得,所以出来走走,散散心。” 剑灵闻言不语,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微紧。 林斐然忽然停下脚步,在其中一家花坊前驻足。 这里居住的都是大鲲一族,人不算多,大抵二三百个,故而也衍生出了一些小商铺。 沿街的花便是其中一家种出,她驻足的店门前,正悬着一盆鸢紫色的花束,几缕雪蕊垂下,在雨中散着一种荼蘼的清香。 林斐然仰头看去,伞沿滚落的雨珠坠成一道帘幕,断断续续将内外隔开。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剑灵忽然开口。 林斐然却笑了笑,问道:“如果我不在了,你准备去哪里?朝圣谷已经彻底关闭,现在没办法回去,去妖都怎么样?碧磬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剑灵没有回答,但两人相隔不远,是以那不同以往、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到林斐然耳中,剑灵像是为这话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没忍住。 “你如果出事,我不会再留存世间。” 林斐然原本只是一问,此时却有些诧异看去:“为什么?” 剑灵虽是因剑主而生,但也有自己的意志,甚少会因为剑主消亡而选择赴死,剑主在世,它们会是最忠诚的伙伴,甚至愿意以身代死,但剑主亡故后,缘法俱散,它们不会随葬,只会沉眠,等待下一次唤醒。 终究是灵物,与人不同,不能以人的法则衡量揣摩,林斐然从未想过剑灵会说这样的话。 剑灵平复情绪,顿了许久才回道:“当初停留世间,便是因为你母亲说过,她想看看你长大的模样,如果有缘法,想让我陪你走一程。 若不是为此,我不会停留此间数年。” “原来她还说过这样的话。” 林斐然眨了眨眼,抹去下颌处溅到的水花,声音一如既往,不知是说给剑灵,还是说给自己。 “过去发生种种,实难回望,但我一直觉得人只要向前,就一定能找到出路,我也的确找到了。 你看,我早就该死的,但我还是活到了现在。 那么,以后我也会活下去。” 她转头看向剑灵,笑道:“看来你还得陪着我劳累许多年,没法轻易消散了。” “新来的小道友,是要买花吗?” 店家走出门来,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修,比林斐然还要高上一些。 她顺着视线看去,见到那盆垂头花束,歉笑道。 “想要这个么?这叫垂丝鸢,本该在海岸生长,它在这里活不久的,我种了很多次。” 林斐然只是笑笑:“但我看过了,它是这条街最漂亮的,沾水时还会发光。” 店家笑道:“眼力不错,垂丝鸢遇水则明,又叫海中夜珠,在水下看到它,便知道彼岸就在前方。” 林斐然仰头看去,双目微眯,眉眼缓缓舒展。 有时候想通就是一瞬间,或许是见到一朵花开,或许是淋了一场清雨。 当啷两声,林斐然将手中银钱抛到店家手中:“我都要了。” 她笑眯眯地抱着两盆花,又举起一盆递到剑灵眼前。 “方才说的话不好听,惹你生气,这盆可能赎罪?” 靡腻的香味弥漫,在雨中又变得轻飘,剑灵似是没有想到这番举动,一时怔在原地,片刻后她长吁一声,似是有些招架不住。 她抬手接过,凑近轻嗅过后,才感叹道:“你母亲可没你这么会说话,若是她,今日肯定要梗着脖子,然后闹得人牙痒。” 林斐然有些意外:“我很会说话?” 二人转身回程,剑灵却不点破,只看过那盆花:“不会说话?我且问你,你真是出来走走的?” 林斐然夹着花钵,茫然点头:“死期将近,心乱如麻,所以出来散心,有何不对?” “那另外这盆垂丝鸢,你难道是打算自己收着?” 林斐然看了一眼,坦然道:“自然不是,这盆是给如霰的,整条街就它最好看。” 言罢,她一顿,咂摸出剑灵的话外之音,面色微红,忙解释:“我不是为此而来,只是途中看到好看的花,所以带一束给他。” 剑灵失笑,只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比起来时缓而慢的脚步,二人回去时便轻快许多,林斐然在外思索散心的时间并不算短,推开谷雨院门时已是傍晚,小雨霏霏,长廊假山之间点着几盏角灯。 院中立有一人,但不是如霰,而是刚回来不久的妙善。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腕上伤痕醒目,裙角碎成破布,但神情仍旧空灵,她正望向廊下灯火,静默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略略颔首:“你回来了。” 林斐然当即快步上前,将她遮于伞下,面露歉色:“抱歉,我不知你现在来,没等太久罢?谷雨前辈可在?” 妙善摇了摇头,垂目看过她手中的花钵,一口气回答道:“我也刚到,谷雨制药去了,我是海族,不打伞更有利于伤口愈合。” 林斐然这才退后两步,但想了想,还是将她请入房内。 路过左侧厢房时,她顿步向里看了一眼,如霰仍旧躺在长榻上,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目光微动,将垂丝鸢摆放到窗台处,又撑伞为其遮雨,这才转身同妙善一道入内。 屋中点着一豆灯火,妙善双手合十坐下,念喏一声后,直接道。 “母亲整日都在镇守天罚之物,不能脱身,故而请我向你致歉,同时感谢你取来火种,让神女宗及族人重见天日,为表谢意,她有一物要赠与你。” 她伸出右手,云雾缭绕之间,现出一块古朴无奇的石头,砖石大小,灰青色,边缘处镂出许多小孔,像是风化后的山石一般,似乎一捏即碎。 林斐然没有轻易接过,若是山石倒没什么,就怕是他们门内灵宝:“这是什么?” 妙善垂目看去,这次她也沉默许久,双唇翕动片刻,笃定道:“这应该是石头。” “……”两人四目相对,又各自收回目光。 妙善眨了眨眼:“我也问过,但母亲也坚称是石头,不过,你母亲曾经对它很感兴趣。” 她看向林斐然:“天涯海角的事,我问过母亲了。 她说,当初越过那些禁锢的法阵,来到神女宗的女修,名唤金澜,的确是你母亲。你们有六分神似,当初她在密室中见到你时,便隐约认了出来。” 妙善将青石放到林斐然手中,不让她推拒。 “当初,你母亲在神女宗待了数月,除了想要寻出天涯海角的位置,其余时候,都在试图抠走这块石头,灵器都撬断好几样,却一直未果。 母亲不久前索性把山平了,翻出这块青石,赠与你。” 林斐然动作一顿,望向这块石头,不知如何开口。 从过往熟人的描述来看,母亲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她撬这块石头,或许因为它是宝物,但也或许是单纯的合眼缘,所以想方设法也要带走。 这块石头实在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林斐然也不好轻易判断,索性将它收下,准备之后问问剑灵。 “林姑娘莫要多想,神女宗被困在此数年,早已不剩什么,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个。” 妙善说得诚恳,面色微红,她避开林斐然的视线,抬手将烛火挑明,继续道。 “言归正传,你母亲找的那个地方,其实并不叫天之涯、海之角,这是她自己独创的叫法,因她也不知是何处,所以这般称谓。” 林斐然将青石收回,思索片刻:“但是你们知道这个地方?” “是。” 妙善抬起手,掌中顿时水雾汇聚,濛濛间凝成一片云雾天幕,其中坠下的正是那根冰柱。 “在先辈传下的记载中,所谓的天之涯海之角,其实就在天罚之物的尽头。” 林斐然的目光落下,望着云幕后的旋流,眉头微蹙:“尽头处有什么?” “不知道。” 妙善收回手,凝成的水雾淅淅沥沥落下。 “记载中,天罚之物的尽头仍旧是云雾,那里除了一片雪云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族内曾有一人攀登而上时,误打误撞去过。 回来后,他便性情大变,整日默而不言,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开口告诉族人,异变就在那里,旋即便自戕而亡。” 林斐然有些惊讶:“自戕?” 妙善叹息:“是,这事透着古怪,但他什么也没说,死得突然,族人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陆陆续续有人登上尽头,想要寻找原因,但攀上去之后,只见到云层。 时至今日,真正去到那里的,找到这个地方的,只有你母亲。” “那时候,她攀上天罚之物的尽头,消失了一天一夜,再出现时,面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轻松,而是眉头紧拧,浑身是伤。 那里到底有什么,她并没有说,族人怕她也突然寻死,便时时找人看顾,好在一直相安无事,她的性情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 她微微一顿:“只是,你母亲从那之后,每年都要钻过层层迷障,来到神女宗,再攀登至尽头处,消失几日,又满身伤痕出现。” 说到这里,妙善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看林斐然也皱起了眉,便微微叹息,斟酌着说出后面的话。 “再后来,约莫在我出生后的一两年内,你母亲再到神女宗,只是还未重复同样的事,便在雪山附近遭密教暗算,身受重伤,后来在宗内族人的掩护下,这才遁逃而去。” 林斐然目光一顿,心中算着时间,妙善不比她大几岁,那便是自己出生的前几年? 她立即追问:“后来呢?她是不是还来过一次?” “是,就在她遁逃后的几年后,她来了最后一次。” 妙善沉默许久,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似是不知如何开口,但还是念了一声佛号,随即道。 “这一次,密教还没得到消息,她便已先行去往尽头处,但只花了半日,半日后,她浑身是血地出现在雪原中。 族人要为她诊治,但她拒绝了,她说自己伤势过重,回天乏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她想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 神女宗受困在此,无法相助,也只能看着她离去,后来,族人再也没见过她。” 窗外雨涟涟,声如珠玉落盘,婉转而清脆,屋内一时无人开口,只余一种轻和的静谧。 许久后,林斐然看向那块青石,扬了扬唇:“如此,还要多谢神女宗这么多年来对我母亲的看顾,这块石头,我会找机会放到她坟茔。” 正在此安静之时,屋外忽然传来谷雨的声音,由远及近。 “在这在这,我还能让她出什么意外不成,人家小姑娘一个,哪能成天闷在屋里,出去走走也不行吗?就不能看看我雨落城的风景? 你什么时候这么离不得人了?” 说话间,两道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前。 谷雨抬着药膏,三两步踏入房内,原本还在嘀咕的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妙善,怎么到屋里了?今日也辛苦,快来上药。” 妙善略略颔首,道了一句谢后,起身移了半个位子。 二人在林斐然眼前移动,遮了大半视线,待他们坐下后,门前那道高挑颀长的身形便露了出来。 如霰看向林斐然,径直走到她身旁,倚坐桌案,歪头打量她片刻。 随后抬手点上她眉心:“几刻不见,怎么愁眉不展的?”—— 作者有话说:本来可以十二点前更的[化了][化了] 第252章 虽死犹生(婚期) 夺走林斐然………… 如霰声音如常, 面色亦不见半点虚弱,除了身上冷香更甚之外,几乎看不出半点异样。 从他的神情也能够看出, 谷雨并没有将生死劫的事告诉他。 林斐然微微后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一旁的谷雨还在为妙善上药, 闻声转过头来,咋舌道:“少女心事总是诗, 问来问去, 会讨人嫌的。” 如霰没有生气,他半坐桌沿,搭着腿, 双手后撑, 转头看了谷雨一眼,眉梢微扬, 索性点破道:“抢话?看来和你有关。” 谷雨一顿,心中暗啐自己嘴快, 便悄悄吸了口气, 起身背对着他, 专心上药,假装没有听见。 如霰心中有疑,却也没有在这种时候追问,见林斐然不言,他抬手落到她肩头,掸去几滴凝结的水珠,旋即倾身而去,腿松松压在她膝头。 “窗边的花,是你送的。” 看似疑问, 实则笃定。 林斐然这才点了头:“出去游逛时遇见的,遇水则明,我觉得好看就带回来了。” 如霰弯眸,这才起身坐到她身旁:“我喜欢。” 哗啦一声,谷雨捏碎了手中的空药罐,在妙善莫名其妙的眼神下,他咬牙切齿笑道。 “无事无事,药都上好了。我只是有些惊讶,世上竟然真有人能收到心上人送的花!” “心上人?”妙善拉紧臂上缠伤的布带,转头看了林斐然二人一眼,清冷的容色微变,恍然大悟道,“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原来二位已结善缘。”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到一声碎响,但环视一圈并无碎物,只有谷雨苦涩又坚强的笑容,看起来像是把牙咬碎了。 林斐然轻咳一声,点头应下后,开口道:“城中布置十分精细,看来神女宗在雨落城待得很好。” 谷雨闻言立即看去,目露感激,妙善双手合十,对谷雨颔首道:“族人出不了北原腹地,困于风雪多年,幸得道友相助,愿意收留我等在此,待天罚之物事了,大鲲一族必定相报。” 谷雨拢袖在前,欲言又止片刻,叹息道:“就当我在攒功德罢。” 这到底是二人间的事,旁手不便插手,林斐然无奈看了谷雨一眼,转而问道:“妙善姑娘,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问询。 如今人界寒症肆虐,同样的雪云也飘往妖界,据北原百姓所言,寒症与天罚之物有关,可是真的?” 妙善颔首:“据先辈记载,天罚之物出现数十年后,北原便开始有百姓患上寒症。 当时众人都以为是瘟疫,但不会传染,患者也无规律可循,后来神女宗也出动救治,却始终不见好转,久而久之,便有传言,说这是诅咒。 按理,寒症的确是在这冰柱出现后才逐渐蔓延开,可二者之间到底有何联系,我们也不知。 先前去往春城朝圣,也是想问出寒症的解法,可圣人们并没有告诉我,他们只说,等。 但等什么,我也不知。” 林斐然揣摩着这个等字的意味,还是开口道:“其实有一个古怪之处,我一直未能想通。” 几人侧目看去。 林斐然道:“从入春城、参加飞花会开始,再到现在,我陆陆续续见过不少寒症患者,奇异的是,他们几乎都是凡人。 至于修士,妖界只有零星几位,人界甚至没有听闻。 如果凡人与修士都会感染,为何相差会如此之大,可这二者间的区别,不过是一方有灵脉,能修行,另一方不能。 甚至在那张略有疗效的药方中,也有一味精纯灵气。 我一直在想,寒症与灵脉、修行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妙善心中也有些拨云见月。 “灵脉、修行……” 神女宗被困在此处太久,唯一能行走的便只有她,可她也不常出山,所见不多,对外界变化并没有林斐然这么敏锐。 “林姑娘,这个推测我会告诉母亲,看看中能不能从先辈记载中找出什么端倪。” 林斐然颔首:“劳烦。” 在此间隙,如霰在一旁出声问道:“妙善姑娘从外界归来,可否告知外间情况如何?他们还在寻林斐然吗?” 妙善神情略显凝重,正色道:“先前倒是寻得十分紧迫,密教中人在北原搜寻良久,但我今日外出时,却发现密教教众大多都撤走,只剩为了悬赏而留在此处的其他修士。” 林斐然心中不定,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妙善抿唇:“只听族人说,他们往东而去,至于目的何处,我们便不得而知。” 谷雨已然调整好心态,他摆摆手,音色如常:“问问便知,且等。” 他掌中一旋,顷刻出现十数只水鸟,默念几句后,便蒸腾一般消失眼前:“先前为人算卦,认识不少天南海北的奇人,密教到底去往何处,一问便知。” 他拢袖笑着,期待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梭巡,妙善看向桌案,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如霰却像是在思索什么,无暇搭理,一时竟无人称赞。 好在此时有一道天籁入耳。 “前辈交友甚广,多谢相助。”林斐然甚至还向他点头。 多好的后辈! 谷雨瞟了如霰一眼,点破道:“哪里哪里,只认识几个人罢了,当初如霰让我探你身份的时候,我不是也一无所获吗?” 如霰闻言却并不慌乱,而是含笑看向谷雨,抬手点了点耳朵,示意他仔细听。 下一刻,便听林斐然道:“前辈有所不知,彼时我借明月公主的身份入妖界,他将我认出,知晓我并非明月,却不知具体身份,自然要查探一番。 只是我以前甚少与人接触,前辈查不到也不足为奇,这并不代表能力不及。” 好好好,不仅没怪如霰,甚至还细心而委婉地安慰了自己。 谷雨认命地闭上双目,好友的失败固然让人可惜,但他的成功却更是让人咬牙心碎。 他抬起手,幽幽道:“也到饭点了,边吃边谈罢,有些伤人的话就不要说了。” 四人齐聚,一人受伤归来,一人昏迷初醒,自然需要弥补身体,很快便有水仆端上灵药炖煮的餐食,几人边吃边谈。 如霰照旧是最早停手的,他托着下颌在一旁等待,随后便是妙善,吃过后她便开始无声诵祷。 桌上唯有谷雨还在叽叽喳喳,正同林斐然谈起如霰的往事,说得绘声绘色。 “……他简直是个独行客,游历人界许久,去哪都是一个人,只要他点头,多的是人愿意相陪,但他始终不喜欢。如今见你出现,我心中其实还是很欣慰。” 如霰掀眸:“那你别咬牙。” “牙根痒痒不行吗!” 忿忿之时,空中水雾飘散,回还成原先的水鸟,遁入谷雨掌中。 他凝神看了片刻,皱眉疑惑道:“他们都说,密教往东而去,在往生之路附近徘徊,而且——” 他顿了又顿,面上绘着的符文都扭在一处,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理解的消息。 “他们还说,道和宫有弟子结契,准备在那里同请天地见证……这还是我认识的道和宫吗?一群修天人合一道的,竟然要结契成亲了?!” 如霰闻言,目光轻然看向林斐然,却见她动作一顿,似是思索什么,随后抬头问道:“前辈,他们可说了结契之人的名姓?” 谷雨摇头:“不大具体,只说一人姓卫,一人唤作秋什么。” 林斐然容色微敛,眉头轻轻蹙起,像是十分想不通一般,手又在不自觉摩挲着,神色并不高兴。 如霰没有停顿,而是微微倾身,直白问道:“在想什么?” 林斐然下意识回答:“在想秋瞳。” 他略略挑眉,有些意外,但心中放晴,也不再开口追问。 …… “卫师兄,你回来了?” 另一厢,卫常在终于御剑回到三清山,山门前洒扫的弟子见他,先是惊讶,又忍不住打量起来,眼神不同以往,像是可惜,又像好奇。 卫常在点头,见他神色不对,便停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小弟子踌躇几刻,最后还是捏着笤帚,左右张望一番,凑近问道:“师兄,听闻你要成亲了?” 卫常在目光微动,两丸沉水银似的乌眸直直看去:“和谁?” “你不知道?”小弟子挠头,欲言又止,“门内都传遍了,先前有几位长老无故出山,听他们门下弟子闲聊,说是为你和秋瞳筹备婚事去了。” 卫常在并没有讶色,只是眼眸微垂,在小弟子的质疑的目光中略略颔首:“多谢告知。” 随后他便转身离去,淡蓝的身影行于白雪中,向右而去。 卫常在没有直接从山门走回,而是选择避开人群,从小松林穿行,身法奇特,如同烟雪一般急速掠过,但林中窃窃私语仍旧入耳。 “不是说天人合一需得无情吗,怎么卫师兄就不必顾及?先和林斐然定下婚约,我还以为他是无奈之下才答应的,怎么解了之后又和另一人定契?他不修此道了?” “有什么可惊讶的?当初不就是因为他和秋瞳有了苗头,婚契才解除的么。不过,首座如此看重小师兄,竟然会应允第二次?” “说不准人家情比金坚,首座还能硬拆散不成?小师兄走了,其他长老亲传弟子也能继位,道和宫没了他难道还不转了?” “哪位亲传弟子的天资能与他一比?别忘了以前的乾道大比,前十人之中,就三位是咱们道和宫弟子,若不是卫常在一直保着魁首位…… 他在,道和宫就还算道门之首,他走了,以后且等着挨打。” “如此心性,天资再高又如何?贪恋情爱、心性不净不洁,怎么配做以后的道和宫首座?” …… 声声句句入耳,同霜风一起刮过,卫常在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听过、看过、路过。 他之所有走这里,便是为了抄近路,想趁师尊尚未发现他回山之前,找到秋瞳的藏身之处。 从妖界回来的路途并不算近,此时已近黑夜,灰紫色的暮云逐渐侵蚀天幕,半明半晦之时,山中白雪在暗色中闪着剔透的光,随后被他踏过,未留一痕。 张春和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张春和一般,思索半晌后,他几乎就锁定了最有可能的几处地方。 在翻过某一道长廊时,他脚步忽然一顿,侧目看去,呼啸的雪风从身侧刮过,蓝袍猎猎作响,透过扬起的发丝间隙,他看到一行人向某处偏殿走去。 为首之人除了张春和之外,还有一位身着软紫长裙的女修,正是那位密教圣女,后方则跟着数位穿着云纹袍的修士。 他忽然想起林斐然的问话。 原来,他们果真是有交集的。 一行人走到偏殿前,女修、张春和以及以为披着兜帽的少年一同入内,其余人便在门前看守,俨然是在商议什么。 若是以往,卫常在并不在意他们如何来往,但如今他对张春和已然生出些许不解,他们商议的事未必与自己无关,更何况,林斐然似乎对此很是好奇。 但眼下分身乏术,如今师尊有事缠身,正是寻人的好时机。 二者相冲,他顿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竟打开芥子袋,取出了许久未用的昆吾剑。 这样一柄众多剑修梦寐以求的灵剑,却被他束之高阁,如今再度取出,刃上的锋锐与清光仍旧可见。 但灵剑没有半点反应。 卫常在一顿,用指尖敲了敲剑身,等了片刻,又敲了敲,如此反复数次,昆吾剑灵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跳出。 “我没有名字吗!” 双目无瞳的男童怒气冲冲,叉腰指着他的鼻子。 卫常在看向指向自己的手:“……” “怎么了?”他目露疑惑,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而是打量片刻后问道,“这个表情,是在生气?” 昆吾剑灵暴跳:“你才知道吗!我已经生气很久了!” “为什么?”他看起来是真的不解。 昆吾剑灵这口郁气吸了又吸:“你说呢?我这样一柄绝世灵剑,在千万人中选了你,结果呢,你用过昆吾剑几次?召唤过几次? 竟敢把本剑灵抛到芥子袋里,和那堆破烂飘在一处,何等屈辱!” 这本是气话,卫常在却认真思索了一下,开口道:“那些不是破烂,都是我的旧物。” “那你怎么不把昆吾负在背上,把潋滟塞到你的旧物里!” 卫常在面不改色:“舍不得。” 答得坦然而直白,昆吾剑灵噎了一下,同为剑,它其实能看中卫常在的惜剑之心,但偏偏昆吾也是他的剑。 他哼了一声:“突然叫我出来,肯定是有事求我,你以为本剑灵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给我道歉!” “对不住。”卫常在同样说得面不改色。 昆吾剑灵存于世间多年,但眼光颇高,至今也就跟过五位剑主,卫常在是第六个,却是他觉得最棘手、最摸不透的一位。 但剑灵一旦择主,就不会再反悔,卫常在性情如此,它认了。 顿了又顿,还是道:“你要我做什么?” 卫常在站起身,指向那处为人看守的偏殿。 “我想要你去那里,探听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剑灵乃是世间上乘灵物,除了剑主外,若剑灵不愿,旁人本就难以窥见其身形,再加上灵身可过法阵,让他去探听,再合适不过。 昆吾剑灵蹙眉:“剑灵无法离剑太远。” “我知道,但灵力足够的话,剑灵离开的距离也不会太短。” 卫常在看了看他,另取出一条剑带,将昆吾束于身后。 “我去寻一个人,在这期间,我尽量助你,直到距离足够极限时,你再回到剑中。” “也可以,但……” 还未说完,昆吾剑灵一脸震惊地被卫常在送走,直直落到看守的密教教众身前。 它仰头看去,纯白的眼中映着殿门,以及数位道法高深的修士,如果它有心脏,此时应当已经在狂跳。 昆吾剑灵起身,历代剑主都是光明磊落之辈,从未做过这种事的它小心走到旁侧,无声融入法阵之中,慢慢附耳过去。 “夺走林斐然……如何才能……” 原本它只是蹙眉,直到听到金澜二字时,不由得双目圆睁——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53章 虽死犹生(见面) “我不可能让你死。…… 253 这间大殿名唤英魂, 安置着道和宫历代先辈的玉牌,以作供奉,每年道和宫大比之时, 都会大开英魂殿三日,以此昭告。 这里是道和宫圣地, 十分安全,但也十分僻静, 意味着绝不会有人从此经过, 如何呼喊都不会得救。 然而秋瞳以跪拜之姿,在这里待了一日有余。 众位先辈并没有怜悯于她,她至今无法唤出太阿剑, 自身修为也不足以解开张春和的禁制, 想要与外界取得联系,只能用上最原始的法子。 啪嚓一声, 长钗与金座猛然擦过,溅出的火星落到香丸之上, 虽然火光转瞬即逝, 却也足够将其点燃。 呼吸间, 一缕细长的青烟袅娜而起。 秋瞳立即松了口气,擦去满头大汗,她因用力过度而泛红的手松了松,又将毁损的长钗插回发间。 “终于点燃了。”她喃喃道,“还好这里的梁柱底座是金的,不然以这一尘不染的劲头,猴年马月才能擦出火星。” 虽然先前见过蓟常英,又请他为自己传信,可秋瞳心中并没有完全安心, 万一他那里被拦截,自己岂不是真要在此待到天荒地老? 她跪坐在蒲团上,灵脉被封,周身只有手能动,即便如此不便,她还是勉力转着身子,侧对着烟幕,等着林斐然出现。 原本情势不明,她不打算和林斐然联系,但就在不久之前,夜色将近,蓟常英来给她送吃食,恰巧提及张春和与密教会见商议一事。 他们密谋的时间不会短,天赐良机,她不得不抓住。 烟幕之中渐渐出现人影,秋瞳面色一喜,又下意识理理衣襟,指尖绕着压裙玉带,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慌乱,显出一点游刃有余的神色。 “秋瞳?” 林斐然望向烟幕,放下手中的针包,她先是看了眼有些狼狈,但仍具神采的少女一眼,目光随后移转,落在那些莹莹生辉的玉牌之上。 她自然十分清楚这些是什么。 “你怎么会在英魂殿?” 时间紧张,秋瞳没有说多余的话,三两句便将自己被抓到此的经过说出。 “张春和脑子有问题,将我抓到此处,神神叨叨说了一些话,我完全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也知道这里偏僻,又有禁制,几乎无人靠近……斐然,能不能劳烦你联系狐族,告诉他们我在此处?” 林斐然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应声道:“我不在妖都,现在便给碧磬他们去信,将这个消息传给你家里人。” 有了林斐然的应承,秋瞳这才真的安心,心中的焦躁竟然消退九成。 “你在哪儿?” 秋瞳虽然是偏着头,但视野并不受限,足以看清烟幕中呈现的所有。 林斐然应当是在一个厢房之中,夜色幽幽,左面的窗台处挂着角灯,照亮外面的淅沥小雨,右后方是一面绣金屏风,上面搭着两间白袍,再往右便是床榻一角。 榻上垂着纱幔,被白绸系起,露出半截修长的腿,白如脂玉。 再往右,便不在烟幕之中。 观望间,林斐然放下长笔,她已然将信笺写好,又拿起香丸,当着秋瞳的面将信纸折作纸鸟,放出窗外。 她清声道:“这次出行匆忙,忘了带上传信的白玉铃,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收到消息,暂时不必担忧。” 行走间,烟幕中景象随她移动,恰巧将窗下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入,其中闪过一抹白影,因为林斐然停顿片刻,秋瞳也只来得及看清片刻。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锦缎,俯身趴在床榻上,雪色长发散落在淡红的薄被上,如同披下的一层薄雪。 他的目光看向林斐然,一手垂在地毯上,时不时轻敲,显然是在等她忙完。 林斐然动作很快,放飞纸鸟后,便回到原来的位置,镜中的画面也随之退去,若不是偶尔传来一点细微的敲打声,秋瞳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眨了眨眼,佯装没有看见,含糊道:“罢了,你现在在躲人,我便不多问……你拿针做什么?” 林斐然将纸笔挪到一旁,再度拿起那个针包,她将银针一根根抽出,用灵力淬炼,随后道:“准备施针。” 给谁施针不言而明,秋瞳耳廓微红,为自己方才的猜想汗颜。 林斐然一边动作,一边看向她,问道:“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张春和还和你说过别的吗?” 秋瞳摇头,随后想起什么,立即抬眼:“差点忙忘了,他、他从我取走的曲谱上,猜出我是……是那个。” 顾及如霰在场,秋瞳没有直说,但她语气也有些忿忿。 重生一事本就十分荒诞,在乾道几乎闻所未闻,若非张春和也和她一样,他又岂能如此准确地猜中? 林斐然动作一顿,抬眼看去:“猜出了,但他一点都不惊讶?” 秋瞳垂头:“看起来不像……或许他在猜出时便已经惊讶过了,也可能他并不在意。 他向来不关心这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说我没什么长进后,大师兄便来传报,说密教一直在寻我,请他出手相助,他便走了,至今未回。 他和密教果真有所牵连!” 听到一个熟悉的人,林斐然放下银针:“是师兄通传的?” 秋瞳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点头:“听起来,他似乎与密教颇为熟稔,但也不必多想,他每日要为张春和处理这么多事,与密教联络又岂是他能推却的。” 林斐然垂目思索,她倒是不顾忌他与密教来往一事,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熟悉,甚至成了其中的传话人。 她心中琢磨许多,又不禁想张春和将秋瞳拘禁在此的缘由,难道仅仅是为了他们的婚事? 她抬眸看去:“秋瞳,我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听闻道和宫在筹办你与卫常在的婚事。” 话音落,方才还在擦汗揉肘的人,就像被定身一般,停了动作,面上有一种被天降大饼砸晕的茫然、不解。 且不论这饼她想不想吃,但确实来得突然。 和卫常在成亲…… 她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觉得应该开心,却又实在笑不出来,于是五官打架,眼皮微跳,嘴角一抽,这表情便扭成了荒谬。 “不对,有诈,这其中绝对有诈!” 没等林斐然开口,秋瞳倒是先惊呼出声。 就算是上一世,她与卫常在如此恩爱,张春和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想让他们结契的意愿,更遑论此时! “这老头到底要做什么!” 秋瞳骂骂咧咧看向身下蒲团,恼怒地试图将它拉扯开,然而只是徒劳。 “早知有今日,上一世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就该趁机让他吃吃苦头!” 林斐然见她根本不知情,神色越发凝重:“过两日我们便会出去,若到那时,你家里人仍旧未能动身,我会来。” 秋瞳正捶地,闻言抬头看去,默了一息后,竟然摇头:“你如今境遇比我还糟,便不要为我分神,我今日告诉你,也是想让你小心。 密教与他合谋,已经谈了许久,说不准就是在对付你,若你在的地方很安全,就不要贸然出来了。” 林斐然眼睫微动,却没有惧色,她刚要开口,便听那边传来的异动。 她立即道:“有人来了。” 秋瞳从复杂的情绪中抽身,匆匆说一句下次联络后,便反手捡起香丸,不顾灼人的温度,小声吸气将它搓灭,塞入腰间。 这枚香丸用过许多次,已经只有珍珠大小了,若是燃尽,她便再也无法联系林斐然。 她摩挲着手中的灰烬,向四周看去,却什么声响也没有听到,忽然间,后方刮来一丝雪风,冷然吹过脖颈。 她回头看去,只见临着崖壁一侧的窗扉大开,卫常在无声出现,像一只灵巧的黑猫半蹲其上,淡蓝的衣袍猎猎,在墨色夜空之下显出一种浓郁的黑。 他伸出手,言简意赅道:“走吗。” …… 厢房之中,香丸渐渐熄灭,抖去灰烬,已经不剩多少。 林斐然将它收入芥子袋中,一边思索方才的消息,一边淬炼最后一根针,眼中并没有担忧,对于去往英魂殿的人—— 只听那点熟悉的动静,她就已经猜出是谁,若是二人能够借此重建情谊,未免不是好事。 她将针收回,走到床榻边,深呼吸道:“真的要我给你施针通脉?” 他们先前同谷雨二人用过餐食,又聊了许久后,这才各自回房,只是林斐然还没来得及躺下,便被夯货揪着到了如霰的厢房。 本以为冬末霜寒,她是来此给他作暖炉的,谁能想他取出一个眼熟的针包,让她为他通脉。 如霰掀起眼眸,将绸衣褪至腰后,开口道:“你又不是没做过,之前做得很好,这次也会一样。如今我体内冰霜尽化,但寒淤脉中,难以行灵,你助我通脉之后,便可完全恢复。” 林斐然上前靠近,右膝跪搭在床沿,仍旧有些犹豫:“可谷雨前辈不是说过一段时间便会自行恢复吗,何必用针提前催发?” 如霰趴在臂上看她,一双翠眸掩在碎发长影下,如浓阴下的枝叶,沉暗却又有光泽。 他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体内咒文未除,二十则殁的余威犹在。 你先前说不除咒,却没有给我理由,我也答应了,那时我身体有恙,除咒并不安稳,这才拖到现在,但不可能再等下去。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初春的生辰,现在已经临近冬末了。” “林斐然,最后一次除咒,我不想出意外,必须尽早恢复。” “我不可能让你死。”——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54章 虽死犹生(密谋) “……好不好,如霰…… 如霰的语气其实很轻,只有一点微弱气流拂过林斐然的手背,但只要看向他的眼,便知道他这话中的重量。 如果以前只是因为结契, 所以相帮,那今时今日便是纯粹出于本心。 若是如今的他回到过去, 回到林斐然初入妖界的那一日,见到她那样的伤势, 他绝无可能高高坐在玉台之上, 不闻不问,只将她看作一柄好剑。 修行之途必定伴有伤痛与争夺,他固然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欣赏她斗法时的身姿, 但在见她伤痕累累,遁于人外时, 也会静默不言,心有所痛。 以前他会觉得这二者矛盾, 如今却感怀颇深。 不忍见其伤痛, 更遑论生死。 他甚至从未想过, 林斐然或许也会有湮灭的一日,如今所想,只有如何为她庆生。 林斐然看向他,悬起的针久久没有落下,她抿唇许久,仍旧道:“现在暂时不能除咒,我需要它。” 如霰没有为这莫名的固执而恼怒,他只是换了个姿势,仍旧俯趴在榻, 只是拨开碎发,露出大半面容,他静静注视着她,问道。 “理由?如果你不能说,那明日我也不必顾忌你的感受,我会直接为你除咒。” 林斐然摩挲着针头,显然还在思索犹豫,她不想面对如霰这时的眼神,便微微倾身,移到他后腰上方,在脊柱附近落下第一针。 如霰下意识颤动,针尖处便有寒气渗出,甚至针尾都覆上一层淡白的霜。 “很疼吗?”她立即问道。 如霰却没有开口,等她站回床沿与他四目相对,他才扬眉:“现在又敢看我了?” 林斐然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想了又想,还是俯身到他耳边,将自己与师祖的来龙去脉说出,最后道。 “具体的谋划,他甚至没有对我明说,只是让我悟出背后缘由,所以我也不能对你开口,但你放心,我们会在咒发之前行动,届时若不成功,便由你除咒。” 她半蹲在床侧,头搭在他的长枕一端,与他几乎是呼吸交缠的距离,声音也压得极低,便透出一点说不出的哑意。 “好吗,如霰?” 如霰哪里被吹过这样的“枕边风”。 他直勾勾看向林斐然,双唇微张,几乎就要抬手揽上她的后颈,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坐起身,双目微睐看去,同她拉开距离,垂下榻的腿没有碰到绒毯,而是落到了林斐然的膝上。 “哄我?” 银绸制的中衣早已褪到腰间,堆叠在劲瘦漂亮的腰腹处,长袖也松松挽在手腕,于是一大片如脂玉的白就这么映在烛火中,甚至有些晃人。 林斐然立即站起身,移开视线,只看着他有些冷的面容,拿针的手举起,十分纳闷道:“我没有啊!” 她就是凑近说了几句悄悄话,而且句句属实,哪里谈得上哄! 年轻气盛的林斐然还不知道,在有情人之间,哄字有时并不意味着哄骗,她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吹了枕边风,而且是十分有效的枕边风。 如霰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他并不怀疑林斐然话里的真假,即便是师祖神识尚存人世这样荒谬的事,只要她说,他就会信,哪怕他从没有见到过。 但世间诸事,迟则生变,谁也无法保证之后能够顺利为她除咒。 出于这个忧虑,他不打算答应,但方才被她凑近一说,竟有种如处幻梦之感,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忍拒绝,甚至到现在都有种轻飘的喜意。 见她下意识抬起双手,一脸紧张无措的模样,他心中忍不住想笑,面上却仍旧盯着她,顿了几息,他蹙眉开口。 “你……” 他原本是想冷些说话,可经过方才的事,出口的语气便无端缓和下来,就像是霜寒后突然泄出的旭日,方才积起的冷意顷刻间散去,就连这个字都像是从舌尖卷出,没有半点威慑。 林斐然意识到什么,举着几根针靠近,继续解释。 “那枚瀚海鹿丹我已经炼化,师祖还在准备最后一步,就是这几日了,不会耽误的。” 除了已经答应师祖,但他尚未准备好之外,她其实也有其他的顾虑。 先前除咒时便能真切感受到,次数越多,对如霰的负担便越大,上一次除咒时,他甚至还提前休养了几日,除咒后的状态也大不如前。 最后一次除咒定然没有他说的这么轻松,顾虑到秋瞳之前说的话,她其实也不敢冒险。 她同样也不想他出事。 林斐然再凑近一些,神情不大自然,似乎也不想反驳他,但还是带上一点笑,有些歉意:“……好不好,如霰?” 如霰还能说什么。 他垂眸看着林斐然,目光捉摸不定,淡红的双唇不断翕合,终究没有说出一个不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欲言又止,第一次无话可说,却又并不觉得恼怒。 最后,他眉梢微挑,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继续。” 这便是一种委婉的同意。 他俯身枕着软枕,面容遮在雪发下,不再开口,施针之法先前已经教过林斐然,此时不必再作指教,她抿抿唇,埋头专心入针,凝滞的寒气不断溢出,又很快聚成水滴从背上滑落。 林斐然注意到后,便寻了锦帕来,一边施针,一边擦去那些冷冽的水珠,注意着没有碰到其他地方。 长夜过半,直到他体内不再有寒气溢出时,这才算完全续好脉络,林斐然松了口气,转身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又走到床侧。 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如霰一定没睡。 “弄好了,感觉怎么样?”她再次蹲在床边,对着榻上的人开口。 仍旧没有回答。 林斐然无意识抠着床栏,等着他的答案,这样微小的响动便在这间安静的房中无限扩大,甚至还有了回响。 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打算在说话后,她站起身,转而走到房门前,身后忽然响起一点声音,可回头看去,却又没有半点异样。 林斐然疑惑地收回目光,然后关上了门。 她并不打算回房,只是先前施针时,房内寒意极浓,屋门敞开些能让雨落城的暖风初入,如今要歇息了,自然得将门关上。 扣着紧闭的木门,她暗暗吐息,在心中鼓舞自己,随后快步走到床边,在如霰没有反应过来时,脖子一梗,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 如霰没有开口,她却听到了他发出的短促气音,似是十分诧异。 因为不大熟练,钻进去时便撞上了他的前胸,林斐然向上蠕动,蹭得发绳松垮,顶着一团乱毛钻出了锦被。 她这一番动作,冷寒的被子里很快暖和起来,伴着他身上的气味,烘出一点温香。 两人四目相对,如霰终于不再闭口不言,他看着她:“你做什么?不是要走吗?” “我没说要走,只是去关一下门。”她靠近一些,第一次这样做,显得有些生涩,“你都不说话了,我怎么会直接走?” 如霰看她一眼,没有回话,但也没赶人,只是从侧躺变作仰躺,眼睛看着帐顶。 林斐然撑起身子,凑过去和他对视:“你不是说要一直管教我吗?这就不和我说话了?” 翠色眼瞳移来,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光会气人,我怎么管。 我的确是答应你了,但并不代表我同意,只是你在走你的道,我无法过多干涉,迟则生变这个道理,要我来教你吗?” 林斐然眼神微变:“但你也知道,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这么做,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很听话的人……你不想管我了吗?” 她的神情和以往不同,如霰原本就不是轻言细语之人,本想说些重话,但在对上这道目光时,什么情绪都散了。 不待他开口,林斐然便盯着他,突然扑了过去,此时的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双臂紧紧箍着他,生怕如霰说些“不管你”“离开你”的气话,开始口不择言说些歪理。 “就是气人才要管教,不气人的有什么好管的!你都活了这么多年,还和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计较吗!” 她的额头顶着他的锁骨,颇有些牛劲,抵得人生疼,但如霰没有吸气,也没有不适地挪动,他被压在下方,目光微垂,便能看到她篷散的头顶。 少顷,一点轻笑传出。 “没看出来,立志要做小英雄的人也会耍赖?” 她抬起头,半撑起身,同他对上视线。 “不到二十怎么了,你就算是三岁、六岁、九岁,我就不能同你计较?活得久就要成佛成圣,不能生气不成?这是什么歪理。” 林斐然自然也知道这是歪理,她一噎:“你可以和我计较,但不能不管我。” 如霰凝视着她,雪睫微微眨动,将泄出的几分柔和与喜爱敛回,声音略低:“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是你给我吹枕边风在先,又让我提心吊胆在后,既然说不了,我闭口不言还不行?” 林斐然抿唇:“那你不生气了?怎么才能好过一点?” “自然是为你除咒之后,我才会安心。至于生气么,有的人都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地狡辩,拿年岁说事,我自然要显出几分长者的胸怀与气度,暂时不同她计较。” 林斐然终于安心下来,但又后知后觉,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贴在他腰腹间的手,坐直身子,低声道:“我没有其他意思,你就是三百岁、六百岁,我也喜欢的。” 如霰轻笑:“既是修士,又何必在意年岁,十九对于人族而言,也并不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年纪。你若是真的有心,不如帮我疏络筋骨,冻得太久,行动不便。” 林斐然见他神色缓和,至少现在确实没再生气,便坐起身,将他腰后的银绸衣拉上肩头,十分专心的按揉起来。 她以前其实不懂什么舒筋活络,只是和他在一起久了,这门的技艺便越发娴熟,再加上他此时本就不痛快,更是做得兢兢业业,让人舒服得喟叹。 “人虽然小,但这力道掌握得还算不错。”他如此锐评。 林斐然无声叹气,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出的话,怕是又要被打趣许久了。 这么想着,她却为了证明自己,更加仔细地按揉起来,如霰一开始只是笑谈,现在却真的享受其中,时不时指指自己不大痛快的地方,偶尔赞上一句,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便如同受到鼓舞一般,愈发卖力。 如霰心中想笑,面上却没有表露,他回头看去,目光渐深。 这么一按,又是过了许久,这样时轻时缓的发力,对林斐然而言并不算什么,结束后,她只是觉得两臂微酸,甩一甩也就好了。 “现在睡吗?”她舒了一口气问道。 如霰却摇头,抬手点了点她的衣袍:“不换内衫便想挤到我床上?将衣衫换了,沐浴后再来。” 林斐然这种时候倒是特别听话,她应了一声,转到侧房去,在水仆的帮衬下泡进桶中,又捡起如霰常用的瓶瓶罐罐倒入水中,一时更加馨香。 累了一晚,如霰的情绪也终于恢复许多,她现在正是困意渐浓的时候,便把头倚在桶沿处,模糊间听到外间传来他的声音。 “你平日里什么都爱吃,但还没有问过,最喜欢吃的面是哪种?” 林斐然挥去眼前的水雾,打了个呵欠:“是明日的早餐吗?我虽然吃得多,但并不是一个馋嘴,吃什么面都可以的。如果非要说最喜欢吃的,其实还是我母亲做的面。” “你母亲做的?哪种?” “哪种……”林斐然走出浴桶,系上内衫,带着一身湿热的雾气滚入被中,“我母亲手巧,不管做什么吃的,只要她看过一遍就能学会,但只有面条,做来做去都是一个味道。” 知道如霰没有味觉,林斐然也没有详细描述,只说面里加了什么小料与码子,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他开始盘坐,便问道:“你今晚不打算睡吗?” 如霰摇头:“打坐行灵,运转灵力,明日便能恢复如初。过两日便出雨落城,出城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林斐然道:“我想去北原,探探那处天罚之物,等到我与师祖要做的事成功后,密教便没有理由再尾随捉拿。” 如霰垂目一笑,又问:“刚才怎么突然想到钻到我被子里?” 林斐然埋入被中,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飞快道。 “我不想你生气,当然是哄哄你。” 如霰一怔,不待他开口,她便完全埋进被中,不敢看他的眼睛,叽里咕噜道:“我好困,先睡了。” 他神情有所变化,双眼微弯,抬手搭上被子拱起的弧度,那里应当是她的肩,他温声道:“好梦。” 被子下的人一转,他的手便落到了她的头上,随后便完全安静下来。 如霰轻笑,掀开被子俯身进入,几点清晰的水声响过后,他才再度坐回,抿去唇上的水色,闭目行灵。 …… 这是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 卫常在按照张春和惯常的做法,解了他设下的法阵,这才带着秋瞳翻身窗台,夜色浓郁,更衬得下方的崖壁深不见底。 秋瞳半蹲在侧,如今她灵力被封,与凡人无异,自然不敢一跃而下。 卫常在起初没有出声,只是站在窗后等着她先走,他再随后而去,但迟迟不见秋瞳动作,他疑惑地探头看了一眼,开口道:“既然准备逃走,就要快一些。” 秋瞳道:“我灵力被封,直接跳下去和找死有什么差别!” 卫常在静静看她:“差别就是我在你后面。” 正在这时,他背上的昆吾剑鞘微微震动,这意味着剑灵与剑已经分开到最极限的距离,下一刻,一道极快的紫光闪过,遁入他后方。 昆吾剑灵捂着心口,坐在剑中,小口呼吸道:“我还没有听完就被召回,他们应该商议到一半了。” 时不我待,卫常在说了一声“得罪”后,便跃上窗口,提着秋瞳的后领,纵身一跃而下,两道身影顿时沉入那黑不见底的崖壁之下,仿若消失。 秋瞳紧紧捂着嘴,不敢露出一点声音,卫常在身法极快极好,带着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在崖壁上借力轻跳,随后翻过一身,稳稳落到下方的白雪中。 秋瞳如蒙大赦,即便被一口雪风灌入喉口,呛咳几声,她也仍旧不掩面上的兴奋,她小声道:“出来了,出来了!快快快,麻烦你送我回妖界!” 卫常在却不像她这般高兴,他的神情甚至有些微妙,借着映出的雪色,他望向四周,欲言又止道。 “这里,应该不是崖底。” 秋瞳一顿,同样转头看去,道和宫她也十分熟悉,崖壁下的半山处,应当到处都是雪松才对,而不是这般飘着白雪,一望无际。 她想起什么,震声道:“这是张春和的‘袖里乾坤’!” 卫常在目光一闪,转头向她看去:“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来过!”秋瞳一顿,真假混着道,“以前烦扰过他,便被关过一小段时日,怎么,难道其他弟子不会这样?” 他仍旧打量着她:“不会。” 秋瞳目光一转,假意哼声:“凭什么只对我这样?他一定是早就看出我不是人族,故意如此整治!” 见她没有说实话的打算,卫常在也不再争执,他转头看向四周,选定一个方向,抬腿而去:“师尊应当是料到会有人来,所以才会在附近布下这处乾坤,但他应当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我。” 秋瞳连忙提裙跟上,问道:“来的人是你又如何?” 卫常在脚步一顿,竟然偏头看她一眼,目光中带着疑惑,似乎在好奇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沉默片刻后,他出声道:“这处秘境我会解,来的人是我,我们便能出去。” 秋瞳:“……” 如果不是被困在此,她真要出声指教他几句了。 卫常在走在前方,步伐看起来不急不缓,他指向其中某处:“要想走出这袖里乾坤,便要向西而去,寻到一株古菩提,再向东,那里会有一片辰星……” 察觉到秋瞳对此并不关心,只想跟着他出去,他也不再开口解释,而是顿了顿,转而问向昆吾剑灵。 “你刚才探听到什么?” 昆吾剑灵化身而出,不避讳地让秋瞳也见到他,随后说起自己舍命探出的消息。 尽管他是灵体,那些法阵无法阻挡他的身形,但房中几人大多都是修为高深的大人物,他便没有入内,而是卡在门缝之中探听。 他出朝圣谷的时间并不算久,对于现世之人了解不多,能认出的就只有张春和以及那位邪教圣女,至于另外的少年与老者,他便全然不知。 他到的时候,几人已经说了不少,恰巧提到他的老熟人,金澜剑。 “夺走林斐然的剑?圣女似乎对那把无名长剑很感兴趣?” 屋中响起张春和的声音,淡而平和。 “据我所知,百兵谱上并没有那把剑的记载,它的来历至今未解,不知圣女可否告知一二,难道它比昆吾剑还要好?” 毕笙和他相对而坐,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长几。 她饮了一口茶,移开目光:“它是一把现世之剑,数十年前才被铸造出,剑主也是无名之辈,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百兵谱上?” 张春和这时才真心实意露出讶色:“可它是在朝圣谷的剑山之上,如此说来,它的剑主岂不是短短数年中破境成圣?” 咚然一声,青瓷杯在桌上砸出响动,毕笙面上不显,话里却尽是厌恶:“成圣?她也配?我倒是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才让自己的剑落入朝圣谷,但她绝不可能是归真境圣者。” 张春和在心中琢磨,又问:“如此肯定?若是归真境圣者的剑,其中又有剑灵,可不好夺。” 毕笙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右侧,那里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同样穿着白袍兜帽,一头白发编作一根长辫垂下,身后站着那个名叫阿澄的少年。 他开口,声音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清亮:“当初密教与她交手时,我就在附近,以她的年纪,能修至无我境已是惊为天人,但要想成圣,却还差一步。” “老师,喝茶。”阿澄将温茶递去,声音破如风响,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反倒像什么动物嘶鸣。 老者接过茶水,只道:“少张口,你的喉骨还在重长。” 阿澄点头,随后便不再开口。 老者看向张春和,眼角处的皱纹微微重叠,缓声道:“虽然这是把不世出的宝剑,没什么名气,但终究是剑,若论此道,天底下没有谁比道和宫更了解。 剑中有灵,便已经无法以常理毁去,我们今日来此,就是想问一问,怎么才能让她手中的宝剑变得毫无用处—— 比如,我们曾听闻,世间有断剑之法?” …… “断剑?”秋瞳惊呼一声,“好歹毒的贼人,剑即其心,他们竟然想将一个剑道修士的剑毁去,这与毁其心性有何差别?” 卫常在走在雪中,眉头微蹙:“师尊如何说?” 昆吾剑灵大为不喜:“还能如何?他自然是全都说了,断剑之法太多,我一个剑灵哪听得了这些?我虽没有寒毛,但是头发也吓得竖起了!” 卫常在道:“还有呢?” 昆吾剑灵默然片刻:“他们这种人说话,总是云里雾里的,要说的重要之事全都不会明着开口,什么这件事、那件事、他他他,我都分不清。 听到后来,只有那个圣女明着说一句,他们说要带走林斐然最为倚仗、最为宝贵的东西,让她孤身一人,难以抵挡密教捉拿。” 秋瞳拍开肩上的落雪,不住摇头:“他们想毁去那把剑。” 卫常在垂目:“没有这把剑,她也不会变成板上鱼肉。” 但是,这把剑对她的寓意非同一般,若是毁去,怕是真的有损道心。 “我们得立即出去。” 袖里乾坤无法御剑而行,只能靠双腿辨明方向,卫常在加快速度,同秋瞳匆匆赶去。 这条雪路实在太过漫长,二人勉力前行之时,秋瞳忍不住看向卫常在,纵然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还是问了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林斐然告诉你我被困住的吗?” 卫常在没有回头,无法裹卷在雪风中:“不是,我去了青丘,发现你不在族中,便猜想着你应当是被抓回了道和宫。” 秋瞳脚步一顿:“你知道我为何会被抓回来?” 卫常在还没开口,昆吾剑灵便应声道:“自然是抓你回来成亲,他们方才商议的还有这件事,连花轿用什么样颜色的绸布都定好了。” 秋瞳抿唇不言,站在他身后躲着雪风走,许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成亲一事你知道?” 卫常在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变得有些飘渺,但还是清楚传入秋瞳耳中。 “我很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是最近。” “很早是什么时候?”秋瞳疑心他也重生,忍不住发问。 “六七岁时。”卫常在仍旧未停,声音混在雪中,沉甸甸的,“那时候师尊就告诉过我,我将来会和一位名叫秋瞳的妖族成亲。” 秋瞳继续追上前,急切的与他并肩而行,抬手挡住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同意了?!可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我,更遑论喜欢,你就这么答应了?” 卫常在这才侧目看她一眼:“成亲与否,我并不在意——” 他转过头:“至少,以前的我并不在意,那时候,我也分不清喜欢。” “那你现在分清了?” “分清了。” 秋瞳停下脚步,卫常在却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后才缓下身形,回头看她:“不走吗?” 秋瞳怎么也没想到,张春和竟然将未来的事告诉了他,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今时今日,自己与卫常在这般泾渭分明的关系,就是他提前说出的缘由?他还是要分开自己和卫常在? 她看向眼前这个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如果这就是张春和的目的,那他做到了。 时至今日,卫常在也没有对她生出情愫。 他眼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那林斐然呢?张春和有没有和你说过……” “说过。”卫常在静静看她,“师尊说过,我会与她定下婚约,然后解除,最后和你在一起。” “他说,我与你命中注定。” 在这风雪之中,在这最为紧要的关头,卫常在的话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她砸得双目眩晕。 “你知道、你都知道……那当初在兽窟中,你先救了我……” “我与你有着天命,除非到生死关头,不然我都会率先救你,这是师命、天命。那时在兽窟,我知道,她能敌过,她与你不同,晚一步你便会死。” 他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分明是和平时一般平淡、缓和,可听入耳中却叫人发冷。 “那你告诉林斐然,你与我注定要在一处……” “秋瞳,你与我也注定要分开,世间没有恒常,不是以后,也会是现在。 不论是成亲还是其他,俱都不该应在你我身上,都有自己的道要走,不该如此受人摆布。 将你送到狐族之后,请你的族人保护好你,待此次婚期过去,此后便都安全了。” 秋瞳仍旧站在原地,她想了又想,还是闭目问道:“你喜欢林斐然,对吗?” 这个问题足够直白,而卫常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解,他甚至点了头:“是。” 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几乎是明知故问。 秋瞳眼中已经泛上热意,她埋头向前走去,不想让人看出异样,在朔风中,她闷声问道:“为什么,如果在你看来,我们都注定要分开,为什么你喜欢上了她?因为你们从小长大?” 卫常在抬步走去,认真思索几刻后,摇了摇头:“抱歉,以我现在的认知,没有办法回答。” 秋瞳笑了一声,短促而猛烈,却绝不是开心,她仍旧快卫常在半步,冲在前方:“那你可要失望了,她心里已经有人。” “我知道。” 秋瞳停下脚步,双眼微红看他:“是么?她现在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以后只能追着她的背影!这样也可以吗?” 卫常在目光微顿,看了片刻,眼中透着不解,最后归咎于雪风太大,便取出一块锦帕给她,继续向前道。 “那又如何?她爱我自然好,不爱我也罢,只要能看到她,就已经足够。 从小师尊便说,要达到天人合一,就一定要无情。 我一直在做,谁都觉得我做得好,谁都觉得卫常在足够冷漠无情,谁都觉得我什么都不在意。 在大家都夸赞的时候,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并不明白什么是情。” 他的身影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如今从后看去,竟然不再像以前那般寂冷,反而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秋瞳看着手中的锦帕,缓缓握紧,随后跟上他的脚步,只听他道。 “先前慢慢受伤,我带她到无间地修养,原本是想将她拘禁在那里,如此,天地之间便只有我与她。 但一切并不像我设想的那般,我发现,她有了喜欢的人。” 那几日,他很痛苦,因为得不到,但又难免生出欢欣,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同处一室,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细算下来,竟还是高兴多一些。 但那时候,他一直在想,得不到她,却又离不开,要怎么做才好,将她关在这里,还是放手…… 可他不可能放手。 卫常在背着双剑,走在风雪中,有种同为一体的融洽,不再像先前那般矛盾痛苦。 “那一夜,我原本在屋顶打坐,思考以后要如何才能将妖尊斗下,斩去他的头颅……不用这样看我,你以为你们的妖族之尊,对我就没有这样的杀心吗? 他与我性情或许不同,但在杀欲一面,并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今日与慢慢在一起的人是我,那起杀心的便是他了。” 秋瞳一时无言,甚至有些惊讶,她从没想过卫常在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应当是冷而温热、柔而无锋的。 卫常在见她又露出那样探寻的目光,便收回视线,看向前方,不像是同她诉说,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如霰当然讨厌我,就如同我也讨厌他一般。只是慢慢愿意哄他,所以他忍让了,我们没有打起来,如果慢慢哄的是我,我也可以故作大度,浑不在意。” “后来那一夜,我思索着除去他的法子,久久没有入睡,却仍旧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师祖。 我与师祖聊了一夜,心有彻悟。”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秋瞳,道出自己所思所得。 “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是无情,怎么才能做到无情? 师祖能够达到天人合一,是因为心中有大爱,大爱之下,看似无情,实则有情,他爱着每一个人,但我做不到。 可我一定要和他一样吗? 只爱一人,对于其他人而言,又怎么不算一种无情?” 他点漆似的眼中有着微光,混着雪风,直直看向秋瞳,轻声道:“你看,你不是也觉得我无情吗。” “我爱她,但不代表她要给我回应,那么,她有喜欢的人又如何,谁又敢断言我从此没有机会?” 对他来说,这十分合理,这甚至是一种顿悟,所以那一夜他破境了,这一切多亏了师祖。 秋瞳无言看他,甚至无从辩驳。 话已至此,卫常在忽然靠近秋瞳,雪一般冷冽的淡香扑鼻而来,甚至比这风还要寒凉。 “秋瞳,我说了这许多,作为交换,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透过我,在找谁的身影?” 第255章 虽死犹生(面) “看他不看我,什么品…… 这片虚幻之境中, 只悬着一轮伪饰的月亮,映出的光不算皎洁,照到面容上便有些影绰的暗色。 卫常在的目光清而冷, 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没有半分温情, 但眉眼被这份晦暗柔和,反倒让秋瞳有些恍惚, 就像见到了以前的他。 此时的氛围已经足够让人冷静下来。 秋瞳仿佛也被他那套歪理说服, 此时此刻,她竟然凭空冒出一个想法,卫常在只是暂时变心, 又不是死了…… 嗯? 她悚然一惊, 被这个可怖的想法吓了一跳,眼里的湿意当即憋了回去, 她瞪着卫常在的同时连连后退。 如果卫常在开设一个邪教,说不定在短时间内便能与密教比肩。 怎么会有如此能自圆其说之人! “先等一等,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在你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卫常在停下脚步, 拉长的影子几乎将秋瞳遮覆,他轻声道:“秋瞳,你眼中的我,是现在的卫常在吗?” 秋瞳讶然于他的敏锐,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却自顾自给出答案:“你们看的都不是我,你们看的是另外一个卫常在,我猜你不会像现在一样怕他,世上会有第二个我吗? 我本该出生在东平仓的事,是那个‘卫常在’告诉你的吗?” 眼前这人浸满了冰冷与漠然, 但同时又杂糅了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她曾经在林斐然身上见过。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继续逼近,而是选择停下脚步。 秋瞳脑子混乱起来,无法判断是否应该告诉他重生一事,如果说了,现在的局面会有变化吗…… 静默之中,她忽然开口:“是。你相信世上有重生之事吗,我们前世就如张春和所言,是一对道侣。” 卫常在眼中并没有惊讶,而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所以,师尊当初说的卜算之事是假,他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心,所以当初在村子附近停留三个月,又在妖兽袭村后救下他,将他收作弟子带走。 一切都是如此顺畅。 两人此刻心思各异,秋瞳抬眸看他,轻声问道:“前世,我们成亲之事……” 卫常在看向她,目光平静,他试图带上一些情愫开口,可又的确却没有:“前世之事,我并不知道,而且,我想那不是我。” 秋瞳目光闪动,此时冷静下来,复又想起自己方才那样激烈的反应,一时气闷自己如何不争气,她抿了唇,挺起身,转身向前行,也道。 “我也不是要和你回忆往昔,只是方才突然提起成亲,我想到了一些事。 前世,我们亦是在初春成亲,但却是在狐族,而非什么往生之路。 这个地方听起来也有些熟悉,我或许在哪里听过……” 卫常在侧目道:“往生之路是很久以前的称谓,现在又被称作三桥,寓意天地人三通之桥。” 秋瞳面露讶色:“往生之路便是三桥?!” 她立即想到前世二人游历时,就是在三桥之下遇上林斐然。 三桥虽然是通路,在最初却是为了救人而造,带有极为复杂的法阵与浓蕴的灵力,为此,不少医修都聚集在那里。 彼时的林斐然去往那里,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破败的灵脉,但是无果,再后来遇上他们二人,急火攻心,惊怒不平而亡。 如今他们把一切都挪到那里…… 秋瞳再想到密教的筹谋,灵光乍现之际,却又一窒,她道:“不,成亲是假,捉拿林斐然是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她应劫而死! 林斐然前世便死在三桥之下! 可,为什么一定要她死,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拿到他们要的东西……” 卫常在目光一顿,乌眸露在月色下覆上一点霜白,他轻声道:“死劫?” …… 偏殿之中,已然绘出一个极大的法阵,阵里符文勾勒,层层封禁,显出一抹游动的绯色。 “已经生灵的宝剑,与寻常铁剑不同,只要剑灵在一日,这剑便断不了,但这也是一种制衡,剑灵有损,剑也会随之生裂。” 张春和收回手,目光平和看向他亲自搭出的法阵,继续向另外几人解释。 “但损毁剑灵并不如诸位想的这么简单,它们是伴生的灵物,与世间天材地宝同源,想要毁去,便得寻出与之相克的灵宝。 此阵暂时能将剑灵拘束,你们还得寻出当年铸造此件的熔铁,以同为灵物的无根火淬炼,至少要神游境以上的尊者出手,才可一举击毙。” 毕笙蹙眉道:“竟然如此复杂?” 张春和勾出一抹淡笑,眉目间反倒有些傲意:“世间宝剑万千,可生出剑灵者,却是万中无一,若是随意便能击毁,又岂会有如此多人趋之若鹜?” 毕笙心中沉思,密教同样宝物万千,不论是无根火还是神游境修士,一应俱全,只除了这铸造灵剑的熔铁…… 谁知道金澜那滑头用的什么东西,定然不是寻常之物!真是死了还在给他们找事! 她看向这法阵,那抹绯红的确被困其中,目光又变得幽微,心道:张春和如此“洁身自好”,这一次到底为什么愿意与密教合作? 诸事不顺已久,毕笙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气,对张春和这样深浅难测之人更是心生烦躁,正打算寒暄两句便离开时,先前静坐的老者便站起身。 “时日将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当年铸剑的熔铁,便由我来罢。” 张春和目光一动,探究看去,毕笙从始至终都没有介绍过这人的来历,只称其为陈老。 他先前便在寒暄时仔细巡查过,这人修为极浅,脉弱而无力,几乎与凡人老者无异,这样的人能到这里商议,他时至此刻也仍旧有些疑惑。 陈老撑着木杖起身,在阿澄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浑浊的双目倒映着法阵光芒,看起来仍旧普通。 随后,他微合双目,伸出枯朽的手,满是干纹的嘴唇轻启,开口说了什么。 如此近的距离下,张春和竟然什么也没听清,但在下一刻,阵法中那道被擒获却仍在游动的绯光竟然凝滞一瞬。 不需要所谓的熔铁与无根火,只以言行之力便将其震慑其中。 张春和忽然明白什么,视线从探究化为讶然,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目光,但此刻却忍不住直直看去。 此人便是存活于传闻,但销声匿迹了近乎百余年的天行者。 世间早已没有他们的音讯,如今的少年一辈也甚少听闻,这样言出法随的可怖之力,早已经成了传说。 他以前见过阿澄,这个少年几乎形影不离地跟在毕笙身边,凡是与密教九剑有过接触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的。 有人将阿澄认作天行者,对他颇为忌惮恭敬,但像张春和这样的人却不会误认,阿澄只是在拙劣模仿,眼前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天行者。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帮助人皇,于万里之外为林斐然种下一道生死咒。 对于他们而言,咒言都是以孱弱的身体与短暂的寿命为代价,每下一道咒,对自身而言都是一种难以预料的负荷,或许在某一句话后,便会猝然死去。 但这位叫做陈老的人却只有咳嗽,原本清亮的声线在这样的呛咳中显得尤为沙哑,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变化,对他来说,这一道咒言的代价微不可计。 他再度开口下入第二道,法阵的边缘忽然有银光流动,旋转着向中心汇聚而去。 仔细看去,那些并不是辉光,而是被烧灼熔炼的铁汁,它们浇铸到游动的绯色上,片刻后,那抹灵光已经完全停滞。 陈老从阿澄手中接过锦帕,猛烈而沙哑地咳嗽起来。 “如何,剑何时断?”他看向张春和。 张春和虽然惊讶,但也并没有惧意与讨好之心,他向阵中看了一眼,“剑灵已损,以后灵剑无灵,只需要一段时间,剑就会自行断开。” “好了。”陈老直起身,看向毕笙,“寻来熔铁并不算难,若不是阿澄有伤在身,我也不会为这样的小事出力。事已经帮你办完,你之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毕笙同样惊讶,她也没想到陈老会为这样的事出手,立即道:“当然是真,陈老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阿澄,他不会骗你,这一趟不会走空。 但今日寻你来,并不是为了断剑之事,要完全剔去林斐然的依仗,除了剑之外,还有……” 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张春和看了毕笙一眼,不免觉得其猖狂,但此事终究与他无关,只要婚宴能办,林斐然到场,其余之事便都与他无关。 …… 日升月落,林斐然二人已经在雨落城待了两日,如霰体内寒意终于散尽,身体大好,灵力也几乎恢复如初。 是日,几人在谷雨院中齐聚,妙善仍旧带着满身伤痕归来,神色却不大好,她看向已经做好的准备的林斐然,出声问道:“你们准备离开雨落城了?” 林斐然点头:“是,明日便离去,这几日多有叨扰,还要多谢谷前辈包容。” 他们这几日都在与碧磬、荀飞飞等人联系,虽然对外界情况略有所知,暂时也不必担忧被密教抓住,但在此躲藏终究不是办法。 雨落城是神女宗的栖身之所,安定和平已久,总不能因为他们再度陷入混乱。 妙善颔首:“既然你们打定主意,我们也不会阻拦,出去之后,你们要回妖都吗?” 林斐然摇头:“不,我要去北原看看天罚之物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北原?”妙善抿唇,“今日回来,便是有一个意外的消息要告诉你们,那根冰柱凝聚北原已久,今日却开始移动,看方向,像是往东而去。” 她眉间愁绪萦绕:“母亲说,因为它的移动,天裂之处开始扩大,若是完全离开北原,神女宗被困在此,便无法再阻止蔓延。” 如霰对这个方向十分敏感,他蹙眉道:“怎么忽然向东去?” 妙善摇头:“长老们正与留在北原的修士们商讨,猜测众多,但没有一个笃定的答案。” 她看向林斐然:“变化有异,未知的危机更多,你确定还要去?如果想的话,不如趁它还在北原之内,今日随我同去,我们速度很快,再加上族人遮掩,来回之间不会被密教发现。 我送你攀上冰柱,若有意外发生,我与母亲也好接应你。” 这的确是一个更为稳妥的办法,林斐然没有拒绝,她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谷雨坐在一旁给妙善上药,闻言看向林斐然,粗声咳嗽起来,林斐然看去时,便见他背着身子,向如霰那个方向挤眉弄眼。 林斐然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两人对视之际,中间忽然斜入一只手,如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最后定在林斐然身上:“看他不看我,什么品位?” 林斐然:“……” 妙善不知情,觉得这话十分有理,点头认可:“言之有理。” 谷雨手一顿,转身凑到妙善身前,如遭雷劈:“小妙善,你……果然是我姿色不够吗?” 妙善看去,以为他心中自卑,便双手合十道:“莫生贪念嗔心,容色如何乃是上天注定,人不因美丑有别,看鲜花可觉舒畅,但看碧草亦会心旷神怡,不必烦恼。” 这话没有安慰到谷雨,反而更令他心碎:“那你刚才说那话?” 妙善解释道:“林姑娘对如霰前辈有情,对她来说,自然是看心上人更解愁绪。” 谷雨咬牙,开始小声嘀咕:“算了算了,我最近正在学习如何变美,终有一日,我会惊艳你们所有人……” 另一边,林斐然没有插入二人的对话,而是转头看向如霰,犹豫半晌,还是将谷雨卜卦之事说出。 “一线生机的死劫?”如霰扬眉,随后轻笑一声,“这个死劫,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罹患绝症,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走在那一线之中,这个理由挡不住我。” 林斐然仍旧摇头:“他说待在雨落城中可解,我想,不是你的病劫。” 如霰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所以,我以后都不出雨落城?” 林斐然犹豫的正是这个,他们二人性情不同,但却有不少相似之处,如霰不信命,正如同她也不信一般。 但她不想他真的应劫,正如他也不想见她中咒而亡。 纠结之下,她暂时给出一个折中之法:“不如这样,我先和妙善去寻一寻天之涯海之角,看能不能找到办法进去,不出意外,当日便能来回,你就先在雨落城等待,金澜伞留在这里,如果有事,你也好及时接应。” 如霰转动着手中金环,竟然轻巧答应:“可以,但只到未时,若你那时还未回转,我会去找你。” 林斐然反倒有些不习惯,她如今对如霰也算有了解,便问道:“你有事要在这里做?” 如霰点头:“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很少用这样的字词,她立即点头:“好,那我现在便与妙善同去,你尽管做自己的事,不必有所顾忌。” 准备半个时辰后,林斐然将金澜剑包好,小心坐上妙善化成的大鲲之身,二人很快便消失在雨落城的边际处。 见人走了,谷雨才开始收拾那些瓶瓶罐罐,仍旧郁闷道:“你要做什么重要的事,雨落城中任你取用,可还要我帮忙其他的?” 如霰起身,扬了扬手,谷雨便疑惑跟上,只听前面那人道。 “倒也不必任我取用,我用些瓜果就好,再顺便借你的舌头用用。” 谷雨下意识捂嘴:“你到底要干什么?” 几刻后,二人走入厨房,如霰用细环随意箍住发尾,左手微抬,腕上的莲型金环便微微涨大,将垂下的袖口收束在臂。 “你不会是要……” 在谷雨越发惊讶的视线中,如霰动作利落地将一碗面放到谷雨,“尝尝,然后告诉我什么味道。” 谷雨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惊讶他下厨一事,还是该惊讶他如此娴熟。 “我说这几日怎么总不见你,你不会都在做这个吧?还有,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没有味觉。” 如霰抱臂坐到他对面,垂目看去,略略抬起下颌:“张嘴。” 谷雨不明所以,但选择照做,下一刻便感觉舌上传来一阵刺痛,他立即捂嘴,闷声抽气道:“没天理啊!我尝不出这碗面,也不能这样扎我吧!” 如霰将银针放到桌上,不再动用:“你虽然也尝不出味道,但与我不同,我是先天失觉,你是因为受过重创,只要刺激得当,暂时也能恢复。” “吃。” 谷雨并不是贪吃之人,有没有味觉也不大在意,他更怕痛,若是每次短暂恢复都要扎针,他宁愿永远尝不出味道。 “好罢,今日我就忍痛陪君子。” 谷雨抽出竹筷,吃了一口,只觉舌头在先前的刺痛之上,更是遭了一顿暴击,他面色铁青,随后在如霰的注视中艰难咽下。 他立即灌了几杯茶,震惊道:“只是一碗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怎么吃起来杂七杂八的?” “因为它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平平无奇。”如霰看向汤碗,“面不重要,主要是汤,熬制用的底料很多,调味也不同。” 他先前听林斐然说过,她母亲做的面与荀飞飞义母做出的味道十分相似,故而他给荀飞飞去信,要了方子,但面方再细致,他也仍旧有些捉襟见肘。 比如所谓的熬至清中回甜,不论是清还是甜,他其实都难以理解,更遑论把控。 要想做出来,便得一步步试,然后不断重复。 于是如霰端上了第二碗:“再吃。” 谷雨含泪端碗:“有我这样的友人,你复何求——腥了。” 如霰蹙眉:“什么是腥。” “腥就是那种吃到生肉的感觉,有些反胃。” 谷雨只能描述,无法指点,他以前光顾修行,哪有时间下厨,味觉失灵后更是随意,若不是后来要陪妙善吃饭,他啃草都无所谓,又如何懂下厨一事。 如霰重新取碗喝了一口,却仍旧无味,他顿了顿,随即唤出翎羽,波纹晃开后,对面传来荀飞飞的声音:“尊主,有紧急之事?” 如霰应了一声,开口道:“汤做得腥了怎么处理?” 荀飞飞:“……”——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又我? 老板的饼没吃到,这两天没有完全休息[化了][化了] 255-260 第256章 虽死犹生(赌约) 他如同精致的瓷偶…… 林斐然尚且不知与雨落城中发生的事, 只坐在大鲲背上,一瞬千里般于云层中隐秘而行。 她与妙善无法交流,行进途中便也没有多言, 二人只专心向前,中途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却又想不起缘由,直至见到腿上的长剑时, 才恍然。 方才她将剑抽出, 将伞置于雨落城时,剑刃出鞘并没有往常的锐光。 她一顿,旋即将缠绕的缎带解开, 仔细看去, 剑身确实有些沉暗,不解之时, 她唤了一声剑灵。 “前辈 ?” 剑身迟迟没有回音。 林斐然眉目微蹙,虽然金澜剑伞可以分离, 但剑灵自然是要一直跟着剑主的, 她带着剑走, 剑灵不会留在雨落城中。 她又唤了几声,于半空驰骋的大鲲转目看她一眼,林斐然道:“妙善姑娘,尽管前行,若剑灵确实不在剑中,我会让如霰去查看一下金澜伞。” 大鲲轻鸣一声,展开的灰色翅鳍挥动,速度越发快了起来,没过多久, 便能隐隐窥见那处冰柱的轮廓。 林斐然唤出最后一声,剑身中仍旧没有回应,她正打算联系如霰时,剑中传来一点困倦的声音。 “怎么今天这么困,睡了好久。唤我做什么,不是还没到地方吗?” 剑灵的确也会沉眠,这也是她惯常的口吻,听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林斐然疑惑道:“我怎么觉得金澜剑有些灰蒙蒙的,这表示什么?” “不表示什么,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剑灵语气忽然沉下来,像是有要事宣告。 林斐然立即聚精会神,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沉声道:“你应当不知道,不管是多好的灵剑,都需要悉心养护,你虽然每日擦拭上油,但从未打磨过,怎能不显灰蒙?” 林斐然:“……” 心中提起的那口气就这么堵在喉口。 她欲言又止:“前辈,洗剑一事我知道,只是放久的灵剑需得用上一年半载才能濯洗打磨。” 金澜剑灵的语气又松了下去:“开个玩笑,你刚才看起来神情凝重,少年人不必如此凝眉忧心。” “无事就好。”林斐然这才松了口气,她对着天光,举起长剑,再次细看,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些辉光。 大抵是错觉。 她这么想着,向前看去,眼见着离天罚之物越来越近,她径直起身,缓缓活动手脚,看准时机,在妙善与其擦身而过时一举跃至冰柱尽头。 云层附近的气流磅礴而缓慢,并不似地面那般急而轻,身处此地就如同站在最深的水底,就连风都是倾轧而沉厚的。 林斐然抽出长剑,深深破入冰层,这才稳住身形。 她穿过湿浓的雾气,衣袍被气流卷得猎猎作响,一步步向最深处而去。 走了许久,或许过了一个时辰或是两个时辰,乌玄的袍角沁满水汽,颜色愈发浓黑,甚至开始向下滴水,但就如妙善所言,云层的尽头还是云。 她没有见到所谓的天之涯,海之角。 但她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向前挺进,下一瞬,身旁出现一道绯色身影,高扬的披帛从眼前卷过,成了眼前唯一一抹色彩,剑灵多走半步,站在她左前方,灵力微现,挡住了大半的沉风。 “当初你母亲走到这里时,我也在,不过她是误打误撞进入,方向不明,今日我也只能带你误闯一番。” “好。”林斐然应下。 二人的声音被卷在风中,时大时小,剑灵索性回身与她并肩而行,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在前方虚虚挡着吹来的风。 林斐然转头看去,便见剑灵埋着脑袋,完全不辨方向,当真是凭着直觉在乱闯。 “真能找到吗?”她大声开口。 剑灵抬手将她的脑袋也按了下去:“既然全凭缘分,眼睛就用不上了,往哪里走只问本心。” 剑灵曾经是去过天之涯海之角的,林斐然此刻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索性埋头向前,与剑灵一道顶着风浪向前时,二人被吹压在一处。 她左手下意识拉住剑灵的臂袖,剑灵也似有所感般,将她揽得更严密,放在肩头的手轻轻拍了三下。 林斐然一顿,双眼轻眨几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吹来的风便忽然变换,从湿重变得轻暖,足下也不再是混白的坚冰,而是柔软的草地。 惊涛拍岸声传来,她转头看去,周遭是山崖与沧海,天际沉着金日,崖边立有一座白石塑像。 眼前之景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天罚之物的尽头,便是所谓的天之涯,海之角。 她怔然看去,心中还来不及泛上喜意,便有一道极为猛烈的罡风刮来,她反应极快,当即抽剑抵挡,却力有不逮,被击退数丈之远。 再睁眼时,她们又回到了云层之中。 剑灵咋舌不解,林斐然不信邪,二人当即又重复向前,不论踏入那片草地多少次,都会被挡回,而且袭来的罡风越发急切与猛烈,后面便不是她所能接下。 “还去吗?”剑灵转头问道。 林斐然将将止住后退的身形,随即站直身子,将金澜剑从坚冰中抽出,甩去剑上的水珠。 “不必了。” 她看向那片浓烈的雾气,似有所悟。 “这样的罡风与大宗门的护山门锁阵同源,只有别人误闯大门时,才会有如此刚猛变化。 妙善的族人说的没错,这根冰柱的尽头,本就什么也没有,只是天之涯海之角的某一处入口设立在此,但它实则并不在这里。” 剑灵一顿,这才恍然:“原是这样。” 林斐然问道:“你们以前没有发觉吗?” “没有……你母亲从没有被拦过,不论何时,她都能找到这里,然后进去。” 林斐然转目看去:“她在里面到底发生过什么?” 剑灵叹息:“如果说我记不大清了,你信吗?” 林斐然没有断言,而是问道:“当真记不清了?还是说和张思我他们一样,无法说出口?” 剑灵摇头:“后者。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出口。就像天裂一般,只能说天裂一次,但天裂是何境况,谁也无法言明。” 林斐然提手收剑,心中既已有数,便不必在此耗费时间,更何况远处传来大鲲的长鸣,意味着有人正往此处赶来。 临走之际,她脚步一顿,低头看向足下这一片蔓延数十里的寒冰。 妙善曾说过,天罚之物古怪诡异,任何术法都无法在此施展,灵力也不可在此游动,除了大鲲天然能展翅千里,悬游至此之外,几乎没有人能攀上此处,亦无法将其毁去。 林斐然的目光扫视而去,方才为了稳住身形而钉出的剑痕,此时已经了无踪影,每一处都重新覆满了冰霜,她的剑就如同挠痒一般,没能在此留下半点痕迹。 她尝试结印运灵,灵脉分明没有异样,但就是不见灵力涌动,他们在此处就如同凡人一般,不论用什么法决,掌中都没有半点变化,甚至连御剑都做不到。 世上岂有这样的诡异之地? 长鸣由远及近,大鲲的身形破开云雾,如一艘巨船般擦着冰柱而过,顿时将边缘处的众多坚冰碾碎,但翅鳍处也被拉出一条血痕,顿时流出淋淋艳色。 她的鸣啼变得急切,林斐然心知追袭之人正靠近此处,便避开那处伤痕,凭借寻常腰里跃上背部,与妙善一道疾行而去。 进雨落城比出要简单得多,妙善带着她浮游数里,在遇上雨雾中的一滴坠落的水珠时,庞大而庄严的身躯顿时向其撞去,水珠飞溅之时,他们已然入城。 妙善早已习惯这样的伤势,空中一场大雨下过,将她身上的血色洗去,随后她带着林斐然落到谷雨的院中。 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如霰正坐在树下,翻看着几页纸,正聚精会神钻研。 谷雨则躺在廊下,腰带大松,唇角带着一种释怀的笑,直直望向天际,活人微死。 见到二人归来,他立即扶着腰起身,甩着松垮的腰带就向妙善奔去:“你看你,今早不是撞过一次了吗,怎么还去?快来上药!” 妙善看他,目光有些微妙:“你现在似乎不大方便。” 谷雨双目含泪:“……好友为我舍生取义,如今轮到我,自然也不能退缩。” 林斐然看不大懂,但还是接过膏药,出声道:“前辈,你去休息,今日便由我来上药吧。” 上药期间,她同妙善说起先前所见。 妙善清灵的面容一顿:“尽头处真有那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是,但我什么也没看见,刚刚进去便被挡了出来,实在不知你的族人、我的母亲,曾在里面发生过什么。” “如此……”妙善神色肃穆,上过药后,她没有多留,只说要将此事告诉族人,便匆匆离去。 至此,林斐然寻找天之涯,海之角的线索再度断开,母亲的脚步也再无迹可寻。 如霰坐在石案旁,看着她一脸愁绪地走到树下,然后翻身用腿勾着枝桠,作出倒挂金钩的架势,然后不停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一片随风而动的纸张。 他搭着二郎腿,撑着下颌看她:“这是做什么?” 林斐然深沉回答:“静心思考。” 或许还有她遗漏的地方,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事要想,比如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天裂。 如霰看着她,倾身而去,抬手点在她眉心处:“虽然知道你喜欢自己处理,但有我能帮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林斐然倒挂着不停晃动,拖长语调应了一声,一下又一下撞上他的指尖,却一点不通,甚至有点凉意汇入,令她神清气爽。 她叹气:“不用浪费灵力给我清心凝神了。” 她也想要如霰相帮,可这些事就像一团乱麻,她就是想开口,也暂时理不出这根线头。 眼见二人如此,谷雨猛地挺身而起,视线不断来回,他是修士之躯,倒不至于真的撑到,方才只是做了样子,想让妙善关心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撑了。 他盯着两人,幽幽咬牙,双眼含泪:“恨你们。” 随后扬长而去。 林斐然疑惑看去:“谷雨前辈怎么了?” 如霰看了一眼,凉声道:“吃多了,又恨上了。” 林斐然:“……” ** 线索已断,二人自然不必再急着离开雨落城,而是打算休憩两日。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林斐然心事重重睡去,遁入梦中。 梦中所见,仍旧是那片惊涛拍岸、芳草丛生的“天涯海角”,母亲的塑像仍旧在那里,她又来到了同样一个梦境。 ——如果不是岸边多了一个垂钓的身影,她或许真的会将这里当做梦境。 此时崖下拍岸的不再是渊海,而是今日所见的雾海,轻雾拍打着山崖,哗哗作响,卷起泡沫般的浮云,幽幽扬起,又很快沉下。 岸边那个青年,身穿纯色淡蓝道袍,乌发披散,衣衫制式极为严谨,盘扣扣至颈下,包裹得比出家的僧人还要严密。 他手中执着一根弯曲的钓竿,他在那里垂钓,下面是云海。 林斐然看去,目光微沉。 她本就为这事思虑至深夜,如今猝然回到此处,莫名有种“山来就我”的诡异,或许有诈,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时机。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四肢,警惕之余,轻声上前,还未开口,男子便率先道:“久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这是一道朗润而低沉的声音,好听,却不够真实。 林斐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在旁侧站定,仔细打量着他,她习惯从细节处判断人的来历,比如手、装饰、神情、动作习惯。 可她看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佩戴任何玉饰,衣袍也是素装,面容不知用了什么术法,隐秘在一片淡薄的雾气中,令人无法窥视,握着钓竿的手也穿戴着一双紧缚的玄色手套。 除了能推出他是密教之人外,简直无从下手。 他是新的九剑之一,亦或是那位圣女的下属,更或者,是所谓的“道主”? “不必再看。”男子没有偏头,仍旧直直地看向云海,“我很了解你,所以你想观察到的东西都不会出现。” 他动了动钓竿:“没想到你也能从冰柱那里,误打误撞闯入此处,坐罢,旁边那块石墩是为你准备的。” 林斐然没有动作,她察觉自己四肢有些僵硬,不敢贸然行动,只在静默之时暗自恢复。 男子偏过头来,雾蒙蒙的一张面孔对着她:“不坐吗?那在此吹吹风也好,多少款待你一下,尽些礼数,日后杀你也不算贸然。 若是你母亲知道我会对你动手,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活。” 林斐然看了那石像一眼,斟酌片刻,没有选择接下这个话题,而是转到自己身上:“阁下为何杀我?” 男子道:“我并不喜欢在杀人之前诉说理由,再等等,下一次罢,如果下一次还能遇见,我就告诉你。” 林斐然目光一闪,敏锐察觉道:“既然决心要杀我,又何来的下一次遇见?” 男子一顿,转过头来,模糊不清的面容对她,探究的视线几乎将她扫视一遍。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那更不能留你了。放心,杀了你之后,我会在这里给你塑一座像,母女团聚,也是我一片心意。” 话音落,那根简陋的钓竿忽然上下浮沉,云海中也泛起雾泡,像是有大鱼咬钩一般。 他的注意力被牵引过去,林斐然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视线冷然,又趁此机会仔细打量四周,这一次与上次梦见不同,她见到了更多先前没有的东西。 比如右方的一座白色宫殿,大殿造型奇特,里面像是供奉着什么。 哗啦一声,云海中的大鱼翻涌而出,声响极大,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见到的却只有雾白气泡。 她本不以为意,还想再细看那处宫殿,但下一刻,她的视线便定定落在云海之中。 咬饵的不是大鱼,而是一个人。 那人面无表情跃出又沉入,面颊被饵钩穿破,但并未流血,僵硬的身躯如将死之鱼一般挣扎,实在触目惊心! 男子起身收回钓竿,顺道向前走了几步,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与诡异。 直到人完全露出水面之后,他猛然扬起钓竿,那人含着鱼线在半空挣扎,甩过一圈后,被轻巧扔入一旁的石坑中。 林斐然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向左走了几步,探头看去,却发现深坑中有许多这样咬钩之人。 他们躺在洞底,时不时挣扎一下,与渔家箩筐里的鱼别无二致。 云海之中还有许多这样的“鱼影”,他坐回原位,再度抛竿,随后自顾自开口。 “很多人喜欢钓鱼,老的少的,修为高深的,难以入道的,扛着一根鱼竿就能坐一整天,他们好像觉得钓鱼很有意思,可我不这么认为。 鱼总是会上钩的,但钓不起来也无所谓,这很无趣。 比起钓鱼,我更喜欢人族的另一种玩法——赌。” 林斐然的目光从坑洞中收回,“我不喜欢这样的玩法。” 他无谓道:“你的喜好并不重要。赌之一字,最有意思的,便是筹码多的人说了算。” 林斐然动动指尖:“就像我没有权力拒绝你将我拖入此处,对吗?” “拖入?”他再度转头而来,声音没有多少起伏,“密教弟子想来这里见我,需要极高的功绩,你却来得如此轻易,应当觉得荣幸。” 话已至此,他的身份不言而明。 林斐然心中不由得一惊,后背冷汗涔涔,尽管早有猜测,但她还是惊讶于所谓的“道主”竟然会主动来寻她。 男子继续道:“选择上桌下注,你也不必再去追寻你母亲的脚步,毕竟,她当年的落点就是这里。 不同的是,她是自己闯入,而你是被我拉来。” 他站起身,和不停晃动的钓竿博弈,声音却没有半分抖动 “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早在伏音他们还没有发现你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 看着你变成孤儿,被道和宫弟子欺负,自己一个人在小松林中练剑…… 我认识你,比你想象的更早。 我以前便想,如果你能像你母亲一样,找到这里,那我就给你一个作赌的机会。”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汲取着他话里可能透露的额外信息,回道:“赌注是什么?” 男子一笑,随后开口:“要赌,自然是将最无价的东西押上,赌注,便是你的命,五局定下输赢。” 他敲了敲手中钓竿,简陋的木棍顿时伸长,他沉吟道。 “第一局,就以你身上的天地灵脉为筹码下注,如何?” 林斐然心下了然,原来转来转去,还是为了灵脉而来。 她没有答应,只是反问道:“我的赌注是灵脉,你的呢?” 他朗笑几声,吱呀作响的鱼竿猛然被收回,哗啦一声,云海中又有一人被钓起,饵钩上的人影划过沉入云海的半轮明日,在海岸处投下一道长影。 发丝四散,四肢修长,衣袍猎猎—— 林斐然看向那抹影子,忽然瞳孔一缩,立即仰头看去,那在半空中划过而挣扎的身影,正是如霰。 鱼线绷出一阵急促的弦音,在他被甩入那处坑洞之前,林斐然立即纵身而起,试图将人拦下,可她没有成功,虚影一晃,如霰的身体还是落入坑洞之中。 “赌局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下,所以,这第一局,自然要用你最不能舍弃的东西下注。” “我其实也什么都没有,手中最多的,便是人命。 若我赢了,灵脉归我,若你赢了,人便归你。” “如霰”如同精致的瓷偶般躺在坑洞中,面无表情,如其他人一般偶尔挣扎翻身。 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鼓震,林斐然看得怒火中烧,眼中沁上寒意,身形几乎要动作之前,她立即握紧双拳,双目紧闭,强制将脑中的震荡压下,迫使心跳复原。 冷静。 那不是如霰。 不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 她长长吐息,稳住紊乱的呼吸,再睁眼时,目中虽有杀意,但她的目光已经沉压压地平静下来。 少顷,她开口道。 “我只是一个登高境的修士,你们有千万种办法除去我,却还要与我作赌,说明你们也快走上穷途末路了,对吗?” 男子看向她:“你母亲难道没有教过你,慧极必伤,太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 林斐然扬眉,立即抓住他话中漏处:“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我母亲和我说过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也不是能时时刻刻看到我,对吗?” 这是她冷静后问出的第二个问题。 她就像一只蜷缩在风雨中的银蛛,外界抛出的任何一条线,哪怕极其细微,她都能立即搅入自己手中,紧紧缠上。 想通此处 ,男子转头面向云海,坦然应下,却也不再多言:“我若是能时时刻刻看你,岂会不知灵脉在你身上?” 这样回答,便意味着她的前一个问题为真,出于某种原因,她不在那方“鱼池”中。 “知道这些又如何,筹码在精不在多,你今日不答应,来日也总会应下。”他忽然一笑,“在你愿意作赌的时候,我们梦中再会。” “看在你母亲的面上,我可以多告诉你一些,除了赌约之外,我们还会取走你最宝贵的东西,比如,金澜剑。” “再会。” 下一刻,天地倒转,无尽云海扑面而来,给人一种冰冷而了无生机的窒息感。 林斐然在这憋闷中猛然醒来,立即翻身看向床畔,金澜伞仍旧立在原地,并无异样,她微微松气,但手撑到身侧时,却只碰到一片冰凉。 她转头看去,床上已经不见如霰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谷雨,一款天生恨嫁男(X [比心][比心] 第257章 寻找 代价便是要他坐镇高处,永世孤独…… 屋外仍旧下着蒙蒙细雨, 不断有大鲲从云层中归来,洗涤的水珠如珠串落下,砸在屋沿, 溅出一点粉色。 林斐然罕见地怔愣当场,等到一点冰凉洒落到手背时, 才猝然回神。 她很少有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 片刻后,她立即起身披上外袍, 同时翻掌结印, 因为急切,眼底的波动起伏便极为明显,那一尾浮游休息的黑鱼差点被震翻, 它匆匆从眼底跃出, 在她眼前上下悬动。 “如霰?” 她呼唤了数声,那一端仍旧没有回音, 就连这条阴阳鱼都仿佛遭受冲击,垂着鱼尾, 恹恹低头。 林斐然抬手摇了摇, 开口道:“如霰在什么地方?” 阴阳鱼之间互有感应, 跟着它便能寻到方向,可它只是稍稍打起精神,在原地转了一圈后,便如同迷失方向般停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晕得厉害。 林斐然抿唇握拳,甚至顾不得将它收回,胡乱掀开房中的帷幔后,匆匆推门而出,没走两步便遇上抬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谷雨。 “这么早就醒——” 他话还没说完, 便被林斐然快速截断:“你见到如霰了吗?” 谷雨反应很快,立即意识到什么,向她身后探看一眼:“没有——你看,派去照顾他的水仆还凝在门前,他应当没有出房门才是。 而且,这些调味料都是他等着我送来的,没有这些,他没兴致出门。 他不见了?” 林斐然点头:“我起来时就没看到他,谷雨前辈,可否劳烦你在城中探查一番?” 谷雨啄米般点头,匆匆将手中食盘塞给她,随后抬手结印,掌中浮现一滴雨露,他低声默念法决,雨露坠到地面的瞬间,整座晶莹剔透的雨落城立即晃过一点光辉。 做完这一切只在须臾间,他动作一顿,面色不大好看,又凝了第二次雨露,末了,他转身看向幽远的长廊,有些讷讷。 “……他不在城中。” 雨落城这样严密的防护,这样隐秘的位置,当初本就是避世所用,到底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可能将一个神游境的修士悄无声息带走? 谷雨心中一凉,生怕这样的人还藏在城中,未曾离去,他虽然擅长逃跑隐匿,却并不善战,若真有如此厉害的人闯入,他未必能对付。 至于如霰,他虽然有些担忧,却也并未到提心吊胆的地步。 他太清楚这个好友的实力,即便真有人设法将他掳走,他也绝不可能出事。 思及此,他的心略略安定下来,准备同林斐然商议时,回身便见到她站立原处,玄衣束身,来不及打理的乌发披散,就连袖口都只束了一只。 她的眉微微压低,清眸中泛着冷意,眼中的担忧几乎难以忽视,就好像如霰十分脆弱易碎—— 自他认识如霰起,即便是他待在琅嬛门,尚未破入神游境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见到过担忧如霰的人。 如霰够强,无论是修为、体术还是头脑,都远超常人。 担忧他,反而是另一种自不量力。 若是以前,这一定会被人嘲笑,但此时此刻,谷雨生不出半分笑意。 他抿唇沉眸,凭空从袖口中取出一支长签,终于展现出几分前辈该有的沉稳与镇定。 “暂且不必担心,先找到他的位置再说,我卜一卦。” 林斐然这才想起来他的卦术一绝,当即抬头看去:“多谢前辈!” 谷雨点了头,闭上双目,身上符文流转,长签也在掌中旋动起来,这次卜卦的时间比以往更长,林斐然紧紧盯着,直到它终于在某刻停了下来。 一声清响之后,长签摇动着倒向一方。 谷雨睁眼,眉头微蹙:“有人在阻拦我找到他,但我还是算了出来,在东边。” 林斐然没有片刻的犹豫,她将食盘塞回谷雨手中,立即回房收拾东西,准备直接向东而去。 “哎——” 谷雨连忙跟上前,将食盘塞到一旁的水仆手中,隔窗对她道。 “小林姑娘,且等一等,此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同你一起去找!更何况东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具体方位还得重新卜算,待我回去布置一番后,即刻出发!” 谷雨小跑着离开此处,这里就是他的宅邸,不过数步便拐入房中,丁零当啷布置着什么。 林斐然的东西向来不多,动作也十分迅速,三两下便准备好,她转手负起金澜伞,准备踏出房门时,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抬手结印,将剑灵唤了出来。 她原本想将梦中之事说出,可金澜剑灵身形一晃,她立刻抬手扶住,下意识道:“你没事吧?” 剑灵借力站直,摇头打了个呵欠:“无事,只是最近灵力消耗太多,需要沉眠休养,怎么了?” 林斐然打量着她,对比之下,她的身影的确比刚出朝圣谷时淡了许多,就像是一副有些败色的画卷。 她心中奇怪。 剑灵的确现身帮过她太多次,在她从金陵渡逃出,差点在北原被密教圣女抓住时,是剑灵生生替她拦下毕笙的一击,卫常在这才得以将她拉入无间地。 她握着剑灵的手微紧:“只是因为灵力消耗过多?” 剑灵叉腰看她,笑道:“当然。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我可不是,若有意外,自然是一起解决才好。 不必太过担忧,近来我会短暂沉眠修补,必要之时,或许会借用你的灵力,若有急事,直接唤我就好。 怎么突然把我叫出来?那只小孔雀呢?” 林斐然作为剑主,自然不会推辞:“灵力一事,尽可取用。至于如霰——” 林斐然想将昨夜梦见的事告诉剑灵,可话到嘴边,唇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她心中一凛,不再试图开口,又见剑灵倚着柜门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十分劳累,斟酌之下,她没有将如霰的事说出,只道。 “他现在不在这里,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先顾好自己。” 在剑灵准备回剑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你真的无事?” 剑灵回身看她,上前摸了摸她的头,拉长语调:“真的,只是灵力耗费过多,需要修补而已。” 她看着剑灵消失,剑身处闪过一抹微光,但刃面不再像之前看到的那样黯淡,似乎休养之后的确在恢复。 刃面倒映着她的神情,十分清晰,很快又有另一个身影映入其中,她抬头看去。 谷雨裹着一身厚实的毛裘,匆匆赶到门前,他将信件递到水仆手中,嘱咐他们将信交给妙善后,举着长签,指着外面道:“雨落城已经布置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林斐然再度看了金澜剑一眼,点头应声,带着谷雨御剑而出。 他道:“雨落城可以出现在任何一滴雨水中,但是近来人界大雪居多,少有落雨,最近也只能到中州与东渝州的交界处。” 林斐然点头:“已经够了。” 顷刻之间,二人穿透豆大的雨珠,出现在交界处上空。 “来,挂上这个。” 谷雨从毛裘中掏出一枚令牌,挂在林斐然腰间。 “他们寻人的法子无非也就那几种,只要有人卜算你的位置,卦象便会偏转半分。不保证万无一失,但还是能暂时遮掩。 如果他们追来,我们就立刻回到雨落城,然后再走另一条路,想当年,我的外号可是谷跑跑。” 他有意让氛围轻松一些,林斐然也扬唇笑了笑,但仍旧能看出她的紧绷。 谷雨微叹,一边翻转卦签,一边同林斐然调整方向,两人配合还算不错,行进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半日后便到了东渝州南部。 但越是靠近,谷雨卜算的速度便越慢,直到天黑,二人才抵达东渝州南部的瀛州。 “别担心,既然能算出他的位置,便意味着他现在暂时无事。” 林斐然知道他在宽慰自己,应了一声,随后御剑而下:“前辈,到了。” ** 与此同时,略显空旷的房屋中发出一点响动,如霰从榻上翻身坐起,面上并没有久睡的昏沉,反而十分清醒。 几乎是起身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他先是看向身下,这一张窄小的长榻容不下第二个人,屋中只有简单的几张桌椅,也不是雨落城常见的陈设,体内灵力流转之际仍有痛楚,意味着并非梦境。 他目光淡凉地看向四周,起身下榻,手腕微动,夯货便化作一柄碧青长枪,被他单手执于身后。 在他即将靠近屋门时,一道法阵突然亮起,似是想要将他困在此处,但他并未在意,枪刃转过,直插阵中,于是一道猛烈的灵光亮起,在他翠色眼瞳中映出一道光彩,随即灭去。 法阵碎如蛛网,裂痕向四周蔓延,连带着紧闭的房门一道破开。 砰然一声后,他踏着碎屑走出,目光直直看向院中那盏萦绕着蛾蝶的灯火,以及在灯下坐着的二人。 “老师,我说过,这样的法阵拦不住他。”声音嘶哑的少年开口,目光莫测地看向执枪而来的人。 如霰步下阶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他捏碎喉骨的少年,阿澄。 他的目光一转,落到那位坐着的老者身上,扬眉道:“密教中人?没见过你。” 老者站起身,目光同样在他身上轮转,其中的惊羡与感叹显露无遗。 在如霰快要走近时,他才感慨回神,笑道:“在下不过草芥之流,忝得德名,教中弟子都唤我一声陈老,全然不如妖尊之名,响彻两界。” 如霰对他的名姓并不感兴趣,确定二人身份后,他眼下更在意另一件事。 “既然声称自己颇具德名,那想必被请到此的只我一人,没有另一个小姑娘?” 陈老一顿,片刻后才明白他的话外之音,莞尔道:“尊主放心,那个小姑娘的事与我无关,我们只请你一人,也只需你一人。” 直到相隔五步之距后,如霰停下脚步,垂目看去:“最好如此。” 他右手微动,手中长枪便化作一只白狐,它灵巧无声地跃上他的肩头,往日微圆的狐眼拉长,警惕向老者看去,尾巴高竖,神态不再憨直,生出一种难以忽视的威慑。 陈老打量过去,咋舌道:“好一个灵宝!” 如霰并没有理会他的夸赞,他颇有些专注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不知发现什么,神色变得了然,眉眼舒展,却并不是开心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厌烦与冰冷。 “原来是你,难怪能悄无声息地将我带到此处。” …… 另一厢,秋瞳与卫常在二人抵达那方幻月之下,正要按照以往的法子从此处脱身时,明月之上忽然浮现一道身影。 道袍拂尘,簪发灰履,遥遥看去如仙人追月,但他却向此处而来,坠到二人身前。 张春和掀眸看去,打量着卫常在,显然有些不解,又摇头道:“常在,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我还以为,你此时正跟着林斐然。” 秋瞳下意识后退两步,想要躲到卫常在身后,但动作一顿,她复又抿唇上前。 既然已经被抓包,又何必再与他言语周旋。 “我的太阿剑呢?”她问道,“这是我择出来的剑,道和宫莫不是想借此机会据为己有?” 张春和淡笑:“我还没下作到这种地步,横夺灵剑,是对剑的辱没,我只是将它封了而已,你若真有本事,便自己将它唤了去。” 未待秋瞳开口,他又看向卫常在,自顾自开口:“好在我来得及时,若是被你率先逃回狐族,这婚宴又如何能成?暂时分开罢。” 张春和结印一挥,卫常在的身形便消失此处,只留下他与秋瞳。 秋瞳立即后退,警惕看去:“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张春和扫了扫周围的尘雪,顷刻间出现一条小径,“雪色漠漠,若是觉得疲累,便顺着这条小道向山而去,那里有一间屋子。” 秋瞳打量着他的神情:“你岂会有这样的好心?” “这就算好心?外来是客,这只是礼数罢了,住不住随你。”他转身欲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她。 “对了,这几日若兴起家人来救的念头,便趁早断了。 听闻你母亲寒症病发,如今危在旦夕,你的兄长姊姊们正是忙碌,无法抽身,更何况妖界雪云扩散,快要移到青丘,你的族人也在为此焦头烂额。 众人都无暇顾及你,好好在此待着,等待婚宴。”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笑,望向那轮黯淡明月,神情中带有难以读懂的晦涩与感慨。 “从前从前,你们二人恩爱无双,我不忍见常在修行尽废,故而费尽千辛,万般阻拦,但这却仿佛成了你们情比金坚的垫脚石。 你们还是在一起,成了闻名遐迩的眷侣。 后来,他决心下山,从此与你游山玩水,走遍世间,唯独忘了道和宫,宗门就此一落千丈,成了众人口中的平阳落虎。” “我不知历尽多少辛苦,思辨多少道理,终于决定放弃阻拦你们,转而走另一条路,但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与他竟然缘尽。 师祖说的对,天下之事,左不过‘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秋瞳重生而来,自然记得他口中之事,卫常在走后,道和宫青黄不接,终于在崛起的新秀门派中无声没落,甚至没能溅起一点水花。 她摇头:“岂有长盛不衰的宗门?分明是你们教养之法出了问题,难道他就非得承接这个重担?” “教养之法出了问题?” 张春和再次一笑,有些嘲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 “当年两界大战,道和宫凡是破入照海境的弟子,全都投身其中,勉力保护流离失所的凡人百姓,除了我们之外,其他宗门岂有这样做的? 结果呢? 我的师父、师叔们死伤无数,同门们大多也一去不返,中流砥柱全都消磨在那场大战中。 我入门不久,师祖也终于支撑不住,坐化而去,自此,门内已不剩多少强者。 我以前总在想,舍己为人能换得什么,但原来,什么也换不回。” 若非如此,以他这样愚钝的资质,又凭什么坐任首座? 他没有不甘,只是觉得不公。 “常在天资非常,前路坦途,有他坐镇,道和宫还能接续数百年。” 张春和收回目光,看向怔愣的少女,回道:“你以前不是总质问我,凭什么不让他追寻情爱吗,这就是缘由,我也的确在挟恩以报。 道和宫给予他第二次生命 ,代价便是要他坐镇高处,永世孤独 他若不愿,便以命还,种种恩怨,如此简单。” 秋瞳历经前世,并不接受这个解释:“都是狡辩,难道先辈舍身就是为了世人铭记、为了得到什么?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在行道!” 张春和久久凝视着她,神色不再平和,甚至终于染上人的情绪。 “他们当然不为了得到什么,就像你们什么也不会记住一样。 但作为后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看着他们曾经的心血被人践踏在地,只要道和宫在一天,过往就将被永远铭记。” 他很少对人说起这样的话,于是微微阖目,呼吸间敛下情绪。 “我会尽我所能让常在破境,我只是逍遥境,但他绝不会止步于此,在修行的尽头,他会走上那条永寂之路,而你——” “成婚,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最期待的事吗? 安心,未免多生事端,这次婚宴的时日已经提前,我会按照你最喜欢的来办,毕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场大宴。” 说完,他不再管她,转身离去。 下一刻,他出现在某间暗室之中,看向其中那道立如松梅的身姿。 “常在,你今日到此,我的确很意外,但也不想与你多言,婚宴提前,就在这几日了,你准备好做那件事了吗?” “……什么?” 张春和对他的抗拒置之一笑,转身离去之时,只留下轻淡一句。 “我与你耳提面命这么多年的事,你应当不会忘了。 自然是做好准备,在婚契结成之时,杀了秋瞳。”—— 作者有话说:其实张春和很早就看出来了,林斐然的天资不比卫常在差,但她和道和宫之间是没有恩情在的,所以他也不会因为她有天资就强迫她来支撑道和宫,是个很复杂的人吧,他的出场其实不算多,但每次写他的时候还是感慨居多,其实他也算是一切暗线的开始了 ps:这本确实很长,也只能发红包感谢一直追更的读者,每章都会尽量按节奏多推些剧情,顺畅的话月底就能写完正文,不顺畅最晚也是下个月,不会写很久了。[化了][化了] 第258章 断矿之脉 “如霰,无事就好。”…… 林斐然和谷雨顺着卦象的指引, 到了中州与东渝州交界处的瀛州城。 瀛州城前渺无灯火,此时临近夜色,只有一片又一片幽森的树影, 二人同为修士,夜间视物如常, 但也不免为这死寂与森然而讶异。 甚至一旁瀛州城内也只映出零星火光,乍一看就像空城一般。 甫一落地, 二人便嗅到一阵说不出的味道, 并不是臭,而是夏日落雨前的潮闷尘土味,可此时正值冬季, 也未落雨, 满城铺下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雪。 城墙以青灰色的长石堆出,紧闭的城门处挂着铜绿, 左右灰墙上各刻有一个金红大字,左侧为禁, 右侧为闭。 这意味着此城不通, 需持手令入内。 林斐然收剑回鞘, 匆匆扫过一眼后便看向谷雨手中的长签。 “方向如何?在不在城内?” 谷雨算了又算,在这里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开口。 “不在城里,但也不在城外,可他们的落点又的确是在这一片。” 他摸了摸下巴,笃定道:“这里有秘境。若是秘境的话,可不是算一算就能进去的,必须得找到进去的‘门’。” 林斐然看向掌中的阴阳鱼,它此时的状态比先前好一些, 于是悬游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后犹豫着望向西边。 “看来它也不太确定。”谷雨收回长签,看向四周,奇怪道,“城池附近不是都有驿站吗,这里怎么只剩几堆破木板了?” 林斐然转身看去,木板下方都是一些被压平的污雪,大多看起来都不算陈旧,于是回道:“应当是不久前才拆除的。 前辈,秘境的入口要怎么寻找?” 谷雨双手拢袖,满面苦恼:“唯有天然形成的秘境,才难以卜算,要想找到入口,凭机缘吧。” 他看向林斐然,她却并不灰心,而是更加仔细地观察四周:“至少大体位置已经确定,接下来不过就是一寸寸摸索,只要够快,探出入口是迟早的事。 如此,便劳烦前辈与我同寻,你往东,我往西。” 谷雨原本想答应,但思及林斐然如今的处境,还是摇了头。 “不可不可,如霰现在虽然不知被抓在何处,但至少性命无虞,你却是被密教追捕,说不准比他更危险,总不能他人没找到,你也被抓了。 我们一起,尽量快些!” 林斐然思量片刻,心知不能再为此事纠缠费时,很快点头:“好。” 天生而成秘境并不好寻,但像他们这样已经定下大致范围的,找起来至少没有大海捞针那么困难。 这样的秘境四周灵气充蕴,山水格局极佳,常有奇珍异草伴生,他们只需要关注这样的地方。 黑沉的树林中,不断闪过一道蔚蓝的雷光,速度极快,上一刻刚刚照亮枝头栖息的夜鸟,下一瞬便已出现在数米之外,动作之轻,没有震落半点细雪。 谷雨搓了搓肩膀,裹紧那张长绒大氅,片刻不敢停歇地紧跟前面那道身影,口中已经吐出些疲累的喘|息。 太快了。 他们动身前将大概位置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处,仅仅过了一个半时辰,林斐然就已经搜完了西边。 他原先还怕密教追来,但按她这个速度,只要不歇息,天亮之前便能搜完。 ……这人真是铁打的身子。 西处搜查过后,二人顺道向南而去,谷雨将视线从林斐然那专注而急切的神情上收回,转而望向周围,心中越发疑惑。 即便是冬季,这里也实在太过荒凉。 林木大多枯萎,不见走兽痕迹,连雪中灌丛都没几团。 他先前还以为只是西边如此,可如今到了南处,见到的景象仍旧无二,不,比西边更甚,这里的水流都已经干涸到露出河床,了无生机。 因为南边实在太过萧条,别说什么灵蕴充足,生有奇花异草之处,他们连一根草都没见到,搜完这里甚至只花了一个时辰。 时间越短,林斐然的眉头便蹙得越紧。 她忽然开口,声音顺着风传来,十分有力:“前辈,若这里灵蕴不再充足,秘境仍旧会存在吗?” 谷雨开口,呛了几口雪风,断断续续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秘境也是需要灵气维持的,没了这些,天生的秘境自然也会随之消亡。” 林斐然应了一声。 既然秘境就在这里,那附近必定还有灵气充裕的地方,但在她看来,这其实不符合常理。 世间各地的灵气,虽然有充裕与稀薄之别,但都只是相对而言,分布到这样一个不算大的城池来说,灵气应当是均衡的,一同充裕一同稀薄,绝不可能只有某处强盛。 不过她此时并没有时间细思,找过南部一片之后,便打算向东而去,但在她自树冠处高高跃起,准备转身时,余光中突然瞥见几堆星火。 她顿住身形,向北远眺,那一簇一簇燃起的不是星火,而是真正的火堆。 有人在那里,而且很多。 思索之时,谷雨才匆匆赶上,他停下脚步,撑着双膝,在树冠处上下晃悠,润了润口舌才道:“怎么突然停下来?你终于累了?” 林斐然摇头,抬手指向那里:“我们先查北边。” 人都会下意识向有灵的地方汇聚,说不定此地的灵气都汇聚在那里。 “得罪了。” 林斐然说了一声后,便抓住谷雨的右臂,在他来不及出口拒绝之前,便带着他风驰电掣一般离去。 由南到北,途中便不得不经过瀛州城,这里并没有设下针对修士的禁制,二人飞身翻越之际,都不约而同向下看。 这里并不是一座空城,但在街上的百姓也不算多,许多人一脸颓然地坐在路边,身前摆有一个铜盆,劣质的草纸被裁成冥币大小,外圆内方,随后被一股脑投入盆中,火星四溅。 他们的行为像是在祭奠,林斐然二人从上方疾驰而过,她看得仔细,谷雨却被这烟雾熏了眼睛,呛咳许久。 “怎么一城的人都在烧纸?难不成是什么祭奠的节日?”他抹了抹泪眼,看向已经被甩在身后的城池。 “不知道。” 林斐然转头看他一眼,有些讶异,纵然知道谷雨是修卜算一道的,身弱体差,但到底也是修士,她没想到他会被这浓烟呛到。 “前辈,你还好吗?” 谷雨擦了擦眼,开口道:“还好还好,都能忍受,你、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嫌弃我多事就把手松了!” 林斐然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但速度仍旧未减,她道:“我不会嫌谁多事的。” 谷雨顺手接过,在疾风中感慨道:“也是,你我都是能忍下如霰的人,你又怎么会心胸狭隘?” 即便在这个时候,林斐然还是抽空解释:“他只是习惯与常人不同,不算多事。” “……” 谷雨一顿,不知该不该提起过往,如霰当初还在琅嬛门时,的确颇具魅力与威势,引得不少人遐想,但提起他“多事”二字,几乎不会有人否认。 为了好友的颜面,他违心承认:“是我误会他了。” 不得不承认,被这么一顿插科打诨,林斐然心中紧绷的弦也微微松下,她认真道:“误会他的人很多,当初我与他不熟识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要是大家都不误会他就好了。” 谷雨:“……” 根本就没有误会! 正事要紧,忍了,他生生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谷雨被林斐然提着毛领,疾驰在枯败的雪林中,此时有了目的地,她的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上几分,如此由南至北横贯,只花了两刻钟。 越靠近北边,那些原本如拳头大小的火光便越发旺盛,一堆连着一堆,照得亮堂,围坐在火堆旁的人面容清晰可见。 林斐然带着他从上跃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将足下的堆雪震开大半,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此处。 雪地中堆有几个不算高的草棚,都能大多数人都选择待在火堆旁,他们或灰白或黯然的眼中映着火光,一脸平静看来,对于他们这样突然出现的身影,竟然没有半分惊吓。 过于麻木劳累,便不会再被惊吓。 林斐然扫视过去,在这样一处遍布枯枝的雪林中,他们用来生火的却不是木柴,而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灵玉。 他们正以灵玉摆阵,以生灵火,这样的火焰几乎不会在寒风中熄灭。 谷雨终于站直身子,裹紧毛裘探头看去,复又揉了揉眼,比他们更先发出惊呼。 “难道真的是我太久没出雨落城,所以不知世事变化吗?如今凡人也能用法阵了?!” 林斐然同样有些怔然,但她很快想到前因后果,大抵是那本《大音希声》广传,已经有了成效,她心中微微落地,时至此时,至少不负先辈遗愿。 《大音希声》广传并非她一人之功,她不敢居功,略去前因后果,简单同谷雨解释此事,随后便向前而去。 这些百姓选择用玉石而非断木,便意味着此处灵玉众多,只有风水宝地才会生出这样的宝物,探出玉石的来源,就能进一步确定秘境所在。 林斐然看了一圈,脚步微顿,聚集在这里的人,不论五官还是四肢,都有近乎发白及化作灰质的部分,但大部分人还是集中在眼部,有的灰了左眼,有的灰了右眼。 这里全都是患了寒症的人,无一例外,而且青年中年居多,反倒不见多少老人,其中夹杂着几个孩童。 他们聚在这里就像是在等死,故而对于林斐然二人的到来毫不芥蒂,在她选中一个地方坐下时,还挪了半个位置,给他们腾出空处。 “请问……”林斐然话还未完,一旁几乎瞎了双目的青年便木然开口。 “这里是瀛州城,我们都是城中百姓,因为患上寒症,所以被驱赶至此,虽然每日都会有人固定送些馒头酥饼来,但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城门不会为我们打开。” 他说得十分流利,就像是先前被问过很多遍一般。 谷雨搓着手烤火,奇怪道:“怎么答这么快?” 另一个女妇同样回得很快:“我们这里以前盛产玉石,时常有修士来此取玉,但几月前寒症爆发,矿脉断裂,玉石减量,这个消息还未传出,仍旧有不少修士来此。 所以,二位如果是为玉石而来,便请回罢。 如今的玉石,像这样烧烧火还行,但要是想支撑你们的那些大法阵,远远不够的。” 言罢,她伸出灰白而僵硬的手,推了推玉石,哪怕是与火相碰,她好似也没感受到被灼伤的疼痛一般,只专心鼓捣法阵。 林斐然抿唇,伸手帮她重新摆阵,随后问道:“这位姐姐,我们并不是为取玉而来,但确实也想知道矿脉在何处,能否告知?” 不止是这个女子,其余人一同看向林斐然,嗤笑一声,谁都没再开口。 林斐然也自知这个说法矛盾,正想着如何解释秘境一事,便听谷雨小声道:“小林姑娘,解释更像掩饰,他们不愿意说,我们便自己找,矿脉还是能算出来的。” 他正打算抽出长签,那个烧火的女妇便忽然抬眸看来,她的双眼倒是完好,也没有将死的颓然,只是以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林斐然,又看向她身后的剑伞。 她扬眉惊讶道:“你、你是林斐然?” 这话一出,原本怔怔坐着的百姓一同看去,甚至有人站起了身,像是要走到此处。 谷雨可没忘记林斐然被到处追捕的事,他头皮一麻,立即起身站在林斐然一旁,率先发难道:“胡说什么,骂谁呢!修士法器诸多,难不成是个背伞的都叫林斐然?” 林斐然无言仰头看他:“……” 一旁目盲的青年开口:“我见过她的通缉画像!” 谷雨转头看他,喉口一噎,倍感荒谬,甚至有些破音:“大哥,看见什么,你都瞎了!” 林斐然也站起了身,目光立即放到周围,注意着每一个有可能放出信号的举动,她不想和他们起冲突,但也不想闹大,正琢磨着打晕他们时,那女妇也跟着起身。 她急切道:“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为了抓你,至少这里的人不会!若不是你散出药方与《大音希声》,我们早在数月前就死了,哪会活到今日!” 谷雨更是震撼,转头看向林斐然,破音的声线还未恢复:“那书也和你有关!” 林斐然明白如霰提起他时,为何总忍不住抿唇咋舌,说要多多包容。 得了谷雨的反应,其余人几乎可以笃定林斐然的身份,原本木然的神情终于多了些鲜活,许多人挪动着僵直的身子,颇为艰难地围拢而来。 其中还有一个孩童,她顶着一头灰白的碎发,哆嗦着钻入人群,小心而好奇地打量着她,感慨道:“姐姐,你好高啊!” 众人脸上的欣喜并非作伪,对于他们而言,林斐然就像一个流传甚广,但从未有人见过真容的大人物,她做的事在大家口中流传,但关于她这个人,却众说纷纭,并不具体。 有人说林斐然是一个冷酷、张扬、不羁的大修士,有人说她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也有人说她是两边倒的奸诈之辈。 但从没想到,林斐然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安静而年轻的少年人。 他们曾设设想过许多模样,但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便有种醍醐灌顶般的赞同,这就是“林斐然”会有的神情与姿态。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以一种热切的目光看她,那个女妇反应过来,态度当即变得热络,忍不住靠近道:“你方才说,你想找矿脉?是你的话,我们当然可以说!” 谷雨讶异于这倒转的态度,看看林斐然,又看看其他人,众人知晓他同林斐然而来,看一下他的目光都亲和不少。 他试探问道:“在何处?” 那女妇回道:“矿洞就在前面那片玉湖之下,但是……自从矿脉断裂之后,矿洞里水流倒灌,什么也没有了,只是还余下这种散碎玉石,我们倒是能将就用,你们却不行。” 林斐然走出人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抿唇道:“我先去看看。” “可是……” 女妇还想说些什么,谷雨便抬手拦下她。 “让她去吧,我们不是来找玉石的。” 林斐然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稍等后,纵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谷雨留在原地和众人谈起寒症。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外出的人,对雨落城之外的消息也不感兴趣,虽然听闻过寒症,但只以为是什么棘手的病,原本并不在意,如今看到这些人的模样,不免觉得悚然。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灶,反倒像他当初濒死之时,透出的那种无可挽救的死气。 他同这些人聊了许久,半空中忽然刮来一点若有似无的风,再回首,林斐然已经浑身湿漉地回来。 她穿的是防护法衣,也顺带有一些避水火的功效,能够将其浸湿,足以说明她在水中待了多久,她甩开双臂处的滴水,灵力运转间,衣上水雾蒸腾。 她走到谷雨身边时,衣袍已经完全变干,但脸侧还贴着几缕发丝,那粘黏的痕迹昭示着水流的走向。 “入口找到了吗?”谷雨立即开口,见她的神情并不算好,他顿了顿道,“没有什么迹象吗?” 林斐然摇了摇头:“不,洞中矿脉虽然断开,大块石头也变成了普通的山石,但那里仍旧存有极为精纯的灵蕴。” 就像这整座瀛州城的灵气都凝聚于那处一般。 她思索道:“我觉得奇怪,便来来回回寻了许久,但那里只是隐隐有气息,却比上下还要荒芜,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入口?”那女妇像是想起什么,“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入口,但我半月前上山时,曾遇过几个修士,他们拿着不少喜绸往山顶去了,也提过入口二字。” 谷雨讶异道:“什么喜绸?” 另一人摇头:“先前我们还在城里时,曾听来往的修士说过,这里好像要办什么婚宴,但时至今日也没见到哪里有喜,难道就是他们?” 谷雨正摸着下颌思索,林斐然便又没了身影,他叹口气,索性坐在火边,等她再悄然出现时才开口。 “关心则乱,你在山腰处都没寻到,难道去山顶又能见到什么不成?秘境入口定然为他们所控,既然有婚宴这样的奇事,他们后续必定还有其他动作,不如先在这里埋伏,等待那些人出现,再尾随而入。” 这番设想并不算天衣无缝,却是现在最可行的法子。 林斐然再急切,也不可能像无头苍蝇乱撞,她微微闭目,终于耐心坐了下来。 谷雨随之坐下,忍不住道:“从开始到现在,你几乎都没有歇过,再强的体格也受不住这样磋磨,再多的灵力也经不住这样耗费,今夜就好好养精蓄锐,明日再看。” 林斐然坐在火焰旁,目光紧紧盯着焰心,仍旧没有放松下来。 那个头发枯白的女童悄然靠近,仰头看她:“你刚才怎么蹭一下就飞走了?” 林斐然转眼看去,见她跃跃欲试,便道:“你想试一试吗?” “可以吗!”她裹紧身上的衣袍,颤抖着起身,激动地呼出雾白冷气。 “可以。” 林斐然难以否认,她现在的确焦躁到无法静心坐在此处,索性遂了这小女孩的意,起身将她抱起,纵身一跃,死寂的林中终于荡出一声清脆欢快的笑意。 谷雨见状唯有叹息,他实在不知如何劝说林斐然休息。 他总听如霰说,林斐然是天底下最听劝、最惹人疼爱的人,他迄今对林斐然的性情也十分欣赏,只是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拢袖一叹,看向这几人:“你们又是为何会在城外徘徊?寒症虽然奇怪,但听闻并无传染之兆。” 那女妇面色黯然,坐回原地:“我们城里也来过不少医修,虽然他们都说不会传染,但这个病症爆发得实在太快,患病的一多,哪里还分得出会不会传染。 洛阳城如今换了新皇,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朝堂上一团糟,暂时没有传出救治之法,只让各州府看着办。 县主只能以防治瘟疫的法子来做,将我们隔离此处,定时送些吃的喝的,其余的便都听天由命。” 林斐然正带着那个孩子上窜下跳,闻言掠回火边,放下几个口袋,又很快离去。 谷雨动手掀开,便见里面放着不少吃食,虽不见得有多精致,但肯定比不远处堆着的馒头口袋好。 “烤点肉饼吃罢。”他解开袋子,将东西分发出去,又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但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不冷吗?” 那女妇颇为感怀地看了林斐然一眼,又不禁莞尔:“这位仙长,我们患的是寒症,这里的雪只会比我们更暖。” 谷雨对寒症实在认识不多,闻言也是尴尬一笑,只道:“在下见识浅薄,诸位见谅。” 其中一个青年感慨:“不怪仙长,听闻很少有修士会患寒症,说来也怪,难道我们凡人就真的该死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谷雨很难不对号入座,他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只得说几句安抚的话,然后转了话题。 林斐然却把这话听进耳中,这也是她的疑惑,为何凡人就比修士容易患上寒症? 她看向怀中的小童,不由问道:“像这样将人驱出城池的事,只在你们这里发生吗?” 小童正是激动的时候,她看向似乎触手可及的云层,苍白的面上都染上一点红晕:“不止我们,这其实是州府的意思,很多城池都是这么做的。” 林斐然见她呼吸有些急促,便抱着她停在其中一棵枯树上,顿了顿问道:“你什么时候患的寒症?” 女童看了看下方,抿唇小声道:“悄悄告诉你,我三年前就患了,母亲隐瞒得很好,大家都不知道,但你别害怕,这病根本就不会传染,否则我母亲早就患上了。” 她被林斐然托在怀中,看着黯淡无星的夜空,眼中仍有兴奋余留。 “我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她听我不停喊冷,以为我得了风寒,就去大夫那里抓药,到了夜里,我的手上就生出了白霜,她吓得一把抱住我,不停给我烧水取暖,忙了一夜。 慢慢的,白霜变成冰碴,会从皮肉里钻出,竟然没有出血,但是很冷。 后来我开始动不了了,别的小孩都去踢毽子,我只能在家里躺着,腿和手都是软的,走路会抖,只能扶着东西,家里就摆满了母亲做的小板凳。” 林斐然听到此处几乎怔住,她静了许久才开口:“那你被逐出城……” “没事,他们都很照顾我,我还带了两张小凳子。”她的眼睛晶亮,似乎一点不为此烦恼,“我患病的时候才四岁,都没出过城呢,现在终于出来了,等到春天,我就能见到溪水、野花。 而且还遇见你了,没有你,我永远也看不到树上有什么。” 林斐然默而不言,她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她听到小童渐渐减弱的声音:“但是,我现在不太期待溪水和野花了,我想看母亲,只有小板凳也没关系。” 淡冷的空气中只有林斐然吐出的暖息,她看向远处:“你家在哪。” 女童一顿,猝然抬头看她,眼睛更亮:“可以吗?” “可以。”她还是这样回答。 她的身影再度消失,连带着孩童一起,但谁都没问,他们只是沉默吃着烤香的肉饼,望向沉寂的黑夜。 城中飘着草纸烧过的烟灰味,林斐然抬手挥去,远远看向那间小屋。 母亲不敢燃灯,只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两人的身影在夜幕中相拥,感激的目光看向此处,她只略略颔首,随后转身离去。 她一个人走在街头,四周没什么人,只有满地余烬。 她心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总没有宣泄之处,最后也只是捻去臂上一点灰白的细屑,足下一踏,散落的余烬便被一阵气流旋过,轻轻落回每家门前的铜盆中。 …… 林斐然心绪复杂,闭目从中穿过时,恹恹许久的阴阳鱼忽然有了反应,她立即停下脚步,睁开双目,随后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话语。 “林斐然,你在哪。” 他顿了顿,又道:“我无事。” 林斐然恍惚间听到一声铮然,那是绷得足够紧的弦骤然放松的声响。 直到掌中传来一点疼痛时,她才发现自己卸力后,竟全身一松,径直在原地坐下,掌下撑着粗糙的青石,几粒碎石子正抵着她的掌心。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意袭来。 她长长吐息,随后开口道:“如霰,无事就好。”——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59章 定身(修)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以心音传话, 林斐然却是直接说出的,所以鼻音及语调的顿挫都十分清楚,如霰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口吻, 他的动作甚至顿了一下。 “你在外面找我?” “当然要找你。”林斐然坐在这带有余烬的街头,周围家家闭户, 她索性就这么撑坐着,“我前一晚……梦见你可能会出事, 醒来你便不见踪影, 有些心急,就和谷雨前辈一起出来寻人了。” 她听到如霰轻笑一声:“有没有翻过衣箱和珠宝匣,说不定我就在里面?” 听他还有闲情逸致与自己打趣, 林斐然心神更松, 她拍去沾上的余烬后起身:“当然都翻过,就连院里的蚌壳都撬开看了。” 如霰笑声更甚。 林斐然揉捏着僵硬的肩膀, 向城外走去,她没有开口吐露自己先前的疲惫, 也没有说半点抱怨, 只是出声道。 “你到底在哪?怎么连阴阳鱼都联系不上?” 如霰很快回答:“在一处秘境中, 不必太过忧心,只是曾经相识的人请我来此吃茶叙旧而已。阴阳鱼先前被他暂时封存,不过眼下我已经解开,往后不会联系不上我。” 林斐然有些纳闷:“既然是认识的人,又怎么用这样的法子把你带走?” “是啊,我也想不通。”如霰心音没有太多起伏,听不出此时的情绪,“所以我们现在打起来了。” 林斐然:“……” 现在不是逗她的时候! 如霰又补了一句:“也可能是我们本就相看两厌,粗鲁些也情有可原。” “战况如何?”林斐然下意识开口。 如霰只道:“你觉得呢?至少还能同你说些话。” 林斐然目光一顿, 但仍旧未能从这平静的语调中寻出什么,只好道:“不论如何,只要你未落下风就好。我们已经到秘境附近了,但迟迟寻不到入口,你可知要如何进去?” “知道。”如霰回答,“这是一处天生地养的秘境,但如今已经被我这熟识之人把控,光凭机缘也进不得,就像一间被加了锁的空屋,没有他的应允,旁人很难入内。” 林斐然了解他的秉性,继续问道:“除非?” “这样被把控的秘境,外如金玉坚固,内里却并不稳固,由里到外可破。” 说到此处,话明显未完,他却突然没了声音。 “如……” “林斐然。” 他轻声开口。 “这人想要我的一样东西,但我也想要他的一样东西,我们注定会缠斗,直至此时,已有一天一夜,但结果到底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林斐然停下脚步,神色渐凝,心中更是惊诧。 斗了一天一夜,如霰才得以分出心神,解开阴阳鱼的禁制,足以见对方对如霰的牵制之力。 如霰继续道:“打斗时,他有意引我来此,秘境可以算是他的领地,我在这里定然掣肘颇多,但我还是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斐然正飞速赶往北边的林地,途中道:“放心,等我们寻到破绽闯进去后,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没到手,我一定替你拿回来。” “不是。”如霰失笑,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可惜林斐然听不见。 他开了口,不再用心音,但语调却十分轻柔,就像是在她耳边呢喃一般。 “是因为你。” 他转动着手中的碧色长枪,雪发拂过飞来的金精匕首,在这一出梦幻而诡谲的秘境中,枪如游龙旋出,铮然一声将所有匕首钉死在前。 他抬手,长枪再度回至掌中,蒙昧的尘灰在此处飞扬,撞出粗砺砂质的细碎声响,这点沙尘滚动的声音就这么传到林斐然耳中。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 如霰起身看去,四周已经全是断壁残垣,数以百计的修士分割在旁,残肢松松垮垮滚落,叫做阿澄的少年在旁侧不停咳嗽,碎肉和细血从他口中蹦出。 林斐然在这嘶哑的咳嗽声中,还听到了另一人的喘息声,但下一刻,一切声音都被斩断,耳边只有夜晚凛冽的风声。 他又以心音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肯定会来找我,所以我也不必瞻前顾后,在同他进入秘境时,我便在入口处设下一枚金针,它会钻至入口,缓缓将其刺出一道裂痕。 有了裂痕,只需一剑,你便能闯入这里。” 虽然天生地养的秘境一旦毁去,便不可再生,但也有一个极为精妙的地方,便是十分容易修复,所以想要破开,时机尤为重要。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法子悄然从里钻破,便是为了给林斐然空出时间,在裂缝刚刚出现的一刻,她如果能把握时机,一举击破,便一定能在修复前入内。 他和外界几乎是断联的状态,在无法传信的情况下,自己孤身入内,然后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可能会寻来的人、一份绝不退缩的信任之上——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如此。 但现在不同,他知道,林斐然一定会来找他。 “入内之后,你往秘境中的最高处来,我们就在这里。 你见到我与他之后,不论我是什么状况,记住,用我先前教你对付天行者的法子,率先击碎他的喉骨,然后夺下他胸前挂着的一串云珠。” 林斐然一时骇然,没想到他竟然在与天行者动手,她还是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好。”如霰点头,“你答应的事,没有做不到的。所以还要你答应我,届时不论情况如何,一切以你的性命为首要。” “……我知道。” “我猜你一定没怎么合眼,今晚好好休息。” “好。” 他轻声道:“还有最后一步,在见到我的时候,记得把那枚金针插在我心口三穴的交汇处。” 这是他留的最后一处命门,就这么交给了林斐然。 如霰抹去手背处的血痕,看向对面,陈老缓缓站起身,呛咳数声后,他的声音也不再清亮,终于显出一种疲惫的老态。 他擦去身上的血痕,目光紧盯如霰,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戈,下一刻,他抬起手:【散】 于是四散的烟尘纷纷凝固下来,如有支撑一般定在半空,那高挑的身影便在这层灰蒙中显露无疑。 他看向对面,在如霰同样动作的时候,沙哑地说出了另一句话。 一时间,一阵无声的轰鸣震荡开来,狂暴地挤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阿澄顿时吐出一大口血,抿唇晕死过去,散落的修士更是裂成碎片,但这震荡的余威仍旧向外蔓延。 先是看守在外的密教修士纷纷倒下,塔下的巨石也轰然裂开,再是不远处如绘如画的半轮月亮,霎时崩塌大片。 最后,便是另一座山上来来往往布置的人。 在余波即将到达之前,一位穿着草鞋的修士从天而降,他手中巨剑猛然插入地下,结印捻诀时,那剑便在瞬息之间生如山岳一般高大,远远看去,像一柱镇守在此的天地石碑。 余波撞上,击出一阵如钟鸣般的巨响。 “护好婚宴、护好婚宴!”场内风沙大作,后方修士抱紧怀中之物,深红喜绸在这夜色中越发浓黑,震出狂浪般的响动。 如此动静之下,某间房屋内沉睡的人忽然醒来,他攥紧手中雪剑,缓缓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随后将视线落到窗边。 他的师尊正站在那里,眺望着另一座山。 就在那里,原本定格的烟尘失控一般簌簌掉落,打在散开的白衣与金饰上,其实很悦耳,像是落雨声,但已经无人抬手将它们拍去。 尘埃落尽之时,又有另一队密教修士赶到,他们不敢多看此处的战况,只急忙翻找陈老的身影,最后在一个废墟角落处寻到了人。 “陈老,您没事吧?” 陈老瘫倒在地,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喘息,像一口老败的风箱,只有漏风的残破声响。 他们的身体实在太孱弱,被如此多的碎石压下,早已断裂数处,但他此时却是开心的,甚至可以说是畅快。 他颤抖着手指向如霰,笑道:“我赢了,到底还是我赢了!把他带回去,一切按照计划来!” …… 翌日,天气晴好的秘境中出现一道紫色身影。 在众多密教修士的弯身行礼中,毕笙匆匆从中走过,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背着巨剑的修士。 “搬山,昨日到底发生什么?短短一夜之间,这里一片狼藉,要是误了婚宴一事,不论是谁,我定不会放过!” 那修士带着草帽,穿着草鞋,面色十分沉稳,看起来不像修士,倒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庄稼汉。 他虽跟在毕笙身后,但也不愿多说,只指向另一处:“我昨晚睡了很久,前面发生的事一概不知,齐晨和卓绝一直都醒着,他们知道。” 毕笙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那二人正坐在一张漆木桌旁,一人剪喜字,一人修木偶,偶尔低声说上什么,看起来倒是十分融洽。 她走上前去,在二人准备起身行礼时,率先摆手:“虚礼就免了,昨晚是怎么回事?” 齐晨抬眸看去,耸了耸肩:“陈老昨日带了一个人回来,他们走的是另外的密径,直接就到主山去了,来人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们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应当是陈老出手,就成了这样。” 卓绝坐在一旁,笑吟吟道:“圣女大人,这一处秘境可是陈老的领地,若是真误了时辰,我们要如何不放过他?” 齐晨笑了一声,并不是开怀,却也不像讽刺,只是觉得好笑。 毕笙垂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转口反问:“别的先不提,这几日要你做的偶人,都完工了吗?” “都在偏房里。”他笑道,“倒是不知,圣女什么时候生出了参加婚宴的兴致?” 不止是他,齐晨、搬山、角落处避暑的伏音,一时全都看了过来。 毕笙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冷冷看去,最后视线落到上方的屋顶,看向那位新加入的九剑。 “在你们加入的时候就说过,九剑与普通修士不同,你们与道主有缘,故而不需要攒功绩,也可以达成那件事,但代价就是全然为道主所用,不问因果,不问对错。” 齐晨沉吟一声,手中剪动的囍字已经变成两个纸人,正叮铃桄榔地打起来。 他道:“那么婚宴一事,是你的意思,还是道主的意思?” 毕笙冷笑一声,拂袖离去:“我与道主绝无意见相左之时,道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不用你们操心。” 见人离去,齐晨把剪子一甩,柔美的面上显出一抹沉郁与急躁:“寒症肆虐越发厉害,这样的关键时日,不能在家中陪妻子,却要来这里为他人剪窗花!” 伏音同样面沉如水,但他的目光却与其与几人不同,他没有打量这处婚宴,而是紧紧看向半空中的某一处。 卓绝,也就是蓟常英,他扶正面具,放下纂刀,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缓声道。 “是啊,怎么会来此参加他们的婚宴。” …… 裹着大氅,睡得正沉的谷雨忽然被人推醒,他猛然睁开眼,锋锐的目光向一旁看去,恰巧对上林斐然警惕的视线。 她竖指在唇,示意他噤声,随后指了指上空。 他仰头看去,几道流光正从远处而来,速度极快。 他轻声道:“这些修士……” 林斐然见他转醒,便站起身,动了动肩颈和手腕:“我认得,那几位都是道和宫的长老。” 谷雨双眼一亮,立即爬起身来:“定然是往峰顶去的,快走!” 二人没有惊动其余瀛州城百姓,又不好御器现身,便由林斐然穿过林木与山石,率先于下方追逐,谷雨则顺着她的痕迹而去。 林斐然早就去过那峰顶许多次,她隐蔽身形,在林间与峭壁中穿梭上行,竟然比那几位长老早一步到达。 峰顶处没有什么林木,难以遮掩身形,她也不敢靠得太近,便贴在崖壁上,只露出一双眼远远看去。 此次来的长**有五位,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师长,与张春和的关系极为亲近,他们穿着各式道袍,看起来都是由顶好的料子裁成,眼角眉梢也都带着喜意。 几人一边谈论着“为何将婚宴定在此处”“婚事太过突然”“首座终于想开了”之类的话,一边取出玉令,在某一个地方站定,信手一划—— 一道泛着金光的裂隙打开,露出其中的艳阳与青木。 几位长老感慨着大手笔后,便都聚在裂隙前,他们做事早已习惯不急不缓,也颇讲些虚礼,各自谦让一番,这才按照位次轮入。 林斐然早就在旁虎视眈眈,她甚至盯好了时机,等到最后一位长老即将踏入时,她猛然翻身而起,如一道电光在峰顶闪过,速度之快,甚至已经贴上了最后一位长老的后背。 诡异的呼吸吹过脖颈,长老疑惑转头看去,除了一抹被猛然弹出,在雪堆里滚了几圈才才爬起来的黑影之外,再无其他。 他觉得那个身影熟悉,还欲再看时,秘境的裂隙已经合拢。 “……” 谷雨看着从眼见滚过的黑球,一时无言,随后过去推了推她:“你这是没赶上,还是没进去?” “没进去。” 谷雨起身钻研起来:“不慌,我再试试能不能算出门朝哪边开。” “不必算了。”林斐然坐起身,向他摊手示意,“你看,门开了也进不去,要想进去,只能等它从里破出一道裂隙。” 她提着剑走到入口处:“今日我就等在这里,裂隙一开,我便立即挥剑。” 谷雨纳罕道:“你怎么知道?” 林斐然抬头看去,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如霰说的。” “他还在等我,我一定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本卷卷名叫“虽死犹生”,虽然主写林斐然,但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死劫 坏消息:不顺畅,本月完结不了 好消息:本卷即将到末尾,最长的一卷终于要写完了,终于可以迈入终卷[爆哭][爆哭] 第260章 镜花水月 “秋瞳,你要成婚了。”…… 毕笙转身走入主堂, 示意后方教众上前点起红烛,辉光幽幽,照亮房内的红绸与薄纱。 帷幔卷起时, 她看向窗外,姝丽淡冷的面容仍旧冷而静, 像是在等待什么,并没有对几人方才的态度不悦。 她与齐晨、搬山二人并不算合得来, 只是当年初初创立密教, 正是壮大用人之际,他二人在当世便是有名有姓的大修士,更遑论现在, 实力更是不容小觑。 越强的修士, 渴求的东西便越少,他们不要钱财, 不要名利,若不是某些机缘巧合, 她未必能够招揽到他们, 没有最开始的九剑, 密教也不可能壮大到今日。 同样的,强者渴求之物越少,执念反而会更深,只要道主在一日,他们就不可能真的随心而为,所以对他们偶尔露出的獠牙与利爪,她并不在意,也不强求。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 理解道主,他们只要听命行事就好。 她静静在窗边等待,几刻之后,房内忽然出现另一个身影,他转动着手中拂尘,在房内巡视一眼后,直接道。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们,婚宴该布置成什么样子。” 这里只是一个窄小的木屋,门前院中放着几张石桌,甚至还围了一圈篱笆,与他先前所说的全然不同。 毕笙回过身来,目光很快地从张春和身上划过,随后向外走去:“我知道,婚宴布置由我们负责,你只管宴请宾客,如今红绸与喜物已经备好,剩下的又有何难?” 她走到院中,其余人的目光一同注视去,张春和并不在意,只是悠悠跟在其后,踏出房门时,他似有所感,忽然抬眼看向屋顶。 那里正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修士,他先前听蓟常英说过,九剑中又进一位新人,是圣女钦点而入,这人没有名字,只以数字代称,唤作第九。 他不紧不慢地看着那道身影,不知想到什么,心中微微一叹,收回视线,再度看向前方。 毕笙正立在院中,抬掌结印,无数道幽微的紫光从她两掌中迸发而出,如蛛丝一般细韧,晃荡着连接上天际轮廓与地线边缘,又很快与其融为一体,隐匿不见。 伏音眼中震惊,不由得站起身道:“圣女,你这是……” 毕笙淡声道:“我同陈老做了个交易,用一个人换来这一处秘境,现在,它是我的掌中之物。” 她侧目看向张春和,扬眉道:“张首座,我之所以让你将婚宴办在此处,便是不想劳你费心,在这随心所欲的秘境之内,没有什么是不能捏造的。” 秘境内忽然亮起一道紫芒,脚下这座陡峭巍峨的高山色泽逐渐变浅,像是被泼了一道水般,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四周凭空刮起一道风,风刃如利剪般削去眼前半片山石、磨出一阶阶石梯、添上一丛丛红枫。 在如此修改与裁剪中,这座陈旧的小木屋被裁成了一处坐落在半山三进三出的大宅,四周种有枫树,一段红绸凭空出现,从门前开始,一道顺着石阶铺至山脚处的最后一阶。 不过几息之间,这里已经改天换地,甚至连在此忙碌的密教弟子都换了装扮。 “张首座,如此,可还满意?” 张春和打量着四周,探究的视线慢慢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没有多言,只道:“的确一样。” “一样就好。”毕笙回头看向天际处,轻声道,“张首座,你请的人似乎到了,如此,我便暂时退去。” 她只带着几个人离开此处,其余人都按先前所言,各自行动起来。 秘境被打开一道裂隙,五道身影从外而入,飞身而来。 “首座!” 几人远远便见到张春和站在山脚处,于是御剑向下,身上穿着的绣丝华袍在天光中煜煜生辉,颜色制式都与张春和身上的大体一致。 这些衣服也的确是他所赠。 几人撩袍下剑,向等待在此的张春和拱手抱拳,聚在一处,其中一个长眉道人开口道。 “我等接到金帖便立即赶来,难免匆忙了些。原先不是定好在春末吗,怎么匆匆提前一月?” 张春和站在山脚,闻言一笑,顺手将拂尘换搭到左臂,示意几人踏上红绸,从石梯处步行而上。 “迟则生变—— 两个孩子脾性急了些,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早些更好,所以打算换到今日。 既是冬末春初交替的时节,也算一个好意向,我便也没有拒绝,只是太过匆忙,来不及广发帖子,就只请了你们几位来此见证,宴席简陋,可不要介怀。” 另一个胖道人摇头一笑:“什么简陋不简陋的,修道之人,不贪口腹之欲。” 他看起来与张春和更为亲近,故而说话也更为直接,看了他一眼,又道。 “徒儿新婚,本是大喜,你看起来怎么不见多少喜色?” 张春和淡然一笑,一步步踏上石阶,半真半假道:“若是你们的徒儿如此大婚,难道你们也笑得出来?” 另外五位长老彼此相视一眼,旋即摇头,了然叹声:“若是落到我们身上,这样优秀的弟子没能悟过情事,下山成了亲,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还是首座有胸怀,还愿意为他们操持婚宴。” 张春和抬头看去,那座宅邸就在半山处,没有匾额,没有金装,但看起来就十分温馨舒适。 同时也十分熟悉。 他收回目光,只道:“并非有胸怀,我也曾阻拦过,但毫无作用,反倒成了拆人姻缘的恶人,我又怎么拧得过?既然他们想成婚,那便成罢。” 其余几人苦笑数声,最后也只是叹气,长眉道人道:“早先便听闻他钟情于秋瞳,退了与林斐然的婚事,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都下山了,宗门大会就在五月,届时门内派谁出战?” 胖道人摆手:“如今雪云之事悬而未决,寒症肆虐多地,宗门大会怕是开不起来了。” 几人又转了话题,从婚宴说到那片诡异的雪云,眉间并不见多少轻松之色。 到得半山处,红枫浓艳,正在一阵细风中簌簌抖动,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火浪。 胖道人观赏几刻,不由得赞叹:“此处景致确实不错,令人流连,难怪常在和那狐族姑娘愿意在此隐居,这些洒扫的人是?” 张春和看了一眼那些密教弟子,随后收回目光,对几人正色道:“秋瞳到底是狐族,身份不同,这也是我没有发帖的另一个原因。 两族之间虽然和平已久,但仍旧不算熟络,这些皆是狐族之人,未免有意外,诸位切记莫要与他们交谈过深。” 张春和心中也有担忧,密教言论太过惑人,又喜欢到处传教,他不想一场婚宴过后,这些意志不坚的同门开始推崇密教。 几人不知他这番心思,只以为是怕他们起口角,扰乱婚宴,便都点头应下:“首座安心,今日之事特殊,我们不会多生事端。” 他们随张春和一道踏入门内,还未跨过门槛,便被身后匆匆赶来的几人挤开,他们拧眉看去:“这些人是?” 张春和望向前方,开口道:“他们?是秋瞳的父母与兄姐,今日来此参加婚宴的。” 长眉道人一顿,与其余人对视,先前已经答应不生事端,听闻是她是亲眷,便也只好忍下,勉强笑道:“原来如此,今日他们是主家,急切些也应当,先进、先进。” 几人踏过宅门,抬眼便见到一番焕然一新的欣喜气象。 院中紫藤飘摇,碧色琉璃瓦映着日光,木质秋千悠悠放在角落,漆红圆桌并排而列,正有不少“狐族”的仆从忙碌整理,引着宾客入席,一旁的高台上还有琴师调弦,咿咿呀呀响个不停。 不论是谁,面上皆露欢喜。 “看来妖族的婚宴与人族并无太多不同。”胖道人被这氛围感染,扬唇一笑,释怀道,“也罢,虽然可惜常在天人合一道止步于此,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幸福? 入座罢。” 几人上前,很快便被赶来的仆从问清身份,带到相应的位置入座。 张春和面上却不剩多少笑意,他站在宅门处,望着这一片热火朝天的气氛,一双眼逐渐平静下来。 …… 耳边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吵闹声,像是有人在旁侧跑来跑去、敲来打去。 秋瞳不堪其扰,终于睁开了眼。 她还记得自己在张春和的秘境中,试图唤回太阿剑,但尚未成功,便猛然被一招击晕,再睁眼便到了此处。 她试图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双手被缚,难以动弹,心中腹诽之际,转眼打量此处。 看着看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恍如昨日的熟悉感,这个地方她似乎来过。 就在她沉思到底是何处时,屋外之人像是听到她的动静,立即推门而入,步伐踏在木地板上,一轻一重,同样是她十分熟悉的节奏。 秋瞳定了下来,双唇微张,有些呆愣地看向外间,那人虽然还未出现,但地板上已经长长映出她的倒影,粉衫裙,漆木杖,跛了左足。 下一刻,那人终于掀开珠帘,走入内室,她看向秋瞳,面上带着一种默然的感动与欣喜。 “秋瞳,你要成婚了。”她如此说道。 秋瞳如遭雷劈一般,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又探头向外看去,她甚至有些结舌:“素丹!那老贼把你也抓来了?!” 素丹是她在狐族的好友,二人从小长到大,只是后来狐族之乱时受了牵连,左腿被伤,自此不良于行。 但今世狐族之乱早就被压下,她也不应当跛足才是,没等素丹回答,秋瞳又问:“你的腿怎么还是伤了?” 素丹不解道:“什么老贼?我的腿不是一直如此吗?秋瞳,你是不是今日要和他成婚,高兴昏头了?” 她哼笑两声,撑着木杖走到床畔:“看看你,大婚之日还在睡觉,要不是我想着来看看你,你怕是连喜服都忘了穿。” 秋瞳仍旧怔愣看她,再度转头打量此处,她忽然想起来,这个房间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里就是她的房子! 当初同卫常在定情之后,二人选择暂时在青丘隐居,他们没有住在主城,而是在青丘东侧的芳草山上建了一座宅邸,用作成婚。 宅邸中的所有陈设都是由她来布置的,只是后来二人外出游历,很少回到这里,她对偏房的记忆也模糊不少。 今日再仔细一看,这里分明就是那座宅邸,可她与卫常在还未定情,更遑论一起修筑,那这个房子又是从何而来! 秋瞳心跳纷乱,面色已算不上好,素丹不大理解她此刻的神情,只以为是太过高兴,便是拍了拍手,便有数位仆从鱼贯而入,有的捧着婚服,有的提着妆匣。 “看你,都紧张成这样了。” 素丹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木椅上坐着,铜黄而清晰的镜面在前,将她茫然与疑惑的神情映照得一览无余。 前世同卫常在成婚时,也是素丹来帮她梳洗、为她送行,周围的仆从都是母亲精挑细选的人,妆容和打扮的技艺皆是族内上佳。 这分明就是她当初成亲时的景象! 秋瞳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立即开口:“素丹,是张春和带你来这里的吗?听闻我母亲病发,她如今可好?” 素丹为她打理着婚服上的流苏,转头看来:“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的。我不认识什么张春和,你母亲也身体无忧,她现在正在堂前迎客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其实没有重生,而是做了一个梦? 这样奇怪的想法划过心头时,秋瞳想起什么,立即低头看去,原先束缚着她的长索仍旧未断,意味着她被张春和关起来一事并非作假。 是了,他当初也来参加过婚宴,也见过这座宅院,自然对这里了如指掌,能够捏造出这样的幻象! 她抬头看向素丹,举起自己的手:“素丹,先别多问,趁现在没人发现,赶紧替我解开这道长索,你不是正好擅长此道吗?” 素丹眨眼看她,又低头看向她的手腕,微微歪头,对她扬唇一笑:“秋瞳,你手上什么也没有啊。别闹了,小心错过良辰吉时,来,我给你梳头。” 秋瞳不可置信看她,刚想起身说些什么,便被素丹搭上肩膀,轻轻压了回去,她分明没用多少力气,秋瞳却觉得肩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无法动弹。 这不是素丹。 狂乱的心跳中,有一道声音这么告诉自己,她任凭身后人梳理长发,颇为小心地看向镜中,却猝不及防与镜中的素丹对上视线,随后见她对自己一笑。 秋瞳上一次见到这样诡异的场面,还是在春城之中,可那时有诸多修士同她境遇一样,便也不觉可怖,但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人,她额上都沁出了薄汗。 张春和这个老贼,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阴邪人物了,为了逼她成婚,竟然用上这样的手段! 她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按下自己有些轻颤的手。 这一场婚宴定然是冲她而来,可他们目的到底是什么—— 思来想去,秋瞳虽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隐隐有所察觉,能用出这样的阵仗,所图必然不小,她决不能待着这处幻象之中,任人宰割。 恰在这紧要关头,她竟然想起一件旧事。 当初卫常在破入自在境后,曾遇过一次大难。 彼时二人情愫已生,但还未真的表明心意,众多师长看出端倪,不容二人情意,便逼着卫常在将她逐回妖界。 而道和宫的师长为了让他收心,断了这份念想,给他派了一个远赴西乡的任务。 卫常在在这个任务中误闯秘境,身手重伤,回到三清山时已是神志不清、筋骨全碎,正值濒死之际,众多师长开始救治,但消息十分隐秘。 那时的秋瞳不明真相,只以为是卫常在讨厌她,想要将她逼走,她一气之下才回了青丘。 可回去之后越想越气,便又回到三清山,想要和他说个明白。 那一天,她没能见到卫常在,见到的是一脸冷意的张春和,以及数位拧眉抿唇的长老。 “秋瞳,别待在这里了,常在不愿意见你,你又何苦追来?他只想专心修行,无心情爱,只是不愿意伤你的心,所以才没有明说。 他让你以后别来找他,自此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那时秋瞳不相信,尽管心如刀绞,却仍旧想要去见卫常在,好好问个明白,张春和也正是头痛的时候,索性将她关入那处“袖里乾坤”。 漠漠雪色间,她只有一把尚未完全驾驭的太阿剑。 张春和看她,温声道。 “人总有孤身的时候,秋瞳,你以前就对此不以为意,危急时刻,总有常在助你、父亲助你,我倒是好奇,眼下你又能如何化险为夷?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是只凭喜欢就可以的。” 那时候,是她在雪中完全与太阿剑心神相通,这才破得出路。 今日在这幻象之中,难道她就不能? 她先前太过轻视,自以为太阿剑已经是囊中之物、命定之剑,这才将全副心神都投注到卫常在身上,而忘了与其相连。 她前世得到太阿剑时,可是恨不得睡觉都抱着的。 她闭上双目,风卷怒涛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她尽量忽视周遭为她装扮的人,开始守住神台,想要从中寻出那一缕剑主与剑的牵连处。 茫茫一片的神台中,有一点青光乍现。 …… “二位新人到咯!” 秋瞳被人压着肩膀走到山脚处,她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座山,当真与青丘那座芳草山一模一样,甚至连从半山铺下的红绸都别无二致。 她现在几乎可以笃定,这绝对是仿造她前世的婚宴做出的幻象。 她看向此处,暗暗攥紧裙侧,眸色渐渐冷下。 另一边,穿着喜服的卫常在同样出现—— 作者有话说:其实卫常在(温暖版)和秋瞳走的都是甜宠文经典桥段,什么你爱我,我不爱你,我赶你走,但原因我不张口,出现各种误会(X) ps:看到读者们说没怎么追过长文,但是也看到了现在,真的感谢每一个愿意追文的读者[可怜],我也是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之前总共就写过两本,加起来字数都没这本多,没什么长篇经验,所以也是边摸索边写,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写大长篇,不敢想一本书里有这么多人物…… 其实中途有一段时间太难熬了,也想过砍纲,但是一打开文档,看到他们的时候,又怎么都舍不得了,我想哪怕没有人看,不是主流题材,不是主流人设,我也想好好写完,停停走走居然也写到现在。 我觉得对我来说也像一种修行,走到现在早就没有那种难熬的感觉了,也不在意其他东西,更多的是想尽我所能地把剧情写好,写精彩(个人水平之内TT),然后给所有人一个属于他们的结局。 不管大家弃文与否,追文与否,能愿意看到现在,追这么久,我已经特别感谢了……[可怜] 260-265 第261章 错踏道 是谓弑妻断亲,以证无情大道。…… 卫常在倒不像是为人所困, 他的动作比秋瞳流畅得多,又在仆从的指引下来到山脚处。 他先是看向眼前这座山,神情半是陌生, 半是静然,如同打量世间任何一座山一般, 似乎没从中看出什么新意,目光一滑, 转而同她四目相对。 “秋瞳。”他开了口, 缓步上前。 他们的喜服颜色并非是寻常的正红,而是极为明净的桃粉,这是她前世精挑细选出的颜色, 其实很衬他的肤色。 粉白相间, 缀上一双泛着泠泠雪意的黑眸,乌发以一根极长的血玉半挽, 额角散下的碎发随风而动,衬得人愈发清冷无双。 但他的眼中却只是一片静然。 前世的他, 是很喜欢这座芳草山的, 他说山上红枫似火, 十分热烈,成亲就该有这样的色彩。 而他现在只是看着她,乌眸如同两丸沉水银,暗中点着亮,看似明净,实则深不见底,既没有对成亲的抗拒不满,也没有被迫与不爱之人结契的愠怒委屈。 他向她略略颔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后, 便缓步走到她身旁定住,又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定然不是在思索这场婚宴。 成亲一事,在他眼中当真算不得什么。 在这个时刻,秋瞳竟然真的很想问上一句,到底有什么能在他眼中撼起半分波澜? 她本不想多言,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太过诡异,她完全被蒙在鼓中,莫名其妙到了这里,莫名其妙重复上一世的婚宴…… 莫名其妙和根本就不喜欢她的卫常在成亲。 她实在不想、也不敢继续,眼下卫常在未被束缚,只能试着激一激他,让他动手。 顾不得素丹等人还在身后,她悄然贴近卫常在,低声道:“喂,你是自愿成亲的吗?” 卫常在侧目看她,顿了顿道:“我不叫喂。” “……” 秋瞳抬眼瞪着他,她现在知晓卫常在的心意,出于各种别扭的心思,她不愿叫他的名字,但现在大眼瞪小眼之下,她妥协了。 “卫常在,你不是喜欢林斐然吗,怎么甘心成亲?” 卫常在凝视她片刻,只道:“这是师尊的命令。” 秋瞳无言:“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婚宴的诡异之处,难道你就不怕?还是你知道什么内情?” 卫常在道:“是。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当初求师尊救下他,救下……救下父母的时候,他就发过誓,无论张春和要他做什么,绝无二言。 秋瞳见他这幅逆来顺受,当真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一急,声音都高扬不少:“如果你成过亲了,你觉得你和林斐然还有可能吗? 她不可能要一个成过亲的人!” 眼前这人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但纠结几息后,一切又都沉淀下去。 “她会理解我的,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甚至暗暗点了头。 时至此刻,秋瞳若是再觉察不出,便真的是傻子了。 “你知道其中的猫腻,张春和到底为什么办这一场婚宴?告诉我!” 卫常在仍然道:“我立过心誓,不能告诉你。” 这人实在是软硬不吃,若是以前的他,只需要她说些好话,软一下,便什么都能问出来,但她眼下却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这个卫常在。 秋瞳心中本就惶恐不安,她就是再迟钝,也能从这一模一样的布景中察觉出危机,甚至直觉这危机完全是冲她而来,可她此刻连太阿剑都无法唤来,简直就像粘板鱼肉! 原先在偏殿中还不觉得,此刻到了这里,到了他们婚宴的起点,触景生情,她心中既有物是人非的失落,又有孤立无援的惊惶。 “素丹”似乎不想让他们二人多言,用力将她压回原位,秋瞳肩上受了一记钝痛,本就汹涌的情绪当即夺眶而出,但因为太过复杂,汇聚而出的也就一两滴。 她暗暗给自己鼓气,正要抬手拭去,便有人先有了动作。 卫常在似乎想要同她说些什么,抬手而来时恰巧接住一滴,他静静望了片刻,又抬眸看她。 “这是眼泪,我也流过。 你现在很难受吗?心也像被系紧一般,又酸又痛?” 秋瞳怔怔看去,第二滴泪还挂在颊侧,有些不明所以,却又有些其他的情愫。 下一刻,卫常在继续他的动作,他拉起秋瞳的手,在她诧异的眼神中,将指尖落到她掌心,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秋瞳顾不得其余情绪,立即仔细识别。 他写道:再等一等,你的剑,我会还你。 秋瞳一怔,被他拉着的手下意识攥紧,再看向他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卫常在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将她的掌心展开,补了一句:不必太过忧心,不必把它当成婚宴,这只是一个局,林斐然问起来,你也这么告诉她。 他写得很慢,甚至还能感受到笔锋的锐意,秋瞳抿唇看着,目光微动。 但他仍旧未停:心痛很快就会过去的,像我一样。 秋瞳抬头看去,只见卫常在轻叩心口,又做了几个吐息,随后破天荒地和她说笑:“其实没用,但能好受一些。”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心痛,然而为谁而痛,已经不言而喻。 秋瞳看着他,看着这个前世的爱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华服,看着这处熟悉的成亲之地,她现在其实什么都没想,但眼泪已经悄然而出。 有时候,失去并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是在你意识到的那一瞬,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回来的一瞬。 那或许是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或许是在眼下这般兵荒马乱之时。 重来一世,卫常在或许不会再陷入天人五衰之境,可他也不会再爱上她。 重来一世,到底为什么呢?是她晚了一步吗? 砰然一声,烟火升空,在白日炸开,并不算绚丽,却有无数花瓣从中簌簌洒落,是栀子,细小洁白,纷纷而落。 这是前世卫常在选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不爱粉桃,爱的是这样弱小无骨的花朵。 “秋瞳,婚宴开始了!” 素丹声音温柔兴奋,手下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向前推去,让她踏上这段铺陈的红缎。 细小的花瓣洒下,擦过额角,擦过手背,秋瞳无法抗拒地走了上去,她手中牵着一段和卫常在相携的红绸,走在这熟悉的石阶,缓缓闭上了眼。 前世的卫常在看起来冷,但其实心肠最好,他私下也爱微微一笑。 那日成亲时,他们一同携着红绸上山,他带着肉眼可见的笑容,同山路旁的亲朋好友点头致意,揽着她的肩,和她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他们的宅邸前。 秋瞳踏上石阶,闭目回想到那一日,唇角也不由得轻翘起来,心神松快。 她在这份回忆的畅快中睁开双眼,见到了山路旁贺喜的亲朋好友。 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竟相拥站在枫树下,笑望着她,她见到兄姊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祝福似的笑意,另一旁还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老们,从小玩闹的友人…… 秋瞳的神情越发凝滞。 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露出这样作伪的笑容,真的是他们吗?如果是他们,为何会愿意来参加这场婚宴?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完全一样,山路太长,栀子的香味是如此浓郁熏人,秋瞳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晕,她甚至要分不清真假。 脚步踉跄几分,却被卫常在伸手扶住。 “花雾中带有幻药,凝神屏息,他们不是你熟识的亲眷。” 如同一道清冽的甘泉灌入,秋瞳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还在山脚,半空中仍旧有烟火绽开,簌簌栀子散落之下,没有亲眷,只有张春和一人。 秋瞳下意识向后一步,目露警惕。 张春和却只是看她一眼,随即抬起手,他将手中的昆吾剑递给卫常在,只道:“常在,你忘了带剑。” 秋瞳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到剑上。 为何会带剑,为何要带剑,他们要剑做什么,他们要杀谁?! 在张春和转身离去之时,秋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抬手抓住了他,双目微红看去:“你办这场婚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丹立即抬手将她拉回,可秋瞳仍旧死死抓着他,张春和略略抬眼,素丹放开后退后半步。 他淡声道:“为了什么,你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他微微抬手,秋瞳便被震退三步,婚服上的宝珠叮铃作响,她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张春和看着她道:“天人合一道,是谓太上无情,修行者,需断念绝欲,无情无物无我。 成过亲之后,便该放下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春和的目光却转到了卫常在面上。 “是谓弑妻断亲,以证无情大道。” 秋瞳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眼中越发酸热,她看向张春和,音调已经有些沙哑。 “张春和,前世我与卫常在成亲后,从未对你不好,纵使不再是道和宫弟子,他也仍旧认你为师,师门有事,他没有一次推辞,我亦不敢有半点不敬。 后来,每逢年节,你也会与我们把酒言欢,我以为你都放下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双拳紧握,不知想起什么,摇头道:“原来,重来一世,你为的就是这个!为了重新把他逼回原来的路!他一直以为你接受他弃道,他一直以为你接受的!” 张春和并未为这质问触动半分,他依旧看着她,无悲无喜道:“我曾经接受过。但世间之事,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接受而有所改变。 他曾经想要替道和宫出剑,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你见到的,秋瞳。 不够孤绝,不够强大,不够一往无前的剑,撑不起万宗之首。” 秋瞳忆起往昔,一时哑口无言。 他转身走向山上,声音远远传来:“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罢,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秋瞳几乎要站不稳,神情恍惚,双唇翕合之下,仍旧无法对“一败涂地”四个字反驳,她当然也记得那一剑,那是卫常在第一次与人对剑败阵。 卫常在站在一旁,自然也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 他终于了然,他们看向他那奇怪的目光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他们都曾见过另一个“卫常在”,一个比他更好,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卫常在。 此刻他的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他竟然也有种恍惚之感。 他的目光仍旧看着张春和的背影,看着那个将他从痛苦中拉出的人,乌黑的双眸微闪,如同夜色中微亮的余烬,时明时暗。 思绪翻涌之下,他微微阖目,将一切知道的、不知道的情绪压回心中。 转而看向秋瞳,正要开口时,却见她红着眼看来,带着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常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卫常在一顿,垂眸片刻,才回道:“从师尊告诉我,将来我会遇见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 张春和告诉他,他未来会遇见两个人,一个叫做林斐然,一个叫做秋瞳。 他会与林斐然定下婚约,但最后会与秋瞳成亲,因为他与秋瞳才是命定之人。 正因如此,在情定之日,婚成之时,他需得挥剑断情,以成大道。 后来,他认识了林斐然,在某个午后,他去问师尊,如果注定要和秋瞳在一起,那林斐然呢?林斐然要怎么办呢,她只有一个人了。 那时候,师尊以一种旁观而探究的眼神看他,然后问:“怎么,你喜欢上林斐然了?” 就是那一个眼神,他忽然明白什么,虽然他不懂何为情爱,但他知道杀意。 他读懂了师尊的话外之意,谁与他有情,谁就是该被挥剑断去之人。 秋瞳缓缓闭目,几乎要将裙侧撕裂:“所以,你选了我?” 在他尚且不懂情爱的时候,尚未明白自己的心的时候,就已经对林斐然生出了偏爱与维护之心,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 “秋瞳可以死,但林斐然不行,是吗?” 卫常在默然几刻,随即颔首:“是。” 张春和曾为此试探过他许多次,譬如当初林斐然下山,他并未阻拦,而是暗中观察,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上。 对于师尊来说,破道比剑骨重要千百倍,他可以因为剑骨放走她,却不可能因为弑道放走她。 秋瞳眼中已经满是血丝:“你难道不会心有不安吗?” 卫常在看向手中的昆吾剑,口中仍旧是那句话:“秋瞳,我与你一无恩怨,二无情仇,素不相识,在你与慢慢之间,我自然会选她。 即便是现在,如果只能活一人,我仍旧会选她。” 秋瞳已是无法立足,她双腿一软,就快跌下时,素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秋瞳,婚宴快开始了。”她仍旧只会说这一句话。 秋瞳只觉得心跳狂乱,鼓动的声音在耳膜震响,额上似乎有青筋在抽动,神台处的灵光忽闪,太阿剑似乎也感受到她的不甘与愤怒,在逐渐回应,可始终隔着什么。 “你……”她艰难出声。 “秋瞳,此事非我所愿。”卫常在却率先开口,“慢慢说过,不想做的事,可以停下,做错的事,要做弥补。 我很少去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至少在眼下,我不想做这件事。 我想,了结这件事,也是在行道。 此事是我之过,你不会在此殒命。” 秋瞳一瞬不瞬看他。 卫常在举起手中的昆吾剑,缓缓出鞘,锋锐的刃面映出二人截然不同的眼神。 他轻声道:“你的剑被他封了起来,他的手段我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即便你与灵剑神魂相连,也仍旧难以唤回。 所以,我特意将剑遗留在房中,用了一些办法,为你取回剑。” 秋瞳哑声道:“你要怎么取回剑?” 卫常在缓缓抬眼。 “在百兵谱的记载中,戏称它们是一对对剑,又叫夫妻剑,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当初锻造时,用了同样的材料,再加上个中因缘,才被如此戏称。 世间少有人知,它们之间,其实是可以借力的。 道和宫如今虽有没落,但对剑的研究,仍旧独步天下。 在师尊拿到昆吾剑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我的圈套,上面有催动牵连两把剑的剑诀。” 昆吾剑终于全部出鞘,在烟火中映出绚烂的光,落下的栀子坠上剑刃,毫无征兆地被劈作两半。 下一刻,山路之中急急掠来另一道身影,来人正是张春和,他显然也意识到什么,手中拂尘化作一张银弓,指尖搭箭射出,一道流银直直坠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卫常在已经御剑而起,锋锐窄长的剑身如一道利光深深刺入他的前胸。 一时间,艳色尽洒,满地的栀子染作柔和的粉色,众人看去时,原本的剑柄已经变了模样,由银转青。 卫常在轻|喘着将剑拔出,青光闪动,赫然是太阿剑! 灵剑绝不会弑主,故而在即将刺入时,剑诀发动,由昆吾强硬转为太阿,如此将她的剑置换而出,虽然铤而走险,但十分有效。 卫常在微微阖目又睁开,视线仍旧安静,唇上却带了点笑。 “如此,你我之间恩怨全了,我也做了我想做的事,可以去找她了。” “你走罢。” 在张春和赶到之前,他捂住伤口,将秋瞳送往天际。 秋瞳接过剑,咬唇不言,她举起太阿剑,目光隐隐有火光浮现,她并指结印,呼出一口气,下一刻,剑身紫光大现,一只火凤从凭空而出,鸣啼声传遍秘境。 它带着秋瞳,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飞向某处。 …… 雪顶之上,林斐然正与谷雨盯着那处入口,颇有些急切。 原本如霰留下的那根金针已经显形,无形的秘境屏障被针顶出一道痕迹,却始终未能完全裂开,总是在破开的瞬间便弥合在一处。 谷雨一拍脑袋,立即道:“这秘境说不准是被什么强者把持,所以才修复得比普通秘境更快!如霰入境时定然没料到,这才出了这个差错!” 林斐然再等不及,索性拔剑出鞘,同金针里应外合,但秘境未破,不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损伤半分! 正是焦灼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鸣啼,二人立即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半空之中忽然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随后一道金红之光从中透出。 沉寂枯败的瀛州城上空,倏而烧起一片长焰。 暗色的天际处仿佛有明日初升,一只腾焰的凤凰从中飞起,它比朝霞更为耀目,照亮了半片天际,它振翅照过几乎快要干涸的长河,将瀛州城的廓勾勒在火光之下。 那道裂隙就像被钻破的蛋壳一般,由原来的狭长逐渐扩大,其后的火凤之上也透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定神看去,骇然一惊,那人竟然正是秋瞳。 秋瞳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抬手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待她出声,便有另一道更为巨大的黑影掠过,霎时间便将秋瞳卷入其中! 林斐然瞳孔一缩。 谷雨惊呼:“这……” “别这了!秘境入口已开,趁它还未修复,快走!” 林斐然带着谷雨纵身而起,疾电一般奔去,在裂隙弥合之前挤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张春和做的事其实不止这个…… 第262章 入局(增补) “我必须去。”…… 原本完好的秘境上空裂开一道巨痕, 晴好的天色被撕开,透出界外那片灰蒙的阴翳,两相比对, 令人心惊。 这番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在秋瞳乘着那道凤火即将跃出时, 毕笙面色一变,当即结印捻诀, 于是半空中的白云骤然变作暗沉的雾气, 如同一道旋流般将秋瞳卷入其中,又狠狠拉回。 雾气如同焦黑的流星从天际坠下,但凤火仍在暗雾中烧灼, 飞出几丝滚动的焰边。 秋瞳紧紧攀在凤火项背处, 看向手中嗡鸣的太阿剑,此时她与剑心意相通, 不再犹豫,起身立于火焰之上, 身影于雾气中若隐若现。 众人见她拔剑出鞘, 横剑劈出, 太阿剑的威势终于发挥大半,只见一道清灵蓝光闪过,飓风四起,竟将这雾气削弱五六分,困顿之势卸去,她当即御剑而起,向高处飞出。 裂痕处,刺目的雷电在周遭游走,如同尖锐的银针一般, 正逐渐将这道口子缝合,然而秋瞳已经坠落太低,此时离出口极远,心中微凉,却仍不选择放弃。 毕笙终于按耐不住,她甚至没命令其他人动手,而是自己亲自飞身上前。 半空中两人在追逐,而在山脚下,唯一见证全程的张春和却站在原地,他静静看着卫常在,眼中流露的既不是失望,也不是责怪。 而是一种习以为常,就好像他已经看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 他缓缓闭目道:“常在,我以为你这次会有不一样的选择,我以为你会动手。” 卫常在半跪在地,原本桃粉的婚服被不断的流出的血液浸染,透出一种靡丽的艳色,乌发上的玉簪歪斜,欲落不落地半挂着,余下发丝飘散,在二人对视的目光中拂动。 卫常在抹去唇角的血色,略哑的声线带着前所未有的平稳与坚定。 “师尊,没有剑骨,我仍然可以破境,不必杀谁,我仍旧是我,我的道,不需要骨肉铺垫。” 张春和却并未有半分触动,他只是看着血色滴落,在二人之间凝成一滩,倒映着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 “你也听到我方才与秋瞳的对话,我与她皆是重生之人,所以,在很久以前,我就听你说过类似的话,我也相信了,相信你有自己的道,但结果呢? 不过是天才泯然众人。 如若不修天人合一道,不放下情愫,不踏上高处,你的一生也就同我一样,止步于逍遥境。 乾道修界弱肉强食,现在分离不久,还算和平,以后呢? 逍遥境能做什么?连妖尊都敌不过。” 听他如此承认,卫常在轻咳几声,随后缓缓起身,以潋滟剑支撑,抬眼看他。 “师尊,你觉得我和你们认识的那个‘卫常在’像吗,我现在这番形容,可与他有半分肖似?” 张春和呼吸有了一些波动,顿了许久,他还是开口:“不像。” 卫常在垂眸静了许久,随即轻笑一声。 “很久以前,久到你出现在游方镇,出现在村外那片竹林中,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找的人不是我。 你看到我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 我以为找认错了人,但为了活命,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后来,我肯定你就是冲我而去,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总像是透过我在看谁。 现在我知道了。 你们都觉得我不像他。” 张春和看向他的目光微动,垂下的拂尘在风中飘摇、纠缠,但他终究未发一言。 卫常在又道:“不像便不像罢,我不需要像谁。但我仍有一事未解,秋瞳说我本该出生在东平仓,所以我去了一趟那里,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张春和目光一紧:“你做了什么?” “……”卫常在双唇微动,但还是垂眸,“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将我从东平仓带去游方镇的,是不是你。” 半空中雾气缭绕,旋出一阵呼啸的风声,秋瞳的叱喝与兵戈之音在回响,她正在与毕笙相斗,像是过了许久,但其实也不过几刻,她落败了。 张春和坦然道:“是我。” 卫常在身躯渐冷,他垂眸望着仍旧雪白的潋滟剑,手想要握紧,却已不知如何用力,向来无谓的目光越发似人,却也越发迷茫不解。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游方镇的那个小村中,是如何被养大的吗?” 他声音越来越轻:“我本该有一个俗名,叫做卫筠,而不是贱。种。” 张春和目光一凝,神容莫测地向他看去,甚至走近一步,微微一笑问道:“你在意这个名字吗?” 卫常在的手忽然攥紧,他似乎该为这个名字感到羞辱、感到痛楚,可他心中什么都没有。 卫常在不会羞耻、不会痛苦、不会嫉恨…… 他什么都不会有,除了麻木,他的所有情绪,早在诞生之后便渐渐被抹去。 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他没办法读懂,但他心中的确只有一片死水。 张春和目光复杂,或许有不忍、有愧疚,但最后都隐没沉底,显露更多的却是满意。 “你看,你不在意,那我又何必多言。路已经为你铺好,只管走就是,路的尽头,是至高处,只你一人的至高处。” “……” 一道紫光划过,却是毕笙携风卷云而来,手中带着无法动弹的秋瞳,极速落在二人身旁。 她三两步上前,面色愠怒,看起来十分生气,在见到卫常在浑身是血时,怒气几乎到了峰顶,看向张春和的目光似要喷火,厉声道。 “老贼!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张春和却不言语,神情中也不见惧色,甚至将目光移转到裂隙处,那里,无声挤入两道人影。 “此事容后再与你算!” 毕笙神情急切,顺手放开秋瞳,将她控在一旁,随后竟然取出一枚色相极好的丹丸,强迫卫常在吞下,又耗费灵力为他治伤。 不出几息,那道太阿剑刺出的血痕竟然开始弥合,血肉疯长,除了破开的布洞,一切竟又完好无损。 卫常在呛咳几声,一双乌眸探究般看去,毕笙却并不回望,她做好一切后,飞身掠起,声音响彻整个秘境。 “吉时将到,婚宴继续!” 在她的厉声呵斥下,所有伪装宾客的密教中人匆匆归位,礼乐再度响起,烟火腾空,栀子纷纷落下。 林斐然二人已然挤入此间秘境,这句话传遍时,她正将如霰的那枚金针收回。 她向下方看了一眼,两道粉色身影正站在山脚处,在一片似火的红枫中尤为显眼,他们在山脚处与人鞠躬行礼,随后俯身牵起红绸系带,一步一步向上踏去。 谷雨不住咋舌:“看起来就是逼着成婚的,管是不管?” 林斐然遇见隐身于云雾中,她收回目光,没说管,也没说不管,只是视线飞快在秘境中搜寻,最后落到这座山头的后方,后方那座山上立有一栋高塔。 她收起金针,放出阴阳鱼,循着它的方向,直直向秘境中的最高塔飞身而去。 那座高塔已然不算高塔,而是倾倒了大半的断壁残垣,只剩小半立在原地,而在那小半之中,正绘有一圈接一圈,极为宽阔的法阵。 法阵之中,正躺着一道金白的身影,他就像是平日里沉睡一般,手松松搭下,面色甚至有些恬静。 在这法阵的不远处,正围聚着两拨密教修士,其中一群搀扶着一个老者,像是在救治一般,另一群则是警惕游走在如霰附近,面带怒意,似在与什么对峙。 这群人身形挪动间,便露出前方对峙的身影,不是人,而是一只化作人高的狐兽。 碧眸狐身,正是夯货无疑。 它缓缓在如霰身侧挪移,目光警惕地望向这群修士,它并非寻常灵兽,不会觉得疲累,但那刀劈不断、斧凿不开的身形上,竟也出现了些微磨痕。 其中一个修士发起攻势,紫色雷电如钢刀般劈下,夯货后退数步,遮覆于如霰身上,生生受了这道雷击。 夯货作为灵兽时,除了吞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攻势,再加上要护住如霰,它不可能离得太远,故而每一击都只能硬承。 两方这般对峙,几乎都是为了拖延。 一方想要拖延时间,将它磨死,而夯货拖延,却是在等一个人。 在它见到那道玄色身影出现时,终于没忍住后退,坐到如霰身旁,原本凶狠的气势敛下,好不可怜地鸣叫两声,尽显委屈。 “小畜生,现在不敢吼了罢?!” “好厉害的东西,这就把你训来做我的灵兽!” 众人以为夯货终于支撑不住,心中大喜,于是一哄上前,恨不得将方才的憋屈尽数发泄出,各种法诀与灵器一并袭去—— 霎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红光将一人一兽罩入其中,袭去的法器也被这道红光凝住,就这般生生停在空中,再难寸进分毫。 众人搜寻之下,向上看去,只见一把绘有金色斑斓的红伞悬于上空,如遮风雨般将下方之人庇护在内。 有人瞪大双眼:“林、林……” 下一刻,玄墨般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红伞下方,她抬眸看去,清目中泛着冷意,手中长剑横于身前,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呼出一口寒凉之气后,细长的剑身便有雷电游走,霎时间分摹出六把紫电青剑。 “想动手,就试试。” 她抬起手,被红光凝住的法器俱都一紧,似是被什么狠狠捏攥一般,甚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响,下一刻,她骤然放手,原先被停住的法器俱都弹射而回,她也趁此时机提剑而上。 六柄雷剑如长蛇化蛟,势不可挡,在众人还未取回法器前,便已经先一步抵达他们的喉口处。 如风一般的凉意吹过,随后便是血瀑如雨,人影纷纷坠地。 林斐然身手本就不俗,再加上已至登高境,对付教众不在话下,她真正要注意的对手,是被众人围在身后的,所谓的天行者。 她侧目看了如霰一眼,确认他并无外伤后,便抬手一剑落下,剑尖深深刺入法阵之中,如针破嚢,下一刻,阵法内的灵力便都顺着此处泄出,阵纹肉眼可见地分离溃散起来。 对于阵法一道,她不敢称师,但也略有所成,破解并不费什么力气。 林斐然从头到尾动手得如此轻易、快速、果决,属实令人震撼,更别提身侧还有六把雷剑游走,紫电青光映入那双眼底,可谓是气势如虹,令人胆颤! “陈老、陈老!”有人忍不住看向身后,“可还能出口?再说一个字,将她定在那里就好!” 众人固然可以求救,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圣女早就有令,今日最重要的是婚宴办成,陈老此处,调派他们到此便已经算鼎力相助了! 派来的人手的确不少,也有修为高深的修士,但他们早已在先前与如霰的一战中折戟,本来是留他们这些人在此收尾,谁知道半途又出来这么一个杀神! 众人不由得把希冀寄托在陈老身上,他们虽然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但此刻转头求救时,却留出了一道缝隙。 一道狭小,却足够一枚石子通过的缝隙。 林斐然就像一位静静等待破绽的猎手,在这道缝隙露出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将碎石弹射而出,与此同时,陈老也艰难张开了口—— 喑哑的声音被完全堵住,喉骨被击碎,那点声音也都被打回了肚中。 林斐然看准时机,足下电光乍起,如奔雷般冲入众人之间,震地一拍,旋流乍起,一时间飞沙走石,遮蔽视线,她将众人击开,眼疾手快地取走老者身前的珠串。 又于迷雾之中回到如霰身侧,依照他先前所说,立即将金针刺入心口三穴交汇处,她抿唇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如霰口中传出一声细微的喘|息。 她的肩颈当即松下。 “如霰、如霰?” 怀中之人并没有反应,夯货已然化小,它跃上如霰胸前,先是蹭了蹭林斐然的手,随后做了一个埋刨的动作。 她凝眉:“去找人医治?可以医吗?” 夯货点了点头,随后一脸疲惫地吐了吐舌,又拱了拱林斐然,随后走到如霰手腕处,化作一枚碧环套了回去,像是在沉眠休息。 “辛苦你了。” 林斐然不再犹豫,她当即抱起如霰,旋身踏上金澜伞顶,在飞沙走石中向高处退去,而留下的六把雷剑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此处与众人酣战。 片刻后,下方传来惊呼与尖叫,林斐然却都置之不理,与谷雨汇合后,便同他一道去往原先放入金针的地方。 谷雨取出自己留存的一滴雨,火急火燎道:“救下就好,这里高手太多,不是你我能应对的,风紧扯呼!” 那滴雨悬于半空,他正要带着林斐然冲入,却见她仍旧立在原地。 他哎呀了一声:“小傻子,还不走!你莫不是要管那两个成亲的人?厉害的可全在那儿窝着,你去了怎么打?” 林斐然还是把如霰交给谷雨:“前辈,劳你为他寻来最好的医修,我待会儿便回。” 谷雨接过如霰,面色焦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林斐然抬手,下方的金澜剑飞速入掌,刃上还挂着一点血色。 “因为秋瞳见到我的时候,在向我呼救。该出剑时,我不会旁观,我必须去。” 既见不义,何以怠之。 谷雨长叹一声:“你真是和如霰说的一模一样。” 如霰说过,林斐然就像那种路过沼泽,发现有人深陷其中,便一定要停下来将人拉出的。 对于她的同行者来说,这很麻烦,因为要停下来,可对陷入泥沼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希望。 “对很多人来说,林斐然是很难理解的,她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但人人都有陷入泥沼的那日,路过之人匆匆,不知凡几,但会停下来的只有她。 有的时候,停下来,往往比匆匆路过更需要勇气。 世上总要有她这样的人,有她走这样的荆棘大道。 对她,我除了说好之外,想不到其他拒绝的话。” 谷雨心中不由得认同,只能叹息地取出另一滴雨:“此处出来匆忙,没带多少东西,余下的只有这一滴,你且拿去!” “好。”林斐然抬手收下。 谷雨看着她,目光也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叫她小林姑娘,而是唤了一声林斐然。 “如霰生死劫还在,我暂且带他入城躲避,你也要多加小心,行义是好,但还是保命为上!” 得了林斐然的应允后,他同样顾及如霰的伤势,不再过多停留,当即借由雨珠回到雨落城。 另一厢,卫常在和秋瞳在操控下顺着山道向前,途中秋瞳见到了许多人,她的好友、长老、兄姊,甚至还有不少从小在狐王殿服侍的族人。 他们都是她前世婚宴的宾客,如今竟也出现在此,坐到与前世无异的位置,说着同样的祝语。 “祝二位心有灵犀,长相厮守,携手共渡命定之生。” “命定。” “命定……” “命定!” …… 命定一词如同不停回响的传音石,不绝于耳,更像是魔咒一般,几乎要将两人淹没其中。 秋瞳只能弯起僵硬的笑,向四周的亲友躬身致谢,可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想,重来一世,她的宿命不是成为佳偶,而是成为证道的垫脚石,何等荒谬可笑…… 卫常在同样无法抑制地向前走去,同秋瞳一道跨过大宅的门槛时,他像是感知到什么,几乎用尽全力向旁侧看去。 府门处的囍镜中,赫然映出一道玄色身影,他目光微动,脚步竟然生生停滞一步。 但也只是一步,下一刻,他便迫不得已般向里而去。 随后,他听到后方传来骚动与惊呼,听到了熟悉的剑吟—— 作者有话说:改了又改,还是决定这么写[比心] 第263章 婚成(增补) “三拜吾爱,礼成!”…… 一剑西来, 敢啸东风! 身后并未传来那人的半点声音,但听到那叮叮淙淙的斗法声,二人便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卷起的剑风吹过脖颈, 并不凛冽,而是带有春日般新生的凉爽。 秋瞳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 她跨过门槛,攥紧红绸, 同卫常在一道转身看向门外的一番乱象, 看向那道提剑纵身、不落下风的身影。 纷乱之中,卫常在与她对上视线。 刀光剑影间,秋瞳与他一道弯身, 话音僵硬道。 “感谢诸位远道而来, 赴我二人婚宴,今次日光晴好, 天公作美,诸位在此稍歇, 待我二人入内拜堂后, 再来与、与、与诸位把酒言欢。” 话音落, 二人一道直起身时,宅门外已然是寂静一片。 林斐然收剑看向他们,目色深静,恰如一抹孤直的剑影矗立门前。 秋瞳积蓄已久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心中实在太明白,林斐然走这一遭将要面对什么,她选择出手的那一刻,要下定怎样的决心。 卫常在则是凝望回去,在这一片肃杀的氛围中, 二人如同前世一般,对门外“宾客”作了三揖,随后回身向宅院走去。 随侍的侍从皆是密教弟子,见到门外的血色,已是战战兢兢,但还是在一旁不停撒花,不敢有片刻怠慢。 林斐然纵身跃上院墙,向里看去。 门内依旧一片祥和,觥筹交错,像是没听到方才的惨叫一般,兀自交谈畅饮,言笑晏晏。 而在屋脊之上,毕笙正在那里打坐,无数道光华从她体内逸出,如同丝线一般铺满天际及地界,以一己之力牵扯着这方秘境。 她原本便从陈老处得到此间的操控之法,应当无忧才是,但谁知陈老出了事,牵制此处的咒言竟也有了松动,眼下秘境震荡,正试图见他们排斥而出,要想让婚宴继续,她只能在此牵制修补! 这处秘境崩溃并不可惜,但至少要等到礼成之时! 她与林斐然隔空相望,目中阴翳不减。 她们之前就见过数次,但这一次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却不同以往,如果以前只是厌恶与麻烦,现在便尽数化为痛恨与怨毒。 这目光令人难以忽视,林斐然却不大在意地移开,看向四周。 她当然能看出毕笙此刻在牵制秘境,要想破开此处,便得寻到她正竭力修补的薄弱之处。 “还不动手!” 毕笙怒斥之下,立于四周的九剑终于出手,林斐然观察着此界的灵力流动,随后拔剑出鞘,放出金澜伞,于四周游走起来。 她并不是一根筋的人,甚至很有对战头脑,对付这样多的高手,她选择游击。 说是九剑,但她匆匆看过一眼,最为棘手的傲雪并不在此,向她袭来的也就四人。 一个戴着戏子面具的男修、那位被她关过的卓绝、驱使青光剑的伏音、一个穿着草鞋的大汉,那应当就是他们所说的搬山剑。 林斐然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人都评判一番,心中已有数。 在躲避数息之后,她寻到了灵力汇聚之处。 林斐然不再等待,立即放飞金澜伞,提剑而起,直冲尚不能动作的毕笙而去! “哪里去!”伏音大叱一声,随即祭出青光宝剑,如飞舟般向她撞去。 只听砰然一声,林斐然接下伏音袭来的一剑青光,转身借力,后退数米落于墙沿之上,力道之大,甚至将青石墙震裂数寸! 她没有片刻停顿,纵身跃起向前,金澜剑立即横于身前,接下那个戏子击来的双剑,随后反手将剑挑开,旋身踢去,用力的确不小,可这个修为不浅的修士竟被她踹退数米,恰巧坠到伏音身上。 林斐然不再多看,收回视线,回头便见到一把巨剑横扫而来,她立即仰身躲过,随后单手一撑,旋身站起,转手一刺,金澜剑便与巨剑剑尖相抵。 一大一小,一轻一重,两相对峙,却是小的四两拨千斤,一时也算牵制! 正在此时,旁侧又有一人袭来,却是那个被她关过的卓绝,他只持着一把普通的长剑,身法却极好,动作间足以见其剑意圆融饱满,少有破绽。 林斐然兵行险招,收剑之时顺势跃上巨剑刃面,在两人的讶然中,借剑势反手劈下,又顺手一带,将袭来的卓绝勾向巨剑剑刃。 两人都没料到这吊诡的一招,搬山立即转了剑势,卓绝也提剑在前抵挡,两人纠缠不过一刻,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林斐然脱身。 宅院实在算不上多长,这一刻的时机,林斐然几乎要冲到毕笙眼前,但其他人同样迅速,一眨眼间便已经涌到她身后,正提剑阻止之际,林斐然的身影骤然消失。 伏音与林斐然交过几次手,霎时间反应过来,立即转头看去,林斐然已然借金澜伞之力,移转到灵力汇聚之处。 他双眼几乎冒火:“又是声东击西!” 林斐然却并不在意几人的怒吼,她知道,只要毁了这个秘境,毕笙必定会因牵连受伤,秋瞳他们的禁制也会除去! 她正要举剑刺入时,竟有一人持剑横劈而来,速度极快,就像是早有预料般守在附近,只待她靠近,便能立即出手将她拦下! 林斐然差点中招,匆匆提剑格挡,退开数步,随后抬头看去。 那是一个遮覆着面具的修士,穿着一件束身的淡紫道袍,乍一看,气势竟与毕笙有几分相像,林斐然一眼看去便认出了这人。 当初在北原腹地,众多密教弟子对她追袭围困时,其中便有这个修士,那时她便怀疑此人是加入九剑的新人,如今一见,才知晓自己猜的不错。 当时匆匆一瞥,未辨男女,此时离得近了,才认出是一个女修,而且看起来莫名有些眼熟。 林斐然虽然心中有疑,但眼下容不得她浪费太多时间。 两人打过照面后,她便立即提剑攻去,原本是想一边同这人纠缠,一边绕到灵力汇聚之处,一举突破,但这人好似十分熟悉她的打算。 林斐然每每要设法脱身时,总会被她拦下。 两人剑势都极快,比过几招后,林斐然才恍然般看去,心中顿时惊异又不解,在接下另一招后,她手中剑气一转,直冲那人面上的白色面具而去。 女修似乎也明白她的用意,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上前一步,任那剑气劈开假面,随后露出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 “裴瑜,果然是你。” 林斐然缓声道,“你入了密教。” 裴瑜对她扬唇,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冷声道:“怎么现在才认出来,就算你带了假面,我可是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你。” 话落,她又很快将面具复原,直袭而去,手中长剑如暴雨般坠下,一剑一影,令人眼花缭乱,不给林斐然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林斐然对裴瑜并无多少好感,但到底一同长大,她还是道:“密教深不可测,你若是入了,未必能讨得什么好。” 裴瑜旋身一压,剑势如虹,她笑了一声,话音中仍旧带有一贯的张扬:“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入了密教,才当真有机会成为绝道强者。” 林斐然提剑卸去,余光仍旧看向那处灵力汇聚之地:“那代价呢?” “代价?你不是看到了吗,代价就是成为密教的狗,任他们驱使。 可那又如何,在变强之前,总是要被人驱使的,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而我们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们需要我助力,我需要他们……” 说到此处,她声音微顿,不像是自己停下,反倒像是被什么忽然堵住喉口,未能将后面的话说出。 裴瑜冷笑一声,不再开口,她显然也破了境,只一心缠着林斐然,拖延时间,等待薄弱之处彻底修复。 林斐然却仍旧未停:“卫常在与秋瞳成亲,你不在意?” 裴瑜大笑几声:“卫常在?他如今连你都比不过,我只在意最强,卫常在如今已不够格,成亲与否,我不在意,反倒是你。 林斐然,许久不见,你倒是得了不少大机缘,没关系,它们很快都会是我的! 今日就算圣女不说,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此处!” 裴瑜对她实在太过了解,此时也只是纠缠,并没有要与她一决高下的意思,如此一来,林斐然倒真的被拖在原地,一时难以寻出破解之法。 恰在此刻,整个秘境突然回荡起一声锣鼓嗡鸣。 咚—— 林斐然听到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二位共入大堂,一拜无量。” 林斐然余光瞥去,卫常在与秋瞳已经谢过宾客,正一同向点满红烛的大堂走去。 她不由得加快动作,但裴瑜仍旧紧缠不放,几刻之间,伏音等人也已经赶上前来,欲将她围堵在中央。 林斐然正思索破局之法时,那个叫做卓绝的男修先到一步,他直接打入二人中间,以一种极其柔韧的剑法挑开两把对峙的长剑,林斐然与裴瑜纷纷退离数步。 得此喘息之机,林斐然却没有停下,她再度用出神宫六辟,召出六把雷剑,暂且与几人对峙。 其中两把便向裴瑜与卓绝而去,下一刻便听卓绝惊呼一声,像是未曾料到一般,与雷剑斗法时左支右绌,身形总在不经意间挡在裴瑜身前。 另一边的戏子同样如此,他召出几具木偶人抵挡雷剑,却因人数过多,一时间更显混乱,拦下搬山的步伐。 伏音便更不必说,他此时的境界本就不敌林斐然,更遑论要一次应对她两把的雷剑,肉眼可见的有些吃力。 眼下场面虽乱,但其实也不过是在几息之间。 “二拜阖亲——” 林斐然在这短暂的几息空隙中,跃然而起,踏过悬浮半空的金澜伞,狠狠将剑插入灵力汇聚之处。 霎时间,秘境之内风起云涌,无数厚重精纯的灵气从剑痕处奔涌而出,如同漏气的鼓囊一般,将林斐然的袍角吹得猎猎作响! 长剑在灵气中浮沉,她咬牙顶住这股澎湃的气力,喝然一声,再度将剑破入! 轰然一声,这道涌出的灵气爆裂开来,整个秘境上空分出一道细而长的裂痕,周遭高耸的山脉开始溶解,云雾也搅浑在一处,从天际倒流而下,一切都在崩塌。 灵力震荡下,宅邸摇摇欲坠,其余人被震飞数米,张春和却只是静坐原地,抬手拉住了秋瞳与卫常在二人,对其余人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而隐于大堂、以咒言无声操控婚宴的阿澄却被这气流冲击,狠狠撞入院墙,口吐鲜血。 “三拜、拜——” 那道唱礼的声音忽然停顿,如同被什么堵住一般,除了不断重复一个“拜”字之外,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就在这一刻,毕笙竟然生生抗住秘境被破开的冲击,在万千灵线齐系一身时,破开屋顶,直直落到卫常在与秋瞳身边,抿唇结印,随后压在二人后颈处,强行将他们的头狠狠按下。 秘境之中滚过雷鸣,轰鸣声后,是她嘶吼而出的声音。 “——三拜吾爱,礼成!” 语毕,她面色一抽,弓身吐出一口鲜血,面上却扬起一抹酣畅的笑意。 “不愿又如何,婚宴还是成了!从今以后,无事再可阻拦我等!” 不顾卫常在与秋瞳二人的视线,她信手推开他们,转身去往院墙处救起阿澄。 秋瞳得了自由,当即拔出太阿剑,斩去缠缚在身上束手束脚的绸带,而卫常在已然转身向外,奔向林斐然所在,拔剑出鞘,拦下了裴瑜的袭击。 裴瑜不由冷笑:“我就知道,你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她。” 卫常在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那道猎猎的身影,随后纵身而去,以潋滟剑破入其中,代替林斐然定住这道裂痕,出口道:“你先走!” “走得了吗?” 婚宴已成,毕笙没再出力维持,而是收回了所有的灵线,立于最高处,抹去唇角血色,一脸畅意地看着秘境崩塌。 “林斐然,你难道还看不出吗,不管是如霰还是婚宴,都不过是一个钓饵!你以为破开秘境就无事了?这里早有天罗地网等你!” “知道为什么要选在往生之路吗?因为这就是你注定的葬身之所!” 秘境彻底破开,云雾、高山、密林全都融作一团,晴好的日色褪去,一切都在众人眼前剥落,露出界外真实而诡异的模样。 这里已经不是瀛州城,而是位于东渝州与北原的交界处的往生之路下方。 往生之路,原本是先辈修筑的,用于抵御妖族的传送生门,无形无色,如一道道透明的长桥,横贯于五州,如今却成了密教的垫脚石。 林斐然收剑站起,看向四周,每一道无色长桥之上,都聚满了密教修士,每个人的法器都悬在身前,直直对准最中心的她,正蓄势待发。 傲雪正抱着长琴站在最前面,目露戏谑。 毕笙纵身一跃,带着阿澄落到傲雪身前,片刻后,尚存的九剑也追随而去,站到毕笙身后,如同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影子。 周遭之人就如同天降神兵一般,立在高处,逆光俯视着她,一眼看去,影影绰绰,竟分不出谁是谁。 林斐然手握长剑,目光四扫而过,下一刻,她却忽然向更高处看去——看向那片诡异的天幕。 入秘境前,界外尚且是清晨,他们并没有在秘境中待多久,故而此时也应当是白日才对,但天幕中却是半昼半夜,半黑半白。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阴冷的黑影自西而来,蚕食吞没大半日光,在后方留出一片浓郁的夜色。 而在那夜色最前方漂浮的,正是那个多年未离开北原的天罚之物。 巨大的冰柱如同一只老龟,驮着这片夜色匍匐前行,一点点向东而去,向那道初升的太阳而去。 林斐然静静看着,忽然想起当初在春城所见。 那时,圣人有言,言及春城将夜。 将夜…… “林斐然,你眼下还有闲心在意其他事吗?” 三桥之上传来嗤笑的语调。 “在往天上看之前,不如先看看眼前之人,今日,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春城飞花会能单开一卷,不是没理由的,终于写到这里[爆哭] 第264章 不醒之绝响 他抬起手:“——”…… 碧空中有许多水云卷过, 雨落城中仍旧淅淅沥沥,透出些许与世隔绝的悠闲与安宁。 倏而间,一人破水而出, 急切的身影搅散云雾,打破了这片祥和。 谷雨带着如霰飞速而下, 直奔小屋而去,他先前便命水仆将神女宗的医修请来, 他带人入内时, 簪着三根乌木的女修已经等在房内。 “梅姑,快来帮他看看,这到底是昏迷了还是灵脉有伤?” 谷雨匆匆将人放到榻上, 让出位置, 名叫梅姑的女修便上前查看。 她一边搭脉,一边细细观望如霰的面色, 眉头渐渐锁紧,看起来便知道情况不妙, 直到她的目光巡移到他胸前时, 这才微微松开, 面露疑惑。 谷雨看得忧心不止,不住在一旁踱步,忍不住道:“怎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咋舌的,他这情况到底严不严重?” “急什么?”梅姑俯身看向那枚金针,探究道,“这人也是医修?” “是是是,他就是如霰。” 谷雨说得飞快,甚至有些破音。 “我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 你快给看看,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他心上人还孤身留在秘境里和人斗法呢,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我良心过不去,他醒来非跟我拼了不可,我这脆饼身子能接他几招?” “原来是他。”梅姑放开手,又研究了片刻,这才道,“他医术远在我之上,这根针插下去是什么用,我不得琢磨琢磨? 安心罢,有这根针在,至少性命无虞。不过——” 谷雨急得挠头:“你快说,我还赶着回去救人呢!” 梅姑先是帮如霰梳理了灵气,后从芥子袋中取出银针,迟疑道。 “同为医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将这根针落在心穴处,其实是留了一个气口。 修士心穴不比其他地方,需要三根针才能镇下。 如果三针共同落在心口,那就是安心修养,昏睡数日,如果只落了一针,那么另外两针就要落到头顶和下腹。” 谷雨听得云里雾里:“有什么区别?” 梅姑将银针用灵气淬炼,随即道:“区别就是一个不醒,以供修士诊治,好好休养,一个醒来,但是是以耗费心血为代价。” “他留这个气口,就是把选择交给落针的人,是需要他醒,还是不醒。” 她将淬炼好的银针举到谷雨眼前。 “谷雨大人,你说扎哪儿,我好落针。” 谷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踱步,一边搓手,面上的符文都纠结得扭在一处,嘴里不停嘀咕。 他这个好友,可真是会让人做选择! 他的生死劫将近,若是将他唤醒 ,他势必要离开雨落城,自己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应劫而死? 可若不醒,万一林斐然出了什么事…… 梅姑的视线随着谷雨到处转,好半晌后,她忍不住道:“到底扎心口还是扎头?” 谷雨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不知道,那就把这个决策交给命运!” 他掏出一个孔方币,闭眼上抛:“祖师爷在上,弟子诚心求问,字面扎心,背面扎头!” 当啷一声,孔方币恰巧坠落到床榻边,滚到如霰手旁,“通宝”二字在上。 谷雨长呼口气:“……好,就照天意来,你先在这里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写个疗养的方子出来,我去找林斐然!” 话音刚落,谷雨的身影就如水雾般消失,梅姑耸耸肩,转头看向如霰。 “久闻大名,竟然有幸给你这样的医者施针,既是天意,那便好好休息罢。你脉象好像有些奇怪,给你配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举起银针。 “咱们医修的心口穴位可都十分隐蔽,我得好好找准……啊,在这里。” …… 轰隆一声,天幕上卷过一道惊雷,也不知是这阴翳的乌云带来,还是白昼这边即将落雨。 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汽,同不远处的静湖一同涌动,更显潮闷。 林斐然的视线仍旧落到那处冰柱上,并未因为这些人的挑衅而收回半分。 卫常在听到这话时,就已经站到林斐然的身前,手中潋滟剑闪着微光,足下已经有薄淡的寒霜蔓延,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众人,然后轻轻落到毕笙身上,虽然寂冷,却并无退意。 “要落雨了。”毕笙紧紧盯着下方,右掌一旋,随即松开,掌中立即浮现一滴水珠,“想躲回雨落城吗?只可惜,在落雨之前,你便要绝命在此。” 远处的秋瞳还处在这番变故中,正一头雾水望向此处。 “很疑惑吗?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身后响起一道令人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她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张春和。 秋瞳想起他要做的事,眼皮一跳,立即纵身后退数米,太阿剑灵也如有所感般跃出,拦在秋瞳身前。 剑灵个子不高,脾气却一如既往:“我呸,你个老小儿,还从没有人敢将我封印这么久,今日不同你算这笔账,我就枉为太阿剑灵!” 张春和却只是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臂间拂尘微动:“我刚才说过,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他的目光远远落到卫常在与林斐然身上,眸光闪烁,带着的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快意。 秋瞳忽有所觉,随后定定看向他:“你们——” 张春和抬步向前走去,话音淡淡:“秋瞳,还没明白吗?这场婚宴对我而言从来无关紧要,真正要定下它的,是密教。” 而他只是借由这场婚宴看清一些东西,达成一些目的。 从小到大,有关于卫常在的心悦之人,他试探了无数次,答案从来都不是林斐然,经由前世的缘故,他其实也未曾怀疑他与秋瞳的情意,只觉得是自己多心。 哪成想,这答案后来竟有了变化。 常在这样性子的人,也在其中学会了遮掩与欺骗,瞒天过海骗过了他。 若不是后来情难自抑,露了马脚,他今日恐怕真就对秋瞳动手,而放过了真正该助他破境证道之人。 他的目光轻轻落到林斐然身上。 弑妻,自然是心中之妻,而非名义之妻。 他之所以答应同密教合作,也全都是为了今日,只有密教才有办法将林斐然引来,如此借密教之手,她纵是插翅也难逃,后续再由常在落下最后一剑…… 他缓缓闭目。 秋瞳自然也察觉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咬唇看去,当即拔出太阿剑:“真是无耻!我绝不会让你过去!” 张春和看去,忽而一笑:“那就看看你这一世有什么长进。” 另一厢,四周数百把灵器皆对准林斐然一人,只待毕笙一声令下,便可万器齐发,届时她就算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这罗网中逃生! 但偏偏她没有下令,而是冷眼看向护在林斐然身前的少年。 毕笙后方,九剑几人神色各异。 齐晨默然看向那处,心中兀自叹气,他虽有助林斐然之心,但为了功绩,此时也绝不可能站在密教的对立面,更何况,这样万箭齐发的局势下,即便是他出手,也不可能保下林斐然。 正是灰心之时,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侧目看去,立即悄然压住身后之人,眉头微蹙。 他和卓绝是很多年的友人,甚至知晓彼此的身份,他知道卓绝就是道和宫的大弟子蓟常英,也知晓他与场下二人是师兄妹,但这样的关系哪里值得他去以一敌百,甚至是去送死? 蓟常英鲜少没有笑颜,他直直看着场中,面具微动,露出下方那张带有淡淡裂纹的面孔。 他拂开齐晨的手,齐晨当即后退半步,再度将他压下,传音入密道:“静观其变!你的伤根本还没好,下去又能做什么?” 二人角力之际,傲雪反倒率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女大人,不动手吗?” 毕笙双拳微握,竟然有几分避讳道:“卫常在还在那里,传命给张春和,让他将人带离。” 傲雪不解:“他在又如何?不过也就一个登高境修士,难道还能挡下这百剑千刀不成?” 毕笙却没有回答,她默然着,像是在掂量思索什么,片刻后,她看向正在同秋瞳斗法的张春和,直接传音道:“张首座,刀剑无眼,再不将你徒儿带走,我们可就要连他一起射杀了!” 张春和动作一顿,远远回望过去,思绪转动之下,出手将秋瞳定在原处,淡声道:“虽算不得有多强,但已经比你前世好上数倍,看在我也曾真心祝福过你们的份上,便将你留在此处,此间发生的事,都与你无关了。” 他转身离去,身形如迅影般闪动,几息之间便到了林斐然与卫常在身后。 恰在此时,四面八方的往生之路忽有灵光流过,在这半明半晦的天幕下如同流光曳过,颇为亮眼。 而那渐渐侵蚀而来的夜幕之后,竟又忽然有许多星子般的光芒亮起,久久未灭,但细细看去,却发现那些不是星光,而是修士御器而来的灵光。 林斐然的目光终于在此时一松,她想,应当是那些停留在北原,试图阻止冰柱蔓延的修士追来了。 片刻后,往生之路上出现其余修士,他们同样是借由此道缩地成寸,追随冰柱至此。 随着这些灵光而来的,还有一道颜色极淡的墨痕,这点痕迹骤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透明的身影如同昙花一现,眨眼间消失在她身上。 然而就是这一瞬,一向淡然的张春和却瞳孔骤缩,视线紧紧盯在林斐然身侧,竟然有些怔神。 如果他没有看错——他绝不可能看错,那道骤现的身影必定是师祖! 他的目光立即落到林斐然身上,满是惊疑,然而容不得他细看,向此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他没有时间再深思,当即探手而出,同卫常在过上几招后,生生将他压制在手,旋即飞身而出,徒留林斐然一人在原地。 然而离开之后,他那甚至有些茫然无措的目光仍旧留在她身上。 林斐然并未留他们,也从未想过留下他们,她只是在师祖归来时便拔剑出鞘,抬眸看向众人,随即放出金澜伞。 金澜长剑在手,映出周围一片影绰身影,沉压压的,连剑身都被遮得阴翳无光。 绯色的伞悠然悬在她的上空,投下一道如纱雾般的淡色光芒,轻柔将她笼罩其中。 毕笙抬起手,原本要落下,却在见到金澜剑时忽而一顿,没有变化的神情也在此时有了一丝起伏,无端带上一丝愠怒与蔑视。 “你以为那把破伞能护你吗?那个该死的剑灵早被我们封住,算算时日,眼下也该被磨灭其中了!金澜的剑,竟然也能蕴养出剑灵?何等可笑! 她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再看到,不管是你,还是这把剑! 剑灵已覆灭,今日便叫你同这残剑一道魂断三桥!” 语毕,也不知是怎样的仇怨,竟让毕笙在此紧迫之时,亲自挽弓落下一箭,直指她手中的长剑! 箭如流星,带着煌煌之威落下,划出的灼灼白焰如同一道苍龙起跃,几乎要照亮半片夜幕!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她心中原本不信,思及剑灵前不久的异样,眉心一跳,立即垂目看去,但心中仍旧觉得不对。 “前辈?”她一边躲闪,一边出声呼唤。 但几息之后仍旧没有回应,毕笙见状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畅快的笑意:“到处躲罢,不出剑,你就以身来偿!它不断,断的便是你了!” 林斐然仍旧在这草野中奔躲,不断呼唤剑灵,心中渐渐也生起些慌乱,如今剑灵情况不明,她不准备贸然出剑。 在那条白焰苍龙掠过大地,即将向她奔袭而去,林斐然立即飞速结印,正想辙避开这一击时,忽然有一道红影闪过,凝聚于身前。 身披皮甲、臂飘红帛的身影出现,她旋身而过,握住林斐然的手,带着她以一种诡异的身法向后绕去,十分熟悉地寻到这一招的破绽,猛劈而下! 一阵飓风过后,苍龙伏首,白焰骤散,只留下一根断裂的雪色长箭。 “谁笑得这么难听?” 剑灵出现在林斐然身侧,衣衫颜色明艳,似乎要叫所有人看清楚。 “一条长虫就想断开金澜剑,怕是不够啊。” 毕笙听到这句话,笑意忽地凝滞,化为一抹冷意,她先是深深看了张春和一眼,随后锋锐的目光直射向剑灵,怒气难以抑制。 傲雪却径直看向张春和:“你敢耍诈?!” 张春和的目光更是落在林斐然身上,片刻后,他只道:“我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使诈,那的确是断剑之法。” 毕笙看去,视线紧紧盯在某处,情绪起伏比先前更大,双眼几乎冒火,两拳甚至攥得泛白,她没有再看张春和一眼,骤然抬手放下。 “动手!” 霎时间,数百把刀剑、数百样灵器如同流光一般直直飞出,数量之多、间隔之密,几乎遮蔽了余下的半片白昼天幕,剑影纵横在一处,如同罗网般投映在林斐然面上,交织在她眼中。 轰隆一声,雷鸣伴着灵器激起的金戈之音,回荡在整片山谷,震得不远处的湖泊泛起波涛——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林斐然。 看着她举起一把极长,在此时却又显得极为渺小的长剑。 看着一道在剑影之中,显得极为浅淡的红光笼罩着她。 她手中的一切在这尤为磅礴的攻势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秋瞳被定身原处,怔怔看着,还未能出声,眼中已然有泪珠滚落。 卫常在被张春和控下,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蓟常英面上裂痕更长,灵力大泄,顿时脱力半跪在地。 顺着往生之路向此处赶来的谷雨更是惊呼一声,双手微颤地扔出保命长签,但他仍旧离着一段距离,这一招显然已经来不及。 所有人的面色几乎都是惊惧,林斐然却仍旧冷静看去,右腿后退半步,微微伏身,是所有人都最为眼熟、最为基础的起剑式。 螳臂挡车,蜉蝣撼树。 岂有一人能挡千军万马? 挡不了,也要挡。 “斐然,你想好了吗?”师祖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想好了。” 她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如此回答。 林斐然足下已然生起紫电青光,金澜剑亮过一抹锐色,剑灵就在她身旁,同样备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骤然挡在她身前。 雪衣金饰,长发飘扬,腰间束着一道金丝制成的柳叶腰封,两袖再未束缚,而是在风中大敞,腕上莲环若隐若现,腿间金环泠泠流光。 正赶来的谷雨双眼一瞪,十分不可置信地看去,如霰此时应当被封针,尚未清醒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道身影出现,如同暗夜鎏金,瞬间将此处的暗色点亮。 然而,如此环环相扣,处处束缚的他,却抬头看向漫天灵器,缓缓抬起手。 “——” 咒言念出的瞬间,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片刻静止。 席卷而来的落叶驻足半空,蒸腾的水雾顿在枝头,落下的第一滴雨停留在他眼前,就连吹过的风都止住脚步,倾刮着林斐然的视线。 所有人都看着他,缓缓张大了眼,林斐然也不例外。 她看向眼前这道身影,又向上看去。 数百灵器就这么停滞在半空中,与留下的风相撞,击出极为震耳骇人的罡风之音。 “——” 他说出了第二句咒言。 下一刻,在上空密密麻麻布满的灵器忽然开始消散,从为首的第一把剑开始化作灵光,随后便如点燃的柳絮一般,以燎原之势向后飞速撤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所有灵器尽数消弥,只留下一片如同萤火般的灵光在四周流走。 在这点点萤光中,林斐然看向身前之人,目光怔忡—— 作者有话说:大家没想到吧…… ps:下章写完,本卷就结束了,即将开启终卷,终卷不会很长的 第265章 虽死之日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线生机…… 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者,世间唯有天行者。 ……如霰竟然是天行者? 林斐然目光闪动,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后, 便是无尽的疑惑。 虽然天行者拥有此等令人忌惮的能力,但他们的身体其实十分孱弱, 灵脉甚至无法承受入道的灵气冲击,几乎与凡人无异, 更遑论修行。 可他如今已至神游。 忽然间, 林斐然想到了秋瞳说的如霰的结局,以及他的病症——他口中那与绝症无异的病症。 秋瞳当初在人界游历时,曾听闻妖尊破境失误, 暴毙而亡的传闻。 在此之前, 林斐然只以为那是因为他的病症未愈、破境时脉中灵力暴乱,这才病发身亡, 如今看来,这或许并非是绝症, 而是因为他本就是天行者。 天行者身子孱弱, 连初初入道时的灵气都难以承受, 更何况是他从神游境破入无我境时涌入的磅礴灵气。 他全然是在逆天而行,因破境而丧命便也…… 暗色中有萤光明灭,一切都尚且还在静止中,铺天盖地的灵器散去,露出半片晨间的日色。 他就这么立在林斐然身前,淡凉的冷梅香顺着扬起的长发传来,周身金饰流着圆融的光,就像平日里沐浴在日色下的他一般,竟然显出几分恬静与安宁。 难怪, 镌刻在她灵脉中,连张春和都未能探出的咒言,却能被他轻易解读。 难怪,他说只要不破境,就暂时不必忧心他的病症。 难怪,他需要时时刻刻忍受灵脉的隐痛,在取到云魂雨魄草之前,只能在白日里靠着日光的暖意入睡,夜间却要因这份痛楚难以入眠。 难怪,他幼时只能待在房中,无法外出玩闹。 难怪,他当初能一人力战三位妖族归真境修士,甚至能在先前那个天行者手中鏖战许久。 难怪,他说的语言她从未听过。 那既不是妖族古语,也不是孔雀一族的密言,而是咒言,是存在于天地之间,唯有天行者能窥见的咒言。 一切的疑惑与矛盾,都在见到这消弥的一幕时豁然开朗。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突破身体限制,修行至今的? 还有,他又是用何种办法帮她除去咒文? 心中百转千回,但其实只过了几息。 停下的风开始涌动,继续向前拂去,只留下一点染就的冷香,顿住的一滴雨坠下,没有落地,而是浸到了他的衣袍中,残叶随风而去,卷向明暗交错的天际。 如霰放下了手,林斐然不由自主地垂目看去,在那露出的手背处,正有一道又一道的黑色异纹若隐若现。 这意味着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开始暴乱。 他的双手轻攥,生生将这异纹压了下去,随后才转过身来,趁着一切将将开始流动之际,抬手碰上林斐然的双唇,指尖轻轻一点,熟悉的甜味便顺着唇缝流入她的舌尖。 他这才将视线从她抿起的唇上收回,抬眸同她对视,那双翠色眼瞳被萤光点亮,几缕雪发拂过,不掩辉光,澄澄映着她微讶的模样。 他弯唇轻笑,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心,这才收回手,抹去指尖的血色,回身与毕笙对视。 方才那无形压下的禁制解除,众人皆是身形一松,除了林斐然。 那点甜腻的血味在口中散开,将她定在原地,却又如同一道暖流奔向四肢百骸,修复着她先前在秘境中受的伤势。 “好一道咒言,好一个天行者。” 毕笙声音冷然,语气平常,但这一句话却送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场内不免沸腾哗然起来。 所谓的咒言之力,与生俱来,不因血缘传递,也无法修行得到,这才是天行者的特殊之处,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在数百年前却仍有现身,但后来他们渐渐开始销声匿迹。 时至今日,天行者几乎已经成为传说一般的存在。 那样令人惊惧的力量早已成了传闻,在场的许多人原本是不信的,但经由方才亲眼所见,众人看向如霰的目光便都有了变化。 有惊讶、有探究、有羡慕、有畏惧,亦有贪婪。 一个拥有如此力量,实则却又孱弱的存在,不论在什么时候,都难免让人想要将其掌控在手。 如霰其人,在场之人知者众多,碍于他过往积威甚重,这样的眼光固然隐晦不少,但也仍旧在暗处窥伺。 世间关于天行者的传闻实在太多,真假难辨,许多人对这样的能力既忌惮,又艳羡,故而催生了不少离谱的谣言,天行者们选择避世,也与此有关。 就连如霰,都从未向任何一人吐露过身份。 他本打算同林斐然坦白此事,却一直未能寻到合适的时机,这才拖延至今,直到在眼下这个危机关头暴露。 夜幕之下,不少修士正御器向此赶来,毕笙侧目看了一眼,再度看向如霰,眼里虽有忌惮,却不似其余人那样惶恐。 阿澄算是冒牌货,但陈老却同如霰一样,是真正的天行者,他们有怎样的弱点与缺陷,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他们的每一句咒言,几乎都是以身体与性命为代价,咒言范围越大,身体损伤便越重,更何况如霰先前便与陈老斗过,受了重伤,方才又一连说出这样声势浩大的两句,如今要他再开口,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她动了动略略松解的双手,冷笑道:“你以为能护她到几时?” 不待风停,卷起的落叶也才飘到半空,毕笙便已抬手结印,只听得几声尖锐的嗡鸣骤然破土而出,原是早早就埋藏此处的十面金旗! 旗上灵光如柱,直指苍穹,环绕四周,不过一息,旗下连成的法阵纵横交错,将林斐然二人困入其中,旗上金光忽闪,旋扭作数条腾龙直袭而去,声势之浩大,如将倾的玉山,投覆出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 这样一击,同样足够磅礴震撼,但如霰仍旧只是看向那处,说出了今日的第三句咒言。 一声沉闷的轰鸣之后,数条巨龙同样在顷刻间覆灭,逸散出的灵光几乎要在此处汇聚成河。 语罢,如霰竟然出声,嗓音一如既往淡凉,听不出半点异样与沙哑。 “你们打到几时,我便护到几时。不过,方才那样的阵仗,还有么。” 周遭的密教修士倏而噤声,他们刚才那一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成百上千的灵器对准同一处袭去,就算林斐然有三头六臂,也断然不可能从中逃生。 但谁也没能料到会有这番意外,灵器被消,只留下一点如星的光尘,就连那神游境修士也得忌惮的锁龙阵,在他口下也被如此轻易抹去。 毕笙厉声道:“有!你要多少,我有多少,今日你就算把命留在此处,也救不下林斐然!” 她实在太了解天行者,故而几乎没有给如霰喘|息的机会,在锁龙阵被破去的瞬间,一道法盘便已从她手中升空而起,话音方落,无数道灵针便从盘中飞射去,密密麻麻,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她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若让他得了片刻歇息,死的便是你们!” 其余密教修士才忽然回过神来,立即结印捻诀,惊惧于咒言的威势,众人皆不敢留手,哪道法诀用得最好,便统统向林斐然二人抛去,生怕被如霰得了空,随口一句咒言便让自己死于无形! 望向这一前一后两道攻势,如霰心中立即作出判断,他并未率先开口,而是运起灵力,抬手一抓,那万千灵针便在瞬间被控住! 他与毕笙同为神游境,此时正互相角力,如同东西风互相倾轧,试图将对方扑灭。 然而,周遭还有数百位修士一同施法而来,他转目看过,在众多攻势即将抵达时,并指于唇前,轻声开口。 “——” 霎时间,半空中如同出现一只无形之手,猛然攥住所有攻势,反向旋扭,所有施加的法诀竟全都被汇聚于中心一处,互相碰撞攻击,轰然一声,嗡鸣的爆破声与滚雷一同响起,震开一道几乎滔天的气浪! 如此巨大的力量荡开,许多自在境之下的修士全都被震倒在地,吐血不止,再难爬起! 就连秋瞳都差点被波及,若不是太阿剑灵勉力出现相助,她怕是也要受伤倒地。 然而就在这时,毕笙忽然轻笑一声,控住灵针的手猛然一攥,一股更加磅礴的灵力涌出,原先还在角力的二人,此时一方竟然隐隐显出一种颓势。 如霰抬眸看去,运灵未停,只道:“原来你已然破入无我境。” 此时他的声音却远远不似先前那般清明,透着一点低沉的哑意,听到自己的这样的声音,他蹙了蹙眉,面露不喜。 他不喜欢林斐然听到这样的声音。 “你藏有底牌,我自然也有。”毕笙再度施力,“你今日用了太多咒言,这可是在烧命,现下很不好受罢?我高你一个大境界,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用咒言接下我这一招!” 被二人控住的万千灵针开始颤动起来,在半片夜幕下晃如灿星,令人眼花缭乱,渐渐的,它们开始向林斐然二人移动。 一声锐响飞过,两人附近的山石猝然崩碎,地上正插着一枚细如微毫、未曾控住的灵针! 这样的阵势绝无仅有,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震撼中,唯有林斐然垂目看去,如霰手上那若隐若现的异纹,此时已经化作俱像。 墨色的纹路从他莹洁的指尖开始生发,如同疯长的藤蔓一般,转瞬便已没入袖口,缚于两腕的莲环泠泠转动起来,涨大后又急速锁紧,连同腿上开始变化的金环一道,将他周身涌动的灵脉紧箍在一处。 生死劫…… 灵力的暴动与虚空,并不会影响他施加咒言,但再这样下去,他必定会如秋瞳听闻那般,身体承受不住后暴毙而亡! 或许她的伤势快要好全,或许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崩坏,林斐然受到的禁制正在逐渐弱去,指尖已经能动作。 可能动作又如何,她抬头看向那片耀星般的灵针,这样的一击,绝非她能与之抗衡,得避开,必须寻个法子避开! 还未待林斐然寻出解法,耳边又立即传来数声破空锐响,只见数枚灵针同时失控,向此飞来,这次却没有半点偏移,直冲二人! “林斐然,恢复好了吗?” 如霰忽然开口,声音不比平日,却又似乎被他矫饰过,并不显粗哑,有种莫名的韵味。 林斐然此时无心分辨二者的区别,她全副心神都在即将袭来的灵针上,闻言立即应声:“无碍。” 话音刚落,她全身骤然一松,随即在那灵针飞来的瞬间移至如霰身前,长剑横扫而去,只听得铮铮数响,袭来之物被尽数斩落。 她刚转回剑势,后方便忽然传来一声短叹,轻幽的风拂过后颈,略哑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轻声道:“那就好。” 林斐然立即回头看去,倏然一惊,只见原先还在如霰手臂处的异纹,此时已然蔓过脖颈,攀爬至侧颊。 他控住灵针的手已有轻微颤抖,衣袖滑下,露出的臂上经脉正不断涌动,腕上的莲环如同失控般不停涨大缩小,甚至开始颤动出声响。 他出声道:“我说过,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一直助你,永远不会抛弃你……” 此时的他再难与毕笙角力,话音未落,周身气力便骤然一松,他放任自己落到林斐然肩头,被她慌乱抬手扶住。 心口处的金针被这涌动的灵脉挤出半寸,他蹙眉伸手推回,随后抬手拥着她。 既是拥抱,也是支撑。 “一直保护你,一直管教你……” 没了抗力,漫天灵针便立即飞射而去,如同一道道划破黑夜的流光,却带着令人胆颤的杀意,霎时便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 如霰抬手摩挲着她的后颈,下颌靠在她肩头,随后抬眸看去。 “他们只会以多欺少,单打独斗又岂是你的对手?不用怕,我为你铺路。” 修行于如霰而言,从一开始便是在逆天而行,从小到大、修行至今,他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成为强者,然后活下去。 不论是在妖界修行,在人界游历,亦或是后来成为妖尊,他都是为此。 除此之外的事,他从来不感兴趣,也不会将其他看进眼中,他最爱的一直都是自己。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心甘情愿赴死的一日。 生死劫便生死劫罢。 他忽然又提及旧事:“林斐然,即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喜欢你送我的那场烟火,虽然以前送过回礼,但它们都难以等同。 今天,我也回你一场烟火。” 他抬起手,在林斐然耳边念出一句先前教过她的咒言。 霎时间,漫天灵针显出一瞬的停滞,但它们并未如先前一般化作灵光,而是如风中林叶簌簌抖动几瞬后,骤然爆裂,化作绽开的花针向四周漫射而去! 毕笙立即抬手试图掌控,可涌出的灵力与法诀全都失灵了般,并无效用,她当即升起灵障,试图拦下大多灵针,但正如她先前所言,这样庞大的数量,即便是她也无法尽数阻拦。 而如霰在说出这句咒言后,当即掩唇呛咳起来,艳色的血沫从他口中透出,浸没到林斐然的玄色衣袍中。 轰然一声,附近的林地被这四散的灵针扫过,残垣断木纷纷倒落。 林斐然全然没有注意,她只是感觉到抱住的人越来越沉,像是已经脱力,这才不得不将所有重量全都压到她身上。 “如霰?” 他的手上再没有因为她的呼唤而流过电光。 林斐然一时竟然失声,不知如何开口,她满脑子都是如霰的生死劫,揽住他的手不免颤抖起来,眼中也泛起热意,心中慌乱之下甚至不敢过多动作,只怕他为此再度受伤。 “如霰、如霰?” 她小声叫起来,颇为无措,怀中人仍有呼吸,只是十分微弱,今日施加如此多的咒言,他的嗓子早已失声,无法应答,只能环住林斐然的手腕。 看着他的面容,林斐然无法自抑地想起过往。 想起母亲故去前,握住她的手,要她不要恨,过好自己的人生,想起父亲故去前,已是形容枯槁,他说要去寻母亲,要她不要思念,走好自己的路。 林斐然既没走好自己的路,也没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唯有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成长途中,见得最多的也只有离别。 一滴泪骤然落下,滴到如霰唇边,冲淡了那抹血色,也混入他的唇舌中。 他从未尝到过什么味道,但在此刻,似乎有什么厚重的触感压在他的舌尖,如针刺一般,难以忍受。 他抬眸看去,双唇翕张,若是他能出声,势必会说:林斐然,你怎么连哭都只会静静的,不敢放声嚎啕。 飒然一声,一柄利器破空而来,林斐然却几乎失了气力,并未拔剑,只是揽着如霰,但下一瞬,却有更快的一物呼啸而来,裹挟着罡风将这利器骤然击落!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把纯黑古朴的铁锤重重落到身前,惊起许多尘土! “别傻愣着,这小孔雀还有救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林斐然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张思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旁侧的峭壁之上,手中提着面色苍白的谷雨,身后跟着一个头簪三钗的女修。 谷雨不敢有片刻停歇,立即拉着那女修从崖上跃下,赶到林斐然身侧,一边擦汗一边道:“别急别急,能呼吸就说明暂时死不了,这里有我们!” 女修上前为如霰诊断,四周渐渐又有人影聚集,林斐然这才向四周看去。 阴冷的冰柱尚且还在天际悬游,而那些追逐在它后方的修士已然赶到此处。 不仅是张思我,还有从西而来的李长风,他御剑而出,断去半边往生之路。 慕容秋荻驭着天马飒沓而过,手中长横刀划去,那轮旋转于半空的法盘应声而碎。 谢看花同样紧随其后,他高悬半空,看了林斐然一眼,手中琵琶弹拨,灵力聚成的长弦顿时如天网撒下,将密教修士制于其中。 东边尚有日出之地,出现数位身着弟子服的少年修士,有的人她曾在飞花会见过,有的却十分陌生,除却太极仙宗、太学府两大宗门之外,还有不少氏族子弟。 西边夜幕之下,各宗长老现身于此,身影绰绰。 南边倒塌的密林之后,停留在往生之路附近的琅嬛门弟子也跨过屏障,飞身而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出声询问,目光却是直直看向毕笙,眼神中其实并没有疑惑。 “堂堂密教,如此针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未免有些说不过罢?” 在场诸多少年人其实对密教并不熟悉,但对于这些宗主及长老而言,密教的做派并不算秘密。 毕笙没有开口,她身后的傲雪却蹙了眉,不由得低声道:“这里早便布了阵,难以窥见,纵然方才那一击足够醒目,他们也不该如此迅速才是。” 强者对阵,不过弹指之间,如霰先前与他们对垒,看似许久,实则前后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这些人即便中途发现此处有人斗法对阵,也不可能及时转道。 毕笙双眼微睐道:“他们不是追随冰柱,而是专门向此而来。” 傲雪心惊:“他们怎么会提前知晓?难道有人泄密?” 毕笙仍旧摇头,目光却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不,是有人将他们引到此处,事发之前,我见到她身上有些许灵力波动,但探查之下却并无发现。 她身上还有猫腻。” 傲雪抱紧长琴,目光并无惧意,但还是道:“可要撤离?” “不。”毕笙向来是个谨慎之人,但她此时却摇了头,“我说过,林斐然今日必死,她身上的灵脉,我们也必定要拿回来!” 傲雪仍旧不解:“为何?若是今日动手,又师出无名,来日我等与这些宗门便再无转圜之地。” 毕笙却侧目看向她:“我等一切为了道主,信奉不同,密教与这些宗门便绝无同道之可能,也从来不需要斡旋转圜。 林斐然的特殊性,我没必要同你们细说,你只要知道,今日若不能将她斩杀此处,来日后患无穷!” 她转头看向前方,回望穆春娥,只道:“林斐然盗走我教密宝,人人皆知,如今我们将她围堵在此,取回密宝,有何不可? 密教弟子听令,斩杀林斐然者,记功绩三两,夺回密宝者,记功绩三两!” 穆春娥也毫不退让,厉声道:“众弟子听令,经慕容大人查证,林斐然并非盗宝之人,其所有的乃是圣人所传的至宝,宝物非同寻常,绝不可叫密教夺去!” 散落四处的密教修士闻言沸腾起来,当即与阻拦的宗门弟子缠斗在一处,伺机奔袭向林斐然,扑火飞蛾一般疯魔。 林斐然却并未在意后方的骚动。 她一双眼紧紧看向如霰,在谷雨与那名女修的看照下,原本还有些苍白与枯槁的人,此刻竟然透出一种淡淡的光华。 周遭忽然有灵风涌动,他面上的异纹也不停在蔓延与褪去间游移,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过这片狼籍之地,他身上的所有金环再度颤动起来,碰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林斐然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抬头看去,西风裹挟着数不清的灵光,一同向此处席卷而来,无尽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抽调,尽数汇聚于此! 如霰他…… “他破境了。”谷雨跌坐在地,脱力般拭去满头大汗,声音也虚渺起来,“一线生机、一线生机……” 如霰指尖微动,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林斐然那微红而讶异的双目就这么映入眼中。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破境。 他居于神游境已久,以前不破,是因为心境不至,始终无法破境,后来不破,便不仅是因为心境未达,还有身体渐弱的缘由。 也因为此,他才会有些急切地寻一个人去往朝圣谷,为他取来灵草。 他过往一直未能真的参悟如何从神游到无我,亦不知何为无我,时至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对他来说,无我境当真是无我。 他从来最爱自己,不可能为谁舍命,如今为救林斐然,以身舍之,竟然误打误撞松开心境,破入无我,灵脉虽然被涌入的磅礴灵气冲击,但也因破境而比以前更为坚韧。 如此一来,他这糟烂身体竟然又恢复到原先那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最后真要渡劫的还是我们小林,下章该如霰哭一哭了[可怜][可怜] 265-270 第266章 犹生之年 林斐然再也不会醒来 同如霰对望过一眼, 林斐然心中也渐渐了然。 谷雨先前卜算的那一线或有或无的生机,原来就在这里。 秋瞳所述的如霰破境未成,暴毙而亡, 难道是因为那时候他心境未达,却在急切之中强行破境所致? 然而这个猜想已经不可能有答案验证, 前世的如霰已经死去,他不会如秋瞳一般重生, 他的生命已经终结在那一刻, 不会再重来。 前世、今生、重来。 林斐然心中掠过这三个词,明明以前也曾听闻,但此时此刻, 却旁生出了比过往更复杂的感触。 “活了就好, 活了就好!” 谷雨见如霰失焦的双目渐渐凝在一处,高兴得开始说囫囵话, 又很快急道。 “不是破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恹恹的?” 梅姑还是第一次诊治天行者,切脉时看了又看, 难以分辨这脉象的微妙, 迟疑道。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 只能勉力承受灵力,我们破境后会更强,但他却需要时间容纳灵力,所以会暂时虚弱……是这样吗?” 如霰无法开口,只能点头应答。 谷雨这才略略松气,看向如霰的目光几经变换,最后短促叹了口气。 他也是方才才知晓如霰天行者的身份,也借此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满身符文。 世间符文原本就由咒言衍生而来,时至今日, 二者虽已截然不同,但仍旧算是同源同宗,难怪如霰对符文一道如此了解,甚至还能借此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 若是旁人,此时或许就要提及此事,但谷雨没有。 如霰这么多年从未透露过一个字,除却要隐瞒身份之外,定然还存了不愿回首的意思。 作为好友,今日之事,他只当没有发生。 “对了!” 谷雨猛然回神。 待梅姑施针之时,他飞快向后瞥了一眼,随即火急火燎地掏出一滴雨,顺道挥去四周因斗法而起的烟尘,对林斐然道。 “这贼老天,光打雷不下雨,还好我随身带着,还有最后一滴,趁他们还在乱斗,无暇顾及,我们先离开此处!” 林斐然双唇微抿,遥遥看了人群中的傲雪一眼,还是点头道:“好。” 她揽着如霰,正打算将人抱起,便听梅姑小声惊呼,她立即出声道:“怎么了?” 梅姑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二人,喉口微动,施针的手停在半途:“……针中忽然有寒气溢出,他、他莫不是患了寒症?” “什么!”谷雨震声蹲身看去。 不远处的张思我拔起铁锤,三两步走来,挠头道:“眼下还没有他这个境界的修士患上寒症,莫不是看错了?” 林斐然目色一凝,立即拨开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露出那几枚为他疏通灵气的银针。 针下的确溢出淡淡寒气,冷凝的长针也开始覆上轻微白霜,看起来像是寒症,但她心中清楚,这种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就连橙花这样的凡人,也是历经许久的寒冷后才显现病症。 如霰正埋首在她颈间,细微的呼吸拂过,带着他原本就有的凉意,一时令人难辨是否是寒气。 “如霰,你觉得冷吗?” 他的体温一直都不算高,林斐然此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寻常的凉意,还是溢出的寒冷。 听到几人的对话,如霰睁开双目,勉力伸手搭上自己的脉络,片刻后,双唇微动,虽然没有出声,但却借阴阳鱼之力,将心音传给林斐然。 “这不是寒症,我诊过他们的脉,我与他们脉象不同,也不觉得冷。” 林斐然将他的话复述一遍,梅姑纳罕道:“那这些寒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天行者修行之后独有的?” 林斐然静心聆听如霰的回答,随后沉声道:“他说不是。” 就在这时,天幕中再次滚过一道闷雷声,这与寻常的雷声不同,显得十分干涩与刻意,就像是特意提醒她一般,下一刻,林斐然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些攥着的这些生灵之命。 眼下,我将我的筹码摆出了,你若答应入局,他的命尚且还能在赌桌上,若不答应,以后出现的便不是这种佯装的寒气了。 相信我,即便他是神游境修士,也不可能摆脱寒症。” 林斐然低头看向如霰,他解释过后,便阖上双目,倚在她颈间休息,周身仍旧萦绕着破境后的微光,但人却没有半点破境后该有的活力。 “啊,既然是要引你入局,那筹码自然还得再加,对吗?” 这道略显惫懒的声音仍旧未停,正自顾自地说着。 “看到那方冰柱了吗?”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众人乱斗之下,术法灵光四散,在这一片纷呈中,那方冰柱便显得尤为静谧与悠然。 “既然见过神女宗的人,你应该也猜出来了,这方冰柱的确是我催生的,缘由我不会同你说,但可以告诉你,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它就能抵达最东处,吞没金阳——” 带来永夜。 不必道主开口,林斐然便替他补足了接下来的话。 师祖离去数日,方才辗转而回时,带给她的正是这个消息。 此前,众多宗门修士盘踞北原,钻研许久,终于得出这样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但在他们看来,这方冰柱并非吞没,而是遮蔽。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夜以继日地追袭在后,试图阻下冰柱,但终究无果。 那方冰柱不受灵力术法侵扰,脱离了灵力的修士,其实也与凡人无异,除却追赶之外,竟然再无其他办法令其停下游移之势。 “人族真有意思,竟然将它取作天罚之物,在许多年前,还日日朝拜,献上猎物,求取天道的宽恕……小慢慢,人族这么有趣,你说,永夜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道主的话语点到此处,没再继续,转而道。 “你若是入局,我可以让它停留一刻钟,不管你能想出什么样的法子,就这一刻钟的时间。” 眼前兵戈不止,淡凉的呼吸犹在耳畔,湿厚潮闷的空气浸透他的话语,随着雷声一同在天际炸开,化作一道苍白的电光,瞬时照亮此方,照亮每个人的神色。 周遭山谷之上,些许误闯至此的百姓正悄声后退,不敢惊动任何一人。 林斐然似乎也陷入同样的寂静之中,此方天地唯有她一人,金白的电光不断在眼底积蓄闪烁,只等她出口,然后落下判定的一瞬。 “我与你赌。” 轰隆一声,汇聚的雨云被侵蚀而来的夜幕掩盖,却又倏而被电光照明,在下方投出一片沉淀厚重的阴翳。 道主并不意外地朗笑出声。 “小慢慢,这才是环环相扣的连环套,毕笙他们总以为能趁今日之势能将你拿下,要你应劫而死,可我实在太清楚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只凭寻常之法是杀不死的。” “正如先前所言,这场赌局的最终筹码,是你的命。 而这第一局,我以如霰下注,你以灵脉下注,就赌灵脉的去留,被毕笙她们夺走之时,你便输了。” “别说我趁火打劫,我可是留了一刻钟给你做赔礼的。” “现在,开始罢。” 话音落下,林斐然便觉得眉心骤然一凉,一道无形的锁誓出现在她神台深处,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也在此时,尚在施针驱逐寒气的梅姑再度惊呼:“这、这寒霜又没了!” 谷雨眼睁睁看着这霜寒消失,结舌片刻,索性摆手:“算了,先别管这些,逃了再说!” 他抬手结印,雨珠中立即映出雨落城的倒影,他起身带着几人遁入时,却只是将水珠撞散,并无回城的迹象。 “这……” 一旁的张思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向前方看去,只见在众多教徒的遮挡之下,那个披着大氅的少年正掩唇咳嗽,淡淡看向此处,随即移开目光。 张思我吹了吹锤子,只道:“从你进到这里开始,回程的术法便被他禁了,你以为他们还会让你逃第二次? 你们修卜算一道的,身手都不好,筋骨也脆,但到底也入了逍遥境,就留在此处看顾如霰罢!” 他提起锤子,加入战局之前,回头看了林斐然一眼:“前不久,我们都梦见师祖了,他要我们来此相助,但我不是为他而来。 林斐然,你有离开的权利。” 张思我纵身离去,一把古朴大锤在众多修士中轮转,伴着他快意的笑,所向披靡。 她看向如霰,他睁开双目,以心音道:“我会等你。” 林斐然点了头,随即抿唇起身,缓缓抽剑出鞘。 她当然可以逃走,但她不会再遇上这样的机会。 乱战之中,终于有密教修士一路扫清阻碍,袭向此处,天幕中奔袭的冰柱忽然停驻,向阳面反射着虹光,背阴面却在这方山谷中投出一片深深的阴影。 “准备好了吗。”师祖骤然出声。 “好了。” “……你信我吗。” “若连师祖都不可信任,我又何必在今日拔剑。” 林斐然双目轻阖,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深静。 手中金澜伞如飓风一般飞出,于前方开路,她的身影便紧随其后,四尺长的银剑在这蒙蒙暗色之中划过,如同一缎又一缎飘过的月光。 银刃所过之处,溅洒的血色如同月下乌玫,朵朵绽开,片片落地,随后渗入深厚的泥土中,只留下一片靡艳。 林斐然拔剑入局,不再瑟缩于其余人的保护之下,她的现身顿时引来许多在附近斗法的密教教众。 虽然有人畏惧于她凌厉的攻势,止步不前,但却有更多的教徒屈服于功绩的诱惑,如浪潮一般前仆后继地向她涌去。 刀光剑影纷纷,术法符文煌煌,林斐然所过之处,全都亮起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虽昭示着她的位置,却也能够让人清楚看见,她是如何冲破重重阻碍,直直向前。 涌来的教众如同过江之鲫,就像是铁了心要以人海将她淹没一般,林斐然虽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也仍会在这应接不暇的攻势中受伤。 一片混乱之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呐喊,从余光看去,竟是秋瞳提剑冲入。 她紧咬着唇,一招一式地拦下冲入的密教教众,身上清灵的蓝光闪现,已然颇有剑威。 另一处,卫常在不知何时脱离张春和,也提剑入场,昆吾剑上覆着白霜,一片又一片的雪意吹过,转身回剑间便倾倒大片,扬起的细小冰晶随风而来,滚过林斐然的剑刃,擦出一点又一点微声。 高空之上,谢看花拨弦弄琴,身如随风之月,忽明忽隐,正凭一己之力牵制住搬山与伏音二人。 空谷之中,李长风似乎心结大开,手中只有一柄最为普通的铁剑,剑刃处却蕴有习习微风,如指臂使一般,穿梭于人群,牵制众多弟子之时,还有余力拦下裴瑜的快剑。 张思我虽不善斗,但其功法厚重,修为高深,铁锤之上灵光暴涨,呼啸一声便能击倒大片密教教众,甚至还有不少在其中混战的宗门弟子。 仅仅是他们三人,以及前来援手的宗门弟子,几乎已经足够牵制在场的大多教众,再加上林斐然出手,先前以多敌少的局面竟有扭转之势。 而在东南处,此次前来的诸多宗门宗主以及长老,正与毕笙等人相斗。 论境界,在场众人俱都比不过毕笙,再加上有阿澄的咒言相助,傲雪在旁开阵侵扰,以及齐晨及蓟常英二人出手,战况虽然激烈,却也十分平衡,更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斗法间,毕笙侧目看了傲雪一眼,对面之人会意,扬手拂过一阵淙淙琴音后,纯白的火焰顿时在四周烧起,法阵大开,下一刻,她却转身离开,直向谷野中的最为明亮的那处袭去! 慕容秋荻见状不妙,正要翻身而出,却被一道毕笙旋身布开的一道灵索拦下。 一旁的寒山君同时提笔落字,硕大的符文越过灵索向前,却又被阿澄定住。 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当即御剑而去,阵法顿时收拢,飞出的长剑碰上燃起的白焰,竟然顷刻便被吞没,只留下一粒又一粒的铁屑。 “好生厉害的灵火!” 穆春娥厉声开口,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躲避,不敢多做沾染,更是被掣肘此处,难以分身援手。 人群之中,林斐然已然行至冰柱下方,她再度砍倒一批狂热的密教教众,忍不住插剑撑地,略作休憩,但在这倾覆的阴影之下,竟忽然亮起一道白光。 她足下电光乍现,瞬时移到数米之外,而在她离开的下一刻,她先前站立的地方便已然落下一道焰火。 纯白无垢,如同绒羽一般,看起来毛绒绒的,却能在瞬间烧没横躺在地的尸首,就像那里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不留一点余烬。 比起烧毁,这火焰更像是吞没。 无根火非火,不燃,只烧灭一切假象,留下最真实的本源。 生灵无本源,沾染上后,便会化为最初的灵气,殁于天地之中。 林斐然对此并不惊讶,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傲雪正向此极速移来,手中琴声泠泠,飞射出一道又一道的灵光,如罡刃般劈砍而来,密如罗网。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道道灵光同她擦肩而过,后又深深嵌入土地,但它们并未消散,而是镌刻于地面,飞速延长,从四面八方相连,竟然合成一个法阵。 如此复杂的纵横连贯,也不过在一息之间,林斐然刚刚闪过最后一击,形成的法阵便立即如同囚笼一般扬起合拢,将她困于其中,粗壮的雷电从中滚过,猛然向她击去! 林斐然有些意外,但反应也十分迅速,立即旋剑而起,只听得铮然三声雷鸣,囚笼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外,再不见她的身影。 数米之外,她已然手持金澜伞,飘飘然悬于半空。 傲雪未动,只是忽然一笑,这击出的雷电霎时间扭作一只巨龙,猛然拔地而起,直袭而去! 一连三招,环环相套,饶是林斐然也没吃过这样的打法,她来不及动作,只得收伞在前挡住雷龙的冲击,但傲雪高她一个大境界,她此时又如何能完全挡下这样的攻势。 林斐然顿时被击退数丈远,虎口尚且还在发麻,胸口震荡,舌尖已尝腥味。 傲雪见状哼笑一声,抬手将长琴抛起,旋身拍上琴箱,霎时便有一道绿光从箱中飞出,落入她手。 林斐然提剑起身看去,那赫然是一柄长剑。 “没想到罢,我这人好学,什么都爱试一试,教中之人都称我琴心剑胆,不知道与你这毓秀剑骨相比,我的剑又如何!” 话音落,她抛开身上披着的白绒大氅,露出内里劲装,随后足下轻踏,持剑迅影而来,身形如鹤。 剑如其人,傲雪的剑势轻灵而孤傲,只走偏锋,林斐然却足够圆融,两相对比之下,一方自然颓势尽显。 林斐然反手震剑,只听得嗡鸣一声,那柄青绿的长剑便应声而碎,散落四周。 “竟敢断我的剑!” 傲雪原先就在林斐然这里吃过一次瘪,今时今日自然要找回来,可她不仅没成,反而失了一把好剑,心中更是郁火丛生。 她立即抬手唤出长琴,正要飞身拨弦,便见林斐然也突然一笑。 她心生不妙,想要旋身退出,但已经来不及。 林斐然倏而将剑插入地下,方才对峙划出的剑痕一道接一道亮起,如同界线一般将她禁锢原地。 下一刻,散落的青剑碎片便如流光一般飞速射去,在她闪避不及时擦过琴弦,发出刺耳的锐鸣,傲雪还未完全躲开,剑痕便凭空而起,凝成道道剑气,裹挟着罡风将她步步击退。 一步一声急促琴音,最后几道铮然穿过她的肩头,血色顿时沁出。 她恼火看去,林斐然却提剑含笑,咽下血沫,甩了甩手:“我也好学,我也学了不少东西,方才那招,如数还你。” “找死!” 傲雪飞身而起,再度蓄力分出白焰,直向林斐然袭去! 林斐然却没有心思再与她缠斗,师祖方才便与她商议,道出了毁去天罚之物的办法,如今时机正好,天罚之物已游移至此,甚至在此停歇一刻钟,她必须得抓紧机会! 傲雪在后方紧追不舍,团绒般的白焰急速掠去,其余修士心生忌惮,生怕被这白焰吞没,不敢靠近,反倒为林斐然开出了一条路。 她直向冰柱冲去,又横剑在前,借着光亮的剑身观察后方白焰的踪迹,以此躲避,但这白焰速度太快,即便她能在看到的瞬间反应过来,却仍旧是险险擦身而过。 奔走数米后,玄色法衣上已然出现多道破痕。 傲雪控制焰火的时间似乎也有限制,屡追不至后,火焰渐渐缩小,她还欲动手时,身后忽然传来毕笙那尖锐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她心下一凉,知晓自己这只管报复、不顾任务的举动已经惹人不快,她不敢再想着报复,立即收回灵火,摇起了银铃。 周遭的密教修士听到铃音一顿,随后双唇紧抿,作出一个念祷的姿态后,便全然不顾生死一般,以性命作代价,猛然突破李长风之流的牵制,向林斐然袭去! 途中不停有人阻拦、有人突破重围,于是断落的法器、残肢遍布满地,这些腥物堆积一处,竟真如潮水一般汇涌到林斐然四周。 她提剑破开一波又一波,躲开傲雪那未曾间断的袭击,眼中只有那座悬浮的冰柱。 如此一遭,也不过一刻钟,人命堆叠出的前路,似乎也只需一刻钟。 无声无息之间,那方冰柱渐渐开始松动,它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飞来,身披黑夜,又即将以同样的速度离去,无可挽留。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一声声凌乱的喊叫从身后传来,她呼吸渐重,却并未回头看,仍旧提着剑飞身越过面前的尸山血海,试图追赶这最后一刻。 在她被设局禁锢在此,师祖从北原赶回时,他们二人便进行了一次谁也不知,但极为短暂的对话。 “斐然,我有一事要告知你。” “什么?” “世间将夜,北原的冰柱即将向东而去,吞没天光,带来永夜。” 他们在北原商议许久,终于找出唯一一个可以毁去天罚之物的法子。 那个办法如此简单,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力量,却又如此困难,眼下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做到。 然而,师祖却道:“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选择留下。” 林斐然没有答好,也没有答不好,她留下了这个权利。 在如霰身受重伤,需要回到雨落城时,她选了离开,后来,她选择留下。 她要留在此处,在冰柱彻底吞没白昼之前,将它拦下,可此时跨过这层层叠叠的人身,她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玄衣已被浸湿,剑刃上都挂满血色,再难滑落。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似乎无穷无尽。 在踏出迟缓的一步时,身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从剑身倒影看去,那是一只探来的断臂。 但在这断臂之后,是一只又一只伸来的手,如同多足虫蠕动的身子一般,似乎要将她侵吞入腹。 就在后方,追赶她、阻止她、帮助她的人尽数而来,他们踏过血色凝成的水塘,溅出水花,堆积成一道又一道的人墙,她的路越发艰难。 终于,在她纵身而起的时候,傲雪趁此机会猛然袭来,生生将她打落在地。 轰隆一声,第一滴雨落下。 傲雪走上前,目光莫测,只轻声道:“林斐然,生于春分之日午时初,今日正是时候,眼下巳时一刻,快到生辰了,要吃一碗长寿面吗?” 林斐然已经许久没过生辰,也几乎忘了今日正值春分。 生辰将近,意味着咒言将近。 二十而殁。 林斐然目光微动,随即翻身而起,拔起金澜剑,以袖口擦过剑上血色,回道:“应该会吃一碗罢,毕竟有人费心费力、纡尊降贵学着做了,不尝一尝的话,未免太对不起这份心意。” 傲雪双手结印,目光渐深:“吃得上吗。” 话音落下,她便倏然攻去,林斐然立即提剑挡下,二人就此缠斗起来,一人要向冰柱而去,一人却出手阻拦,越战越烈,金戈与琴音嘈嘈杂杂,谁都难以从中脱出。 然而这个时候,天罚之物已经再度开始移动,它驮着这片夜色,以一种无法挽回之势向东而去。 林斐然目光微睁,下一刻,如此磅礴的冰柱竟然一顿,似是被什么拖住一般,虽未停下,速度却也有所缓和。 二人立即看去,只见冰柱之下,数位赶来的神女宗人化作大鲲,以庞大的身躯悬浮在冰柱身前,拼死抵住。 为了能够离开北原,他们不知付出什么,身上全是交错的血痕,此时口中不住发出哀鸣,却也始终没有停下。 这一刻,众人无声望向那处,目露震撼,下一刻,上百条净白的灵线从下方飞出,柔和缠绕在众多大鲲身上,顺势绷紧,竟然帮他们稳住身形,借此出力拦下冰柱。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些灵线正是从谢看花的琵琶上探出。 他面无表情地抱紧怀中之物,但从额角及手上爆出的筋脉,可以窥见他此时用了怎样的气力。 “老谢,我来助你!”张思我甩开密教修士,同样上前助力大鲲拦下冰柱。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手,那冰柱游移的速度大大减缓,竟隐隐有暂停的趋势。 林斐然不再观望,亦不再关心周围人如何争斗,只一心同傲雪苦战,伺机而去。 一时之间,大战骤起,半空之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仔细一看,雨中却又混着众人洒下的血色。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呐喊仍在继续,林斐然战至最后,忽觉目中世界开始颠倒,她似乎已经分辨不清。 仰头看去,是苦战,是乌云蔽日,面目全非。 低头看去,是哀鸣,是横尸遍野,俱无归乡。 俯仰之间,已失其真。 锵然一声,她勉力接下傲雪袭来的全力一击,随即被狠狠击向后方。 她一手持剑插在土中,一手撑着地面,试图借此止住后退之势,然而无用,除了抓握起一把肥腻湿润的土壤之外,她还是狠狠砸入碎石之中。 哗啦声响,雨水将干涸的土地滋润,浇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离她的生辰还有多久,她已经没心力去计算,或许将近,或许只是因为她打得太累。 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杀人,但是没办法,她也不喜欢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没办法。 生命有时候,就是与草芥无异,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有所体会。 她迷蒙抬头,握紧长剑,目光昏沉迷茫,眼中所见唯有嶙峋苍石透出的死败灰色,以及视物不清的重重叠影,但在这之中,她看见了一点极为醒目的嫩绿。 那是嫩芽破土而出的色彩,它在这片灰白中,悄然点染出一点生机。 不知为何,林斐然毫无缘由地轻笑一声,撑着剑起身之时,她拍开身上挂着的血肉与石屑,唤回金澜伞,在傲雪同样警惕而疲累的目光中,在那簌簌血雨之下,弯身将伞遮在了这一抹青碧之上。 其实没有什么缘由,只是这样的颜色,不该与血雨浸染一处。 艳色的雨落下,打在伞面、落在剑刃、滴上眼睫,水花崩溅开,化为无数水珠,倒映出无数个世界、无数张面孔、无数双清澈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她神色微怔,疲惫的眼中忽然看见了什么。 她见到一抹淡白的雾从嫩芽之中抽出,向天际汇去。 ——那是这株嫩芽的气机。 她立即仰头看去,天罚之物的尽头再也不像先前那般,好似一无所有,而是搅动着一个如深渊一般的旋流,它如同一道横劈出的深黑裂痕,就这么嵌刻在天幕正中。 它在吸纳,连绵不绝的气机向上涌去,穹苍之上,旋流似海,气机汇入其中,又很快湮灭。 这一瞬,林斐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看去,林木之下,凡人匆匆走过,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划破雨幕,却又在瞬间枯竭,气机奔涌向上,化成千万抹中的一缕。 她在这晕眩中闭上双目,无数道不曾被听见的呐喊与痛哭瞬间传来,耳畔微风拂动,枯败的嫩芽化作干草,被风连根拔起,擦过她持剑的指尖。 这些不过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 一瞬乾坤,一瞬寰宇,一株野草,一树菩提。 目怀不忍,得见众生,是心间无尽海倒现孤苍天穹影。 于是茫茫乾坤,渺渺寰宇,如此浩荡无匹之下,却仍旧不忍见矮矮野草,枯叶菩提,浮沉蝼蚁。 ——此之谓,自弃逍遥,神游三清。 林斐然睁开双目,呼出一口血腥之气,周遭灵气如江河倒灌般涌来,烙下咒文印记的灵脉却愈发作痛。 “她在破境,快动手,快动手!”天际传来毕笙的厉声呵斥。 傲雪从怔愣中回神,正要动作,却忽然被一道冰雪拦下,她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乌眸。 正是众人哗然涌来之时,一道墨色身影忽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那一刻,隔岸观火的张春和终于按捺不住,怔忡起身。 “师祖……” “竟然是师祖!” “他还活着,他居然还存于世间,存于……林斐然的身侧!” “林斐然得了师祖真传!” 不止是他,在场的乾道弟子,甚至是密教修士,无一不熟悉师祖的真容,俱都震惊看向此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师祖并指点上她的前额,面色柔慈,下一刻,一条灿金纯净的灵脉从他袖中旋转而出,竟就这么遁入林斐然的眉心。 …… 林斐然换得了一身的天地灵脉。 毕笙当即发出一声尖啸:“竖子小儿!” 傲雪不敢再犹豫,立即攻上前去,但林斐然已然破境成功,不过三剑,她怀中的长琴被劈碎,第四剑,剑刃擦过她的脖颈,取得性命,剑尖蹭过她的耳廓,取过那一簇无根火。 下一刻,她如一道奔雷般向天罚之物疾驰而去,血色不断从唇角溢出,又被她很快拭去。 她越过地面铺就的尸山,踏上那一道拉起灵线的人墙,纵身一跃落到其中一只大鲲身上,同他一道迅速飞向冰柱。 所有的灵力在这里都不生效,那灵气呢。 能够瞬间吸纳灵气,又大量放出的,唯有她能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冰柱忽然向前移动,将周遭的大鲲撞退数米,林斐然当即纵身跃起,四周灵气被她吸引而来,臂上忽然显出道道白光,照亮她的眉眼。 “尔敢,尔敢!” 就在她动用灵暴的瞬间,毕笙终于寻出空隙,射出一箭。 林斐然此时无法避开,便静然等待,只听一声箭鸣飞来,她忽觉微凉,低头看去,心前已经钻出一枚银色箭簇,但与此同时,冰柱上也出现一道裂痕。 她双手卸力,从半空坠入湖中,在彻底被淹没之前,冰柱猝然崩塌。 就在这一刻,象征着林斐然性命的玉牌,忽然崩碎在毕笙手中。 二十岁生辰的这一日,林斐然再也不会醒来—— 作者有话说:大家看卷名,犹生之年,小林肯定没死的[可怜][可怜] ps:进入终卷了,写完这章已经用尽力气,下章明天再更 第267章 转机(增) “——,日出了,该醒了。…… 轰隆一声, 煞白的雷电击透天幕,数不清的冰屑混着雨滴一同坠下,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嘈杂。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 林斐然的灵暴荡出的巨大气浪仍在扩散, 所有人都还在举着自己的灵器兵戈相向,振翅的大鲲抵着冰柱, 竟也被这猛烈的灵力灼伤,震开数里。 彼时, 所有人都回首望去, 只见那如同从天幕中探出的庞然巨手,就这样崩碎开,毕笙怔然立在原地, 却又只是颤着手, 如同失魂一般无法言语。 下一刻,她疯魔般飞身冲向天际, 掌中飞速结印,散下的碎冰顿时向她汇涌而去。 她目眦欲裂, 周身灵光暴涨, 喃喃道:“不能碎, 不能碎,为了道主……道主……” 慕容秋荻等人岂能任她聚拢,两相权衡之下,只能率先向毕笙袭去。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这崩碎的场面,却只有少数人看向雨幕。 那道释放出灵暴的玄色身影正在无声下坠,原本高挑的身形混在雨幕中,竟也显得如此青涩与渺小。 渺小到甚至难以让人注意。 淅沥而静默的冰雨中,已然划过一道白色身影,他无声踏过地上积蓄的血水, 跨过堆叠的**,向来一尘不染的衣衫已经显出几分狼狈。 他一手掩着唇,被这冷雨刺激的喉口开始翕合,生出一种从血肉中泛起的痒意,可他甚至无法呛咳,更遑论开口,只能死死注视着半空那道身影。 另一手在这碎冰中扬起,腕上玉环在须臾间化作一只振翅的白鸟,正急速向上飞去。 他此时尚在虚弱之中,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在林斐然踏上大鲲脊背之时,他便已有预感,率先动作,此时的他离坠下的那个方向、离下方那片湖不剩太多距离。 后方同样跟来一道淡蓝的身影,只是他还未追上,便被另一人抓了回去。 于是雨幕下、尸山旁,只有这道白影在追逐,他此时全然没有注意旁人,只将视线死死盯向半空,他打量着林斐然的每一处。 在风中猎猎的衣摆、遮掩面容的长发、脱力垂下的手、倒仰的头,以及那一支在雨中泛着冷光的寒箭。 一切都昭示着她此时已然失去意识。 只是失去意识。 向来冷静孤傲的人,脑海中竟也只能徘徊着这一句话,不敢多做他想。 今日风雨交加,灵暴荡开,一切又都发生得如此迅速,飞向半空的夯货未能及时靠近林斐然,在数米之外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湖中。 但下一刻,那道追逐而去的白色身影便已然跃入湖中。 …… 周遭是雨打林叶的哗然声响,金戈之音渐渐缓下,卫常在被张春和按在原地。 他此时就像一个真正的偶人一般,只会站着,心跳几乎无声,向来清白的眼眸中渐渐攀上血丝,惶然般看向湖面。 他在等待,其余人也都在等待。 齐晨望向那一幕,心中尤为忐忑,却又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立即转头看去,却见蓟常英如同受击一般,猛然弯身半跪在地。 “你怎么了!”齐晨立即上前将人扶住,神色骇然,“难道是方才与人动手时受了伤?” 蓟常英来不及回答,他立即掀开戴着的假面,垂首掩唇咳嗽起来。 散下的发丝垂在颊侧,挂着雨珠,淡色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地,下一刻,他面上那道如同瓷偶碎裂般的裂痕骤然变长加深,登时透出一种非人而悚然的美感。 齐晨立即低声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急火攻心了?莫急,如霰医术极高,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一定能救回来!” 话音刚落,湖中之人尚未出水,一声清脆的玉碎便率先唤回众人神志。 毕笙腰侧的一块玉牌瞬时崩碎,发出如凤鸣般的回响。 齐晨看向那一幕,眉头紧锁,目中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他们先前便听毕笙说过,这块玉中印有咒言,玉碎,便意味着林斐然身亡。 他扶着蓟常英,立即看向湖面,忍不住喃喃:“应当不会罢……” 雨幕渐缓,淅淅沥沥在湖面打出涟漪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湖中显出,只是那道玄色身影被抱在怀中,如同安睡的孩童一般,正静静靠在那片绣有金纹的胸膛处。 “……” 卫常在几乎失神看向那处,指尖下意识微动,目中已是一片火燎般的灼热,他想要说一句不可能,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张春和却点破道:“常在,她已经死去,你的情劫已渡,破境在即了。” 林斐然死了。 卫常在仍旧没有出声,他无法出声,耳中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化为一道尖锐的长鸣,心中的悲怆与空茫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脉在颤抖。 但他仍旧立在原地,一切的变化,最终都只涌到火燎的双目之中,化作一滴血泪划下。 眼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张春和静静看向遍地疮痍,看向这零落的雨,便收了术法,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师祖出现的一瞬。 想必是林斐然闯入剑境,夺走铁契丹书的时候,师祖便跟在她身侧了罢。 师祖神识尚存人世,师祖选了林斐然…… 卫常在禁锢被解,脑海中尚在蒙昧混沌的时候,他就已经踉跄着向前走去,那里,如霰已然抱着林斐然上岸。 但他没有动手施救,也没有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只是抱着林斐然,一步一步地向怔愣在地的谷雨走去。 没有施救的寓意,已经不言而喻。 支撑着自己向前的心力褪去,一切力气与理智都如流沙般消散,卫常在脚步趔趄,终于跌倒在尸山中,无声闭上双目,晕死过去,那滴血泪从下颌滴落,混入四周的血水,隐没不见。 半空之中,许多修士仍旧在为碎灭的天罚之物争斗,眼见林斐然身亡,密教教众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身去助力毕笙等人,一时之间,如霰四周竟然变得空旷起来。 谷雨看向抱着林斐然,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人,呼吸几乎停滞,他沉痛地看向静静闭目的林斐然,咽了咽喉口,又将目光转到如霰面上,顿时一窒。 他从没有在如霰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 既不是沉痛,也不是悲怆,而是一种空白而无神的失魂。 那支冷银长箭被他紧紧挟在指间,将断未断,而掌心正十分轻柔地托在她无力的后颈与膝弯,她也十分配合地靠在他怀中,雪色长发散拢之下,为她遮住淅沥的雨。 他们在湖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谷雨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如霰一定疯了般在为林斐然诊治、喂药,她的唇角处甚至留有明显的丹丸痕迹。 如霰是在一切无望之后,才从湖中走出。 眼见他停在自己与梅姑身前,谷雨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 他说:“回雨落城罢。” 此处战况未停,兵戈之音不绝于耳,吞噬而去的夜色仍旧在缓慢移动,日色一点点在偏移,林斐然的生命止步于此,但一切不会因此停下。 他看向怀中之人,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震颤而模糊,但他仍旧准确地抹去她鼻尖上的一粒雨珠。 “要她按时睡觉总是个难事,此时日色已晚,她该好好休息了。” “回去罢。” 谷雨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望向这片雨幕,双手结印,带着他们以及天际浮游的大鲲一道回到雨落城。 城中此刻已是暮色沉沉,回归来的神女宗人旋游在天际,接受灵药洗礼,借此弥合伤口,而谷雨则让梅姑离去,自己带着如霰一道回他们先前休息的厢房。 如霰一言不发走到林斐然的卧室,抬手将银箭狠狠钉入廊柱,又结印为二人做了清理后,便揽着人倚上床栏,下一瞬,门窗俱关,他们的身影一同被关在房中。 谷雨站在门外,心绪复杂万千,他也微微低头,只觉得鼻头微酸,心中十分沉闷,便吸了吸鼻子,回身离去。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如霰这层关系,他自己也是很喜欢林斐然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已是世间少有,赤子心难得,到他们这个修为的人,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他走到院中,眼中已然泛红,却又听到后方传来窸窣声响,他转头看去,夯货正蹲坐在门外,两爪不停挠着门,想要试图冲入,但一直无果。 它忍不住呜咽几声,声调却不像伤心,而是疑问如霰为何不让它进门。 它舔了舔爪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便见是谷雨正愣愣盯来。 它与谷雨向来关系不错,便三两下跳到他腿边,先指了指门,又转圈呜咽了几声,前爪一扬,做了个挺直而坚韧的站址,颇像林斐然,然后歪头看向谷雨。 它是在问他,如霰是不是在为林斐然治伤。 夯货很聪明,但它仍旧是一只灵兽,从始至终都和如霰待在一起,虽然同他一起动过许多次手,但它仍旧不能真切明白什么是死亡。 它只是想,林斐然明天就会醒过来。 想到此处,谷雨再忍不住,他弯身抱起夯货,泪水已经落出,滴滴打在它柔软的皮毛上,溅出几点水花。 他颤声道:“林斐然不会再醒了。” 夯货歪头看他,抖了抖耳朵,随后看向那间厢房,神色懵懂。 谷雨仍然还在哽咽:“我尚且还能哭,还能发泄,但如霰怎么办,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夯货不再缩在他怀中,而是挣扎而出,绕着厢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半开的窗户缝隙,跃起挤入其中,没想到恰巧在林斐然的床榻旁。 它蹲在窗台上,疑惑看向沉睡的林斐然,随后又接到如霰看来的视线,它尾巴一紧,立即垂下耳朵,以为自己惹恼了他,便跃入床中,走到林斐然身旁,想要和以前一样寻求她的庇护。 不管犯什么错,只要有林斐然在,它就不会被惩罚,顶多是帮他捶捶花汁。 可它走到林斐然手边,用鼻尖拱入她掌心时,她的手却无力一般从它头顶滑下。 夯货心中十分奇怪,又撅着屁股拱了几次,可她的手无一例外都滑了下去,夯货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它想到了谷雨方才说的话,缓缓抬头看去。 如霰就抱着林斐然坐在这里,目光一直看着她的手,他似乎也在等她的反应,可什么都没有。 夯货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林斐然,眨了眨眼,慢慢走上去,贴在她的身侧,试图温暖她渐渐冰冷的温度。 如霰的目光看似深静,可仔细看去,中央那点碧色的瞳仁一直处在一种疯狂而快速颤动中,这样的频率,几乎已经不能视物。 可他还是看着。 如此看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 雨落城中始终只有夏季,日光总是清澈而灿烂的。 当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斜斜映入里屋,映照那对拥在一处的身影时,眩目的日光顿时晕开,一切都沐浴在梦幻般的灿金色中。 “——,日出了,该醒了。” 如霰看向怀中,怀中之人仍旧闭目沉睡,甚至比他还要冰冷。 迎着这抹初阳,震颤的双瞳终于静下,他缓缓闭目,低头轻吻上她的眼角:“还累的话,就再休息一下罢,等我为你复仇过后,就来寻你。” 灼热的水珠落到她的唇边,咸苦的味道与其余人没有不同。 “你想要怎么取她的命?你总是不喜欢太过的手段,但仅仅是一箭穿心怎么够呢。 我不是什么善人,我也是个杀欲很重的人,只是在你面前,我不喜欢露出一些丑态。” “前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没有你,也没有春城一行,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取得云魂雨魄草,后来为了活命,强行破境,竟然暴毙而亡。 就像我以前吓你时说的一样,灵脉断裂,血肉横飞,难看极了。 ……还好你没见到。 醒来后也忍不住想,会不会现在才是一场梦。” “林斐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会遇见你吗。” “……林斐然,我的——。” ** “斐……斐、然,慢慢……慢慢……” 一片明亮而广阔的空茫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像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畔。 林斐然听到这呼唤的同时,似乎感觉有人揽住自己,冰凉的勺子抵在唇边,正一点点为她喂着什么。 过了许久,林斐然的味觉才终于有了些许恢复,她尝出滑入口里的东西是灵药。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在逐渐恢复,先是听觉,再是触觉,其后是味觉、嗅觉…… 最后,她终于恢复视觉,眼中所见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白,而是渐渐有了其他色彩,一点红光透过闭阖的眼睑,如同引路星般映入她眼中。 林斐然的意识开始挣扎、翻动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浸在此,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终于感知到了眼睛的所在,双睫颤动之下,缓缓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飞飞的白雪,她目光转动,向右看去。 不算大的木屋之中,正挤着师祖、张思我、谢看花几人,他们正凑在床畔,见她睁开眼后,立即伸手在林斐然眼前晃动,见她视线会随之摆动后,纷纷松了口气。 而她正被一人揽起,看穿着样式,身后揽着她的应当是金澜剑灵。 张思我吁了一声,顿时坐到凳上,眉间的疲累终于散去:“眼睛会动,说明神智恢复,无事了!” 慕容秋荻走上前,翻查了她的双眼及灵脉,这才弯身摸了摸林斐然的头,温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你现在太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再一五一十解释,好吗?” 林斐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样的乏力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点头,阖了阖双目,然后抬起手,两手交叉,比了个飞鸟的手势。 慕容秋荻有些疑惑,师祖却立即看懂了。 “你问如霰吗?”—— 作者有话说:是的,上章刚睡,这章就醒了,等不了一点,速度就是这么快(X) 第268章 气机(增补)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 林斐然点了头。 在谷野中鏖战时, 她虽然推测自己的生死劫或许就应在那里,心知大概九死一生,但也无法笃定。 只是在师祖回来时, 他同她说,如若应劫而死, 他能保她一命。 林斐然相信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劫数会应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上一剑, 或许是下一刀。 她的劫数应得太快,就连性命的流逝也在弹指之间,她如今不知被师祖等人带到何处, 也不知如霰是否知晓其中缘由, 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也不知如霰此时状况如何…… 林斐然从来没有见过如霰失落或者伤怀的模样,她也想象不出, 只是,他大抵会伤心罢。 师祖上前道:“你还活着这事十分重要, 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师祖的灵体透着非人的隐光, 他的存在其实不会触及旁人, 但在他上前开口后,其余人便都后退半步,给他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 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他的存在都是令人敬仰却不敢靠近的,只除了林斐然。 师祖话还没说完,林斐然眉头微蹙,又抿唇比了一遍,这一次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几息后又脱力垂下。 “别急别急, 师祖话还没说完呢。” 张思我立即站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拢袖道。 “如霰对你情深甚笃,肯定不会透露出去,而且我和他交集也不少,他身上的金环还是我打的呢,他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 但是,眼下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也不敢大肆搜寻。” 闻言,林斐然缓了几息,抬手准备唤出阴阳鱼,却发现没有回应。 师祖盘腿悬于半空,解释道:“你先前换了新灵脉,顺势破境,后来又如此动用灵暴,身体虚耗实在太大,再加上一时无法适应,所以现在…… 你的灵脉暂时用不了,需得再修养一段时日,没了灵力,阴阳鱼会一直沉睡。” 林斐然闭目缓了缓,思索片刻,又抬起手比了个动作,是雨落的样子。 谢看花道:“你是说,找雨落城主?我们也想过,但是谷雨这人其实颇为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行踪成谜,世间落雨如此之多,我们无法寻到入内的门。” 不过做了这几个动作,林斐然已经浮起一点虚汗,但她还是动了动喉口,极为微弱地开口。 “我知道入城的方法,劳烦诸位前辈将消息传过去。” 如今局势紧张,自然也不可能让这些前辈为了她的儿女私事奔波,能够联络到谷雨,便已经足够。 其余人看着她的面色,既疼惜又觉歉疚。 林斐然尚且还在剑灵的怀中,片刻后,剑灵按上她的额头,声音也不再像往日那般轻松:“师祖,她的身子当真只是太过虚耗,没有其他问题吗?” 师祖看向剑灵,微微一叹:“当真,不要小看天地灵脉,这样的灵宝若是融入体内,便如同新芽入泥,有重塑生发之奇效。 那一箭虽然正中心口,但彼时正值灵脉与她相融的契机,并不致命。 她如今无法动用灵力,是因为灵脉还未完全同她融合,再等一段时间便好。” 剑灵没再开口,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的汗,师祖却旋身落地,让林斐然将入城的法印演示出后,看向谢看花。 “谢道友,你是几人中修为最高的,入城传信之事便交由你,来去顶多一刻钟,劳烦你将此事告知谷雨。” 谢看花那张面瘫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他点了点头,转眼看向林斐然:“安心养伤,走了。”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消失原地,动作之利落干脆,令人咋舌。 张思我还想上前说些什么,便见师祖又转身看向他们几人:“斐然刚醒,这么多人围着,她要一一回应也耗费心力,诸位不如先出去,我同她单独聊聊,等她好些了你们再来叙旧,如何?” 师祖已经发话,其余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让林斐然好好修养后便推门离去。 “有人去寻如霰,你也不必为此心焦了。” 师祖又回到林斐然身前,见她如此虚弱,温雅的面上露出半点不忍,便结印捻诀,将指尖凝聚的一缕金光点入她的眉心。 片刻后,林斐然的面色好了不少,紧绷的喉嗓也逐渐恢复,师祖的轮廓却淡了两分,只是屋内雪光明亮,这点淡去的辉光便难以察觉。 他缓了缓,才温声道:“在很久以前,我们在朝圣谷一同谋划时,从未想过担起这一切的会是你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 林斐然动了动身体,剑灵立即配合,好让她靠得更舒适。 她出声道:“师祖,以前说的‘看见’,其实不只是看见寰宇、看见伏草,还有天空中的那道裂痕,对吗?” 师祖静静看她,神色中并无意外:“你终于看到它了。” 林斐然颔首,目光有些飘渺,她回忆起自己破境及濒死之际,看到的那道深刻而幽黑的裂痕,以及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去的气机。 “我看见的那道裂痕,就是你们所说的天裂?” “是。” 林斐然又问:“我记得在最后一刻,那一方天罚之物被我毁去,如此算是补天裂吗?” 师祖扬起一抹笑意,看起来却不像是开心,但也不像遗憾,他抬手一挥,头顶瓦甍便有序掀开,形成一个六角圆形,恰巧露出那一片漆黑的天幕,以及那一道更为深刻的裂痕。 他盘坐在旁,同林斐然一起仰头看去:“裂痕犹如深根,那一根冰柱便是从中长出的枝干,虽然未能除根,但能够斩断枝干,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垂眸看向林斐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斐然默然片刻,只是凝望着那片幽深的夜空,忽而道:“……我没有阻止成功,夜色仍旧侵吞了白昼吗?” 师祖站起身,挥手拂开飘扬而下的夜雪,声音中带有令人心安的缓和与镇定。 “斐然,所有的事,不是做了就一定会成功,但只要尽力做了……” 他莞尔一笑,抬手搭上林斐然的肩,在剑灵的咋舌惊呼中,带着她旋身登上屋脊,一同眺望远方。 “就一定会留下结果。” 整片天幕几乎都被黑夜占据,既无月色,也无星光,沉压压的,令人心悸,但在天际的最东方,却有一道如同长剑划过的裂痕,像是天堑一般横亘其中。 那道裂痕同样深刻,却极为锐利地划破浓重的夜色,露出其后熔融的日色,于是一片灿烈的金光从中透出,驱散黑暗,为此方世界带来一抹光亮。 那道剑痕镌刻在东,另一道天裂却横贯在西,如此东西对立,明暗有别,恰恰为这被阴翳笼罩的世界放出一点足够醒目、足够震撼的光彩。 师祖道:“哪怕留下的只是一点平日里无人在意的曦光,但在某些时刻——比如此时,它就是希望。” 林斐然望向那抹洒下的光亮,目光缓和不少。 剑灵撑伞上前,为她遮去飘来的夜雪,扶着她,继续道:“在你毁去那方冰柱后,毕笙十分焦急地去修补,张思我他们也不得不前去阻止。 一场混战后,冰柱未能修复,但布满天际的冰棱也未能顷刻散去,它带着夜色继续向东而去,途中崩碎不少,最后停在那里,如今看来,至少没有余力再蔓延。” 林斐然眼中的世界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她能够看到在夜色之下,那一道道像天空涌去的气机,如今冰柱被毁,气机比之前清淡了许多。 若不是先前请谷雨卜生死卦时曾看到过,她此时或许也认不出这些是什么。 但知晓这些是奔涌而去的气机后,林斐然心中像是突然明白什么。 “师祖,我心中原本一直有个疑问,但现在,似乎有了答案,这些被抽走的气机,便是寒症的由来,对吗。” 师祖此时却没有给她准确的答案:“我也是这般猜测的,但不能完全笃定,毕竟从我们看到这处天裂起,气机的抽离便没有停止过。 谁也不知道停下之后,寒症还存不存在。” 话虽如此,但其实言外之意正是在肯定她。 难怪,不论是师祖还是张思我,都无法对她说出此间具体的事,只能以天裂提及,就像她此时也无法同未曾见到的人诉说一般。 看见,才有花开,对于从未看见的人而言,是无法向他表明何为“花”的,本身也无法出口。 林斐然在此时心中才恍然了悟。 她之前便一直疑惑,为何患上寒症的几乎都是凡人,为何修士之中只有寥寥数人沾染,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凡人的气机比修士更细弱罢了。 被抽调的气机越多,人便会渐渐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抹气机被取尽后,人也不算人,届时算不得死,但也谈不上生。 她静静看了许久,才终于问道:“密教抽取这些气机,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师祖轻声开口。 林斐然有些诧异地看去,她心中明白,师祖与那些朝圣谷的圣人一定在筹谋着什么,他们应当是知晓最多的人,可密教的真正目的,居然连他们都不清楚。 师祖见她疑惑看来,不由得一笑:“我们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人。斐然,这样的庞然巨物就横亘在天际,好像抬头就能看到,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也与修为高深、境界过人无关。” “只有先看到草芥、看到蝼蚁、看到一罗被风雨吹打的蛛网时,才能在仰头时偶然窥见。” “就算是我们这,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才见到它的出现。” 师祖站在身侧,回头看向她,目光清明,却又像是透过很久的岁月才看到她一般。 “你知道当初我在剑境中沉睡时,在铁契丹书上定下了怎样的禁制吗?” 林斐然目光一怔,随后摇头:“什么样的?” 师祖弯唇一笑:“我说,来到这里的人,若是曾经救过十只蚂蚁,便是我要找的人。是不是有些儿戏?” 林斐然没忍住,也展颜开来:“是有一些。” 师祖望向那道曦光,轻声道:“朝圣谷的前辈很多都不同意,他们说,如果来的是一个三岁小儿呢,我说,那就是一个三岁小儿。 ——来的是你,那就是你。 有时候,我也是很相信缘法的。” 他又看向林斐然,目光认真许多:“斐然,你能走到今日,我一点也不意外,能够在你这个年纪破入神游境的,迄今为止,不超过三人,我确实押中了。 若我还活着,必定是要收你为徒的,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这份赤子心。” 林斐然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掌心,尚未完全融合的灵脉在皮下流过隐光。 她能走到今日,其实也不乏铁契丹书中的诸位前辈,以及师祖的指点教诲。 “如若师祖不弃,晚辈能唤你一声‘老师’吗。” 师祖微顿,眉目立即舒展开,眼中漾起笑意,看了剑灵一眼,随即抬手摸上林斐然的头顶:“那我便承下这一声老师了。” 林斐然站得累了,索性蹲身坐下,她、剑灵以及师祖三人共同挤在金澜伞下,一同望着那处裂隙中的日光。 林斐然又道:“老师,我被你们救走后,尸身不存,难道不会惹密教怀疑吗?” 师祖摇头一笑:“谁说你尸身不存,还记得你落水之后的事吗?” 林斐然一顿,眉眼微敛,唇线抿起,她自然是有记忆的。 坠入湖水中时,她尚且还存有一丝意识,那时正值濒死之际,视线都已经开始模糊,只能见到湖面上晕着一团晃动的光波。 她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而是在等待,等待师祖的援救之法生效。 但就在这时,那团光波突然被撞散,她见到一个人遁入水中,向她而来,金白的衫袍在这水中尤为醒目。 只是还未等到人靠近,援救之法生效,她便晕了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 师祖道:“后续便是,如霰遁入水中,把你的尸身带走,密教秘密刻下的玉牌碎裂,所有人都知道你‘身亡’。” 林斐然拧眉:“可我就在这里……莫非,你们的援救之法,是为我换了一个身体?” 她立即掀开自己的衣袖查看,上面的伤痕仍在,掌根处的剑茧也没有消失,这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身体。 师祖按住她的手臂:“不,不是换,而是拓印。这就是你的身体,如霰带走的那一个,是拓印而出的假物,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林斐然’。” 林斐然一顿,仍旧不理解:“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祖敛目,神色慈和,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后才开口:“还记得吗,你在去往雨落城的那段时间,我神游而出,入了张思我几人的梦境。 我原本是想要向他们显露身份,商议如何毁去天罚之物,还想论出你如何渡劫。” “但在那天,有一个人找上门来。” “他说,他有解法。”—— 作者有话说:还记得林斐然和卫常在初见的那章吗,就在救蚂蚁…… ps:增补也好,可以用三千字的币看到四千字的内容,增补的字数算是给大家附赠的甜点(X) 第269章 拓印竹心(增补)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 那时, 张思我几人从梦中醒来,看着出现在屋中的淡薄灵体,以及那一抹独属于师祖的笑容, 饶是几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一时间也都震惊无言。 在听闻他的来意, 以及林斐然的生死劫之后,这份震撼便蒙上一点阴翳。 张思我忍不住问道:“师祖, 劫数未定, 世事未定,一切都有转机,为何如此笃信她的死劫一定会应验?” 师祖没有直言, 只道:“世间唯一的变数就在她身上, 我能看见,我相信密教的那位道主也能看见, 就凭这一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众人似懂非懂, 师祖双目含笑, 温声道:“但对我们而言, 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 师祖这样的人说话就是云里雾里,张思我听不大懂,便拢袖看向慕容秋荻,这位身着白龙服的大人身居官场多年,对此类的话自有一番拆解。 她思忖半晌,忽而问道:“师祖所言,是一个‘变’的机会?” 师祖颔首,目光赞赏:“如果斐然身死是必定的劫数,那从中脱离, 便又是一个‘变’。若当真能成,那从今以后,她是林斐然,却也不再是林斐然。” 谢看花心思其实也纯然,不爱想这些弯弯绕绕,只道:“若我们都在,难道还保不下一个林斐然?” “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师祖起身,目光惘然:“诸位皆是人中龙凤,要保下一个少年人自然不难,可那就不是‘变’了,林斐然未死,生死劫又如何算渡过?” 他站到众人目光中心,回身看去:“我之所以到此,不仅仅是为了同诸位商讨那天罚之物,更重要的,是想集思广益,问问如何才能‘死而复生’。” 说到此处,师祖话音一顿,随即笑着露出一份坦然的赧意:“说来惭愧,我等自诩见多识广,但一同商议许久,也未能想出有什么法子能叫人起死回生。” “我们倒是也想过李代桃僵,但那些都是死物,即便坏了,也终究无法代替你。” 林斐然听了这话,却生出另一个疑惑:“师祖,为何一定要‘变’?” 师祖道:“对一潭即将腐朽的死水而言,唯有变才能活。” 林斐然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想到他方才所言:“所以,那个人才找上门来?此人是男是女?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她不知在想什么,一连发了三个问,颇有些急切。 师祖回忆道:“来人遮得很严实,穿着一件披风斗篷,面上戴着一张粗糙的面具,但看身形、听声音,应当是个男修。” 林斐然问道:“应当?连您都没有看穿他的真容吗?” 师祖一顿,摩挲着指尖,摇了摇头:“因为来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拓印出的另一个身体。即便我修为再高,也无法看穿一张雕刻而成面孔。” 说到此处,林斐然已经想到一个并不熟悉,但已经会面许多次的人。 师祖继续道:“不过,他也没有遮掩身份,在见到张思我等人时,便直接说出了他密教九剑的身份,还说前来拜会,望诸位放下恩怨——他的胆子倒确实不小。”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深,她先前便觉得这人有古怪,与她斗法时未尽全力不说,眼下竟然背离密教前来帮她? “他为何帮我?” “屋里说。” 师祖见林斐然面色有些疲惫,便带着她回到房中,扬手挥过,顶上那方六角天窗骤然合拢,只余一室静谧。 剑灵带着林斐然坐到桌边,御气挑动灯花,噼啪一声,只有林斐然一人的影子跃动。 师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旁,像上次一般以灵力捏出一个头戴兜帽的身形,抬起下颌点了点这人。 “他说密教中人并不都是忠诚的,至少他不喜欢,他之所以帮我们,纯粹是为了给密教添麻烦,若是我们能扳倒密教更好。” 说到此处,师祖笑了一声:“这个人很聪明,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理由能不能让人信服,像是敷衍两句一般,但行为却很是游刃有余。 在说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后,他径直掀开兜帽,将面容、臂膀一一展露,然后——” 捏出的小人外袍随之一动。 “他说‘这具身体送你们,他可以代林斐然应劫’。” 兜帽之下,赫然是与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面孔,躯干、身形无一不像,就连掌中的剑茧都没有丝毫偏差。 一旁的剑灵却听出不对,率先出口:“他是怎么知道生死劫一事的?” “他说是在密教偷听来的。” 师祖不禁摇头一笑。 “生死劫之事,按理说只有我们知晓,张思我等人也才知道,就算有人从中串通,他也不会这么快知道,所以,我暂且选择相信他的话。 毕竟,他的法子的确有用。” 林斐然摩挲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开口发问。 剑灵同样也是个闲不住的,起身在林斐然后方踱步:“到底是什么办法?我活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拓印之法? 如果是做出的假人,又怎么可能代替慢慢的命数?” 师祖竟然一笑:“世间有许多玄妙之事,就连我都不敢说全知全能,你才活了多久,又怎么会知道?” “据此人所言,所谓的拓印之术,乃是他们这一族的秘术,足以捏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甚至是同样命数的人,用它代替斐然,则可以应劫。” 说到此处,师祖意味深长道:“恐怕,正是因为这等秘术,他才会被揽入密教,成为一人之下的九剑。” 林斐然仍旧不语,只是指尖摩挲的频率越发快。 “拓印之术我并不熟悉,故而留下这具身体,去查阅了许久,才在某一本书上看到一点记载,那记载并不全面,但加上我知晓的其余信息,已经足够解释。” 师祖掌中的灵力变化,出现一个双手握拳的婴孩。 “妖族万千,这一族尤为特别。 他们自出生起便无心——事实上的无心,胸中空空,只有一点薄壳维系,人是活着的,也不愚笨,除此之外,与其余人并无差别。 他们身上的每一处都可以断开,化身成人,故而也十分难杀。 不过,对于这一族而言,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共同渴望,就像是狮子天生渴望捕食一般,他们都渴望拥有一颗心。 一颗能够完全成为他们弱点的心。” 剑灵纳罕:“妖族当真是千奇百怪,心与拓印有何关系?” 师祖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道:“他们的身体可以化身成人,但和木偶没有区别,这也算不得什么秘法,真正的拓印之术,需要修出心。 因为真正算是活着的身体,需要用心造出。 以心肉塑形、以心脉连续、再混上塑造之人与自己的心血,一个拓印而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人便成了。” 听到修心二字,林斐然立即顿了下来,抬眼看去。 剑灵却敏锐抓到其中重点,立即蹙眉道:“这个人有慢慢的心血?” 师祖颔首,目光直直看向林斐然:“这个办法完全可以解掉我们的燃眉之急,但对于他随便就能拿出你心血的事,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过渊源。” 林斐然抿唇,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师祖,你说的这一族,是妖界的灵竹一脉吗?” 师祖点头:“是,你心中有人选?” 林斐然竟然再度沉默下去,眼睫在灯火中压下小片阴翳,令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剑灵替她答道:“灵竹一脉我也有印象,若我没有记错,他们族人诞生困难,很是稀少,但恰恰妖都就有一位。”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三人都没有点破。 师祖只道:“当初在妖都时,我大多时候都在书中修行,对他们其实不算熟悉,这些都只是揣测,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做定论。 不论这人是谁,他的确提供了一具拓印的身体,还亲自捏成了林斐然送来,就算别有用心,我们当下也只有同意这一个选择。 在你沉入湖底时,我们便偷天换日,林斐然的确应劫死去,同时也仍旧活着。” 林斐然目光一动,眼中映着那抹跳跃的烛火,按在桌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如今那人是不是青竹,其实并不重要,剑灵在心中略做猜测后,便抛诸脑后,问出了更为重要的问题。 “如今密教中人都以为慢慢身亡,应劫过后呢,又要如何做?师祖,恕在下直言,我们隐匿不了多久。” 师祖却看向林斐然:“那要问斐然之后想怎么做。我先前帮你修复身体时,曾察觉到一道灰蒙的心誓锁,锁的另一头是一团迷雾,你见到他了,是吗?” 听闻这话,剑灵一惊,立即上前:“你见到那老奸巨猾之人了?!有没有受伤?你们定了什么心誓?” “是,我见到他了。”林斐然抬眸看去,“我们以生死为筹码,定了一场赌局。” 师祖面色几经变换,最后缓缓静下:“果然是你的命。” 林斐然心中还想着灵竹一事,此时有些静不下心,索性问道:“师祖,如果是另一个我身死,那这道心誓?” “仍在。”师祖立即开口,“他果然留着后手。但你现在情况特殊,在灵力恢复之前,心誓不会再起……” 他一顿,又转头问道:“斐然,你还没回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不解:“我的回答很紧要?” 师祖颔首:“斐然,你需要记住,你才是‘变’,你的行为、想法、动向,都是‘变’,不需要参考任何人的意见,只要随心而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又是随心而为,但现在的林斐然,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赌局已起,寒症遍布,天裂未弥,母亲死在他们手中,未曾褪去的黑夜也与密教息息相关,一切种种,都系在密教、系在所谓的道主身上。 她思忖良久,只道:“师祖,接下来,我想解开铁契丹书。” 此物在师祖手中留存数百年、等待数百年,最后归入她手中,她本来对解开此物并不急迫,但如今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将目光落到这古朴之物上。 师祖的毫不惊奇、圣灵们对飞花会的更改、春城将夜恰恰映照此时无边无际的夜幕…… 她想,这个宝物之中,一定留存着什么。 师祖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想起:“我都忘了,你那日杀了傲雪之后,从她那里取来了无根火……解开铁契丹书的三物,如今已有两样。” 林斐然点头,二人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剑灵却适时开口:“明日再说罢,你看起来很累了。” 师祖同样赞同:“如今天罚之物毁去,密教大乱,我们还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要先好好休养。” 林斐然撑了许久,此时的确有些勉强,她看向剑灵,忍不住莞尔,总觉得如霰在这里,也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那此事明日再说,如霰来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 剑灵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就算我不叫醒你,他肯定也要自己来的。睡罢,我守着你。” 被这么突然一敲,林斐然顿住,抬眸看向她,剑灵并无双目,故而没能与她四目相对,但看了片刻后,林斐然收回目光,躺回床榻。 少顷,房中烛火灭去,只余她们二人,夜幕中漆黑一片,檐下的灯映着雪色投入屋内,竟也如月光一般绰绰。 模糊而浅淡的光线映在床帘,洒在二人之间。 林斐然尚未阖目,她突然开口:“前辈,我有个问题想问。” 剑灵同样躺在一旁,虽然灵体不需要休息,但她还是躺了下来,身体挨着林斐然,她闻言道:“什么问题?” 林斐然又沉默了,一片静寂中,能听到她双唇开合的细微声响,但最终还是闭了回去,她拉起被子蒙过头,声音闷闷传来。 “……没什么,好梦。” 剑灵疑惑看了那团被子一眼,声音中不禁带了点笑:“好梦。” …… 雨落城中,忽然出现一位令人眼生的不速之客。 如今两界俱已被夜色笼罩,只有东边留有一道透光的裂痕,谢看花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故而蓦然进入雨落城,见到这座琉璃映彩的城池时,双目一刺,眼前不免有一瞬的失明。 他抱着琵琶,稳住身形,直到熟悉这刺目的光线后才睁开双目。 一抬眼,便见到众多以水化形的灵物聚在一旁,将他团团围住,灵物身后是一群身披长袍的修士,大多伤痕累累,看向他的目光极为防备,而在最中间,则站着一个满身符文的男修。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竟然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一旁的神女宗弟子小声问谷雨:“城主,这可是守界人,能打过吗?” 谷雨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不好说,我又不擅打架,你看他那面无表情、双肩紧绷的样子,来者不善……” 两人嘀咕的话音还没落下,谢看花便双眼眨动,速度飞快,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侧身吐出一大口水,紧绷的双肩顿时一松。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起来:“终于逼出来了,她怎么没说,入城时会吸入一大口雨水,差点呛到。” 谷雨一顿,他对谢看花的脾性也有所耳闻,便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不知谢道友入城所为何事?还有,这入城之法道友又是如何知晓的?” 谢看花擦了擦嘴角,同样没有寒暄的意思,在这紧绷的氛围中说得直白:“林斐然死前说的。” 不待谷雨及神女宗众人神色变化,他继续道:“如霰在不在这里?有遗物给他。” “你!”谷雨下意识看向四周,忽然想起那人今日不在,便道,“有什么遗物,由我转交就好。” 现在谁敢在如霰面前提死这个字,只能说睡。 谢看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坐到水桥围栏上,不知从哪摸出些东西,随手抛到桥下。 “只能交给他本人,劳烦雨落城主同他联系,我在这里等他,他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谷雨扬手,四周水仆顿时消散,他撸起袖子三两步上前:“你抛什么呢!敢在我雨落城投毒?” 他气极了,这些水都是用来为大鲲洗涤伤口的,岂能被侵染? “鱼食。” 谷雨闻言一窒:“你仔细看看,哪有鱼!” 谢看花顿了片刻,随即瞪大眼睛看去,适应光线后,这才看清那些都是晶石雕出来的鱼。 “……” 他转头道:“这些用料很贵的,但还是不捡回来了。劳烦城主去找如霰。” 谷雨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谢看花难搞,这人实在太怪了。 他欲言又止道:“劳烦谢道友不要到处乱跑,我去寻人,但话先说在前面,你最好是真的有遗物,否则……” 否则如霰和他打起来,雨落城不保。 谷雨匆匆离去,谢看花看了片刻,竟然真的席地而坐,抬眼看向其余神女宗人,忽然道。 “一时无聊,不如奏上一曲解闷,献丑了。” 他又自顾自弹起了琵琶,令人震撼的声音回荡在雨落城,不少在此看守的人都拧眉撇嘴,但下一刻,周遭的水雾竟然开始凝聚,应和着这嘲哳的琴声,无声沁润着众人身上的伤痕。 他垂着眉眼,只道:“鱼食用料真的很贵,所以愈合伤口效用很好,那日阻止冰柱一事,还要感谢诸位。” 抑扬顿挫的琴声不断重复,像锯子一样割人耳朵,原先还在尽力看守的人,此刻全都躺倒在地,浸润在这蕴着药性的缭雾中。 这不是被他放倒,而是真没招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灵蕴变化,倒下的众人立即起身,目光游移看向其他地方,顺势退开数步,桥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谢看花指尖弹动不断,但眉眼微抬,举目看去。 一片朦胧水雾中,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他走到谢看花身前,长靴微顿。 金白衣袍之外,从左至右斜穿着一段玄色长缎,锦缎被收入腰封,又柔柔垂下,左手松开的文袖是同样的玄色,右手束紧的武袖却是惯常的金与白。 眼前之人分明是如霰,同样斜飞的红痕、淡冷的神色、矜傲的目光以及微压的眼睫,却又有一种极为明显、但无法言说的区别。 或许是因为那守丧一样的黑缎,或许是因为他那偶尔出神的神情。 “她还有什么在你那里。”就连出口的嗓音都如此滞涩。 谢看花原本是想随口编造,但见他如今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 “她的剑,之前遗落在战场的。” 如霰略略垂目:“金澜剑吗?我回去寻过,但没找到,原来在你们那里,交给我,我会处理。” 谢看花站起身,在这足以令鬼哭狼嚎的琴音中,继续开口。 “我没带,需要你随我去拿,而且,还有一事。” “什么?”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剑鞘。” …… 沉默忽然蔓延,蓄起的风吹过,缭乱的发遮挡眉眼,掩下变化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他双唇轻启,终于开口。 “……谁说的?” “她亲口说的。” 不远处传来大鲲遁入水面的声响,轰隆一声,水瀑震荡嗡鸣,顷刻间便盖过这杂乱无章、震颤而又嘶哑的琴音。 缭雾蒙蒙,潮湿的水汽触到他寒凉的手背,渐渐凝成一颗颗水珠,随后骤然滑落到指尖,聚作一滴坠下。 他终于开口:“好,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说:如霰【自以为是寡夫但其实老婆还在版】(X) ps:都看到终卷了,红包还是继续掉落吧 第270章 三个办法(增) “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夜雨纷纷, 一缕曦光漫。 今时今日,几乎只能从那道刻痕露出的光线中辨别昼夜,但对于许多人而言, 其实已经是无止境的黑夜。 在这处无人关注的小村镇中,张思我等人正聚在院内小亭, 围炉煮茶,浑圆的橘子烤在一旁, 散出淡淡酸涩。 他们正隐晦地谈起今后局势, 身后是一间亮着灯火的小屋,窗前风铃飘摇,却无声响, 在这夜雨中显得尤为静谧安宁。 “话说, 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休息,来这里吹什么风?”张思我看向林斐然。 “我当然是在等如霰。” 林斐然目光净澈而无辜, 她顿了顿,又道。 “而且我休息过了, 只是中途被这雷雨声吵醒, 眼下虽有困意, 但就是睡不着,索性出来散散风。” “是散心罢?”张思我哼哼两声,“我看是一想到人要来,某些人话都不会吃了,饭都不会说了。” 林斐然竟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张思我一噎,顺手取过两枚橘子扔到她身前:“堵堵嘴去。” 他摸着下颌,又转了话题:“距那件事过去,已经三月有余,以前下给她的通缉令几乎都被撤光, 密教也没再提及她,这些倒是好事一桩。 可听青雀说,他们最近正往洛阳城赶去,就连毕笙都前往动身,诸位猜猜,这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秋荻垂着双睫,指尖转动着两枚玉石,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只是摇头。 李长风扒开一个软烂的圆橘,眼也不抬道:“说不准,但肯定与我那位师兄有关。” 张思我坐直身子,凑近挑眉道:“你是说,参星域的首座、一国之师、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亚父,丁仪?” 李长风这才抬眉,将他推远半寸:“挤不下那么多人——是他。” 慕容秋荻突然开口:“奉天九剑之中,一直有一人从未现身,上次听你们形容,再加上我与丁仪往日相处的细节,我怀疑他也有和密教勾连的嫌疑,甚至有可能就是从未露面的那位九剑。” 张思我惊讶一声,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在见到李长风点头后,两人同时抽气。 张思我忿忿道。 “张春和这老头就算了,他虽然脾性怪异,但确实也算不上清心寡欲,说不准就有求于密教,连带着许许愿,祈求道和宫永远辉煌什么的。 但丁仪可是实打实的苦行者,当初两界大战,他可算是领头人物,他在其中力挽狂澜,救下万千百姓,还差点身死道消,事后也半点声名不要,大隐于市。 ——这样的人,他同密教勾连做什么?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境界和地位,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李长风摇了头:“欲|望,是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事,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而他的所求,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最初同他一道参与两界大战的人都知道。” 李长风把扒开的橘子放到林斐然身前,顺便就着汁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不公。 “慕容大人,你当初也参与其中,应当对这两个字十分熟悉。” 慕容秋荻垂目看去,面色在火光中飘摇,忽然明白什么:“原来,他还没有放弃。” 张思我咋舌一声:“到底是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李长风一顿,有些诧异看去,刚想说他一把年纪了,难道没有参加过两界大战,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 “差点忘了,你只是看着老,实际上比谢看花还小上许多。” 张思我虽然看着老态,但论起年龄,在这几人中并不算最大的,当年那场两界争斗结束时,他还是个刚入道的毛头小子,与这些大人物攀扯不上。 林斐然这才是真的惊讶,她转头看向张思我,双唇微张,满是诧异,但又不禁觉得好笑。 张思我双眼一瞪,看向李长风:“再小也比你大!” 慕容秋荻没有在意二人的吵闹,只是抬眼望向院中那场夜雨,随后才看向林斐然,声音缓缓。 “当年大战结束后,且不论妖界如何,我们人界却当真算得上千疮百孔、尸横遍野。 那时候,无数英才陨落,乾道重创,而丁仪修为境界都不俗,甚至已经能算是巅峰之一,在众多修士中颇有地位。 那时大家心中仍旧惶恐,生怕妖界再卷土重来,躁乱之下,也是他提出了‘不公’。 他想,缘何妖族人人皆可修行,而人族却是凡人众多? 此为不公。” 林斐然目光微垂,她对这样的想法并不陌生,几乎每一个人族都或多或少生出过这样的愤懑。 凭什么妖族人人都可以修行,甚至出生之日就是入道之时,人族却要看天赋,明天资,即便有灵脉,也得经过不断的修行磨炼之后,才有入道的可能。 不论是谁,都会为这样天生的差异而觉得不公。 慕容秋荻继续道。 “凡人在修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便意味着人族轻易随时会被妖族攻破,就如之前一般。 为了避免妖界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与众多前辈商议之后,想出了三个办法,由不同的人一起实行,哪个有效算哪个。” “第一个法子,断开两界通道,也就是彻底毁去无尽海的界门,但这方界门天生地养,就算是圣人到此,也无法彻底摧毁,更何况是我们? 无奈之下,他们选择将谢看花派去,看守界门,以便在妖族有动静时,能第一时间发现。” 林斐然眉头微蹙:“似乎和我们从小听闻的有些不同。” 李长风颇为感慨:“只有轻微出入,传闻说换了好几个守界人,但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谢看花一个人,他已经守了几百年之久。 久到当年的人离去,久到这个‘不公’被人忘记,久到这个计划已经无人再执行,他也从未离开,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无尽海边,眺望界门的每一处异动。 不过,这也是他的选择,当初大战,他也失去很多。” 林斐然想起当初与谢看花的初遇,那时花轿从夜空飞过,那道淡漠的白影便伫立在海边,一动未动。 她心中同样触动,微微一叹后,问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一顿,手中滚着橘子,目光在火光中跃动,忽而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回忆。 “第二个办法,是我师父他们执行的,也就是洛阳城这一脉的修士所为,其中有我参与。 妖族人虽然冲动,但也赤诚,不擅阴谋诡计,有什么问题,只是粗暴地与人动手,不会多思。 我们便打算渗透妖界,用些法子造出一个足以震慑妖界的妖王。” 林斐然想起什么,顿时恍然大悟道:“我在书上看过,妖界以前是没有妖王的,各部族之间散乱分布,只以血脉相论,少有来往,互相之间并不会臣服。 只是不知哪一年起,突然出现了一位妖王……” 慕容秋荻一笑,颔首道:“妖族人被血脉深深绑定,没有一统的概念,但我们人族却已经经历过数代王朝更迭,要想做这样一件事,不难,但也不容易,所幸,我们还是做到了。 以王的威势将争端压下,取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林斐然立即问道:“后来呢?” “后来?” 慕容秋荻长叹一声,终于露出些畅谈往事的快意。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妖族太好斗,见到做王的好处后,管你什么王侯将相,一群人约着就上门来挑衅,争着做妖界最强。 真是秀才遇到兵,赢了就还能镇住,输了…… 修行这种事,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妖界同样能人辈出,起初还能勉强应对,但真正厉害的人打过来,却是压也压不住的。 后来妖王位子丢了,不过他们也一直在内斗,就这样又和平了很久。” 她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支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张思我听得瞠目结舌,又忍不住拊掌:“这一招妙啊!我觉得成了,让妖族变得像人一样讨厌,一样心眼多多,所有事情变得复杂之后,肯定就牵制住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所有人。 林斐然忍俊不禁,又道:“前辈,那最后一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转头看向李长风:“最后那个办法,我只听我师父提过,她说,丁仪想要找出让凡人也能修行的办法。” 她垂目道。 “时间过去太久,这显然也不可能做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还在坚持。 李道友,如今他走到哪一步了?” 李长风却摇头:“我下山后,一直在做他的打手,像这样最重要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但我可以推断,如果他当真有求于密教,一定是为了这个。” 张思我起身踱步:“难道密教真能应允所有愿望?凡人修行,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斐然在这时想起一个人,她顿了顿:“不,虽然不知是什么原理,但他确实做到了。” 在三人讶异看来的时候,林斐然将沈期的事说出,张思我几人差点将手中橘子捏爆。 慕容秋荻不断来回:“你是说他们用了轮转珠,我从未听过这个东西。你们呢?” 另外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林斐然却没有思索沈期的事,从方才几人的谈话中,她不断回忆夺舍那几日发生的事,想到了另一个细节。 轮转珠是密教给的,由丁仪出手,帮助人皇不断夺舍,再以此炼化珠子,而珠子最终要回到密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像是一方许愿、一方实现,更像是通力协作。 假如丁仪的目的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而密教与他目的相同……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 这实在说不通,林斐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时身体又虚,脑子开始转,其余地方就没精力再动,她便放下橘子,专心思索。 在其余三人的讨论声中,她先是坐着想,随后太累,索性趴在桌上,她在此期间还抽空想了下,都说了这么久,怎么如霰还没来。 她抬眼看向状似静止的雨幕,沉暖的火光在眼前跃动,一动一静之间,只觉得眼皮沉重。 上一瞬还在思考,下一刻就闭上了眼。 另外三人声音一顿,一同转头看去,林斐然双手规矩地交叠在桌上,一头乌发散开,下颌垫在手臂处,就这么安静地睡了过去。 张思我忍不住道:“她上一觉睡了三个月,这一次不会又许久不醒罢?” 李长风摇头:“师祖说了,灵脉已经完全催发,她不会有事的,顶多就是在修养好之前有些嗜睡罢了。” “我带她回去睡。”慕容秋荻擦了擦手,准备把林斐然带回房内,手刚碰到她的肩头,便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察觉到什么,同时起身站在林斐然身前,向外间的雨幕看去。 只见一道玄白交错的身影立在雨中,雨珠从他身上轻巧震开,又氤氲出一道淡淡的水雾,如缥如缈,看起来十分不真实。 他的确也没有动作,只是那里,静静看着趴在桌上的那道身影。 “怎么不动?”谢看花从他身后的雨珠中走出,“她先前都睡了,现在又在院中,估计来在这里等你的。” 张思我拢袖看了片刻,索性抬手碰了碰林斐然,低声道:“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他其实还想问,就这么隐瞒死讯过了三个月,她想好怎么和他解释了吗,但没能问出口,林斐然这么趴着,一动不动,十分酣畅,乍一看倒像是偶人。 张思我与如霰也算相熟,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知晓他心中此时必定波澜起伏,他立即开口解释:“这可是活的,只是睡得太死了。” 弥漫的水雾中,如霰的身形微动,看起来像是幻影游动一般,但下一刻他便到了小亭内,水珠簌簌落下,霎时便浸湿足下半片青石。 见状,张思我等人也不再停留此处,寻了个差不多的理由后便匆匆离去,亭中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如霰只是站在一旁,没有动手触碰,目光晃动间,他看到了石桌上放着被烤得软烂的橘子,大多堆在她手边,其中四五张橘皮被剥下,整齐地叠在一旁,橘瓣却不见踪影。 整齐理好吃过的东西,是她顺手的习惯,指尖也染有一点颜色,但只在拇指和中指,是她独有的动作。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人就在眼前,他却想要靠这些细节来辨认身份。 一阵风吹过,是寒凉的雨夜之风,他却无感于这冷意,只像是被唤醒一般,指尖微动,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片刻,最终轻轻落到她的后颈。 那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地方。 是温热而柔软的。 她的“尸身”被他留到现在,夜夜同眠,却仍旧冷如寒铁,硬如霜木,向来温暖的人,竟也需要他这样淡凉的身体去捂热。 他日日为她梳发调护,发色却仍旧日渐枯黄,不如此时顺亮。 他的脊背终于弯下,一手从后揽着她的左肩,缓缓俯身靠近她的面容、靠近她的唇鼻,他夜夜如此,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但现在,呼出的气息绵长而沉韵,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吹过他的唇畔。 带着一种鲜活而温热的橘香。 若要问如霰在想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没想,没有被欺瞒的愤怒、没有数月奔波的苦闷、没有乍然见到的狂喜。 他就像一个独行许久,眼中几乎只能看到黑白的人,终于撞上一片泛彩的绿洲。 他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手、自己的鼻尖、甚至是早就泛冷的唇舌,一点点去丈量林斐然,摸索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存在。 …… 他收回唇舌,淡冷的呼吸同那点温热交缠在一处,终于令他眼中的颤动停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斐然已经被他揽在怀中,二人相拥着坐在亭内,面对一场尚未停歇的夜雨。 如霰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身体微微一动,她的头便从肩头滑下,靠在他胸前,呼吸沉稳,他也垂首搭在她发顶,整个人终于松下。 他没有叫醒林斐然,也没有灭去那炉火,焰色在雨夜中灼灼不熄,被烤焦的橘子滚落火堆中,几近焚身一般,烧出滋滋声响。 他抱着林斐然,外袍搭在她周身,隔出一个只有她与他的小小空间,然后在落雨中无声坐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这种性格,就是容易招变态喜欢的…… 270-275 第271章 已得其二(增补) “如霰,你生我的气…… 窗外仍旧是一片不辨昼夜的暗色, 檐下的灯火不知换了几回,灯角处爬上半片燎出的焦黑。 林斐然缓缓睁眼,从那一片混乱的梦境中醒来, 她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浑身沉重, 下意识想要抬手按抚额头,却怎么都抽不出来。 她顿时清醒过来, 向下看去, 一双长臂圈在腰侧,连带着将她的手也囿于一处,其实不紧不松, 但就是很难抽身, 修长的十指交叠下方,正严丝合缝地锁在一处。 看到那双手以及腕上的金环时, 林斐然便认出了人。 她嗅着那一缕隐秘的冷香,余光向四周看去, 目光中闪动着一点欣喜。 她仍旧在原先的小屋中, 陈设未变, 两人也在休息的那张床榻上,但没有躺下,而是由他揽着,两人一同倚靠床栏,坐在角落处。 如霰在她身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那绵长的呼吸中,大抵可以判断他在睡觉。 林斐然顿时静了下来,索性将自己当成他抱着的一根木头, 没有再动。 房内有了片刻的安静,但她的思绪却正如疯草一般乱长。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睡了一觉,但对如霰而言,他们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便忍不住想,这三个月里他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是不是很生气? 眼睁睁看着心悦之人在眼前逝去,是何等伤怀,又抱着这样的死讯过了三个月,转头一看,人还活得好好的—— 心中或许会觉得庆幸,但必定也会有被戏弄的恼怒。 ……要怎么弥补这样的大起大落呢。 她之前就在想这个,可惜这种事不是比剑斗法,直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林斐然的视线直愣愣落到前方,目无焦距,她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只能在脑海中反复翻阅以前看过的话本,于是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悲伤。 话本中发生这样的事,另一方都是悲怒交加,大声指责,挥袖离去,随后双方开始争执拉扯…… 刚想到一半,如霰的下颌便突然搭到她头顶,呼吸仍旧绵长,就像是睡得太沉,所以借她的脑袋撑一撑。 林斐然顿了顿,心中仍旧有些悲伤,但还是挺直腰背,梗着脖子,将他的脑袋托举起来,她想,至少这样能睡得舒服些。 顶了半晌,繁杂的思绪竟然都消失无踪,她只是看向窗外,思绪放空,突然间,头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呼吸也瞬间乱开,不像是从梦中醒来,倒像是忍笑没忍住一般。 他的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腕,松松圈住,指尖正好搭在心脉上,身子也沉沉从后方压下,散开的雪发如流水般淌下,汇聚到她肩头,又转而滑落。 “终于醒了。” 他如此开口,还未等到林斐然的回复,他的手便又抬起,淡凉的指尖碰上她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着,手法极为娴熟,久睡的沉重顿时散去不少。 “你又睡了三天,虽然说要休养,但睡得太久也会不舒服。” 他的声音和平日里相差不大,既没有被蒙在鼓中的愤怒,也没有许久未见的急切。 林斐然先前没能见到人,只看到一双手、闻到一点味道,再加上尚且昏沉杂乱的思绪,便给她一种朦胧感,就好像她还在梦中,如霰到来一事并不真实具体。 但这久违的音色撞入耳中时,立即打破了这份若有似无的幻感。 心中那些忐忑纠缠的思绪不翼而飞,她此时什么也没想,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转身看去,撞入那双熟悉的翠眸中。 “如霰!” 在想清楚怎么道歉之前,她已经率先叫出他的名字。 如霰看着她,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她,他的目光于几息之间在她周身转了一遍。 从她扬起的手、半跪的双腿,看到飞扬的发丝、轻热的呼吸,最后才又落到那双眼上。 明亮、含锋、炙热。 这的确是活着的林斐然。 她见他久久不语,原本欣喜的神色渐渐敛回,另一只手悄然摩挲起来,视线微动,整个人都透出几分心虚和局促,但又在思考什么。 “假死之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抱歉。” 她讪讪收回手,放到自己腿上,又很快挺直脊背,坚毅地坐在对面,双唇一抿,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你罚我吧!能让你好受些,怎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挥袖离开!” 如霰原本只是静静看她,翠色眼瞳一动不动,如同流淌的深潭一般,颇有些深不可测,但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眉梢微扬,便有一点灯火映入其中,火光跃动,霎时间将这潭水推开,泛出一点蜜色。 “怎么,很怕我走?” 林斐然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从她正在摩挲的手看来,她不是不说,而是还没想到要怎么说,急到不停舔唇。 这种时候又嘴笨了。 如霰扬唇,没说罚还是不罚,只是靠着床栏,屈起的腿缓缓移近,搭在她身侧,晃悠一般地磨着,随后双手抱臂在胸,轻声道。 “先叫两声名字,好久没听了。” 林斐然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如霰!” 一连叫了数声,变着声调地喊,就像她平日里练剑,一招一招地试,试出最为顺手的动作一般,她一边开口,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等到他眉眼微舒的时候,便定下这个语调,分毫不差地喊着他的名字。 就像先前摸索学习如何同他亲吻一样,聪明的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 如霰不否认,他确实很受用。 他最喜欢的就是林斐然这种开口微压,但尾调略扬的声线,听起来饱含期待,就好像她同自己说话时,也带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有人这么连着叫他的名字,他只会觉得聒噪,但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平静与庆幸。 他刚到的那一日,林斐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他抱着她在小亭中坐了一夜,永夜中用来计时的法器转了六圈,意味着到了第二日辰时,但她没有醒来。 那位时常待在她身侧的圣者说:“她需要灵力供灵脉修复,所以会久睡,但间隔会渐渐缩短,上一次是三个月,这一次大概只要三天。” 如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见,他带着林斐然回房,坐在床榻边看了三日,仿佛有一把剑悬在心上,悬了三日,只等最后一刻落下。 后来时间渐进,他再等不住,便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他想,或许就这样和她一起睡下去。 但他没能睡着。 他还在等最后的时刻。 等到檐下的灯火在风中孱孱,将灭未灭,悬在心口的剑即将落下时,他听到林斐然轻呼出声,垂下的指尖微动,靠在他胸前的头也晃了一下。 檐下灯火晃动片刻,又渐渐烧得笔直,越发旺盛,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闪烁。 某种程度上,林斐然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那只在某些时刻。 此时,她一边叫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试探着上前,以一种净澈而明亮的目光直勾勾看来,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指时,才堪堪停下,动作十分规矩,语调十分轻缓,然后真诚问道。 “如霰,你生我的气吗?” “……” 他要怎么说才好呢?他永远都不会生林斐然的气。 他想,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挑眉,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凉意:“长者自然要有长者的胸怀,若是因为这个和你置气,岂不是白修行了。我看起来很像喜欢生气的人吗?” 林斐然这时才松了口气,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诚恳道:“一点都不像,但就算生气,你也还是最好的人。” 她抬起手,伸出小指:“这件事终究是我的错,就算不生气,你也可以罚我。让我为你做三件事作为补偿,什么都可以!” 如霰没有拒绝,他垂眸看了片刻,伸出小指勾上。 “第一件事——” 他抬手落到林斐然后颈,眼睫微垂,搭在她腰侧的腿缓缓收紧,随后越过这三指的距离,双目轻阖,俯身含上她扬起的唇。 温热、清冽,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触交织在一处,令人流连,细微的水声在这间小屋中响起,诉说着彼此的思念,氤氲的薄雾浮现在二人眼前,笼罩着二人对视的目光。 …… 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停下,如霰已然坐到窗边,眉眼间带着餍足之色,林斐然则是趴在窗台处,抿着唇,下颌压在他的腿环上,抬眸看向夜空。 夜幕中只有浓重的黑,既无月光,也无繁星。 她看了片刻,直到面上的热意散去大半后,才转头看向如霰,揪起半片袍角:“你怎么忽然在衣衫中加了一块黑绸,是被我的品味影响了吗?” 如霰倚着窗框,垂目看去,顺手将自己松垮的衣襟拉高,凉声道。 “小孩子哪有品味?你们这个年纪不都是扯着什么穿什么么,不爱亮色,不爱打扮,就喜欢一身黑。” 林斐然摸了摸鼻子,没有反驳,不说别人,她自己的确是没心思打扮。 如霰微微歪头,看向林斐然,双唇轻启,又继续道:“我这么穿,自然是守丧啊,按人族的规矩,心上人去世,不是要守丧三年,着玄衣么? 托某人的福,明明还未成亲,倒是先尝了三个月做寡夫的滋味,每晚看着你,吃不好,也睡不好。” 林斐然理亏,含糊应了一声,又说了句抱歉,甚至没能细思那句“每晚看着你”,只垂首埋在他腿上,声音闷闷,温热的吐息透过面料,传到他腿上。 她歉疚道:“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这顿肯定能吃好。” 如霰抱臂看她,动了动腿,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人再度抬起头,左颊处印着一条腿环硌出的细痕。 “饿了?”他问。 林斐然点头:“想吃什么,我去做一些。” “这倒不必。”如霰目光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只道,“我还不至于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动手,在这里等着。” 长腿一抬,他便从窗台处落到廊下,顺手将林斐然的脑袋推回屋中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林斐然目前还是理亏状态,便老老实实在屋里等着,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又响起他的脚步声。 如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顶着餐盘的夯货,他抬抬手,夯货便平稳地跃上桌案,瞪着一双绿豆眼看向林斐然。 它将餐盘放下,随后才“汪”地一声撞到她怀中,好在林斐然体质不错,这才没被撞出内伤。 “好久不见。” 夯货汪汪不停,狐狸尾巴晃得没影。 林斐然抱着它,亲昵地和它顶了顶头,这才看向桌案,餐盘中放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逸出的香味却十分熟悉。 和她母亲做的长寿面很相似。 早在雨落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一点端倪,如今一见,更是能够确认,在看到的时候,但见如霰坐到一旁,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穿。 “好香的面!” 她取过竹筷,拨弄一下碗中那片染成寿桃样萝卜片,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她问道。 “只能吃一碗吗?” 如霰端过自己那碗,支着下颌看她:“你怎么不问是谁做的?” 林斐然眨了眨眼,随后放下竹筷,双手合十:“这么好看,色香味俱全,我猜是某位仙女大人降临,为我庆生而做,我要感谢仙女大人施惠。” 如霰扬眉,也不再解释,只摩挲着手中竹筷:“心意收到了,尝尝味道。”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斐然动筷,这汤底是他之前一点点试出来的,每一步的用量都十分精准,最后的味道便不会有太多差异,或许算不上美味,但一定不难吃。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总会有和原本味道一模一样的那天,林斐然且等等罢。 他指尖轻敲桌面,搭起的腿轻晃,显然心情不错,林斐然吃完第一口之后,双眼一亮,立即转头道:“好吃!尤其是汤,特别浓稠!” 如霰弯眸,手中灵力汇聚,随后结印挥开,几束灵光便在屋内升腾而起,如同烟火升空。 林斐然捧着碗,原本忍下的酸意又涌起,她怔怔看去,下一瞬,浅淡的烁光在她眼中绽开。 窗外夜幕沉沉,屋内灵光烁烁。 在这个时候,如霰侧身看她,别起她散下的碎发,随后缓缓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庆贺,林斐然又长大一岁。” …… 林斐然一口气吃了五碗,几乎把他下的面全都吃了,直到只剩一点汤底时才遗憾收手。 如霰坐在一旁,眼中泛着笑意:“如今昼夜不分,日光不至,许多生灵难以生长,还好你是修士,不然,我当真要头痛吃什么了。” 林斐然放下竹筷,又看了看天色,静了片刻道:“我睡得太久,才刚醒来,不知外面的情况,现在缺粮吗?” “秋收冬藏,如今又值春季,各州县都还有不少存粮在手,我先前在人界行走,并未听闻缺粮之事。” 如霰移开目光,没有细说那三个月,只草草带过,又道。 “永夜之下,最先出现的不是缺粮,而是兽潮。” “什么兽潮?” 林斐然诧异之余,顺手晃了晃桌上的茶壶,里面早已被她喝空,她一顿,又起身去另一处提起一壶冷茶。 “妖兽有异动吗?” 话音刚落,她放下茶壶,回身便见如霰站在身后,他开口道:“妖兽与人不同,他们不会畜牧,也不懂耕种,吃的都是天生地养之物。 以前还好,只在郊野游荡,不敢轻易靠近,如今饿得狠了,自然要入城。” 林斐然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说话间已经把这一壶水也喝空。 她舔了舔唇,视线开始搜寻其他水源。 “城里有法阵,兽潮暂时也能被压下罢?” 如霰颔首:“没错,所以暂时没有你能做的事,安心休养。” “……”林斐然端起最后一杯清茶,无言看向又跟过来的如霰,“原来你是怕我又冲出去。”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一直在喝水?” “你是不是在跟着我?” 屋内静默片刻,林斐然轻咳道:“……我睡了三天,都三天没喝水了,口渴也正常。” 如霰扬眉看她,随后抬腿点上夯货屁股,出声道:“再给这个饮牛取些水来。” 夯货屁颠屁颠走了,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如霰这才看回来,颇有些理直气壮:“我的确是在跟着你,不行么。” 林斐然静了片刻:“你做什么都可以。” 但看在他不喜欢随处走动的份上,她还是坐了回去,心中盼着夯货快快带水回来。 如霰一同坐下,不知从哪取出一个水润的粉桃,推到林斐然身前:“渴的时候最好不要舔唇,先吃点这个。” 他又问道:“你的脉我已经看过了,和先前的大为不同,却又有相似。不过,咒文没了。 之前不让我为你除咒,就是因为想好了要换灵脉?” 林斐然点头:“先前密教想要灵脉,师祖便想将灵脉藏起来,可思来想去,哪儿都不安全,最后就想出这个法子,索性把灵脉换给我,一举两得。” 师祖给她熔炼的那枚瀚海鹿丹,便是为了日后换脉做准备。 换脉并而将体内原本的灵脉全然更换,而是发挥天地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将它与自身灵脉熔补在一起,如同江海汇聚一般,还是原来的水流,却汇成另一条。 要用它来更换灵脉并非易事,原先的灵脉须得强韧,还要有足够引发灵脉生机的病根,诸如咒文一类几乎无法治愈的最能刺激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也能与她融合得更好。 当时正是因为咒文激发灵脉,开始主动修复她的身体,她才在濒死之中捡回一条命。 听她说完,如霰不禁感慨:“世事当真奇妙。因果交替,蛇衔其尾。” 林斐然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道:“世间之事,总是环环相扣的,没有咒文,我不会修行受阻,后又被逼下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发生今日种种。 我或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或许好,或许不好。” “后悔吗?” 林斐然起身,仍旧是那个答案:“我不会后悔。” 她脚步一顿:“不过,我此时却更加理解师祖说的那一个‘变’字…… 就像是一座沉沉的大石,经年不动,但却在某刻被一只路过的蝼蚁撬动。 ——只一下,却足够天翻地覆。”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心下了然:“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心待在这里。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回身看他:“你不拦我?” 如霰望向窗外,静默半晌,这才开口:“我一直觉得,想要变强,便要不停去搏斗,以前我便是这样对你的,支持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但历经那番生死之后,我的确开始担忧。” 他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能够修行至此,他的每一步都是从九死一生中走来,所以他欣赏林斐然这样不服输的坚毅,但时至今日,其中早已掺杂更多的不忍与担忧。 他只想林斐然能活着。 “不过——”他默然许久,回身看向林斐然,眼中带着惯常浅淡的笑意,“这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要想的,只有你自己想做什么。” 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但与他对视良久,眉目倏而舒展,莞尔道:“那我会竭力保证自己不丧命。” 如霰扬眉,走到她身旁,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取出铁契丹书,片刻后,又从金澜伞下捻起一抹白焰,纯白的焰火悬浮于掌心,如同一团绒绒的雪。 “那一日,除了要拦下天罚之物外,我的目的,还有这一团无根火。” 要解开铁契丹书,需要三样灵物,其中一物便是这无根之火,早在金陵渡见到傲雪、见到这团无根火时,她便已经惦记在心。 “如今三物,我已得其二,只差最后一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如霰摩挲着指尖,只道:“你说呢?” 林斐然弯唇,看着这团白焰:“那就一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晃荡的水声,林斐然探头看去,便见夯货顶着一个青瓷壶,正吭哧吭哧往这里来,而张思我追在后方,口中不住说着什么。 夯货速度不减,见到看来的林斐然二人时,还更加兴奋地猛冲到门前,旋即停下动作,趾高气扬地看向张思我,一副有人撑腰的架势。 林斐然沉默片刻,上前扶住张思我,疑惑道:“前辈,这是怎么了?” 张思我叉着腰,脸不红气不喘,只咧声道:“今日不知是谁下厨,做了一锅齁咸的汤底,闻着倒香,我和老李没忍住尝了一碗,咸得现在还抢水喝! 剩下的汤底我们全舀到这壶里,转头就被夯货拿了,我这才赶来,生怕你们入口。” 他神色忿忿,全然不看林斐然眨动的眼,自顾自道:“肯定是谢看花这小子,只有他能干出这等恶事!” 他一把抢过瓷壶,转身就走:“你们聊着,记得别乱吃东西,我这就去找他!” 张思我动作飞快,林斐然甚至还来不及解释,人就已经不见踪影。 “……”身后传来一道直勾勾的视线,林斐然顶着回身,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我真的觉得好吃!” 如霰幽幽看了她半晌,他没有味觉,吃的也清淡,方才那碗面他一口没动,全给了林斐然,自然也觉察不出其他异样。 比起咸了喝水,他还是更习惯渴了喝水,见到林斐然牛饮,他一时也没能想到其他缘由。 他走上前,顺道拉起她的手臂,步入廊下。 “做什么?”她讶异道。 “喝水。”—— 作者有话说:那三个月有点太苦了,只侧面写写,大家想看的话,有机会番外写吧( 第272章 重逢 “斐然,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春末,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前行途中却只见一片凋敝。 林斐然乘坐于飞鸟上,垂目捻起身上的一根枯草, 看了半晌,这才将它放入空中, 随风而去,而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下方, 望向那一片灯火零落的人世。 人间永夜已有数月, 如今唯有星火长明。 她凝视着,深静的眼中虽无波澜,却也晃着某种火光, 不知多久过去, 她才收回视线,望向身旁。 粼粼夜色中, 如霰正抱臂坐在一侧,左肩抵着她, 头微垂, 一头雪发簌簌滑落, 在夜色中尤为醒目,他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已经睡去。 她看了片刻,振翅的飞鸟忽然鸣叫一声,却不是鸟叫,像是马儿嘶鸣,她回过神,这才从芥子袋中抓出许多金锭,如同撒鱼食一般向前方扔去。 这鸟自然是夯货所化, 它载着二人,如同觅食的大犬一般扑去,看起来十分欢快,它时而上扬,时而俯冲,绝不漏吃任何一枚散开的金锭。 如此颠簸之下,如霰仍旧抵倚着林斐然,闭目假寐,而她也像无事发生一般,兀自取出一方罗盘,她抚着指针,抿唇不言。 与道主赌上的生死局,母亲的死,天裂之痕,再加上如此令人无望的极夜,桩桩件件都与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初取得铁契丹书时,各位先辈便提及补天裂一事,书与天裂有关,必定与密教有关。 不论是践诺,还是寻出密教的秘密,为母亲复仇,这本书都非解开不可。 而今开启铁契丹书只需最后一物,而这最后一物的所在,师祖也不知晓,他只让她去找一个人,找一个修至极致的凡人。 只有他才能找到最后一物。 但是此人行踪不定,临行前,张思我便赠了她这方罗盘,它会指出那个人的位置。 盘上指针摇晃,偶尔在某个奇门方位上转动,但大体的指向还是向西,但林斐然一行人并没有西行,而是向南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出现在无尽海上。 他们原先躲避的小镇就在南方,离界门极近,反正在去寻找那人途中也要经过无尽海,林斐然略作思量,便打算回妖都看一看,不知妖都如今是何境况。 还记得上一次离开是为了去金陵渡,帮张思我等人取回火种,她原本还以为半月左右就能回,但桩桩件件的事接踵而来,恍然一算,竟已离开数月。 如今无尽海中的界门破碎,裂痕上流动着灵光,将漆黑的海面照亮,正莹莹波动,林斐然看着,心中反倒有些近乡情怯。 “怎么不下去?” 如霰仍旧闭目,声音淡凉,似是头垂得累了,略作吐息,径直靠到她颈窝处。 “也不知道碧磬他们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又是躲藏,又是长眠,竟然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同他们联系。 “天之将倾,其下其有无恙之人?” 他睁眼,翠眸流光,“不过情势也不算极差,这三个月里,我时常去往妖都,比起妖界其他地方,这里已经算是一处安居之所。” 夯货俯冲到海中,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一行人来到妖界,但这里同样是一片暗色,两界再无昼夜之别。 林斐然望向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对他的话又有些疑惑:“时常去往妖都?为何?” 如霰坐直身,转头看她,目光凝凝,一字一顿道:“因为妖都有一口灵泉,能够延缓修士尸身溃败,我自然要时常带着某人回去浇水。” “……”林斐然和他对视片刻,“难道……你一直都带着‘我’?” 如霰看她,扬眉:“不然呢?” 林斐然的喉口动了又动,但还是顶着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说出后面的话:“我以为会像其他修士一样,一起入土为安。” 如霰盯了她半晌,这才转回头去,看向夜色,凉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不可能。” 林斐然看着他的侧颜,眨了眨眼,随后莞尔笑开。 如霰斜睨看她:“笑什么。” “没笑什么。”林斐然弯唇,“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阅历的修士,或者说像你这样的人,对于生离死别会更看得开,毕竟你以前还经常劝我,说离别是常有的,成长就是在不停离别。” 如霰看向前方,目光隐没在浮起的发丝中,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况且修行悟道不等于看开生死,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 林斐然凑近一些,有些好奇:“我还没问过,你修的是什么道?” 如霰看她,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却不是将她推开,而是缓缓在她眉间写了一个字。 灭。 “我修的,是俯仰一瞬、我生则天地生、我灭则天地灭的,蜉蝣道。” 林斐然忽略那点痒意,双眼微睁:“未有听闻,但看你就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一种道。和你天行者的身份有关吗?” 如霰的手下滑,落到她嘴角,点了点:“早就想问这个,眼下终于找到时机了?” 夯货又在哼哼,林斐然飞快解开芥子袋,哗啦啦倒了不少金锭,随后看向如霰,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早就想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昏沉沉睡了三个月—— 你是怎么为我除咒的?你是天行者,身子本就不好,这法子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如霰弯唇,收回手,显然对她的发问很满意:“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是怎么修行的。” 林斐然抱膝坐着,很是认真道:“这可是你的修行秘法,我探听它做什么。除了除咒之外,我还想知道当初那个天行者为什么找上你,你和他认识,对吗?这是不是和你的过往有关?” “对我的过去很好奇?” “当然了!” 林斐然甚至下意识直起身,这是急切时会有的动作。 “你之前答应我的,会和我说你的过去。 虽然上次说了一些,但也十分笼统,后面发生什么,你怎么忽然开始修行,家人又怎么了,还有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到底是为何而烧?” 如霰看她,眸中泛起点点笑意,开口道:“那场火,是为死亡而烧,为新生而烧,为祭奠而烧。 那片火海中,有我的父母、有众多熟稔的亲邻、也有常年在那里看守的诸多长老。 一场大火之后,我是唯一存活的人。”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如净瓶一般翻倒的倒悬山中,火海漫漫,足下是被血色浸泡湿软的泥土,如霰从火中走出,面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但眼中却泛着死灰般的冷意,火焰攀上他的衣袍,又被他甩在身后…… 她顿了顿,心中虽有推测,但还是问出口。 “是谁做的?” 如霰向她看去,面容与梦中的他重合,却变得沉静淡冷许多。 他弯眸:“那里难进难出,就我一个活口,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 林斐然一时怔忡。 他靠过去,一手撑在她身后,倏而拉近彼此的距离,又垂眸看她,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捏上她的颊侧,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放开,轻而缓地揉了揉。 “好呆啊,林斐然……不用想太多,你只要一直这么看着我,我什么都会忘记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霰沉吟:“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原本也想说给你听,但是已经到了。” 他示意林斐然向下看去,她转过头,便见到一片沉暗的妖界中,唯有一城灯火透明,透露着与别处不同的祥和。 林斐然顿时长叹一声:“你故意的!” 故意把她钓起来,却又不放饵食! 如霰不否认,只是轻笑一声,旋即站起身,在两人都还未靠近妖都时,便带着暂时没有灵力的她一跃而下,夯货也化为一只不起眼的白狐,同他们一道跃入行止宫。 这里正是如霰平日里议事的地方,他看也未看,只是为她切了脉,随后转身将配好的灵药加入壶中,而林斐然的好奇心被他勾起,却又落不下,正郁闷着,便恹恹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被灵力烧开的水正沸腾起来,门外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哐当一声,旋真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脸头疼的平安,他飞奔上前,身上雷光还未褪去,便已经到了如霰桌前。 “尊主,你这几日去哪儿了,终于回来了!” 林斐然坐在椅子上,怔怔看去。 如霰看了他一眼 ,搅着壶中灵药,向平安问道:“这几日妖都情况如何?” 平安揉了揉肩,神情还算松弛,她扒拉了一下黑白两分长发,揉了揉额角:“众人知道您在妖都,暂时还算安分,但是城外的妖族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挤进来,小的哄闹不少。” 两人交谈时,旋真便耷拉着眉眼,一步一步挪到林斐然身前,先是叹息几声,又抹了抹眼角,这才吸着鼻子抬头,一双微红的狗狗眼顿时看来。 林斐然心中也十分触动,她正要开口,便见旋真忽然双手合十,很是虔诚地朝她拜了三拜。 “斐然,我又来看你呐,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斐然:“……” 那边是哪边…… 旋真不知从哪掏出几个果子,摆在她手边的小桌上:“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尊主才会让我们看看你,其他时候都自己抱着你在房中。 你脸色看起来真鲜活,尊主又给你上妆了?” 如霰闻言一顿,侧目看向旋真,凉声道:“人又没死。” 旋真听这话更伤心了,简直泪如珠下,垂到肩头的马尾都开始抽搭起来。 “尊主一直说你没死,但你的肉都软了,要不是泡了灵泉,早都臭了,他还是不改口,变得神神叨叨的…… 你有时间去梦里看看他吧,这么好的人可不能疯。 你也顺道来看看我们呐,我和碧磬都想你!” 如霰:“……” 旋真抽噎着坐在林斐然腿边,一会儿说着妖界最近发生的事,一会儿说着如霰,间隙还提起她的衣角擦了擦眼泪。 “大家都变得神神叨叨的,平安姐也说你没死,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按照人族的法子给你招魂,也不知道你听没听见。” 林斐然闻言一顿,抬眼向平安看去,二人视线相对中,她竟然微微一笑,没有半分惊讶。 见状,如霰倒是带着些深意看去:“你早就知道?” 平安干笑两声,揉着鼻子后退两步:“先前不是跟您说了吗,一切可能还有转机。” 旋真红着眼看去:“你们在说什么呐?” 如霰看着平安,思忖片刻,竟然也没有追究,而是将药倒出,转身向林斐然走去,开口道:“把药喝了,对你修复灵脉大有裨益。” 旋真摇头:“尊主,不用顾及我……”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他头顶伸过,稳稳端过药碗。 旋真如遭雷劈,转头看去,恰巧对上林斐然眨动的双眼。 “……我终于也疯呐?” 林斐然在他的注视下,一口气喝完药汁,随后抿唇道:“旋真,能看到我,说明你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一声足以掀开房顶的嚎叫响彻大殿。 旋真显然还保有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这不可能……” 如霰收回瓷碗,顺势敲了敲旋真的头:“不准再说一个死字。” 林斐然起身蹲下,同呆坐在地上的人平视:“旋真,方才那话是开玩笑的,其实他们说的对,我当初只是假死,我还活着。” 旋真怔怔看她,似乎还在消化这个事实,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抬手抱上林斐然的肩。 “是热的、有韧性的……”他喃喃着,似乎在确认她话中真假。 然而如霰已经抬手将他拉开,眼中少见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不会拿她的生死开玩笑,她还活着。”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次不是我的臆想。” 旋真还在花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林斐然便已经问道:“碧磬呢?” 旋真没能回答,平安看向如霰,他收回瓷碗,放到一旁,声线缓平:“落玉城出了事,如今她只能留在城外,不能归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73章 坚如磐石(增补) “——”这个称谓,…… 落玉城离妖都并不算远, 不到两刻钟,夯货便载着林斐然与如霰抵达附近。 远远看去,玉砌的城墙微光莹莹, 在这暗流涌动的夜色中尤为宁静,庞大的护城大阵于半空轮转, 笼罩着整片孤城。 城前,不需费心探看, 便能见到许多攒动的身影。 城上, 仅有一人高立,她手持长弓,盘坐于顶。 两方阵无声对峙。 轮转的护城大阵十分缭乱, 令人眼花, 林斐然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仅凭身形便能认出她是碧磬。 她坐在高处, 身如磐石,竟然再难从中看出一点跳脱与烂漫。 巨变之下, 数月时间已经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林斐然怔然看去, 在双方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 出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如霰垂眸看向那处,目光微闪,只道:“稚子抱金,豺狼垂涎。” 自从那片诡异的冰柱横行天幕,遮天蔽日,令两界陷入永夜后,许多秩序便渐渐在这暗色中瓦解,妖族之间向来不睦,更是乱象频出。 “永夜之后, 人心惶惶。 妖界不少部族的族老皆舍身预言,扬言新世界即将降临,旧元将随这道黑夜一同湮灭,无处可逃,但入密教则可在道主的庇佑下躲过混乱,重获新生。 于是,密教就此粉墨登场。” 如霰声音如常,语气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轻巧。 林斐然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当初诸多妖族共聚妖都,想要将我逐出妖界时,好像也是因为某个极有威信的人占卜,说我是个祸害。” 但最后看来,灾祸是假,密教想要她身上这条灵脉是真。 密教早就与这些人有勾连,如今四处都流传这样荒谬的预言,反倒是不足为奇了。 如霰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抱臂扬眉道:“做出这样卜算的人,几乎都是各族德高望重的长者,再加上其他部族也都占出同样的结果,很难不信,不是么?” 话倒是没错,林斐然一顿,转头看去:“你也信吗?旧的湮灭、新的降临……” 如霰敛目,竟然没有直接否认,转而道:“我之前忙着找起死回生之法,并没有心力去分辨真假,是否有新旧交替,我也并不关心。” 林斐然闻言神情微顿,却又听他道。 “不过,在那段混乱的日子中,有许多人向我告知起死回生之法,其中一人就提过密教。 你也认识,就是那个隐居在妖都的人族修士,叫齐什么的,修为不低。 他那时正要带着妻子离开妖都,去往人界,临行前来找我,说若是想要起死回生,不如加入密教,甚至十分笃定,说一定可以再见到你。 ——因为他就是这样和他妻子重新团聚的。” 如霰话音缓下,一双眼静静看向黑夜:“若不是因为杀死你的恰恰就是密教,我大抵就去了。 同样的,如果他们有这样轻易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么所谓的新旧交替,或许不是天方夜谭。” 林斐然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段时日是如霰不会轻易提及的过往,他一笔带过,只给她提供一种可能。 一种预言或许为真,而非众人勾连的可能。 她同如霰隐秘于高处,望向下方那片灵光,思及过往:“这么说来,齐晨果真是密教中人,按他的本事,位置绝不会低,或许,我已经与他交过手……” 可他口中说的起死回生、与妻子重逢,又是怎么回事,密教,或者说那位道主,当真有这样足以逆天改命的本领? 再思及他说自己一无所有,手中拿捏的唯有众多性命的话,他又是怎样一种存在? 林斐然很难再深思,只觉得心间掠过一抹寒意,那条锁于神魂的心链仍旧灰暗,她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难道早就知道,峡谷一战根本杀不了她? 深思不过几刻,林斐然立即摇头,人总是会在切实对阵之前,率先被自己的恐惧打退,她转动思绪,将自己从这样渐渐下坠的情绪中拉回。 她了然道:“如果连你对这个预言都半信半疑,那深信的人定然不少。” 如霰颔首:“万事无绝对,有人深信,就必然有人怀疑,就像对于你身亡一事,没有亲眼所见的人中,其实也有不信的。 这些预言出来后,不过月余,便有不少部族投奔密教,后来又发生些事,他们便分成了三派。 一派投奔密教,一派强烈反对,一派中立。” 他带着林斐然向前,渐渐靠近那座莹然的落玉城。 林斐然疑惑道:“什么事?” 如霰停下身形,下颌微扬,示意她看向那些涌动的身影:“密教并非来者不拒,入教者,需得献上三两三毫极为纯净的气机,不可多也不可少。” 林斐然再次听到这个词,又想起毁去那根冰柱前,看见成千上万道向天裂处汇涌而去的气机。 难道……天罚之物被毁后,他们又想出了其他法子? 林斐然尤为不解:“气机人人都有,只听闻有粗细之分,难道还有纯净之别?” 如霰颔首:“我此前也不知,后来才知道,人的气机是有分别的,譬如孩童与暮年老人,他们的气机便相差极大,一方纯净,一方浑浊。” 夜空之下,攒动的人影渐渐停下,却又很快汇聚一处,向落玉城而去。 如霰取出一枚潋滟的霞珠,放到林斐然眼前,继续开口:“气机纯净与否,其实也与年纪无关,许多人空有气机,却并不纯净,所以无法入教。 但谁说献上的气机只能是自己的?” 透过五光十色的霞珠,眼前的黑夜忽然变作昼白,莹莹微光的落玉城顿时变得光华灿烂,泓光满溢。 下方袭去的人影中,气机粗细相同,色如白雾,人人之间并无差异,而坐于城顶的碧磬,她的气机乍一看似乎与众人相同,但却更为稠白。 这差异极其细微,肉眼难分,但透过霞珠便十分明显了。 如霰收回手,让霞珠浮于她眼前,继续道。 “夺人气机,与害命无异,反对和中立的妖族人,大多都迁居到了妖都,妖界各处的盟约虽然在逐渐瓦解,但妖都仍有我们几人,暂且还算和平。 其他地方,都在伺机搜寻气机纯净之人。 整个妖界,气机最纯净的就是能够以身蕴养灵玉的玉石一族。” 林斐然终于明白其中因果:“既然如此,碧磬他们为何仍旧留在这里,不一同回到妖都?” “妖族不似人族那般,不论去往何处,只要有一口粮都能存活。 玉石一族能够蕴养灵玉,恰恰是因为他们也需要灵玉反哺,你也知道,世间矿脉早已枯竭大半,幸而落玉城下尚存数条,他们离去后矿脉枯竭被毁,此后同样难以存活。 更何况,灵玉族向来人丁稀少,彼此情深意厚,这些矿脉之下埋着的都是亲眷尸骨,他们不会弃城的。” 突然间,一声铮鸣划破夜空,伺机而动的妖族人再度攻向落玉城,护城大阵开始运转,挡住一道道袭击。 落玉城的高处,碧磬持弓起身,数位年迈的族老飞身而下,向来子嗣稀薄的玉石一族,如今也只有他们并肩而立,纵然年少,也已经背负起一族生死。 她挽弓搭箭,肩上皮甲微寒,一轮旭日般的鸿光在箭尖亮起,又于暗夜中闪烁,脱弦而出的瞬间,如同火龙贯日,直袭而去! 林斐然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眉眼,一种坚毅、镇定而不屈的眉眼。 ——碧磬已然破境。 如霰望向那道箭光,开口道:“如今妖界尚且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但落玉城便是那个例外。 人人都窥伺着这里,就像试图分食巨兽的鬣狗,只蛰伏暗处。我来时,他们不会出动,我一离去,便又扑咬上来,就算我日日待在这里,也只能止住一时。 密教一日不改口,闻风而来的人便一日不会少。” 林斐然远远看去,看着那一道挽弓射箭的身影,心中却在思索。 落玉城的护城大阵是艮乾圣者所设,轻易不会攻破,但这些人如潮水一般涌来,日日不断,说不准哪日真的会攻出一个漏处。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霰看着她,又道:“如今妖界暗流涌动,秩序开始崩坏,唯独妖都还算有规矩,但这也是因为妖都绝不插手其他部族事务的缘由,若是贸然出手援助落玉城,平衡打破,妖都也会被反扑。 气机稍显纯净的部族,如今大多都迁居到妖都,反扑的后果同样难以预料。 碧磬不想牵连,便索性让我们回妖都。 她说,她会保护好这里。” 林斐然静静看向那里,灰暗的誓心链重重坠在心间,她仿佛正站在细长的锁链上,左摇右晃,脚下的链条随时准备将她甩入深渊。 “我有一个办法。”她忽然出声,“还记得我刚到妖界不久,正是迷惘之时,你我坐而论的‘杀’与‘止’吗。” 如霰目光微凝,似是已经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数息之后才顿首:“记得。” 林斐然双手捏紧又放开,不是紧张,而是在放松双臂,她道:“你说,有时候杀戮是一种赞扬,不过那时是别人杀我。” 如霰曾同她说过,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她抬起手,比了一个剑诀:“那如果反过来,是我杀别人呢?” 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甚至千人、万人…… 她以前认同如霰的话,如今虽然不反对,但也另有一番思考,她想,她把杀与止想得太过复杂,至少对她来说,杀就是杀,也只是杀。 她不需要赋予其他的意义。 就像救一般,救只是救,一切只需出于本心,不需要为了什么。 如霰开口:“你想以杀止杀?” 林斐然动了动手,从半挽的长发中取出一枚月轮,形如弯月,刃上寒光点点,映出她的眉眼。 这是当初同平安学习符文时,她赠给自己的宝器,如今恰巧也派上用场。 她看着手中之物,眼底微光在暗色中浮现,心间那条灰蒙的锁链也如同被风拂去尘土一般,暗色渐散,露出斑驳的光亮。 一旦她选择恢复灵力,誓心链将再度连贯到尽头那一处混沌中。 “我只是想,这是我该拔剑的时候。” 如霰双唇轻启,他这一刻有许多想说的话,比如她的誓心链、比如密教、比如种种局势,但临到嘴边,顿了又顿,却只说出一句。 “对我来说,就算你动手杀别人,我仍然会觉得是一种赞扬。 想去就去罢,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是谁也拦不住的。” 他抬手,微凉的掌心按在她心口处,缓声说出一句咒言,片刻后,心链上缓缓蔓延的斑驳就此静止下来,脱落的灰蒙之色暂停,一切就停在这心链将明未明的时刻。 “这道锁心链非同寻常,咒言也无法断去,但至少能暂缓。”他收回手,顺势拨弄了下她的碎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都神游境了,随心而为。” 林斐然悬着月轮,缓缓离开他身侧,灵力逐渐开始充盈,汇入崭新的灵脉之中。 “等我三日。” 话音刚落,她戴上一顶幂篱,足下电光四起,顷刻间便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落到袭去的人群之中,附近的人还来不及惊骇,便已经被旋转而来的月轮波及,血色飞溅。 她如同疾风一般向城门奔去,身影所过之处,只能听到一声声戛然而止的惊呼。 碧磬及几位族老诧异看去,只见那道人影如迅雷一般游移,不过几刻便到得落玉城下,这人手中灵光暴涨,旋身将悬浮的月轮挥出,竟有浩然而磅礴的剑气荡开,如山倾海啸一般,将围袭而来的人击退数米。 所有人一道看去,来人只是穿着一身玄衣,头戴幂篱,提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寒影月轮,看身影像是一个高挑的少年人,暗色下却辨不出男女。 碧磬看了片刻,面色微变,她想,太像林斐然了。 如她这般设想的人不在少数,但人人都知道,林斐然被一击毙命,如霰也苦寻复生之法许久,她早已经死了,是密教圣女亲自取走的性命。 围攻之人看向她,面色微沉,只道:“来者何人?” 林斐然开口,声音不似寻常:“玉石一族守城之人。” 其中一人冷哼:“倒是听说他们这一族有几个年轻小辈,可你气机薄弱,并不纯净,全然不似玉石一族。遮遮掩掩的,你到底是哪族的孩子,现在说来,速速离去,我们可以不追究到你的本族。” 林斐然没再开口,其他人却以为是说中她心中秘事,讽笑两声,又轮番恐吓几句,见她仍旧不为所动后,便怒上心头,不再与她纠缠。 “既然不报家门,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们可不认!” 只是这人话音刚落,便见一道极快的寒光划过,如同许久未见的月色一般,轻然而柔和,这人周身一松,倏而倒落在这缕月光中。 众人一时噤声,却见那月轮已经回到那人掌中。 她抬起手,五指微弯,众人手中法器顿时嗡鸣震动起来,随后缓缓攥紧,一道难言的巨力倾轧而来,许多灵器在顷刻间被压缩成一团。 “你、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道:“攻城者,下场如同此人,你们还可以离开,否则,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不认。” 箭光仍旧从上空落下,一瞬又一瞬地照亮这道身影。 众人心中虽有惊惧,却并没有被这未知的境界吓退,只是暂且盯着她,缓缓撤去。 林斐然没有离开,也没有追袭,而是纵身一跃,停在护城大阵前,同怔然看来的碧磬相对。 夜风拂过,偶尔掀起她的面帘,露出里面那双深静的眼,碧磬顿时瞳孔一缩,但她没有像往日那般大喊出声,而是立即抿唇换了面色,如同初见一般,拱手道。 “我族落难已久,今日幸而得道友相助,请入内一叙。” 林斐然却摇头:“不必。” 她取出一张信笺,以灵力在上方写下几句话后,将信笺送出:“按照上面的来做,此后,我会一直待在城头,做一个沉默的守城之人。” 信笺缓缓送入碧磬手中,她匆匆取过,看了上面的话之后,再度望向林斐然,此时却是双目微红,唇瓣紧抿,这下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好。” 她出声之后,再度拱手,便带着几位族老一同回城,林斐然则站在护城大阵的交界处,高高立于城头,身旁月轮旋转,下方袍角微扬,她撩袍坐下,后不再开口,也不再动作。 用来计天时的灵器转了三圈,林斐然便在这里坐了三日,动作未有变动,期间伺机而动的妖族人攻来数次,便被她御着月轮杀退数次。 不论早晚,不论何时,她就像是一直醒着一般,永远高坐城头,一有风吹草动之便立即出手,折戟城前的人已有数百。 “到底是什么怪人,哪有人一连三天都不休息的?” “她不是一直坐在那里吗,肯定是趁没人攻城的时候偷偷休息了。” “你看她也不理玉石族人,说不准是妖界哪位不世出的高人,见不惯夺人气机一事,所以出手相护,不过我看这功法和灵器,倒像是食铁兽一族的……” “真晦气,杀人像割草一样,我现在一见谁像她这么不声不响坐着,就下意识打颤,罢了,人家有高人坐镇,你们要送死就去罢,妖界又不是只有玉石族气机纯净,我再找就是,不送。” 不少围袭而来的人打起退堂鼓,但也有源源不断的人寻到此处,来来往往,仍旧不绝。 林斐然又不眠不休连坐了三日,直到第七日初,四周仍旧有不少蛰伏的身影,但已经没什么人再敢上前。 第七日末,城头高座之人仍在,林斐然却已经同如霰一道出现在落玉城中。 碧磬坐在二人对面,看着完好无损的林斐然,已然是双目赤红,她一把冲上前来,紧紧抱住林斐然,嚎啕大哭,再没有先前见到的坚忍与不屈。 “大石爷爷,他已经……” 林斐然心中同样涩然,她回抱住碧磬,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抚。 发泄许久后,碧磬才抽噎着开口:“好在,你还活着,我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离别,讨厌死了!” 林斐然打量她片刻,微叹:“至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无事的。” 如霰看着那张信笺,忍不住道:“竟还能想出这个法子。” 碧磬哽咽道:“我们族老说了,这应该是空城计。” 林斐然摇头:“这不算是空城计。” 在林斐然自己看来,她的谋算十分简单,称不上什么计谋。 不过是先由她做足姿态,立起一道强者坐镇的假象,在众人惶惶之时,再换上一座能够操控的玉像,留下那枚月轮,装出她还在的假象,借此震慑对面罢了。 “月轮中留有我的剑气,后续他们再进犯也不要紧,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拖不了太久,这段时间也不过是过渡。 你们必须在被戳破之前重新布起那道阵法,让落玉城消失在妖界。” 震慑为假,为他们争取时间,布阵隐匿落玉城才是真。 碧磬重重点头:“你给的阵法图已经交给族老们了,只是这法阵太大,需要的时间不短……这段时间不能留在这里吗,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林斐然摇头:“我还有要做的事,密教一日不除,你们也一日不得安生。” “碧磬,让她走罢。”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几人转头看去,却是玉石一族的族长,琦玉。 她走入房中,神情肃穆,衬得面上如玉器将碎的裂纹越发明显。 她先向林斐然颔首,这才对碧磬道:“你现在应该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碧磬面色微黯,抠着长弓,看了林斐然和如霰一眼:“……是啊,我知道的。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能不能回到过去,大石爷爷没有殉道,我们整日愁的也只有去哪玩,吃什么。” 林斐然看她,许久才弯起一个笑:“碧磬,每天都不一样的,今天吃面,明天也吃面,但两天的面味道也不同,对吗。” 碧磬微怔,抬眼看去。 “每一天都在变,就算回到昨天,对于我们而言,吃到的也不再是昨天那碗面。如果真的回到过去,那现在这样厉害的碧磬又要去哪?” 林斐然已经站起身,将那个幂篱背在身后,她的轮廓勾上烛火,在火光中毫不晃动。 “碧磬,时间不会回头,只管向前走就好。” 碧磬怔怔看着,想起林斐然逝去的父母,再听到她这一句话时,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林斐然要经过怎样的辗转反侧,才能在今日安然说出这一句话? 成长的第一道坎,或许就是坦然接受离别,自己如今才尝到这番滋味,她却已经历经数次。 夜幕沉沉之中,林斐然和如霰的身影渐渐远去,碧磬含泪看着,吸了吸鼻子,回头看向城头那座一动不动的玉像,一点轻微的叹息很快散入风中。 …… “不困?”如霰转头看向林斐然,她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良久,她才终于道:“我以为,大家的成长中的痛楚都会有所不同,原来也都一样,都要走过这样的阵痛,不过是轻一些、重一些的差别。” 如霰抱臂在旁,指尖轻敲着:“或许,不止是此,人的痛楚没有不同,不过是不断得到,然后不断失去。” 他又笑道:“不过得到的喜悦也同样不可忽视。” 林斐然莞尔,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卸力般趴到夯货背上,她越过鸟背,看向下方零星灯火,放空思绪。 他们正从落玉城赶至无尽海,回到人界。 如霰俯身看她,垂下的雪发挡住微风,他轻声道:“我觉得你该睡了。” 林斐然立即抬头:“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你一说我该睡了,我倒头就闷过去,一夜不醒,你是不是用了咒言?” 如霰扬眉,答得坦然:“是。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林斐然抬起的头又缓缓垂下,小声道:“不怎么,你用的都好。” 如霰顿时笑了一声,又听她道:“只是睡觉这种小事,用咒言也太浪费了。” 他低声道:“——,用在你身上,怎么都不浪费,对你这样没有节制的人来说,休息很重要。” 林斐然又抬头:“你叫我的这个称谓,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霰这次却没有搪塞,竟然开口解释:“咒言很难以你们的人话来形容,如果非要直白说的话,这个词的意象代表着曦光、粼波、新芽、源流、初云、苞蕾和心。” 林斐然越听越耳热,已经快要把头埋到鸟羽中,恨自己多嘴一问,但在听到最后这个词时,又忽然疑惑一声。 “心和曦光差异是不是有点大?” 如霰道:“大么?对于天地来说,这些都是最初且珍贵的,是万物的起源,直白表示为人的心很通达。” 林斐然转头看去,吐出半嘴鸟毛,翻身坐直,认真而敏锐道。 “不对,我也学过符文,意象只是意象,在人话里肯定有对应的词,你平常到底叫我什么?” 如霰转头看向夜色,笑而不语。 在林斐然多番追问下,才缓缓道:“是一个很亲昵的词,我喜欢,但若是直白说出来,你不会喜欢的。” 林斐然不服:“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他摇头:“因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不会喜欢。” 林斐然:“……” 她倒头埋在鸟毛中,长叹一声——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比心][比心] 第274章 人侠、剑侠 如霰似笑非笑:“你觉得我…… 永夜已至, 光华不生,连夜鸟都在无尽的暗色中失去感知,万兽俱籁。 林斐然望向下方连绵的幽林, 双眼仍旧睁圆,在落玉城一连熬了六日, 她却半点不觉疲倦。 或许是破境之后,像她这般的修士不需要太多睡眠, 但也许, 是因为她忍不住不看。 正视危机、正视惨淡,才能够找到出路。 她盘坐在羽翅上,垂眼看去, 在这难得的幽静时刻开始思考。 她在思考那一场与原书中全然不同的飞花会。 在峡谷中见到那片将夜的天幕时, 她就想到了春城中无尽的夜色,那是诸多圣人联手造就的盛会, 却在万众瞩目之下突然改变,甚至于后来完全关闭朝圣谷。 她早就觉得飞花会或有深意, 却始终想不通他们改变的缘由, 直至现在,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猜想。 如果“春城将夜”映射着这一场浩荡而来的无尽夜色,那么,这一场飞花会是否能看作圣者对世人的提点与预示? 飞花会中发生的一切,又是否映射着其他? 那四根天柱、那些怪异的花农…… 还有最后一日,天柱轰然崩塌,无尽的暴雨倾泻而下,洪水淹没城池,一切成为炼狱。 她又不由得想起如霰之前说的话,所谓旧的湮灭、新的降临, 若当真与密教有关,那么洪水覆灭之下,一切旧物都被冲刷,新的自然能在这废墟上重建。 难道这就是密教的目的? 林斐然的指尖不停摩挲,眉眼也渐渐蹙起,但她很快意识到某些微妙的错处,便摇了摇头,从这份思绪中抽出。 她不能将一切推测,搭建在这份真假不明的预示之上,否则就会变得和盲目相信密教的人一样,陷入误流,越想越错。 密教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做了什么。 从最初开始,他们就是在寻找天地灵脉,知晓在她这里后,密教中的所有目光才看向她,才有后来无止境的追杀。 尽管之后对她动手,并不仅仅是因为灵脉,但这的确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还有人皇的夺舍轮转,密教花费了数百年时间从旁相助,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丁仪。 最后,就是这蓄谋已久的天罚之物,无尽的气机汇涌而去,吸纳了数百年之久,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出于某种原因,开始遮天蔽日,向东而去,带来永夜。 林斐然思索许久,终于将脑中的乱麻理顺大半,她虽然仍旧没能想出他们的真实目的,但可以确认,他们绝不是为了湮灭旧世,带来新界。 如此便意味着所谓预言是假,妖族众多德高望重的长者都已经倒戈向密教,但他们为的或许正是他们口中的新生。 这其中又有何关系? 林斐然总觉得自己快要抓住那一条隐秘的联系,却又被它悄然溜走,挫败之余,她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即将穿过妖界西部,抵达上空的无尽海界门,她睁眼看去,正见到下方一片无尽夜色中,某一片城池灯火通明,与方才见到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看起来和平稳定得多。 林斐然不由得问道:“这是哪一个部族?看起来倒是不乱。” 如霰正躺在她腿上,闭目养神,闻言斜眼看去,又很快收回目光。 “这里是青丘,狐族也算雄踞一方的大族,还算有些威慑,不过也只是看着不乱罢了。” 林斐然一顿,轻声道:“这就是狐族啊。” 她上次见秋瞳,还是在那处秘境中,细细算来,她也算是搅黄了她和卫常在的婚宴,那日峡谷一战,没来得及顾上秋瞳,不知她现况如何。 想到她母亲的病症,林斐然翻出芥子袋,取出几段还算长的扶桑木枝,静默片刻。 如霰睁眼看去,疑道:“你不是早就用完了,怎么还有?” 他对林斐然算是了如指掌,她那用了许多年的旧袋子中装了什么,他比她还要清楚。 林斐然有些羞赧:“原本我也以为用完了,谁知道最粗的几段被那条灵脉缠去当床睡着,我之前查看的时候也没注意,现在灵脉同我熔在一处,这些木枝也就出现了。” 如霰轻笑,又合上双目:“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看向这根蕴着日炎的木枝,出声道:“还剩不少,我也用不上,就给需要的人罢。不过,我总算知道扶桑木枝这样的灵物,为何会在数百年内渐渐消失了。” “为何?” “因为被夺走气机的不止是人,还有这些灵物。” 灵物生长需要最为精纯的灵气,又从中生出一缕最纯净的气机,世间的灵气与气机一同被冰柱吸走,哪还有这样小小灵物生长的余地。 “或许,这也是你一直寻不到云魂雨魄草,只能去朝圣谷取得的原因。那里灵气最为充足,灵草能够长成。 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扶桑木枝,要想缓解寒症,只能靠那张药方。” 如霰幽幽一叹,坐起身道:“去送罢,但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未归我就亲自去寻人。” 林斐然应了一声,把他的头挪开,随后纵身跃下。 手中的扶桑木有限,她心中已经做好打算,一些分给秋瞳,一些分给荀飞飞,另一些就看缘分,遇见谁就赠谁。 不过几息时间,她已经带着幂篱,悄然出现在青丘城门前。 此处带有禁制,城门大开,城内精美的修建与陈设便一览无余,能看出这里原本有多富足,只是如今永夜已至,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街上便只有一盏盏不停燃烧的檐灯。 而在城门之下,正站着两位守城的修士。 她正要试图越过禁制,入到城内,便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她立即纵身跃起,隐匿在夜色中。 城外,一行人御着天马而来,为首之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青瑶,她身后还跟着数位容貌相像的少年男女,以及一众狐族修士,那些大抵是她的弟妹。 人还未至,便有一道身影从中跃起,率先一步抵达城门。 这人长发微束,裙踞飘逸,袖口以系带缠缚,手中握着一把灵光四溢的长剑,正是太阿。 秋瞳到得门前,同守城的修士说了两句,随后城门处的禁制暂消,她与两个修士一同回身看去,等待天马队列入城。 灯火之下,她的面容未变,额角处却满是细汗,淡黄的裙踞也碎裂破败,带着数条显眼的长痕。 这是秋瞳,却又和以前的她不大相像。 天马嘶鸣一声,振翅落入城门处,依次列队而入,青瑶在旁看守等待,秋瞳也站在她身侧,两人看起来仍旧有些紧绷,一时无言。 片刻后,秋瞳还是出声道:“大姐姐,今日那处灵气被我们截断,那他们部族怎么办?” 青瑶微叹:“只能另寻他处,秋瞳,乱世将至,我们谁也顾不上。” 秋瞳抿唇,没再开口,只是回头看向那一片深沉的夜色。 依稀间,她似乎见到一抹不同的暗色在夜间移动,她立即警觉起来,低声道:“那里好像有人。” 青瑶立即凝神看去,她出声让马队快速入城后,同秋瞳一道奔袭而去。 但密林边缘什么也没有,只留下几段枯朽而蕴有光华的木枝。 青瑶立即认出此物:“扶桑木枝?这是谁留在此处的?” 秋瞳面色微怔,不知想到什么,再度向四周看去,仍旧没能看到半点零星的痕迹,她抿唇不言,默然片刻,眼中黯然几分,这才弯身将木枝捡起。 “走罢。” 青瑶蹙眉:“万一有诈呢?” 秋瞳转身向城门走去:“那也等诈了再说,母亲现在很需要这个,不是吗?” 两人回到城下,走在马队末尾处,缓缓入城,林斐然在不远处看着,正要抽身离去时,却又忽然瞥见城门上立着一道身影。 她看了一眼,并不觉得奇怪,很快收回视线。 只是刚走两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心中灵光乍现,再度回身看去,那根原本捉不到、看不清的隐线,竟然就这般浮出水面,展露眼前。 林斐然怔然立在原地,眼中满是惊诧,久久没有回神。 …… “差点就晚了。”如霰托着下颌看她。 林斐然眼中神光焕发,她立即道:“不会晚,我一直算着时间的。” 如霰扬眉:“看起来容光焕发,是有什么事想清楚了?” 林斐然神情微敛,像是持着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证实之后再告诉你。” 如霰笑了一声,却没追问,只是躺倒在绒羽中,垂目看她:“你当真不睡?” 林斐然正因为自己的猜测而亢奋,眼下肯定是睡不着的,于是摇了摇头:“还需要一个人看着罗盘,你先睡,到了我就叫你。” 如霰再度感慨:“真是年轻气盛,一连六日都没怎么休息,竟然还如此精力充沛。” 林斐然也疑惑,修士的精力与年纪并无关系,她凑上去道:“但你最近好像很容易困,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如霰阖目,凉声道:“因为有的人只是六日未眠,有的人却是三月都没怎么睡。” 林斐然只觉得膝上中了一箭,她默默坐到如霰旁边:“我给你挡挡风。” 如霰不置可否,任她挪坐过来,出声道:“以后和你外出游历,或许就是这样,你挡风,我睡觉,你动手,我睡觉,你蹦来跳去,我还在睡觉。” 林斐然想了那个场面,心中觉得好笑,却直起身子,十分肯定道:“你不会的。” 如霰睁眼看她:“怎么不会?” “你就是不会,你会一直看着我。” 如霰弯唇,淡凉的笑声散在风中:“这像是我会说的话。” 林斐然抬手遮着风,也道:“那你最近说的不少话,也像是我会说的。” 如霰笑了一声,再度闭目,一手松松揽到她腰后,像是真的快要入睡,声音飘渺起来。 “是啊,我不会睡,我会一直看着林斐然,不管她做什么都看着,永远看着……” …… 抵达金陵渡的时间并不算久,如霰还在沉眠,林斐然也不忍将他叫醒,便继续让夯货托着他向荀飞飞的宅邸飞去,而她则是跃入街巷。 人妖两界虽然都陷入夜色中,但情况却大不相同。 妖界几乎都是修士,大家正为逐渐稀薄的灵气争斗,她原本以为人界会好一些,因为凡人众多,不需要灵气修行,可她见到的却是更为压抑的场面。 顺着一条没落的长街看去,数只妖兽攀登于屋脊之上,另有数只游走在屋舍之间,木质的房门如同脆纸一般被撕碎,梁柱震动,瓦甍便轻易滑下,摔出一阵闷响。 夜色遮掩,万物不生,没了食物的妖兽,开始走入城镇。 它们在此间寻觅,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弱小的活口,在见到林斐然出现时,数只妖兽龇牙窥探,随时准备一扑而上,但在嗅到她的灵力后,又都缓缓后退。 然而只是后退,并未离开。 原本热闹的金陵渡,如今只剩半片残垣,街头巷尾到处盘踞着黑影,风中传来的不再是烟火味,而是自兽涎中散开的铁腥,低声鸣叫隐没在每一个角落。 林斐然缓缓拔剑,从中走过,两旁的兽目在夜色中犹如幽幽青火,冷寂地窥伺着她,它们似乎有意围在一处,正小心翼翼地同她周旋。 但她并没有周旋之心。 林斐然轻弹剑刃,纵身翻上屋脊,几个起落之间,巷中便只余数十个滚落而下的兽首。 她抽空查了一番,大多屋舍虽然已被践踏得不成形状,可内里几乎不见多少值钱的物件,意味着在妖兽袭来之前,这里的百姓便已经率先收拾离开。 林斐然翻身上房,在一片夜色看到一座莹然的祠堂,她思忖片刻,当即朝上空做了个手势,夯货见状改变方向,同她一道向祠堂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暂且留在金陵渡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 祠堂内人影攒动,汇聚而来的妖兽便极多,低吼声此起彼伏,它们每每想要靠近,祠堂砖墙中嵌着的灵玉法阵便会开始运转,将妖兽震退。 林斐然无声点了点数量,只觉得眼花缭乱,索性提剑冲入,飞剑所过之处,黑影开始消退。 还算宽阔的大院中,荀飞飞正忙进忙出,他听到院外动静,心中微动,便纵身跃上墙头,恰巧与飞来的夯货打了照面。 荀飞飞:“……” “许久不见。”如霰从鸟背上跃下,简单寒暄。 荀飞飞一顿:“也没有很久。” 他看看夯货,再看看如霰,眉梢忽然一扬,立即转头看向还在清场的那道身影,眼中很快浮现一点讶然与怔忡。 好半晌才道:“尊主,您是寻到了什么有用的复生之法?” 如霰回身看去:“什么都没找到,不过,她一直都无事,上次只是假死。” 荀飞飞眉梢舒展,化出一点算得上温和的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一个简单的好字背后是怎样的深意,实在难以表述,两人没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那道身影利落除去妖兽,随后甩着手腕,带着一身腥气走入。 院中都是在此休憩的凡人,她没有太过靠近,而是戴着一顶幂篱,远远站在一旁,间或有老人从旁走过,她伸手扶上一把,助人走上台阶。 荀飞飞默然片刻:“她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应当是觉得我们有话要聊,所以在那里等着,但是又觉得自己身上血腥味重,所以离远了些。”如霰倒是十分了解,眼中带笑道,“下去罢,不然她要一直等着了。” 两人走到院中,荀飞飞看向林斐然,摘下唇上的银面,语气熟稔道:“怎么忽然回金陵渡了?” 这话虽然没有拆穿她的身份,但已经表明他知道她是谁。 林斐然与荀飞飞都不是感性之人,二人目光相对,彼此莞尔,未尽之言便都融在那点笑意之中。 她将扶桑木枝取出,说明来意后,又忍不住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朝内没有派修士到此镇除妖兽吗?” 天下修士之中,除了各宗弟子与散修之外,还有一众由朝堂统领的修士,那便是以丁仪为首的参星域,各州若有祸乱或是兽潮,一般都由参星域弟子外出平定。 “有。”荀飞飞颔首,“不过如今天下骤乱,参星域人手不足,没办法四处坐镇,只能尽量将百姓汇聚到州府,一并看护。 金陵渡已有不少人去往南部州府,剩下的无法长途跋涉,只好聚到这里。 不论境界高低,我总还算一个修士,护住他们不难。” 林斐然望向院中的百姓,心中难免震荡。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茹娘还好吗?” 荀飞飞一顿,眼中光芒微敛,他接过扶桑木枝,道:“随我来罢。” 他带着二人穿过祠堂,走到后方的厢房中,茹娘正躺在床榻上,睡得十分安详。 但离得越近,房内寒气更甚,甚至能够见到她苍老的肌理上覆满白霜,睁开的双目已经全然化作石质般的灰色。 荀飞飞站在一旁,眸光黯淡道:“她已经看不见了,双目沉如灰石,便是入眠也难以阖拢。” 他看向手中枯朽的木枝,不知是在宽慰林斐然,还是在宽慰自己:“义母的病症不算轻,但好在没受过什么罪,同城里那些经受切肤之痛的人相比,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上一次与茹娘相见,她还算是精气足,讲起母亲的往事更是滔滔不绝,聊至夜间,没想过,数月之后再见,她便已经萎靡至如今这副模样。 气机没办法弥补,所以寒症没办法医治,染上寒症的人,最后都只有一条路。 林斐然心中渐沉,似是被这房中的死气沾染,似是身上的腥锈味过于浓厚,她只觉得有些头晕,可她现在又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就在这时,茹娘指尖微动,她恰恰从梦中醒来,石质般的双眸没能聚焦,但她却像发现什么一样,忽然抬头,准确无误地拉住林斐然的手腕。 “金澜,是你吗?” 林斐然摇头,不忍将手抽回:“不是,茹娘,我是……” 她的名字还未说出口,茹娘便摇了头:“什么不是,你分明就在这里,我感觉得到。忘了吗,以前不管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还以为我给你作了法,其实就是感觉罢了。” 荀飞飞却道:“她最近总这样,时常梦见往事,昨日还觉得我才被她捡回家,叫我不要干重活……她现在应当是半梦半醒。” 林斐然没再改口,而是顺着她的话,扮作金澜安抚,等到茹娘再度睡去,她才缓缓抽回手。 荀飞飞道:“你们这次路过,就是为了送扶桑木枝?” 见林斐然点头,他才取出一枚玉令递给她:“这份情意我代义母收下了,除此之外,以后若要与密教相斗,用这块玉令唤我,我一定会去。” 林斐然一顿,讶异看去,他又解释道:“这块玉令与尊主无关,只是你我二人的情谊所得。” 他将玉牌挂到林斐然指尖。 “我在这里待了许久,但对外面的事也有所耳闻,寒症一事与密教脱不开干系,我不会袖手旁观。 等到将金陵渡的百姓都送至州府后,我会去找张思我。 所以你们也不必在此多停留,不管要做什么,赶紧去罢,这里有我在。” 林斐然看向院中众人,心中已有一番波澜。 当啷几声,玉令与腰间的白玉铃相撞,碰触脆响,林斐然再度与如霰启程,只是这一次,她没再乘坐飞鸟,而是提剑走在下方,踏上一条通往洛阳城的必经之道。 阵盘的最终落点,恰巧就在洛阳城。 这一路上,林斐然戴着一顶融入夜色的幂篱,孤身走在长道上,她遇到许多迁移的百姓,碰到许多正在追袭的妖兽,她手中金澜剑几乎没有停下,不停有兽首在这一条道上滚落。 如霰没有打扰,也没有催促,只是斜撑着金澜伞,坐在飞鸟之上静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与他这般向死而生的蜉蝣道不同,林斐然走的道,势必要混入每一个人中,势必要承受每一次磨砺。 并非身体,而是心力上的磨砺。 每一次出剑,都是对她的打磨,每一次收剑,都是对她的诘问。 这一程并不算最远,花费的时间却比之前的每一段路都长,她救过孩童,救过老人,救过匪寇,救过佛僧。 关于她的传言渐渐四起,风声渐高,但随之而长的,还有那片遮掩面容的幂篱。 她的话开始变少,经常嚼着馒头,蹲坐在地,望着那些灾民出神,她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多说一些,只有在他面前,才能看出她不过是个少年人。 就这样,林斐然带着一把长剑,从南杀至北,直到能够望见那座不夜的洛阳城时,她才缓下身形。 “要到了。”如霰站在她身旁,转动着手中的罗盘。 林斐然转头看他:“累不累?” 如霰并没有一直高坐在飞鸟之上,不知在哪一日,他开始站到林斐然身旁,站到那些血与泥中,和她一同用脚步丈量出这一段短而漫长的距离。 “这有什么累的。” 如霰一顿,侧目看向斜后方的一个孩童,凉声道:“再试图动手拉我的衣摆,就扔你去喂妖兽。” 他们随北上的流民走了一段时间,此时临近洛阳城,一行人正停在此处歇脚,随行的不少孩童见他容貌不俗,尤为喜欢在他周边晃悠。 如霰此人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他好像天生就是孤傲的,但被他看去一眼,骂上一句,总有种说不出的趣味,对于未经世事的孩童而言,好玩多过恐惧,被他这么一看,几人更是兴高采烈起来。 如霰不由得咋舌。 闻声,林斐然疑惑看去,其实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味,只是好奇,可在那些人看来,便是这个斩妖兽如切瓜砍菜的杀神回头,再加上幂篱遮了面容,整个人更如出鞘利剑。 几个孩子对她又敬又怕,见她回头,几息之间便散去。 “我比你还吓人吗?”林斐然疑惑道。 往日只有别人怕如霰的份,哪有怕她的? 如霰似笑非笑看她,扬眉道:“你觉得我很吓人?”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你先坐,我方才听到异动,先去附近巡视一圈。” 如霰双眸微睐,细细看她。 “怎么了?”林斐然摸了摸脸,“有灰?” 如霰摇头:“没有灰,只是忽然觉得,你眼里的锐光似乎更外露了。” 如果说以前的林斐然像一柄含锋的宝剑,那么今时今日的她,便已经开始出鞘。 “去罢,早点回。”如霰回身坐下,背倚树干,兀自给夯货喂食,没再理会那几个偷偷看来的小童。 林斐然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偷偷擦了擦脸,这才离去。 …… 离洛阳城越近,妖兽便越少,但总有漏网之鱼,林斐然方才的确是听到了一些异动。 密林之中,一个妇人捧着灵玉,飞快奔逃,借助灵玉之力,她的足下生出浅淡的风,速度快了不少,这才能与后方追袭的巨狼略作抗衡。 然而快一些终究是不够的,他们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刻,巨狼飞跃而起,犹如疾风般扑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外两道铮鸣之音却更快,在它尚在半空时,便狠狠钉入它脖颈处。 巨狼重重坠地,浑身抽搐,颈上已然插着两把长剑,一把极长,一把却带着缺痕,两者角力一般,顷刻间将狼首斩下。 妇人捧着玉,怔愣当场,血色洒在她四周,很快浸没到夜色中。 密林中传来脚步声,妇人战战兢兢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戴着幕蓠的女子缓步走来,越过她,停在狼尸身旁,信手将剑拔出。 “没事了,回家去罢。” 她如此出声,妇人这才恍然回神,连声道谢后,不敢再留在此处,匆匆提裙离去。 林斐然看着另一把破烂长剑,心中微动,顺手将它拔起,似有所感般向后看去。 密林边缘处,莹莹灯火下,有一人正站在那里,同样头戴幕蓠,一身黑衣,腰侧挂有八把长剑,风一吹便丁零当啷作响。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们就像两道对镜相照的身影,却又有着两种截然不同、殊途同归的过往。 在看到的瞬间,他忽然笑了一声,林斐然也笑了。 罗盘上晃动的指针终于停下,直直指向那人—— 作者有话说:在写最后这一段时,音乐正好轮到《功夫》里的主题曲,曲调好应景…… 第275章 杀蚌取珠 我发过心誓,若你能醒过来,…… 世间能做此打扮的凡人, 唯有人侠辜不悔,那位凭一己之力大败四位登高境的人族传说。 师祖说能助她找到最后一样东西的人是辜不悔时,林斐然也有些意外, 但如今再见,她也不得不认同。 “终于又见了。” 辜不悔揉了揉鼻子, 笑道:“我就说过,我们肯定会再见。不过, 死而复生之后, 怎么也和我一样见不得人了。” 林斐然一笑:“我的名声应该还算响亮,总要遮掩一下,而且, 亡魂归来这件事太过惊奇, 还是要避一避。” 她垂目看着手中的残剑,剑尖缺半块, 双刃微卷,刃面略糙, 看起来连把锐剑都算不上。 但她还是道:“你的吗?是把好剑。” 虽不锋锐, 但双刃有光, 磨损之处尽是他用不惯的地方,这样的剑就像穿久的鞋,看着破,其实用起来最为称手,最合剑主。 她并指轻弹,一声嗡鸣后,剑上血色尽数崩散,再作捻诀,长剑当即悬空而起, 如一道流光回到辜不悔手中。 他回剑入鞘,顺道感慨:“修士就是好,御剑都不用手。” 林斐然向前他走去,辜不悔掀开幂篱,出声道:“昨日才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找我,不会就是你吧?” 林斐然看向手中罗盘,随后颔首:“或许有其他人也在找你,不过,我要找到的人确实是你。” 开启铁契丹书需要三物,其一为百年难见的石中髓。 当初在飞花会过关时,圣人要他们钓坛,取得心中所想之物,彼时如霰没什么欲|求,想了许久,索性要了能够为她修补弟子剑的灵铁,这灵铁恰恰就是石中髓,如今倒是好好在她手中。 其二便是只有传闻,却许久没再现世的无根火,原本寻觅无望,谁能想会在密教的傲雪手中,峡谷一战,林斐然出剑与她做了了断,顺势取得无根火。 其三,便是气运极其磅礴之人的精血。 林斐然缺的正是这最后一物,可什么才算气运磅礴,这人又是谁,不仅她没头绪,就连师祖都不知晓,但他却想出一个法子。 师祖道:“气运一物,玄之又玄,但直白些比喻,就像花香,看不见摸不着,有的甚至闻不到,可彩蝶偏偏就能隔着千万里而去。 凡人就像蝴蝶,虽然没有灵脉,但其他地方很是活泛,与迟钝的修士不同,他们天然就亲近气运相似的人,用俗话来说——就是缘。 相遇的缘、合眼的缘。 恶入恶人眼,善入善人眼,气运极好之人见到相似的,也会觉得入眼。 人族之中,辜不悔是最非凡的,让他看中的人,必定不会差。” 林斐然那时还不解:“这也太玄了,那他要是看中很多人,难道个个都是不成?怎么分出最磅礴的那个?” 师祖却道:“你把这些话告诉他,谁是气运最好的人,他会告诉你的。” 林斐然隐去铁契丹书一事,只将自己要寻气运极好之人告诉他,辜不悔却并不觉得困惑,而是反复默念这个词之后,撩开另一边幂篱,露出整张脸。 他面上那道自左额而起,斜贯至右唇角的长痕便坦然露出。 他状似沉思:“我明白这位大前辈的意思了,倒是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前几日才到洛阳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斐然扬了扬手中的罗盘:“这是张思我给的,说罗盘里有一件你的旧物,顺着它走,就能找到你。” 辜不悔的踪迹的确十分难寻,途中指针一直在晃动,没有停过,好在他是凡人之躯,动身只靠双腿,所以位置虽然时刻在改,但大致方向却没变太多,顺着前行,就到了洛阳城。 林斐然一顿,抬头看去,语气到算得上熟稔:“前辈,你到洛阳城做什么?” 他们先前便见过,更何况林斐然从小听他的事迹长大,过往这段时日,她的所作所为也尽数入了他的耳,细细算来,两人也是神交已久,故而这番会面不像第二次见,倒像是许久不见的友人重逢。 辜不悔十分随性,当即看了看四周,凑近林斐然,小声道:“我可不是随便来的,你和密教交手已久,知不知道他们有个‘奉天九剑’?” 林斐然点头。 辜不悔又凑近两分。 “之前不是听闻天罚之物的事么,我后来没入春城,去了北原,你猜怎么着,原来密教弟子就驻守在那片雾海外面,不过后来被你烧没了。 但是,在你烧灭之前,我偶然进去,看到了那方冰柱。” 林斐然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又变,这都能钻进去,还能活着出来,这难道就是强者的气运? 辜不悔正了正幂篱,回忆似的摩拳擦掌道。 “你是不知道,雾海没烧之前,那地方可邪门了,怎么都出不去。 我还经常撞见一个小子在那儿钓鱼,我请他给我指路,他给我指到雪坑里,我马上就爬出来去找他了,你猜我看到什么—— 他钓的不是鱼,竟然是活生生的人! 我呔!什么邪魅东西! 我是又惊又气,二话不说,一脚就给他踹冰河里。” 林斐然直勾勾看他,憋了半晌:“……啊。” ……原来打道主,只要踹一脚就可以了吗? 辜不悔哼笑两声:“这就叫出其不意,你们修道都这样,他也没料到我会突然来一脚,但更诡异的是,我想去救那些人,转头一看,坑里什么也没有,就连被我踹进冰河的人都不见了。 后来风雪交加,我差点死那儿,好在中途撞到神女宗的门,这才捡回一命。” 林斐然已是怔愣当场。 辜不悔要说重要的事,于是更为靠近道:“我传奇的过往以后再说,我直觉这个冰柱、寒症都与密教有关,就开始暗中查探,然后——” 他话音一顿,目光忽凛,当即抽剑出鞘,回身甩去,剑如罡风袭出,铮然一声破入林木之中,下一刻,树身裂作两半,躲避到树上的人这才落下。 如霰立在林中,直直看着两人,林斐然和辜不悔靠得极近,上一刻还在嘀咕什么,这一刻倒一起看过来。 她面上带着一种少见的神情,很是生动,还有那相似的穿着打扮,他们倒像是一起的,他这一身金白却是格格不入了。 辜不悔还冷着脸:“阁下是?” 林斐然看清人的一刻,当即跑了过去:“如霰,你没事吧!” 她绕着人转了一圈,这才微微松气,他却扬眉:“你觉得我会有事?” 林斐然低头看着,下意识道:“上次我差点被妖兽挠了一爪,你怎么也拉着我的手翻看了两遍?” 话不多,但总是能十分精准地说到他心里去。 如霰面上不显,心中倒是满意不少,他拍了拍衣摆上的木屑,唇角微扬:“那你也看两遍。” 林斐然动作一顿,沉默片刻,果真又老实绕着他转看了一圈,点头道:“确实没事。” 如霰心情好了,这才细细打量起辜不悔,虽然他对两人方才越凑越近的模样很看不顺眼,但他也不否认,眼前这个凡人的确气势正派,是个中强者。 他反手拔出那把长剑,看了一眼:“剑还不错。” 长剑飞来,辜不悔立即抬手接住,他见二人动作亲昵,心中对他们的关系便有了数,又嘀咕两声如霰的名字,随后两眼一瞪! “你就是妖族那个……林斐然,牛啊,这都愿意跟你!” 林斐然:“这……” 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怎么听起来有点糙。 辜不悔又长叹一声,不知想起什么:“我的锦绣良缘,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他原本是惋惜的,回鞘入鞘时恰巧看到如霰那微凉的眼神,登时把接下来的话都咽了回去,挠头朗笑,试图把话盖过去。 林斐然立即走到二人中间,开口解释道:“我在中途恰巧遇上辜前辈,没想到他就是我们此行要找的人,所以才停下来谈久了一些。 前辈,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去探查,然后查出什么了?” 辜不悔欲言又止,林斐然看出他的言外之意,道:“密教的事他大概都知道,不用回……” “不必。”如霰出声打断,他显然对此并不在意,“我是来找你的,人找到就可以了,只要不是谈情说爱,偷聊什么都行。” 他稍稍侧身,让出半个身位:“去聊吧。” 林斐然看出来了,他的意思就是让她和辜不悔走前面密聊,他只在后方看着就好。 辜不悔见状不妙,立即上前道:“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肯定要避一避,但既然他全都知情,那当然可以一起,这位尊者,还请随行?” 如霰却扬眉道:“我看心情,再决定听不听。走罢,某些人该饿了。” 他绝不是一个对别人秘密感兴趣的人。 对他来说,倾听是一种麻烦,倾听便意味着介入,意味着需要处理和解决,他没那么闲。 辜不悔甚少遇见这样的人,就算他再爽朗,眼下也不敢再笑,只能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走到林斐然的另一边,悄悄松口气。 原来他们有伴的人都过的这种日子。 算了,一个人也挺好的。 或许是因为其余人在场,他这次便没长篇大论,也不再说起自己传奇的一生,而是言简意赅道。 “简单说,他们把新任人皇拘禁了。”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这也太简单了!” 辜不悔摆摆手,又忍不住道:“其实探查中还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但和这个消息比起来都不算重要,不多说,他们已经把人拘禁四五个月了,就关在东渝州。 我发现之后,还给他送过不少吃的,只可惜能力有限,没能将他救出来。 半月前,密教把人带出,我就一路跟着,跟到了洛阳城。” 林斐然立即想到沈期,人皇身死前成拟诏,将位置传与他,后来二人也有书信往来,信中他似乎确实在准备登基一事,但后来发生太多,她行踪不定,他的书信便也一直没再送来。 原来,这信不是没送,而是不能送。 林斐然转眼问道:“如果他被拘禁,那如今朝堂上坐的是谁?” 辜不悔叹气:“这还是他和我说的。那时他上位不久,寒症便大肆蔓延,朝内忧愁,他也想了许多解决之法,但都无用,再加上性子软,众人请愿,把他换了下来。” 林斐然却觉得奇怪:“可如今寒症不仅没解,反而越发严重,难道也要换人?” 辜不悔到底经事颇多,正思索如何向林斐然解释个中缘由时,如霰忽然开口。 “沈期一直被养在宫外,朝内无人,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 林斐然这才想起来:“的确,他从小就在太学府长大,去年才入的宫。” 那场宫宴上,他甚至比她还要紧张。 辜不悔颔首:“被囚禁之后,他反倒觉得舒服多了,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快活过好当下,每天就写写画画,吃吃喝喝,还偷偷给你折了不少纸鹤。” 如霰目光微顿,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她却没注意到这话里的古怪,反而感慨道:“这……多谢他为我祈福。” “……” “……” 另外两人同时看她,一人轻笑摇头,一人干笑抠剑。 他二人命运多舛,同样倒霉,沈期先前便说过祈福这样的话,林斐然还以为只是言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行动,她却什么都没做,这倒是令人羞愧了。 辜不悔轻咳两声,知道她和如霰关系不一般,自然也不好再点破,暗暗给沈期点了灯,这才把话说到最后。 “有这番缘由在先,又恰巧在这里遇上你,所以,我还想请你帮一个忙,我也会帮你寻出那个人的!” 林斐然略一思忖:“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出沈期?他们把人带来洛阳城是要做什么?” 辜不悔摸着下颌道:“我不是修士,没办法听得太清楚,只知道他们要把什么东西从沈期体内挖出来,会不会是他的心?你们修士有没有吃人涨修为的说法?” 林斐然认真想了想:“这个确实没有。不过,救人一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帮,我觉得他们要挖的不是心,而是某一样寄存在沈期体内的灵宝。” 辜不悔迟疑道:“他好像是说过身体里有什么,是什么灵宝?” “轮转珠。” 林斐然目光微凛:“这颗珠子与沈期相生已久,先前人皇被杀后,珠子便没有取出,一直存于他体内,如今送往洛阳城,是要杀蚌取珠?” 辜不悔更迟疑:“需要人来蕴养的,当真算是灵宝吗?” 林斐然摇头:“除了密教之外,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先是天罚之物向东而去,后是准备挖出轮转珠,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她默然片刻:“无论是因为沈期,还是因为密教,就算你不帮我寻气运磅礴之人,我都会和你去。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前辈,气运这种东西,你怎么看出最磅礴?” 辜不悔道:“虽然不知道如何向你形容,但我确实能分出来。因为,我以前见过。那种感觉,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就像霞光铺散山色,万物初霁。” 林斐然停下脚步:“是谁?” 辜不悔回忆道:“不知道,许多年前见过,还是个孩子呢,木木呆呆的,我还顺手救了一把,长大后成什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那位大前辈不是说过么,我们有缘,还会再遇见。” 林斐然微叹,至少曾经见过,倒也不算大海捞针,眼下紧要的还是将沈期救出来。 三人已经走到人群附近,林斐然问出最后一句:“你有计划了吗?” 辜不悔点头:“自然,这几日我已经探查过,明日便行动,如何?” “好。” 她又转头看向如霰,他只寻了原位坐下,从芥子袋中把吃食递给她。 “我说过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去,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辜不悔坐在一旁,同样接过如霰递来的酥饼,忍不住接话:“这位前辈,你还有其他事要做?” 如霰看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如今洛阳城内医修众多,我准备一同出手诊治寒症,虽不能根除,但总能缓解一些。” 林斐然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要会诊?” 如霰看她,双目微扬:“祈福啊,有的人能给你折纸鹤,有的人就不能替你布施会诊?” 辜不悔倒吸口气,无声感慨,不再开口,林斐然却有些怔忡。 如霰收回视线,望着那堆火焰,淡声道:“我发过心誓,若你能醒过来,我愿布诊十年,救下三千个伤痛之人,所见之处,不再有病苦。” “如今是应誓的时候。” 烧灼的朽木在夜色中亮着星火,橘红的火光映上他的雪发,勾勒出指尖与眉眼,跃动的火光很快出现在她眼中。 如霰做过什么,都会不吝地尽数告诉她,可那三个月发生了什么,他至今也未多言,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提起。 总是在她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他便会淡淡抛出那段难以回望的过往,抛出她不曾知晓的所作所为。 这样的心誓已经足够显露他的珍重与爱意。 林斐然双目微热,下意识低眸:“如霰,谢谢你。”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能述出她心中所想,一滴水珠已经砸落手背,她立即抬手擦了擦眼,顶着一顶幂篱抽噎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朵在弹动的黑色香菇。 如霰心中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带着一种轻柔而怅惋的目光看着她,有时候,话语是无力的,并没有办法准确传达心意与感情。 他双手撑在她膝头,从幂篱下探身而入,顷刻间,身旁的篝火灭去,只余一点缥缈而起的零星火烬围绕二人。 一片昏暗之中,淡凉的唇瓣抿上她的唇角,尝到一点水意,他分辨不出味道,却也这应该是咸苦的。 片刻后,他探出舌尖,一点点舐去。 他以前总想着林斐然天资过人,就应该变强、破境,睥睨众人,但现在,他却觉得安然就好。 还有什么比她睡醒后睁开眼更重要? “我可是不常做这样的事,既然做了,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我会一直看着你。”—— 作者有话说:写这本眼睛袅袅了好多次……[爆哭] 275-280 第276章 寂冷之心(修补) 他忘记很多,但至少…… 276 洛阳城附近有不少参星域的修士巡视, 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暂且还算得上安居。 出乎意料的是,洛阳城并没有闭城, 向此处聚集而来的流民都被兵卫带到了收容之处,有饭可吃, 有瓦遮檐,他们并没有驱赶。 只要能来到这里, 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哪怕只是小小一隅。 林斐然三人休息过后,当晚便进了城,城内也并不像往日那般繁华豪奢, 街道上稍稍空闲的地方, 全都搭上了医棚,还添了灵草, 供来此的医修看诊。 林斐然看着这一切时,心中不可谓不复杂。 她想, 人总是这样多面。 这些显然都是丁仪的手笔, 他可以尽所能的容纳每一位流民, 也并不是为了作秀,但同时也能毫无歉意地与密教合作。 而如霰早早换了模样,说换也不恰当,只是雪发转黑,整个人便截然不同。 之前雪发时更冷,现在却反倒显出一种艳色。 兵卫知道如霰修医道,有问诊的意向后,便立即为三人安排了好一点的宿处。 翌日,天幕仍旧一片暗色, 只余东处的一点曦光昭示着白昼已至。 林斐然与辜不悔提剑向城外而去,如霰则选了一处无人坐镇的医棚,施然落座,不过几刻,便陆续有染上寒症的凡人走近。 他掀眸看了林斐然一眼,等他们二人远去之后,这才看向眼前之人,手中金丝出袖,不松不紧搭上此人的腕脉,开始静心诊治。 他的面孔太生,在此诊治已久的医修忍不住看去,其中几人打量着,忍不住道。 “他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我也觉得,好像在琅嬛门见过。” …… 辜不悔在这里已经待了几日,四处探查之下,已经寻到一个漏处,他带着林斐然飞快赶去。 林斐然途中忍不住问道:“前辈,你先前说想了个办法,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辜不悔一顿,这才想起来:“你是说他们要挖的东西?等到了你就知道,皇宫阵法颇多,进去的时候可不能分神。” 二人走到某处宫墙下,辜不悔对她嘘了一声,又抠了抠剑柄,他要拿的并不是常用的试阵石,而是从剑柄上抠下一片透明的薄晶。 他看向林斐然,摸着下颌道。 “我当年和人皇关系尚好的时候,常在宫中行走,有次不慎踏入法阵,撞上过一位貌如天仙的女子,她蒙上我的眼,悄然把我带了出来,期间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法阵。 这条路我记下来了。” 林斐然立刻便想到了白露,宫内能来去从容的也只有她。 只是—— 她仍旧有些谨慎:“这里的法阵变幻无穷,会不会有更改?” 辜不悔摇头,十分笃定:“绝不会,因为我还顺着这条路回去找过她许多次。” 林斐然正在活络筋骨,闻言腰也不伸了,立即转头看他,很是惊讶:“为什么,这肯定是宫里哪位贵人,你就不怕她把你告发?” “她不会。” 辜不悔向来嬉笑的神情忽然静了下来,视线落到宫墙某处,并未聚焦。 “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会。” 林斐然又想到当初,因为辜不悔以凡人之躯胜过修士,人皇特意将他召入宫,但不久后他便离宫而去,传言是二人谋念不合,但眼下看来,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她还在思索,辜不悔拿着薄片的手便渐渐收紧,又自顾自开口。 “见到她第一眼,她就坐在亭子里,一个人望着天幕,看着来往的鸟群,却什么话也不说。 她瞒着看守的修士,将误闯的我送到宫外,说‘你走罢,不要再来,不要说见过我’。 我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后来,我沿着这条路回去找她,找了许多次,我问她想出宫吗,我可以带她离开,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这是她留下的一道罅隙,如果想走、能走,她会沿着这条路离开。 所以,这条路不会改。” “原来还有这份因果……” 林斐然揉着肩膀的手渐缓,她好奇看向这块薄片,登时一惊,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的竟是宫内运转的法阵,其中的确有一条横贯的罅隙。 “前辈,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简直是随时准备闯入皇宫! 辜不悔揉了揉鼻子,瓮声道:“我救过这么多人,准备多救一个怎么了?” 他看向正在弓步拉腿的林斐然,忍不住道:“都是修士了,一定要这么仔细热身吗?” “谁知道宫里有什么,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辜不悔摆摆手,又开始回忆:“人皇已死,但我打听过,至少这番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后宫,许多妃嫔并未处置。如今人皇已死,早已经没有圣宫娘娘,我想,她可以走了。 我们这番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带她离开。” 林斐然:“……” 辜不悔看着她的动作,奇怪道:“腰闪了?” 林斐然欲言又止,自己与白露之间的纠葛实在难以三两句说清,但结果的确是白露已死。 她还是道:“前辈,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那本《大音希声》就是她和她师傅所著,由我代为传出……先别高兴,她已经故去了。” 辜不悔双手握着薄片,怔愣当场。 林斐然停下动作,不忍道:“前后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事了之后我再告诉你。” 辜不悔静了数息,这才垂目看去,将薄片翻弹至半空,又稳稳接住,缓缓笑道:“那便事后再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总共只见过她三次,她也只和我说过三句话。 不过这块地图却陪了我许久,每次面临选择,我就会抛一抛,现在,它让我继续计划。” “准备入宫了吗?” 林斐然看他收回薄片,抿抿唇,点头道:“准备好了。” “走!” 连日都是夜色,他们趁机潜入宫中,如今各地大乱,许多参星域的修士都被派出洛阳城,宫内除了宫侍之外,其实也不剩多少修士,两人反其道而行,借着宫内的法阵移送搜寻,一时也算如鱼得水,十分顺利。 找过许多座宫殿,辜不悔的情绪已经好转不少,甚至还有心与她闲聊。 “你许久没来洛阳城,应当不知道,如今的皇宫其实很热闹。” 他对这里的布局倒是十分熟悉,林斐然跟他左拐右拐,到了东南一隅,看向中心那座最为明亮的殿宇,殿宇之外站着不少修士,只有零星几个宫人。 林斐然眼力极好,远远看去,竟然认出了不少还算熟悉的面孔。 门前修士有不少是参星域的弟子,还有密教的伏音与搬山,还有一个远离众人独自站立的—— “那位孤立所有人的小姑娘是谁?” 辜不悔到底是凡人,隔着这样的距离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他一眼就看到那位穿着黑衣的修士,长身玉立,发丝吹散在风中,像个小姑娘。 林斐然一顿:“那不是小姑娘,是道和宫的弟子,卫常在。” 她又继续道:“既然有他在,说明张春和肯定也在此处,我猜这里是密教的落脚点,窗里还有丁仪的侧脸,看起来倒像是三方会谈。” 辜不悔恍然,出声解释:“原来是他们,密教半月前到了这里,许是早就向道和宫去了信,那位张首座前两日刚脱身就入了宫,他们像是在争论什么,一直没出结果。” 林斐然蹲在檐角,闻言疑惑道:“脱身?” 辜不悔点头:“你不知道?那次峡谷一战,众多宗门都与密教相抗衡,唯独张春和站在密教一边,外界正传道和宫与密教勾连,太极仙宗连同一干宗门上门去了,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听说,密教也与道和宫有不愉快,前日刚动过手,我在城内都见到战况了。 如今道和宫可谓左右不是人。” 林斐然心中更是纳罕,密教与张春和往来已经算得上密切,又能因为什么刀戈相向? “那个人就是卫常在?”辜不悔指了指眼中那个小轮廓,继续咋舌,“难怪他在这里。听说这个小哑巴要做下山弟子,张春和不准,去哪都带着他。” 林斐然一顿,收回思绪:“哑巴?” “你这几月做什么去了?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辜不悔凑近,小声道。 “乾道都在传,他几月前便失声,不会开口说话了。 不少人都猜测他在峡谷一战中碎了喉骨,这可真稀奇,修士又不是凡人,喉骨就算碎了也能长好,哪会失声,我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 林斐然目光微顿,再度看向那个独站一隅的身影,静看了片刻。 辜不悔不再闲聊八卦,转头看向西边:“如今只剩几处,但我估计看守的人不少,这个你拿着,咱们先去高处看看游守的修士,他们一离开,我们立即移送过去。” 林斐然手中被塞入薄片,两人翻到高处时,隐匿身形,她却摩挲着手中之物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 辜不悔看了那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一眼,低声道:“当然,不只是我,不少人都想知道。不过,你有把握潜进去?” 林斐然摇头,望向这块薄片,目光凛然:“不用潜进去,可以利用法阵,但是要靠近一些,改动几处阵纹。” “当真?” 辜不悔没有考虑太久,沈期周遭必定守卫重重,他们这一趟主要是来探查,未必能将沈期带走,但若是能有机会探听到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便不算白来。 他点头道:“可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 林斐然看向薄片,心中思忖半晌,回身将玉令并两块灵玉放回他手中。 “这是传音的玉令,不需灵力也能用,还有这两块灵玉交给你,届时我改动阵纹,你也要在东南角处的这处,一起将这两块灵玉摆成这个形状——” 她指了方向,又画出符文形式。 “两处灵力波动平衡,便不会惊扰他们。” “好。你靠近的时候小心些。” 辜不悔并没有质疑她的提议,二人商议过后,便各自分别行动。 林斐然在心中算着距离,如一道无形的迅影在屋脊上闪过,随后翻身落到殿宇附近的某座偏房,取出手中的试阵石,静静等待几处游移的法阵交汇。 …… 而在殿宇前的某处,卫常在原本正出神看向夜空,但在某一刻,他似有所感地转目看去,远处的屋脊上除了夜风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微顿,抚上心口的手垂下,心想自己又出现了那样的错觉,好像某一刻回首就能看见林斐然,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距离峡谷之战已有多久,他全然记不清,只觉得每一日都是同样的漫长,漫长到近乎永恒。 自他醒来后,他似乎忘记了许多东西,忘记如何出声,忘记渴了需要喝水,忘记那些喜怒哀乐,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偶人,无知无觉、不悲不喜的偶人。 他甚至开始记不清同门的相貌,每个人在他眼中都长着同一张脸,他最清晰的记忆,便是那一道从她胸前穿过的箭光,银白、刺眼。 她从空中落下,又从水中而出,静静地、沉默地阖目,眼中所有光彩一同湮灭,她不再醒来。 回忆中的这一幕虽然清晰,却并不真实,一切都十分朦胧,朦胧到他回想起来,心中的那点隐痛都开始消弥。 他已经连痛楚都一并遗忘。 师尊说他已经破入逍遥境,无情之道将成,这一切都是预兆。 他想开口反驳,可出声时又什么都没有,最后连反驳的情绪都变得无踪。 寂寂天地,唯他一人,如何不逍遥。 不远处的伏音与阿澄说着什么,他们的境界并不如他,是以那些漫笑、打趣他的话一并涌入耳中,但就像掷入死水的石子,他心中生不起一点涟漪。 他只是想,何时能杀了毕笙。 他动过手,但败了十次。于是他也不再抗拒无情道,只要能继续修行,无情也好,有情也罢,只要能落下那一剑,从毕笙心口贯入。 那么,其他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他至少还记得恨。 师尊都知道,他说,等那一点恨意也消弥时,就是无情道大成之日,他说,他会助自己杀了毕笙。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只是听说如霰在寻找复生之法,悄然将如霰需要的草药送去妖都。 他想,一人杀,一人救,双管齐下,她也会觉得开心的。 他如今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过往的记忆却开始清晰,他记得第一次见林斐然,她就蹲在墙下,淋在细雨中,用叶片托起几只蝼蚁。 恍惚间,他现在似乎也见到这样一道身影。 蹲在墙下,隐匿得极好,若不是他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或许都不会见到。 “……” 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缩,双瞳紧紧盯着那处,下一刻,他的身体便已经快过脑子,消失在原地。 远处的伏音瞥了一眼,忍不住道:“他又发什么疯?” 旁侧的密教修士道:“不知道,估计是又疯出什么幻觉了,他这几日不就这样吗,见到这个穿黑衣的要去看看,见到那个提剑的要拦住人家,一天消失八百次。” 阿澄却看着,忽然出声道:“圣女说,张春和想让他入密教,做九剑。” 伏音没有开口,伏霞却十分纳罕,借他的嘴连发三问:“这个老头又发什么疯?而且不是已经有一个裴瑜了吗?圣女怎么说?” 阿澄见是她,默默后退半步,摇头道:“暂且没有答应,但傲雪被杀,如今的确缺一个更强的修士,他已至逍遥境,圣女在考虑。” 伏霞郁郁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另一厢,林斐然借助玉令传声,同辜不悔一同改了阵纹,平了改阵当初的灵力,正要起身会和,便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迅疾的风声。 她侧目看去,竟见卫常在向此而来,以为自己被发现,立即翻身而逃,但余光中却见殿宇前的修士没有动静,心思转动之间,便知道只他一人追来。 假死一事必定不能让他们知道,林斐然心中立即有了想法。 另一边,卫常在的目光越来越紧地锁着那个身影,静寂许久的心忽然搏动片刻,他看着那道身影跃下屋脊,骤然消失一瞬,但很快又互相,不停向前奔去。 他的瞳孔因为过于紧缩而开始颤抖,前方身影开始恍惚,但他仍旧紧盯着。 她的身影动作十分利落,也很会躲避,七转八拐间,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他追着一路向西而去,几乎快要追到宫墙之外,只在翻越的瞬间,她竟然脱力般踉跄一下,从墙头摔落,跌入下方的枯败花丛中,然后传来一声吸气声响。 卫常在停在不远处,额上薄汗涔涔,却不是因为累的,他看着花丛中的动静,明明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却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那团黑影坐起身,拍下身上的草叶。 咚咚。 他听见了久违的的心跳声,睫羽不重,却像是撑不住一般开始轻颤—— 人影站起来,一身黑衣,头戴幂篱,腰悬长剑,却肌肉虬结,声音低沉,他解下幂篱,露出满头大汗,一边扇风,一边将丁零当啷的财宝都扔出去。 咚然一声,他听到一切再度坠入死水的声响,眼中那点火光寂灭无声。 “小哥,我就是来宫里偷点东西,在这世道苟活一下,有必要追这么死吗?还你还你都还你!” 辜不悔喘息不|止,叉腰道:“看什么,我一介凡人,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卫常在目光死寂地看着他,随后抬起手,比了几个手势。 “你问我怎么能跑过你?”辜不悔打量他,顿了一瞬,才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号?恶人辜不悔,脚踢修士,拳打仙人,没点真本事怎么和你们斗?” 他看向手背,又打量四周,只觉得眼熟,这里不就是圣宫住的地方吗? 原本花丛锦绣,可惜早已无人照料,如今茎上的刺又干又硬,在他手上划出几条血痕。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看向卫常在。 这个少年人抬起手,并指在嘴边动了动,又指向他,比了几个手势。 辜不悔假装看不懂,挠头道:“我也就知道一点哑语,阁下这个实在看不懂,这些财宝你都拿去罢,就放过我,如何?” 两人就这么对峙,一人告饶,一人不语。 许久之后,卫常在才终于离去,辜不悔按照林斐然交代的,就地休息了三刻钟,才自己动用灵玉,驱动法阵,转瞬间出现在东南一隅的冷宫中。 林斐然已经等在这处,两人一见,她立即掩住他的双唇,随后示意他看向掌中。 掌中正亮起一道巴掌大的法阵,恰有一道厉声从中传来:“张春和,沉默这么久了,还不准备说吗?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林斐然很熟悉,这是毕笙的声音。 片刻后,张春和的声线同样响起,相比起来便显得平静寡淡:“倒是开始审问我了。我说过,常在倾心林斐然一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问心石亮起,意味着我没说谎,不知圣女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你!”毕笙气极。 张春和反而道:“我承认,我的确利用你们要诱杀林斐然一事,达成斩去常在情根的目的,可你们不也利用了我么?我倒是很想知道,那场婚宴为何一定要办?” 毕笙没有开口,就在这时,忽然出现另一道苍老而淡澈的声音。 “毕笙,我也想知道,这场婚宴为何要办?” 这是丁仪的声音。 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发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至今也没回答我,既然一切都在今日摊开来,那我不也再静声。 为何我们从来不知,那方冰柱竟受密教操纵。” 毕笙冷笑一声:“密教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质问?攒好功绩,顾好自己便好。 张春和,以往敬你一分,你反倒得寸进尺!给你三日时间,向我解释你到底做了什么,否则,不仅功绩全部抹去,你的这条命,我也要向你索!” 法阵中一时寂静下来,一切以三人的争论开始,以沉默作为结束,众人皆散。 林斐然二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思索什么,直到光芒散去,她才收回思绪,问道:“前辈,你还好吗?” 辜不悔摆手道:“没事,如你所说,他没有杀意,更没心思抓我,莫名其妙盯着我看了好久,说了两句话之后,自己走了。” 林斐然顿了顿,又道,“他不是哑了吗?” “还有哑语嘛。”他动手比了几个手势,“游历时间多年,哑语我还是懂不少的。对了,我发现——算了,时间紧急,其他的暂且不提,先去找沈期。” 林斐然点头,两人借着法阵的助力,移转穿梭间终于排除到某一处,他们翻上屋脊,透过轩窗见到了在桌案前动笔的沈期。 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在看守。 林斐然二人远远看着,反倒不敢贸然靠近。 半晌后,只见沈期放下笔,长叹一声,走到窗边眺望,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两分酸涩,八分嘲哳。 “噫吁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77章 再会 “……命无多时。” 沈期的诵书声虽然有些刺耳, 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倒是分外和谐。 他唱读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一双鹿眼顿时湿润起来, 面色也有些苍白,他哽咽着擦拭眼角, 声音也变得沉闷,但还是坚持颂唱着, 看起来颇有几分破碎的味道。 辜不悔忍不住感慨:“看起来伙食还可以, 至少还有几分力气。”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四处打量的林斐然,问道:“你眼力好, 看得如何, 这里当真无人看守?” 在沈期的悲声高呼中,林斐然的目光静静移到檐上, 她默了片刻,摇头道:“虽然无人, 但这里却是守得最严密的地方。” 辜不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暗色之下, 宫灯之上,屋脊处的六座琉璃像正隐隐露出轮廓。 那本是宫内用于衔接檐角的脊兽,许多处宫殿的檐上都压着几尊,但这里的却是琉璃塑出,又只有酒盏大小,从左至右立于屋脊之上,兽首奇形,姿态不一。 为首的是一挥着拂尘的骑鹤道人,后方依次跟着踏云巨狮、展翅天马、磨爪狡猊、越海狎鱼、以及一只挠头的猴面人像压尾兽。 辜不悔没有灵力, 虽然看不出其中的古怪,但只打量了几眼,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脑中沉沉、双目昏昏,他倏而间打了个冷颤,但因他气势同样不凡,这才不至于真的晕眩。 他闭眼揉了揉额角,忽而想起什么道:“这些不是普通的脊兽,我听闻参星域建立之初,丁仪于人间云游时曾收服数只异兽,莫非就是这些?” 林斐然收回目光,心中思索,颔首道:“我也有所耳闻,异兽不比法阵这样的死物,也不似修士这般多心,用它们来看守的确安全得多。” 辜不悔索性趴在房顶:“一时间也无法进去,趴着歇歇。你是不知道,刚才那人疯狗一样追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差点命都跑没。” 林斐然看他一眼,真心道:“前辈,你能以凡人之躯快他一步,已经十分厉害了。” 辜不悔哼笑一声:“我有秘宝。” 他拉下长靴,露出腿上缠着的灵玉,笑道:“凡人之躯再强,和修士相比终究不如,多少还是要借些外力。” 他揶揄地看了林斐然一眼:“他总共和我说了两句话,不过第二句我假装没有看懂,你知道他问什么吗?” 林斐然道:“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辜不悔笑着摇头:“他问我,认不认识林斐然。” 她目光微凝,却只是叹了一声,辜不悔继续道:“我假装没有看懂,但他知道我看懂了,所以还是一声不吭地离开,顺便帮我把路上的踪迹都清了一遍。 不过,他之所以放过我,不仅仅是为这个——” 林斐然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辜不悔却又噤声住口,指向对面,纳罕道:“这小子又要做什么?” 只见上一刻还在慷慨悲歌的人,下一刻便慢吞吞爬上了屋脊。 忽然间,其中一座琉璃像光芒微动,一只巨狮从中踏出,环绕在沈期身旁,却不是在守护,而是一脸不耐地朝他呲牙。 沈期也像习惯一般,面上不见惧色,他朝巨狮行了个礼,带着悲意瓮声道:“狮兄,在下又来叨扰了,还请诸位原谅,你们也知道,晨间正是好时候。” 巨狮极其烦躁地甩尾,不停在四周踱步,看起来很想一脚将他踹下去,却又碍于命令一事,只能将这口气咽下。 辜不悔顺着风声,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忍不住道:“什么好时候?” “不知道。” 林斐然也十分不解,她在心中算着天时、想着或许是什么求救之法。 下一刻,沈期抬起手,一身文秀白袍在风中扬起,很是醒目,他哑声道:“斐然,魂兮归来,泉下不可以久待!寒水刺骨,唯有零丁。魂兮归来,空中不可以高坠,朔风猎猎,撕皮断骨……” 辜不悔默然看了片刻,转头道:“他是在给你招魂吗?” 这番举动对于修士而言,应当算得上滑稽,但林斐然心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招魂并非是招魂,而是寄托哀思,更是一种希望泉下之人安息的心意。 当初父母离世时,她也曾立于屋顶,高声招魂,其中的不舍与期盼唯有她自己知晓。 林斐然没有想到,在沈期面临如此生死抉择之际,却还有心为她招魂,以期安息,其中心意厚重,不言而喻,他是当真将她视为知己好友的。 辜不悔感慨:“你的死讯其实早就传遍,只是他被人拘禁,消息不通,我也不忍告诉,他才一直不知。 如今这番情状,或许是被人带往洛阳城的途中得知的。 眼下世间还算讲礼法的,也就只有他们太学府的弟子罢。” 沈期的声音切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感怀,但对于这些陪伴已久的异兽而言,应当是听得麻木、听得烦心了。 巨狮踱步越来越快,等到他终于收声时,便迫不及待叼着他的后领,将人扔回房中。 林斐然看着沈期木然坐到桌前,却察觉到一点不对:“他来去都是靠的手脚,而非术法,他的灵力出了问题。” 辜不悔疑惑道:“或许是怕他逃跑,所以封了他的灵脉?” 林斐然缓缓摇头。 沈期是人皇子嗣,天生没有灵脉,无法修行,只是有轮转珠在体内,蕴养之下,这才得以修行破境,如今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行动,或许是轮转珠出了问题。 若是早被挖走,便不会有这些异兽看守此处,可若是还在体内…… 林斐然心中不免有些急切。 自她动用灵力后,那条心誓锁便渐渐复明,如霰的咒言只能暂缓它连通的速度,无法破誓,如今心锁已经亮起三分之一,说不准再过几日,便会全然连通,到时,她假死一事便再也瞒不住。 既然要将沈期带走,必须要赶在密教发觉之前。 她的目光再度看向那一排脊兽,指尖缓缓摩挲起来。 …… 另一厢,如霰正在洛阳城某处问诊,他的医棚前已经排起长龙大队,面色或枯朽或憔悴的百姓慢吞吞在前方挪动着,浓厚的病气中带着一些腐朽之味。 他坐在桌前,遮着面纱,指尖金丝已经断开,淡凉修长的手直接按在病者腕脉处,不需来人多言,他便将旁侧由灵火淬炼的银针抽出,利落刺入穴位,又写下药方,递到一旁的修士手中。 这两个年龄不大的修士本是琅嬛门弟子,来此除了治世救人之外,还为了磨炼。 他们原本是跟着师兄姐打下手,后被这人精湛的手法吸引而来,只是两人还未开口请教,这人便将药方递到他们手中。 “取药。” 这两个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他们什么话也没问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他打起下手。 如霰的速度极快,每为一人问诊,他便会顺手在旁边的册子上画上一道,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页已经画满。 两人一边取药,一边学习,忙得有些晕头转向时,其中一人便见到巷口处大树上倚坐的身影,忍不住道:“他们到底看病还是不看病?” 另一人回道:“谁知道,我看那女子身轻无力,双臂轻颤,怕是时日不长了。” 两人语气十分惋惜,如霰闻言微顿,顺着他们的视线抬眸而去,看清那道身影后,他的目光忽然一凝。 这两人他当然认识。 屈腿坐在枯树上,为怀中人理发的男子,正是许久之前从人界搬到妖都常居的齐晨。 而他怀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必多想,自然是他的妻子。 如霰又想起他们离开妖都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转头看向身旁二人,出口问道:“你们认识他们?” 两人迟疑道:“算不上认识,但他们来洛阳城待了快两月,每日晨时都会到这里来坐着,这一片问诊的修士全都眼熟了。” 如霰又问:“他们没有来此看诊?” 两人摇头:“说来也奇怪,那女子分明就是染上寒症的凡人,可他们却只是从这里经过,没有一次停下问诊。之所以待在那棵树上,好像是因为那里能看到东边的曦光。” 如霰略略垂目,思忖片刻:“他们一般会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日落,那道缝隙透出霞光之后,他们就会离开。” 如霰不言,再度看了一眼后便继续问诊,直到时日轮转,东方天幕处的缝隙透出一点柔红之光后,他才站起身,望向这仍旧看不到头的长队,侧目道。 “你们也算学了一日,就按照我先前的方法给他们看诊,我有事,先行离开。” 两人一脸惶然地看向他的位置,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明日还来吗?” 如霰步履微顿,收回视线:“还来。” 他收起手边的册子,快步向巷口而去。 那株枯萎的榕树之下,齐晨正为怀中之人整理狐裘,略显柔美的面上藏有一些难以察觉的悲色,他们之间仍旧挎着一个竹篮,只是篮子里再没有明灿的花,只有一枝朽败未开的春桃。 这一次,如霰却没有跟得太近,或许是终于有这般的感同身受,他给二人留足了相处的时间,没有打扰。 直到跟到他们居住的庭院,他没再上前,而是抱臂立于高墙之上,垂目看去。 齐晨将已经脱力的少女抱入房中,随后点起一盏灯火,他坐在床边,正低声和橙花说着什么,暖黄的火光映在二人之间,终于燃亮他阴翳的眉眼。 不久后,少女沉沉睡去,齐晨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掖好被角,起身看向窗外,看向那道立于风中的身影。 他走到院中,那人也已坐入亭内。 齐晨看着他,眼中并无讽意,只是单纯问道:“尊主,你这次来寻我,是想清楚,打算入密教了吗?” 如霰扬眉,只道:“或许。橙花如何?” “……命无多时。”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伤心。” 齐晨走入亭中,扬袖一挥,桌上火光渐明。 “我仍旧伤怀,只是我知道,我还能再见到她。” 他在如霰对面落座,抬起眼眸。 “我知道你与密教有仇,但我也知道,你与我是一种人,什么仇恨不仇恨的,只要还能见到她,一切便都不重要。 这不是劝诫你入密教,而是对一个同我一样走投无路之人的剖心之言。 林斐然帮我们诸多,我也不愿见她枉死。” 如霰看他,指尖轻敲:“你说的对,但我想知道,密教当真能让我再见到她?” 第278章 气运磅礴 “你个白毛鸡精!”…… 夜风拂尽, 灯花摇影。 齐晨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垂目看着那盏几乎要散在风中的烛火。 如霰心中虽不急切,却也时不时轻敲指尖, 佯装忍耐,他的目光看向眼前之人, 看向那张对于男子而言有些过于柔美的面容,忽而回忆起初见。 妖都足够和平安宁, 想要迁居到此的妖族人数不胜数, 他们尚且需要筛查,更何况是人族。 如霰虽然在人界游历数年,但其实对人族并无太多好感。 他不喜自己酣眠的地方有太多人族来往, 张思我之所以能够留下, 是因为他能够做出抑制灵脉暴乱的器物。 而齐晨—— 他到的那日,如霰恰巧就在城外修整镜川道场, 原本的道场已经不够好斗的妖族人比试,所以他想再加一道须弥幻境。 彼时荀飞飞等人也在, 城外尘风滚滚, 几人很快察觉到高阶修士带来的隐隐压迫。 转头看去, 却见一辆颇为精致的马车踏尘而来,不急不缓,前方有一面容姣好的男子赶马,后方的车厢顶上便坐着一个兴致勃勃的少女。 她背着一个碎花包袱,满面兴奋,抱着水壶饮水的同时还不忘东张西望。 “齐晨,这里的人穿得好漂亮!” 少女放下水壶,看向来来往往的妖族人,眼睛都看直了。 “他们不许车马进城, 要不要下来?” 齐晨收回看向如霰几人的目光,跃下马车,两人又面带笑意地交谈几句,少女这才远远牵着他的手,从车厢顶一跃而下,又稳稳被他接住。 如霰没有太多好奇心,只远远看过一眼,知晓此人无恶意后便收回视线,镜川重构只差最后一步,他只想早些做完回去休息。 毕竟现在是白日。 齐晨也十分有眼力,同身旁之人耳语几句后,便带着她一道向此而来,是荀飞飞与青竹上前交谈的。 听了二人的来意,荀飞飞倒是说得直白:“妖都不收容人族。” 青竹站在一旁,面上带着笑意,却也没有同意的意思,他只是看着齐晨,目光莫测。 橙花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打量过,先前的兴奋化作羞赧,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这样……齐晨,要不我们去际海?我从小在雪原长大,还没看过海,住在海边也不错呢!” 齐晨却摇了摇头:“这位大人,烦请告知妖尊,在下恰巧有一枚蜃珠,开辟道场事半功倍,不知可否以它换得一处容身之所?” 荀飞飞扶了下银面,有些纳罕道:“蜃珠?” 这么巧? 他目光微凝,又很快向后看去,尚未开辟好的道场只有一点雏形,其余的便是一团团五光十色的模糊光景,片刻后,如霰从中走出,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二人。 橙花顿时双目圆睁,情不自禁地感慨出声。 她觉得齐晨的相貌已经算姣好,没想到还能见到这样风姿的人。 这样的感概,荀飞飞等人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对于在场几人来说,橙花的年纪实在不足以让人和她计较,故而如霰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到齐晨身上,眉梢微扬,便已经是在询问。 齐晨当即取出一枚形状崎岖的宝珠,但其上煜煜流光,十分温润,越好的蜃珠,越不圆满。 “听闻尊主想要修补镜川,在下恰巧有这样一枚珠子,便特地赶来,想以此换得一处容身之所,好在没有错过。 而且,我夫妻二人是诚心来此修养,绝不会滋事,还请诸位放心。” 他的话说得十分圆满,寻不出错处,橙花也忙不迭点头:“诸位放心,我只是一个凡人,而这里全是修士,我就是有心滋事也无力呀!” 荀飞飞:“……” 青竹在旁静了许久,末了还是微微一叹,主动出声道:“若有这枚珠子,那眼下便能扩开道场,倒也算及时,你二人为何一定要来妖都?” 齐晨回了一礼,缓声道:“我妻子身有痼疾,需要一个足够温暖的地方修养,妖都四季如春,十分安定,也有一番规矩管制众人,若我不得已要出远门,她一个凡人孤身在此,会更安全。” 青竹略略颔首,转头看向如霰。 那时,他看了齐晨好半晌,这才接过蜃珠,算是同意,他们二人也在此安居下来。 此时,静默许久的齐晨睫羽微动,终于抬起眼看他。 “因为功绩。”齐晨淡声开口,“你应该有所耳闻,传言密教无所不能,教众能够以功绩向道主请愿,功绩越重,能够请的愿便越大,生死也在其中。” 如霰并没有被他的话带走,而是看着他:“我问的是,如何做到的,我不会拿她去作赌,不够确定的法子,我不会做。” 齐晨缓缓吐息,拨弹灯芯。 “我发过心誓,没办法对你言明,但我可以保证,道主的确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毕笙说他是天道的化身,她说我们在追随天道…… 我没有她那么狂热,也尚存一丝疑虑,但亲身经历过后,有时候也会恍惚,或许天道有形,或许他真的是。” 齐晨转头看向身后那间小屋,越过轩窗,被子下隆起一个弧度。 他顿了顿:“如今橙花尚在人世,我不能破心誓,将法子告诉你,但你可以去找另一个人证实。” 如霰扬眉:“找谁?” “伏音,就是那个个头小小,曾经在妖都闹过一场的道童。” 齐晨转头看他。 “虽然都是九剑,但我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我这样的人,与密教只能算是利益纠葛的盟友,随时有可能倒戈相向。 毕笙心中清楚,所以很多事不会对我们说。 但伏音、傲雪之流不同,他们也是真心实意追随道主的人,他知道的远远多过我。 比如,你就不好奇,当初他为何会在那场宴会上大闹吗?” 如霰思索着,自然也想起那场没来由的闹剧:“那完全是冲林斐然而去的,你也不知缘由?” “知道一些。”齐晨垂目,“九剑为密教行走世间,你知道主要做的是什么吗?” 如霰看他,轻敲的指尖微顿:“网罗教众?” 齐晨含笑摇头:“只要愿望能成真,天道显形一事尚在,密教就永远不缺教徒。 我们要做的,是去除异数。” 如霰蹙眉:“什么叫异数?” 齐晨指尖落到石案上,微微转动,写下几个字,目光却直直看着他:“像林斐然这样不该出现在妖界的人,就叫异数。” 如霰看着那几个字,双眸微睐。 “伏音对林斐然动手,就是为此。”他继续道,“不过我们也不知道缘由,知道所有的人,唯有毕笙。” 说到此处,齐晨不免轻笑一声。 “但这三个月中,卫常在疯狗一样找她麻烦,你也一直在设法伏击追杀她,不少宗门弟子也开始探查密教之事,她确实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如今外出行走的都是她的灵偶,真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所以,可以去找伏音。 他未必全都知道,但一定比我多。” 如霰看向他,翠眸在这夜色中泛着一种莹然光华,莫名有些深不可测。 他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如果今日是林斐然坐在这里,她一定会感谢你的好心,然后对其中疑点缄口不言,但我不是她。 你对密教而言,是一个合格的盟友,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这些。” 出于对林斐然的感念,齐晨若是真的有心提点,那么告诉他可以入密教寻复生之法后,便可以点到为止了,因为他是密教携手多年的盟友,因为他还需要向道主请愿,他不可能将一切撕破。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那次之后,如霰再没见过他。 今日相见,原本也该如此,但他却率先引出这些话,甚至想要将密教的秘密撕开揉碎,摊在他眼前,只是他所知不多,所以未能做到。 他如今的举动,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指明方向,更像是…… “你分明看出来了,这不过是一个无能之人在泄愤,借你们的手泄愤。” 如霰静看着他,不再开口,齐晨却笑了一下,罕见的有些晦暗。 “这几个月,我想通了很多事。 橙花因为寒症而亡,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痼疾,一种诅咒,为了救她,我入了密教,但时至今日才明白,没有密教,就没有寒症。” 如霰打量着他,这个初见时含笑轻言、不卑不亢、仿若事事在手的男子,如今却显出一种颓然和漠冷,眼中不再有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惘然。 他说:“可想清楚了又如何?我已经步入泥潭,无法抽身。 若是最开始就知道,我定会和你们一样,追杀毕笙,但我如今已经经历过复生,不继续与他们盟手,我便无法请愿,再也见不到橙花。 恨也好,怒也罢,我已经走到这里。” “林斐然曾经帮我拿到扶桑木枝时,我告诉过她,如果有疑问,可以来找我,但她始终没来,那么这些便在今日告诉你。” 齐晨站起身,此时才为如霰斟上一杯热茶。 “如果你想和我一样,步入深潭,我可以举荐你入密教,如果你不想,我能说的也全都说了,夜长风冷,暖茶一杯,请便。” 话落之后,他起身回到屋中,却不是要休息,而是坐到床榻边,倚着床栏,静静看着榻上入睡之人。 如霰没有喝下那杯茶,他坐了片刻后才起身,走出亭子时,他脚步一顿,侧目看向窗内。 “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我的医术迄今已算独步天下,凡人或许不知,但对你这样的修士而言,一定知晓。 你既然以为寒症是一种痼疾,为何在妖都多年,从未请我出手救治?” 暖黄的屋内,齐晨抬眼看来,那张极其适合描眉点唇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面上光影轻摇,将他的目光映得闪烁。 “尊主大人以为,我没去找过你吗?” 如霰还要再问,齐晨却垂下眼,看向那个梦中蹙眉、眉梢覆霜的少女,他抬手抹去那点霜意,轻柔的嗓音缓缓唱起江南水调,榻上之人渐渐安眠。 如霰看去,许是想到了自己,终究没再打扰,驻足片刻后转身离去。 …… 另一厢,林斐然和辜不悔正看着那几只脊兽,心中琢磨。 辜不悔摸着下颌想了片刻,忽然道:“想起来了,参星域中有令牌能够号令脊兽,不若我们今日去偷来?” 林斐然却摇头:“既然用来关着沈期,令牌必定在丁仪身上,盗走的风险太大,不如……” 她心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出一个邪门的法子。 “前辈,你听说过雨落城吗?一个几乎算是自成一界的地方。” 辜不悔行走世间多年,自然知晓,他立即点头。 林斐然道:“如果能够在同脊兽对上的瞬间,将它们全都送到雨落城中,那么救走沈期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辜不悔正要拊掌,突然一顿:“等等,为什么不直接将沈期送到雨落城?” 林斐然指向那排琉璃塑像:“这些脊兽各有不同,为首的那只白鹤叫做泛目,能够看破术法,若是只将沈期送走,我这滴雨怕是刚到院里就被它拦下了。” 辜不悔眯眼看去,恍然道:“原来它就是泛目,那最后那只猴首人身的岂不就是黥面?我听说它会变人形,仿术法,是真是假?” 林斐然沉声点头:“异兽之中,唯有它最为棘手,旁的再强也始终是兽,它却如同照镜子一般,别人用什么术法,它便能学得分毫不差,十分难对付。” 辜不悔沉默片刻:“但你说的那个法子,雨落城主会同意吗?” 林斐然颔首:“我去过雨落城,里面有一座水形监牢,将异兽困在其中,再重新转回洛阳城,前后最多只要一刻钟,或许还能在城中设伏,不会危及城池,不过水牢许久未用,启用之前,我得同城主商议一番。” 辜不悔自然没有异议:“好,我先在这里守着,你去……” 分头行动的话还未说完,两人便一同察觉到什么,同时噤声,默然向右侧看去。 夜色下,几道身穿玄衣的身影忽然出现,为首几人四处探查片刻,这才翻墙而入,伏低身子靠近院落旁侧的假山,仔细向院中看去。 “这是?” 林斐然看得仔细,只从那几人的身法动作中就推出来历:“是太学府的弟子。” 几人看了半晌,随后抬臂比了个手势,四周便又冒出数个脑袋,人影纷纷移动,前后左右具有,呈包围之态将这座殿院围在其中。 来的不只是太学府,还有太极仙宗、琅嬛门、东渝州卢氏,南瓶洲慕容氏,西乡大泽府叶氏……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宗门世家,不少都派了弟子前来。 辜不悔也看出这群人不全是太学府一派,顿时吸气:“这是救人来了,他们不会打算趁着人多强攻吧?” 林斐然摇头:“来的人身法都极好,定是门内数一数二的弟子,能派出他们,绝不会是为了强攻。” 果不其然,围绕在侧的数人只静默了几刻,像是在等待时机一般,等到众人全都就位,下一刻,为首的太学府弟子便放出一只闪着荧光的火虫。 忽闪的幼虫刚入院中,一道白影便俯冲而来,正是仙人座下那只白鹤。 它叼起火虫,振翅而起,大展的双翼之上片片白羽竖起,仔细看去,每片羽毛上竟然都有一只眨动的眼,眼内瞳仁不停转动扫视,看得辜不悔汗毛乍起,双目微眩。 但不出一息,火虫刚入口中,羽上的瞳仁便开始不停震颤,片刻后便如醉酒般转动起来,它悠悠回到琉璃塑像中,再无动静。 就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般,白鹤晕眩之时,众人便无声靠近,有的结阵、有的画符、有的提笔、有的祭出法宝,动作眼花缭乱,却又静然无声、乱中有序,每个人都只看着自己要对付的那只异兽,不出一刻钟,一切竟然无声解开。 他们未能伏诛异兽,却也令它们回到塑像之中,再无动静。 那几个太学府弟子猛然冲入房中,远远看去,他们与沈期俱都红了双眼,太学府弟子低声说了几句后,这才匆匆带着人走出。 沈期先向众人作了一揖,还未开口,有人便拉住他:“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讲虚礼,师长们给的法宝撑不了太久,先走!” 沈期只好点头,同众人一道结印,御风而去。 林斐然看去:“前辈,世间仁人志士尚存,不需我也能成事。” 辜不悔原本想要跟去,闻言一顿,侧目看她 ,意味深长道:“是么,我倒是见你眼中还有别的东西。是不是在想,旁人都能结伴同行,为何你却是孤身?” 林斐然没有否认:“看见他们通力合作时,是有那么一瞬。” 辜不悔站起身,活动着身形:“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和你论的侠道吗。我说侠什么也不是,其中没有声名,没有快意,只有以武犯禁的本心。 就如同今日,犯禁的人,注定与人不同,不同便意味着孤身。 但在这样的路上,你会见到很多与你一样选择“孤”的人,比如我。 是以侠道孤也不孤。 向前走,你会遇见更多的人。” 林斐然看向那些弟子消失的方向,片刻后莞尔,感慨:“真是孤侠一道。” 辜不悔同样含笑,看向她:“我要跟去看看,一起吗?” 林斐然顿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既然有人救他,我也不必再插手,但是前辈,你说要助我找到那个人,现在走了,何时再回?” 辜不悔低头看她:“已经找到了。” 林斐然惊讶起身:“谁?” 辜不悔幽然一叹,带上一点笑意:“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和卫常在对峙时,我的速度固然不慢,但他的身法也非同寻常,你知道我是如何避开的吗?” 林斐然心中一动,眉眼微微扬起。 辜不悔一笑:“没错,在看到他、靠近他的时候,那种雨霁霞光再度出现了,他的身法再好,在我眼里也如暗夜光火,十分醒目,轻易就能避开。 而他之所以放过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和你熟识,还因为他也认出了我。” 林斐然方才握紧的手骤然一松,她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心中惊讶,却也不那么惊讶。 卫常在是书中男主,气运加身,如何不磅礴。 辜不悔看着她的神情,轻笑一声,缓缓戴上幂篱。 “不过,在我眼中带着雨霁霞光的人,不止有他。” 林斐然立即抬头,疑惑看去:“还有谁?秋瞳?” 辜不悔摇头,黑纱之下,他的双唇微微弯起,唇角处的长痕随之扬起。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斐然,春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见到了这样的曦光,现在这道光越来越亮,比之前更甚,与他已经不相上下。” 他起身跃到屋脊之上,意味深长:“看向别人的时候,更要看向自己。” 辜不悔道了一句再会,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斐然目光微闪,低头看去,夜色之中,剑刃上清晰映出她的眉眼。 …… 回到宫外,林斐然去到了搭建的医棚附近,可寻了许久也没见到如霰的身影。 她心中有些纳罕,却又不便出面询问,以心音呼唤也只得到一个几刻便回的答案,她心中越发好奇,索性驱使阴阳鱼,跟随在这尾黑鱼身后寻迹而去,左转右拐之下,竟然到了洛阳城外的某处密林。 密林之中,如霰正立在树下,而在他身前的则是单膝跪地,浑身带伤的伏音。 她远远看去,以心音道:“你说的有事,就是拦下伏音?” 前方的身影一顿,如霰微微侧目,余光中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正蹲在树上,探身向此看来。 如霰收回目光,看向身前,心下却回:“人救出来了?” 林斐然摇头:“我还没动手,他就被他的同门给救走了。你拦下他做什么?” 这个时候她倒是追问起来。 如霰没有以心音相回,而是出声道:“功绩到底能做什么,还不打算说吗?” 林斐然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她对此也十分好奇,立即又靠近了些。 伏音却只是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见过你搜魂的本事,可我的魂你搜不出,我也不会告诉你。” 他闭上双目,撑起的另一只腿也跪下,面向夜空,平静道:“誓死追随道主。” 如霰却只看着他:“当初将你一击毙命时,倒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竟是一体双魂。搜魂对你们而言的确无用,但痛却是真的。” 伏音仍旧没有动作。 如霰扬眉,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反派风范:“哥哥不怕痛,妹妹也不怕吗。” 伏音当即睁眼看他,但还未开口阻止,如霰的手便已经落到头顶,下一刻,一种抽筋拔骨般的痛楚倾倒而来,没有半点过渡,一瞬地狱。 尖锐的喊叫回荡在密林之中,却又被层层枝桠拦下,未能传出。 渐渐的,伏音的声音开始有了变化,时而是忍痛的闷哼,时而是放肆的尖叫。 不多一会儿,那声喊叫成了谩骂,声音也尖锐如女童。 “你个白毛鸡精!竟敢如此对姑奶奶,我不会说的,痛死也不说!等过几日,道主亲临,我让他把你头发扒光,成秃毛……哥哥,好痛……道主会把你们统统杀了……” 林斐然目光一凝,心神立即聚到她方才的话中。 什么叫道主亲临?为何亲临? 如霰也扬眉,目光一转,佯装怒意道:“缩头鼠辈,也敢出现在众人之前?” “你、你这个伸头雀辈!你都敢出现,道主怎么不敢!” 伏霞的抽噎声断断续续,期间夹杂着伏音的话语:“伏霞,不要开口,他在……” 下一刻,又是伏霞的痛哭和嚎叫,她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说出的话都像是呓语。 “好痛啊……过几日祭天大典,我要把你扔锅里煮了,我一口,哥哥一口……道主……道主吃素…… 等我们挖出珠子,道主会亲自降临,取回轮转珠,为新世带来曙光。” 林斐然琢磨着她口中的祭天大典是什么,心中却又想,好在沈期被救走,他们即便想挖出珠子,也不可能…… 不对! 就在这一刻,林斐然突然站起身,足下树枝哗然作响,她忽然想起被自己忽略的一个细节。 她与辜不悔见到沈期时,他分明是艰难爬上屋顶,行动间看起来像是灵力被封,可在众人将他带走时,他却同其他人一般,用了御风术! 她仔细回忆那场无声的斗法,心中渐寒。 那只猴面人身的黥面十分难缠,众人对付它时花费的气力也最多,可它最后到底有没有真的回到琉璃塑像中? 不对! 林斐然足下电光乍起,下一刻,她立即朝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说:ps:隔日更很打断写作状态,所以和出版社商量了一下,他们同意延后一点时间,现在时间不算紧了,恢复之前的更新[化了] 第279章 人皇之子 谁说凡人不能修行? 夜风猎猎, 层林簌簌。 林斐然疾驰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小道上,她只知道那些人去往的大概方向,但途中是否转道而行, 她并不清楚,但好在有人引路。 她抬头看向半空, 一只振翅的碧眼白鹰盘旋于顶,那正是为她指路的夯货, 如霰得知缘由后, 特意将它借出,只需嗅闻过她身上辜不悔的气味,它便能寻出方向。 忽然间, 夯货发出一阵类似狮吼的鸣叫, 这是示意,鸣过一声后, 它扬翅向东飞去,林斐然立即移转步伐, 眨眼间便到了数米之外。 渐渐的, 四周林木变得稀疏, 不少倒塌的木枝横亘在地,地上开始出现泥痕,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打斗。 林斐然踏过满地的枯枝、草丛间的积水,目光扫过那些残叶,忽然从风中嗅到一点浅淡的腥味。 刹那间,她的速度更快,盘旋于半空的夯货努力振翅,却仍旧只能见到她奔去的背影。 …… 世间只有一缕从天幕挣扎洒下的月色,不算明亮, 离了城池,没了火光映照,眼前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但术法划过的灵光与剑气却也会越发醒目。 辜不悔撑着剑,望向对面,试图透过这样的术法幽光看出那人的真实面容。 那绝不是沈期。 先前同林斐然分别之后,他花了不少时间才赶上那群急切的少年人,双方交涉一番,大抵说清了来龙去脉后,便一道匆匆离去,故而没来得及同沈期多说。 去往途中,沈期只是擦着汗,一副感激的神情,而辜不悔则被其中一位太极仙宗的弟子带着,乘在长剑之上,他原本也没多想,只是余光中却见到沈期自己在御器而行,便突然察觉到什么。 “沈期,你现在又能用灵力了?”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沈期却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对他羞赧一笑,点点头。 辜不悔心下觉得奇怪,沈期的同门师兄弟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熟悉沈期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篓子,形势越急,他话越多。 可今晚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听见沈期多说一句,几人神色微凝,向其余人比了个手势后,一行人的速度缓了下来。 为首的太学府弟子上前,眉心蹙起,眼中渐渐升起戒色:“怎么一言不发?被关了几日,圣贤话都不会说了?” “沈期”看向众人,夜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却只是笑着,他仍旧没有开口。 忽然一抹月光晃过,那双本该干净无瑕的鹿眼竟然有分裂之势,瞳仁控不住一般在眼眶中游荡,却又很快停下。 “沈期”的视线从众人掠过,不过他们警惕的眼神、后退的身形,只是一味笑着,转头看向后方。 那重重叠叠的树影竟然开始变化,定睛看去,那些并非树影,而是众多早早埋伏在此的黑衣修士,他们以包围之势冒头,沉压压地向中间汇聚。 “中计了!” 就在众人眼皮一跳之时,“沈期”兴奋地大喊两声,堆叠的黑影中顿时传出一声鹤唳,白鹤振翅而起,羽翼大张,无数片羽毛上的眼睛纷纷向中间看去,只一眼,众人便都停滞原地。 这便是异兽的厉害之处,一眼便可断下灵力。 在场唯有辜不悔不受影响,他当机立断拔剑出鞘,在众人跌落之时一跃而起,古朴的长剑在夜色中划过一抹锐光,狠狠破过白鹤左翼! 一时间,禁制解开,数位少年人立即翻身落地,祭出法器,反应极快地向某处突围而去。 但这一次的伏击显然是早有预备,来此堵截的修士绝非泛泛,纵然此次来劫人的都是各宗门的天骄,眼下也没能讨得好处,不免陷入一场难缠的鏖战之中。 辜不悔与修士相斗多年,技法倒是比那些少年人更为娴熟,却也没能在这数量众多的围攻中夺得上风。 他接下两人劈来的长剑,目光一凛,旋身将剑破开,自己却也被这道气力震退数步。 他的余光再度移到站在圈外的“沈期”身上,这一次,他从它身后看到了一条虚晃的尾巴,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人与兽的区别,并非外貌,而是喉舌,妖兽永远学不会人话。 它察觉到他的目光,咯咯一笑,两手忽而抬起,那层层叠叠的衫袍便脱落在地,一只猴首人身的异兽从袍下走出,姿态像是学人,却又十分怪异。 它对辜不悔这样的凡人毫无兴趣,只目光烁烁地看向那些少年人,盯准一人,学着他抬手结印,霎时间,一道同样的金红之火飞射而出,当即照亮沉暗的夜色! 辜不悔眼睁睁看着,忍不住啐了一声。 这年头,真是猴子都比人有灵性。 来到此处的众多少年人中,有五人是专门对付它的,只是现在他们都被那些修士缠着,无暇分身,有了这只异兽加入,原本还算持平的场面开始倾斜。 它在林间勾来荡去,学这个,踢那个,尽显顽劣,怪异的笑声也听得人悚然,只是在荡至某株树上时,横空飞来一只脚,重重将它踢到树下。 它怒目看去,却是辜不悔蹲在枝头,肩扛长剑,笑道:“怎么只学他们,不学我啊?是不是学不会?” 面上带笑,他的心中却十分凝重。 尽管这只猴子不足为惧,但也架不住他们的援手源源不断赶来,如此车轮战,谁能挺得过?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这个意识,必须要尽早突出重围,但以少敌多,实在是有心无力,每每合力击出一个缺口,便会有其余蒙面修士补上。 一开始围堵来的是问心境修士,渐渐的,出手的人成了自在境,不过多时,就连登高境的修士也开始参入战局。 四周林木断得越来越多,如落叶纷纷,旁侧用来躲避的山石上出现一道又一道长痕,法器的灵光开始黯淡,地上的水洼中渐渐染上沉暗的红。 其中一个太学府弟子被击退数米,手中老笔裂出细纹,笔尖滴下的不再是墨色,而是一滴滴凝出的鲜血。 他立即结印抬手,笔下一片赤色山河绘出,画中之物刚要破出,便有一道长索悬空而来,套入他的右腕,破开这笔势,长索随即一转,顷刻间将他捆缚在原地! 后方飞速赶来两个蒙面修士,他们以手中法器穿过长索,生生钉入他腕间,那根老笔当即脱手而出,滚入泥水之中。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场伏击并不是为了拦下他们,亦不是为了将他们就地处死,而是为了抓捕! “沈期”从始至终都是饵,他们才是要被钓上的大鱼! 斗法之间,越来越多的弟子被长索缚住,或是被法器钉入手臂、或是钉入腿中,断了灵力,蒙面修士深谙迟则生变的道理,三两人制住一人,便毫不留恋地带人离去,不顾身后战况。 辜不悔一人难敌双拳,救下一个,便要放下另一个,还未将人护住,那只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异兽便狠狠冲去,两人再度缠斗起来! 场中飞舞着太极仙宗的剑、涤荡着妙笔道的墨色、旋转着琅嬛门的长符,其余世家弟子也各显本领,然而战况已经颓然,几乎已到人人自危的境地。 辜不悔被那只野猴夺去长剑,夜空之上,白鹤振翅飞过,数只转动的单目中凝起一枚枚细锐的长针,寒光对准下方每一个人—— 四周枝桠枯响,碎石滚落崖侧,种种沉闷的轰鸣之中,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哗然,那是水洼被踏过的声响,轻快、急切、沉稳。 众人看向那竖起的锐针,鹤唳一声,数百枚顿时齐发而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猛然停在后方,一阵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后方铺展开,如同袭来的飓风,瞬时将所有锐针控在原地! 场中的蒙面修士立即看去,却见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影,那人戴着幂篱,若不是足下萦绕着几道雷光,勾出身形,她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谁!” 终于有人惊怒出声。 林斐然却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周遭影绰的身形,心知此等数量不可硬抗,身形一转,数百枚锐针尽数爆返。 她趁那些蒙面修士出力阻拦之时,立即抬手结印,一道混着沙土与白雾的旋流乍起,在这夜色中化为浓厚的一团,遮蔽视野。 “拦下!” 一声暴喝之后,其余人立即动手驱散,沙与雾沉寂之下,此处除了横陈的蒙面人尸身之外,哪里还有余下那些少年人的身影。 其中一人立即向某处走去:“香主,要不要追?” 那人摇头:“此人境界极高,要追就只能硬战,我们已经拿下十余人,不必再多送命。” “香主,你觉不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很像……那个人。” 时至今日,林斐然的名字已经不可再在密教提起,要想说起她,便都只能用那个人指代。 “她已经死了。”为首之人看向远处,“这一次并没有让我们将人全部拿下,跑了几个事小,在圣女那里提起她,便是碰了逆鳞,回去。” 一声哨响过后,密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形如潮水退去。 另一厢,林斐然同夯货一道,带着余下的五人奔驰数里,最终停在洛阳城附近,她将伤重的几人放下,喂入丹药,这才看向辜不悔,将灵药递给他。 “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 辜不悔接过药,涂抹在身上的血痕处,他暂时说不出话,旁侧的少年人却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说出。 林斐然心中很是诧异:“怎么会抓捕你们?” 这位太极仙宗的弟子摇了摇头:“不知,但他们一定是密教的人,我方才同一人斗法时,见到了他后背处的红痣,那是密教弟子才会点上的‘功绩簿’。” 另一旁的琅嬛门弟子坐起身,为自己埋入几枚银针,哑声道:“方才斗法时,我曾听他们说到,要用我们来办祭天大典。” 林斐然方才便听伏霞说过,心中并不陌生,可这大典是为了取出轮转珠而举办,又与这些弟子有什么关系? 辜不悔这才终于缓过气来,他按着林斐然的手臂,断续道。 “我们先前在宫中见到的人的确是沈期,后来应当是在与异兽斗法时,被那只猴子钻了空,救走的便成了它幻化出的人,那颗珠子和沈期,还在他们手中。” 林斐然垂目道:“我知道,若不是觉察出不对,我也不会赶来。只是,他们设下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人全都没有头绪,恰在这时,一声沉厚的钟鸣突然从洛阳城中传出,那是天地黄钟的声响。 这道钟声曾经被林斐然击响,她借此将药方传出,这道钟声也曾被他人击响,将她弑杀人皇一事传遍。 如今钟声再度响起,传遍五州。 “三日之后,大典将至,请帖已经发到各宗,还请入宴,大典之日,道主降临,同诸位相见。” 林斐然认得出来,这是毕笙的声音。 这一句过后,洛阳城中兀自亮起一道光华,林斐然觉察到后,立即跃上树顶,其余人也不顾伤势,一同攀至半空看去。 只见洛阳城中,天地黄钟之上,正现出一幅不算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是一间宽阔的密室,无人看守,其中正盘坐着数位修士,皆是沉默垂首,一片寂静。 辜不悔看去,讶然道:“这、这不就是方才被带走的那些少年人吗!” 诸位少年人皆无言,而在他们之中,真正的沈期反而昂首看向前方,唇角微抿,面上再无惊惶。 黄钟再响,毕笙的声音悠然传出。 “诸位,这就是人皇之子,申屠期。 人尽皆知,人皇一脉皆是灵脉不通的凡人,就和天下所有苦命人一样,但在我密教的帮助下,如今他也可以修行,甚至到了自在境。” 隔着这样的距离,林斐然也听到了洛阳城中传来的哗然与异动。 “谁说凡人不能修行? 凡人与修士又有何异? 对道主而言,予以凡人修行之力,不过是翻手之间。 所有人都可以和他一样,只需入密教,只需向道主供奉一缕气机,一切便迎刃而解。” 林斐然静静看去,沈期似乎也听到了这些话语,他没有闭目,眼中渐渐染上怒意,一双眼直直看向前方。 毕笙的声音威严沉蕴,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尽的狂热。 “天之将倾,旧世将灭,新界将临,道主才是载舟之人!”——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80章 归来兮 所有人都见到,林斐然回来了。…… 画面中众人的沉默寂静, 与这昂扬的语气相比,显得如此诡异。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洛阳城便已经传来一阵轰动, 城墙上开始出现百姓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攀至最高处, 看向天地黄钟上的那幅景象,看向坐在其中, 已然闭上双目的沈期。 除了洛阳城的百姓之外, 其余各州府的黄钟之上,同样呈现出他的面容。 沈期在世间行走多年,虽然一直隐瞒着皇子的身份, 但无人认识申屠期, 不代表没有人认识沈期,尤其是太学府所在的南瓶洲, 那里的百姓对他尤为熟悉。 他是修士,也是皇子, 正因如此, 人们心中更是诧异难言, 人皇一脉传承数百年,无一人生出灵脉,无一人能修行,今日竟能在密教手下出一个异数,如何不令人哗然! 林斐然与辜不悔看着,心中思忖,一时不语,旁侧受伤的弟子却已经开始忿忿。 “妖言惑众!凡人毫无灵脉根基,岂能修行?” “就算是想要煽动民心, 可密教把齐师兄他们抓去又要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拔出他们的灵脉?!” 这样的猜测回荡在众人心中,凡人不能修行,是因为没有灵脉,可这不代表换脉就能修行,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人行过这样的禁忌之举。 当年两界大战时,混乱不堪,其中就有凡人趁乱截下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曾有人被拔出灵脉,换给他人,但终归无用。 正是有此因果,众人才知此法不通,而今…… 行事有变,几人不准备在此等待,他们匆匆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回身看去,先是谢过辜不悔,随后看向同样打扮、身份不明的林斐然。 “这位道友,今日这份恩情我等记下,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来日我派必有重谢!” 林斐然立在树巅,虽然着一身玄色,但她的身影在这夜色中却仍旧分明,众人能看清她握剑的手、挺直的脊背、若隐若现的下颌。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表露一个“请”字。 众人见她不愿表明身份,也不再追问:“那便将这份恩情记到辜前辈身上,来日若有事相请,尽可让辜前辈出面,告辞。” 如此匆匆交谈几句后,几人祭出法器,不敢再走原先的道路,转向后如一道流光飞离。 辜不悔收回目光,看向林斐然,疑惑道:“难道真是为了换灵脉?可就抓这几个人,也换不了多少。”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目光微沉,却道:“绝不是为了换灵脉,他们的这些话其实只需借天地黄钟传出,并不需要这样的画面来佐证,将沈期他们展露出来,并不是给百姓看的。” 辜不悔再度回头看去,黄钟静寂,已经再无声响,可那样的画面却仍旧矗立着。 林斐然握紧剑柄,直直看去:“将这些人展露出来,是为了给他们的师长、宗门看的。 前来营救的几乎都是各派的佼佼者,是各宗的良材,育人不易,抓住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些宗门。” 辜不悔这才恍然,随后一笑,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人有牵挂,就会有弱点,他们不像你我,孤家寡人。只是这样抓人为质的做法,还是太缺德了。” 林斐然垂目思索片刻:“刚才他们说向各宗各派发了请帖,我想答案就在这请帖上。如今众人心绪浮动,说不准都冲密教去了,城内一定要乱上几日,我们先回。” “好。” 林斐然收回夯货,同辜不悔一道回程,途中唤醒阴阳鱼,问道:“如霰,你还在那片密林中吗?” “回来了?途中可出了什么变故?”他先问出这句,得到林斐然的回答后,才继续道,“那两兄妹嘴巴太硬,还没问出什么,我便将他们扔到芥子袋中,回城问诊了。” 林斐然一顿,出声道:“如今城内情况如何?” “很乱。”他的凉声回答,“不过医棚还好,我在这里等你。” 林斐然应了一声,再次提速,两人直接向洛阳城而去,直到靠近城门时才放缓速度。 洛阳城像他们这样遮掩面容的人并不算少,入城便没有招人侧目,二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城门,刚刚入内,便忍不住一怔,先前还沉寂冷清的街道,如今布满了到处奔走的人,其中一个还撞上他们。 撞来的是一个青年人,武夫打扮,没有染上寒症的迹象,虽是他先冲来,可林斐然纹丝未动,他却退了数步。 这青年人立即怒目看去,见是两个气度不凡之人,面上那点怒意很快褪去,化成一种隐晦的打量与不屑。 “等我以后也成修士,还能让你们撞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就这样喃喃出声,让林斐然二人听了一清二楚后,很快跑入人群,向东侧的一座高楼赶去。 那是密教暂时立在洛阳城的据点。 林斐然遥遥看了一眼,又望向黄钟上的那幅画面,此时不止是沈期,就连先前被掳去的宗门弟子也都闭上双目,有人眉头微蹙,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对他们说些什么。 不过几刻之后,一片紫色衣角从沈期身前划过,随后便一直停在那处——像是毕笙在他们面前坐下了。 此后,除了有人偶尔睁眼之外,这番画面便再没有动过,所有人都在其中安静打坐,默然不语。 林斐然收回目光,与辜不悔去往医棚,先前这里还排着长龙大队,如今就只有零星几人,如霰桌案前倒还算多的,站有四五人。 他抬眸看见林斐然后,既没有加速,也没有放缓,而是如寻常一般问诊施针,不为人多人少所动,也不因她的到来而急切。 林斐然只是在旁边安静等着,偶尔给他取药、递针,等到将这四五人送走后,三人这才逆着人流,向西边的宿处而去。 林斐然对二人道:“回去后,我会给张思我前辈去信,看看密教的请帖上到底写了什么。” 辜不悔点头:“你先去问,我去探一探他们被关在何处,如今世态大变,也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对了,这位大医者,我想问问,凡人当真能修行?” 如霰侧目看他,扬眉道:“怎么,人侠也心动了?” 辜不悔朗笑几声,坦然道:“若是正经法子,我当然心动,可他们就不是一个正经教派,用的法子我也不稀罕,做一个凡人也很好。 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如霰摇头:“不可能做到,灵脉与人共生,抽离的时候便已然与人一同死去,绝无换脉的说法,除非夺舍,闯入一个新的身躯。” 辜不悔不由得咋舌:“倒是忘了这个,那我更要去把他们找出来,我先去一步!” 他同林斐然匆匆告别,随后一跃而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林斐然同如霰一道回房,二人坐在桌边,夯货便迫不及待跳出来,邀功一般地让如霰摸摸它。 他挑眉看了片刻,还是抬手搭到它脑袋上轻轻摩挲着,目光又移到林斐然身上,他主动抬手揭下她的幂篱,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 “你要找的那个人,辜不悔帮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林斐然将取出的玉牌放到桌上,结印划过后,才继续回答,“他找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卫常在。” 如霰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微动,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哪儿都有他。” 林斐然在等待张思我的回应,闻言忍不住向他看去,她擦了擦薄汗,又打量他几眼。 如霰取出金锭,喂到夯货嘴边:“想问什么?” 林斐然取出一把折扇,轻微的风扬起,吹过两人微热的面容,她一边扇风,一边悄悄挪动凳子,向他移去。 她忍不住问道:“你对他的语气,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凉了。” 虽然酸味还是一样,但语气的确缓和了不少。 如霰抬眼看她,眼上那抹红痕微微拉长,看了片刻,又垂下眼:“这三个月,我寻找复生之法时,他帮了不少忙。 出于此,我对他的语气可以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你若是要寻他,和他相见,必须先告诉我。” 林斐然摇头道:“我是为了取心头精血才寻人,贸然问他要,他也不可能给我,去找他反而麻烦,既然我也是同样的人,那我自己取血更方便。” 如霰一顿:“心头血可不是那么好取的,取过之后,得空出一段时间休养,你要做,最好等这段动乱过去。” 林斐然点头:“好。” 两人聊了这片刻,玉牌仍旧没有回音,林斐然蹙眉看了会儿,她心中总感觉悬着什么,一时片刻坐不住,便翻开石书,看向最后一页。 师祖不再钓鱼,而是蹲坐在芦苇丛中,一副蹙眉深思的模样,不过绘出他身影的墨色似乎淡了几分。 林斐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那几道墨痕,看起来确实浅淡不少,想来是师祖先前一直施法在外的缘由。 她立即将口中的问题咽回,取出先前在朝圣谷得的金墨,如之前一般想要增补颜色,可墨色绘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顷刻间没了痕迹,而师祖的身影也始终没有浓烈。 正疑惑时,师祖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扔开鱼竿:“做什么?怪痒的。” 如霰在旁看着,眉梢微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本书、这番景象。 林斐然立即道:“师祖,怎么墨补不上去了?” 师祖轻笑一声,拢袖看向江面,偶尔有墨色小鱼跃起,他展颜道:“前不久耗费不少灵力,淡了也就淡了,不必在意。最后那个人你可寻到了?” 林斐然默了片刻,没有在此时与他讨论这个问题,只回道:“寻到了,辜前辈说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卫常在。” 师祖回身看来,墨色的线条上显出几分疑惑:“怎么会是他?竟然是他……” 林斐然又道:“师祖,眼下有两个人的话,是不是用我的血就可以?” 出乎意料的,师祖摇头道:“不不不,你是变数、是拿到这本铁契丹书的人,就算你同样气运磅礴,也不可用你的血来开启。” 林斐然不解:“为何?” 师祖仍旧摇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你应该学过,世间诸事,不论好坏,不论难易,就算天机算尽,也只能生衍出四九,绝不会尽满,而这其中的‘一’,便是定然会有的一点变数、一线生机。 当初我们几人聚在一处,卜算这本出现的石书时,卦象便是这般说的,你既然是那个‘一’,又如何能入这‘四九’? 若要解开这本书,还是要他的心头血。” 林斐然沉默,如霰却看她:“不想见他?” 她摇了摇头:“在他眼中,我已经不在人世,一切便真的能够在此处了结,尘归尘、土归土,我又何必再去扰乱?” 如霰靠近她,打量着她的面容,却道:“你若出现,对他来说或许并非扰乱。” 林斐然叹息。 如霰却没有离开,而是更加靠近:“不过,还好当初选择离开你的不是我。” 林斐然就是那种看着心软,但只要一认定,就绝不会回头的人,对他来说,这的确十分令人安心,可对别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一种失去后就再也无法拥有的残忍。 ——这更让他喜欢。 他低头吻了吻林斐然的唇角,自她再度醒来后,他便越发喜欢这样纠缠在一处的亲昵,甚至算得上频繁,这样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只是才感受得几个呼吸,玉牌便响起,里面传来张思我的声音。 “斐然,你们如今在何处?” 林斐然原本有些发晕,这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立刻将她神智拉回,她微微后仰,对上如霰似笑非笑的视线,耳廓顿时漫上薄红。 她立刻抬手胡乱擦了擦唇角,清了清声音,回道:“前辈,我们在洛阳城。” 如霰扬唇一笑,但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直起身,坐倚着桌案,支着下颌看向那块玉牌。 张思我嗓子一紧:“怎么到洛阳城去了,那现在可都是密教的人,你们没事罢?” “暂时没事。”林斐然回得很严谨,“前辈,先前那道传音我们也听见了,你们现在应当与不少宗派的掌门待在一处,我想问问,那张请帖上到底说了什么?” 张思我短叹一声:“我就知道你能猜到,刚才没有回你,也是因为一直与他们在商议这件事。” 玉牌那方传来吱呀声响,像是阖上房门的声音。 张思我继续道:“这张帖子发来,是要请各宗派的掌门前去参加祭天大典,不过,参典是假,以那些弟子为质,要各派宗门交出灵矿是真,一条灵矿换回一个弟子。” 林斐然的眉缓缓蹙起,如霰也看去,指尖在桌上轻敲。 她问道:“他们要灵矿做什么?” “我们先前讨论过,如今世间灵力已被那方冰柱吸取大半,他们应当是想要汇聚这几条矿脉,炼出灵气,至于之后要做什么,便众说纷纭了。” 张思我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苦恼。 “被抓走的那几个弟子,都不是小门小派的人,培养他们所花费的心血,绝不是一条矿脉能比的,要用矿脉去换,这些宗门也都出得起,只是—— 给了矿脉,与助纣为虐何异? 但不给矿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丧命?” 张思我说起此事,只觉得头疼,他忍不住掏出几个核桃,边锤边吃:“现在谁也不好动手,为了这事,他们从收到请帖之后就吵到现在,大局如此、大局如此……” 林斐然抿唇,随后道:“现在祭天大典还未开始,辜前辈也去探查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过一会儿我也会去,说不准今晚就能找到,我可以……” “没用的。”张思我叹息,“请帖里说得很清楚,他们就在毕笙身旁,她会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大典开始,偷袭是不成了。 更何况,眼下我们谁也没有与她一拼之力,惹恼了她,一气之下把所有弟子都杀了怎么办? 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林斐然想要开口,可这事牵扯到诸多宗门,并非她一人说了算。 张思我吹了吹手中的核桃皮,嚼道:“一旦牵扯多了,便是这个不能动手,那个也不能动手,所以我最烦和他们搅在一起。 密教先前装得好,许多人都觉得是善教,教徒也不少,如今还都放出凡人也能修行的狠话,以后的拥簇肯定更多,哪个宗门敢出面,怕是要被打成邪门歪道。 我猜啊,最后肯定是去参典,然后一团和气地给出矿脉,大局为重嘛。” 林斐然眉头更蹙:“什么大局?” 张思我大笑:“鬼知道什么大局,矿脉是他们的,给不给不由我们说了算,方才与慕容大人他们商议过了,宗门世家一事不插手,暂且等到大典罢,到时候随机应变……” 玉牌上的光芒暗去,如霰看向林斐然,问道:“你觉得会如何?” 林斐然站起身:“我也猜出矿脉会给出去,但离大典还有三日,我不会放过这三天的机会,我想试试能不能将人救出来。” 如霰点头,同样起身:“我和你一起。” “好。” 恰如毕笙发出的那张请帖所言,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难找,甚至就在密教驻守的那座高楼之上。 四周灯火煌煌,如同白昼,楼下是连绵不断的人流,越来越多的人奔至此处,亲眼见到献上气机并不会害命后,便争先恐后,唯恐入不得。 在那群人影中,男女老少皆有,不只是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居住在洛阳城内的达官显贵,他们不再封闭宅门,而是全都聚在这里,搏一线入道契机。 林斐然站在屋脊处,看着那栋高楼,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竟然也感受到了那滑稽的“大局”二字。 这里绝无偷袭的可能,以毕笙的性子,除非道主有难,否则绝不可能调虎离山,伏音兄妹二人失踪至今,她也没有片刻动静。 还有下方的教众,如今密教已是人心所向,出手的人,只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公敌。 整整三日,林斐然都没有寻到突破口,她也被“大局”牵扯,不能让那些宗门弟子因她而伤。 整整三日,各州的密教据点不断容纳百姓,壮起的声势足够浩大。 直到第三日,整个洛阳城点起灯火,犹如白昼,宫内朱红大门紧闭,暗色的天幕中却划过道道灵光,那是各宗派来参典的修士。 他们飞入宫中,宫内原先用来赏舞的高台之上,打坐着以沈期为首的数位修士,后方则坐着毕笙等人,而在高台之下,除了修士教众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凡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道祖亲临。 不远处的天地黄钟之上,正映射着此处浩荡的场面,好让各州的人看清此次大典、看清道主、看清密教。 毕笙看向前来的宗门修士,略略扬眉:“时间正好,诸位还请入座。” 他们在高台对面落座,与毕笙等人之间隔着一道人海。 赶来参典的修士不全是宗主、掌门,每个人都率先看了黄钟一眼,那个先辈用来传递讯情的灵宝,如今正映射出他们渐渐冷峻的神情。 这已经不只是救回本门弟子这么简单,如此多的大宗门,当着天下人的面给出灵矿,这对密教而言,又竖起了何等的威信。 可若此时反悔,且不说弟子性命堪忧,怕是在天下人眼中,宗门世家数百年声誉不存。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番道理用在此处,反倒十分憋闷可笑。 “诸位,请用茶。” 毕笙抬起手,指间垂着条条若有似无的灵线,而灵线的另一端,便落在盘坐的各弟子心口。 然而无一人动茶盏。 毕笙一笑而过,并不在意:“诸位,今日的祭天大典,便是为了取回密教的至宝,恭迎道主现世。” 场中众人一阵哗然,甚至连原先的密教教徒都不免面露兴色,密教之中,只有功绩圆满之人,才能走到道主面前,许下心愿。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今日能见,自然兴奋不已。 说到至宝二字时,毕笙的手缓缓落到沈期的肩头,黄钟上映射出的画面中,只有他轻闭的双目,以及不断翕合的双唇。 他在念诵什么,毕笙侧目看去,却只隐隐听到几句。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她嗤笑一声,看向前方:“诸位,携来的见面礼,不如请出一观?” 听见这话,被拘禁在此的弟子们缓缓睁眼,面上却没有见到师长的兴色,只有抑制不住的自责与不忍。 场中几乎是静了数息,直到其中一人放出一条灵矿,碧蓝的灵光在半空游走,带来一阵乾坤清气,又很快被毕笙擭入掌中。 她低头看去,双唇含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断开其中一个宗门弟子心口处的隐线。 片刻后,一条两条三条……九条矿脉尽数而出,全都落于毕笙掌中,众多隐线断开的刹那,数十位弟子正要奋起反抗,她抬手压到沈期肩头,一阵磅礴的灵压荡开,竟将众人震退数米! 毕笙如今已至无我境,对付十位弟子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前来的宗门修士正要飞身接住震退的弟子,竟发现自己灵脉被抑,无法施用! 密教教众忍不住开始惊呼,这声音却并非不满,而是欢悦。 “取回圣物灵宝、取回圣物灵宝!” 毕笙垂目看向沈期,低声道:“少年人,在取回轮转珠之前,你都还有时间念完这首诗,念罢,世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多了。” 她掌中灵光乍现,霎时间传遍沈期全身。 只这一刻,沈期立即感受到一种剖心剜骨的痛楚,他忍不住痛呼出声,体内似乎有什么在转动,像一颗深深扎入血肉的种子在挣扎、破土、生芽! 他的睫羽快速颤动,颈上青筋爆出,但他仍旧没有睁眼,还很快将这声痛呼咽回,继续颤着声念诵。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西而来,于众目睽睽之下刺向毕笙,只是半途被她抬手控住。 台下教众立即取出法器,后方坐着的几位九剑也站起身,可毕笙只是抬手止住众人,看向袭来之人。 玄衣着身,乌发梅簪,一双黑瞳犹如最为冷寂刺骨的深潭,幽幽映着她的面容。 毕笙已经十分不耐:“又是你。你打不过我,我不会杀你,如此僵持,有意思吗。” 卫常在未动:“要么杀了我,要么为我所杀。” 话虽如此,但谁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求死之意更甚。 毕笙轻笑,似乎今日就要取回轮转珠,她的神情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好,竟然展颜看向四周。 “你一个人来杀我吗?你一个人能做到吗?” 场中无一人开口。 她的手继续,沈期唇角、眼下已然滴出血色,破碎的声音继续念诵着。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咚—— 咚—— 咚—— 一声接一声的钟声忽然响起,那是当初两界大战之前,先辈们擂起的战钟韵律。 众人忽而转头看去,不知为何,卫常在也停下剑锋,回首。 夜幕之下,灯火之上,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形站在天地黄钟旁,长发飞扬,幂篱纱帘荡在风中。 透过天地黄钟的映射,各州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久远的战鸣,见到了这道孤绝的身影。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沈期沙哑的声音渐渐停下,他终于睁开血色双目,向那里看去,高墙之上,灯火煌煌,玄影岿然,风过幡动。 毕笙面上的笑意已然凝固,她看着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不知见到了谁,眼中归冷,一掌便将卫常在击出。 夜色风中,一道雷光从众人眼中闪过,下一刻,那道身影便蹲立在高旗的桅杆上,拉住了卫常在的手腕。 飘摇的少年右臂被人擭住,停在半空,止住下坠之势,他却如同失魂一般,毫无动作,只仰头看去。 她蹲在桅杆之上,幂篱纱帘被夜风吹起,露出面容,垂目看向他。 只这一刻,一滴泪忽而从眼中滴落,吹散在冷寂的夜风中,然而余温犹热。 所有人都见到,林斐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归来的出场也要不同凡响…… 标注:沈期背的诗是屈原的《离骚》 280-285 第281章 第二局(结尾小修) 面帘之下,露出一…… 281 夜风绵绵, 就连飘荡的旌旗都缓慢下来,卫常在看着眼前之人,同她四目相对时, 只觉得一切都在变慢,慢得每一眼都如此清晰、如此不真实。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 在夜风将歇之前,他率先听到一种搏动。 那是冷寂已久的心忽然膨胀, 而后又立即紧缩的响动, 它从心脉传到耳中,遮掩了传来的风声与下方的哗然。 他只能听到这样的声响,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睛, 悄然间, 一切似乎都开始复苏,就像几乎快要熄灭的烬火被风吹起, 然后在这样的目光中挣扎出一团焰色。 他有些恍惚,不确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又是幻觉, 毕竟他已经在虚幻中见到她太多次了。 但心口处传来的隐痛不是作伪, 沉寂许久的相思豆重新开始生发, 充斥着一种并不属于他的澎湃与孤绝。 那是只有林斐然才会生出的情绪。 在他思考出结果之前,被抓住的手已经率先反握住她的手腕,温热、柔软,就连腕骨的形状都是他最熟悉的,带着她才会有的弧度。 她没死……她没死…… 他还未摸清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一道灵光就已经划破黑夜袭来,林斐然拉着他纵身一跃,跳到另一根桅杆之上,然而她的幂篱还是被劈开, 竹编与纱帘裹挟着风飞去,终于完全露出那张面容。 半挽的长发飘扬在夜色之中,一双深静的眼映着灯火,两片略干的唇微抿。 她远眺看去,看向毕笙,一手抓着他的臂膀,他便卸下全身力气,只像一个被她提拉的偶人一般,她去哪,他便可以跟去哪,好像这样就能永远跟着她。 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场下哗然更甚,不少人都说出她的名字,“林斐然”三字此起彼伏,甚至隐隐有了骚动。 原本被密教惩处的人,如今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何人不惊叹! 林斐然翻身落到宫墙之上,放下卫常在的同时,将背上的缎带松开,金澜剑就这般落到手中。 “还好吗?” 她望向前方,在众人的注目中开口,但这话一定是对他说的。 他听进耳中,更加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竟然在问他好不好。 卫常在心中已经不只是五味杂陈,无法控制的泪珠接连不断落下,然而他仍旧只是发怔地看着她,倾听着心口那越来越响的鼓动。 “……” 他想要开口回答,口中却无比滞涩,一个字也说不出,但又因为情急,便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声。 这奇怪的声音引得她侧目看了一眼,于是他神色微顿,不再发声,更不敢暴露自己如今成了半哑,不再是那个如松如梅的卫常在。 他垂下眼,摇了头,然而清冷的面上却显出一种疏离,看起来像是不大想同她交谈,林斐然收回目光,将靠近的手收回,只道。 “没事就好,你方才离得近,有没有看到沈期的身体有什么变化?他还好吗?” 卫常在目光一闪,直直看她。 林斐然此时正看向沈期,忽然想起卫常在哑了的事实,让他说话属实有些为难,又立即道:“罢了,都伤成那样了。” 她的语气里有叹息和不忍,卫常在站直身子,移开目光。 下一刻,又听她道:“你以前从来不懂流泪的,但现在好像很爱哭。” “……” 卫常在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抬眸静静看着她,心绪也仍旧在不断膨胀,余烬将燃。 他想,林斐然要做什么、说什么、看向谁,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下方,毕笙竟然没有推开沈期,尽管她看向林斐然的视线快要擦出火光,可她的手仍旧在沈期身上,同样没有命令密教弟子对她动手。 如今世人都透过天地黄钟看着这一幕,她不打算轻举妄动。 旁人不知,或许连林斐然本人都不知晓,但毕笙心中最是清楚。 林斐然以前做的事,颇有事了拂衣去的味道,原本不显山露水,但在她死去后的那段时日,桩桩件件不知从何处开始发酵,竟让她声名大噪。 死人往往是最令人宽容和怀念的。 连恶者都会被冠上人已死、事可谅的包容,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人。 盗走密教圣物的窃名开始消解,斩杀人皇之事也有了争辩,这一切的“恶名”都无法将她遮盖。 乾道不少弟子开始缅怀她在飞花会的所作所为,寒症病患记挂那张传出的药方,妖界许多少年人更是心向往之。 但最为甚者,是她毫不藏私传出的《大音希声》。 自她死后,永夜降临,蛰伏于深谷中的妖兽逐渐出没于村镇之中,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这本是一场逃不开的死劫。 但《大音希声》已然传遍天下,许多人依照书中指点,以及她那深入浅出的注解,以灵玉设阵,竟也在这样的乱世中保全性命,苟活至今。 对众人而言,死去的林斐然是一个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修士,或者说,她更像一个无声的侠客。 如今她再度复活,不少人心中定然是惊喜大于讶异,就连高台下方不少新加入的百姓面上露出的都是笑意。 世上之事,总不是非黑即白,有人讨厌,注定也会有人喜欢。 如今正是密教设立威信之际,思及此,毕笙没有因为心中的震怒出手,她只是在想,道主果然说得没错,像他们这样的人,是轻易杀不死的。 只是,林斐然当初到底是如何从那样的死局中逃生,她眼下反倒没有头绪。 众人情绪繁杂、声音哄乱,却更衬出毕笙这份安静的诡异。 沈期看向那处,心中微动。 他想,她果然没死。 他其实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心中也清楚,密教要的就是这颗珠子,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拿来做什么,但他并不打算交出去。 他原本想,那首诗便是绝唱,念完之后便自绝而亡,但谁又能想到,林斐然出现了。 不论是宗门世家,还是场中修士,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与立场,如今唯一能出手,就只有像她这般全然在局外的孤身之人。 可密教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子,她动手,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天而行,她会再度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毕笙看去,余光却在打量四周:“林道友今日孤身前来,是想再抢一次我教的至宝?” 林斐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只是落在下方,将此处的布局、地势、人潮看在眼中,心中不断谋算,与毕笙的游刃有余不同,她深切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带走沈期的机会。 “谁说她是孤身前来?” 一道天外之声传来,众人立即转头四望,漆黑的天穹之中划过一道剑光,李长风御剑而来,悬停在林斐然身后。 话音落,她矗立的那一道宫墙之上,从左至右渐渐出现数道身形。 张思我、慕容秋荻、谢看花纵身而落,立在她左侧,如霰、妙善二人如雾影而来,出现在她右侧,最后一人跃起攀上高墙,笑声爽朗,腰间数把长剑泛着锐光,当啷作响。 恰如辜不悔所言,即便是独行,也能在途中遇上志向相同之人。 众人看着这一切,先前哄乱的氛围渐渐褪去,变成一种箭在弦上的凝滞与危险,不少凡人开始退离此处,但却有更多的人向中间的高台挤去。 所有人都在顾虑局面,包括毕笙等人也是如此,但林斐然并不打算顾及,她今日来此,就已经做好世人唾弃的准备。 孤身之人拥有不顾大局的肆意,她要考虑的,只有自己想做什么。 林斐然挽了一道剑花,恰在此时,遮蔽已久的天幕中忽然出现一道怪异的惊雷,震得人心头一跳。 可她却在这样的轰鸣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线。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原本可以这样隐姓埋名活下去,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不必再履行,但你还是来了。 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慢慢,我见到你的这一刻,赌局便要继续了。” 心中系着的那条心锁之链开始晃动,越来越多的灵光从中飞出,被咒言压制的心誓开始翻动,原本轻飘飘的心口处,忽而坠上一道难言的重量。 毕笙愕然看去,似乎也没想到雷声会出现,她面上带着十分的不解,下一刻,她看向林斐然的目光更加阴冷。 有些熟悉的密教弟子忍不住在此时惊呼:“这样的雷声……是道主、道主一直在看着这里,一直在看着我们!” 这个玄妙而神秘的存在出现,不止是凡人百姓,还有在场的修士、甚至包括张思我等人,都立即仰头看去,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好奇与探究。 就连卫常在与如霰都抬起眼眸。 而林斐然只是看着下方,同毕笙对视,她张开口,在这一番惊呼中出声。 “是么,不过这第一局,似乎是我赢了。” 那道声线并没有波动:“的确是你赢了,我没有得到灵脉,但这不代表最终。如今,第二局不就在眼前吗?” 层云卷积,雷声隐隐。 天现异象,有了道主的出现,密教教众当即变得斗志昂扬,看向林斐然等人的目光也不再动摇。 “第二局,我的赌注还是命。不过,这次是这位沈期小友的命,轮转珠离体,他也活不长久了。 谁拿到珠子,谁就能夺得他的命。” 林斐然看向沈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一点轻笑,“人族不都是自私的吗,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林斐然不再开口,如今心誓锁尽数解开,她的灵力也全然恢复,她当即调动灵力,顺着方才便算好的距离与落点,出剑而去! 她的来势十分突然,如同久绷的弓弦突然松开,然而毕笙也早有准备,二人同时出手一击,神游境对上无我境,磅礴的灵力轰然爆开,将周遭境界难顶的修士掀飞数米! 就在这时,丁仪从旁起身而来,手中洁白拂尘如一道银河划开,十二只脊兽从中飞出,庞大的身影显露在夜幕之下,骇人悚然,吼声震天! 这样的场面,无论是哪个境界的修士对上,都不免头皮发麻。 方才还的氛围顿时变得激烈起来,战斗一触即发。 张思我等人同样出手,见状惊呼一声,只见它们一道向林斐然袭去,密如罗网的攻击一同落下,几乎没有闪避的可能。 林斐然顿时右臂高举,指尖悬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其中虹光乍现,映射出一座极为宽广的水晶之城,下一瞬,十二只凶猛异兽竟就这般被吸入城中,消失不见! 这本该是一场恶战,却又如此轻易地消弥在一滴不起眼的雨珠之中。 在斗法的时候,林斐然从来都不是一个僵硬呆板之人。 丁仪眼中终于露出一点讶色,可还没等他上前,便被一道裹挟着风刃的长剑拦住去路。 李长风持剑而立,终于在许久的逃避之后,再度看向这位往日师兄的眼睛:“师兄,过往之事,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不论是九剑,还是场中的密教修士,几乎所有人都入场斗法,包括如霰与卫常在二人。 只是他们的路数略有不同,他们不在意任何对手,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林斐然身侧,目光几乎都聚在她身上,偶尔击开袭来的教众,更多的却是同毕笙缠斗一处。 以一敌三,毕笙没有大意,她带着沈期一道且战且退,率先向后方看去。 伏音至今没有音讯,不过他境界不高,原本也没有指望,搬山倒是在对敌,裴瑜攻势也绝不算弱,而那个本该出手的卓绝——也就是蓟常英,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她凝神看去,对这样的场面早有预料,并没有为此而心惊,他身负重伤,尚在修养,如今倒是不堪一战。 她出声道:“齐晨,还等什么!” 话音落,数道戏旗从天而降,插落在高台的八角处,一声声惊人的鼓声响起,原本只有一层的高台,竟然无端生出许多阶梯,它们将毕笙二人送至更高处,下方便挤满了修士与百姓。 齐晨缓缓在前方现身,他的面上绘着油彩,唇边并无笑意,在这样的锵锵声中,面上彩绘旋动,竟然渐渐凝成毕笙的模样! 他再度抬起手中的双剑时,境界跃升,赫然是同毕笙一般的无我境! 而在戏台之上,毕笙飞快布好法阵,取出方才得到的灵脉放入阵眼,竟然以它们供给灵力,代为取出沈期体内的轮转珠,而她便直接飞身而出,直直落到齐晨身侧。 两个无我境的修士,两张相似的面孔,甚至是两道相似的身法,双方对峙之下,磅礴的灵力开始涌动,竟显出一种潮闷之感,令人晕眩。 “伺机上去。” 如霰开口,手中碧色长枪如流影而出,直直向毕笙袭去,卫常在同样持剑上前,与齐晨的双剑对上。 毕笙面色凝重,如霰如今也已至无我境,且对她杀意极重,面对这样的人,她实在没办法抽身拦下林斐然,她心中思忖,随后竟生生接下如霰的一击,趁此机会从芥子袋中取出数道令牌,洒落半空。 密教立于世间多年,追随者不知凡几,今日道主亲临的关键时刻,岂能就此了了?! “还不现身!” 话音落,数道令牌碎开,道道法阵在半空亮起,竟有人影从阵法中走出。 来人并非生人,而是熟客,不止有妖界数位妖王,甚至还有人界不少宗门世家的长老,数道身影现身此处,全州各地的修士弟子不由得倒吸口凉气,以穆春娥为首的掌门更是冷眼。 毕笙不得不留在此处牵制如霰,甚至还让阿澄远远协助,二人一并拦下他的身形。 另一边,林斐然顺着极长的阶梯向上而去,前来拦路的宗门长老众多,她不得不缓下速度与众人缠斗。 在余光中,沈期跪坐在法阵之内,尽管一点圆形金光已经到了胸口,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痛呼出声,只是握紧双拳,咬着牙关,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不敢出声让她分神片刻。 轰隆一声,怪异的黑云越积越厚。 毕笙此时却出声道:“道主将临,谁愿为他护法!” “我愿!” “我愿!” “我愿!” 应和声此起彼伏,纵然前来协助之人俱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但也架不住这般蚁潮似的攻势,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被鼓动的百姓。 张思我倒是能够毫不心软地出手,辜不悔原本也是走杀字一道,可像谢看花、慕容秋荻,以及妙善这般的人,他们原先便是以守护为责,如今要反戈相向,一时不习惯,总不免束手束脚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越过他们,攀上阶梯,向沈期而去。 戏台高筑,林斐然几人斗法的动静同样不小,几番撞击之下,脚下阶梯竟有晃动之势。 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即便已经破至神游境,但以一己之力对阵数位强者,确然有些吃力,也实在难以分神解开法阵,出剑之间,她心中已有计较。 她径直出手,在几人之间游移数次,剑光忽闪,惹得人恼怒不堪,再加上她那飘忽不定的身法,几人看准时机,一同结印袭去,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旋身翻过,这道汇聚的灵力直直击向她原先待的位置。 那里正是她选定的阵眼。 下一刻,法阵出现一道裂痕,哗然一声破碎,整个高筑的戏台也受不了这样的袭击,轰然倒塌,在下方坠出一片堆叠的废墟。 沈期滚落其间,还未起身,便觉得喉口一紧,喷出一口带着碎光的鲜血。 阵眼处的灵矿全部枯竭,他的身上已然散出非同寻常的光芒,他颤抖着看向那堆黯淡的矿玉,心中忽然明白。 当初见到人皇夺舍时,白露也用法阵汇聚了如此多的灵力,这不仅是为了助他夺舍,同时也是为了取出珠子。 如今白露已经不在人世,那样繁复的法阵,如今或许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复原,密教无人可用,要取出轮转珠,便只能用上更为精纯的矿脉。 没有这些矿脉,他们没有办法取出轮转珠,而他们能够取得矿脉,正是因为那些师兄弟要把他救出。 好一出黄雀在后。 但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若不是他太过弱小,被密教牢牢掌握在手中,又岂会牵连那些道友? 就连明明可以隐姓埋名、从此避开密教的林斐然,也因为他再度现身,步入危机之中。 由他开始,那便也由他结束。这颗珠子绝不能留。 他如今灵脉被封,算是一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凡人,对于一个凡人而言,寻死是最简单的事。 他忍受着身体传来的巨大痛苦,颤抖脱力的手放到腰间,提起悬着压袍刀的丝线,一点点将它拉到手中。 这本是防止衣袍翻飞失礼的雅物,如今也要用来全他名节了,甚好。 君子求生,但也不惧死。 扯动间,他还是没能忍住向上看去,看向那道尚被缠住的身影,唇边扬起一点笑意,临死前能再见一面,也不枉了。 他的动作十分隐秘,不打算惊动任何人,但天幕中忽然划过一道惊雷,毕笙立即转头看去,手中长弓一扬,一道小箭急急飞出,猛然穿透沈期的手,匕首当啷坠地。 但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把压袍刀。 毕笙再度受下如霰一招,硬生生压下喉间腥甜,甚至忘了让阿澄动手,只身而去,众多教众与百姓跟随身后,攀上这处废墟! 如霰还要跟去,却被一道咒言拦下,他转头看向阿澄,目光渐冷。 毕笙赶至沈期身旁,掌中蓄力,灵力大涨,将那只差一点便能从心口处钻出的珠子引起。 形状奇特的珠子并不浑圆,它紧紧撑起沈期心口处的皮肉,撑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而他的皮肉却已经薄如蝉翼,就像一个快要撑破的皮囊,下一刻便要被破开! 然而也确实如此,点点艳血喷洒而出,在林斐然赶到之时,心口处皮肉大绽,轮转珠已然被取出。 沈期如同一个破旧的偶人般倒地,几乎要淹没在塌落的残垣里。 漫漫尘土之中,他看到林斐然闪身而来,而毕笙却握着那枚尚且温热湿润的珠子,目露疯狂地看向半空。 “道主,珠子已出,还请降临!” 夜幕中灰色的层云堆积,沈期呼吸已然开始微弱,他却在心里想,或许还有机会,林斐然已经摆脱另外几人的纠缠,向此处而来,只要她在此时赶过去拦下毕笙,就还有一线生机—— 仍旧是风吹幡动,林斐然没有向毕笙而去,而是落到他身前,将他从尘土中拉起,快速以三根金针封入他的心脉,留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层云中出现一道身影,仿佛有仙人踏云,从天而来,周遭的灯火骤亮,熊熊燃起,轻薄的云雾也转为纯白色,如霜如露地在四周倾洒。 何等飘渺的现身,何等令人畅想的出现! 他一出现,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这并非是一种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地变得缓慢。 风中烛火好几刻才从左吹到右,落下的石块也仿佛轻如鸿毛,许久不见坠地,如霰挽枪的动作微缓,卫常在的剑比平日慢了五息,就连林斐然都能准确感受到自己的迟缓。 那道身影卷起轮转珠,在落地的瞬间,原本倒塌的戏台竟然在数息之间恢复原样,而他就这么站在最高处。 轮转珠霎时爆发出一阵光芒,片刻后,夜风吹过,清淡的云雾散去,露出那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其温雅柔和的面孔,嘴角噙着安宁的笑意,就像是最轻柔不过的风,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忽略。 他是闭着双目的,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目光好奇而陌生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笑,但所有教众以及聚集而来的百姓,都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蜂拥似地爬上阶梯,但没有靠近,只是不断在下方朝拜。 “道主,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祈愿……” “道主,我祈愿……” 这时候,他谁也没看,目光只是落到林斐然身上,间或扫过她手中的金澜剑,目露可惜。 他没有开口,林斐然却于千百人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慢慢,这一局,你输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林斐然便已经提剑而去,她跨上极长的阶梯,越过俯首的教众,看向他喉口间的那一点仅剩的光亮。 他将珠子吞下去了,但还没有彻底融合。 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道主只是含笑看她,甚至没有再施展方才那一招缓慢的术法,只是静静站在高处,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到来,直到距离足够近时,他垂目看向自己的教徒。 林斐然一跃而起,剑气划出,却没能到达他那里。 一个又一个的教徒飞扑而来,他们如同一座肉山挡在道主身前,挡下她数道剑气。 道主看着她,略略歪头挑眉,随后带着珠子离去,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他忽然回首,扬袖一挥,漆黑的天幕竟然破开一道长痕,白日的晨光从中露出,照亮此处。 “神迹!” 不知是谁呐喊出声,下一刻,叩首的身影如同海浪一般起伏,远远看去,令人心惊。 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应当不知道,让我胜下第二局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切将要尘埃落定,你手中的筹码大减,就算倾尽所有,也只够与我再赌一局。” “这最后一局,我将以天下人的性命为注,天幕彻底闭合之时,便是旧世湮灭之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斐然听到这句话,竟然一时恍惚起来,唱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耳边只有自己缓慢的心跳。 不论入不入密教,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在此恍惚之际,毕笙竟然在即将离去时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没有再射箭,而是身影直直抵达林斐然身前,长弓化作短匕,猛然刺来! 在这危急一刻,剑灵再度出现,拦下这致命的一击! 毕笙原本狠厉的神色,在如此近距离下见到剑灵的身影时,双瞳猛然一缩:“你、你……” 她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疯魔一般出手,这时林斐然已经回神,她勉力接下数招,但毕笙力道极大,如同失去理智,无我境的修为尽显,一时难以招架。 终于在某一刻,她双目赤红,紧紧盯着二人,倾力拍出一掌时,林斐然身上也亮起一道灵光,数道咒文交叠在前,与这一击碰撞,轰然间灵力破开,几乎震得附近的修士目眩胸闷,吐血不止! 这是她决定来此营救沈期之前,如霰重写在她后背处的咒言。 林斐然虽然没有喋血,但同样被震退数米,头晕目眩,一片昏黑中,她当即提起沈期衣领,单手结印,带着他消失当场! 下一刻,他们一齐出现在南瓶洲的某处洞穴之中,这里法阵转动,金澜伞徐徐悬浮在半空。 这是林斐然原本的计划,在抓到沈期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带他来到此处,谁知途中发生这般意外。 三人一同落下时,林斐然仍旧发晕,手臂脱力之下,沈期被甩出撞上石壁,晕死过去,而她却连稳稳落地都做不到,还是剑灵率先出手将她接住,带着她落到地面。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姿势在她怀中。 “我有药……” 她如往常一般说道,摸黑取出平复灵力激荡的药,剑灵一手接过,另一只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头。 林斐然蹙着眉头,躺在她腿上,迷蒙间睁眼看去,原本昏黑的视线中渐渐透出一点光晕,她见到洞内转动的法阵,以及习习微风。 朦胧间,清风拂动,微微拨起剑灵脸上遮掩的面帘。 面帘之下,露出一弯秋水般的薄唇——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282章 魂归 “……母亲。” 剑灵非人非妖, 亦非活物。 他们是蕴养出的灵体化形而得,有形而无貌,大多五官缺失,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剑灵都没有双目。 世间只有真正的生灵才会生出用来观望的眼睛。 大多数剑灵以帘遮面, 皆是因为其下什么都没有,像昆吾、太阿这般唇鼻俱全, 独缺双目的剑灵少之又少, 林斐然一直以为金澜剑灵也是如此,所以从未探究过。 但现在—— 林斐然看去,视野逐渐清晰, 她的双眸也缓缓睁大, 闭阖的唇无意识半张,垂下的指尖微动。 那道扬起的面帘如同拂过她心尖一般, 有些刺痒,向来平缓的心跳渐渐加快, 在其间隐现的双唇是如此熟悉, 她小的时候, 就经常躺在那人的怀中,看见这道弯起的唇瓣。 剑灵并没有察觉到这道目光,她只是将林斐然揽在怀中,颇有些急切地取出药丸,又用指尖碾去上面的蜡封,侧过头来,十分轻柔地将药送入她口中。 “我取些水给你,没有什么伤,就是毕笙忽然发狂, 那咒言也厉害,你一时没有防范,这才被爆开的灵力冲得发晕,很快就能看见了。” 她如往常一般开口,循循解释着缘由,随后从林斐然的芥子袋中取出水囊,轻轻压在她的唇角,忍不住带上些笑意。 “怎么木愣愣的,还是看不清吗?喝一点把药送下去。” 这分明就是剑灵的声音,林斐然本该熟悉,但在这一刻,听起来却觉得无比陌生。 她静静看着剑灵,毫不反抗地张口饮下清泉,将丹药吞入的同时,垂下的五指下意识弹动,如同抽搐一般,下一刻,她抬起手,指尖试探般地落在唇角处。 这样一道双唇,是她只能在回忆中描摹的形状。 一时间,洞中风声俱静,剑灵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般,身形忽而一僵。 林斐然的目光却仍旧专注地看着那里,颤抖的指尖微微陷下,本来微扬的唇角被按入半分,昭示着它的真实。 身体快过思绪,她的眼中已然泛红,颤抖的手却又再度按了两下。 她没有掀开面帘,也没有再往唇角上方探寻,只是停留在这一处,目光带着怀念与复杂。 “还记得吗,来洛阳城的途中,我曾经有问题想问你,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林斐然的手颤了又颤,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她不知花费了怎样的力气将心绪压下,只仰头看着剑灵,眼中却渐渐凝有水光。 “现在只有我们,所以我要问出来…… 张春和他们祭出的封剑之法,为何对你无用。” 林斐然在道和宫修行数十载,纵然没有用过封剑之法,但也有所耳闻。 峡谷大战那日,张春和他们突然提起封剑一事,又如此成竹在胸,必然是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在他们看来,封剑已经大成,斗法那日,她不该拔出金澜剑才是。 但这样本该万无一失的法子,却在中途出了岔子,她不仅拔了出来,就连剑灵也毫发无损,惯常云淡风轻的张春和,也在那时候露出惊诧。 林斐然知道封剑之法的威力,但也知道万事没有绝对,她以前便想,或许金澜剑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林斐然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比起直觉,她更相信事实。 这样的疑惑一旦浮现,往日忽视的蛛丝马迹便争先恐后显露出来。 譬如,未到归真境、半途才从炼器转到修剑的母亲,如何能够蕴养出这样一位强大的剑灵。 譬如,母亲伤于北原,亡于洛阳城,金澜剑如何掉落到朝圣谷的剑山上。 譬如,取剑那日,金澜剑始终默然,看着她挑选一把又一把,试过一把又一把,直到她一人对上那条发狂的蛟蛇,手中无剑以对时,才忽然出鞘,如一道流光坠入她手中,与她并肩。 譬如,即便她是旧主之子,剑灵也不必如此数次舍身相救,无论怎么算,他们都是初识不久的生人。 过往种种浮现,林斐然便已经有所疑惑。 当然,这一切都可以有其他的解释,她能说出十种、百种,她想要冷静地判断,她甚至可以直接开口询问。 但在这之前,她不禁反复回想起过往与剑灵的相处,心中竟然生出一种不敢深究的惶然与无措。 直觉第一次压倒理智,甚至在准备出声问询剑灵时,都因为这种忐忑的心绪而把话咽回。 如今,她的声音回荡在洞穴,沉没在死寂一般的静默中。 林斐然不再等待,她撑坐起身,手紧紧抓上剑灵的手臂,手腕止不住颤动,眼中水光已经开始轻晃。 “摘下来,我要看。” 这话语简短,却又十分孩子气,带着一种天然的、孩子对父母理直气壮显露的强硬与无理。 林斐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再度出口时却带着颤抖。 此时的微风是紧绷而涩然的,洞穴内的空气也纠缠起来,她没能听到洞外呼啸的风声,只能听见自己耳膜中鼓动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剑灵没有拒绝,亦没有开口,她只是抬头面向林斐然,面帘在微微拂动,静默许久后,她抬起手,施展印诀,解开了这块横亘已久,如同沟壑般的面帘。 面帘之下,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然而双目轻闭,片刻后,睫羽微动,她睁开了双目。 眼瞳漆黑如墨,倒映着林斐然的神情,倒映出终于从她眼中滴落的几滴清泪。 “慢慢。” 声线已然改变,不再如先前一般沉稳厚重,而是带着她熟悉的轻灵与淡淡的沙哑,如此矛盾的音色,世上只有一个人有。 “……母亲。” 林斐然定定看她,这声母亲却十分微弱细小,几乎让人听不分明。 金澜眼睫微颤,就在这声细微的呼唤之后,她的身形开始变化,原先同林斐然一样高的身量缩小几寸,指骨、脊背、腰身也有了改变。 这一刻,她已经全然是林斐然记忆中的模样。 林斐然眼中仍旧含泪,她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想问,甚至有许多埋藏的情绪想要纾解。 她此时或许应该大喊,为什么一直在她身边,却从不打算相见,她或许要埋怨、或许要气恼,但所有的在口中过了一遍,最后只汇成沙哑的几字。 “母亲,我好想你。”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母亲,在当初被封存记忆,逐渐淡忘过往的那几年,她甚至很少梦见。 此刻,林斐然就像看到一场幻梦一般,没有靠近,只是这么看着,许久后才伸出双手,极轻地抱上面前这道身影,直到她也伸手,如同幼时那般回拥自己时,她才终于埋在她肩头,抽噎出声。 金澜眼中同样泛着水光,她摸着林斐然的头,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多久,林斐然的啜泣声仍旧没有停下,而洞外却已经赶来一道身影。 如霰远远就听见这道若有似无的声音,方才传出心音,也一直没得到回复,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焦灼,直到快步走入阵中,见到这般场面时,才渐渐缓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斐然身上,见她无事后,才看向剑灵,随后视线一顿,眉梢轻扬,眼中划过一抹惊讶。 他是见过林斐然母亲画像的,眼下见到这幅场面,心中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眼睫微压,看向垂在金澜肩头,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林斐然,便停在一旁,不打算靠近,可金澜此时却抬头看向他,双唇翕合,无声说出一句。 如霰目光微凝,静静和她对视几刻后,眸光转动,下一刻,啜泣的声音忽而消失,林斐然双目一合,闭眼睡了过去。 如霰不再停留原地,而是上前走到林斐然身侧,随后俯身将她接入怀中,抬眸看向金澜。 “你要与我谈什么?” 金澜拉着林斐然的手腕,目光坚毅,却也隐着一丝不忍:“能不能……将她今晚的记忆封存?” 如霰垂目,拨开林斐然面上湿濡的发丝:“为什么?她知道你还活着,会很高兴。” “可我已经死了。” 金澜长长吁了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中,双手却缓缓握紧:“你寻了三个月,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人死不能复生。” 如霰目光微顿,随后取出一块锦布,拭去她面上的湿意,没有言语。 “我之所以能留在此界,是朝圣谷诸位圣者合力为我留下一缕神魂,让我能够寄居于剑中,但这只是一道灵体,我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既然无法久留,又何必让她再经历一次丧母之痛。” 如霰看着林斐然,即便在咒言中睡去,她仍旧会不时抽泣。 他默然许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林斐然起身,又放出夯货,待它衔起沈期后,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先离开此处罢。” …… 林斐然是在一道刺目的光线中醒来的。 现在应当是永夜才对,这又是哪里来的光? 她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目,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四周垂着床帏,其上绣着飞羽,中间正挂着一枚极亮的明珠,珠子散着淡淡的暖意,如同日照一般。 光正是从这里来。 一道轻缓的呼吸拂过,林斐然转眼看去,见到如霰那张熟睡的面容。 雪发散下,眼上红痕斜映,唇色半朱,在这样的暖光中,他的面色竟显出两份恬静与安和。 林斐然又看得有些发直,但也只是片刻,她很快收回目光,望向那枚珠子,默然出神。 “在想什么?” 如霰开口,身形微动,打了个呵欠,在旁撑着头看她,另一只手缓缓在她颈侧摩挲。 林斐然却直勾勾看着那枚珠子:“你昨天,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做?” 昨日,如霰并没有依言让林斐然入睡,而是以心音告知,让她佯装睡去,然后在那般假装中,林斐然听到了母亲说的所有话。 他的回答也十分直接:“我不觉得这么做会让你开心,那是她的心里话,肯定是关于你的,不管要说什么,你都有权利听到,不是么。” “况且——”他低头,指尖抚过她的眉眼,“这样的决定应该是你来做,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利插手。” 林斐然仍旧看着上方,目光罕见地纠结起来,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片刻后,她忽然翻身埋在枕中,反手将被子盖上,只露出半个头,一副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 “我们走后,洛阳城怎么样了?” 她很少逃避问题,此时问的却是这个,如霰觉得好笑,目光却软下来,他坐起身,倚着床栏,垂目看着她,拉出一个不算靠近,却又陪在身旁的距离。 “还能怎么样,场中一片混乱,那位没品的道主走了,留下毕笙,她就像入魔了一般,双目赤红,见谁杀谁,途中与我们斗法时倒是暂落下风,只是—— 只是联系你时,许久没有等到你的回音,我担心会出变故,便直接离开,转头来寻你,后来发生什么,我也不知了。” 其实没有许久,不过是唤了三声“林斐然”都没有回应,他便立刻离开了洛阳城,迅速赶往那处山洞。 他不可能再承住第二次等待。 林斐然原本也不是想问这个,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 如霰微微一叹,抬手落到她背部:“不提别的,我先看看咒言还需不需要补。” 林斐然没有抬头,闷声道:“一直这样给我补,你的身体能受住吗?” 任何一句咒言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发出的。 如霰倒是说得坦诚:“我已经开始修行,身体算不得孱弱,而且只是几道写出的护身咒言,这个倒不至于伤到我,比起这个,写上之后让我安心更重要。” “真的?” “真的,我不会在这上面骗你。” 林斐然这才挪动身子,但也没有抬头,她不大好意思让他看到自己这样的情态,在被子里转了个方向,很快把头埋在他腿上。 那枚腿环就在脸侧,冰凉的温度传来,倒是让她好受一些。 如霰自然不会拒绝,他由着她,随后动了动腿示意,林斐然这才伸手拉起后背的衣衫,露出上面那些繁杂的咒文。 “还好,暂时没有折损,不必补。” 林斐然闻言收回手,衣衫缓缓下滑,遮住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咒文。 他坐直身子,被压住的左腿未动,右腿却屈起,手臂搭在右膝上,下颌又压着臂弯,歪头垂目看她,修长的手抚着她的后颈,雪瀑般的长发纷纷滑下,将那个圆润的脑袋拢在其中。 “怎么办啊,有的人想得脑袋都要冒烟了。” 林斐然一顿,听出他话里的调笑,没有回答,却泄气般地抬手敲了敲他腿上那枚金环。 他继续打趣:“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样的气性,今天敢敲腿环,说不准明天就敢敲我了。” “……” 林斐然的呼吸声变了又变,才闷声道。 “我怎么会敲你!” 如霰不禁笑了几声,这才道:“你母亲怎么想,是她的事,你只要在意自己怎么想的就好,更何况,她在意的也是你的想法,不是吗?” 林斐然静了下来,没有动作。 他却越看越觉得可爱,喟叹一声,身子微动,缓缓俯身而去—— “好!” 林斐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猛然起身,却碰巧狠狠撞上如霰下颌。 “……”他很少发出这样错乱的呼吸。 林斐然转头看他,双目一瞪,立即凑上去:“如霰,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 如霰向来敏感,如此一撞,玉白的下颌处已然红了小片,像是染上的胭脂,他摸了摸,没好气地看她,但对上那双有些红肿的眼,又忍不住想笑。 他嗔道:“想到什么了?” 林斐然见他无事,索性起身掀开床帏,看向外间:“我这就去和她说清楚,我不想再忘,哪怕是注定要消亡,至少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在一起!” 林斐然不再等待,赤脚冲出房门,也不管这里是何处,看准了那道绯色身影,便直直上前。 金澜有些惊讶,原本想要装作不识,但见林斐然红起的眼眶,心中明白什么,便抬手撩起面帘,一双清目看向她。 林斐然想要开口将那番豪言说出,可她只是看着这张脸,便已经开始哽咽,泣不成声。 这个向来沉默内敛的小剑客,如今光脚站在院中,穿着一身滚乱歪扭的白衣,乌发披散,满面泪光,放声而哭。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背负所有的林斐然,而是那个当初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母亲不在身旁陪伴的孩童。 “母、母亲……我已经好好长大,长到二十岁了……”—— 作者有话说:眼睛袅袅了…… 第283章 铁契丹书 她、她岂不是全都看在眼里!…… 屋脊之上, 二人依偎而坐。 许久没被日光晒过的风比以往更冷,林斐然下意识想要为身旁之人遮掩,却见到她手上散着淡淡辉光, 触之既无温热,也无寒冷。 母亲如今只是一抹留在此处的灵体, 她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这样寒凉的夜风侵染。 林斐然顿了许久, 才出声道:“我记得小的时候, 你的身子很弱,每次出去逛夜市,父亲都要带上一件小绒裘, 吹风了就给你披一披, 热了就取下,给你打扇。” “因为那时候还在养伤, 身子是虚了些。” 金澜看着她,目光微垂:“……先前同你去祭拜时, 一直不敢问你, 他是怎么走的?” 林斐然看向夜空, 回忆母亲去世后的那三年。 “相思成疾。 从你离去之后,他的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身体也越发不好,只偶尔才笑,不过,他还是很尽心地在抚养我,只是,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难再撑下去了。” 撑不下去的那日, 他将林斐然叫到床边,疏朗的面容已经变得枯槁,但还是对她露出一抹笑,又细细嘱托了很多事,最后才道。 “慢慢,我们的离去不是你的终途,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其实并不很有说服力,林斐然以前并不理解,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其实仍旧是迷惘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活着,就有无限。 父亲或许想通了,也或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都选择了把自己的终途定在那里。 金澜听了她的话,似乎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扬起一点笑意,她静静看向夜空,眼中有些微波澜,略略沙哑的声音柔和在风中。 “在我与他成婚之前,我就说过,待我伤养好之后,我还是要去那件事的,这段时日,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时间。 这期间有了你,有了家。” 漂泊数载之后,她在洛阳城留下了一生中最温暖的六年。 “你六岁那年,我伤势全好,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如往日一般,带上你我去逛市集,暮间吃了一碗馄饨面,如常回家,然后……” 林斐然收回目光:“然后,你离开了,再回来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后,她带着满身伤痕归来,撑着一把玉尺立在门前,静静看着他们,一身血色红如艳霞。 金澜垂目,不能再以剑灵的身份与她相处,心底掩下的惶然便都浮现出来。 “你们应该讨厌我的。” 她走得如此坚决,将一切、将他们全都抛在身后。 从一开始,她就不敢与林斐然相认,除了不想让她再次伤怀之外,也怕在她眼中见到一点憎意与不喜。 林斐然摇了摇头,目光仍旧净如明月:“为什么要讨厌你?父亲对你一直都只有思念,没有恨意……我也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三个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在你孤身离开的时候,没能陪你一起去。”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轻声道:“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能与你并肩一战的。” 金澜原本淡下的眼再度泛红,她低头,将过往缓缓叙来。 “就如同你查出来的一般,我去见了道主,但还是败了,毕笙携不少弟子追袭,我在逃走的途中经过春城,伞剑遗落在附近,我急着回洛阳城与你们见最后一面,便没有找回。 后来,我重伤死去,本以为会就此消散,却没想到朝圣谷的诸位圣者竟然出手,将我最后一抹神魂留下,暂放于剑中,等待时机。” “败了?”林斐然道,“你去见道主,是为了……杀他?” 金澜颔首,她揽着林斐然,望向夜幕。 “还记得那些向天际倒流的气机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见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白雾,但我只是一个小乞儿,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管其他的。 后来阴差阳错开始修道,胆子也开始变大,心中好奇,就开始探究起来。 我找到了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那里的入口,见到了他——” 她的声音忽然顿在这里,不像是有意停下,倒像是被迫噤声。 几刻之后,她将要说的话吞回,转而道:“见到了道主,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被密教囚禁在那里的高人,还与他熟识了一段时日。 后来,查出的事越来越多,知晓他是密教头领,便动起了手。 第一次输了,第二次也输了…… 他身体与常人不同,似乎杀不死。 我心中不服,便四处翻找典籍,还花费了不少心血铸出金澜剑,转修剑道,小有所成之后,又去天之涯海之角寻他,这一次,我的剑伤到了他。” 以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她伤到分毫的人,竟然被这把剑割破皮肉,然而流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逸散出的灵光与淡淡雾气。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铸剑的法子没错,我猜想的也没错。” 金澜声音缓缓,林斐然紧紧看着她,已然听得入迷:“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族,对吗?” 金澜点头:“正因为他都不是,寻常法器无法伤他,我才要另寻他法铸剑,也正因为这把剑,圣者们才将我的神魂留下。 他们要我等一个人,一个能够推翻密教的人,然后将这把剑传出。 我在剑山上等了十年……等来了你。” 金澜转头看她,目光复杂:“慢慢,早在你进春城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再度相见,你成长得比我想象中更好,可我心中仍旧有些忧虑,我怕你是来取剑的人。 取走这把剑,意味着无止境的波折,我只想你安然一生。” 但林斐然还是走上了剑山。 她拔走了每一把灵剑,独自面对巨兽,展露出一种孤绝而凌然的气势,或许慑人、或许不俗,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无疑是令人痛心的。 这意味着林斐然这十年来过得并不好。 已然经历波折,难道还要她再担下阻止密教的担子吗? 直至林斐然抛开所有的剑,赤手空拳面对蛇蛟时,她再无其他想法,当即驭剑而出—— 在与林斐然相见的刹那,她听到圣者们的言语。 “金澜,就是她。” 她就是所有人在等的那个人。 而这把剑,终将为她所用。 金澜微微叹息:“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把剑。我想,若是命定如此,那就只好如此。” 她便以剑灵的身份陪着林斐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只站在林斐然身后,然后在某一刻,以远游修行的方式消失。 只是离去一个剑灵,总比再度失去母亲更好。 林斐然听到这里,已经不再言语,她抱膝而坐,下颌压在臂上,偏头看向身侧之人。 她没有提起离别,也没有说起以后。 “我不管以后,我只要眼下,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但如果现在就开始顾虑,我们连这一段相处的时日都不会有。” 金澜神色一顿,随后扬起一个笑,她摸着林斐然的头:“……你比我和你父亲,都要聪慧。” 两人坐在屋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院中渐渐聚齐了人,却都默契地没有打扰此处,直到某一刻,如霰走到檐下,抬头看向二人。 “林斐然,师祖有事要商议。” 林斐然抬头看去,立即应了一声,正要与金澜一道起身时,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去。 自她从剑山回来开始,剑灵、不,母亲就一直跟在身侧,这么说来,她与如霰的相识,表明心意,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她、她岂不是全都看在眼里! 林斐然如同被煮熟一般,耳廓极红,一时间心也不悲了,泪也不洒了,旧也不叙了,只站在原地,脑中反复回旋着自己与如霰的相处,有种如坠深渊的心死之感。 金澜看出她在想些什么,顾虑到自家孩子的心情,便没出声打趣,只是佯装不知,带着她去了院中。 …… 阒静夜色之中,庭院中独有一盏灯火,周遭围有不少人,淡黄的暖色透出,照亮数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轮转珠被夺,密教行事越发奇异,师祖心中疑惑,便现身在此,同众人商议。 毕竟,谁也不知这珠子对道主有怎样的增益,而他们取来又有何用处。 庭院不算宽阔,林斐然作为小辈,原本应当站在师祖身后,可她如今与道主牵连众多,将赌约说出时,便被众人拱至师祖身旁,成了焦点。 慕容秋荻沉思道:“第一局是天地灵脉,第二局是轮转珠,而赌注都是性命……如今传闻他是天道化身,难道是真的?” 师祖摇头:“道就是道,大道无形、无声、无神,不可能会有化身,更不可能如此出现,不过,我们时至今日也没看出他到底是谁。” 几人商议时,林斐然在旁却一言不发,她面色绯红,但还是强装镇定,一双眼直直看向灯火,谁也不知她内心此时有多脆弱。 在众人的包围之下,她甚至又想起了自己方才是如何嚎啕大哭的,不同的回忆交织,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斐然,你怎么看?”师祖转头看她,原本肃穆的神色一顿,“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林斐然飞快摇头,面对数双看来的眼睛,她面色更红地垂头,认下自己心不在焉的事实:“师祖,我刚才有些走神,你问我的是什么?” 师祖看了她身后一眼,如霰正站在那里,他同样有些疑惑,于是探了探她的脉,确认无事后,才摇了摇头,师祖心放下,继续道。 “我问的是,你们这第三局是什么?” 林斐然敛了敛心神,也不管自己涨红的面色,出声回道:“他说,第三局便是以天下人为赌注。 我们原本是要赌上五局的,可夺得轮转珠之后,他便说一切将要定下,后续的赌局再无意义,只剩最后一局。” 师祖蹙眉,望向这漆黑一片的天幕,即便心中有想法,但还是转头问她:“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林斐然尚在沉思,辜不悔开口道:“不若我们去把那珠子抢回来,一切可还有转机?” 师祖摇头:“你们也看见了,要取出那颗珠子,需要许多条灵矿支撑,且不说我们能不能将他制住,如今灵气稀薄,想要取出也十分不易。” 林斐然并没有草率地给出答案,而是问道:“师祖,我带着沈期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张思我坐在一旁,摇着面前的淡茶,他双眼一眯,回忆起来,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场面倒是新奇起来。 丁仪倒戈相向,竟同毕笙斗起法,不少宗派掌门赶来,制下那些投奔密教的修士,张春和也匆匆赶到,可他竟然也没有帮密教,而是对上了自己那个徒弟,不过倒是有更多的修士投身进来,掩护毕笙他们离去……” 张思我倒是看得十分细致,三言两语便将众人的行径说清楚,林斐然心中一一闪过那些人的面孔,却忽然顿在某一处。 “密教九剑之中,那个一直戴着面具,先前未曾动手的修士呢?” 张思我思索片刻:“这个人我倒是真没注意,他好像什么也没做。” “不,他不是没做。”慕容秋荻忽然开口,“有人向他袭去,他躲得不大顺畅,看起来像是重伤未愈,所以才没能像其他人那般出手。” 张思我嘀咕:“重伤?那他今日还来?哼,看来当真是以为胜券在握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林斐然回神,垂目应了一声:“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师祖倒不在意这等小事,仍旧问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你是变数,一切以你的想法为准。” 林斐然沉吟几刻,才出声道:“轮转珠是中途的变数,但我还是想坚持原本的想法,先将铁契丹书打开。师祖,这本书中到底记了什么?” 师祖静静看她,目光悠远:“这本丹书第一次出现,是在朝圣谷。 而它出现的时候,朝圣谷还不叫朝圣谷,只是一块灵气充裕的福地,我也只是一个坐忘境的小修士。 那时候,这本书还不是这般冷硬,也没有这么厚重。” 铁契丹书是一件宝物,是一件数百年前被圣者炼化而出的宝物。 据记载,这丹书原本是从天地间生出,后来于偶然间被某位圣者拾得、翻开。 这位圣者,便是当年那位白发苍苍,却一夜悟入归真境的圣人。 他从自己的道中修出一双睁眼日月、闭目乾坤的天目。 所谓“看到,即有花开”便是他的道义。 师祖叹息道。 “圣人修出一双天目,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他捡到了这件宝物,与好友分享,却无一人能看见。 他只觉得新奇,摆弄一段时日后,便抛之脑后。 再过数年,这宝物竟有了变化。 这一次,圣人发现不对。” 师祖停在此处,张思我立即追问道:“何处不对?” 师祖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圣人与其好友的书信中得知。 其后,圣人数年了无音讯,再与好友联系时,便只有一封书信,也是最后一封。” 师祖抬手,掌中灵光浮现,一封书信缓缓展开。 “吾友敬启。 数年未见,并非闭关,而是在寻救世之法,但请恕我无法写明告知。 这并非戏言,否则我也不会为此奔走多年。 天之将裂,灾祸临世,届时人间将成炼狱,生灵涂炭,可挽回者,唯有补天。 可补天者何? 吾辗转数年,行走数年,终得一法,便是寻一变数入局。 但如今天裂将出,迫在眉睫,不容再等,故而,吾将以身补之,虽然无用,却也能暂缓天裂,为后辈争来数百载光阴。 吾亦知,天裂之事,玄之又玄。 故而,吾在以身殉道之前,将以天目为祭,将此物炼化于世,谓之铁契丹书。 唯有真正的变数,唯有愿意接下补天之人,才能真正将它打开,才能化灾救世。 在此之前,务必行走世间,告诫两界生灵,莫要起灾祸,惹祸根,切记切记。” 这封信或许是因为流传许久,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字迹已经斑驳。 可林斐然却看得十分清晰,仿佛墨香未干,便被送到她手中一般,心中有种难言的震荡。 师祖继续道:“他的友人收到信后,立即去寻他的消息,可到了那处住所后,人已去,只留下这样一本铁契丹书。 但这位圣人没有料到,此后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天裂,友人也如他所说,在两界游走,以免起祸端。 然而,如你所见,两界之战还是出现了。 再后来,不知何时开始,一道幽深的裂痕便出现在天幕,却鲜有修士能看见。 数位圣者开始寻找变数,不少人也想效仿那位圣人,试着以身补天,可都无用了,他们最后也都陨落,只余一抹神魂,暂时寄身丹书。” 林斐然眸光一顿,想起书中那些传她术法、剑式的前辈。 原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才留在丹书之中。 慕容秋荻抬眸:“师祖,这位圣人的好友……是否是曾经孤身去往妖界的艮乾圣者?” 师祖颔首,目露回忆:“是他,艮乾圣者当初因为未能阻止两界大战,心中自责,这才避世而居,后来听闻他又去了妖界,自此没了消息。” 慕容秋荻叹息,又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密教也是在两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这会不会与道主的来历有关?” 师祖垂目:“或许罢。这其中到底写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晓,斐然,如今也只有你能将它打开。” 林斐然抿唇点头:“依辜前辈先前所言,这最后一样东西,可以我的血……” “你的?”师祖却蹙眉开口,“怎么会是你的?你是唯一的变数,是局外之人,绝不可能是你的血。” 他随后转而看向另一人:“辜道友,当真没有其他人了吗?” 辜不悔看了林斐然一眼,微叹道:“不只是她,还有一人——就是那个道和宫的修士,卫常在。” 场中一时无人出声。 …… 数息后,林斐然看向师祖,开口道:“师祖,我会去取血。” 事情未了,众人仍旧在商议道主同林斐然说的那句话,她却看向慕容秋荻,二人视线交汇,后者明白她的意思,便起身同她走到一旁。 “你有事要问我?”慕容秋荻看她。 林斐然点头,她抿唇看向地上的影子,数个呼吸之后,她才开口。 “慕容前辈,关于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三个办法,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但一直没能寻到机会。” 慕容秋荻点了点头,一手负在身后,肃容道:“这件事迄今已算结束,倒是问什么都可以,不过我只清楚我负责的部分。” “我也只问这部分。” 林斐然抬头,清幽的目光中映着火光 。 “你当初说过,渗透妖界这个法子,是洛阳城一脉的修士所为,其中也包括你在内,我想知道,当初一道参与其中的,有没有张春和。”—— 作者有话说:金某人,支棱起来啊,月中一定要正文完结[爆哭][爆哭][愤怒][愤怒][化了] 第284章 生疑 你猜,他现在是在闭关,还是在疗…… 慕容秋荻似是有些疑惑, 不明白林斐然怎么突然提起张春和,但她还是思索起来。 “这个法子知晓的人不多,参与的也都是当时的大人物, 那个时候,道和宫的首座还不是张春和, 他应当不知晓这件事。” 林斐然目光微顿,眼睫垂下:“是吗……” 她心中原本有个十分荒谬的推论, 而这个推论的结果, 需要这个答案来证明,如今听慕容秋荻这样说,她一时不知是庆幸多一些, 还是失望多一些。 “不过——” 慕容秋荻眉头微蹙, 似是想起什么,转而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块纯黑的灵玉。 “这个法子难而久, 起初愿意参与的人其实不多,只是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陆陆续续有人加入, 便也多了起来。 不过我们这一脉大多都是官员, 习惯记录留册,来往的人、发生的事,全都一同记录在这块灵玉上。” 她一手结印,黑玉上悬浮起几道灵光,工整而繁杂的文字在其中快速流淌。 慕容秋荻显然十分习惯这样密集的文字,灵光变换极快,她却看得十分轻松,在某一刻时,她眸光微顿, 流转的字符停下,她的视线落在某处。 “这里,还真有——” 她讶异出声,林斐然也定神看去。 【太吾金戈年,十二月初三,云雨,记录人:周寻。 妖王乌缪寻得天行者,借其咒言之力断开役妖敕令,重伤数名契约修士后,脱离掌控。 然,乌缪其人暴虐成性,好战狠心,独自即位后,一举推翻先前政令,威慑妖界,妖族已受其害,若其得势,必将再启两界之战。 侵染一事再度失败。 但乌缪不得民心,怨声载道,或有变数,需得观察。 另,已去信谢看花,望其近年严加巡查,守住无尽海界门。】 【太吾金戈年,十二月初四,云雨,记录人:周寻。 已收到谢看花回信。 “哦。”】 【太吾天启年,六月廿一,炎热,记录人:周寻。 妖族忽现一逍遥境修士,白发金衣,持一柄八尺长枪,凭一己之力闯入妖都,夺下妖王之位,改号为尊。 其人来历不详,性情不详,背景不详,功法不详,容貌很详。 后续需待观察,若为人仍旧残暴,有反扑人界之意,纵然我们只剩十七个人,但仍旧不会放弃侵染之计。】 【太吾天启年,八月初三,阴翳,记录人:周寻。 道和宫新任首座张春和,于子夜来访,愿加入侵染之计,确认其并无异心,予以加入。】 【太吾天启年,九月十一,大风,记录人:周寻。 张春和放入的棋子,早已完美融入妖都,一举成为其心腹之一。据其传回信报,妖尊目的不详,但暂无反攻人界之意。 怪哉,这么轻易便成了心腹,这妖尊难道当真是个华而不实的花瓶?】 林斐然看到这里,目光闪烁,脊背缓缓挺直,指尖不停摩挲起来。 慕容秋荻却蹙起眉,将临近的记录重新看了一遍,面上露出一点讶异。 她喃喃道:“已经放入棋子?” 张春和如今与密教联合一处,行为或许颇有争议,但他们心中都清楚,他绝不会和妖族牵扯一处,也不可能临阵反戈。 他的的确确放了棋子进去。 先辈定下的三个计划,如今除了谢看花还在守界之外,其余的其实已经无人去做,就连她与师父也歇了心思,正为朝中之事焦头烂额,已经许久未看这份共享的记录。 慕容秋荻很快反应过来,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一变:“难道是你?” 既是张春和派出的人,很大可能来自于道和宫,如今如霰的几个心腹之中,也只有林斐然既是道和宫弟子,又是人族,可…… 她与张春和关系如此之差,又怎么可能是她? 林斐然果然摇了头,但她没再开口,目光直直落到地上的花影处,心中反复出现几个相似而又不同的身影,眸光闪了又闪。 慕容秋荻见她如此惊疑,也不再打扰,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对上一双深碧的双目。 如霰一直看着这处,凝视着二人低语的身影。 慕容秋荻目光并未躲闪,反而十分坦然地向他颔首,随后拍了拍林斐然的肩,走到人群之中,与众人交谈起来。 …… 是夜,林斐然坐在沈期的床榻旁,身侧是正在施针的如霰,她仍旧没有回神,而他也没有开口,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 半晌后,林斐然才从思绪中抽离,看向如霰:“他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如霰已经起身净手,闻言回头看她一眼:“死不了,再调养数月便能醒来,但他的修行之路如何,便不好说了。” 他走回,坐到林斐然身旁,二人看似相隔半臂,但他搭起的右腿却已经靠拢过去,林斐然的足尖也下意识向前挪动半分,坐直身子,撑住他歪来的腿。 “怎么一直不说话?”他的视线如常锁到她身上。 林斐然坐得笔直,再度问出一个问题:“如霰,你与青竹是如何相识的?” 如霰扬眉:“你之前已经问过我了。” “但我还有许多不解。” 林斐然转目看他,重述道:“你与他初次相见,是在灵竹一族的领地,是他带你去了无尽海界门,彼时他可有家人父母?” 如霰了然看她:“你在怀疑青竹的身份? 我误闯领地的时候,去过他家,他的确有家人,家里处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至少在我看来,并无作假的迹象。” 林斐然心中却说不可能,那个人并无亲眷,从小就被张春和收养在侧,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在道和宫长大的。 心中越发困惑,但又更加清明,她甚至忍不住站起身,开始踱步。 “你第二次见他,是在人界游历途中,你们是在这期间才熟识的,彼时他是什么境界,修为如何?” 如霰回忆片刻,才道:“过往的事,我很少记在心上,但我可以肯定,那时候他的修为很低,约莫只有照海境。” 林斐然停驻:“没有作伪?没有隐藏?” 如霰扬眉:“遮掩修为这种事,不可能在我身旁发生。” 林斐然心中越发觉得奇诡,但与此同时却更能够笃定青竹的身份有异。 张春和既然已经插入棋子,成为心腹,那就只可能是使臣之一,除她之外的五个人中,荀飞飞、碧磬、旋真皆有来处,不可能为其所用。 剩下的便是平安与青竹二人。 在自己假死归来那日,平安不仅没有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情的模样,甚至对自己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知晓自己假死的,唯有张思我之流,她的这个笑,其实已经变相在挑明身份。 与张思我等人“同流合污”的,绝不会与张春和往来。 余下的青竹,不论是他先前在人界卧底多年,还是后来频繁的闭关,都已经十分不寻常,排除所有,仍旧只有他。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到妖界,与众人不甚熟识时,是青竹率先从中搭桥周旋,后来想要探访南部一事,他也出手相助。 林斐然一时觉得有些晕眩。 短短几日,她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 先是沈期被捕、轮转珠被取走,后来又是偶然间发现陪伴在身边的剑灵,当真是自己思念已久的母亲。 她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太多,但心里却十分汹涌,已然经过一场不为人知的大忧大喜、波澜起伏。 而今这个几乎可以一锤定音的推测,却直直击中她,然后将所有情绪全都震荡在一处,撞出一种近乎迟钝的茫然。 蓟常英对她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位将她照顾长大的师兄,他还是老师、是友人、是亲人,是可以肆意比剑的同门。 他是宽和而正义的,不像她这样内敛含锋,也不像卫常在那般淡漠无情,他是所有弟子都十分敬重的大师兄。 他囊括了她对宗门弟子抱有的所有期许,她一直以为,光风霁月的修士就应该是蓟常英那样的人。 她想到师祖先前说的,那个将她的替身送来的九剑,想到先前于洛阳城一战时,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慕容秋荻说他身负重伤,本不该出现在那一天,但他还是来了。 以后若是再对上 ,她要出剑,还是不出剑。 “……” 林斐然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看向如霰,原本想将这个猜想告诉他,可青竹做使臣至今,从来都兢兢业业,花费的心力不比荀飞飞少,自己又怎么能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空口污蔑,挑拨二人关系? 如霰站起身,倾身看她:“忽然问起青竹,今日和慕容秋荻谈到他了?” 林斐然没有回避,而是点了点头:“我们有一个猜测,只是目前不能印证,所以暂时不能告诉你。” 如霰却没有后退,而是更靠近一分,轻声道:“是不是觉得,青竹和那个戴着面具的密教修士,有些相像?” 林斐然眉头一跳,下意识小声回道:“你怎么知道?” 如霰声音更浅,近乎低语:“当然是因为,我也看出来了。” 他垂眼看着林斐然,眼中光芒不定:“灵竹一脉天生无心,能够修到这个境界的人可不多。 我先前便打算做了。 你猜,青竹现在是在闭关,还是在疗伤。” 他说着,指间已然挟着一片散着微光的白色翎羽—— 作者有话说:过节过了两天,奶奶家一天,外婆家一天,已瘫倒,奉上短小一章,私密马赛,我是倒旗大王[化了][化了] ps:下章就取血了,终于要写到这里TT 所有的伏笔我收收收…… 第285章 故人逢,情何踪 “猜对了,有奖励,选…… 淡淡的微光映入林斐然的眸底, 如同一颗沉入静湖中的星子,摇曳起回忆的波纹。 “尊主。” 片羽那侧传来一道似乎熟悉,却又不同的声线, “青竹”回应得很快,是他该有的速度。 窗外传来叶片簌簌的声响, 夜风卷过,翎羽上的细绒不断晃荡, 檐下灯火撞得当啷作响。 如霰却没有回话, 他甚至直起身去,只有林斐然怔然看着这片绒羽,于是传去的除了风声之外, 只余一片静谧。 在这样的声响中, 那边的呼吸顿了片刻,然后轻声道。 “斐然, 是你吗?” 风声中夹杂着她绵长而细微的呼吸,近乎无声, 可他仍旧从中听出了她。 一点衣物拖动的窸窣声传来, 他的声音大了些:“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斐然双唇微张,但仍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着袖角,如霰这才将翎羽挟过,启唇道。 “青竹,如今妖都如何,密教可有异动?” 对面的声音停滞了片刻,才带着一点熟悉的笑意回道:“原来是尊主,倒是我错认了, 迟迟不语,还以为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妖都算不上有异动,不过近来确有一些妖族人离开妖都,拜入密教。” 那只是一个十分短暂、几乎不会令人怀疑的间隙,若是在平日,林斐然甚至不会注意到,但这个时候,这样的停顿却显得如此明显。 有的事,在没有注意到之前,便如同划过的风,几乎不会令人在意,可当你看到时,便会发现这样细微的风无处不在,再也无法忽视。 如霰意味深长地看向某处,却如常开口道:“是么,如今林斐然假死一事已然暴露,不知密教会否卷土重来……你近来还在闭关吗?” 往日都是这般,荀飞飞有事在身,无暇顾及妖都之时,往往都会由青竹顶上荀飞飞的位置,如霰向他问询,十分合理。 青竹并未疑心,只是似乎有些走神,又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停顿后,他开口。 “前两日因密教招揽教徒一事,城门附近发生过一场暴动,我出关解决后,便没再闭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闭关一时便暂且搁置了。” 如霰回身坐到木椅上,指尖敲着桌面,如同闲聊一般。 “原是如此,如今天降异象,妖都各地也时有暴动,妖界也不算安全,你们若有家人要安置,可以带回妖都。” 青竹含笑道:“多谢尊主好意,只是我族向来隐居于世,这番异动也暂且没有波及到他们,先前问过,他们不愿出谷。” 如霰应了一声,却似不经意一般,又提起其他事:“林斐然假死一事,旋真知晓了吗?” “知晓的,我们都见到斐然现身了,他哭了一晚,这样的喜事,谁都愿见的。” 青竹轻笑一声,同样不经意般。 “他还吵着要去见斐然,说是见到她临走前受了一掌,也不知有没有受伤,心中十分忧虑,只是如今乱世已出,我们也只好拦下他。” 说到这里,他状似想起什么:“啊,对了,不知如今斐然如何,我明日也好告诉他,免得他吵着要出门。” 如霰轻敲的指尖微顿,抬眸看去,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甚至还略略歪头打量:“看起来不大好,蔫了似的,恹恹的。” 林斐然回神看去,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垂着头坐到如霰旁侧,确实更蔫了。 那边出现了今日的第三次停顿,这一次却比先前两次更为明显,停顿也更为绵长,几息后,竟然开口道。 “是吗,听尊主的语气,似是不大严重的,有尊主在,她又怎么会有事呢。” 若是平时,这话显然是不大在意林斐然的,更像是对如霰实力的恭维,可如今二人心中都有猜测,听起来就莫名多了几分柔和的阴阳怪气。 那不像是赞叹,更像是在愠怒。 如霰垂目看向这片翎羽,腕上金环映出他的双目,其中透出的眸色逐渐失温,一时说不出是金环更冷,还是他的目光更凉。 一来,青竹与林斐然的情谊并不似旋真、碧磬那般浓烈,他们其实很少见面,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装,也不会如此失态。 除非的确是忍耐不住。 二来,他早就觉得青竹对林斐然不寻常,初初见面时,他便显露出一种少见的和善,全然不似他平日里的面热心冷。 三来,有人和自己眼光一样,但这并不会令人高兴。 如霰看了林斐然一眼,缓声道:“严不严重,怎么定论?对于有的人而言,她注定是要去战斗、注定要立在刀剑中的,那么伤势不可避免,我难道要把她圈在保护罩中么?” 林斐然已经从过去的伤怀中回神,转头看去,目光变得疑惑。 他们话题转变太快,她好像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如霰说的保护罩…… 她下意识动了动肩,只觉得后背上的咒言热热的。 青竹的话语仍旧寻常,似乎不在意般笑了一声:“是啊,但也有不必受伤的办法罢?” 二人竟然同一时间停下声音,达成一种诡异的沉默,似是对峙,却又不大像。 片刻后,青竹出声道:“斐然现在还能说话吗?旋真很想你,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将你的情况告诉他,免得他忧心难眠。” 林斐然那点感怀的心绪,早在这古怪的氛围中消弥,她一口气提了又提,最终还是出声。 “无事。” 或许是情绪许多次冲上喉口,又被压回,如此沉寂许久,以致于她的声音倒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喑哑。 那边微扬的语调忽而沉寂下来,第四次微不可察的停顿后,他状似了然道:“无事就好。” 他继而问:“你们之后要回妖都吗?” 林斐然望向窗外,同样是一阵明显的停顿之后,才回道:“不去,我要去寻一件东西,如霰和我一起。” 思虑过后,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动向告诉他,虽未说出自己要去何处,但这也算一个不小的消息,若是他不告诉密教…… 林斐然的重点显然在前半句,而蓟常英的关注却落到后半句。 她如今的称谓已经不是尊主,而是直呼其名,甚至喊得十分熟稔,有种不必粉饰的亲昵。 “好。”他如此回答,身边却再度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妖都眼下也不大太平,你如今身份特殊,不来也好,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旋真,让他不必太担忧。” “多谢。” “来日再会。” 翎羽渐渐在眼前飘散,他的声音也不再传来,林斐然抬手接住那余下的一点光点,双目微眨。 “看起来,你似乎不知发现他与密教九剑相像。” 如霰在旁开口。 “你以为他是谁?” 林斐然轻声道:“一个故人,一位师兄。” …… 翌日,朝阳仍旧未生,被遮挡的曦光从天幕中的两道裂痕透出,一道是林斐然所划,一道是道主所留。 一东一西,遥遥对立。 在如今这般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林斐然选择去寻找真相,而张思我等人也纷纷散离,有的前去治病救世,有的前去联合同盟,就连沈期也被他师父接走。 他们愿意将半日时光分给林斐然,已经算是不易。 覆乱之下,不独独她,仍有人载舟前行。 林斐然立在窗下,看向已然清净的院中,人皆离去,唯有枯枝上坐着一道极艳的绯色身影。 皮甲映着微光,无风而飘的披帛不显累赘,反倒为她添上几分气势。 她在那里等她。 林斐然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娘亲,走罢。” 金澜回神看来,望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她微微颔首,随即见到从后方走出的如霰,于是合眼一笑,跃下时刮了刮她的鼻子,便化作一抹流光飘入金澜伞中。 林斐然立在树下,不禁抿唇,面上扬起一种久违的笑意,双拳微握,露出一种当众被母亲摸头的不自在与隐隐得意。 如霰见到她这副神情,不免好笑,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自然如此,他想了想,终究没有打趣,给她留了一份独属于她的喜意。 “走罢,去看看你小时候的修行所在。” 这次前去,反倒被他说得像是故地重游般轻巧,林斐然也不否认,径直御剑而起,最后离开这处暂时的安身之所。 前往三清山途中,她仍旧戴着一顶幂篱,虽然看似融入夜色,可身影却始终在洒下的些微曦光中显现。 密教如今正在疯狂收受各处供奉的气机,一时无暇顾及她这个“败军”。 暗夜之中,孤高的道和宫仍旧矗立在那座落雪的山头,只是青松不似以往,大多变得枯朽干瘦。 那条足有三千余阶的长梯,仍旧盘旋于侧,但已经没太多人洒扫。 各大宗派之中,唯有道和宫立场明确,已然倾向密教,故而前不久便遭受过一场无声的排挤,不少弟子同样无法接受这样的偏向想,选择下山而去。 同其余宗门比起来,道和宫如今说是门庭冷落也不为过,但不同的是,他们已然有了一位年仅二十,便破入逍遥境的接班人。 林斐然同如霰一同落至山门前,而今除了坠下的灯火之外,竟无一名弟子看守此处。 如霰抬头看去,感慨道:“道和宫唯一不变的,想来便是这样漠冷而干净的雪了。” 林斐然伸手接过,这样轻柔却又锋利的雪团,轻巧落入掌中,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她点头,合拢手:“是啊,世间就是这样,有人下雪,没人也下雪,道和宫未立起时有雪,若是有朝一日倒塌,这雪还是会簌簌落下。” 如霰侧目看她,青碧的眸光映着微暗的雪色,倒是十分合衬。 “不合道的,终有一日会倾覆。见到这番景象,你是开怀,还是黯然?” 林斐然却没有回答,反而将这个问题抛回,眼中带上点笑意:“你觉得呢?” 如霰扬眉:“我猜都没有。” 如果她在意,那便是还困在过去,一个困在过去的人,是走不到现在的,林斐然是一个只会向前走,绝不回望的人。 这一点,他早有认识。 林斐然点头,忽然举起双手,煞有其事道:“猜对了,有奖励,选一个。” “你给我奖励?” 如霰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饶有兴致看她,目光在两者间游移:“既如此,我自然要给你表现的机会。 我两个都选。” 林斐然佯装惊讶,随后无奈点头:“好罢,就是十个摆在这里,你也敢十个都选。” 她摊开双手,左手中是一个雪雕的雀鸟,看起来尾羽繁长,右手中却是一枝冰做的长梅。 两个都稍显简陋,也只有一掌大小,一看就是现做的玩意。 如霰有些惊讶:“这么快?” 林斐然垂目看去:“以前没事做,就常和雪玩,练来练去,也算有些手艺,不过做得不算精细,三两句话的功夫也就好了。” 二人一道向前走去,如霰看向她手中,抱着的双臂微动,出手欲接:“也算个手艺人了,日后游历人界,手中紧张时,靠这个也能赚些银钱了。” “……” 林斐然看他,心中又开始计算:“靠这个赚钱?那我要卖几个冰雕,才能买你一件衣服?” 如霰接过这两个小玩意,正端详那只雀鸟,闻言一顿,很快回味出她话里的意思,面上笑意更甚。 “约莫要在最繁华的街道摆上三五年罢。” 林斐然突然变得深沉:“我算下来不止。” 如霰没忍住笑出声,却又因为二人是秘密前来,只得将声音压在唇舌处,整个人透出一种少见的艳色。 他摸了摸这雀鸟的翎羽与头颅,双目轻合,眼中带笑,随手抛出一点亮色落入林斐然怀中。 “但是,若你做的都是这个,那我就全要了。” 林斐然低头看去,沾有雪粒的臂间,正沉沉坠着一锭金,份量十足。 “……” 这就是实力罢。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即想起书中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阴差阳错得有钱人家小姐的青睐,金银财宝砸下,自此青云直上。 但还是有些差别的,至少她是自己登上青云,然后阴差阳错得人青睐。 她还是把金锭还了回去:“这是你猜对后送你的礼物,不要钱。” 如霰倒也不扭捏,他的她的,又有什么分别,他将冰雕收起来,金锭顺手放入她芥子袋中,临近火光盛处,二人也不再出声,只以目光交谈后,向前而去。 昔日宽阔而势足的道场之中,倒是有不少弟子在修行,但也比先前少了许多,四处不见师长身影,周遭各处长老峰中倒是火光大亮。 林斐然一边观察着,一边同如霰掠过,她对这里实在太过熟悉,寻过几处之后,便定了方位。 听闻当时在洛阳城中,卫常在与齐晨化身的“毕笙”对阵,打法凌厉而疯狂,几乎是以一种必杀之心而对,受伤极重,但还是破了齐晨的功法,直向毕笙而去。 她离去后,他与毕笙缠斗数招,但在他即将随着如霰离去时,张春和匆匆赶来,以一道极快的箭光将他拦在原地,随后设法带走。 然而这一切只是转述,言语简略,林斐然也没能从中看到太多细节。 直到二人寻到某处,只见数列刻有先辈名讳的玉牌之下,跪坐着一道挺直的身影。 淡蓝衣袍,乌发披散,双手以仙索负于身后,左右两侧各放着一柄剑,头微垂,如同赎罪一般。 可他低头的地方,却放有另一块不显眼的木牌—— 作者有话说:没有假条就有更新,虽然是在半夜……[化了] 285-290 第286章 易子而食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跪得太过板正, 那方木牌便只露出一角,林斐然看不分明,如霰却认了出来。 在林斐然假死的那三个月里, 他撞见过卫常在许多次,大多时候是见他与密教斗法, 剑意寂冷,其中又有几次是他已经灭去众人, 正拭剑收尾。 收尾过后, 他便会取出这方木牌,然后坐在一片漫漫血色中,于牌前燃上三柱绯霞烟, 直到烟尘散尽之时, 他才会缓步离去。 他只远远见到木牌上刻有林斐然三个大字,其余小字刻了什么并不清楚, 但想想也不过就是那几句话。 彼时他并未上前细看,一来是没有这份心力, 他满心都是要让林斐然活过来, 旁人做了什么, 他实在无暇顾及。 二来,若是看了,牌子定然是要被自己捏碎的。 “怎么这里就他一个人?” 林斐然的注意力早就从木牌上移走,她已经将周围视察一圈,心中正警惕张春和,毕竟这人总是神出鬼没,卫常在在此受罚,他岂会远离? 如霰这才转头看去,二人虽然在此隐蔽, 但位置很好,视野开阔,能看见大半个道和宫。 他道:“的确太过安静,四周那些峰谷与殿宇,应当是你们这里的长老居所,此时竟也熄灭大半,看起来走的人的确不少。” 林斐然并不意外,却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这些长老,留下来的未必愿意与密教牵连,但走的人,肯定都是投奔密教去了。” 如霰扬眉:“说的有理。” 取血一事宜早不宜迟,林斐然观察过后,便打算直接冲入群英殿,可刚起身,便被如霰拉住了手腕。 他侧首看向虚空某处,出声道:“有人来了。” 二人再度隐蔽起来,一同看向某处,夜空中忽有一点灵光乍现,如同水滴入湖面一般,荡开圈圈波纹,在这道奇异的纹路中,一道身影从中穿梭而出,动作极快,似是在奔逃。 林斐然凝神看去,竟然发现那人就是张春和! 他手持银弓,袍角处划开几道裂痕,向来一丝不苟的道髻也有几缕碎发垂落,面色却一如既往,没有半分被人追赶的狼狈,只是眉头微蹙,有些困惑。 他飞身跃下,木质回廊中当即荡起脚步声,由慢到快,由重到轻,一步步逼入群英殿门。 他入门后,似是与卫常在说着什么,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回答,只是在某一刻,张春和不再开口,面色也渐渐缓下来,他将一块形制特殊的玉令取出,缓声说着什么。 林斐然二人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步履声,听不见二人的对话,然而她却很快认出那块玉令。 白玉血纹,正面刻着“浩然”,反面刻有“天下道和,皆在一宫,心尚无情,有教无类”。 这是师祖留下的玉令,亦是道和宫首座的象征,谁拿到它,谁就是道和宫的掌权人。 他将这块玉令交给卫常在,个中寓意不言而明。 但卫常在仍旧只是垂首,被束缚的双手背在身后,既没有仰头,也没有抬手的动作,他就像一尊偶人般跪在那里,比殿里的几尊玉塑还要沉寂。 如霰从中看出端倪,出声道:“怎么在这个时候传位?” 林斐然同样疑惑,虽然张春和的面上不显,但他眼下的确是狼狈的,此时将令牌交出,又莫名多了些临终嘱托的意味。 “谁在追他?” 她才疑惑出声,便又忽然感受到一阵更为厉害的灵力波动,那波动甚至向此处蔓延而来,两人立即结印,隐匿得更深。 这样的修为,世间又能有几人? 果不其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箭鸣,锐利刺耳,一道灵光如流星般从天际划过,四周云层皆散,又以山倾之势坠向群英殿—— 那本该是覆灭的一箭,在即将撞向二人时,群英殿中位列的数尊玉牌一同亮起,汇成一道灿色光芒,直直将这道箭光拦下。 轰然一声,震裂的嗡鸣声在空中绽开,风声呼啸。 原本还在道场中修行的弟子一惊,俱都向此处看来,有些胆小的留在原地,更多的却选择动身,渐渐靠近群英殿下方。 四周的群峰中,数位长老飞身而出,一同向群英殿而来。 然而在所有人动身之前,张春和率先回首看去,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到眼前,可他面色仍旧平静。 群英殿的上空,毕笙已然追袭而来,同样是长弓在手,凛冽的寒芒划过,令人不寒而栗。 她这次并未惊动太多人,没有教众在旁,跟随而来的只有、齐晨以及那位始终默然的搬山道人。 他们一同望向下方,张春和不语,卫常在仍旧低垂着头,没有回首。 在他们即将逼近群英殿之时,搬山道人挥起巨剑,猛烈的剑风嵌去,剑意与群英殿遥相呼应,玉牌上的光芒逐渐熄灭,竟于某刻将这道光芒破出一条狭道! 齐晨旋身而起,手中双剑掷出一柄,恰恰穿过这条狭道,直向殿中二人袭去! 张春和持弓在手,竟然没有动作,而那原本跪坐在木牌前的人却站起身,刹那间,他抬腿踢起昆吾剑,一声剑鸣出鞘,殿内覆霜,昆吾剑直直向前飞去,生生挡下了齐晨的一击! 剑声嗡鸣,令人耳根发痒,击回的昆吾剑恰巧割开他腕上的长索,又在即将落地前被他握住剑柄。 一切都如此行云流水,他回剑入鞘,并未看向众人,而是俯身捡起那块被震落的玉令,散下的长发滑落肩头,旋转展开,又很快收拢在胸前。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将玉令递还给张春和。 他没有开口,或许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或许是不愿,但他这番举动已经表明了态度。 尚且留在道和宫的数位长老匆匆赶至,见到毕笙几人后,不由得出声道:“首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群英殿,岂能容他们在此胡闹放肆!” 几人原本十分气愤,但在见到张春和这番形容后,又忽然噤声,眸光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与张春和相识已有数百年,便是他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张师兄,你……” 几人欲言又止,张春和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甚至完全没有顾及逼近的毕笙等人,随后将目光全部投注在卫常在身上。 “什么意思?” 卫常在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回身将木牌收回芥子袋中,动作虽简单,看起来却完全没了先前那般沉重和寂冷。 群英殿外,毕笙抬手,示意齐晨二人暂且停下,她眯眼打量过去,看向这意料之外的境况,意味深长道:“他要走。” 如果卫常在要走,那么是不是…… 她心中盘算着,没再动手,反而等在殿外,观望着下一步。 殿内,卫常在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一般,张春和没有伸手接过,他又递进了一分,其余长老见到那块玉令后,看向张春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张春和扫过那块玉令,清明的眼静静盯着他,重复道:“什么意思?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见到她之后,你这半哑好上不少。” 卫常在抬眸,目似点漆,松姿梅骨,一如初见时那般。 “师尊,向诸位先辈跪拜之后,我便要下山了,这块玉令我不会收,你拿回去罢。 此间种种已了,所剩者唯有与你的一些前尘恩情,下山后,如有事相告,我仍旧会去做。 师兄常英颇得人心,为人公正,师弟常青亦是正直,天赋匪浅,他们任何一位做下任首座,都比我更合适。” 张春和淡然平和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望过去,苍白的发凌乱垂下几缕,飘在眼前,失了几分仙骨,多了几分寻常老者的颓唐与执拗。 “你走不了,在救你的那日,你就向我发过心誓,你不可能离开道和宫。” 卫常在面色不变,只将玉令放入他手中,抬手将两柄长剑负于身后:“心誓而已,破了便好,无非是境界跌落,性命堪忧。 纵然如此,我也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却忽然一笑,看向他:“你如今心间寂冷,连观澜台都凝了冰霜,你不可能再动情。到底是对她还留有旧情,还是心有不甘,你心中清楚——” 卫常在垂目:“我当然清楚,我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清楚。 我要下山,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的目光变了又变,即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露出暴怒的面容,虽然神情已有波动,呼吸有了几分错乱,但他的目光仍旧是克制而沉思的。 他道:“糊涂!你修行到今日,吃了多少苦,逝去多少人? 无父无母、无兄无长,无亲无友,六缘几近断绝,这才到此番无心逍遥之境,岂是常人能修出的? 你下山做什么,去找她吗,常在,你去找她又如何,你二人之间嫌隙如此,她难道还会再接受你? 你还不是要一个人? 天地之大,唯有道和宫容你。” 卫常在沉默片刻,声音有种初初恢复的沙哑:“……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看向他,目光一闪:“若你今日执意要下山,便只有杀了我。” 卫常在再度抬眼看去,两丸沉水银般的眼眸中映着眼前人的面容:“师兄境界同样不俗,做道和宫首座并不差,为何一定要是我?” 张春和望向他,第一次如此认真道:“……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做不到,道和宫不会在他们手下再度屹立,只有你可以。” 旁侧的诸位长老已然无言,怔怔看着此处,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毕笙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她沉思半晌,竟然出声:“若想夺回旧爱,何须下山苦追,卫小友若是愿意与道主联手,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 卫常在动作一顿,转眼看去,张春和也回首,面色却渐冷。 毕笙笑意不减,丝毫不顾卫常在眼中的冷意,用人之道,不在于真心跟随,而在于各取所需。 “反正你师父在密教也积攒了不少功绩,如今他犯了一个大错,我等要将他抓回惩处,正可惜这么多功绩即将被销毁,不如——全都转给你? 他的功绩,足以让道主为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 卫常在没有出言,张春和却开口道:“与密教勾连,皆是我一人之罪,与道和宫无关。圣女如此循循引诱,又意欲何为?” 毕笙目光看过众人,忽而笑了一声:“张首座倒是说得十分大义,好像十分关爱徒儿,但不知你这徒弟知不知道,他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卫常在侧目看向张春和,不远处的林斐然二人对视一眼,当即趁着众人无暇注意之时,蛰伏向前而去,离得更近。 毕笙的目光紧紧看向卫常在,她今日似乎又多了些目的,显然准备冲他而去。 “没想到今日还有这般意外之喜,既然该到的人都在,张首座,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密教可从来不滥杀无辜之人。” 话音落,某位长老却嗤笑一声:“我看这诡异的天象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死在你们手上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毕笙看他一眼,但并没有太过计较,很快将所有目光放到卫常在身上:“听闻你也去过东平仓,不巧,我们前不久查到一些事后,也去了那里,恰恰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有人忽而静声,不止是那些长老顿了顿,就连齐晨这样无心在此闲聊的人都注目看去。 林斐然知晓其中缘由,目光看向张春和,他没有半点即将被揭穿的惶恐,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她又看向卫常在,他正看向张春和。 “师尊,下山之前,你能将这件事告诉我吗?” 张春和却道:“你如今还有好奇之心?” “或许罢。”他想了想,回身向列位玉牌作了一揖,“如果不想说,那就让我下山。恩情尚在,我不想走到死生这一步。” 毕笙向前走去,在群英殿前止住脚步,出声道:“卫常在,你不想知道是谁教你从四季长春的东平仓,带去……” 张春和开口:“时至今日,如果你想问、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与其借旁人之口说出,不如我自己道来。 毕竟,如今的你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痛楚。” 卫常在静立原地,仿佛就如他所言,他心中似乎没有半分波澜,只是静静看去,眼中荒芜一片。 片刻后,他开口询问:“东平仓的那个卫常在,与我有何关系?” 群英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听着这一刻,纵然不知过往发生什么,眼下却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一个惊骇的秘密浮出水面。 张春和回身看向列位玉牌,看过一个个先贤的圣名,随后道。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心中那片寂冷的荒原忽而有风吹过,轻而刺痛,他指尖微动,目光看向那道此时有些狼狈的身影。 在游方镇那条深沉的溪流旁,那片阴郁的竹林中,那场寒冷的雨幕下,年幼的他也曾见到这样一抹身影。 仙骨飘飘,遗立林中,扎着一个整洁的道髻,手持拂尘,恍如一个初临世间的仙者,他在竹林中打坐,闻声睁眼看去,看向那个肮脏而瘦小的孩童。 他带着一个熟稔的淡笑,温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伤得这么重?这样大的雨天也要出来伐竹挖笋吗?” 那一天,他破天荒的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抱着膝,和这个老者一同在竹林中听了一个下午的雨,宽大的油伞遮着头顶,他不像以前那般冷了。 纵然因为什么也没做,回家挨了一顿打,饭也没能吃上,但他还是在冷床上回想着这一幕。 这个老者说,他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所以要做他的师父。 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竹林中的那道身影,渐渐与眼前这人重合,然而过往回忆却被那句话击出一道裂痕。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推测,但他还是哑着声调,说出那句话:“……什么意思?” 在一片寂静中,毕笙又向前一步,跨入群英殿中,缓缓逼近的步伐踏入耳中,随同心跳一道开始在他耳膜处鼓动。 “还不明白吗? 你本该出生在东平仓的那个仓廪富足之家,从小受尽父母宠爱,养出一颗纯净之心,而替代你的那个卫常在,本该降生于游方镇,活在那对夫妇的长鞭之下。 是他,在你二人出生之际调换,从此之后,你们的人生便大有不同。 你成了那个被遗弃在长鞭之下的孩子。” 骤然听到这样的往事,在场之人无不吸气,而林斐然心中原本早有猜测,只是一直无法确定,眼下真的听到真相,却仍旧有当头一棒的错觉。 她都如此,更遑论是卫常在。 他眉头微蹙,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心下似有万千情绪想要破土而出,但那片心野已经被冰封,他只能生出一种无法宣泄的无力与茫然,反反复复在周身折磨。 顿了许久,他的手终于松开:“……为什么。” 他也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毕笙看向那个面对列位玉牌的身影,声音渐冷,问出同样的话:“我们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如此瞒天过海数年,又岂会有林斐然这样的变数出现。” 也正是因为发现此等因果,她心中十分愤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到自己。 在场之人或有不解,或有愤怒,或有心寂,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影响到那个人的心绪,在众人发问时,他已经点上三炷香,又向先贤作了三揖,随后将香奉上。 “道和宫不会覆灭,有他在,定然还能长盛数百年,诸位心血未干,但弟子愚钝,此生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上过香后,他回身看来,目光先是看过神情各异的几位师兄弟,看向目光晦暗的毕笙,最后才落到卫常在身上,给出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为了道和宫。” “为了断情。” “为了今日——” 他向前走去,一步一句,却都如重锤入耳,落入卫常在那片鼓动荒芜的心间—— 作者有话说:唉,命运命运…… ps:谢谢追更到现在的读者给我的评论鼓励[可怜][可怜][亲亲] 第287章 断情 “卫常在,站起来。” 一阵冷淡的夜风吹过, 林斐然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心中没来由地一悚,抬眼看去, 只见枝影摇晃,檐下灯火摇曳, 一点浅淡的雾气盘落檐角。 天幕中云层堆积,像是要落雨。 她眉头微蹙, 视线转到那团雾气上, 下一瞬,那原本飘然的雾气像是生有双目一般,淡淡转动, 随后竟然向此处飘来, 不轻不重地落到她与如霰头顶的枝叶处,如同一团雾花。 她正打量着, 群英殿中的人却有了动静,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原来是卫常在, 他走上前去, 同张春和平视, 因是背对着他们,所以林斐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见到他越发挺直的脊背。 “什么又叫为了今日?” 张春和没有直言,他侧身走了几步,恰巧站在毕笙与卫常在之间,他的目光竟然看向她,面容隐没在殿中的灯火下,半明半晦,但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毕笙意识到他要说什么, 原本看戏的神情一顿,转而沉声道:“道主心善,纵然我等要带你回去惩处,却不会取你性命。 你心中应当有数,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不挑明,你与我们尚可修补,说了,可就是前尘归无,功绩皆毁。” 张春和一笑,玉白的拂尘垂到袍角,其上无尘埃,他看向这间群英殿,目露畅怀。 “那又如何,这些在我眼里原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过后,常在将会破入神游,离天人合一不过一步之遥,有他带着道和宫走下去,必定能再现辉煌。 ……如此一来,我已不负师命。 唯心唯愿,这就是我的道,如今道已至,心愿了,死又何妨。” 毕笙眸色渐冷,在如此危险的距离之下,右手瞬时结印,步法踏上,眨眼间便袭至张春和眼前! 张春和也早有所料,所以才站到卫常在身前,他立即抬手应对,但先前便已经同她鏖战几轮,已然受过伤,此时对上更是有些勉强,他堪堪接住一掌,下一击便被击退数步,撞上一直没有动作的卫常在。 其余几位长老立即出手阻拦,但哪里是无我境修士的对手,只对过几招后,便被一阵破开的灵力震退! 几人撞上周围横梁,又很快围拢至张春和附近,他们一同看去,却见毕笙手中悬着一个玉梭模样的灵器,长梭一转,瞬时发出数百道银丝,如同细微的蛛网一般遍布大殿,恰巧将几人禁锢在中心处。 她不过上前两步,银丝立即绷紧拉直,大殿开始轻颤,殿中横木发出一点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你当然可以说,毕竟躲到了卫常在的身旁,我的确不敢动你,但今日听到这话的人,我不可能再放他们出去。” 先前那一击并不算弱,足以令张春和血气翻涌,灵脉尽颤,此时又有这样的灵力压迫,内外挤压间,一点鲜血便溢出嘴角,滴落在那银白的拂尘上。 “张师兄!”其中一位长老回身看他,颇为痛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与此等狼子做交易,岂能落得半分好处?” 张春和推开他的手,独自站直身:“我答应过师父,如今也不过是种因得果,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好处。” 毕笙轻笑:“没有好处?若什么都没得到,你又怎么会苦苦攒下这么多功绩? 张春和,走到今日或许当真是你的果报,先前追袭你时,不少宗门大能分明见到了,却视若无睹,今日怕是也没什么救兵了。 道和宫难道还有以后?” 张春和却不为所动:“与密教相处数年,知晓的秘密不多,但我至少能断定,你们有不可杀之人,有他在,就有以后。” 几人对话之时,卫常在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向来自诩最能分辨善恶,但如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已经无法从中厘清。 恰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剑吟,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立即回首看去,就连卫常在都心中一动,抬起了眼。 会是她吗? 殿外的长廊顶处,立着一道与夜色相融的身影,那的确是女子身形,她走上前来,廊上瓦甍叮当作响,由远及近,她很快出现在廊檐上,灯火映照下,紫色袍角微扬。 是裴瑜。 卫常在目色微黯,收回目光,仿佛方才怦然跳动的声响不过是错觉。 毕笙看去,双目微睐:“你怎么会来这里?” 裴瑜将手中之物抛出,随即抱剑站在高处,腕上几对银环叮铃作响,她的目光扫过下方,这才缓声道。 “方才收到道主手谕,他请圣女立即回教,有要事商议。” 毕笙的目光却只是在她身上打量,随后才展开手中的澄黄花笺,目光从墨字上一一划过。 纵然有这份手信,她却没有轻信,忽而出声道:“你好像才入教不久,不知可否知道,我与道主能以心音相传,手信真假,一问便知。” 听到此处,裴瑜眸光微闪,毕笙见状才露出一点笑意,却不是开心,而是轻慢:“希望今日没有理由让我真的将你们道和宫弟子一网打尽。” 她双目微合,结印在心前,一点淡淡的灵光溢出。 回廊之上,裴瑜心中同样犹疑,但她的手却已经握上剑柄,目光落到张春和身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冷然。 不论张春和为人到底如何,她终究受恩颇多,两人之间带有几份恩义,此次她愿意冒险前来,也不过是为了了却那一点恩情。 此举已经算是兵行险招,有用最好,如果败露…… 那她也只好再度向毕笙表明立场。 然而几息之后,毕笙缓缓睁眼,神情竟然有些不可置信,她再度看了手信一眼,这才收回玉梭,转身走出群英殿,看向齐晨二人。 “愣着做什么,回罢。 道主有令,不必由我们向他动手,他若要将那些事说出,自然活不过今日。” 走过廊下时,她看向立在高处的裴瑜,面色细微变化,但还是出声道:“你也随我们一同回去。” 裴瑜这才悄然松开剑柄,背上已经是冷汗一片,她轻轻缓了口气,再度看了张春和几人一眼,随后便一语不发地离去。 几人如同一道迅雷而来,又只能不甘地离去。 群英殿内还留有银丝穿破的痕迹,漆木中布满细微的孔洞,一束光照过,被分成数缕,散射向黯淡的夜空,那里,云层已经黑透,空气中升起一点潮意。 张春和没有被任何人搀扶,而是向几位长老摆了摆手:“去安抚那些弟子罢,今晚,我会向所有人宣布传位一事。”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又落到卫常在身上,暗叹几声后,才抽身离去。 他们刚走不久,张春和便转身看向卫常在,林斐然与如霰对视一眼,再度向前探去,无声落到回廊之上,静默蛰伏。 紧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刚才那团薄淡的雾气,它没有停留在二人身侧,而是更为靠近,缓缓晕落到檐下的灯火中,如同一团浮起的青烟一般。 群英殿内,阒然无声,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随后还是张春和打破这点沉默。 他擦去唇角的血色,缓缓出声。 “我此生不是第一次见你,在这之前,我们还做过许多次的师徒。” 话音刚落,张春和便听到一阵钟鸣在脑海中炸开,震得目眩,一口更为猛烈的血色从口中喷出,洒落满地,忽然间,几笔金色咒文从他额角显现,爬过额间那道金红细纹,渐渐向下蔓延。 卫常在也为这话惊异,立即抬眸看去,却又见到他如今这幅形容,心中微动,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他默然片刻,收回手,哑声道:“……你的意思是,你重活了一世?” 张春和摇头,他想要出口,可又像是被什么扼住咽喉,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在某一刻,仿佛某种禁锢解开,他的声音终于连贯。 “不是一世,是许多世。常在,我收你做徒儿,至今已是第九次。” 话音落下,金色的咒文已经蔓延到眼睑处,一笔一划压下,像是要刺穿他的双目一般,但他却不大在意,只是结印洗净拂尘,声音仍旧平和。 “你见过秋瞳,所以去了东平仓,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因此对自己的身份生疑,这些我都清楚。 自从知道她也重生之后,我便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贯耳。 檐下青灯忽然摇动,那点薄雾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开。 林斐然更是震惊,她甚至无暇注意到那点雾气的动静,双目倏而圆睁,甚至微微起身,将身下的琉璃瓦压出一点声响,不过殿内二人太过专注,并未注意到这点异动。 如霰看向二人,眼中也露出一点罕见的惊色。 卫常在垂目,视线四处游弋,却找不到一个落点:“……九次师徒……” 张春和颔首,回身看向列位玉牌,咒文已然划过双目,蔓延到眼下,如同一道道细长的泪痕,但他眼中却不带有半点悔意。 “你的确在东平仓长大,父母身体虽然不好,但家境殷实,待你如珍似宝,你也时常承欢膝下,虽然性情有些冷淡,但有他们教导,到底还算不错。 我云游而过时,他们恰恰病重,撒手而去,我见你天资极佳,便收你为徒,带你回山。 那是我第一次收你。” “还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预言’吗? 那不是什么卜算,而是真切发生过的事。” “入山后,林斐然心悦于你,便依仗其父遗留的恩泽,向人皇请愿,与你缔结婚契,林斐然其人十分骄纵,你不愿,人皇便向道和宫施压。 你原本就无心情爱,便也无所谓这些事,为了门内弟子的安宁,还是应下了。 只是,谁又能料到,你后来遇上了秋瞳。” 这些话落到卫常在耳中,犹如天书一般,十分遥远模糊,也十分不可想象。 但听进林斐然耳中却十分熟悉,这就是原书剧情,他们的故事本就该像这般。 张春和看向摇曳的火光,话语有些停顿,夹杂着片刻的回忆,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许久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叹了一声,金色咒文蔓延至唇角,同那渗出的鲜血交融在一处,又被他抹去。 “你与秋瞳两情相悦,但她终究是妖族,与你难以同道,我与其他长老心中岂能甘愿,便阻挠数次,但最终还是没拗过,你们成婚了。 成婚之后,你自请下山,与她四处游历,全然将道和宫抛之脑后。” 卫常在呼吸颤动,散下的发丝遮掩双目,张春和说的这一切都像天方夜谭,他从未经历过,便谈不上什么感触,他的回忆中只是不断重现那一幕。 林斐然躺在床上,双目垂泪,静静看着他,然后解契。 他问道:“那慢慢呢,她也同意我与秋瞳成婚吗?” “慢慢?” 张春和看他一眼。 “据我所知,林斐然没有这个小名,那时你也很是烦她,她与裴瑜不对付,两人时常在山中争执,秋瞳出现后,便一同将矛头对准了她。 她们对秋瞳做过不少事,后来东窗事发,人人指摘,我能保下裴瑜,却不好再留下她,便将她逐出山去了。” 卫常在倏而抬头,一双漆目看去:“她就此不知所踪了?我没再去找她?” 张春和体力不支,跪坐到蒲团上,摇头道:“你不喜欢,又怎么会去找她。” 卫常在目光颤动,缓缓收回,许久才哑声道:“那不会是我。” 张春和却道:“那就是你,只是,你与那个面冷心热的卫常在,已经截然不同。” 卫常在抿唇:“后来呢,她去了妖界,和那个妖尊在一起了,是吗?” 张春和同样摇头:“她对妖族不喜,怎么会去妖界?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 但是。 “我从没想过让你放弃秋瞳,回到道和宫,我想,你要过自己的生活,那就去过,我是一派之长,又怎么能将一切加到你身上。” 彼时的张春和——他自认自己那时亦是个开明心善的师长,与其他宗门的掌门没有任何区别。 座下弟子要去追寻幸福,他心中纵然抱憾,却也如同其他人一般,以祝愿的心态放人离去。 他想,时日还长,弟子众多,难道还寻不出一个继位之人吗? 但数年过去,道和宫中竟然真的没有一人成材,宗门大比之际屡屡败落,道和宫已显颓势,声名渐落,甚至连比试前十都只有一人勉力步入。 师父临终之际,只要他守好三清山、守好道和宫,但他连这都不能做到,连这都要毁在他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某位长老说起一句无心之言提点了他。 “若是常在还在就好了,有他在,魁首岂会被太极仙宗夺去?” 张春和又想到卫常在,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希冀。 他想,卫常在没有烧香叩首,并不算真正的下山弟子,他们也游历数年,携手数年,如今寻他回来,等到下一位弟子成材之后,他再去逍遥也不算迟。 心中打定这番主意后,他立即动身,打算游说卫常在,但还没靠近,便遥遥见到他和秋瞳正与一队散修对峙。 ……卫常在的剑变慢了,慢了太多。 修剑就是这般,不论境界多高,剑术都是不进则退,一日不练,便会后退一日,数年搁置,便会越来越慢,一身好骨头也会跟着迟钝。 张春和远远看去,心中竟有些说不出钝痛,不是为了此后的宗门大比,而是痛心于这个徒儿的天资,痛心他的刻苦。 寒来暑往,孜孜不倦,他才能练就那般剑意,如今不过分心几年,便荒废至此,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过往? 他心中五味杂陈,但见到二人一同坐在草地上说笑时,他还是没有上前惊扰,回了三清山。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忽有一日,秋瞳慌忙间敲开山门,带着重伤难愈的卫常在回山救治。 问过之后,他们才知晓,二人原是为了取一灵宝,误闯秘境遇难,卫常在身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 张春和几人立即为他施救,他善于炼丹,精通药理,很快便想出一个方子,只是这个方子中缺一味最重要的灵宝——剑骨。 剑骨难养,又十分珍惜,眼下情势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磋商,他们又恰巧知晓一人生有剑骨。 “……” 卫常在闭目,心中似有什么在鼓动,漠冷荒芜的心野开始松动,冰封一片的心迹渐渐传来碎裂的声响。 他指尖微微抽动,抬眸看去。 “所以,你们取了她的剑骨?” 张春和同样看来,他如今的神情中,已经全然不见过往那般的柔和与悯然。 “是,为了救你,我们取了她的剑骨,但没有告诉你。” 他长叹一声,金色咒文从脖颈处延伸向下,没入衣襟。 “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恰恰为此后埋下祸根。” 卫常在醒来后,感念众人倾力救治之恩,便答应今后时常回山,为宗门出席大比。 一切仿佛又回到正轨,有了剑骨在身,他练剑便是一日千里,有他出现,道和宫一挽颓势,原本稀少的弟子开始增多,许多良材拜入山门,声誉渐渐如初,不负天下道和,皆在一宫之名。 “一切的转折,就在你们出游至三桥时,遇见了林斐然,见到她暴毙眼前。 回程途中,你渐渐猜出自己苏醒的缘由,猜出自己身上换有剑骨,心中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真相,不久后便惘然入魇,进了迷途,陷入天人五衰的绝境。” 说到这里,张春和猛然喷出一口血色,金色的咒文已经在他腹部亮起。 “后来,因为某种机缘,我再度苏醒……这一次,我没有再取剑骨,甚至没有让秋瞳拜入山门,但你们还是遇见了,就像某种无法抗拒命运一般。 遇见、心悦、离山而去,道和宫开始衰败。”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我都竭尽全力阻止你们相遇,也有成功的时候,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下山,道和宫的衰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 林斐然听到这里,已经半蹲起身,遥遥看去。 说到此处,张春和笑了一声,并不是怅惋或遗憾,而是纯粹的笑。 “后来,我开始不拘泥于你,转而培养其他人,不论是常青还是裴瑜,稍有天资的,我都会竭尽全力,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甚至更差。 有一次,道和宫就在我眼前倾覆,这些玉牌全都化为齑粉,师祖画像燃在大火之中,散作灰烬。” “——常在,见到这样的境况,我要如何能甘心?” 卫常在闭目,心中几近消失的情绪隐隐开始涌动,他听到自己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呢。” “所以,我试过许多次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春和抬眼看向整洁的玉牌,出声道。 “我要为你断情。” “人从出生始,接触到的第一段情,就是最无法割舍的亲眷之爱。 你的父母,那两个孱弱的凡人,在你心中种下了最难以拔除的种子,是他们让你懂得去爱,能够去爱。 所以我精心挑选,择出了一对最为淡漠恶毒的父母,在你出生时,与他们的孩子调换。” “此为断亲。” 卫常在睫羽颤动,喉间逸出一点颤音,呼出的气息带有霜寒之意,几乎凝冰。 “回山后,我将你带在身边,只督促练剑,甚少让你与旁人接触,此为断友。” 卫常在闭上双目,心中早就冰封的那片野原轰然裂开,原本应该消失的情绪从裂缝中丝丝溢出,他的手开始颤抖,气息逐渐紊乱。 然而张春和还在继续,声音虽然已经变得沙哑,但语调仍旧算得上平和。 “这一世,你性情大变,有时候连我也捉摸不透,这很好,但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将林斐然与秋瞳之事全部告诉你。 后来,我发现你对林斐然的态度有所不同,心中便有些生疑,我想,难道你会喜欢上林斐然吗? 毕竟,这一世的林斐然也与以前截然不同。” 听到此处,林斐然几乎一窒,她已然站起身,看向殿中二人,甚至与张春和对上视线。 “她的不同,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实在变得太不一样,我想,这样的异数,迟早要成为密教的眼中钉,不如趁早将剑骨换给你,也算物尽其用。” 卫常在呼吸更乱,但他面上显出的不是怒意,而是一种无力与超出承受的心悸之感。 ……他想让张春和住嘴,他不想再听了。 可他仍旧继续:“后来,我便时常观察,既然要断情,爱便是最重要的一环。你爱谁,我便要你杀谁证道,以明无情之心。” “你很聪明,懂得遮掩,甚至骗过了我,若不是林斐然出事,你忍不住去寻她,秋瞳或许便要被误杀了。”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林斐然进境太快,又有妖尊在旁,只以我们动手绝无可能,而密教恰巧要杀她,他们要做的与我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便与他们联手,做了那个局。” “峡谷那日,林斐然被一箭穿心,自此陨落,虽不是你杀的,但结果也一样。” “你看,你破入逍遥境了。” “此为断爱。” 卫常在双手颤抖,点漆似的双目甚至无法聚焦,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想林斐然身死那日,终于,一切情绪破土而出,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如同窒息一般,脱力跪在殿中,披散的乌发垂落胸前,清泪终于再度从眼中滚落。 像是应和一般,此时天幕中卷积的云层终于堆叠至峰顶,不需一道雷声,冷雨便已悄然落下,它们透过屋脊上的孔洞,化作小雨淅沥落入殿中。 滴滴垂下,一块又一块铜钱大小的水痕从他那身淡蓝的道袍中泅出、晕开,最后变成墨一般的深蓝。 他开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今日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张春和静静看着他,望着那滴落的泪珠,心中或有片刻的不忍,但很快消弥。 他的善念、他的柔和、他的不忍、他的疼爱,早已在许多次的重来中消磨殆尽,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唯有执念。 泛着金光的咒文已经蔓延至小腿处,他缓了缓,撑着起身。 “因为,我就是断情的最后一环。” “我是带你离开游方镇,抚养你长大的师父,我同样是你的一段寄托,从准备做这一切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我就一直等着这一日。” 他抬手,抽出卫常在身后的昆吾剑。 “等着把这一切真相告诉你,让你杀了我,报仇雪恨。” 此为断念。 自此,他的世间将无爱也无恨,此为心寂天地。 “恨吗?杀了我罢,我说了这么多密辛,不死在你手中,我也会死在这金光咒下。” 卫常在看着他,瞳孔颤动,心绪呼啸而出,他无力抗拒,只能任由张春和拉起他握剑的手,落到心口处。 在剑尖即将没入之时,一道剑鸣飞来,将昆吾剑弹开数米。 他转头看去,殿内晃着一片刺目又茫然的白,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却径直闯入一抹温润而坚韧的玄色。 林斐然负着金澜伞,终于踏入群英殿。 张春和被剑气撞退数步,身上咒文渐渐开始旋动,他只能倚着梁柱喘|息,再难向前走一步。 然而在这一刻,她腰间芥子袋忽然冒出一点光亮,几声哗然的书声过后,一道浅淡的墨影出现此间。 师祖默然立于殿中,透过这道雨幕,望向一块块玉牌,然后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目光停顿片刻,随后转头看向张春和,一声轻叹逸出。 “小诚是我最洒脱的弟子,若他知道自己的临终之言能让你执念至此,心中必定悔恨万分。” 张春和怔然看去,苍老的面孔有了变化,他似乎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师祖那日,彼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师祖……” 师祖走上前,半蹲身子,与他平视:“孩子,世无恒久之物,天下之流,分久合,合久分,皆是道之所在,何必强求。 道和宫即便倒塌,埋在这里的家伙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道早已传遍世间,如此,又何必拘泥一宫?” 咒文转动越发快,张春和看向眼前之人,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法开口。 师祖看着他,默然片刻。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又能说什么…… 能从两界大乱撑到此时,你们的确已经尽力,我该说一句多谢——睡罢,天还会再晴。” 师祖从芥子袋中出现之时,林斐然已经走到卫常在身前。 卫常在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他不自知的祈求,他以为她是来帮他的,他甚至勉力伸出手,握住她垂下的袍角,可她只是停在他身前。 以一种熟悉的语调开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卫常在,站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在这溺毙般的窒息中,哑声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没有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卫常在,你要自己站起来。” 雨仍旧在下,但在她出现后,冰冷的落雨全都被隔绝之外,她将长剑插入原地,另一手撑着金澜伞,立在身前,身如剑影,屹立不倒。 那把他奢望过许多次的伞,终于也遮在他的头顶。 她说:“我不会拉你,但我会等在这里,等你自己站起来的那刻。”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再度站起来,就是另一种重生—— 作者有话说:张春和无疑是个坏人,但从他自己的视角,他也是在行道,虽然歪了…… ps:卫常在这条线终于收完了,这章太多了,写得停不下来,狠狠熬了个夜,希望明天也能这样[化了] 第288章 铁契丹书 雨还在下, 水滴从先辈的玉牌上冲刷过,划过上方每一个名字。 撑开的伞被拍出噼啪声,一点点进入他的耳中。 心中的冰原仿佛也随在这样的声响中彻底破开, 原本的漠冷与迟钝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口迸发出的跃动。 或许是悲痛, 或许是伤感,或许是愤恨, 不论是什么, 这些都让他的思绪回暖,原本的压抑与麻木全被冲散,他终于再度拥有活着的感受。 卫常在乌发四散, 直直向上看去, 红伞掩雨,她的双眼如同一泓清泉, 静静倒映着他的面容,既无可怜, 也无不忍, 却能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强大,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旁,谁都能够站起来。 她就这么等着他,好像回到了过去一般。 她永远都是这样,如一柄不弯的孤松,站在前方为他引路。 “卫常在,松弛有度,该练剑的时候练剑,该钓鱼的时候钓鱼。” “卫常在,你不会哭就算了, 怎么连笑也不太会,你看我,像这样笑……” “卫常在,只要拔剑就好了。” “卫常在,我会在这里等你。” …… 每一句话都犹在耳畔,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语调,幸好,今时今日,她还在。 卫常在缓了片刻,身体还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有些颤抖,他撑着站起身,身上渐渐有散乱的光点逸出,看起来像是因为心境有损,由此境界跌落。 但他全然不在意,只是倚着林斐然,用那刚刚恢复不久的声音说道:“……抱一抱我,好么,给我一点时间。” 林斐然一顿,扶着他手臂的手落到他后背。 “你的境界在跌落吗?” “……不知道。” 落雨之中,张春和倚坐在柱子旁,金色的咒文已经遍布全身,眼下已经如同烧灼一般开始融化流淌。 他没有再看师祖,而是如同以往一般看向卫常在,眼中罕见的露出一点迷茫。 “这不是境界跌落,而是先前被封住的灵力溢出,它们在修补你的心脉……但不可能,你走的分明是天人合一的,情已断,又怎么会再生?” 此时的他如同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皮肉如蜡油融化滴下,混在雨水之中,却仍旧没能将他眼中的固执融化半分。 他看向此处,口中喃喃,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面上渐渐露出一抹不可置信。 他撑着地板,水洼中倒映着他猛然睁大的双目,他奋力向前挪动几寸,哑然出声道:“你、你修出的根本不是天人合一道!” 震惊、愤怒、无措、不解。 即便是刚才见到师祖,他也没有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师祖站在一旁,口中溢出的唯有叹息,他道:“从一开始,他修的就不是无情之道。” 林斐然之前在无间地中修养时,他曾与卫常在坐而论道。 他原本也以为卫常在修的是天人合一道,只是所悟有些偏差,未能分清大爱与无情,所以天资极好,却迟迟不能进境。 他抱着指点的心态而去,但论至中途,他心中便明了,卫常在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更不是无情。 张春和挪动几寸之后,便再没能上前,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动作,可他还是仰头看去。 “常在,当初你心澜有变,破入自在境时,剑心化形,我让你去见,那时候我问你,你在剑心中看到了什么,你说,你见到了明镜、见到了苍生与天下……” 对于一位剑修而言,剑心即是道心,师祖当年便是这般勘破天人合一之道。 张春和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化成一抹没缘由的自嘲之笑。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 卫常在仍旧靠着林斐然,没有开口。 张春和已经随着金色的咒文融去大半,他的目光重回原来的平和,望向卫常在:“你在剑心中见到了什么。” 卫常在垂眼,如实道:“我见到了慢慢,只有她一人,没有苍生,也没有天下。” 林斐然面色一怔,下意识转目看了他一样,有些讶异。 张春和终于发出一阵笑声,融下的皮肉如同滴落的泪:“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变……” 师祖看向卫常在,又想起那个夜晚,随后走到张春和身前,掌中印出一道光辉,这般照耀下,张春和流淌的皮肉渐缓,尚且保留着一点人形。 师祖道:“道和宫座下弟子都要与我修一样的道,才能重振吗?” 张春和喘息着:“唯有此道,才足以踏入归真,才能够立于不败,才算是道和宫正统之道。” 师祖垂目:“你们师徒啊,其实很像,都是执念太深的人——不过,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不是执念太深,他的这抹神识也不会留存到现在。 张春和垂着眼,发丝已经全然散乱,丝丝缕缕耷拉在眼前,此时才真正像一个颓唐的老者。 他仿佛没有感觉到融化的痛楚一般,兀自安静着,几刻后,他才抬起那烂可见骨的手,抹去唇边血色,点了点眉间那一笔金红。 这是他入门不久,师父及几位师兄姐为他画上的祝祷。 若是可以,他多么希望能重生回那个时候。 他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声音沙哑,却足以让道和宫中的每个人听清。 “诸位同门,张某走到今日,理应有此果报。 然,这一切皆与道和宫无关,只是我误入歧途,一意孤行,不知悔改而犯下的错,诸位皆不知情,是被我蒙骗。 今日合该清理门户,张某无颜面对先贤,首座之位,传与常在,望诸君日后加以辅佐,以弘道和之威。” 这句话尚且还在回荡,他长长看了卫常在一眼,随后便撑坐在师祖身前,血肉滴答落下,他无声叩首三次,最后一叩首时,头只是这么抵在地上,再没有抬起来。 三人无声看去,他如同一支已然烧灭的蜡烛一般,只余下流淌的蜡油,但很快的,连这点蜡油也不剩下。 雨势匆匆,眼前已经空无一物。 卫常在原本就情绪不稳,如今更是心力大失,他不知该上前还是停下,张春和对他的关怀是真的,教导是真的,欺骗也是真的。 在最后一块血肉散去时,他眼前一黑,终于脱力倒在林斐然身上。 她看着这人,与师祖对视过一眼后,二人微微一叹,带着卫常在转身离去。 檐下灯火摇晃,那团轻雾终于浮荡而起,于无声中散去。 …… 又是一个布满暗夜的白昼。 卫常在从沉睡中醒来,他睁开眼,房内灯火沉沉,他很快就看到帐顶上绣着的那一个静字。 心静则天地清。 他还在道和宫中,他不断地回想着过往的那些事,如同一具木偶般躺在床上,脑中最后想起的却是张春和那消散的身影。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点清淡的谷物香气传来,他转头看去,见到了林斐然的身影。 她端着食盘走入,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不大意外:“你醒了?身体觉得如何?” “……还好。” 那些杂乱的思绪被切断,脑中只想起她昨天撑伞在前的身影。 他没想到林斐然还会留在这里。 卫常在没有再躺着,他撑着坐起身,林斐然看了一眼,立即快步走来将他扶到桌旁。 这大概是梦吧。 他有些怔神,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林斐然,想着这可能是梦,却连掐自己一下都不愿意。 如果是梦,他不想醒。 林斐然扶他的动作很规矩,只微微撑着他的小臂,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走得还算稳当,只是卫常在看得太过入神,一时没注意脚下,忽然绊到摆放在旁的木凳。 或许是恰巧,或许是如愿,他身体松下,直直向前踉跄而去,然后被林斐然下意识接扶住。 她解释道:“师祖说你这是差点破境,但没有成功,身体一时间虚耗了太多灵力,这才十分虚弱。” “是么……” 卫常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进去,他此时几乎算是被林斐然抱着,心神早就恍惚起来。 他们有多久没这样靠近了? 在这还没有被推开的时刻,他悄悄把下颌压在她的肩头,以一种久违的姿态轻嗅着她颈间。 他有些晕眩,那些荒谬的过往好像重要,又好像不那么重要,此时此刻,他想起的还是那日的桃花流水,还有少女明亮而含蓄的双眼。 他想,他还有林斐然。 然而在这熟悉的味道中,一丝轻微而不可忽视的冷香幽然飘出,如同一记重锤打下。 “……” 他垂下眼,转头埋在她肩上,乌发簌簌铺在她肩头、手臂、怀中。 他又有什么呢。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最爱他的,他最爱的,林斐然。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 如果他可以像师尊一样,是不是也能与林斐然做上九世道侣……可惜没有如果,他没有这样好的机缘。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其实只是几刻,她仍旧扶着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就这么一辈子依偎着,反正她也会等,不是吗。 林斐然就是太好了,才让他以前那么肆无忌惮,最后终于失去她。 咚咚两声,房门忽然被敲响。 卫常在越过她的肩头向外看去,却见一道金白的身影走入,他带着一碗汤药,径直走到一旁。 林斐然心中没鬼,自然也不觉得心虚,她转头看去,出声道:“外面怎么样了?” 如霰看了卫常在一眼,眉梢高扬,不动声色地换了口气:“那些长老还在给张春和唱悼,不过一切还算有序,有师祖在,不会乱起来的。” 林斐然点头:“正好把药喝了……” 如霰忽然开口:“你还要靠到什么时候?” 卫常在垂眼,但身形一点没动,倒是林斐然先反应过来,她看了下两人的距离,小呼一声,随后一把将卫常在按在木凳上。 力道之大,不仅让他散下的长发震得飞起,就连他都被震得有些目晕,忍不住闭目缓了缓。 再睁眼看去时,林斐然已经坐到一旁,一下给如霰倒茶,一下抠抠衣袖,看起来颇为忙碌。 他静静看着,忽然道:“如果是你靠着她,我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如霰笑了一声,目光却直直看去:“我靠她天经地义。” 卫常在倒是不惧:“什么天经地义?你们成亲了?就算是成亲,也没有什么事是天经地义的。” “当然有天经地义的事!” 林斐然立即出声,她左右看了看,抬手到二人之间,示意他们止住话头,随后又起身坐到如霰身旁。 “要是没有天经地义的事,那我以前和别人吃饭,你怎么说不可以?” 卫常在抬眸看了她一眼:“……” 林斐然不明所以,伸手把药推过去:“看我做什么?不对,怎么话又被扯开了,你先把药喝了,如今道和宫大变,往后费神的事很多。” 卫常在接过药碗,一口饮尽。 林斐然倒是在场唯一一个正常人,她昨日忽然知道这么多事,其实心情比卫常在自己还要复杂。 她缓声问道:“如今知晓你的身世,你今后还打算去东平仓寻回他们吗?” 她指的是他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父母。 卫常在放下药碗,默然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仍旧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清明,有些哑意:“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孩子了。” 他去了便是多余,又何必侵扰他们久来的安宁。 “那道和宫……” “我不会做道和宫的首座。”卫常在望向腰间那块玉令,“我会把它交给师兄,或是千云长老。” 他没说自己之后要做什么,但他现在无比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此间事了之后,他会一直跟着林斐然。 林斐然听到他的话,目光一闪:“你最近见过大师兄吗?” 卫常在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今师尊故去,他应当已经收到消息,在回来的路上。” 林斐然目光微敛,应了一声。 卫常在看向二人,目光轻轻落到林斐然身上:“你们昨日怎么会出现在道和宫?” 林斐然回神,听到这问话时,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她们原本是来取血的,但中途竟然发生这么多事,卫常在或许还没从中走出,她反倒不知如何开口。 她正在心中斟酌着词句,如霰便直接道:“我们原本是来找你取血的,恰巧撞上那些事。” 卫常在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又飞快离开视线,坐姿仍旧端正,目光也十分清冷,但举止间竟然显出一种少见的心虚。 “……你知道了?” 林斐然诧异看去:“难道你也知道?” 卫常在有些不解:“是我种的相思……” 他话音猛地一停。 当初是他取了林斐然的心头血,这才种下相思豆,如果要解开,便得要他的心头血。 他原本以为是这件事,但见她神情茫然,才知道是自己意会错了。 他将剩下的话咽回,只重复道:“是我误会了,原来是取血……你要多少?” 林斐然更是诧异,来此之前,她还以为取血要多费一番功夫,毕竟是心头血,少不得要向他说清始末,若他不愿,她也不可能强取。 但他不仅没问,说得还像随取随用一般,难道还要论两论斤给不成? “……几滴就好,你不问问我拿着血去做什么吗?” 卫常在看她,已经动手拉开衣襟,有些不解道:“问了我会给,不问我也会给,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只要有用就好,你想要,取走就是。” 不多一会儿,林斐然掌中便悬着三滴心头血。 “……” 她默默看着,一旁的卫常在已经重新将衣襟拉好,虽然面色苍白了几分,但唇边却扬起一点弧度,冲淡了不少苦意。 他想,他对林斐然还有用啊。 出于道义,林斐然还是将铁契丹说一事说出,卫常在静坐在一旁,听完后颔首:“铁契丹书这样的东西,当然应该由你来打开。” 林斐然再度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她暗自摇了头,随后在两人的注视下取出铁契丹书。 沉重古朴的石书放置在桌案上,书面上带着不少剑痕,每一页中都没有字符,如今正绘着各位留下神识的先辈,他们每一位都曾经试图补天裂,只是没能成功。 在林斐然翻开的刹那,他们似有所感,齐齐看向她。 “终于到了这一刻。” “少年人,小心隔墙有耳。” “少年人,小心那双眼睛。” 一道又一道灵体从中逸飞而出,挤在这一个狭窄的弟子舍馆中,挤在她周围,将此处团团遮住。 灵光散漫间,卫常在双目微阖,晕睡过去,如霰倒是无事,他看了四周的灵体一眼,屈指蹭了蹭她欲张的口,主动起身走到窗边,再未回身。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随后才望向这本石书,她取出那把融有石中髓的弟子剑,又捻出一缕燃着白焰的无根火,随后沉沉看去,双唇微抿。 无根火在触碰到石书的瞬间,一道如同白凤振翅般的火光顷刻散开,然而这焰火并未烧灼屋舍,而是在她眼前烧出一座高山,一座凉亭。 周围所见已经全然更改,骤然得见日光,林斐然先是眯了眯眼,随后才适应这样的光线,抬头看去。 在那凉亭之中,正坐着一位逗猫的老者,他挽着衣袖和裤腿,席地而坐,手中拿着一根狗尾草,正含笑逗弄。 林斐然看向四周,这才知道自己进了秘境,她抱着手中的石书与长剑,跨过地上的落花,踏上石子路,走到凉亭前。 “来了?” 老者抬眼看她,发髻上簪着一根桃枝,枝上开有一朵粉桃,“倒是一个十分正派的小姑娘。” 林斐然不知如何称呼,只能先行一礼,随后才抬步走去,走到阶梯上。 “如今想必事态已经十分迫切,话不多说,既然到了此处,便将书打开罢。 只需用无根火烧起石中髓,在焰色最亮的时候加入几滴精血,随后刺入书中——” 林斐然反应也极快,在他说出口的时候,她便已经照做,那三滴精血融入白焰之中,一道磅礴的雾气便从中升腾而起,几乎要将此处都笼罩在白雾之中。 而剑上的无根火已然由白转粉,散着一种如同晨曦朝霞的光彩。 林斐然立即将剑刺入书中,那看起来终年不化、几乎与书融为一体的石面之上,就这么出现一道裂痕。 “不要停。” 老者话音刚落,她便立即又落了三剑,在这道裂缝之后,这本书便再没有任何变化。 “不要停,一直出剑,直到石面真的裂开。” 林斐然当即起身,手握这把弟子剑,如同以往每一次练剑一般,一招一式地劈刺去,她没有再停,也没有多问一句要刺到什么时候。 她的双眼一直看着这本书,十分专注,剑势不断。 第十剑时,周遭绽开的桃瓣纷纷下落,绿叶丛生,繁花不见。 第一百剑时,绿叶转黄,桃树长高数丈,蹊下落叶沉沉,奔跑的狸花卧眠枝头,慵懒不醒。 第三百剑时,桃已百尺,花成枯枝,一切寂然。 凛冽的冬风呼啸而来,夹杂着刺骨的霜雪,几乎要将一切埋在雪色之中。 然而就在这一刻,只听得一声碎响,那道裂痕终于扩开,石屑纷纷剥落,铁契丹书终于露出它的真容。 林斐然伸手接过,拂开粗糙的尘灰,抿唇看去—— 作者有话说:剧情到这里,后面真没几章了,正文完结有望……[爆哭][爆哭] ps:剑心这个,在163、164章,卫常在每次进境都和林斐然有关, 第289章 天目 少年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杂乱坚硬的石屑之下, 是一面宝蓝色的封皮,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沉暗, 在雪色的映衬中显出一种古朴灰质。 仿佛已经在岁月中沉淀太久,如同那满地的枯叶一般, 生机渐失。 在封面上以劲瘦的字体写有四字《铁契丹书》。 “它原本并不长这个样子,甚至不叫这个名字。” 簪着桃枝的老者忽然开口, 他走到林斐然身旁, 一同与她看去。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它不是这样的书,甚至没有具体的形状, 它只是一个又一个挣扎的字符, 如同虹光一般折射在某个石面上,藏在某株草叶中, 又很快消失。 我带友人前来观看,但他什么也没见到。” 林斐然垂眸看去, 她这才发现这道封皮的右下角微微翘起, 分做两层, 于是宝蓝色这层便像包裹着的书皮,而非这本书本身。 “大家都以为我是突然看见的这一本书,但其实没有这么简单。 除了我之外,谁都没能看见,我便知道是因为我修出一双天目。 我直以为是撞上了什么天材地宝,心中觉得有趣,便四处寻找起来,翻过了许多地方,才将这些字符汇集在一处, 成了一片光纹。 随后我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本散落的书。” “这些字原本是单独的,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但在我全部汇聚之后,它们竟自己转动,如同飞梭织布一般,穿成一句又一句连贯的话语。” 林斐然一边听着,一边抬起手,拂开剩下的碎石,随后翻开第一页,里面的书页仍旧是石质,灰扑扑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她每翻动一下,这本书便猛然震颤,将所有石质震为齑粉,粉末从中滑落,堆到地上的雪色之中,如同一捧沃土,下一刻,一株嫩芽从中生发。 哗啦啦—— 书页中的封印全部脱落,露出密密麻麻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它兀自翻回扉页,上面浮现出几个字,并非封面那般用墨色写就,而是如同老者所说的,由虹光汇聚而成,并不大清晰。 老者道:“这是一本预言书。” 一道春风吹过,万物复苏,从脚下那一支嫩芽开始,无数生机从地面勃发,连成一片,原本已经变成枯枝的木桃怦然抽条,生出第一朵春桃。 桃瓣旋落,落到书页之上。 那些如同虹光般模糊的字符,渐渐变得分明,扉页之上,只显出五个字。 林斐然双瞳猛然一睁,握着书的手微紧,指尖都捏得发白,原本清动的双目此刻只凝聚在某一处。 “——卿卿知我意。” 她不可置信出声,音色有些飘忽,恍如梦中。 老者适时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有你这么吃惊。” 林斐然恍惚地看了老者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匆匆翻开第一页。 【旭日东升,道和宫的道场中一片煌煌,张春和带上众多弟子阔步走入,面含微笑。 而在道场正中,正立着一座玉像,那是道和宫的开山之人,亦是天下修士之师,真名已不可再提,但人人皆称其一声师祖。 这一日,恰是师祖诞辰。 也是这一日,一位身着鹅黄衫裙的狐族姑娘,走过三千阶梯,立于山门前,前来拜师问道。】 这是卿卿知我意的 第一章,但其实并非正式章节,而是楔子。 老者轻叹一声:“是不是很疑惑,我刚开始见到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后面读下去,还以为是以两界为范本,在民间流传的话本。 我起初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当真有一个骄狂的后辈扬言要开辟山头,建起一座名为道和宫的道场时,我才发现不对。” 林斐然正消化着眼前这个事实,闻言看去。 老者弯身捻起一根青草,继续道:“我那时将这些流光似的字符看了又看,仍旧有些不可置信,以为他也见到这些文字,便悄悄去看,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只是一个自在境的小修士。” “我心中仍旧不敢轻信,但也愈发惴惴,直到——”他手中的草叶完全断开,“直到两界大战开始。”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褐色的眼眸十分干净,并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带着一种岁月流淌过的沉静。 “这些文字中很少提到两界大战,只有些许桥段,但每一句话透露出来的,几乎都与大战的开端与演化印证,我不得不信了。 这些文字,或许是天地对未来的预示。” 林斐然再度垂下眼,她双唇紧抿,指尖快速翻开书页,一双黑眸随着虹光字符转动,她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着书中内容,越看越熟悉。 而这哗哗的声响也昭示着她内心的震撼。 秋瞳与卫常在两个名字不断在其中闪现,她看得十分专注,不多一会儿便翻到最后一页—— 她以为的最后一页。 在原书中,故事在秋瞳与卫常在成婚之后戛然而止,所谓的游历也只是一点额外的字符,写得并不算清楚,结束得也十分迅速。 在故事的最后,正落着熟悉的一句话。 【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他们的幸福不会停止。】 林斐然翻动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一切本该在这里结束,这也应当是最后一页,但在这之后,文字仍旧在延续,这本铁契丹书甚至还剩有一半的厚度。 林斐然想要再翻开,却发现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与她拉扯,角力许久后,她终于展开后面一页。 这一页,并不像前面那般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 【什么都不会停下,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出时分,……诞生了。】 诞生之前的字符十分模糊,就像是映在水面的虹光倒影,形状被波纹荡开,看不清楚,只留下一点散乱的彩光。 但林斐然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就是道主。 林斐然无法再翻动下一页,她转头看向老者,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无法再翻开?” 老者沉静看去,他没有解释,而是出声道:“我第一次将这些字符汇到一处时,它并没有这么多,甚至没有这句话,它只停在末尾那句幸福不会停止之上。 直到某一日,我从睡梦中醒来,走到外间时,恰巧见到我的一位友人候在院中。 我问,你怎么会来找我? 他却不解,说‘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把我请来解闷的,说到一半就自己倒头睡过去,把我一人晾在这里,哼,还不快拿你那株无花草作赔。’” 老者顿了顿,拉着林斐然坐到凉亭的阶梯上,望向无边际的远处。 “听他说完这话后,我才想起来,我的确是让他来陪我解闷,但那已经是两三年之前的事,但他那天对我说出了同样的话——” 林斐然想起什么,立即道:“你也回到了过去?” 老者转头看她,有些惊讶于她的迅速反应,顿了片刻才道:“是,我将他打发走后,才回味过来,我大抵是回到了过去。” “来寻我的那位友人,你之前在朝圣谷应该见过了,他道号金明子,就是你们后人所称的医祖。” 老者仍旧在回想那日,手中甚至下意识做出一个翻书的动作。 “我意识到回到过去后,心中是有些慌乱的,不是因为回到过往,而是害怕那些字符一并消失,以后再无处可寻——还好,它们仍旧浮荡在我捏造的小世界中。 我立即开始探查,生怕有什么错漏,但查到最后一处时,我在本该结尾的地方,见到了多出来的这句话。” 这处秘境之中风声呼啸,将林斐然手中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 “我想,这番来自天地的预示之言从未停止,它一直在往前续写,写着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事。” 枯瘦的手指落在那句话上:“我想,就在这个时候,道主已经诞生了,但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察觉。” 林斐然捏着页角,目光紧紧锁在那行字上:“我以为,他应该是出现在大战前后,在神女宗人发现那块奇异的冰棱之时。” 老者摇头:“不,他出现得更早,那块冰棱只是他用来收敛气机的法子,起初只是一点霜晶,我想,后世之人认为它正在逐日长大,对吗?” 林斐然早已经从神女宗听闻这件事,她颔首:“是,妖界的鲲族从中发现异样,潜心观察了许久,他的确是在一点点长大的。” 老者眉梢微垂,显出一种无奈:“然而这霜晶本身是不会增大的。” 林斐然一顿:“不会增大?” 老者颔首:“霜晶就是霜晶,它并非是在生长,而是如同聚沙成塔一般,渐渐汇聚在一处,积少成多。” 林斐然仍旧在与书页较劲,她疑惑道:“您怎么知道冰晶之事,难道书中也有写?” 老者摇头:“书中从未提到冰晶,但在他诞生之初,我尚且还在人世,在某一天某一刻时,我见到了同样的冰晶,见到了同样的一道裂痕,高悬穹顶。 我见到天下气机汇涌其中,而世间叶片尚未掉落,便已经开始枯败。 每次吸取到一定量的气机,便会有一片冰晶凝出。” “在我查清许多,想要将它毁去的时候,我又一次回到了过去,这一次还是同样的场景,但时间后延了,彼时的我已经走到院中,正被医祖絮叨。”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往,场景却离此时越来越近,而那道几乎无人能够看见的裂痕之中,冰棱已然聚大一倍有余,这些字符逐渐增多,但也开始变得混乱。” “在那一句话之后,任何句子都无法连贯,如同一堆乱麻,让我无从理起。 那时候,冰云渐大,北原已然开始凋敝,我没有时间再停下来钻研。 那道裂痕就像一张深渊巨口,如果不立刻让它停下来,那么一切都会在众人意识到之前,将此处吞没。” 老者站起身,扔开手中草叶:“虽然预言无法解读,但我知道失去气机的后果。在一开始,我将这件事告诉所有友人,只有鲜少几位信我。 后来,医祖突然来寻我,说他也回到了过去。 渐渐的,能看见那道裂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直在寻找办法,却始终无果,终于,在迫不得已之时,我选择以身补天,借此给后世留下一线生机。” 林斐然怔然看去,老者却只笑了一声:“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还有些肉,或许是吃饱了,或许是塞了牙,总之,这道裂痕的确隐没了许久,直到后来才再度出现。” 听到此处,林斐然面色渐沉,并没有半点诧异与震惊,她缓缓合拢书页,同样起身道。 “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与书中截然不同的飞花会,对吗?” 老者话语顿住,转而问道:“是,我虽然以身殉道了,但其他人还在……不过,听到现在,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吃惊,这很好。 你先前便有所猜测吗?” 林斐然拂开书面的桃瓣,点了头,目光清凌凌看向老者。 “不瞒前辈,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话本的存在,所以在当时参加飞花会时,心中疑惑万分,却又想不通缘由。 直到后来发生诸多事——” 后来,青平王攻入妖都,秋瞳传来其重生的消息,她亦得知秋瞳与张春和同样重生之事,如此多的巧合碰撞在一处,她很难不生疑惑。 但所得的线索实在不多,无法串联,她只能尽可能地推测,却始终得不出最终的结论。 直到数月之前,世间将夜,她骤然回想起飞花会一事,才不禁得出一个可能,或许,那场飞花会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试炼,而是圣人无法向众人直言的真相。 他们无法告知,便选择了这样的演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如果那时的春城将夜,预示着世间即将陷入同样的漠冷与黑暗,那么,那些不断死而复生的花农又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她刚苏醒不久,脑中的一切还没有那么清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去探望秋瞳时,她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在青丘城门上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平王。 他的灵力被毁大半,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只能站在城门处,静静看向率领族人归来的几个孩子。 在见到他的瞬间,林斐然想到他的过往,脑中的那根线终于连上所有,他如此重生而来,又与那些复生重来的花农何异! 花农并非只重生一次,或许他们也是这般,然而这样的推测十分荒谬,她也无法笃定,直到昨日,她听闻张春和的过往之后,一切才终于定音。 时至此刻,她已经可以确定,之所以有这么多境界高深的修士愿意加入密教,必定是为了这样的重生之机。 就如同齐晨一般,他先前告诉如霰,是密教让他再次见到橙花,然而这样的见到,并非是她真的死而复生,而是他与密教一同回到过去,再度重来,再度相遇。 一切能够从头再来,一切悔恨都能弥补,对于世人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是啊,若有选择重来一次的机会,谁又会放弃呢?就连我,也曾有一刹那想过,若是能够重来得再早一些,早于我最初发现那些字符之前,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老者如此感慨着,但他的目光却看向了林斐然。 “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你会选吗?” 林斐然垂目,捡起被风吹落的一枝粉桃,此时四周已是春日,她静静看着,回道。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在做之前,我便已经接受所有结果,所以,我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这句话已经被她说过太多太多遍,却也一次比一次坚定。 她准备将桃枝夹在书中,然而在翻动书页时,却发现其中的字符早已开始晃动。 在【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出时分,……诞生了】之后,竟然有另一行字凭空而出,如同雨后初虹渐渐拉长,横亘在云端一般,它也一笔一划地浮现。 【在某个寻常的夜晚,有人换了命运,磅礴的气运出现裂缝,命运有了分枝。 于是同样在某个寻常的日子,洛阳城中新添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变数,她也诞生在这初阳之中,睁眼看向这块即将腐朽的天地】 林斐然看向这句话,目光顿住。 老者俯身看来,面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他轻声道:“有时候,谁又能说世间没有命数。” 他抬手一挥,眼前一切景象俱灭,周遭只剩一片空无的白,唯有眼前那株桃木散着些微色彩。 他转身看向林斐然,身影逐渐开始隐没:“铁契丹书中除了这些字符,与许多位先辈之外,还藏有我的一只天目,你曾说过,愿意补天,这只天目赠你,往后,便看你的了。” 他抬起手,掌中浮现一只转动的目,如同云雾绕成,看起来颇为眼熟。 林斐然忽然道:“这是密教的云纹图腾!” 老者含笑,将这只眼送入她的左目,回道:“当然,我修出的另一只天目,就在道主那里。他吃了我的天目。” 林斐然立即感到一阵灼热酸涩,她捂着左目,其中似有烈火灼烧,但她视物却越发清楚。 她忍痛抬眼问道:“前辈,是要我以剩下的这只天目补天吗?” 老者朗声一笑,发上的桃簪转瞬成枯:“身无长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唯有这只天目还算能看,且收下。 至于补天—— 何须天目,道主若死,天裂焉存。 少年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趁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助一臂之力时,抓住罢。” 老者的身影彻底离去,周遭景物化作朵朵桃瓣消散,林斐然再度回到那间挤满的弟子舍馆中。 她看向手中的铁契丹书,左目中一点金光隐没,再抬眼时,恰巧见到窗外一道浅淡的雾气。 雾气旋成一道涡流,向中汇拢,形成一只眨动的眼,正直直看向此处——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290章 一条生路 “慢慢,不要着急,再来一次…… 这样的一道雾气, 她昨日曾见过,就在张春和与卫常在对峙时,它就这般静静盘旋在外。 此时, 两只天目隔着一处窄小的方窗对视,窗外是暗无月色的浓夜, 窗内是烛火明明的亮室。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那只眼也只是静静看来, 如同一道不会停歇、看似无害的旋流。 屋内寂静下来,众人随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那里除了一点稀薄的雾气之外, 什么也没有, 但屋内众人都不是寻常之人,虽然没能看见, 却能觉察出一点异样。 几位先辈灵体渐渐在林斐然周围站定,虽然见不到, 但他们心中已经推测出前方是什么。 如霰早已站到林斐然身侧, 他双眸微睐, 望向窗外,在这几乎算是凝滞一般的氛围中,他忽然开口:“——” 刹那间,一阵夜风吹过,如同拨开迷雾一般,那稀薄的雾气顷刻间化作一只眨动涌流的雾目,那状似眼仁的所在微微转动,视线轻轻落到如霰身上,但又很快移转至林斐然。 “是他!”某位身背双斧的先辈将其认出, 一步上前,将二人护在身后,“我曾经见过这样一只眼睛,它是道主在外的化身!” 在铁契丹书开启的关键时刻,他的出现自然令人忌惮,众人几乎就要暴起出手时,一道白光率先闪过—— 是林斐然。 她身形一动,越过数位灵体,几乎是瞬息到达窗边,将指尖那一抹无法忽视的白光弹出。 那是可以烧尽世间一切的无根火。 先前被傲雪用特殊的法子存下,如今到了她手中,这等足够霸道无序的灵宝,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动用的机会,却没想到今日还能用上第二次。 一团无根火被她分出一簇飞出,于是白光划过夜色,在这样的突袭之下,瞬间抵达那团流雾之眼! 林斐然从未想过能靠这一招将他灼毁,心中实则是存了试探之意,但下一刻,那簇无根火就像突然撞入雪中一般,还没来得及烧出焰色,便悄无声息地熄灭。 无根火的可怖之处,她曾经见过,但这样的火焰在他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林斐然心中不由得划过一抹凉意。 她还未来得及思索太多,那只云雾凝聚的天目便猛然一旋,夜色中立即横劈过一道闪电,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将道和宫笼罩在一瞬间的白昼中。 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之中,电光骤然砸下,却并不像天幕中的那般骇人,而是如长蛇一般粗细,悬游袭来,但其中并无杀意,更像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那一击。 林斐然已经拔剑出鞘,右腿踏上窗台,打算接下这一招,但剑中立即逸出一道红光——是金澜。 她并没有让林斐然硬接,而是像教导一般,握住她持剑的手,以一种极为凌厉的身法冲上前,带着她以剑刃撞上那道电光,又以一种奇异的法子运转灵力,最后施加到剑身之上! 铮然一声,如同铁锤击打长剑一般,那电光撞上金澜剑,竟然威势一转,从方才的猛烈变得柔和,顷刻间尽数注入到金澜剑中,消弭不见! 林斐然有些惊讶:“母亲,这……” “这是练器之法,以他的电光为根,淬炼锋刃,如此便可消解。他的招式虽然稀松平常,但含有的灵蕴却是寻常修士的数倍,以此锻剑,甚好。”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金澜抬眼看去,直直与那双雾目对上,随后挑起眉头,目光凝重。 她又道:“他与先前的冰柱十分相像,寻常法诀在他身上难以生用,无根火不够多,便没办法烧灭他,而此剑就是专门为了杀他而锻造,若要破他,就得用这把剑。” 林斐然颔首,她此时已然立于屋脊之上,向半空看去,那只眼不再像先前那般游散,而是更加凝聚一处,将目光全都聚拢在突然出现的金澜身上。 那是一只云雾汇拢而成的假目,林斐然没办法从中看出半分心绪,只能从他忽然停顿的时间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怎么,很惊讶我还活着?”金澜毫不客气开口,手却轻轻点了点林斐然的腰。 夜风凛凛,她身上悬起的披帛却没有半分凌乱,身上的皮甲也泛着暗光,只是身形微微透明,勾勒一点淡淡的光芒,昭示着她如今只是一个灵体,而非肉身。 那只云雾缭绕的眼,仍旧只是停在原处,以一种难以分辨的目光看来。 金澜继续道:“我说过,一定会杀了你,我做不到,我的孩子一定可以。” 听到这里,那只眼才突然晃动几分,将视线移到林斐然身上,看到她之后,雾眼的怔愣显然缓和不少,但在此时,林斐然也已经到了眼前。 她提剑劈去,然而它只是一道雾气,剑入其中,犹入无物之地,什么也没碰触到,什么也斩不断。 “定风波!”金澜立即出声。 林斐然双目微睁,当初母亲还未表露身份,只以剑灵之身与她相处时,曾交给她一套只有四式的剑法,名为定风波,她说,这套剑法只为斩风。 彼时的林斐然不明所以,为何剑要用来斩风,风又有什么好斩的? 而此时的她却已经了然。 她身法忽变,长剑在腰间转过一圈,踏步而出,锋利的剑刃上隐隐旋起一道无形的气流,眼看这只雾目已然重新凝聚在一处,她当即挥剑而出! 在靠近的瞬间,她终于感受到一种即将命中的阻涩感,然而这样的感觉只存在一息,下一刻,风流无故散去,她的剑罕见地再度劈空。 金澜站在后方,并未失望,而是以一种鼓励的态度温声道:“慢慢,不要着急,再来一次。” 这只雾目自然不会乖乖停在原地,任由劈砍,它的目光终于开始松动,从金澜身上收回,落到林斐然的面上。 它速速向后退去,聚在一处的云雾也如同被风吹散一般,越来越淡,在完全消散的前一刻,它的目光还是落到了金澜身上,直至消弥殆尽。 “……” 林斐然看向自己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剑失控了。 寂静的夜色中,弟子舍馆上的砖瓦带来连串响动,是金澜走到林斐然身旁。 她道:“第一次对上他,你便能用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很好了。” 林斐然抿唇,回剑入鞘,带着一点少年人的不服输:“下一次,我的剑不会再落空。” 同林斐然相处了这么久,金澜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神情,心中既新奇又好笑:“当然,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要说这样的话,母亲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狂得没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两分。 林斐然的成长环境与她十分不同,若是他们还在人世,她长大之后应当也会像自己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罢。 恰在此时,檐下传来两声敲桌的笃笃声响,二人探身看去,恰巧对上如霰的视线。 他抬起手,指了指林斐然,随后穿过回廊,去到了他临时休息的舍馆中。 金澜讶异问道:“他怎么也不出声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斐然长长呼出口气:“因为他方才用了咒言,所有才有些疲累,不愿出声。他这是让我去房里找他。” 金澜咋舌:“我这一辈子总共就见过几个天行者,要么病得起不来身,走两步就喘,要么精神尚佳,但体格比凡人还不如,一点重物都举不得。 他呢,不仅身子康健,竟然还成功修行至今,说出去也算一段奇谈了。” 林斐然叹息,将金澜伞背到身后,系上玉扣:“咒言是需要用身体和命数折抵的,他如今虽然康健,能够修行,但咒言的反噬也比其他天行者更厉害。” “能够修行的天行者,恐怕世间只他一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斐然摇头:“不知道,他不愿意说,我也不会追问,他以前知道我有秘密,也从来没有逼我说过。” 金澜温和看她,摸了摸她的头:“那如果有一日,他境界大跌,修为全无,成了一个最普通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妖族,不再是这样一个人,你又如何?” 林斐然合拢玉扣看去,目无异色:“该如何,便如何。想修行便修行,不想便不修,如霰怎么样都可以,而且有我在,他也能更没有顾虑地做选择。” 金澜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欣慰,却也有一点忧心:“为什么?” 她欣慰于林斐然能够说出这番话,而又忧心于他们二人的关系。 林斐然与如霰的阅历差距实在太大,她怕林斐然对他是依赖多过喜欢,若有朝一日他强大不再,林斐然又为此认清心意离开,对如霰那样的人来说,怕是不会和她善终。 林斐然却认真看她,随后握拳抬起右手,拍了拍手臂:“因为我很强,他就算是一个普通修士,我也不会让他受欺负的。” 听到这里,金澜没忍住笑出了声,心中悬起的事也微微放下,忍不住道:“谁敢欺负他?” 林斐然摇头,幽幽看向远方:“不,是他欺负别人,然后别人再还手,他修为尽失,便成了别人欺负他。” 金澜忍俊不禁,打量着林斐然的面色,于是会意一笑:“去罢,看看他怎么样了。” 林斐然颔首,随后在金澜即将入剑之前,她又出声道:“母亲,天之涯海之角到底在什么位置?我想去找道主。” 金澜摇头:“若是以前,我或许有机缘从那方冰柱之后到达,但现在冰柱已毁,我、或者说众人知晓的通路已经断开,要想去寻他,便得找到真正的路。” 林斐然此刻有些不大笃定:“真正的路?那是他的秘境,当真有路可去?” 金澜颔首:“世间任何一方小世界,都有通往其中的路,因为秘境需要于此处相连,汲取灵气,维持运转,而这样的一处,便称为生路。 就像雨落城一般,他们的生路就是落雨,只是天下雨珠如此之多,难以寻觅而已。” * 铁契丹书再度复原,变回原来的石书模样,但在林斐然的眼中,它与秘境中看到的模样并无不同,随手翻开,还能见到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 众人先辈见她无事之后,便都悄然松了口气,他们问了问林斐然与道主交锋的细节感受之后,便回到书中,开始钻研功法 。 谁也没有问铁契丹书中究竟写有什么,谁也不敢保证此刻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既然生出秘境遮挡,林斐然也安然从中走出,那便意味着圣人的话语已然传给该知道的人,如此,其余的也都不重要。 诸多灵体离开,原本狭窄的弟子舍馆便变得空荡起来,林斐然无心注意眼前的场景,她一边思索着今日所知,一边顺手将晕倒的卫常在提到床榻上,随后离去。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误闯道主的领地时,他曾说过一些云里雾里的话,譬如他唤她慢慢。 还说“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早在伏音他们还没发现你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 那时的她并没有听懂弦外之音,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赌约上,所以忽略了这些话。 如今看来,他所说的或许是真的,另外一只天目被他吞入,重加修行,能够观望世间也不意外,或许真的如他所言,他很早就在观察她,但未必是时时刻刻。 这其中原本有个疑点,世间千万人,为何就独独看她?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才那番试探过后,这样的疑问便有了答案,他看到自己,只是因为偶然罢了,他在看的,始终都是林府里的另一个人。 而自己是她的孩子,所以意外得了几分关注。 道主和母亲又是什么关系,母亲一心杀他,是因为发现了冰柱一事,认为他是罪魁祸首,可他呢? 还有,如果实在寻不到那条路,能不能设法将他诱出,众人一起瓮中捉鳖? 可他有天目在身,虽不是时时出现,但参与的人一多,走漏风声便是难免的…… “生路……去哪找?” 林斐然喃喃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推开了如霰的房门,他早已沐浴过,此时正坐倚长榻,垂目看书,他眼前悬着的正是密教四处散发的典籍。 《新世论》——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师祖:久违地住持道和宫大事中 此时卫常在:昏睡中 此时的秋瞳:震惊林斐然复活中 此时的金澜:沉浸孩子长大的感慨中 此时的张春和:成灰中 此时的道主:复杂中 此时的XXX:…… 此时的XXX:……点击展开 290-295 第291章 衔来之桃 “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怎么在看这个?” 她合拢房门, 凑上前去,等她的这一会儿功夫,如霰已经看了大半。 “知己知彼?”他尾音微扬, 只短短说了四字。 言罢,如霰看她一眼, 随后伸直的腿半屈,给她留出半个榻尾, 林斐然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知己知彼, 怕是他们知道我们更多……” 她双手后撑,两腿伸直,随后在榻尾处伸了个懒腰, 然后如同一张倒着的弯弓般垂在榻尾处。 罢了, 明日愁来明日忧,眼下她虽然有点思路, 但法子总不够妥善,不如等师祖回来后再作商议。 她顿了顿, 转头看向那本书。 封皮是极为引人注目的蓝底金纹, 新世论三字以金墨写就, 烁烁生光。 看了片刻,书本忽而下移,其后露出一双略显深碧的桃花眼,虽然微垂着,却十分漂亮。 他打量着林斐然,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尚且还有些沙哑,虽然颇具韵味,但他并不觉得好听, 所以只言简意赅地吐露出几个字。 “怎么,吃亏了?” 他没有问她在看什么,而是指向另一个问题,林斐然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我方才确实空了一剑。” 如霰轻笑,仍旧只说几个字:“我有耳朵,听得见。” 林斐然长叹一声,望向不算明亮的横梁,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气馁:“下一次我肯定不会空的!” 她声音一顿,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坐起身,猛然转头看去:“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了?” “耳力太好,什么都传进来了。”他出声打趣,目光又看向书页,双眼颇为满意地弯起,“看来,就算我修为尽失,也能有一个神游境的打手。” 林斐然双眼微睁,旋即又收回目光,以一种小声,但如霰定然能听见的声音道:“……可不是谁都能让我做打手的。” 如霰点头沉吟,书籍也顺势翻动一页,他哑声道:“也不是谁都能给我做打手的。” 同样意思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便要自信从容许多,这种时候,林斐然一般是说不过他的,她也不打算继续饶舌。 如今静谧的时光已是少有,这样的言语往来,点到为止就好,不必再花更多的时间。 林斐然向侧方挪了几寸,索性俯身过去,下颌搭在他屈起的膝头,袍角垂在他的足踝处,以一种并不规矩的坐姿压着他的腿,然后伸手扒过悬浮的书本,抬眼看去。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如霰也微微调整姿势,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林斐然大概扫过几眼,出声问道:“刚才突然用了咒言,你现在感觉如何,灵力有没有暴乱?” 她看着书,却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扬眉道:“一句显形的咒言,还算无碍,不过——” 他晃着屈起的腿,林斐然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不过,经络确实有些不舒服,但谁让我比你年长,有什么也得自己忍下,不像有的人,说什么都要倚着你。” 林斐然伸手按住他的腿,眨眼缓了缓:“只要你想,别说倚着,就是让我一直扛着你也行。” 如霰扬眉,随后伸出一指推开悬起的书,坐直身子,轻易便靠近了搭在膝头上的人,他开口,浅淡的冷香便从她面上拂过。 他意味深长道:“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认错来了。 也算有进步,她总算能猜出他心里在乎什么了。 林斐然闻言移开目光,也不再倚着他的腿,而是坐直身子,按住他腿的手开始慢慢揉捏,依照他先前教过的舒络之法,为他缓解用咒言后的不适。 她正色道:“我现在也是有点眼力的。” 如霰心中那点郁气倒是散了不少,他索性倚回榻上,又将书拉回,一腿踩在她膝头,看起来愉悦不少。 林斐然一边动手,一边出声道:“这书说的什么?” 如霰刚要回答,便听她道:“你给我概括一下。” 他顿了顿,歪头看去,蓝底金纹的书封后露出他半张脸,他向她扬了扬眉,对她的这句语气表示疑问,她可从不会这么和他说话。 林斐然坐得更直,手也一点没停,眼中带着一种少年人常有的、藏不住的光彩,她隐隐自得道:“不让你白念,有东西送你。” 让他概括是假,找理由送东西是真。 如霰领会到其中的意思,笑了一声,又坐回去,悬起的书遮住大半面容。 “大抵意思便是,密教从两界大战中诞生,天道因不忍见如此生灵涂炭,故而化身为人,成了道主,降临世间。 这样的永夜只是先兆,当天幕全然黑下,不漏一丝曦光时,世间将会降下一场大雨,直到将所有淹没后才会停下,这场雨并非灭亡,而是新生。 到那个时候,道主将会护住所有臣服的信徒,去往人人都可修行的新界。” 林斐然按捏的手一顿,疑惑道:“这与他们先前在洛阳城说的话倒十分相似。” 如霰笑了一声,将书转到她眼前,随即翻到其中一页,那是其中一章的尾页,故而只有一半写有墨字,另一半则是空白的。 他指向空白处,捻诀结印,一点隐光浮现其中,字形飞到半空。 “若能重来,一切无悔。”林斐然缓声念出。 如霰道:“墨字是给凡人看的,而这一句,是给你我这般境界的修士看的。” 林斐然当即便想到了张春和与青平王。 如霰轻声道:“你最近很忙,有没有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林斐然立即在心中盘算起来,可想来想去,都没什么遗漏,她道:“若是我能想起来,那就不算忘了。你要提醒我什么?” 如霰合上书页,向她扬了扬下颌:“那得先看你要送我什么。” 林斐然抿唇一笑:“你先闭眼。” 如霰抱臂在怀,立即照做,暗色中只听到一点衣物摩擦的稀疏声,他能感觉到林斐然慢慢到了身前……难道她如今也开窍,知道偷吻了? 如霰以己度人想到这些,但下一刻,他便嗅到一点浅淡的清香,那是一种不属于这般腐朽黑夜的生机之味。 说实话,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 他睁开眼,暖黄色的灯火中勾勒出一株春桃,枝蔓弯折,其上花瓣朵朵,蕊上带着一点融化而出的水珠,像是春日里的晨露。 这本来是一枝再平常不过的花,以往踏春时便能随处可见,但在如今这个世界,它反倒变得十分珍贵。 如霰眼中确实露出一抹惊艳,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颜色了。 “送你。”林斐然弯着眼,将花递到他手中。 如霰欣然接过,指尖轻抚花瓣,抬眸看她:“从哪里来的?” “先前在那位圣人的秘境中,便长着一株极高的木桃,花开得很好,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所以临走前带走了一枝。” 她弹了弹枝条,蕊上水珠摇晃,生机勃勃。 如霰目光早已柔和下来,心中郁气全消,眼中只有这一枝特意为他带来的花,他的唇角早已扬起,难以放下。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林斐然也没有催促,要他赶快说出自己遗漏的事。 如霰垂目看着,目光悄然间转动,透过花枝看向林斐然。 她盘坐在这张不算大的长榻上,双手撑在两侧,一双清亮的眼中带着笑,双唇微抿,唇珠微微下压,面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期待。 ……他忍不住想,如果很早就认识林斐然,那该多好。 在她无比期待的目光中,他将春桃好好收入芥子袋中,应声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林斐然立刻直起身子,她不大习惯外露情绪,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现,但盘起的腿正不停动着,像一对几乎要扇出狂风的双翅,如果这是尾巴,估计也要转出残影了。 她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都看呆了。” 如霰看着她,如果目光可以具现,林斐然此时怕是要被淹溺其中。 他将心绪压下,声音却透漏了几分波动,比先前更轻更哑,他却浑然不觉,只道:“不想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林斐然从自己猜中的得意中回神,沉重的心情也松快几分,她问:“我忘了什么?” 如霰抬手,舍馆中的门窗猛然合拢,一道法印从他的掌中升起,将此处笼罩,这是隔绝外界的阵法。 林斐然转头看去,正纳罕时,另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房中。 那人双眼圆瞪,看向他们,见到两人共坐一张榻上,衣衫有些凌乱,如霰的腿甚至露出半截,这场面怎么看怎么香艳。 他顿了又顿,震声道。 “你们在干什么啊!” 这人正是被遗忘许久的伏音。 林斐然见到他,这才突然想起来,他先前被如霰生擒,后来许多事撞在一处,无暇顾及,便将他扔到了芥子袋中。 先前还重伤的人,此时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能瞪眼看向他们,震声大喊。 林斐然看了看自己的手,倒是没有多想,不解道:“疏通经络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伏音一噎,这么说反倒是他多想了似的,他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冷眼打量着四周,随后才将目光落到如霰身上,并不言语。 如霰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转而道:“看我做什么,今天要问你的不是我。” 他把选择权交到林斐然手上。 “既然有些事想不通,不如找个知晓内情之人打通关窍。”—— 作者有话说:蓟常英的线收束中…… ps:如果动物塑的话,小林就是一只正直厉害的好小狗[可怜][可怜] 之前都是猫塑,这次小狗堂堂来袭! pps:从七月开始就一直是上班+签名+更新连轴转,差点累鼠,所以也经常凌晨更新,好消息,签名即将完成……但是先不立fg[化了][化了] 第292章 周旋 如霰眼中划过一抹异彩 292 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房外极夜,法阵幽幽散着光芒,如此明明暗暗印在林斐然的面上, 竟然不会让人觉得阴沉,只有种夜之将晓的错觉。 伏音看去, 眸色微沉。 他从未想过她能存活至今,这便是变数之力, 可恨他们先前忙于寻物, 这才放过了如此错漏,若重来一次…… 他心中暗暗想着,却见坐在榻上的林斐然忽然站起身, 高挑的身形挡住窗外的檐灯, 乌发微扬,被拉长的影子立刻将自己笼罩其中。 他面色一寒, 半跪的身子微微绷紧,额间那点朱砂越发晦暗。 他先前便被如霰搜过一次魂, 那番痛楚现在还铭记于心, 自己虽能承受, 但又如何忍见妹妹痛哭? 更何况,再来一次,伏霞未必能受住。 若是她还有其他比搜魂更甚的雷霆手段,他也只能鱼死网破,且等来世! 思绪飞快旋转之际,他的额角甚至渗出薄汗。 余光中却见到如霰那闲适的神情,那人微微抬目看着起身的少女,眼中并无凝重,亦无即将讯问的冷厉, 只有一种全然的欣赏与喜爱。 伏音转眼看去,林斐然并没有从身上抽出任何灵器,她只是在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衫,随后才步下长榻,盘坐在他身前。 伏音定定看着她,手却缓缓握起,他想,只要一瞬,眉心朱砂破开,他与伏霞的今生便可终结在此处。 但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还有得周旋。 “你也想问道主和密教?”他缓声问道,目光略略向后看去。 如霰并无插手的意思,他只是倚在榻上,支颐看向此处,似是也好奇林斐然会如何问话。 林斐然却道:“我想问的有很多,不止是道主和密教。” 她这般说着,声音毫无戾气,周身也无灵力波动,至少她暂时没有出手的打算。 伏音心神微松,至少还未回答,便被伏霞夺了身子,率先出声。 “我呸,你们几个人来问都一样,道主的事我们绝不会多言半句,要杀要剐尽管来,我们兄妹若是惧死,就把眼珠挖出给你煮汤吃!” 小姑娘一出现,原本还算挺直的身姿霎时软下,如同林斐然一般盘坐,却双手抱臂,嘴翘得极高,满眼不服。 林斐然静静坐着,并没有被她惹恼,她看向伏霞,目光微动间,忽然道:“你们当然不惧死,因为你们自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会死。” 伏霞一顿,向她怒目看去,但很快止住话头,只道:“可笑!” 如霰倒是来了兴致,略略起身看去,发出一点声响。 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又看向兄妹二人,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你们当初在大宴之上见到我,却说了一声异数,原先我还不懂,但此刻想来—— 你们应当早就知道,林斐然不该出现在那场大宴上,但你们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就将我认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你们,说明你们以前一定见过我。” 伏霞嗤笑不语,她看起来像是在听笑话,但下一刻,伏音与她交换,原先还嗤鼻的神情立刻变得安静下来,如同一面风吹不皱的冷潭。 他不答反问:“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林斐然没有回话,也并没有被他打乱节奏,她也学着师祖一般,抬起手,以灵力绘形,大致描摹出大宴那一日的场面,虽然人面不算精致,但也能分清谁是谁。 如霰索性坐直身,越过她的肩头看去,见到坐于高位的自己后,略显满意地沉吟一声。 “我记性还算不错,那日的事又十分深刻,如今正是历历在目。” 林斐然指尖微动,勾勒出的人便各自动作起来。 “你们来赴宴,原本就是为了帮狼族少主刺杀妖尊,夺得高位,至于刺杀成功与否,你们并不在意,因为你们早已约定好,帮过这一次后,狼族与密教同盟。 所以在青平王攻城那日,狼族会倾力相助。” 伏音目光冷了下来,他看向那几道灵光,然而在下一刻,勾勒出的狼首破开。 “只是你们没想到,那日会误打误撞见到我,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变数。 明月公主变成了林斐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 你自然十分惊诧,这才在一片糟乱的场面中,蓦然向我发难。” 林斐然静静看着他,指尖不断摩挲,先前说的同盟一事,结合前因后果尚且可以推出,不会有错,但后面这些话,却是她的无证猜测。 她先前便一直在思索,那一日伏音为何突然对她出手,直到现在知晓变数一事,心中才终于笃定,他一定是认识自己。 可她以前几乎籍籍无名,也就有个卫常在未婚妻的名衔,而这也并非人人知晓,对于常年待在妖界的伏音来说,他认识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他不仅认识,甚至能在那样浓艳的妆容下一眼看出,那么他对自己一定到了极为熟悉的地步。 而她又见到了铁契丹书,见到了其中的文字,种种巧合相连,她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推测。 “那一日,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你说我是异数,而毕笙先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密教已与狼族同盟,而你明明正出手襄助,却在狼族少主被制住的紧要关头,转头来对付我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物—— 如果我猜得不错,对于你们九剑来说,清除世间异数,才是首要职责,对么?” 灵光汇聚的画面停住,停在伏音与她斗剑的瞬间。 伏音看向那处,目光几乎不可控地一闪。 如果今日在这里与林斐然对峙的人,是傲雪、是齐晨、是讨人厌的卓绝,更或者是那个总是沉默的搬山,或许都不会有像他这般的反应。 九剑之中,他的修为最低,定力虽不算差,可与林斐然比起来,便实在相形见绌。 方才眼睫不自觉地眨动,他心中便知道,自己向她漏了什么。 想到此处,他猛然闭上眼,不言不语,也不再做任何反应。 林斐然却站起身,极有规律的脚步声在周遭响起,只听得人心烦意乱,伏霞想出来破骂几句,他立即将人按了回去,以免露出更多破绽。 他想,此时此刻,要破身而亡吗? 林斐然打量着他,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她此时几乎可以笃定自己的推测没错。 她继续开口,或许是在问自己,或许是在向如霰解释。 “如果清除异数是你们的首职,那么你们是如何辨认出异数的? 我早就到了大宴,你们却一直没有反应,直到看到我这张脸才猛然发觉,立即发难。 而在金陵渡的密教主殿之中,又堆叠着许多具人偶,其中几人,面容相貌与我熟悉之人分毫不差——所以,你们是靠人做分辨的。” 伏音早就闭上双目,什么反应也无。 而在这个时候,林斐然顿住脚步,在伏音身侧停了下来,玄色袍角靠近,如同一道浓影遮下。 尽管已经闭上双目,伏音仍旧感到眼前黑下一片,他有些不安地蹙起眉头。 他当然不惧死,可他此时不愿死,境界突破近在眼前,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入逍遥境,届时,伏霞便能够离体而出,择一肉身而活。 可若再活下去,林斐然保不定会猜出更多…… 心中犹疑之时,林斐然忽然开口,转了话题。 她目光流转,看向二人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出声道:“我知道一种离魂之法,能将你二人分开,蕴养好你妹妹的神魂之后,她还能借肉|体复苏。” 伏音却冷笑一声,只道:“你以为就你看书多?我早就翻遍世间诸法,寻出其一,只要我破入逍遥镜,练成大修之体,她自然能活。” “但我知道的办法,你现在就能做到。” 这话若是让如霰说出,定然还有一种引诱的味道,林斐然语气平常,甚至带着一种笃定,听起来并不惑人,但片刻之后,伏音睁开双目,冷冷看向前方。 他深深吐息之后,才抬眼看向侧方,与林斐然对上视线。 “什么办法?” 林斐然从他身旁走开,重又与他对坐,耸肩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伏音又笑,却是讥讽:“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双方本就互不信任,他以为还要拉扯一番,可林斐然却向他伸出了手,掌中划开一道血痕,落有一个法印。 “我可以向你许下心誓,若法子无用,我道心自毁。” 对任何一个修士来说,这都是一个极重的承诺,不会轻易许下,伏音看了她好半晌,目光晦涩,变了又变,放在膝头的手已然攥紧,却始终没有抬起。 林斐然没将手收回,只说了一句:“你消失这么久,为何没有一人寻你?” 伏音抬眼看去,神情忽变,伏霞占上身体,脆声道。 “你这个人,看着老实,其实蔫坏! 你又想挑拨我们和毕笙大人! 我告诉你,就算待在我哥哥身体里一辈子,没有肉身,我也乐意,才不受你这嗟来之食——” 她的话还未说完,神情便再度变化,又恢复到伏音那晦暗的面容,他看向林斐然,眉间那点朱砂闪着异色。 林斐然了然:“你妹妹被你保护得很好,她有些地方不明白,但想必你心中都清楚。” 灵光绘出的画面开始变动,交汇之下,只在二人之间凝成一方棋盘,盘上棋子错落,却独有一粒滚落在棋盘之外。 林斐然道:“毕笙于你们未必无情,她或许也知晓你们的困境,但事有轻重缓急,对吗。” 伏音眸光微动。 她捻起那一枚棋子,重新放回盘上。 “之前,你们早就知道我出现在妖界有异,虽然也派过人手前来,但并未尽力,因为对那时候的你们而言,寻天地灵脉一事,要比我重要得多。 就像你在大宴上弃狼族不顾,却转头对我刀剑相向一般。 对于毕笙而言,任何事都有轻重,此时此刻,你们在轻的一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听到这里,如霰已经完全坐起身,眼中划过一抹异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斐然这样的一面。 权衡利弊、循循诱导、无声博弈。 而且她说的所有都是事实,如此步步紧逼之下,又并未捏造威胁,颇有赤子风骨。 林斐然并未察觉到这样的视线,她将棋子落下,落到最中间的天元位。 “但我想,对你而言,妹妹永远是重的一方,对吗。” 她走这一步也是在赌,伏音兄妹几乎算是九剑之中最为忠诚之人,即便先前被如霰搜魂,他们也从未露出半个字,但这不代表没有突破口。 林斐然垂目:“她想不想早些有自己的身体,你这个哥哥,应当比所有人都要清楚才对。” 伏音的手更加紧攥。 林斐然继续道:“你待在芥子袋中,应当不知晓外界之事,昨日,张春和已然说过九世师徒之事,最后在咒文之中化去。 你可以自己斟酌,若是能说,你便告诉我,不能说的,我可以不追问。” 伏音猛然抬眼看她,有些失声道:“他……” 他面色惊骇,或许是从前见过这样的场面,如今又回想起来,额角薄汗凝在一处,滴落到手背处,啪一声绽开。 林斐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他想要的,他已经得到了,所以选择赴死,而你还没有得到,我也不会强迫你像他一般。” 这一番博弈下来,伏音已然是溃败,他攥紧的手终于松开,身体也不再挺得笔直,他松下双肩,声音不再像先前一般冷厉,只低声道。 “你想问什么,若是要问道主,我当真不知道太多。” 林斐然却道:“他真正的来历,你们也不可能知道,所以我不会问,我只想要你为我解开几个一直未能想通的关窍。” 伏音抬起头,只听她道:“我想知道,你分明在大宴之时就发现我有不对,但密教行动却是在许久之后,这中间你们在想什么,或者有什么顾忌?” 伏音一哂,目光落到她伸出的掌中,随后抬手击上,开始结印,心誓很快完成。 他这才开口:“你猜的不错,作为九剑,我们最重要的事,一直是清除发现的异数,至于密教其余事,一直都是毕笙发号施令,我们只用执行。” 他看向林斐然:“这其中缘由,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如今想来,若是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早早将你的事报给圣女,也不会发生后续种种,你也没有机会在妖界站稳。” 林斐然对此有许多猜测,却从未想过还有其他缘由:“什么事?” 伏音深深吐了口气,他面上也浮现一点疑惑,出声道。 “你应当知晓卓绝,你与他交过手的。 当初我被妖尊一枪穿破眉心,伤及神魂,伏霞担心我再也醒不过来,便忙着跑回金陵渡,想要求道主救治,途中便遇上了卓绝。 伏霞太过惊慌失措,人又单纯,在他三言两语的哄骗之中,便选择留下,先行将我救醒。 你那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实则是我在休养神魂。 醒来后,我觉得卓绝有异,便很快向他告辞,将你的事报与圣女。” 说到此处,他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带上探究:“你与卓绝相识?” 林斐然面无异色,摇头:“你们九剑之中,我也就认识一个齐晨,这还是因为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妖都。” 听到齐晨的名字,伏音嗤笑一声:“他与卓绝都是怪人,每天大门不出,都喜欢躲在房里雕木偶人,两个也算臭味相投。” 林斐然面色仍旧没有变化。 伏音这才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不知道卓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确实拦下了我,在我修养神魂的那段时间,圣女忽然得到天地灵脉的消息。 我们已经寻了它太久、太久,久到你无法想象。 你的事与之相比,自然不值一提。” “这个时机可真是好,若是我未被妖尊所伤、伏霞未被卓绝所骗,我第二日便能回到金陵渡……” 他的语气并无波澜,说到此处时,还偏头看向如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 “我想,你初到妖都那几日,他对你应当没有这么上心罢? 一个被硬塞过来的人族,死便死了,他岂会侧目? 没了他最初的庇护,我到金陵渡的第三日,你便会被发现横尸妖都。” 如今回想起来,竟是一环扣一环,差错半分,林斐然都不可能活到今日。 听了他的话,如霰却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但并没有介入二人的对话之中,既然将人交给林斐然,他就不会再开口过问。 林斐然在听到这件事后,眉目微垂,眼睫遮住视线,伏音并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出声问:“这个卓绝,在你们那里很有威信吗?” “威信?你应当看得出来,若不是圣女调遣,九剑私下甚少有往来,我们相处太久,早就看厌彼此了。” 伏音打量着她,只能见到她开始摩挲的指尖,又继续道。 “卓绝与齐晨一样,不常待在主殿,他们一个整天和凡人妻子腻在一处,看见密教就绕道,另一个不知所踪,神出鬼没的。 不过看他们如此惺惺相惜,我和傲雪都猜,说不定他也有个不为人知的妻子。” 林斐然没有回答,心中却将这样近乎编排的话语略过,这便是无稽之谈了,他只是与人交好而已。 片刻后,她又抬起眼,不再在他的问题上纠结,只问出下一个:“那么,你们的功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伏音看向她,方才松开的目光微变,只道:“这个问题,便越界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3章 功绩之力 一个大概的“林斐然”便跃然…… 屋中阵法莹莹, 从外向里看去,不能窥得半分,似乎并无异样, 这一处偏僻的弟子舍馆之外,忽然出现一道微明的身影。 师祖已然从道场走回, 面色并不像平日里那般轻快。 纵然张春和与密教有所勾连,但在选择留下的弟子与诸位长老眼中, 他仍旧保有一种令人无法龃龉的威望, 故而这次送行也十分长久。 无论如何,至少在众人眼里,他对道和宫的维护与支持并不作假, 在亡故之前, 那番“独善其身”的言论也已经被他传到各宗各派。 至少在明面上,勾连密教是他一人所为, 与道和宫无关,他之身死, 也只是道和宫为了清理门户所为, 从此以后, 众人再难像先前那般言语讨伐。 只是,如今天下大乱,门派之争又有何意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师祖走在这条熟悉的长廊之中,步伐渐缓,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眺望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而他所看向的方向,正是朝圣谷所在。 看了片刻, 温雅的面容上终于泛起一丝担忧与思虑。 他虽然领得先辈遗命,为其擢选开启铁契丹书之人,寻出变数,试图阻止天裂,但其实在此之前,他也仅仅知晓天裂一事,知晓道主的存在,至于其他的,却所知不多。 他曾经也是弥补天裂的一员,只是同剑境中的其他修士一般,他什么也补不了,但好在能延缓冰柱的速度,同样争取了不少时间。 他坐化得太早,为了守护铁契丹书,又自愿将神魂留在道和宫的剑境之中,并未入朝圣谷,所以在此沉睡了数百年,对界外之事一概不知。 那一次的飞花会之行,他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探望老友,谁知见到医祖之后,却知晓了一些意外之事…… 他回想起春城中发生的事,又想起张春和临死前的那些话语,心中不由得生出感慨,唇间也溢出一丝轻叹。 他抬起手,遥遥朝那个方向躬身一鞠,随后才转身走入院中。 他得去问问林斐然,铁契丹书之中到底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今日这般困局的解法? 如今所有弟子全都在道场中为张春和送行,所以舍馆中只有一处檐下亮着灯火,而屋内却是寂然一片,似是尚在沉睡一般。 师祖心中生疑,又察觉到一点残留的异样的气息,像是道主所留,他暗道一声不好,当即化作一缕墨色向前而去,房中绘有阵法,在他靠近的瞬间便隐光暗作,却并没有将他拦在门外。 他快步走入房中,当即对上一双凝碧的双目,以及一幅较为诡异的场面。 如霰坐在桌边,抬眸看向自己,而他的右手正执着一根毫笔,旁侧放有一碟色浓香轻的青墨,桌上展开一幅画卷,画卷中寥寥勾勒几笔,虽然只是个轮廓,却已经看得出身形走势。 如霰沾了沾笔尖,颔首道:“既是师祖,便快请入座罢,这法阵原本也不防你。” 林斐然也看过去,向师祖行了一礼后,又收回目光。 师祖闻言一顿,目光很快从画卷移开,看向正盘坐屋内,与一道童相对而坐的林斐然。 他有些吃惊,不明白这个道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视线从二人身上掠过后,心中便对眼下的情势有了大概猜测。 于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走到如霰身侧坐下,目光缓缓看向那个道童。 飞花会争夺灵脉的修士中,其中一位便是他。 林斐然与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对峙,齐齐不语,师祖心中更以为他们在谈论什么机密之事,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坐了片刻后,他正打算出言相帮,便听林斐然道:“可以动了吗?” 如霰动笔将余下的线条补足后,一个大概的“林斐然”轮廓便跃然纸上,他左看右看都十分满意,便点了头:“可以了。” 师祖适时道:“这是?” 如霰的手未停,只扬唇道:“见到了珍宝般闪亮的东西,自然要画下来,以作留念。” 说是珍宝,纸上以墨色勾勒的却赫然是林斐然。 将看中的珍宝带回巢穴藏匿,这是刻在孔雀一族血脉中的天性,就如同他房中那些散落的珠玉、藏宝库中放置的灵宝一般,这对他而言几乎是一种本能。 见到林斐然那般模样时,他实在喜爱极了,若是真是某种珍宝,他自然可以收回,可她是个人族,收起来未免太可惜,也做不到,便只好绘成画卷。 这种事在以往是有过的,林斐然也很是理解。 在伏音说出越界之后,她竟然就这么忍住即将出口的话语,静待如霰起稿,他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伏音终于忍耐不住,目光忿忿看向如霰,又转头望向林斐然:“你就不问了吗!你不想知道功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听到这话,师祖终于了然,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林斐然身上。 林斐然却道:“你不是说这个问题越界了吗?若是直接向我言明,怕是会有张春和那样的下场。” 伏音一口气堵在喉口,他这边都紧张得打算以命换命了,她倒是挺悠闲! “那、那你就不问了?”他没有遇见过林斐然这样的人,心中实在摸不准。 “当然要问。”林斐然抬起手,身前浮动的灵光散开,如同萤火般在屋中闪烁,划过伏音忿忿的眉眼,她又道。 “不过,自然要换一个问法。” 她清润的眼中流过荧光,点点亮起,显出一种无言的深静。 “我想知道,张春和与青平王,是不是有近乎等同的功绩?” 这个问法实在太过巧妙,完全避开触及到的功绩核心,看似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可这背后的答案,却完全是她想要知道的。 伏音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变了又变,最终轻声道:“……是。” 他看似什么都没告知,只吐露了一个字,但他心中清楚,他已经什么都说了。 师祖眉头微蹙,他对青平王的事并不知情,但思及张春和后,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化,心中有所猜测后,他立即看向林斐然,问道。 “斐然,你的意思是,青平王也与春和一般……” “是。”林斐然心中重石落地,终于抒出一口气。 她道:“师祖,我想,这功绩便是张春和能够与卫常在做上九世师徒的缘由。 ——得到这般重来的机会,正是他们加入密教的目的。” 张春和能够重生九次,绝不可能是因为身负机缘。 他其实并不认可密教,也不屑与其为伍,但他仍旧选择同流合污,便说明密教拥有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能比令道和宫重回巅峰更重要的? 如果密教能够带他重回过去,不断重来、不断试错、不断选择,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密教能够对他做到这样的事,难道对其他人就不能吗? 这般天大的诱惑、令人惊骇的能力,又怎么能不物尽其用,以此为饵,诱诸多境界高深的修士入网? 林斐然站起身,抬手一挥,逸散的灵光如同星流一般坠下,纷纷落到伏音手边。 “你们将拜入密教的修士分作三六九等,对于境界不够高的修士,甚至是凡人,便只以许愿做托词,就如同我当时在金陵渡所见一般,他们绝不知晓重生之事。 但对于张春和、青平王这样的修士,你们便如实告知,以功绩为由,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们效力。 听从密教指派、做成密教所需之事,便可攒下功绩,功绩达到一定重量,便能向道主请愿重生,这才是你们最为厚重的筹码,对吗?” 伏音仍旧垂着眼,他什么也没说,却同样什么都说了。 林斐然看向他,上前两步,继续道:“那时在大宴之上,面对如霰这样的神游境修士,你们却半点不惧,视他如无物一般,竟只专心向我袭来。 我原先以为你们兄妹与其余几人只是秉性不同,有着他们所没有的大胆任性,但此时想来,却不是如此。 你们心知可以重生,所以不惧身死,清除异数可以攒下功绩,所以眼也不眨地对我出手。” 对他们兄妹而言,一切都只是为了功绩,如此便可以不死之身,在不断的重生中顿悟,静待破境之机。 伏音默然,一旁的如霰倒是扬眉惊奇,而师祖却面色如常,除了有些出神之外,并无任何惊异。 片刻后,伏音轻笑一声,只道:“有一点错了,我们那时之所以对他如此不敬,不完全是因为不惧死。 我与伏霞驻守在妖界已然很久,每一次,都只能见到那些同样的风景,遇上同样的人,听闻同样的事,心中早已麻木,甚至是厌烦。 对他也是。” 所以再度见到如霰的时候,他们已然提不起半分惧意与警惕。 说到此处,伏音话语一顿,抬眼看向已经停笔吹墨的如霰。 “你应当不知道,你原本是活不到现在的,每一次我们在北境修行,都会在某天听到你的死讯,皆是修行不怠,却暴毙而亡。 在你死后,妖都挂满魂幡,丧钟连鸣数月,再后来,几位使臣散去,妖都没落,你的尸骨早不知道被吹没在何处。 这样一个必死之人,实在难惧。” 如霰神情微顿,他很快反应过来,目光流转到林斐然身上,心下了然。 若没有她,自己此时大抵已经破境失败,暴毙而亡……这样的结局倒是与他当初的设想无异。 不过,林斐然那时的反应却像是早就知晓一般。 如霰目光微动,垂目看向身前的这副画卷,眸中沉思。 另一边,林斐然再度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寻天地灵脉是要做什么?或者说,是为了谁而寻?” 这个问题应当比先前更为禁忌,可伏音面上却并不似先前那般为难,他回望向林斐然,神色坦然。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从我、或者说所有九剑最初拜入密教开始,我们最紧要的事便是寻找灵脉下落。 而我可以肯定,圣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道主。” 林斐然眉头微蹙:“你是何时拜入密教的?” 伏音沉默片刻,或许是在心中斟酌,他打量着林斐然,还是微微叹气,随后道:“我们兄妹二人,是在人皇即位前一年拜入的密教,不过,倒是没能再见一次登基大典。” 林斐然琢磨着他这句话,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他再未见过登基大典,说明他再没有重生在那之前。 而伏音兄妹二人这般一体双魂,必定是当年修行时遭受某种重创,伏霞身死,不得不借双生子伏音的肉|身容纳神魂,苟全性命。 以伏霞那般的脾性,若是能重生,岂会不回到受袭之时,一雪前耻? 但他们却没有回去,是不是意味着,道主所操持的重生之法,其实同样有所限制? 林斐然有些讶异道:“没想到你会补上后面一句。” 伏音见她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便不再多言:“随口一说罢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些,能听懂便听,听不懂便算,先前说了,只要不越界,我都会回答你。” 说到此处,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事无巨细,我的诚意已经亮明,你的问题也已经问完,该告诉我如何离魂分体了,我倒是想知道,你找到的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法子。” 林斐然轻声一笑,起身走到桌旁,从如霰手中接过纸笔,提腕落字。 “闻所未闻谈不上,只是我幼时心血来潮,尝试过的小把戏罢了。” 不多时,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被她递给伏音,他展开一看,原本期待的神色蓦然凝在眉间,随后目光渐冷,愠怒看去,手中纸张被他扔出。 “你耍我?!” 哗然作响的纸张上,正以小楷工整写出一篇剑谱,其名为神宫六辟。 林斐然弯身将纸张捡起,道:“我不喜欢耍人。” 伏音原本被阵法束缚在地,如此怒意之下,竟然半撑着起身,向前冲了几分:“我也是剑修,难道你以为我不知,这是你们道和宫的剑法!” “世间万法不过是一生二、二生三的衍生之术,严格来说,它没有招式,其实并非剑法,而是术法。” 林斐然没有后退,另一手微转,金澜剑便飞入她手中,她指尖转动,略暗的室内顿时亮起一抹光亮,一把同金澜剑一模一样的雷剑霎时出现眼前。 “摹出的剑看似雷光而成,但它能放剑气,秉承同样的剑意,其实与剑本身无异。究其根本,神宫六辟不过是抽调一抹剑气,以其化形,用灵力捏出另一柄灵剑。” 她手腕转动,原本只有一柄雷剑,转瞬间便化成六把,屋内顿时大放异彩,俱都照射在这雷光之下。 林斐然站在其中,面上带笑,做起自己最擅长的事,她总会不经意间显出一点意气风发。 “神宫六辟难的不是剑招,而是如何从中抽调剑气化形。” 她手掌翻动之间,六柄雷剑顿收,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足以看出她惯用到何种地步。 伏音看着这一幕,心中纳罕。 林斐然继续道:“我以前总忍不住想,难道它就只能练剑吗?若是刀、匕、箭呢,最后试下来,哪种武器都可以,只要会抽调。 再后来,有位同门偶然间问我,人也可以抽调吗?” 同为剑修,伏音此时已是瞠目结舌,实在很难想象什么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斐然道:“那时有些修行成痴,听了这话,我心中也有些好奇,但还是没有付诸行动,这或许没用,若是有用,稍有不慎说不定会失魂。 不过,这位同门说他愿意献身——” 伏音没有开口,伏霞却挤了出来,震声道:“你们试了!” 林斐然默然片刻:“他偷了一枚定魂珠来,说相信我的能力,再加上人小胆大,他又一直说我可以做到,只有我能做到…… 不过好在结果不错。” 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但无事发生,她当即松了口气,至少卫常在没出问题,人也没傻,他却没有半点惊惶,甚至还面无表情鼓励她,拍拍她的肩,说下次再试。 有了下次,就有下下次。 林斐然试了两年,直到某次,卫常在晃神了片刻,他们才惊觉,人的神魂也可以用此法抽调。 伏音无言半晌,他望向林斐然递来的那张纸,除了剑谱之外,最下方还绘有一个简单的圆。 林斐然指向那处:“这是阵法,尤为重要,对于一个低阶修士而言,神魂离体之后,最重要的便是维持不散,你们迟迟不分体,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她取出一个针包,向他扬手示意,连贯道。 “用抽调之法将你妹妹取出的同时,以针落于你九个阳窍,神魂离体之际,再以反针落入九个阴窍,先定住你,后引住她,同时以阵法加持,维持神魂,调入肉|身,再以针封神,如此一番便可成功。” 林斐然的语气十分轻巧,就像说吃饭一定要配菜一样简单,但这其中杂糅的功法、阵势与医道,绝不是学点皮毛便能胡吹乱侃的。 更惊异的是,他心中竟然真的萌生出尝试的念头。 伏音一把扯回那张纸,思及林斐然结下的心誓,抿唇道:“暂且信你一回,若此法无用,你便等着破誓破境罢!” 他将纸张完好收回:“现在,速速放我离去,我要去择选一具合适的肉|身!” 林斐然当即道:“万不可害人,若你为此残杀无辜,就算破了心誓,我也不会替你们抽调神魂。” 伏音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如霰见林斐然颔首之后,便解开阵法,任他飞身离去。 师祖收回目光,又看向林斐然:“你怎么想?” 林斐然将金澜剑回入鞘中,思忖片刻后道:“师祖,或许道主之能,没有你我想的那般神通广大。” 她抬眼看向面前二人,出声道:“你们说,什么样的人,会需要一条天地灵脉?”——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294章 北原之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天地灵脉天生地养, 有修补生发之效,当初林斐然能从濒死之境活过来,靠的便是这条灵脉。 道主既然拥有如此通天之能, 又为何会为了它而搜寻数百年? 师祖推测道:“难道他也如你一般,身受重伤, 需要灵脉修补?” 林斐然放下金澜剑,在房中踱步, 方才与伏音所聊其实不多, 但他的每一句话对她而言都至关重要。 她摇头道:“我们只能暂且如此推测,他需要这样一种修补生发之物,普通的灵草灵药都不行, 只有天地灵脉这样的宝物才可以。 那么, 他若是受伤,也必定是极难治愈的伤, 又或者,其实并不为疗伤。” 这个问题暂且不能得出答案, 她来回走动, 步履也渐渐加快。 “还有, 方才伏音所言,他既是人皇登基之前拜入密教,却再未见过人皇登基,便意味着即便重生,他也没能再回到那个时候。 道主若是当真能带领他的信徒重生,那么重生的时点,或许是难以变更的,至少不会如伏音等人所愿。 那么,这般一次次地重来, 到底是道主的本意,还是信徒的祈愿? 如果重生的起点有所限制,那未来呢?他又会在什么时候选择回到过去?” 林斐然语速渐快,屋内的脚步声咚咚作响,说到最后,已然像是自问自答的呓语。 “斐然……”师祖眉头微蹙,他觉得林斐然现在的状态不算好,下一刻,她移动的身形便被强硬按下。 如霰站起身,一手压在她肩头,微微俯身望向她的双目,直到那对黑眸终于聚焦在他面上,他才直起身。 “你刚入神游境不久,神魂飘然,会有焦躁之感是正常的,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冷静,否则就离入魇不远了。” 林斐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呼吸竟有片刻停滞,额角不知何时也溢出薄汗,沉重的心跳声尚且回荡在耳膜,颈上青筋正轻轻抽动。 如霰的手并未收回,而是上移,微凉的指尖落在跃动的脉搏处,如同安抚一般摩挲着,随后缓缓按下。 “你需要好好休息几日。”他出声道。 林斐然没有否认这句话,她走到桌旁坐下,紧绷的双肩微微放松,但也未能完全将这些抛开,她早已经习惯这样不断的思考,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 师祖无声看去,向来能言善道的他,此时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师祖。”反倒是林斐然先出声,“方才我说起重生一事,您好像并没有那么惊讶,是早就知晓,还是在飞花会时才明白这些?” 林斐然此时难以停下思索,便只好转移注意力,将问题落到师祖身上。 师祖一顿,没想到她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这里,默然片刻后,他颔首:“是在飞花会上知晓的,那时我见到了医祖,他并没有言语告知,而是让我‘看’到这一切,故而,我也无法对你言明。” 飞花会的一切都是圣人们的启示,这一点她早已察觉,此时也并未惊讶,但她仍旧有个疑问。 “师祖,我在铁契丹书中见到了那位圣人,他同样经历了这样的数次重生,但他是无意的,而朝圣谷的圣者们亦有此经历,我想知道,他们是无意间回到过往,还是与密教有所往来?” 师祖回想起那几日,无声叹道:“自然是无意间的,朝圣谷数位圣人之中,其实亲历者重生者也只有三五人,早在他们坐化入谷之前,便有一位圣者以命为代价,将此事推演数次。 他想找出破开密教之局的办法,但不论推演多少遍,结局都只有一个。” 天道五十,定下四九,只余一线生机。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待变数的出现,终于等来了林斐然,可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师祖想到她方才的神情,心中难免不忍。 但有些路总要走下去。 “推演的尽头,密教成事,天幕全然暗下,然而世间并未像密教所说那般迎来新世界,而是寂然一片,几乎再没有生灵存活。” 林斐然看向窗外,想到自己与道主最后一个赌约,心中难免泛起波澜。 她默然片刻:“师祖,我们如今连道主的真实目的都没有摸清,谈何对峙?他如今说不定就被众人簇拥在密教主殿,我们又要如何才能抓住他,停下这一切?” 师祖看着她:“我已经让张思我等人联系各派宗主,若能联合更多势力对抗密教,自然更好,但究竟要如何停下这一切……” 他眼中划过一丝不忍,甚至将视线收回:“斐然,我们的所作所为俱都已经被定在‘四九’之中,你是唯一的‘一’。” 这话他之前就说过,林斐然是唯一的变数,只有她才能撬动这一成不变,即将滑入死亡的既定局面。 到底要如何做,一切都由她来决定。 这一次,师祖没再继续询问铁契丹书之事,他起身走到门前,望向檐下那盏灯火,在这样的极夜之下,就连扑火飞蛾都不见踪影,院中寂静一片,鸣虫也无。 恰在此时,屋中忽然燃起一点火光,隐隐灭灭,光影绰绰,带着一种慌忙与不详。 这是张思我在联系她。 林斐然抬手结印,火光匆匆灭去,一团坠落在桌上,霎时如同迸溅的火星一般绽开,熔熔赤色似岩浆流动,一笔一划勾出张思我的面孔。 “不好了!” 他匆忙开口,连向师祖行礼都全然忘记,眼中满是急躁。 “我们正在中州北部,这里大多是从北原迁移而来的百姓,也是最初染上寒症的患者,而就在今晨,一阵寒潮再发,不少人挺不过去,已然殁亡,他们死后,肉身未腐,但…… 俱都化作座座石灰之像,再无生机。” 他抬起手,赤色熔浆中的场面开始变化,逐渐显出中州北部的场景。 只见一点白色从中透出,又很快蔓延开来,连接出一片吹着朔风的城池,城中雪色漠漠,火把燃出的光只堪堪将主街照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街中,来往行人如蚁,而这样的蝼蚁已经很少,城中更多的是一座座破败的人形石像,老少皆有,他们随意散落在街边,与这座风雪城池一同变得腐朽。 不止是人,就城角处胡乱生长的野草,也失了色彩,变成灰石一般的色泽,永久静立在城边。 张思我沉声道:“北原寒症已至尽头,万物衰败,已成死城。” 林斐然怔然看着这一切,耳边仿佛又响起和道主的赌约,于是心脏猛然跃动起来,如重锤砸在耳中,耳边嗡鸣一片。 冷寂的死亡气息传来,她这时才终于体会到“所有生命”的重量。 不必所有,仅仅是眼前这些,便足以将她压得寸步难行。 一切都被放在他们的赌局之上、担在她的肩头,这般腐朽的寒风似乎透过炽热的熔浆,冷而烈地吹上她的面容,令她手脚僵硬,几不能动。 师祖静然望向这一切,心中亦是一窒,他先前在朝圣谷虽有耳闻,却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房中一时只剩朔风之声。 他立在门前,看向房中的林斐然,片刻后道:“我与他们早有约定,众人一同商议阻止密教一事,你若想去,明日午时,我在房中等你。” 师祖离去,他没有回到铁契丹书之中,而是随意择了间屋舍,为此时的林斐然让出半片空间。 林斐然仍旧看着呈现出的一切,她本来已经觉得道主或许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但此时见到这一切,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一抽,那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惧。 她现在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是撕开天幕,透出天光,暂时缓解寒症?还是毫无证据地向众人揭露冰柱真相?亦或是带着所有人冲入密教主殿,斩杀道主? 更或者,她应当弄清楚一切,试图寻出道主的弱点?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走错一步,反倒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呢? 林斐然此时仿佛站在悬崖之上,面前搭着数支已经风化的独木桥,每一支都是不同的路,而她只有走上其中一条的机会,一旦断开,她便不可能再重来。 恐惧是自然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成长之路,势必有站在崖边的一日,这意味着没有人能替你做选择、为你担下责任,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走到此处,便只有继续向前这一个选择。 因为一切都不会重来。 林斐然紧紧盯着那处,漠漠风雪之中,最后站着的几人终于也倒下。 冷硬的石质从他们眼中破出,爬上眼眶、眉宇、下颌,不过几息之间,他们便如同褪色一般,整个人凝成灰质般的色彩,化作一座塑像,并不坚硬,几片锋利的雪片便能在上方划出细痕。 下一刻,一只淡冷的手遮上她的双目。 “师祖已然知晓,还有什么话,便当面说罢。” 如霰说完这话,抬手结印,将这不断迸溅的火星与熔浆抹去,屋里终于变得安静。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要休息一会儿吗?”他垂下头,与她额心相抵。 沉默之中,林斐然还是摇了头。 “好。”他应了一声,便以这个姿势静静陪着她。 林斐然按着如霰的手腕借力站立,不知多久之后,她终于有了动作,如同一具僵硬许久的木偶人一般,她的动作甚至算得上滞涩。 冷静。 思考。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要……我要与一个人问话。” 她抬起手,掌心落到桌面,握住那盏烛火——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5章 时点(增补) 你确定自己叫林斐然吗?…… 烧灼许久的烛火开始闪烁, 一枚珍珠大小的丹丸滚入其中,霎时间青烟袅袅,烟幕颤动之中, 渐渐浮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 这人正是秋瞳。 她是自己知晓的第一个重生之人,而且并未与密教有所牵连, 她的重生就如同朝圣谷的那些圣者一般,是无意中出现的。 会不会, 她重生的时点, 就是道主带领追随之人回溯的契机? 在压下所有情绪,保持冷静的同时,林斐然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她, 秋瞳当初说过, 她的重生来得十分突然,只是从睡梦中醒来, 世界便已经天翻地覆。 “你真的还活着,是复活的吗……” 烟幕之中传来秋瞳的喃喃声, 她有些怔然地望向林斐然, 神情尚且还有些恍惚。 林斐然一顿, 颔首解释道:“之前只是设计假死,这期间我一直活着的。” 她像是将燃起的丹丸放在手中一般,正凑近看来,整幅画面就只有她的一个脑袋,目光也有些发直,林斐然出声之后,她才终于回神,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 灼烧的丹丸愈发瘦小,温度很快蔓延到她掌心, 于是她轻呼一声,转身将丹丸放入香炉之中,这才将身影整个显出。 和林斐然先前见到的一样,她的穿着越发利落,但也仍旧佩着些她喜欢的饰品,太阿剑近在手边,出鞘半寸,随时可以抽出。 面容未变,但她的神情却与以往有了微妙的差别。 双眉微扬,削弱了几分天真之感,却也并不显得尖锐,一双狐狸眼仍旧如初,只是眼尾平了许多,便少了些惑人之感。 其实改变都很细微,但整个人却显出种焕然一新。 她看着林斐然,双目已经湿润:“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 她话没说完,但眼中的庆幸与喜色却并非作伪。 早在林斐然救走沈期的那一天,所有人便都见到了她活着的身影,秋瞳也不例外,但她还是觉得不真实,心中总想确认,却又担忧她在躲避密教,故而不敢妄动。 直到此时能够与林斐然四目相对,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这种感觉其实十分复杂。 彼时林斐然被如霰从湖中带出,卫常在见状吐血晕去,二人俱都生死不知,峡谷之中顿时大乱,人群来来往往,将茫然的她裹挟其中。 如同迷途的鸟一般,她渐渐停下脚步,望向眼前脱缰的一切,失了方向。 她那时已经记不清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密教为何要帮她与卫常在成婚,她只是提着太阿剑,穿梭在人群之中。 好在青瑶及时赶到,在局势更乱之前将她带走,她便从那样的嘈杂中回到青丘。 永夜降临,灵气大减,身边骤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热闹的青丘开始沉寂,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不容许她有片刻的分神与伤怀,她就这样提着剑,跟在其他手足一同照顾母亲,撑起狐族。 短短几个月,对她来说却不亚于抽筋换骨。 这绝对是一段难捱的日子,不只是她,她的手足也同样疲苦不堪,其他人是怎么撑下来的,她不知道,但她却是靠着林斐然撑下来的。 很多次,她都忍不住想,如果是林斐然,她肯定能撑过去,如果是林斐然,她肯定会这么做,就靠着这样近似临摹的做法,她撑了下来,渐渐有了自己的处事之法。 如今再看到林斐然出现,一如往昔般,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复杂。 但她也知道,林斐然不会无缘无故用上香丸寻她,其中必定有要紧之事,她深吸口气,没有再向林斐然倾吐自己复杂的心绪,也没有问假死之计,她吸了吸鼻子,问道。 “你这般找我,必定是有要事,说罢,我会尽我所能答应。” 看见她如此坚定的神情,饶是林斐然也忍不住失笑:“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没有什么悲壮的事要你做。” 秋瞳更是点头,林斐然帮自己良多,区区几个问题又算得了什么:“随便问,我不会隐瞒。” 压在心上的大石松懈几分,林斐然神色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凝重。 她道:“张春和已经去世,他临死前说了不少,其中便有重生之事,但我仍有几个问题不大清楚,所以想来问问你,你重生前后发生的所有细节。” “什么,张春和死了?!” 秋瞳惊讶出声,随后又看了如霰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异色,心中便知他知晓此事。 她有些结舌:“他、他怎么死的?” 林斐然道:“个中缘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以后详谈,至于他的死因,大抵是他将密教密辛说出,这才受了惩罚,融作一滩灵水,尸骨无存。” 秋瞳忍不住倒吸口气,心头掠过一抹寒意,纵然她不喜欢张春和,但始终是故人,听闻他这样的死讯,心中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静了片刻,才又看向林斐然,没再提起他:“我不知道如何才算你要的细节,便全都说与你听罢。我重生那日,是在卫常在知晓你的死讯,陷入天人五衰之后……” 那时候,张春和等人试了许多法子救治,然而都无果,卫常在命脉越发衰弱,几乎到了没有回转余地的时候。 秋瞳奔走许久,身心俱疲,又十分伤心,便去了卫常在的屋中。 彼时他只是闭目坐在房中,打坐一般,却一动不动,他入魇已久,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不论她怎么呼喊,也都没有回应。 她累得收声,不再费力,又因为实在太过疲累,没多久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她竟然回到了青丘,时间也回到了她应当去往人界的前几个月。 她很快反应过来重生一事,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机缘,要她这一世阻止卫常在入魇。 然而如今的一切早已偏离她最初的猜想。 说到这里,秋瞳幽幽叹了口气:“后来知晓张春和竟也重生一事,我便觉得不对。” 秋瞳的确说得十分详细,林斐然听过后,思索几息,这才又开口问道:“那你父亲呢?你们都觉得他有变化,是醒来便发现的吗?” 话题突然跳到青平王身上,秋瞳疑惑片刻,后又明白过来,她父亲已是重生之人。 “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奇怪,所有人中,只有母亲发现不对,但到底是何时有异,我也不知晓。 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我醒来正是午后,以往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一定会聚在一起吃午饭,这已经是惯例了,但这次竟然没有。 哥哥姐姐们看起来也不意外,只有我问了出来,母亲只说父亲还有事要忙,所以没来。” 说到此处,秋瞳话音微变,又有些惆怅。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但第二日再见到他时,便无端觉得他有些漠然,不论我们说什么,他虽然不扫兴,但总有些兴致缺缺。 现在想来也对,他和我一样重生而来,说不定这些话早都听过了。” 林斐然思及张春和一事,心中又升起一个奇异的想法,她道:“或许,这些话他不止听过一遍。” 按照秋瞳的说法,她几乎可以笃定,青平王重生的时点一定比秋瞳更早,而张春和重生的时点,至少在卫常在出生之前,否则,他不可能将他替换到游方镇。 秋瞳对她的这句话也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不止听过一遍?” 林斐然也并没有藏私,她将自己对密教功绩的推测告诉秋瞳:“你父王之所以能重生,应当就是曾经替密教办事,攒了不少功绩。 或许,他也不止重生了一次。” 秋瞳闻言更是心惊:“他……密教……” 她不知该震惊青平王或许重生许多次,还是该震惊密教竟有如此通天之能。 她讷讷道:“那我重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与密教有关?” 林斐然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像你一样的人其实也有,你们与密教并无交集,却无端重来,或许是天生的机缘,又或许是受了密教影响,目前暂且没有定论。” 她指尖轻敲桌面,后又轻轻停下。 “能否问问你母亲,你父亲到底在什么时候有了变化?” 如今的消息推算下来,张春和是在卫常在出生之前,秋瞳是在拜入道和宫之前,那么青平王呢? 按照青平王夫妻二人的境界与年岁,时点绝不可能在太早,也不可能在秋瞳重生前后,他的时间会不会与张春和相近? 林斐然准备暂时等待这个答案。 秋瞳今日所闻实在震惊,她蹲在香炉旁,一边咬着指节,一边思索,只是这枚香丸已经是去岁送出的,被两人用过许多次后,此时已经所剩无几,几乎要灭尽。 秋瞳当即回神,趁剩下这点时间点头应下:“我一定帮你问……” 她踟蹰片刻,还是道:“林斐然,如今密教肆意扩张,又十分针对你,如果有事 ……如今我在狐族也说得上话,如果有事,你尽管找我。” 她垂下眼,声音并不算大:“你故去的那段时日,无人知晓我有多么孤立无援,你还记得先前毕笙强迫我与卫常在拜堂成亲一事吗,我隐隐觉得不对,他们似乎对这件事重视过头, 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他们会不会也在密切注意着我,我身边会不会有人监视。 我不敢向任何人说起重生之事,也不敢露出半点异样,连做梦都不敢说些梦话……” 她抿抿唇,语速飞快道:“总之,我会尽早将你要的答案传信于你。” “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噗嗤一声,不待林斐然回话,米粒大小的香丸也燃烧殆尽,只余下一撮青色的灰。 林斐然眨眼看向那点青色,有些意外。 如霰转头看她,开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斐然回神,抬手将那点香灰抹去:“我想把时间推算出来,如果能够确定这和密教说的旧界覆灭的时间有关系,那么,说不定秋瞳昏睡重生的日子,就是他们准备终结的最后一天。” 如霰站在一旁,定定看了片刻,随后俯身看她:“经历过重生这样奇异事的人似乎不少,你是其中之一吗?” 林斐然道:“我自然不是。” 如霰直起身,却声调微扬,沉吟片刻:“可是,我觉得你知道的比他们还要多,而且听到现在,我发现他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件事。” 说的是他们,并不包括她,林斐然有些不解:“忽略了什么?” 他抬手,指尖落到林斐然的眉眼处,轻轻描画着,碧眸微睐,竟然出声道:“忽略了——你好像和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 你确定自己叫林斐然吗?” 林斐然的心跳有片刻错漏。 如霰一直都是一个敏锐聪慧的人,但相比起来,他骨子里更为冷情,在他过往的人生中,几乎只有生存与死亡两种极端选择,但他一直冷静地在其中游走,从未存在偏差。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只要不关乎他在意的人和事,他几乎可以做到全然的置身事外,冷静思索, 以前,他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死,现在,他在意的只有林斐然。 于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其中的异样,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破,这就是如霰会做的事,他绝不会和林斐然猜来猜去,也没有这个必要。 林斐然想要开口,却又拿不准,书中世界实在有些荒谬,眼下并不是解释的最好时机。 她认真斟酌许久,还是道:“有些事我不能现在告诉你,但我可以肯定,我确定自己叫林斐然。” 如霰打量着她的神情,他永远也不会在林斐然的眼中看到半点欺骗,于是弯唇:“确定就好,毕竟,我不想在梦里叫错名字。” 至于其他的—— 眼前这个人是林斐然,那就是林斐然,如果不是,那他也不会让旁人有怀疑的机会。 她这样一个人,有些特殊来历也十分正常,就像他一样,不寻常的人,总会有不寻常的身世,只要她是眼前这个林斐然,其余的便都不重要。 他们总是这么相配的。 这或许只会是他们二人间的秘密。 如霰心情大好,他看向林斐然:“今晚还有其他事要做吗?没有的话,你该好好睡一觉了,这里动得太久,以后可是会生病根的。” 他点了点林斐然的太阳穴示意。 林斐然只得同意,但她还记得自己最初要做的事:“你用了咒文,现在经络还没疏通,帮你通了再睡。” 如霰倒是没想到这个,不过他自然不会拒绝,静笑着看了林斐然一会儿,便同她回到床榻上。 就算到了现在,林斐然也没有半分敷衍,认认真真为他疏通经络,动作亦不带半分狎昵,竟也将如霰这种人按得像年糕一样弹软。 他抬手搭在额上,只露出一只右眼,视线越过手臂看向林斐然,目光有些隐晦,却也带着一种直接与赤|裸。 林斐然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做了一整套疏通之后,起身转了转手腕,稍显夸张地长呼口气——这就是呼给他听的,以示自己的用心。 “你教的一整套疏通手法都做了,金环也没有异动,想来现在舒服不少罢?” 她转过头看去,只能看到那一只遮在手臂阴影下的碧眸,莫名惑人。 “……唔。” 他回了一声,声音从舌下发出,听起来就像蜻蜓点水,从林斐然耳根飞快掠去,有些痒意,她下意识动了动肩,但没有多想。 在那样的注视中,她向前扑去,没有如他所想地亲到他唇边,而是栽倒在他身旁,然后猛吸一口冷香。 “如霰,我好像有点累。” 他侧过身去,放下的手从她的头顶摩挲到颈后,指尖不时勾起几缕碎发:“因为师祖今天的话吗?” 林斐然点了点头,看向上方的暗处:“……我又怎么能负担得起所有人的性命?” 如霰的手仍旧未停,他没有试图给她解惑,也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半支起身,垂眸看她,雪发如月色般滑下,将她笼在其中。 他启唇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开始寻找密教,是要为你母亲报仇。” …… 屋中静了半晌,阒然之中,林斐然猛然扒开他的长发,恍然大悟地坐起身。 “是啊!” 自从知道剑灵就是母亲神魂后,她已经沉浸在重见母亲的喜悦之中,有些事便被她有意识忽略。 归根究底,她是为了母亲才走到如今这一步,走到现在,全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即便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担子,她也仍旧会走到这里。 都是自己的选择,又何必在此顾影自怜? 一切的源头都是密教,都是道主,所以只需要提剑向前就好,何必被这些杂乱的心绪所乱? 为了千人,她会出剑,为了一人,她同样会出剑,既然对自己来说,担起一人与担起千人都没有差别,那又何必为此胆怯与恐惧? 林斐然转头看去,衷心道:“如霰,你真是神医啊!” “……”如霰倒回枕上,摇头轻笑,话里有话道,“可惜医者不自医啊。” 林斐然倒是听出话外之意,俯身问道:“你有什么烦扰?” “不可说的烦扰。” 她十分惊讶:“还有你不可说的事?” 如霰闭上双目:“……你该休息了。” 林斐然很是好奇:“到底是……呼。” 年轻就是好,念一句咒就能昏睡过去,中间甚至没有片刻停顿。 如霰接住她,指尖从她眉心划下,又无声弯唇笑了笑。 他爱她已经比她爱他还要浓烈,这无疑是落了下风的,不过,看在当初是她先向他表明心意的份上,求爱一事便由他来开口罢…… 只是,时机没到。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如果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何不欣然接受?能担世人的人,也终究会被世人所担……不必忧心。” 这句话随着冷香,一同被送入林斐然的梦中。 梦里有阳光、绿草、微风,以及一条波光粼粼的玉带溪。 如霰躺在溪旁的长椅上,手中捻着一些糕饼,随后洒入溪中,喂食银鱼,荀飞飞和青竹在不远处搭起铁器,准备做炙肉。 不远处,林斐然正和碧磬、旋真一同奔上山坡草顶,随后欢呼一声,滑草而下,途中却撞上平安的食铁兽,咚的一声,几人很快滚做一团,笑得开怀。 青草溅出的汁液闻起来涩然而浓烈,就在这个夜晚伴着冷香,一道萦绕在林斐然四周。 如霰静静看着她,屈指蹭了蹭她扬起的唇角,目光轻柔下来,再未言语,只是闭目拥着她睡去—— 作者有话说:[亲亲] 295-300 第296章 五杀之败(增补) “我与他总共对手五…… 林斐然终于睡得一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时也颇有些神清气爽,如霰还在沉睡,她便悄声洗漱, 随后带着金澜剑去了道和宫中央的那处道场。 虽然天幕仍旧黑沉,但那两道缝隙中却已经透出几缕曦光, 此时应当是清晨。 这里原本就是弟子的修行场所,她自然也十分熟悉, 只是离去已久, 今日再来,道场之中一人都无,唯见一片零落冷清, 心中不觉怀念, 却也有说不出的感慨。 “这里太冷,所以以前我不想你来此修行。” 金澜现身在侧, 她抱臂看向四周,并不觉得满意, 再想起林斐然的过往, 只觉得有撮郁火在心。 现在正是春末夏初, 但空中不见日色,于是三清山更加寒凉,白雪堆在有些枯朽的松枝上,吹来的风中都只有冷意。 空荡的道场中又传来一声感叹:“那有什么办法?当初选址开辟山门时,只有这块灵地无主,我总不能去抢别人的。” 一道墨色隐现,师祖出现在道场最前方,他望向崖下的松雪山林,目光并不像林斐然这般复杂, 只有一种看山是山的豁然与欣赏。 他含笑道:“山是山,雪是雪,松是松,它们原本就生长在这里,是自然的一处,只是道和宫借这处宝地暂存数年而已。如今倒是被我们牵连了,心有有歉啊。” 金澜看了师祖一眼,身形一晃便到了同样的位置,她道:“如今张春和逝去,道和宫再无领头之人,或将不存,师祖心中就一点不担忧吗?” 师祖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轻然落到金澜身上,意有所指道:“道已遍布天下,我当初创立道和宫的愿景已结,它的存亡,已不在我的心中。 更何况,我是一个已死之人,说得直白些,是一抹顽固的游魂,心愿了却之日,便是离去之时,既然都要离去,又何必再其他的事忧心。” 金澜目光一顿,视线微垂时,从余光中瞥见正在道场中央拭剑的林斐然,一时默然。 师祖又道:“昨夜我见你在屋脊上坐了许久,想来是因为见到了她昨夜的神情?” 金澜没有回望,而是转身看向缭绕在雪林间的雾海,声音不似平日那般轻灵。 “我当初封印她的记忆,就是不想她走上复仇这条路,更不想她成为今天的林斐然,重重背上这样的负担……” 林斐然能走到现在,她心中固然自豪,可作为一个母亲,又怎么能忍心看见孩子那样的眼神。 师祖回头看去,林斐然十分懂事,知晓他们二人在交谈,便也没有催促,拭剑过后,便自己热起身来。 他静了静,出声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如果没有密教和道主,你当初不会离开洛阳城,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但终归没有如果。 即便回到当初,你也还是会选择离开,即便知道所有,她也还是会走到今天。 世间事总是因果循环,首尾相衔,于是有人把这叫做命运。” 金澜目光微动,只见下方模糊的雾海在枯枝中翻涌,几处雪松仍旧生长着,在这片淡白混沌中伸展青枝。 “不必自苦,一切会发生的,都终将发生,但是,在结果到来之前,便意味着什么都没发生。” 师祖回身看向林斐然,身形渐消。 “留在世间的每一日都是珍贵的,好好珍惜,你还要带她练剑,与其心中郁郁,不如开怀以对。” 金澜见他即将离去,了然道:“师祖今晨来此,原来不是为了向她要昨晚的答案,而是来宽慰我的。” 师祖淡笑,神容秀雅,眼中映着三清山的真容,但也存着那道认真练剑的身影。 “她的答案,练剑之后自会告诉我,我不着急,但我今早的确也是为她而来,她已经负担太多,那么与母亲相处的时光,便不必如此遗憾了。” “……”金澜神情微怔,在师祖身影完全离去时,她才恍然,抿唇笑道,“多谢师祖指点。” 金澜在崖边静立片刻,随后身形一转,又到了林斐然身侧。 她收起剑招,看向那道墨色离去的方向,疑惑道:“师祖不是来问我要答案的吗?” 金澜摇头,语气恰如往日那般轻盈:“既然已经说好在房中等你,他又何必急着来要答案,师祖只是许久没见山中景色,今早来凭栏远眺罢了。” 林斐然指尖摸着剑柄,看了她几眼,还是道:“这里确实很冷,但也不全是坏处,至少练剑时不会太过燥热,也容易保持清醒,我在这里修行还是很乐意的。” 这句话一听便知道是在宽慰自己。 若是她还保持先前那副郁色,这孩子怕是要分一半心神给自己了。 “只论修剑,这个道场的确十分适合,虽然冷了些,但还不错。” 金澜目光一转,并起的双指猛然弹上剑刃,震出一阵剑吟,她笑道:“先前带你修行过许多次,但今日算是第一次认真对剑罢? 练剑时就只有你我,没有其他,我虽然是炼器之人,但论起金澜剑,你可是不如我的,若是对剑时分神,那可是要吃亏的。” 林斐然神色中隐隐带着兴色,她挽了个剑花,化开震颤,随后抬剑在前,做出一个起剑式。 “那就试试。” 空旷的道场之上,两道对剑的迅疾身影闪过,古朴的砖石中刻着先辈的剑痕,剑意浓厚,很快便与对剑兴起的二人共鸣震颤。 两人练了将近一个半时辰,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时间,但对林斐然来说也十分酣畅淋漓。 她耳中只有对面划过的风声,眼中是母亲掠过的剑影,这一场教导与比试便变得十分纯粹,仿佛世间只有她们,只有交锋时的心有灵犀,一切的言语都付诸剑光中。 她是一人,却也不止一人,她身后有着永远与她站在一处的他们,更有着许许多多的同道者! 天下风波乍起,乱流涌动,何人敢先?然只此一剑,足以横戈却万难,沧海定风波! 铮鸣一声,金澜剑上流光乍起,将平谷雪崖处卷来的风劈作两半,不是简单的分散,而是断绝一般将其分割,斩开的缝隙之中近乎停滞,仿佛时间都被断流此处! 几息之后,雪风再度开始流动,轰然炸开,细碎的雪片飞速射离,林斐然与金澜隔雾相望,片刻后,二人唇边都扬起一个相似的笑。 林斐然是如往常一般弯唇,金澜却很快张口大笑,她挥开雪粒,走到林斐然身侧,手揽上她的肩头,二人什么话都没说,就这般笑着回到弟子舍馆。 舍馆之中仍旧只有三处点灯。 一间是如霰所住,他现下已经醒来,正推开窗扉。 一间是卫常在所住,他从昨夜的昏迷中醒来,心中正惊,生怕林斐然已经离去,便匆匆推门而出。 另一间便是师祖下榻之地,只亮着灯,等待她的答案,然而一切都已经不言自明。 如霰隔窗看去,双眸微睐,唇边带笑,廊下的卫常在同样仰头,视线静静落在屋顶之上。 那里,林斐然正盘腿坐在瓦檐处,长发散开,额角沁着薄汗,面色泛着练剑后的红润,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手中把玩着一柄木梳。 在她身后,金澜正为她梳着一个繁复发髻,神色同样认真。 片刻后,如霰合拢窗扉,卫常在也默然回到房中,谁都没有在此时打扰她们,偌大的舍馆中仿佛只有二人。 梳着发髻的同时,林斐然悄然向后靠住金澜的腿,她没有放过这段独处的时光。 “母亲,定风波这套剑法实在太少见,我至今也就见过这一种,你当初与道主对阵时是何情况?” 金澜拉起她额角的几缕长发,慢慢编着细辫。 她想了想,随后才笑道:“很狼狈。” 林斐然又问:“你与他一共对阵几次?” “五次。”金澜一顿,看向眼前黑夜,“我与他总共对手五次,五次皆败。” 林斐然默然片刻,出声道:“能和我说说过往吗?” 金澜含笑:“当然可以,说了也好,有些教训我吃过了,你就不必再吃。” “我第一次误打误撞闯入天之涯海之角的时候,其实没有立刻见到他,也不知道那是哪里,还以为误入了什么圣人秘境,喜不自胜,不敢耽搁,闷头就开始找天材地宝。 搜刮途中,我遇见了另一个修士。” “他穿着打扮倒是十分普通,背着一个竹筐,戴着一个面具,在秘境里四处书写记录着什么。 我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是误闯进来的有缘人,本来不想和他牵连,你也知道,秘境之中难免会发生夺宝之事,我不喜这种事,便打算离开。 但他实在太弱了,半点不像修士。” “灵力似有若无,少得可怜不说,想要攀山而上还得仰仗手杖,天然形成的山路,其实已经不算难行,但他还是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 吃东西更是别提,想要捉些鱼都会被鱼群围殴,打猎也是兔子遛他,最后只能捡点掉下的果子饱腹。 我实在看不过眼,就顺手捎上了他。” 金澜说到此处,停了片刻,用一根长簪将她的发丝挽进去后,才继续开口。 “他对秘境中的灵宝没有兴趣,只是为了记录秘境中的生灵,他虽然很弱,但实在太过博学,什么灵宝都认识,哪家功法都能说上一二,世上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便误以为他是一个有隐疾的高人,继续与他结伴而行。” 她梳起林斐然另外的发丝,绕上一条绣有金色的发带,娓娓道来。 “不过说到这里,你应当知道他是谁了。 我们在秘境里待了将近五个月,期间我也寻到不少可以用来炼器的宝物,正愁怎么找到离开的出路时,毕笙恰巧回到此处,她将我误认为闯入这里的小贼,打算将我赶出去,我才知道,这里是密教的地界。” 林斐然疑惑地啊了一声:“她还有这个时候?” 金澜一笑,不知是笑谁:“毕笙的确心狠,但并不是一个滥杀之人,也十分心高气傲,对于我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她很难侧目。 打杀都懒得动手,便想着恐吓一番,然后将我扔出去一了百了。 那时我只有问心境,还是个散修,根本不是毕笙的对手,而她已经是神游境的尊者,即便是随手一掌我也难以承受,我正心惊时,道主拦下了她。” 或许是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笙又气又恼,却也不敢对眼前之人不敬,狠狠瞪了金澜一眼后,咬唇向穿着灰衣的男子行了一礼,这才开口。 “大人,放她可以,但她取走的宝物必须留下,你没办法离开此地,我等才在此处造出这些山河湖泊给您解闷,其中奇珍异宝都是四处搜寻到的灵物,百年难遇,皆是信徒的供奉,岂是他人随意夺取的?” 道主打断了她:“能到这里,便是与我有缘之人,莫说是她,即便是其余人到此,有本事带走,我也不会阻拦。 当初你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我不也没有赶你离开吗。” 毕笙一噎,再无话可说,她忿忿将金澜带出秘境,扔到雪原之中。 这样的地方,寻常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未能得入,更不可能撞运进第二次,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很快将这点插曲忘却。 金澜亦然。 秘境的事情虽然奇特,但于她而言,也只是修行途中的一段奇遇,很快便被她当作机缘抛之脑后,只一心扑在修行与炼器之上,也再没有误入那个地方。 她仍旧在探查自己从小便能窥见的天裂,期间听闻密教兴起之事,便心血来潮,连带着一起深查起来。 查得越多,便越发现密教并不算一个正道教派,他们蛊惑教众做了不少邪事,而她想起那个灰衣修士,心中只有种熟人误入歧途的唏嘘。 然而这些感慨与唏嘘不过是诱因,真正让她盯上密教的,是白露一事。 她与白露虽然不常在一处,但仍旧保有书信往来,就在某一日,她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便询问她到底在何处,担忧之下,她赶到了洛阳城,见到了那个坐在亭中、面色已不似往昔的好友。 她的双足仿佛就长在这深宫之中一般,一眼看去,她着一身红服,几乎快与这萧瑟的宫墙处融为一体。 两人聊了一夜,金澜终于知晓一切,她知道好友被困在此处,知晓人皇使用密法夺舍一事,而那枚珠子就来自密教。 她心中烧着怒火,她想要带走白露,却被拒绝,昔日友人只说。 “金澜,我该陪着他,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可能将他抛下。” 从那之后,她永远离开洛阳城,没有踏足一步,也再没有与白露有过书信往来,但并未停下对密教的探查。 说到此处,金澜顿了许久,直到将她的乌发簪好,才收回手,慢慢梳着林斐然的尾发,轻叹一声。 “后来,世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寒症,许多人染上这个怪病,久久不愈,我的一个好友也没能幸免,我四处为她寻药,直到某一日,我再度收到白露的信。 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枚丹药。 我心中知晓她的意思,便让友人服了药丸,她果然好了不少,我便觉得这寒症有异,或许与人皇有关,便开始追查此事。 也是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不少同样窥见天裂的人,正是张思我他们。 从他们口中,我才得知补天之事。” 林斐然从她手中接过镜子,思忖道:“他们不知道天裂与密教有关?” 金澜点头:“连我也不知。在现有的记载之中,天裂最开始出现在神女宗的手札里,而所谓的补天,则是许多先辈流传的说法,其中都没有提到密教,我们现在知道的许多事,都是后来才查出的。” “在众人都没有思绪,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秘境奇遇之事。 说来也有些可笑,我不喜密教,但心中实在太过困惑,谜题太多,而那个人又好像什么都知道,我便萌生一个想法—— 我准备去他那里打探一番,试探试探,至少在他看来,我还是一个误闯的有缘人,并无危险。 但正如毕笙所料,天之涯海之角这个地方,我没能再撞运回去。 接下来的数年,我都在找这个地方。” 后来在某个午后,她去了北原附近,竟然再次阴差阳错地进了天之涯海之角。 “这是我们时隔许久的第二次相见。”—— 作者有话说:[比心] ps:最近收藏涨得比平时多诶,不知道是哪个小读者给我推文了,非常感谢,其实以前也有好几次,这次就一起谢谢给我推文的读者,这本的收藏已经比我预期的好很多了,能超出预期有大家一份力,我会努力收尾,平稳落地,不辜负大家的推荐[爆哭] 第297章 赌(增补) 敢和我赌的人,一定会输。…… “第二次相见……” 林斐然想起神女宗主所言, 当初神女宗被困在北原那场迷雾中后,母亲曾误打误撞闯入过。 “母亲,你这次是不是去过神女宗?” 金澜并不惊讶, 她点头道:“就是这一次。” 这一次,她四处寻找天之涯海之角的下落, 偶然间得一人指点,这才去往北原, 姻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被困在其中数年的神女宗, 又从此处得知更多密辛。 金澜缓声道:“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不对,许多线索都隐隐约约指向密教。 那时, 我开始怀疑天裂、气机以及密教的关联, 所以,我心中打定主意, 如果能够攀上冰柱的尽头,还能再见, 我不会向他询问什么。” 林斐然摩擦着手中的镜子, 冰冷的器面泛起雾气。 她接道:“你打算伺机动手, 对吗?” 金澜轻声一笑,双目弯起,此时的笑容与林斐然有几分神似,她眨眼道:“要不说是母女,如果是你,你肯定也会这么做。 密教行事诡诈,还助纣为虐,帮人皇行夺舍的邪术,哪怕我猜的不对, 对他动手也绝不是一件错事。” 一个身体孱弱、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要杀他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他放下戒心,在毕笙等人赶来之前,要终结他的命数,只需一招。 心中打定主意后,她将自己此行所得以密信送出,随后便在神女宗人的注视之下,攀上了那一截仿佛从天幕中探下的冰柱。 就如同林斐然先前登顶一般,她在攀行途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最终还是走到尽头,再一次落入那处秘境。 时隔数年,天之涯海之角已然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般仙灵。 初初到此,这里只有仙山海湖、云雾缭绕,虽然广阔寂静,但也仿若仙境,这一次再次到访,仙山又多了几座,海河在下方连成一片,映着一轮虚假的倒日。 这里看起来更加华美恢弘,却也失了几分味道。 一处极高的石岸在海边屹立,浪拍横崖,金澜恰巧落在这片浪屿上,她怔然看向眼前一切,环顾而去,眼中渐渐带上几分震撼。 就在秘境的西侧,一座神宫赫然耸立,通体纯白,宽广的阶梯从上方铺下,两侧道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瓦檐以琉璃搭就,映着斜日,散着斑斓之光。 神宫的正中央悬着一道玉匾,匾上只写有四字:云顶天宫。 金澜看了片刻,心中实在太过惊讶,便暂时将找人一事抛之脑后,她御器横渡过这片河海,落在神宫最下方的道场中央。 她打量一番之后,便想去探查,只是还未踏上阶梯,一旁的道旗上便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仍旧是身着灰衣,戴着同样的面具,与初见不同的是,他此时在腰间悬了几支笔。 他看向下方,似是在回忆一般,最后才道:“是你。你又找到了这里。” 金澜逆光看去,他的面容并不算清晰,但显然已经不像初见那般孱弱,她心中顿时翻起一道惊涛,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出现,境界绝不在她之下,数年便有此进益,如何不令人忌惮? 这些念头只在瞬息间闪过,她仍旧眯眼看去,同样像是在回忆一般,最后佯装讶然道。 “原来这里还是那个秘境,我竟然又进来了!” 她说过这话后,双手握在前方,面色露出几分尴尬,像是见到一个早已不熟悉的旧友一般,寒暄几句后便无话可说,动作也带着几分局促。 “这里倒是改天换地了,我一时才没认出来,你们不用赶我走,我这次也不会再取什么东西,能不能麻烦你为我指明出路,我也好自己离去。”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在祈祷,时机只有一次,可不要真的将她赶走。 男子看了她许久,身形如雾一般散去,消失在旗帜上,但又很快在她身侧凝聚,将身影全然露出,二人之间只差三步远。 金澜面上的惊讶并不作伪,但她也奇异地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仍旧若有似无,不大明显,全然不似高手那般透出静水深流之感。 意料之外,情理之内的,他点了头:“既是误入,那我送你出去。” “……” 他走出两三步,随后顿足,转头看她,疑惑道:“不走吗?” “自然要走!” 金澜面无异样,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喜色,她就这般跟在身后,同他一起步下这极长的阶梯。 途中,她没话找话一般:“多年不见,没想到当初还需要手杖借力的人,如今也能腾雾换影,显出一番神通了。” 灰衣修士转眼看了她片刻,只道:“人活在世,总要精进,不可能原地打转。” 金澜恍然点头,又凑近几分,低声道:“但你的速度也太快了,同为修士,能不能指点一番,我也想一日千里。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回答。” 他声音依旧如以往一般平直:“吸日月之灵气,采天地之精华。” “……”金澜深吸口气,“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他的声音反倒因为这话而有些起伏,虽不明显,但听起来像是吃惊:“有意思?你觉得我像人?” 这番对话倒是远远超乎自己的意料。 她顿了顿,恍然开口:“原来你是妖族。” 道主脚步一顿,又转过头来面向她,面具下的乌目深幽,分明泛着神采,细细看去却又好像十分空洞。 他收回目光,步履不停,但没有再回答她的问题。 一路上倒是金澜说得多,而他只是寥寥回应几句,看起来颇为冷淡,也没有留她在此的意思。 “还有多远啊?”她问道。 他淡声道:“就在前方那处密林之中。” 那片密林离得不算近,这一路还长,她微微放心,准备伺机而动,然而在穿过某处石林时,她蓦然瞥见一块十分罕见的陨铁,没有任何一个炼器修士能不为此驻足。 她停了下来,如同被引诱一般向前走去:“我能看看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人已经走到了陨铁旁,她蹲下身去,只见这块黑玄之铁上落着几滴雨珠,珠中彩光眩目,仿佛流淌着世间万千色彩,却又没有向外透露一分。 这样的上品灵铁,怕是数百年都难寻一块,却在这里被当成垫桌的石头。 她立刻转头看去:“这个石头怎么用来垫桌脚,你不要了吗?” 她甚至没说是玄铁。 面具下的黑目微动,垂下看向这块铁石,点破道:“我不修炼器锻体之道,这块陨铁于我无用。” 听到此处,林斐然便觉得有些不对,她当即抽出金澜剑,光洁的剑身映出两人的眉眼。 她迟疑道:“这不会就是用那块陨铁炼的吧?” 金澜并指敲了敲,剑音清明:“好铁出好刃嘛,对于炼器而言,世上再找不到比那块陨铁更好的底料,既然有缘被我撞见,岂有不要之理?” 林斐然又想起其他人对父母的评语,弹了弹剑身,不禁失笑。 这便是一个不同了,如果是她,大抵会放弃这块陨铁,她或许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有时候,她太过紧绷专注。 她将剑收回,又问道:“难道他就这么给你了?” “当然不是。”金澜将木梳收起,打量着她,十分满意地点头,这才回答。 “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弄到手,所以,我与他打了个赌。 赌我能在不动用术法、不靠近桌子、不请人相助的前提下,将那块陨铁完完整整地取出来,还不会让他的桌案倾倒,我做到了,陨铁便归我。” 说到此处,她透出几分自得。 “谁敢与我赌,谁就要输。他不信邪,便应下了,问我要怎么做,我说——等一夜,明日朝阳升起之时,陨铁自然会乖乖到我手中。” 林斐然这才恍然:“你在拖时间?” 金澜摇指:“不全是,我的确想要那块陨铁。” 那一日,两人就这般坐在石林中,等待明日日出。 夜间,金澜晃去其他地方寻找吃食,他就坐在桌旁,取出一本手册记录着什么,等到月上中天时,金澜仍旧未归,他这孱弱的身体也开始困倦,但并未睡去。 就在这样的暗色中,她正潜伏在附近的密令中,遥遥窥望此处。 相处一日,她差不多摸出此人如今的修为境界,与她不相上下,便意味着她有一击毙命之力。 她亦如同猎手一般,悄无声息地前行,手中武器变了又变,从铁锤换作硬镐,又从木锥换成长钉,她试探许久,直至靠近那方桌案,才终于握定一把玉尺。 这是她最新练出的武器,威力不可小觑。 寻到一瞬的良机之后,她毫不犹疑出手,速度之快,他即便反应过来,也没有办法躲开,但是—— “如你昨夜一般,我的玉尺没能碰到他,离他的脖颈还有一寸的距离,便生生停滞住,这一招空了。 我同样没有放弃,立即出了第二招,但下一瞬,他便化作一道风雾,玉尺只能将它挥散,他人已经飘然落到不远处。” 金澜回忆着那一次,神情中仍旧带着明显的遗憾,那是最近的一次,如果她早有经验,那一招一定不会空。 而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十分惊讶地看去,甚至离开开始盘算自己的退路。 可那个人没有动手,他只是立在月色下,目光落到她身上,静了许久,然后道。 “不论多少次,你都选择这么做……这次,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逃跑,一炷香之后,我会叫来他们,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林斐然转身看去,掌下瓦檐发出几声响动:“你跑了吗?” 金澜敲着指尖:“你猜?” 林斐然默然片刻,笃定道:“你不会跑,如果是我,我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她轻笑出声:“没错,我没有停下,至少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我开始与他动手,不止是玉尺,还有阵法、术法、符术,我几乎用尽了所学,连炼器的大铁锤都抡了,可还是没能成功。 他会躲闪,却并不利落,总有避不开的时候,但任何一击落到他身上,就都像打在风中,无法施力,只是徒劳。” 一炷香将近,金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道主却仍旧站在不远处,似是早有所料一般,既无怒色,也无惊异。 他说:“一炷香到了。” “等等!”金澜抬起手,一双清目直直看向他,“修士论剑而已,我又伤不到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我们的赌约还没出结果,你就不想看看结果?” 道主站在不远处,垂目思索片刻,竟然颔首:“那就等到日出。” 日出之时,那块陨铁竟然真的如她所说,莫名其妙到了她手中,矮了一处的桌角竟然也没有歪倒,而是立得板正,如同仍有一物垫在那处一般。 他紧紧看着,可以笃定她没有用任何术法,但陨铁就这般消失了,那双眼中仍旧透出几分迷茫。 “我说过,敢和我赌的人,一定会输。” 金澜手中拿着那块陨铁,眼中带笑,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石林之中。 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在毕笙等人察觉赶来之前,径直奔入密林,在树中射入一枚细小的银针后,就此从出口跑离。 林斐然同样疑惑,她问道:“不用术法,不与之接触,又如何……”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像是想通什么一般,眼中泛起笑意,直言道:“你骗他。” 金澜抬指立在唇前,眼中也很是自得:“嘘——天知地晓,你懂我懂就好。” 林斐然笑而不语,只等她说出后来的事。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她虽然得到不少消息,但也算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她在人界养精蓄锐许久,心知他没办法离开那里,其他人也进不去,便知晓只有自己能对他动手。 于是在破境之后,她又请教了许多人,做足准备后才出发动手,而经由前两次的闯入后,密教早有防范。 她刚进得秘境,便和几个九剑对上 ,她原本就是炼器师,围殴之下难免落得下风,以少对多也讨不得什么好,只能在秘境中且战且退,后又靠着从艮乾圣者处学来的阵法脱身,浑身是伤地出现在雪原之中。 就是这一次,她在北原边境遇见了林朗。 十七岁的少年在雪色中冒头,骑着一匹枣红马,鞍上横着一柄红缨枪,意气风发,清朗无双。 他下马,踏着雪走到她身前,抱臂弯腰看来,双眼含笑,带着一种如月的清明。 “这是哪里来的仙人?” 金澜靠着树干,笑了一声,这时也没忘呈口舌之快:“小子,救高人一命,过几日带你修仙入道,如何?” 林朗直起身,面上仍旧含笑:“哦?我没有灵脉,怎么入道?” “山人自有妙计。” 林朗煞有其事地点头:“看来是不得不救了。” 他也只是说些趣话,这人看着不坏,救一救也算积德,他伸手便将金澜拉起,移到马上,正要回营之际,她突然想起什么,出声问道。 “你有救治修士的灵药吗?” 林朗扬眉:“山人自有妙计。” 此后,她在边境驻足修养之际,还在潜心研究与他对阵的办法,冥思苦想之下,她以那块陨铁炼出了第一版的金澜剑,但她仍旧不知道怎么破风。 不过,剑之一物,不是锻造而出,而是不断试出来的。 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再试一次。 第四次,她离开北原,告别林朗,再度入了秘境,见到了道主,而这一次的他与先前相比,又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若说先前只能移形换影,堪堪躲开她的袭击,那么这一次,他已经可以动用术法还手接招了。 ——她如今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次谁都没来,他们斗法斗了三日,最终以她重伤败阵收场,但这一次的所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 好在她备了后手,离开边境之前,她留了一块玉在林朗手中,濒死之际,灵玉上的阵法被迫运转,将她带离此地,瞬时之间落到林朗身旁。 她再一次靠阵法逃脱,倒在北原之中,是林朗将她背了回去,他甚至按照她的要求,在她昏迷未醒之时,带她去了春城。 期间她伤势好转,便去了朝圣谷前,请求圣人指点,然而谷门始终紧闭,她以为无望,正打算离去之时,谷中风动,吹来一卷功法。 那是一本写满批注的剑经。 也是这个时候,金澜转修剑道,于谷风中悟出四式剑招,然后重新锻造了金澜剑。 但时至今日,这仍旧是一部残缺的剑法,她仍旧不知如何才能真的断风。 她本该再去试一试这套剑法,但她伤得实在太重,连剑都难以握起,只能暂时避开密教,隐于人界修养。 …… 说到这里,金澜话音一顿,垂目看向林斐然,抬手抚了抚为她梳起的小辫。 在这期间,她有了林斐然。 修养六年,伤势终于弥合,她终于能够拿起剑,而密教已然鼎力人界,成为一方信徒众多的教派。 这个时候,林斐然年满六岁。 “你六岁那年,我伤势全好,但我没有选择留下,我带着金澜剑,再次去了北原,这本该是我与他的第五次交手,但这一次我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了毕笙。 她没有留手,将我逼出秘境之后,天罗地网便扑来,一道前来襄助我的友人们也陷入乱斗,我们原本没有落得下风,只是斗到中途,一道不寻常的罡风吹过,我的剑慢了。” 金澜看向远方,轻叹一声:“第五次,我还是败了,不过再没有之前那般好运,我知道,我命数将近。” 林斐然看着她,目光微动。 金澜眸光复杂,不敢看林斐然的眼睛,只望向无尽的暗色:“那一刻,我心中是后悔的,我终究是抛下你们,去了北原。” 所以在生命终途,她拼着最后一口气逃了,御器而回,只想在死前看他们最后一眼。 林斐然听懂她的未尽之言,垂目片刻,还是抬起眼,只道:“父亲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就算我们是亲人,但那也是你的路。” 金澜一怔,片刻后才笑道:“……我早就和他说过,他若是能够修道,必定能够走得很远。” 林斐然移回视线,目光落到手中的铜镜上,镜中映着一个梳起长发的少女,她静然片刻,又开始思索起来。 她几乎可以笃定,道主的身份有古怪,他身子孱弱,同时又需要天地灵脉,难道他也是天行者? 这是最合乎情理的一种猜测。 如果当真是,他的修行方式会和如霰一样吗?下一次再对上,她的剑又要如何落下? 金澜见她沉默不语,摸了摸她的头,想起今日与师祖交谈之言,心中尤为感慨,不论如何,她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顿了片刻后,她问:“你要和师祖去见其他人吗,他昨夜其实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可以不去,忘记铁契丹书一事,只在这一处做一个简单的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镜中之人,一袭乌发被簪起一半,细辫挽入其中,将眉眼全然露出,以往那道藏在眼里的锐光,在此时是如此清晰可见。 她的答案,早在昨晚便已经得出。 “我当然要去。” 她起身落到院中,看向面前三处亮灯的屋舍,径直走向最左侧的师祖房间,抬手推开。 …… 吱呀一声,繁重奇异的界门被推开,微光从门上划过,预示着有人到此。 房中众人立即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门前,修长高挑,她身后负着一柄洒金红伞,墨发飘然扬在荡起的气流中,随后又缓缓垂落肩头。 是林斐然。 她身形未动,如一道剑影般竖立此处,视线缓缓从众人身上划过,净澈的眼底倒映着一切,透出一种清风拂岗、岿然不动的深静。 在她身后,又有几道身影走出。 师祖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缓声道:“诸位,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8章 设局 米糕自己撞上猫 298 这方被构筑出的秘境中, 几乎是纯白一片,唯有中央那株极大的菩树显出一抹不可忽视的碧色。 树冠上顶,根叶下探, 静静支撑着这方宁静的秘境。 树下或站或坐着十人,虽不算多, 但已然是乾道赫赫有名的人物。 树下端坐着一个女修,一头乌发盘起, 三根银钗斜簪, 身着束袖绛紫轻纱,腰间紫金葫芦烁烁流光。 正是太极仙宗的宗主穆春娥,亦是最初受圣人感召, 向天下宣布朝圣谷将启之人。 她闭目跪坐, 膝上横着一柄长剑,面上再没有往日常见的笑意, 而是带着一抹凝重。 不远处,正有一男修在树下细细打量, 他身披鹤袍, 发丝散下, 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他一手摩挲着菩叶,间或轻咳一声,神情倒是缓和不少。 这位便是琅嬛门的门主,人尽皆知的病秧子周书书。 在他身旁的空地中,几卷经书铺开,墨字排列整齐,正有一长髯男修在清点经卷, 他身着青白道袍,手中执着一根老梅枝,枝头缀着软毛,这是一支老笔,毛尖分明是黑色,书写间却泛着浅金。 他弯身在经卷前,不时写画着什么。 不需询问身份,光是看到这支点金笔,便知他是太学府人人敬仰的荀夫子。 菩树的另一侧,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在低声谈论,话语间却是菩提树与明净台。 女修身着神女纱衣、眉目庄严,额心点着一粒朱砂痣,男修垂着两条长白眉,身披袈裟,个头稍矮,神情却分外慈和。 女修正是数月前从北原走出的神女宗宗主,妙音,另一人则是西乡禅宗的明照和尚。 而在另外一处,又有几人聚集一堂,虽离得近,却谁也不交谈,似亲非亲。 这几人正是不发话,只顾着逗猫的张思我、专心为琴续弦的谢看花、面上不知何时横亘一条疤痕的慕容秋荻、沉默看书的寒山君,以及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平安。 他们今日齐聚至此,正是师祖梦中相请,这才入此秘界。 几人修行至今,自是心性平和之人,即便在此等待一夜,此时也并不显焦躁,他们知道此行为何。 就在等待的某一刻,界门处忽而传来灵力波动,众人这才一同整理仪容,站起身来,向界门处看去。 一道玄影推门而入,身如雪松,在场无人不知她是谁。 在她身后,师祖紧随而来,温雅的双目看向众人,寒暄一句后,便微微躬身行了一个道礼,这才道。 “诸位今日能够应邀到此共商大事,实该感谢。” 太极仙宗一派本就是从道和宫分出,师祖于太极仙宗而言,亦算祖师,穆春娥立即上前半步道:“师祖言重。” 林斐然站在身旁,望向眼前十人,心中其实已有预料,这十人已然算是如今乾道的半壁江山,齐聚至此并不意外。 但她的目光落到平安身上时,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 平安同她对视,忍不住扬唇:“很惊讶吗?我们之前也见过的,就在请你取火种的那间密室之中。” 林斐然回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一人是你!” 张思我任猫坐在头顶,双手拢袖,嗤声道:“认不出也正常,她藏得最严。” 张思我几人与林斐然十分熟悉,有来有往说上几句不奇怪,另外几人中,唯有穆春娥与妙音与她熟识几分。 妙音自不必说,穆春娥与她熟识则是因为弟子试剑大会,林斐然是唯一一个只凭剑技便能闯入前十的弟子。 只是那时她灵脉有异,天资受限,虽不认输,却也只能走到第十,不少人嘴里说着惋惜之言,但对她也没有太过重视。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不服输的弟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像她这个年纪的神游境,如今年轻一辈中,唯有她一人。 时隔许久再见,她境界虽有变化,眼神中却依旧带有当年站在试剑场上的神采,含蓄而锋锐,令人过目难忘。 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到林斐然身上,周书书轻咳几声,目光缓缓打量着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也是认得林斐然的,但不是因为那些真假难辨的流言,而是因为如霰。 如霰曾拜入琅嬛门,后来虽然下山游历而去,后又回到妖都,成了妖尊,可在他们眼中,他仍旧是当初那个倨傲聪慧、令众多长老头疼的弟子。 如霰与林斐然关系非同一般,此事早已随她的事迹一道流传出去,他们早就想见见,如今遂愿,却觉得不妥。 林斐然目光澄澈,与门下弟子太过相近,实在就是后辈,虽然气势更为沉稳,这样的年纪却仍旧难以让人心安。 他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温声道:“师祖,今日既是共商大事,又何必让小辈到场,徒增其惶恐。” “惶恐?”师祖未发言,反倒是张思我嗤笑一声,“我与她相熟已久,可还没见过她惶恐害怕的模样。” 周书书看去一眼:“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有的事,我们担忧就好,又何必让小辈烦扰?” 他这话语并非责怪或是看低,而是当真将林斐然当成门下弟子那般看待,琅嬛门善智善医,却不善斗法,出门在外大多是居于后方。 他这话其实也有维护之意,生怕她是逞强来此。 但也不止于此,他心中也忍不住嘀咕,能够将如霰带走的人,就只是这样? 只可惜无人知晓他的弦外之音。 林斐然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托大,只是温声道。 “前辈不必担忧,此番是我自愿而来。我与密教对手多次,若要商讨计策,或许能够帮上一二。” 师祖在旁看着她出声,神色慈和,在她说完后,才继续开口:“斐然虽然年岁不大,但不论是盗走火种,还是峡谷一战,她与九剑及道主交手的经验,更在你我之上。 英雄尚且不论出身,又何须在意年纪?” 周书书看了林斐然一眼,却是一笑,目光好奇,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几人言语过几句后,师祖也不再浅言,他走到菩树旁,单刀直入:“诸位齐聚在此,自然知道所为何事。 在下今日所言,亦是谷中各位圣者所想。 如今永夜已至,密教大兴,寒症肆虐,世间已临乱世,诸位可有破局之法?” 荀夫子摩挲着手中书页,出声道:“师祖昨夜已将诸事告知,想要破局其实不难,重点便是密教。 只是如今百姓皆倒向密教,不少修士也加入其中,若要直取,实非易事。 所以——” 他看了看其余几人,随后才与师祖对上视线,沉声道:“以寡敌众是下下策,不若诱敌深入,逐个击破。” 穆春娥颔首:“如今两界皆乱,就算集合各派修士强攻,也只是徒增伤亡,既然目的就是密教,那么只需将矛头对准为首几人。” 师祖静静听着,没有发言。 妙音今晨才赶到,并不知几人昨日商议之事,于是问道:“以什么做诱饵?” 荀夫子将梅笔放回腰间,从身前抽出一个卷轴,上方密密麻麻写有不少字。 “这些都是我们昨夜想出的诱饵,密教领头几人牵绊甚少,道主目的不明,所以只能揣度,一番论述之下,我们只能筛出这些。” 卷轴上罗列着各种词,教徒、灵气、亲眷、灵宝、破境、化圣……诸如此类。 因为尚不知晓道主的真实目的,几人只能按照大多数修士的愿景来推测,其中也夹杂不少独特的推测。 林斐然的视线从上方划过,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去,随后一顿,停到角落某个词上。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几人对自己看中的诱饵各有想法,言谈之间也并未退让,周书书视线一顿,出声道。 “林斐然,你怎么想?听闻你曾独自见过道主,你觉得哪个做饵最好?” 师祖侧目看来,众人目光也一道落下,但林斐然并未慌张,她抬手指向其中一个词:“这个。” 她所指的地方,只草草写有两字,气机。 张思我轻咳一声:“这是我提的哈。” 荀夫子沉思片刻:“他们确实在大张旗鼓寻觅气机,可供奉者众多,甚至还有不少修士都自愿献出,与其他比起来,这反倒不算稀缺,又何谈做饵。” “既然要给他们做饵,只有一样肯定不够。” 林斐然抬眸看向众人,唇边带起一点笑,她右手一晃,指间便出现一支毫笔。 “既然今日到此,晚辈便也忝颜提上一物。” 几人探头看去,密密麻麻的卷轴之上,尚且还留有几处窄小的空白,林斐然提笔落字,干脆利落,显然是早有思索。 “不瞒诸位前辈,我也曾思索过要如何破局,但思来想去,却都觉得那些法子太过繁琐,越是乱局,便越要行事简单,以免横生枝节,乱上加乱。 所以,晚辈的想法与诸位不谋而合。” 她提笔,卷轴上便以草书写就三字——林斐然。 “除却气机之外,我身上的这条灵脉,他们也是垂涎许久了。” 灵脉虽然已经融入她身,但不代表无法剥离。 师祖看向那三个字,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明照和尚看了半晌,合掌道:“你笃定他们愿意以此为饵?” 林斐然垂目看去,神色未变:“前辈有所不知,我曾与道主作赌三次,如果他没与我打赌,我或许还拿不准,但既然赌了,我便可以肯定。” 这也是林斐然一直以来在思索的问题。 第一个赌约,赌注是她身上的这条灵脉。 第二个赌约,赌的是沈期体内的轮转珠。 第三个赌约,看似是天下人之性命,可若抽丝剥茧看来,其实质又如何不能看成是百姓献出气机? 三个赌约,她一胜一败,赢得灵脉,输走轮转珠,如今剩下的便只有这不受控的气机,岂能说这不是最适合的饵? 妙音蹙眉道:“赌注?” 众人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变得奇妙起来,任谁也想不到,最先走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这个后辈。 穆春娥沉声道:“且不说能不能让你去冒险做饵,只说这气机,天下人人皆有,并无实物,以之作饵,与让空气做饵何异?” “但气机终究不是空气。” 林斐然右手一握,毫笔便化作灵光散去,逸出的光点扬在每个人眼底。 她抬眼看去:“气机长在人身上,人控住了,气机还会跑吗?” 张思我吸口气,他当时提出气机二字时,可没想到这一层来:“天下修士凡人何其多,你能拦几个?” 林斐然扬起眉,唇边带笑:“原本该是一个都拦不住的,但密教不是自己帮我们了吗? 有他们襄助,来一个,我就能拦一个,千万人又如何。” 这是要出什么奇招? 此刻,周书书看向她的目光才有些微妙,回想起如霰尚在琅嬛门的过往,他忍不住想,难怪她能带走如霰。 这不是米糕自己撞上猫了么?——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99章 动手在即(一) 既然要赌,我便奉陪到…… 界门再度打开, 院中两人转头看去,便见林斐然同师祖从中走出,而在界门之后还有数十人, 他们正静静看向门外,界门也在此时渐渐关闭。 即便只有几息的时间, 如霰也从合拢的缝隙中瞥见了周书书,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 他只是略略扬眉以作回应。 周书书掩唇咳嗽几声, 笑容欣慰,无声说了什么后,身形便消失在界门之后。 如霰神色微顿, 似是有些意外, 但唇已经率先弯起,眸光颇有些自得, 他将目光转到走出的林斐然身上,明知故问道。 “商议得如何?” 卫常在站在一旁的树下, 手中执着一片枯叶, 同样看向此处, 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静。 林斐然看了二人一眼,走到如霰身前,回道:“商议好了,我提了一个法子,虽不见得万全,但诸位前辈都觉得可以试一试。” 林斐然说话向来谦逊,如霰听她这么开口,又想起周书书方才的话语, 心中便有了数,他坐在桌旁,抬眸看向她,直道。 “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论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旁人想要请他,总还要掂量几分轻重,他也未必愿意答应,但若是林斐然的计策,不必她开口,他就已经准备鼎力相助。 林斐然唇角扬起,显然是早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与他不谋而合,自然高兴道:“当真?” 如霰抱臂起身,看了她片刻,抬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凉声道:“怎么现在还有这般反应,难道你以为我会拒绝不成?” 林斐然笑了笑:“若是觉得你会拒绝,就不会把你算进去了。” 如霰这才满意,他重新坐回原位,右腿搭起,靠着桌沿,道:“说罢,要我做什么?” 林斐然想要开口,却又顿住:“道主有天目在身,难以防范,此事重大,要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稍后我以心音传与你。” 他靠着桌沿,姿态闲适,应允一般颔首:“可以。” 林斐然不禁莞尔,随后转身看去,师祖正立在她身后,神情虽不似以往那般凝重,但面色却也有了变化,不如往日清晰。 自从永夜之后,师祖便没有停下来过,一直在耗费灵力显圣,同其他人联系,奔走至今,昨日又开了这一片无人能窥探的秘境,虚耗之大,已肉眼可见。 此番商讨出计策后,他终于可以暂时休憩,于是揉了揉额角,在秘境彻底散去后,身形便化作墨色,渐渐淡开。 “近几日耗费太多心神,我先休憩一番,届时随你一道。” 林斐然看见师祖那越发浅淡的身影,抿唇道:“师祖,先前在朝圣谷取得的老墨,我这里还剩有一些,不如现在便用上,以此相补?” 朝圣谷不知何时再开,即便开了也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神墨,先前师祖便没有取用,总说暂且用不上。 但他这次没再拒绝,而是无奈淡笑道:“墨也总有用尽之日,这次便只补一半罢,余下的墨,等到那一刻再补。” 那又是哪一刻,他没说,但林斐然心中却清楚,或许就在直面道主的最后一刻。 林斐然只能应下。 师祖回到铁契丹书之中,这本石书虽已不是石书,但对其余人来说,页面也只有茫白一片,看不见半点字痕。 师祖在尾页睡下,白底之中,墨色线条便更加清楚,已不再如先前那般鲜明,就像是被水渍侵染后又干涸的墨痕,已经变得寡淡,一笔一划中都透出褪色的间隙。 林斐然静看片刻,便就近坐到桌旁,取出先前沈期赠与的老墨。 墨团还剩半掌大小,她小心分出一半,以毫笔蘸染,一笔笔在师祖身上弥补起来,如此反复勾勒,竟也如泥牛入海一般,没能加深半分。 她微微一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再度蘸取分出的半块墨,继续描绘。 如霰坐在她身旁,看了看她的面色,垂目看向书卷末页,默然不语。 补墨之时,空白的书页上又映下一道身影,影上梅簪清晰,她笔势一顿,他也没有出声,直到她将余下的墨都蘸完,准备收笔时,才出声道。 “我呢,我能帮你什么。” 林斐然尚且在收笔,合拢空白的书页,如霰便比她先抬眸看去。 他自然想要出声拒绝,但顾忌到这是林斐然的计策,他目前还不知全貌,不可贸然推拒,而且,卫常在也确实算得一个战力。 他合上唇,碧眸一转,落到林斐然面上。 林斐然手中的物什收到一半,也抬眸看去,清明的眼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意外,她似乎没预料到卫常在会说这样的话。 看到这个神情,如霰唇角微扬,再看向卫常在的目光便无谓许多。 林斐然的笔仍未落下,她道:“你也想要出手?” 卫常在垂目看她,乌眸在夜色里反倒显出一点光亮,他的手缓缓碰上桌沿,又靠近了半分。 “没有我想,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林斐然略作吐息,转眸看向丹书,将毫笔放下,目光又落到他面上:“若我不需要呢?” 卫常在眸光一闪,双唇翕张,竟不知如何应答。 林斐然道:“我以为经过张春和身死一事,你会有不同的感悟,人生是自己的,事事出于心。 以前听张春和的,现在听我的,那和你以前的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这一次卫常在没有再沉默,他应答得很快,目光沉沉看向林斐然,又重复一遍。 “……有区别的。” 这一次,他知道其中的不同,他已经认清自己的道心。 “把我放到你的设想中,使用我,让我能够一直站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出于心’。” 这番剖白被他说得十分轻易,可话中的份量却难以令人轻视。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的确没有将卫常在考虑在内,可原本的计划中又空有一位,她原本是想让旋真或是碧磬补入,但卫常在与他们二人相比,又更为合适。 不完全是因为能力,而是所学。 她没有贸然拒绝或点头,而是先转头看向如霰,他举重若轻道:“我应允过,不论如何都会助你,这可不是空话。”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她需要,他不会反对卫常在插手。 林斐然再度抬眼看去:“先前在洛阳城时,你我曾去到过圣宫娘娘的无间地,你可还记得那里的一处大阵?” 卫常在听她开口,眉眼微动,身形已经贴近桌沿:“我不善阵法一道,虽不知法阵何意,但我记得。” 林斐然取出一张白纸,将毫笔推过去:“试着画一个试试。” 卫常在坐到一旁,垂目提笔,心中回想着那时候的境遇,慢慢在纸上将法阵勾勒出来。 这道阵纹十分复杂,各个方位沟通串联,却又有数处微妙的断痕,细节颇多,若不是因为看过,即便他是极擅阵法的修士,也难以将其复原。 这阵法极其复杂,只是复制勾勒,也花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完成。 他停下笔,抬眸看去,视线落到林斐然面上,她正在专心检查,并未注意到,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看得入神,却又察觉到一点凉意。 他略略转眸,便与一双澄碧的眸子对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他一顿,缓缓将目光收回,只望向桌面那盏青灯。 明净的火光映在他眼中,不再熄灭。 林斐然检查得十分仔细,甚至按照自己的习惯在桌面勾勒起来,绘完之后,心中便有了数,他画出的这道阵纹并无差错。 她没有太意外,他当初既然能重做出无间地,便也有能力复刻下这道阵纹,若是有他一起,便不需再花时间教别人,也能尽早合上其余人的步伐。 如今时局,速度极为重要,就看谁能先手。 “好,既然记得,那便与我们一道。”她抬手,掌中白纸顷刻间化为烬火,“只是道主有一只天目,或许某刻便在窥视此处,要如何才能告诉你……” 如霰看了一眼铁契丹书,出声道:“你有另一只天目,可有修行之法,能让你做到他那般?” 林斐然摇头:“这位圣人同我说过,天目只能见世间不可见之物,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我猜应当是他当初吞吃之后,自己修行领悟而得。” 更何况天目将将被她纳入眼中,虽有修行之法,却没有这样快的成效。 她思索片刻,起身将丹书收回,望向雪山上的夜色,轻声道:“既不能说,那便不说,就如同你方才所言,我怎么说,你怎么做,不问缘由。” 卫常在点头:“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林斐然在心中算了算:“你回宁荷居多取些补灵的丹药,再收拾些符文,这一次消耗会很大,眼下是午时,我们申时便出发。” ——我们。 卫常在站起身,向来平静的眼中已然不可自抑地泛起笑意,他颔首后,很快离开弟子舍馆,但也没有回宁荷居,而是去了张春和的炉房。 若要论丹药,自然还是那里的多。 如霰倒是好奇起来:“你的计策是什么?” 林斐然转头看去,眉眼间带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眼底的阴阳鱼微动,一道心音便传到他耳边。 她解释得十分详尽,直到青灯烧灭大半,二人的对话才终于结束。 她忍不住道:“你觉得如何?” 如霰看她,略略歪头笑道:“你这样,可又要站在所有人对面了。” 林斐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犹疑,她这次只是扬唇,眼中带着一种过往不曾见到的光彩。 “站便站吧,人之成长,不就是从渐渐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开始吗。” “站一次,他们会讨厌我;站两次,他们会害怕我;站三次,心志不坚者会选择臣服,胆大之人也会觉得麻木。 人的心力,往往就是被这样折戟般的重复削弱的。” 如霰抱臂上前:“这一路走来,你所得颇多。” 林斐然弯唇道:“因为我以前就是这般的,纵然不弱,但失了心力,便连剑也险些拿不起来——只是我如今走了出来。” 如霰上前两步,走到她身前:“不过,确定要我回妖界?” 林斐然点头:“如今两界具有密教染指,不过人皇一族如今已失其势,无法助力,但妖界不同,你的威势犹在,再加上阵法辅佐,平定或许只在朝夕之间。 我们便只需顾及人界。” 如霰自然没有异议:“允你。” 两人刚说完不久,还未到申时,舍馆门前便已经出现卫常在的身影,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前,静静看向此处。 林斐然抬眼望向天幕,右眼处的天目点染一点金光。 “既然要赌,那我便奉陪到底。” 她抬手,屋中的金澜剑如一道流光飞出,落入她手,随后被她负在身后。 “走罢,诸位前辈应当已经前去布置了,趁这个机会,我们先去妖界。” 夜色沉沉,林斐然御剑而起,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就在这半空之中,一点难以察觉的淡白雾气消散,仿若从未存在。 灵剑之上,林斐然天目中的金光敛去,她回首看了一眼,正是那雾气消散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还是决定断在这里[比心] 第300章 竹心伪饰(二) “我应该受什么伤呢?…… 如今的妖界与人界已不再有昼夜之分, 同样的永夜中,妖界不似人界那般混乱与喧闹,但却烘出一份诡异的安静。 入了妖都之后, 三人乘坐鸾车从上空掠过,下方的各族领地虽然灯火通明, 却泾渭分明,城中无人出户, 唯有城门处晃着人影, 各族之间再无一点往来。 这样的安静便成了一种令人心冷的死寂。 直到飞入妖都,才终于得以听见一些不同的声音,街上零零散散走动着一些妖族人, 气氛缓和许多, 火光也更为温暖。 鸾鸟靠近之时,便见三人立于城门之上, 其中一人开始挥手,看起来很是兴奋。 林斐然正在车辕处拉着缰绳, 见状也招手回去, 只是余光瞥见城门前的场景, 不由一顿,于是转头看去。 妖都之外盘踞的异族愈发的多,他们大多都隐没在阴影中,或者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凝成的一团团阴影,重重叠叠,无声对峙。 如今灵气逐渐萧条,只余妖都与际海拥有两处尚未枯竭的涌灵井,仍有灵气从中喷涌而出, 对妖界而言,便是两块待咬的肥肉。 妖都向来戒严,先前又有如霰坐镇,暂不至于有人攻城,但际海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林斐然目光微沉,在鸾鸟还未降落至城门上时,她便从车辕处跃下,先与城上三人颔首过后,这才静静看向城外那一片阴影。 暗色中,有不少人抬头望向此处。 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城外的妖族人有了片刻骚动,甚至有人站起身来。 下一刻,她身后停下的鸾车之中,又有一道金白身影走出。 永夜之下,鎏金与雪白几乎是最难以忽视的色彩,一旦出现,有一点火光映照,便足以在暗色中夺目。 妖族人好美,衣着色彩也总是鲜妍,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穿这样明亮的颜色,这无疑会令自己成为最显眼的靶子。 如今会这样穿、敢这样穿的人,或许也只有他。 谁都知道,如霰已入无我境,在他出现在城上的瞬间,那点若有似无的骚动便彻底安静下来,换成另一种无声的紧绷。 旋真三人站在一旁,见到他出现,目光又亮了几分。 如霰走到城沿处,眼睫微垂向下看去,随后抬起手,一道足以眩目的灵光忽然从上方晃开,将下方每个人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他的神情也十分清晰地出现在每个人眼中。 与往日一般淡凉、矜傲、无谓,却没有半点愠色,他只是看过每一个人,随后双唇轻启,声音传遍城下每一处。 “明日起,妖都将逐渐封城,灵气有限,不再外溢。” 城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大变,原本的骚动更甚,震怒的沸反之言淹没在责问声中,甚至已经有人祭出法器,场面大乱。 如霰只是看去,抬起的手缓缓收拢,那些混乱之言便如同被什么扼紧一般,声音渐小,一息之后便彻底寂静下来。 “三日内,静候各位领主到此相商,就这样。” 他收回手,从半空晃过的那道灵光蓦然收缩后破开,仿佛被裁剪成数只传声鸟雀,纷纷向四面八方飞去,光点般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看向林斐然,眸色映在这纷乱的光点之下:“走罢,你今夜也只陪我这么一段时间,不必在这里多言,妖族人没有人族那么讲究,直言就好。” 平安站在一旁,她知晓缘由,所以没有出声,旋真倒是说个不停,凑到林斐然身旁询问,青竹则站在不远处,含笑看向此处。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呐?” 旋真想问的自然不是如霰的行为,而是林斐然的身体。 虽然林斐然已经来信解释过替死一事,但与她许久未见,他自是又高兴又担忧。 林斐然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臂膀:“非常好!” 旋真泪眼汪汪,也下意识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就知道你会没事,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打死呐!” 林斐然被捏得有些痒,忍不住莞尔:“那你还给我招魂。” 旋真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我听说人族都这样,只要声音大,游魂就会在第七日回到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小,随后想起什么,又挺直腰道:“尊主也没阻止我呐,他也是这么想的,还让我爬到塔楼上面喊魂!” 话又落到如霰身上,林斐然转头看去,他却丝毫不觉难堪,还坦然点头。 “塔楼最高。” 林斐然:“……” 平安叹气:“他那段时日天天在楼顶鬼哭狼嚎,声音都传遍妖都了,结果第七日不见你的游魂,此狗沉寂了好久。” 旋真面色飞红,显然也回想起自己那几日的模样,立刻在几人之间胡乱挥动:“都忘掉,都忘掉呐!” 用手给其他人扇风之际,他耳朵微动,立即警觉转头,越过鸾车轩窗,与窗边之人对上视线。 “这是谁呐?” 众人这才发现,鸾车中还有一人。 转头看去时,卫常在正掀帘而出,他站在车辕上,身着淡蓝道袍,发簪褐色梅枝,背负两柄长剑,一看就是人族修士。 林斐然道:“这是我此行的帮手。” 见他出现,几人面色各异,平安但笑不语,如霰并不看他,青竹倒是站在其中,含笑看去,笑意却没到眼底。 旋真三两步便蹿了上去,十分热情道:“原来是自己人,远来是客呐——” 平安轻咳一声:“这位便是卫常在,卫道友罢?” 卫常在这个名字,在使臣几人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旋真笑容僵在面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口气堵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卫常在也是惯会开解自己的,他对着僵住的旋真行了一个道礼:“初见,无量。” 旋真舔了舔唇,默默走到林斐然附近,目光四处乱瞟,颇为尴尬地蹭着足尖的细砂。 平安知晓林斐然的计策,率先开口道:“先回去罢。” 城外仍旧有些许异动,但大多都是动身回到族中,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而躁动。 林斐然几人很快从城门处回到行止宫,这并非是为了休息,刚刚落到如霰居住的某座院落之中,她便从芥子袋中取出数枚灵玉,转身布置摆设起来。 如霰坐在桌旁,支着下颌看她,卫常在静立一旁等待,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正如之前所说,她开口,他便做。 其余几人,不知晓的也没有开口,只看着那个身影在院中奔来走去,测好方位后便落下灵玉。 直到手中十八枚灵玉全都摆放好后,她才纵身跃到屋脊之上,取出一方阵盘,随后侧目看向卫常在。 还未待她开口,他便已经动身,几乎是眨眼间出现在林斐然身侧。 “……要我做什么。” 阵盘之上灵光转动,林斐然算好方位后,抬手指向行止宫西南侧:“看到那座塔楼了吗,从那里的离火位开始,以朱砂辅灵力绘阵。” 卫常在抬眼看去,乌眸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动。 “因为阵位需比我们之前在无间地见的更大,所以第一笔从塔楼开始,直到那棵树才能结束,你绘三分之一,剩下的由我来。” 说完之后,她又取出准备好的朱砂与毫笔递出,其中还夹了一份简略的舆图:“虽然只是三分之一,但几乎囊括了大半个行止宫,我会让旋真为你带路。” 卫常在垂眸接过,他的确什么也没问,只是无声跟在林斐然身旁,待她与旋真交待过后,又看了她一眼,这才与同手同脚的旋真一起离开。 旋真心中十分尴尬,他不大喜欢卫常在。 不止是因为他与林斐然的过往,还因为他这个人,分明模样不差,但那种难以言明的漠冷,任何一狗见到都会觉得难捱。 但今日他能同林斐然一道来,想来两人已经冰释前嫌? 旋真不会想那么多,既然林斐然与如霰没有多言,他自然也不会放出攻击的气势。 前往塔楼的途中,他舔了舔唇,还是开口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道:“你们想做什么?” 卫常在道:“不知。” 旋真纳罕:“你也不知道?那你还这么积极呐?” 卫常在淡声道:“不需要知道,她有自己的想做的事,我能做的就是不问缘由。” 旋真双眼一瞪,像是嘀咕,却又让他听得分明:“人走了你来追了……她和尊主可是很恩爱呐。” “那又如何?我追回来,与她和谁恩爱有关吗?” 他的神情与声音实在很坦然,旋真诧异看去:“怎么没关?哼哼,你没机会呐!” 卫常在转眼看去,乌眸映着火光:“你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就是属于谁了么?” “当然不是啊,人都属于自己。”旋真神色自然回答,随后才一顿,回味出什么。 卫常在扬唇:“是啊,她谁也不属于。” 旋真哪里见过这种人,他深吸口气,一双狗眼瞪得不能再圆,憋了半晌,他只能说一句:“你没机会的!” 卫常在一顿,转头看他:“道友是哪一族的?” 旋真扬唇,露出自己的两枚虎牙,颇有些显摆道:“很不明显吗,我是细犬一族,犬族最快的就是我们呐!” 他轻声道:“是吗,她以前就不大喜欢狗。” “……什么!你才是狗!林斐然很喜欢我!” …… 远方传来旋真的几声嚎叫,平安远眺看去,认可点头:“卫常在看起来闷不作声的,估计这一路要被旋真叨叨了,很好。” 闻言,青竹眉头微挑,但也没有开口,只是站在树下看向那道在院中忙碌的身影。 站了片刻,平安有些耐不住,还是起身向前掠去:“只靠旋真一人太慢,我去同他一起,尽早做完。” “好,那我便在这等林斐然。” 如霰正在炉房调配丹药,平安也纵身离去,院中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林斐然正在院中以朱砂绘着阵纹,再以灵力辅佐,落笔之后,痕迹便很快消失无踪。 她做得很认真,几乎没注意到院中突然的安静,直到将院中部分绘好,她才长长吐息起身,转过身去,便只见青竹,或是蓟常英站在树下等待。 见她停手,他也从树影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明珠灯,缓步上前,两人间的距离便越发明亮。 他问道:“还需要朱砂吗?” 林斐然摇头,她心中已然没有将他看成青竹,是以话语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随意,距离也近了两分。 “法阵太大了,朱砂只是辅佐定位,真正虚耗的是灵力。” 这般说着,距离也并不远,但她心中仍旧在等,她忍不住想,他会问她要做什么,从她这里问出此次谋划吗? 静默片刻,他出声道:“很累吗?那便休息片刻罢,我这里还剩有些补灵的丹药。” 两人走到桌边暂歇片刻,他将明灯放到桌上,取出存放丹药的锦盒。 “如今妖界稀缺此物,我也只有这几枚,不要觉得寒酸就好。不过,尊主已经去为你炼制,至少此行不会缺什么丹药。” 他打开锦盒,露出其中七枚紫金色的丹药。 林斐然一顿,并没有接过:“这个色泽,已经是极好的补灵丹了,现在用实在浪费,你还是自己留着,重伤时可用。” 他垂目一笑,桌上明灯侧映过去,眸中浮起碎光。 “我就待在妖都,能受什么伤?丹药留着也无用,你拿去罢。” 说完这话,林斐然却没有接过话头,两人之间静了数息。 他眼睫微动,疑惑地抬眸看去,瞳孔却在这瞬间蓦然缩放,视线也慌忙定在眼前,心头猛然一跳。 林斐然不知何时撑在桌面,上身越过桌案,倾身看来,视线锁在他面上,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盏四方的明灯。 灯火映在她深静的眼中,透出一种令人无处可逃的光芒。 “真的没有受伤吗?”她忽然出声。 他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扬唇道:“我应该受什么伤呢?” 林斐然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左眼睑:“你应该还不知道,蒙一位前辈青眼,我得了他的传承,能够看到一些常人不可见之物。” 她的左目中浮现一点浅淡的金光。 “是么,那是要恭喜……” 话还未说完,她的指尖突然一转,落到他眉心处,然后顺着某种痕迹擦拭起来,她眼中金光泛泛,伪饰被抹去。 几刻后,“青竹”的眉心出现一道裂痕。 这道痕迹从眉心开始,细细向下蔓延,划过右眼与鼻梁之间,最后落到唇角处。 并不骇人,也不显空洞,裂痕十分干脆利落,如同空竹上的细痕,没有疤痕,没有淤色,就像被绘出的一条墨线,但细细摸去,却又能摸到起伏。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他没有抬手拂去,她也尚未收回。 他道:“林姑娘,得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宝物呢,能够看破世间伪饰,对你也好,只是有的时候,最好不要点破。 伪饰一旦被揭开,便再也贴不回去。” 林斐然仍旧没有收手:“点破之后会如何?” 他直直看去 。 “若是心狠之人,必会取你性命,若是心虚之人,便会以流言中伤,若是心软之人,从此之后或许不会与你来往。 这并不合算,你又总爱做些不合算的事,以后容易吃亏啊。” 林斐然收回手,直起身:“那你呢?你会怎么做?” “在下既不心狠,亦不觉心虚,更不会心软,所以——” 他佯装思忖,恍然道。 “所以,我会假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看着林斐然,弯唇一笑,指尖折扇转动,面上裂痕顷刻间愈合,神情恢复如初。 他如最开始一般问道:“需要补灵的丹药吗?” 林斐然看向那一盒紫金色的丹丸,目光变了几许,最终没有收下,她道:“我会假装没有见过这一盒补灵丹。” 蓟常英笑容仍在唇畔,眼睫却微动,目光静静落在那盒丹药上。 她转了转脖颈与手腕,反而自己取出一盒丹药放到桌上,继续道:“时不我待,便不作休息了。” 她纵身跃起,立于高墙之上,手中持着阵盘,离开时带起一阵风,风沉沉而过,明灯忽闪。 在即将离开之际,林斐然忽然回首:“有些事或许应当心照不宣,亦可以伪饰,但我不愿,你也不必,若丹药无用,我会再想办法。” 方桌之上,一盏明灯渐暗,两盒丹药并处,他默然许久,心中不知是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还是有种果然会如此的平静。 他还是打开锦盒,盒中挤着数枚纯白的丹丸,清香四溢。 …… 偌大的行止宫中,一道黑影不断在其中掠过,她的身形飘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灵力光芒。 他们酉时抵达妖都,绘完这道几乎将大半个妖都都笼罩其中的阵纹之后,已然到了子夜。 但这并非终途,而是起点。 她同卫常在回到院中,平安哄着被气炸毛的旋真离去,青竹早已不知踪影,此处便只剩三人。 如霰将炼制好的丹丸递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道:“他有天目在身,你不怕他窥见?” 林斐然收好丹丸,摇了摇头:“我也有天目,或许是因为同源,虽不如他的神通广大,但却能够察觉到另一只天目的靠近,他并不在。” 不止如此,先前在道和宫时看到的那点白雾,如此浅淡,隐隐给她一种道不出的意味。 她没再多想,只道:“现在是子时,辰时之前,我会将该做的事一并做完,然后回到人界,时间虽然紧迫,但这是于我而言,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如霰只是看着她。 林斐然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抬手抱住他:“等我回来。” “好。” 时间已到,林斐然抽剑而出,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动身离去,卫常在也一并随行。 他果真做到他先前所说,如一道影子般,不问不说,只安静跟在她身侧。 两人过往同行过太多次,不必开口,他都能在途中跟上她的速度,躲避遇到的密教弟子或妖族人也十分利落。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落玉城附近。 林斐然同样取出一份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道:“你绘这处,我绘这一片,不必入城,还是如同方才那般,最后汇合成一个完整的法阵。” “好。” 林斐然将舆图递给他:“这里妖族人不少,注意安全。” 卫常在一顿,清声道:“……好,你也是。”—— 作者有话说:[比心] 300-305 第301章 纵横捭阖(三) 只需天然之雕琢,便足…… 林斐然二人并没有入落玉城, 而是按照她给出的舆图,动身在城池四周摆设法阵。 卫常在已然十分熟悉,他绘着阵纹的同时, 余光不时看过那块传音灵玉,四四方方, 二指宽,被一段红绳系在腕上, 紧贴着皮肉。 玉上偶尔流过难察的微光, 频率正与传来的呼吸声同步,时明时暗。 这本可以系在腰间,但他还是压在了自己的腕上, 绘到某一刻, 恍然间自己的呼吸也与她同频起来。 “你那边情况如何?”玉牌中传来她的声音。 卫常在收笔,朱砂混着灵力消失在草野之间, 他抬头看去:“一切安好,阵纹也已经绘完, 需要去找你吗?” “不必, 你现在应当在东南位, 再有两笔就能联通至你那里,暂等片刻。” 玉牌那边是隐隐的风声,她的话语虽然平稳,可这呼响足以昭示她现在是用怎样的速度在布阵。 “好。我在这里等你。” 他静静立在原地,目光却看向落玉城上那道戴着斗笠、腰配长剑的身影,与林斐然极像,但却不是她,略作思索便知,这是她留在此处的“空城计”。 看来这也是一座受她照拂的城池, 难怪此行能够如此顺利。 他状似看得认真,其实早已魂飞天外,他忍不住想:这样一道身影,何不塑一座立在道和宫中?且不说长老们是否愿意,若真要塑,是玉像还是石像? ——墨玉罢,不落窠臼,又有石塑之威势。 他静眸看去,不禁点了点头,却又微微蹙眉,若是将塑像放在道场中央,那里剑气凛冽,墨玉容易有损…… “你在这里看什么?”身后林叶晃动,树叶沙沙,林斐然从中钻出跃下,站到他身旁。 卫常在回神看去,摇了摇头:“没什么。” 林斐然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早已习惯他走神的事,便也没有过多在意,她在草丛间搜寻片刻,这才补上最后一笔,将自己与他分别画出的阵纹连通一处。 做完这些,手中朱砂顷刻间便被她放回芥子袋中,她先四望片刻,随后在连接处汇入一点灵力查探,于是一道极快的微光从阵纹中闪过。 几乎是眨眼间,放出的灵力便回转到掌下,这便意味着法阵相通,游走的纹路亦没有差错。 “这里可以了。”她站起身,再度抽出金澜剑,转头看向卫常在,“下一处,随我从南至西,先去往际海,再去往青丘,所做照旧。” 想要布出这样大的法阵,其实是极为消耗灵力与精力的,而林斐然几乎不停歇地辗转了妖都与落玉城两个地方。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要将妖界能走的地方走个遍。 若是寻常人,灵力枯竭、吃不消不说,此时应当已经累得趴下,怨声载道了。 但卫常在没有,他当真如同林斐然的影子一般,在她拔剑的时候,便也跟着出剑,随后同她一道御剑而起,向南而去。 途中并无圆月,故而半空云雾皆是淡灰色,薄冷的水汽从二人面颊拂过,凝出一点湿润。 “要吃些补灵的丹药吗?”林斐然取出一枚药丸递给他。 卫常在没有接:“暂时不用,你要吃吗,我这里还有。” 林斐然也没有勉强,她收回手,转眼看向前方,摇头解释道:“我的灵脉与常人不同,沟壑更深,平日里吞吐的灵气也是常人的数倍,这两道法阵对我来说不算虚耗。” 卫常在静静看去,唇畔微扬,他都快忘了,林斐然已经今非昔比,她攀上了她该走的峰顶,只是在他眼中,她总是没变的。 他靠近几分,扬起的袖角不时与她的袍角相缠,他侧目看去,面上不显,但心中已是有几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雀跃。 “那我需要补灵的时候,再告诉你。” 林斐然目不斜视,颔首道:“好。” 她心弦绷紧,实在无暇注意其他。 她这一路都在算着时间,不得不说,她此时是有些庆幸的,好在当时不计前嫌,同意将卫常在加入到计划的一环,若是其他人随她动手,她不可能快到这个地步。 两人御剑的速度十分相近,一路上也并不多谈,就这样心思各异地到了际海。 际海的屋舍几乎空荡一片,鲛人族已不见踪迹,只有来此采集灵气的妖族身影,他们之间氛围不算友好,同样紧绷。 林斐然立刻带着卫常在隐匿而去,这种时候往往是探寻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后方几人松懈下来,开始出声交谈。 “他们倒是全去深海避难享福去了,我们却在这里为了逸出的灵气斗得不可开交,这都第几次了,最后又是你分点,我分点……” “谁说不是,越分越少,不若直接举族去往密教算了。” “说起密教,听闻如霰回妖界了,准备彻底封城,还给各族发了帖,三日内可去往妖都议事……长老们正在钻研此事,他是不是有法子能解决灵气一事?” “难说,万一是想瓮中捉鳖呢?” 一说到如霰二字,两人声音便越说越小,还忍不住心虚四看。 林斐然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也不再逗留,她看向夜色下那一片幽蓝海面,片刻后收回目光,同卫常在继续布置法阵。 际海山水清奇,灵气浓郁,布阵便可以借地势,这里反倒是他们做得最快的一次。 两人再度御剑而起,向西赶往青丘,林斐然算了算时间,已然过去两个时辰,她看了卫常在一眼,出声道。 “两个人御剑太慢,我带你如何?” 她如今是神游境,虽然只比卫常在高一个大境界,但神游俨然已经是另一个境界,无论是灵力还是术法,都要比逍遥境精进许多,御器自然也更快。 卫常在闻言一怔,茫然看去,一双点漆凤眸有一瞬的睁圆,这神情不像是意外,倒像是被天降大饼砸中的喜悦与无措。 林斐然继续解释道:“不是说你速度很慢,我们不止是去青丘,途中还要经过几个小部族,我都要去突袭布阵,能快些更好。” “……好。” 说完,他当真是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踏了过去,一切仿如做梦,虽然只站在剑尾,但这样的距离对他而言,已是咫尺。 他甚至将昆吾剑忘在一旁,只专心看向那些被风吹起,差点就要拂过他面颊的发丝。 他想,到时候塑的像不若把幂篱去掉,凿刻成扬起的长发。 在他站到剑尾的瞬间,林斐然便立即加速前行,朔风猎猎,云雾全都被拉成道道模糊的长线,风声在耳畔嘶鸣。 即将靠近某一处妖族领地时,她才渐渐缓速下行,昆吾剑也终于赶上这样的速度,它恼火地飞到卫常在身旁,却没得到一个侧目,于是泛着急促的蓝光,狠狠回了他后背的剑鞘之中。 卫常在全然没注意,他甚至没想起来观察这是何处,只一门心思布阵纹,做得越快,离她御剑而行的间隔便越短。 或许是无心插柳,总之林斐然发现卫常在的速度比她预计的快了将近两刻钟,就像是清闲许久的牛,刚下地便哞地一声干起活来。 他们又连续去了三处妖族领地,每次都是这般,卫常在神也不出了,呆也不发了,头一埋就是布阵,然后早早站在金澜剑旁,等她收尾后御剑启程。 “……” 林斐然默然片刻:“走罢。” 他抬腿便跨上剑尾,既不靠近,也不后退,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等她御剑而起,两人一同在夜色下漫行。 这一路上实在太快,直到靠近青丘时,时间竟比林斐然预计的还要早一个时辰。 “你……” 林斐然转头看去,话还没出口,便见卫常在立在剑尾,身形有些摇晃,双眸微闭,然而指尖还悄悄卷着她扬起的两根绦带。 灵剑骤然停下,他的身形却止不住地前倾,林斐然立刻用金澜伞顶住他的肩头:“你怎么了?” 卫常在这时才有些清醒,开口道:“无事。” 林斐然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收回撑着他的伞,一时无言:“你灵力都快被抽空了,怎么不吃补灵的丹药? 青丘这里倒是没什么危险,你先好好休息,这里的法阵就由我来。” 卫常在想要开口,但精力已经不允许,他被林斐然扶坐到某个角落,直到看着她离去之后,他才服下补灵的丹药,自行打坐。 林斐然带着朱砂,独自在青丘附近穿行,甚至在某一刻入了城,城门之上默然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手中握有一枚令牌,正于这样的深夜中泛着寒光。 这是青丘的开城符令。 秋瞳一个时辰前便收到林斐然的消息,心中既惊又喜,便依林斐然所言,将此事告知青瑶,随后二人便等在此处。 林斐然什么也没说,只道要在此处布阵,若是信得过她,可开城放她入内,若是不愿,便在城门处落锁,她便会立即离开。 让他人在自己的城内布阵,听起来并不稳妥,青瑶原本并不同意,只是在收到如霰请人相商的帖子时,心中便有了计较。 虽不知林斐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看来,她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已有计谋,甚至可能牵连整个妖界。 两相斟酌之下,她选择今夜到此,无声停下护城法阵,任由那道身影在城中飞掠。 她布下的法阵十分复杂,几乎只在落笔的时候明亮一瞬,随后便隐入草木之中,再也不见。 青瑶忽然开口道:“她布阵过后会来见你吗?” 秋瞳神色轻松,弯唇笑了笑:“她不会,她已经提前说过了,她不能在此久留。” 青瑶侧目看去:“你看到了,那个人族修士和她在一处。” 秋瞳看向这片夜色下的城池:“我看到了,但眼下我和他的事不重要……狐族如何能够在这样的乱世下存活,才是更重要的事。 姐姐,妖尊的这份请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妖都上一次送出传声雀鸟,让各领主前往妖都,还是为了与人族联姻一事。 青瑶摇了摇头:“妖尊在想什么,实难猜测,更何况,我怀疑这背后的动机,是来自于林斐然,若是她所思所想,只会更难揣摩。” 秋瞳默然片刻:“明日或许就有人动身前往妖都,我们……” “也去。”青瑶看向那个布阵的身影,“既然选择让她进城,便是选了她,明日你便带上几位长老,一同入妖都商议。” 秋瞳双眼圆睁:“我吗?” 青瑶点头,目光直直看向她:“东处尚有一处灵矿,我必须留守此处,届时不论妖都发生什么,一切都以你的想法为准。 秋瞳,现在的你已经可以代表狐族了。” 秋瞳抿抿唇,回头看向林斐然,她已经布好法阵,正向二人挥手示意,说了一声再会后,便御剑而起,如一道流光般匆匆离去。 她点头:“好,我会去的,不论发生什么,一切以狐族为要。” …… 卯时末,辰时初,林斐然按照计划所想,已然同卫常在御剑跨过无尽海,来到人界。 人界总共有五州,每个州都有一个风水极佳、地理极好的州府,是天然可利用的最好屏障,许多宗门也会为了灵蕴,在州府之中开山立派。 故而州府之中,其实是有大宗门坐镇在此,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法阵,其实并不算简单,毕竟人界与妖界不同。 好在当时于师祖的秘境之中,十位前辈都已答应她的请求,同意她在州府布阵,这才能如此顺利潜入。 在计划之中,这些宗门都会派弟子前来接应,但林斐然不打算遵守这一条。 她转头看向房中:“太学府的接头弟子应该就是那位,你且上前和他斡旋一番,布个假的阵法,待我完事之后再伺机离开。” 房里是和她穿着一样的卫常在,他正穿着一身同样的玄色衣裙,坐在镜前捏着面容,闻言转头来,抿唇点头。 “好。” 他的脸已经捏了大半,除了唇是他的之外,其余部分已与林斐然无异。 几刻之后,镜中出现另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除却眉眼更为柔和之外,和林斐然几乎没有半分差别。 他走到林斐然面前,接过金澜伞背起的瞬间,眼神便有了细微的变化,眉头微压、唇边微抿,一双星眸直直看向对面,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剑柄。 赫然是林斐然的神态与动作。 林斐然咋舌,“有点太像我了。” “……那我先去了。”他收回目光,抿了抿唇,眼神又变回他自己的寂静与漠然,随后出房下楼,直直向等在城门处的那个太学府弟子走去。 有人引路固然好,但林斐然不想横生枝节,越简单直接的做法,越不容易出岔子,她不想花费时间验明正身,索性让卫常在化成她的模样前去应对。 眼下的每时每刻都很珍贵,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见卫常在化形成她的模样,与前来引路的宗门弟子碰头后,她微微放下心,很快赶至州府之外,娴熟而迅速地布下阵法。 即将收尾时,卫常在也匆匆赶到,按照她给出的舆图补足余下部分,验过法阵后,二人才回到城中。 即便是州府,这里也仍旧萧条落寞得多,来来往往的人中,看起来康健的大多是修士,靠在街边的要么是流浪至此的难民,要么是因寒症而等死的苦主。 林斐然无声看去,随后转过一个街道,去往密教在此处设下的据点探看。 密教门前仍旧人流如织,颇有种萧条中生出火热的荒谬之感。 一点又一点的气机被擭取、被奉上,俱都汇入一旁的功绩炉中,混做杂乱的一团,奉上气机之人也被记录在功绩簿中。 书册上有了名姓,献上气机的人便面露喜色,忙不迭带着家眷去往后方的据点之中,向殿内那尊一臂高的小像叩问、掷签,然后郑重写下心中所愿。 林斐然的目光从人群之中划过,心中正在琢磨什么,忽然间,一抹艳色突兀映入眼中。 她抬目看去,只见密教梁上悬有一块匾额,写有“道法无量”四字,这向来是他们的教义,并不稀奇,但就在这量字的右下角处,却平白添了一只云雾缭绕的单目。 就像他们道袍之上绘出的那只眼一般。 单目凿刻在木匾上,又在中心处一一笔以极其鲜妍的朱砂点染,于是这只单目便显出瞳仁,有了眼中之睛。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现身,而是寻了附近流民汇聚的地方,混入其中,这才终于探得缘由。 “那个红眼睛?我知道,前不久密教就在说这个事,就差敲锣打鼓了。” 其中一个流民开口。 “说是过不久便是道主的生辰,圣女在筹备诞辰日,于是密教各处便都绘上这样一只眼。” 生辰? 容不得多想,林斐然探到消息后,便放下不少吃食,一边算着时辰,一边马不停蹄地与卫常在去往下一个州府。 人界与妖界地域不同,布阵并不如妖界那般顺畅,每一次布阵都十分耗时,如此轮转五次后,终于在第三日的子时,林斐然做完了计划的第一环。 此行恰巧耗费两日。 她取出玉牌,划过一道法印后,对面传来张思我的声音。 “如何?”他开口。 林斐然坐在大泽府,看向幽静的沙漠夜色,嘴里吃着补灵丹药,缓了一会儿才开口。 “无碍,所有阵法全都布下,你们呢?” “这么快!”张思我惊讶出声,“竟比你当初预计的还快一日,我们这边倒是需得按期,明日下午才能全部做完。” 林斐然倒了倒瓷瓶,再无一粒丹药掉出,她这才可惜地将瓷瓶收回,舔唇道:“无事,如霰那里也得等到明日,届时一并收网。” 她也正好能趁这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恢复灵力。 “好。”张思我没再耽搁,匆匆离去。 林斐然脱力般放下抓着玉牌的手,向后倒入寒凉的黄沙中,短短两日,她便勉力布了如此多的法阵,早已灵力透支,此时累得连一块玉都拿不稳。 身旁传来沙沙声响,卫常在正向此处走来,他坐到林斐然身旁,先是递出一个水袋,随后将存下的补灵丹都倒在掌心,递了过去。 林斐然坐起身,接过丹药,但没有接过水袋,如同嚼豆子一般将丹丸吞入。 卫常在只需绘出阵法的四分之一,剩余的都由她来补,他的消耗远不及她,但灵力也不如她深厚,坐下之后,他面色也有些苍白。 林斐然留了几粒给他后,便兀自打坐行灵,恢复身体。 卫常在忽然道:“好久没和你一起行动,都快忘了这般忙得没时间思考的感觉了。” 林斐然只回了一句:“思考?” 卫常在淡笑道:“是啊,我也会思考的。如今闲下来,倒是思考出答案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座塑像,我还是不打算用墨玉,用最古朴、最纯净的石料就够了,这个最适合……” 林斐然不需要额外的赘饰,只需天然之雕琢,便足以彰显华彩。 …… 翌日午时,妖都城门之上,如霰同平安几人列于高处,城下则是前来参加商讨的妖族人。 来者并非都是领主,也有不少是长老或子辈。 秋瞳立于左列第一,这不仅仅是她的位置,亦是狐族的位置。 有人出声道:“既是商议,尊主不开城门又是什么意思?”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如霰抬起手,一点荧光在他掌中飘动,他看了片刻,随后抬眸。 “意思自然是,从今日起,妖都将彻底封城,涌灵井的灵气不再外泄——” “不过,投诚者除外。”——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02章 风口浪尖(四) “嗷!” 妖都下方, 火光大亮,将聚集至此的妖族人全都映得一清二楚,来的部族不少, 但远不及先前盘踞城外的数量。 他们在两日内陆续来到妖都,但却一直未能入城, 原以为是要等如霰先前所说的三日之期,可时辰已到, 城门依旧紧闭。 此时如霰又抛出投诚一词, 众人心中不免惴惴。 林斐然与密教的对立之势无人不知,而如霰与她的关系也早在那三个月传遍妖界,他自然是和林斐然站在一边的, 如今说出这话, 无非是想逼妖界众人站队。 一时间阒然无声,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城墙之上, 旋真四处看了看,有些忧虑道:“尊主, 怎么不见竹哥呐?他上次回房后, 又好几日没出门, 今天我去叫他,但一直没人应声。” 如霰侧目看去,静了几息后才道:“他走了。” 旋真尚且不解,挠头道:“他去哪儿了?” 如霰抱臂,指尖在臂环上敲出轻响:“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这怎么可能呐?” 旋真下意识开口。 如今妖都封城,进出全由如霰一人掌控,没有他的准许,青竹是不可能出城的。 如霰看向下方,轻声道:“他来找我, 说要回到该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也算有些情分,我自然不可能将他强留此处,所以准许他离开了。” 闻言,一旁的平安思索此事,不由得咂摸出其他味道,面上带着几分了然,旋真却有些难以置信,一双狗狗眼圆睁,微微僵在原地,显出几分无措。 “他怎么会走……眼下正是妖都危急时刻呐,飞哥都问了要不要回来,青竹、青竹又怎么会走?” 平安欲言又止,想了片刻还是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只是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使臣这个身份,不应该是他的终途。” 旋真仍旧有些恍惚,他就算再笨,也听出了平安的言外之意。 “可是……” 他不知道如何说出口,青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对他和碧磬也极好,也从未做过出格之事,他们向来都是喜欢他的。 可他的好,与他的立场并不相悖。 旋真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为此感到一种气闷与难过。 如霰垂眸看向城下,听到了他急促的顿音,轻敲的手微顿,侧目看了一眼,静了片刻后才道。 “人族有一句话,叫做君子论迹不论心,青竹在妖都多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也未曾对你我不利,那么对我们来说,他就只是青竹。” 旋真已经红了眼眶,也不管城下站着许多人,他三两步就凑到如霰身旁,但还谨记着保持恰当的距离。 “尊主,你的意思是,你不怪他?” 如霰转眼看去,眸中碧色潋滟:“他什么都没做过,对我们也算尽心尽力,这就够了。如果怪他,我昨日不会让他离开。” 旋真讷讷垂头,如霰的话显然有理,也说服了自己,可他心中就是憋着一股气,并非怨恨,而是气恼。 如霰看起来十分凉薄,实则有几分护短,对自己人是没话说的,也很有容人的雅量,使臣几人来自五湖四海,身份来历各不相同,抱负不一,但他都能容下。 就像荀飞飞与平安。 一个从始至终都坚守人族,若是两界交战,他必定是要站在人族一方,立场与他们大不相同。 另一个诸多秘密加身,时常见首不见尾,行踪成谜。 这两人从未遮掩,其余几人心中也知晓,从未有人说过什么,而他即便另有一个密教身份又如何,至少在很多年前,密教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派,又何必隐瞒这么多年? 他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生气的呐。 想着想着,旋真憋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一半,他想,若是身份早就暴露,青竹今日或许也不能这么体面地离开了。 而他的确什么也没对他们做过。 想到这里,旋真心中有些伤怀,自从在妖都吃饱穿暖之后,他便很少回忆起当初在外流浪的时光,可最近这些日子,他却总忍不住想。 要是能一直做一只小狗就好,像他的兄弟姐妹那般,嘤嘤地生出来,只需要觅食,然后汪汪地离去。 不像他这般,长大后还要去思考这些难缠的事,这些事既不是绝对的好,也不是绝对的坏,但总是这么摆在眼前,令人怅怀。 旋真面色忧愁,缓缓抱膝蹲下,陷入沉思之中。 他顿了几息又开口:“尊主,可他为什么选择在危机临城之时暴露身份呢?如果他是为密教卧底,何不等探到我们的计划再走 他是不是……也是为了我们?” 如霰斜睨一眼,笑了一声:“是不是为了我们,我并不清楚,但什么叫危机临城?” 他看向下方,启唇道:“他们可都是我唤来的。” 他扬了扬手,掌中灵光点点上升,如同洒出的夜中萤火,在城墙之上随风摇摆。 “诸位,已经一刻钟了,投诚之事想好了吗?” 城下仍旧无人应答,秋瞳亦是目光犹疑,她没想到如霰会这么直白,直接将站队一事摆上桌面,供人择选。 若今日来此的只是她,无需多想,她自然会选择投诚,可她今日是为了狐族而来,在如今的局势下,站队便意味着生死抉择。 狐族原本就是中立,今日却将筹码放到了她手中,何其沉重。 她想要将此事传回青丘,却被一道磅礴的灵力阻隔,许多人都如她这般,送出的密信消弥在半空,传音的玉符也裂作两半。 有人气急败坏,不由得出声:“还以为尊主突然转性,不再像以前那般诸事不问,开始担忧起妖界的生死存亡了,我等这才前来商议,没曾想还是为了那个人族!” 情急之下说完这话,他猛然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抬头看去,生怕那人对自己动手。 可如霰只是站在城墙之上,金白的衫袍在风中猎猎,一如他当年提起妖王首级,无声站在夜风中的模样。 如霰眼珠一转,垂眸看去,似笑非笑道:“妖族向来以强者为尊,以血脉为系,并不似人界那般森严,我竟不知,诸位什么时候和人族一样讲起道义来了? 妖界平和时,我最好藏在行止宫中,不扰你们一分一毫,做个不知死活的象征。 妖界有难了,我便又成了领头人,须得为各位撑起一片天地。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城下更显安静,若是周书书在此,一定会推心置腹、捶胸顿足大喊一句:不要和这厮辩经,会被气个半死! 如霰平日里惫懒,不爱多言,但为人聪慧,脑子快的人嘴巴也利,他少年时年轻气盛,也没少把人气得满面通红、讽得以头抢地。 少年时的如霰,唇红而薄,但微微一张,便能毒倒一片。 如今的他虽有沉淀,锋芒大敛,但风姿不减当年,城下已无人开口反驳。 如霰满意地看过,随后左手微扬,夯货便化作一张高凳,飞快挪到身后,他向后坐下,右腿搭起,目光落到那片沉寂的夜色中。 妖都城外,不少密教弟子蛰伏此处,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弯了弯唇,继续道:“再给你们一刻钟。” …… 人界,大泽府。 林斐然与卫常在疾行在黄沙之中,午时将至,如霰过会儿便要行动,她这里也不能落下。 两人越过漠漠黄沙,行至大泽府主城西侧,终于见到等在那里的周书书一行人。 此次有他亲自领来弟子,接应到林斐然后,他便将手中之物递出,道:“张思我他们传来消息,一切已经做好准备,只待动手。” “好。”林斐然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紫金葫,又取出传音的令牌,开口道,“现在是午时一刻,诸位再休憩一会儿,一刻钟后立即动手。” 玉牌中传来张思我的声音:“好,我将消息传出。” 传信断开后,林斐然掂了掂手中的紫金葫,随后转头看向卫常在。 “待会儿你跟我一起行动,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卫常在乌眸澄净,静看了片刻后,自然点头:“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 一刻钟不算长,也不算短,但也已经足够被人发现她与周书书的密会,毕竟这几日以来,她从未像这样长久地停留在某个地方。 林斐然的行踪成谜,如今却突然显现,密教弟子当即上报,随后便派出数十位修士前往拦截! 圣女早有密林,不论她要做什么,一律将其拦下! 他们生怕林斐然再度脱逃,御器追袭速度极快,卷起的风从半空呼啸而过,几乎要将城中的医棚掀翻,众多寒症病患从下方探头看去,挤在密教殿前的人也疑惑抬头。 祸乱将起,夜风枭枭。 为首的三位密教弟子将将越过城门,便猛然被一道巨力击回,后方七人堪堪将其接住,惊怒看去,却见城外吹来的风中晶莹,夹着数粒砂雪。 雪落至城上的灯火中,滋啦一声融灭。 城外半空飞来一道霜影,他踏上城墙后,便执剑静立,不发一言,像是在等待什么。 城中众人见此异变,哪还顾得上看热闹,纷纷寻处躲避,身患寒症之人却因为不良于行,只能蜗居于医棚之下,有些绝望地望向城门处。 砰然一声,紧闭的城门被人敲响,密教弟子的目光立即看去,又是砰然一声,厚重的城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被推开半寸缝隙,缝隙之后是一道溶于夜色的身影。 随后一道剑光闪过,巨大的铁闩被一分为二,城门彻底分开,全然将门后之人露出。 这一次,林斐然没再戴着斗笠,遮眉掩目,而是坦然将身份露出,让在场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后,是数位持着玉瓶的琅嬛门弟子。 “林斐然,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几位密教修士缓步后退,既是在向她问话,又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殿内的其他教众赶来相帮。 林斐然有异动一事,毕笙等人早就清楚,可他们的计划实在太过隐秘、细碎,能探到的消息也十分零散。 譬如林斐然要入城布阵、不少宗门弟子出门采摘碧珠草,以及埋伏在各处密教附近,伺机而动。 这些消息看似有效,实则只会令人匪夷所思。 林斐然持剑上前,并没有解释,她破城而入的这番举动又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大泽府的密教据点,就在此处的东侧,敲门谈话的这几许时间,已经足够他们派人前来支援,她抬眼看去,终于开口,只可惜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动手。” 话音落下,半空之中雪风大作,一道淡蓝身影从上方落入密教弟子之中,泠泠的霜雪从他足下铺开,剑意涤荡,刃光所过之处,人已咽声倒地,连一片血雾也无,那些尚未喷涌出的血液被永远冰封在断开的喉口之下。 他侧目看了一眼,确定林斐然仍旧在动手,别无他举时才收回目光。 一声剑鸣越过,林斐然持剑回身,荡开两个密教弟子后,利落出手,血色篷然,如细雨般洒落在折断的医棚之上,淋出淅沥声响。 棚内很快探出一个头,那是一位患上寒症不久的孩童,尚存一丝好奇之心,偷偷看向此处,恰巧与收剑的林斐然对上视线。 默然片刻,她想起自己此行的身份,便突然作出一副经典的恶人表情,又邪恶地舔舔唇边的血,然后发出恐吓的声音:“嗷!” “!”孩童面色一白,吓得钻进医棚,再不敢出,林斐然这才满意离开。 “……”卫常在收回余光,抿了抿唇角,佯装没有看见,只出剑拨开袭来的密教修士,替后方的琅嬛门弟子开路。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林斐然要去往的方向,尚未赶来的密教教众立即掉头回去,而在东侧,那座悬有“道法无量”的高楼,却在须臾间碎成数块,就像是被利刃切过开的豆腐一般,十分齐整。 不少琅嬛门弟子飞身在侧,指间悬丝浮动,相互交错之下,余下的高楼再度被整齐切割,轰然倒落。 街中已然陷入混乱,仅凭林斐然与卫常在二人,几乎就能拦下袭来的众多密教修士,在密教的殿宇被分割之后,二人便不再且战且进。 林斐然纵身而起,卫常在立即随后,她身法奇诡,躲过袭来的数道攻击,飘萍一般移至殿宇前方,直直看向那块“道法无量”的匾额。 右下角的朱砂眼瞳似乎轻微转动,向她看来。 她却已经没有回视,而是望向殿内,因为方才的打斗,原本挤在殿内请愿的人全都蜂拥而出,在这一刻,就连那块匾额也被切割开来,坠入散落的碎石中。 烟尘蒙蒙,在众人惊异之时,林斐然取出那个紫金葫,回头看向众人。 “气机看似无用,但却不可缺失,失了便会患上寒症,密教将其取走,恰是使天下之人陷入末路的罪魁祸首。 不论诸位信或不信,谁若还敢前往密教,献上气机,便如此下场。” 下一刻,她取出那个紫金葫,翻转倒扣,结印捻诀,以葫口对准那十几位到此请愿的凡人教徒,眨眼之间,十数人便消失无踪,令人结舌! 此景太过诡异,不远处观望的人纷纷惊惶出声,林斐然也没有放过的意思,她看了身侧人一眼,那个琅嬛门弟子便突然回神,下意识举起手中的玉瓶,照例结印,仿佛将人吸入其中一般,人影无踪,那些尖啸声也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这又是什么法宝?师父给他之前可没说有这等妙用! 那弟子收回玉瓶,架不住心中好奇,便将瓶口倾斜,小心向里望去,想要看看那些人是否真的被吸入瓶中。 可无论如何摇晃,瓶中也只有毫不起眼的水,没有半个人影。 他讷讷道:“林道友,他们……这是被融化在瓶里了吗?” 林斐然没有回答,可这话听进旁人耳中,却全然变了一个味道。 他们神色各异地看向那道玄色身影,一时缄默,这番举动无疑在说,谁若是向密教献上气机,谁便会落到这些人一般的下场,被融化在那些宝瓶中,尸骨无存。 这无疑是一种震慑,亦是一招险棋。 一招彻底将林斐然推至风口浪尖的险棋。 琅嬛门弟子不善斗法,这也是她选择最后来到这里的原因,由她协助琅嬛门,一同完成第二步。 此时此刻,不只是她所处的大泽府,中州、北原、南瓶洲、东渝州亦是如此。 各宗掌门率领弟子出现在各州府主殿,说出寒症真相后,尽可能地“吞”掉所有在密教请愿或是正在入教的凡人百姓,震慑住大部分想要试探的心。 她垂目看向紫金葫,其中水液晃荡,谁又能想到,这并不是什么天材地宝,只是从灵草上一点点积出的雨水。 永夜已至,日光不盛,就连落雨都少了许多,如今只有碧珠草附近能见到雨,这也是她让众人去采摘灵草的缘由。 要想断绝密教想要的气机,与其苦苦规劝,不如直接震慑来得简单。 而能够容下如此多人,又足够隐秘的地方,唯有雨落城。 她微微吐息,望向那一张张惊恐面色,侧身露出身后的断壁残垣。 “我们还会留在这里,西乡路远,援兵或许久久不至,诸位想要献上气机,向道主请愿的,大可上前一步,来一个,我融一个。”—— 作者有话说:大恶人林斐然驾到,嗷,统统闪开 [比心] 第303章 起风云(五) 看看林斐然给出的另一条…… 与此同时, 雨落城中人落如雨,淅淅沥沥从空中坠下,在一阵惊惶的尖叫声中跌至大鲲背上, 后又被送往不远处那座已经修好的水形道场。 谷雨站在最高的水幕上方,双手拢袖, 滋味难辨地看着落下的人。 “不好受罢?”张思我站在他身旁,同样拢袖, 臂间揣只三花猫。 谷雨点头:“是不好受。” 他沉默片刻, 还是忍不住道:“好久没看见这么多人到处乱爬了,真是让人头皮发麻,头晕眼花, 头痛欲呕。” “……嗯?”张思我转头看他, 双眼放光,“知音啊!若不是打架不行, 我早去外面痛殴密教修士了,哪轮得到在这里守着?” 谷雨转头看去, 一脸找到知音的欣喜:“莫非你也……同道中人啊!” 两人之中, 一个避世而居, 多年未出,一个不爱交际,眼里只有毛宠,此时倒是一拍即合,恨不相逢。 但恰恰也因为太不喜欢交际,即便知音相逢,彼此也只是克制地点了头,始终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没多靠近一步。 两人目光交汇之际, 妙善从后方走来,同样望向下方,眼神却与二人极为不同,那是一种天生的悯然。 谷雨立刻收回惺惺相惜的目光,走到妙善身侧,拍了拍她身上的衣物,话多起来:“小妙善啊,你怎么能让这么多人坐你头上?累不累? 这么小一只鲲,怎么担得住这么多人?” “啧。”张思我收回同道中人的想法,揣着猫去了一旁。 妙善没有理谷雨,只是看向下方,随后挥开他的手,浅答一句不累后,纵身跃下。 “哈。”张思我搂着怀里的三花,故意道。“猫儿这个小,蹲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肩啊?什么,不要?为何? ……因为猫根本就没有肩,就像大鲲根本就不会累!” 在他抑制不住的笑声中,谷雨面无表情坐下,郁闷得面上的符文都淡了许多。 静了片刻后。 “……我跟你这老头拼了!” 方才还引为知音,下一刻就成了仇人,两人在水幕上较起劲来,只是和下方的混乱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不少凡人掉入道场,慌张起身,但看到周围光景后却很快镇定下来。 他们先是闭了闭眼,适应此处的光线后,才怔然看向这座以水琉璃筑出的小世界,恍惚间还以为来到仙境。 “这是日光吗?”有人喃喃出声。 有多久没见到这般诸如白昼的天日了? 在永夜中降生的孩子,或许以为天色永远是晦暗而压抑的,未曾想到天幕之外还有一轮静默的明日。 有人为许久未见的日光而怔愣,亦有人慌忙逃窜,落地后便在人群中奔逃,试图离开这个虚幻的地方,只是还未跑到道场边界,便被一声兽吼镇住脚步。 数只奇形怪状的异兽在道场四周踱步,却不靠近,就像只是在镇守一般。 这正是先前想要袭击林斐然,却被关入雨落城的几只脊兽。 它们原本为丁仪所收服,但在雨落城许久,因缘巧合之下,如今反倒成了妙善手下的异兽,为她驱使。 一开始落下的人不知凡几,但渐渐开始变少,直到此时,已无一人再落入雨落城。 在四周游荡的脊兽缓步退开,妙善从中走出,双手合十在前,眉目安宁,神容娴静,令人见了便不自觉心静下来。 人群渐渐噤声,众人或疑惑或惧怕地看去。 “诸位,不必惊慌。”她的声音稳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之所以将诸位带到此处,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气机看似不重要,但却算得上生命之源,失到一定程度,便会危及性命,这也是寒症的病因。 将其献给密教,想要换来以后的生机,无异于饮鸩止渴。” 有人心下惴惴,亦有人并不相信,只是谁都没有出口的机会。 解释过后,妙善便结印封了悠悠之口,兀自在原地打坐,这样安静平和的神态,同样也令人难以质问。 她的目光看去:“凡事皆有利,诸位不如坐下,同我一道静心思索,密教何以无所图地出手相帮,天上掉的馅饼,如何砸中每一个人。” …… 西乡,大泽府,昏黄的沙砾被风吹刮而来,蒙蒙拂在灯影上,洒出细碎的声响。 城中太过安静,这才显得这风沙声如此粗砺。 城中百姓见过那样一场打斗,此时已经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或惊惧或茫然地看向林斐然手中的宝物。 一旁被紧紧束缚的密教修士则是一脸愤然,目光定定望向高墙,却也一言不发。 大泽府太过偏远,远离中州,密教即便收到急报,派来的人也没办法立刻赶到,此处的州府,早已因为投入密教而被送到雨落城,驻守在此参星域修士早就不知所踪。 此时,大泽府便被林斐然与众多琅嬛门弟子接管。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推开州府大门,登上云梯,走到那口庄严的天地黄钟旁,蓦然敲响一声。 清明的钟音当即传遍五州,回荡在每个山谷,每个城镇。 一声响动后,众人以为林斐然会做些什么,可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黄钟旁,静静看向深沉的夜色,像是在等待什么。 在她身后,一位身着蓝袍的修士缓缓走近,随后停在三步处,不再靠近。 分明一人玄袍,一人着蓝,但一眼看去,反倒有种淡蓝才是玄色影子的错觉。 城中不时响起沙沙声,过了约莫两刻钟,沙谷之中忽然荡起另一声钟鸣,那同样是天地黄钟的鸣响,一听便知来自东渝州。 静待几息后,又想起了第二声、第三声……北原、南瓶洲,最后便是中州那浑厚的钟鸣。 这是他们一开始便约定的信号 ,如若得手,便击响黄钟传讯。 五州黄钟齐鸣,界内清气横生,百鸟和鸣,就连天幕罅隙后的那道日光都更为明亮,这大抵是两界大战后的第一次。 幽白的光点从钟身浮现,一道光幕飘然而起,映出黄钟四周的景象。 五州之中,只有大泽府与北原因为过于偏远,景象中还站有林斐然等人,其余三州则只有那些动手的宗门弟子的背影,他们遥遥跑走,密教修士则从四面八方而来。 除了密教真正的教众之外,一同奔袭的还有试图加入密教的修士,或是人族、或是妖族。 林斐然看向那些人,指尖微微摩挲,神情却并不意外。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同穆春娥、周书书这类宗门大派联手,便能够借他们门下众多弟子,在同一时间转走前往密教供奉的凡人,除了实际将人控制住外,还可以此震慑。 而向密教供奉气机的人中,除了数不清的凡人之外,还有许多境界不俗的修士,他们的气机更为深厚,能够得到的报酬或许也比凡人更加丰厚。 这样的震慑对他们而言便不足为惧,所以要用其他办法。 今日这番举动,同样也是为了将他们引来。 林斐然静静看去,直到许多人靠近天地黄钟时,才缓缓抬手,掌中灵光浮现。 …… 妖都,如霰立在城墙之上,指尖绕动,那些浮起的灵光便追随而去,随之环绕 他算了算时间,又抬眼看向下方:“午时已到,诸位考虑得如何” 忽有一人震声道:“在要我们下决定之前,尊主不妨说一说,什么叫投诚?是要我们全部归顺于妖都吗?乱世之下,生死不由人,统御一界又有何意义?” 亦有人附和:“没错,眼下最重要的是日渐稀薄的灵气,没了这个,你就算把我们全都抓到妖都做奴仆又如何,我们迟早会没命。” 如霰却笑了一声。 “统御一界?登上这个位子,只是因为当时需要罢了。我想,所以这般做了,但不代表我有四处征战的闲心,诸位的臣服对我而言也没有半分快意。 所谓投诚,便是加入妖都,立誓不与密教为伍。” 妖族人向来不习惯弯弯绕绕,这话也说得十分直白,但也没了周旋的余地。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这时又安静下来,秋瞳同样开始动摇,并非是不同意,恰恰相反,她心中反倒十分支持这个做法。 不仅仅是因为有私怨,还因为她与青瑶都十分忌惮密教,如果任由他们壮大下去,以后会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届时狐族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加入,后果更是莫测。 只是仅靠他们,便什么事也成不了,如果今天有如霰出面,将原本就分散的妖族拧作一股,或许还有所为。 其余人心思各异,同样也和她一样在衡量。他们深知如霰其人,若是选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反悔。 在这样的静默中,如霰抬起手,点点灵光从掌中洒落,他继续道:“投诚者,不必忧虑灵气的枯竭,至少在密教彻底倒下之前,妖界的灵气还算够用。”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如今只有妖都的涌灵井还算合用,虽然灵气尚且算浓蕴,但又岂能撑起整个妖界?!” 和人族不同,妖族眼下根本顾不上什么许愿与未来,他们有更为紧迫的“当下”要解决。 修行到修士这一地步,已经不可能靠食物弥补身体,只能靠灵气。 人族修士若是没了灵气支撑,至少还能回到凡人境地,以粮米续命,可妖族不一样,他们体内只有灵脉,没了灵气弥补,身体只会渐渐虚弱,直到死去。 灵气之于妖族,就像鱼与水的关系,人族艳羡妖族生来就有灵脉,可这对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桎梏。 如今灵气渐渐稀薄,浓蕴之地,唯有两口涌灵井所在之处。 际海的涌灵井生在海底,海族尚且能化身沉入其中,可其余部族要入海便只能靠术法,如今井口被海族把持,他们实难一争。 眼下能指望的便只有妖都这口涌灵井,可它根本不够。 众人算来算去都不对,可如霰却开口回道。 “谁说要撑起整个妖界?” 他抬眸看去,声音带有一种少见的平和:“诸位之中,不是已经有人投身密教了吗?” 言外之意,仍旧像是以灵气作挟,强求他们做出选择,投身密教之人,便无法得到灵气的滋养。 城下众人再度沸腾起来,议论声渐起。 有人再度发问:“这分明是一条死路,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向妖都投诚,涌灵井又能养起几个部族?到时我们选了你,密教……” “密教向诸位许诺灵气了吗?” 如霰没有开口,反倒是一旁的平安出声打断。 “灵气渐少,其一是因为他们吸走大半,其二,便是因为这方遮天蔽日的云幕,天地阴阳失衡,则灵气不生,这个道理诸位难道不明白?” 有人看她:“你如何证实这天幕与密教有关?圣女曾经说过,这方天幕终会被道主所破,带来生的希望,你如今不管不顾,全将天灾全然甩到密教头上,可曾想过众多族人的生死? 他们是没有许诺过灵气,只因为此事无解,待道主破开天幕那日,阴阳重现,灵气自会生发!” 如霰垂眸看去,指尖绕着灵光,出声道。 “谁说无解?” 他上前一步,好让众人见到他掌中灵光。 “妖界灵气向来比人界浓蕴,不过多亏某些人,界门被破,灵气汇涌到人界,这才流逝大半,不过妖族人少,剩下的灵气聚一聚,也不是不够用。” 鼎沸之声一顿,有人疑道:“你是说,聚灵?” 如霰颔首:“是啊,聚灵。” 有人气笑一般:“难道你以为我们没有想过?妖界地广人稀,灵气散布各地,你知道要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法阵才能做到聚世间之灵气吗?” 如霰扬眉,目露细碎笑意:“是啊,要什么样的能力才能做到,我以前不知,现在倒是可以亲眼见一见了。” 他抬起手,眸光闪动:“就让我同诸位一起看看,林斐然给出的另一条路,是什么模样。” 五指张开,掌中萦绕的灵光便如碎星一般洒下,起初只有点点光芒,如夜间流萤,落到中途,这灵光便如长溪倒灌,直到流过下方城墙时,已然变作星河一般,哗然而落。 坠地的瞬间,灵光如同涟漪般荡开,地面上忽然亮起一道道光痕,痕迹流动旋转,如同游鱼一般在地间流通连横,最终汇成一道极为繁复宽广的法阵。 众人怔愣原地,眼中满是诧异。 下一刻,阵光直冲云霄,如同光柱一般将整座妖都笼罩其中。 如霰站在光幕之中,抬眸看去,眼中满是兴色与满意,他想,这就是林斐然能做到的事。 “这是一处聚灵法阵,运转之间便能汇聚周遭灵气。”他声音一顿,随后颇有些夸耀般含笑道,“这个周遭,指的可是方圆数百里。” 众人闻言更是一惊,已然有人御器而起,升至半空,向四周观望。 灵力原本无形无色,此时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此处汇涌而来,聚沙成塔一般,数量之庞大,几乎快要凝出实形,堆叠之间,众人的视线甚至出现一瞬的扭曲。 仅仅是受到这余风的浸润,不少灵脉干涸的妖族修士都觉得神清气爽,不敢想妖都之中又是何等充盈。 惊诧之余,只见如霰目光再变,看向了妖界的更远处,出口道:“妖界,可不止有这一个法阵。”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在威慑众人,他的尾音高扬,瞳仁微缩,透出一种肉眼可见的愉悦,那是一种向人炫耀手中至宝的兴奋,十分纯粹,且不允许有一点反对。 他的目光直直落到无边夜色之中,在那里,一道又一道相同的阵光浮现,狐族青丘、海族际海、熊族狩谷、灵花族井阳坡,以及不远处的落玉城…… 处处阵法大起,几乎点亮了半个妖界。 旋真此刻也顾不得悲伤,愣愣看向这些光幕,双唇微张,十分惊讶。 如霰低低笑了几声,眸色在如此耀目的浮光中闪动,他享受一般看了许久,随后双眸微睐,开口道。 “投诚者,可居于落有聚灵阵的城池,代价便是同妖都一道,向密教宣战。” “除却妖都之外,其余城池的法阵皆在掌控之中,若这几个部族不愿跟随妖都,那便在此时提出,聚灵阵随时可以停转。” 他站在这道极盛的光幕之中,眸光摇晃。 “诸位,选罢——虽然已经无路可选。” 众人看向那呼啸而来的灵气,唯余撼色。 就在此时,一道灵光飞越而来,直直落到城墙之上,转头看去,来者身穿青衣,腰缠箭筒,起落间白玉脆响,正是许久不见的碧磬。 她转身看向下方,扬眉道:“落玉城愿随妖都一道,同进退,共齐心。” 聚灵阵一出,看似有两条路可走,但众人其实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各地灵气正被吸纳到这几座城池之中,若不点头,怕是还没等到密教破了这天幕,他们便会率先死在城外,再加上林斐然选的这几座城,几乎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谁又敢去强攻? 诸多的质疑已经不必再提,在这样算得上强硬的手段下,什么唇枪舌战都已经没有意义。 众人如何选择,已经不会再有意外,如霰想到此处,眉头微扬,如今的每一步几乎都在林斐然的预想之中,虽不知人界情况如何,但至少妖界如她所想,暂时平定下来。 城下不少人看向这道磅礴的灵气,缓下双肩。 “愿与妖都一道,同进退,共齐心。”——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04章 威逼利诱 “你去哪”“自然是同她一起…… 同一时间, 大泽府,众目睽睽之下,林斐然抬手启动法阵。 同样的辉光出现在这片黄沙宝地, 风中飞旋的沙砾照出金色,城中久违地明亮起来, 人人仰头看去,城外蛰伏的妖兽立即惊慌逃窜。 被缚的密教修士哑声道:“这是什么?” “聚灵阵。” 林斐然收回手, 指尖仍旧残留着些许灵光, 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烬火一般,风一吹, 便向空中扬散。 卫常在抬起手, 接住散落的几片,灵光落在掌心, 又很快堙灭。 不需多想,他立刻便明白了林斐然的用意。 将大多数灵气汇聚在五州州府, 再由当地各大宗门联合镇守, 这便算是掐住了大多修士的命脉。 而各宗门坐落其中, 可得灵气滋养,实为得利者,不论其心中认可与否,为了宗门延续,门内境界高深的修士都会有所顾虑,虽然不一定会支持她,但一定不会任人破坏聚灵阵。 如此一来,灵气这个筹码仍旧会在林斐然手中。 先震慑或看守人数众多,但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后以灵气制衡修士,如此纵横捭阖,向密教供奉气机之人只会锐减,时日一长,密教或许会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之后呢…… 他心思收敛,抬眸看向站在钟旁的人。 只见林斐然的视线长久落到法阵中,一双深静的黑眸点着亮光,双唇轻抿,黑发在风沙中飞扬,玄衣之上银线流动,细长有力的五指攥在一处,微微摩挲。 她还是她,整个人却迸发出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势。 犹记得在许久以前,他们一道去舍馆中进餐,彼时堂内弟子众多,她只是垂着眼眸,谁也不看,目光只落到地上,取回餐饭后,也是默然离开人群,独自坐到院外僻静的松下,安静执筷。 若他不在,与她相伴的便是一只啃食栗子的松鼠。 那时的她就像一抹随处可见的影子,沉默地融到各处暗影中,无人窥见。 而此时此刻,她仍旧像一抹影,却非黑影,而是剑影,锐而无声的矗立在前,隐光浮现,一双黑目直直看向所有人,再也不会回避。 也再不会令人忽视。 她只要站在此处,便能引去所有人的目光,而她如今也能坦然接下。 卫常在静默着,眸中映入她此时的身影,一双乌眸几乎被她撑满,再难融进半点光华。 一旁,林斐然并未注意到这些目光,她只是掸去指尖碎光,依旧冷静地看法阵中涌起的光芒。 这个聚灵法阵是白露所创,原本是为了人皇夺舍聚灵所用,效用极为骇人,或许是出于这个考量,她并没有将它收录在《大音希声》中,而今只有她与卫常在见过,旁人无解。 时至此时,计划该算得上圆满完成,她心中微微松口气,但选取的心也没有完全放下。 一步步走到现在,若不是自己足够谨慎,几乎不眠不休地动作,怕是也不会这么顺畅。 她心中深知,在彻底见到道主、与之交锋取胜之前,她都不能放松警惕,距离秋瞳所说的重生日子不远了,如果一切还会再来,到时候她未必能走到现在。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只有一次机会。 茫茫夜色中,她看向黄钟上方浮现的景象,随后取出一枚灵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入周书书的手中。 她看向医棚下、沙房中的百姓,出声道:“诸位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夜色中的眼眸看去,周书书手中正持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灵玉。 永夜之后,万物不生,妖兽成群,凡人手无寸铁之力,便只能借助灵玉的力量,再辅以大音希声的阵法,借此使用术法驱赶妖兽、催生黍麦。 对所有凡人而言,这便是救命的珍宝。 她继续开口,声音借由黄钟传遍五州:“两界产出的灵玉,绝大部分都来自妖界落玉城,这不是秘密,如今人界灵玉稀缺,凡人更是难得一枚,但正好,落玉城已然与我一边。 诸位信我,便一直有灵玉可用,若投身密教……” 她停顿片刻,听得人心中一紧:“他们都要带领诸位修行成圣了,这灵玉想来无用,诸位便自行修道去,灵玉会给应得的人。” 林斐然自问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计谋,算来不过是“威逼利诱”四字,但越是简单直接,便越是有效,古往今来,鲜有人不受此掣肘。 人族修士望向各州的法阵,一时默然无声,诸多百姓也开始在心中摇摆。 修行之路漫漫,哪怕真的能够摆脱凡人之身,开始修行,但这修行途中同样需要灵气,且不论之后密教能不能将灵气夺回,至少眼下都被林斐然把控,又岂是这么容易修成的? 林斐然一一看过众人的神情,心知自己计划的第三步已经做到,接下来只需守好法阵,静观其变,待冷蛇出洞。 不过她此时等待的并非道主,而是毕笙,一个只差一步便能够成圣的修士。 她转回身,目光紧锁在眼前的光幕之上,开始在其中搜寻,各州中皆有密教修士赶来,却不见九剑的身影,她顿了片刻,眉头缓缓蹙起。 在她的设想之中,即便现在毕笙没有露面,至少也会看见某一个九剑的身影。 是不在此景之中,还是,根本就没有动身? 若没有动身,他们此刻又在做什么更紧要的事? 她的目光越发冷静,思绪却飞速转动起来,自己将一切筹谋都压在“气机”这枚紧要的棋子上,会不会出错? 即便先前十分笃定,但实际与料想出现了偏差,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但她此时仍旧决定等待。 毕笙失了踪迹,或许其余九剑也如她一般,并未来得及出现在今日的突变中。 既然她的棋子落了,局势撬动变化,不如且等三日,看密教如何执棋。 “走罢。”她侧首对卫常在道。 卫常在点头:“好。” 林斐然不再停留此处,同周书书等人交谈过后,便御剑而起,如一道流光般离开这座黄沙之乡。 此后,众人都如先前计划那般,回归各自应在的地方。 穆春娥、周书书等人留在州府处,其门下弟子下山救助百姓,同时将密教与寒症的牵连一处,广而告之,民间一时流言四起,真假难明。 张思我、谷雨几人仍旧留守雨落城中,起初仍旧有人被送入城里,直到第三日,已经无人再入。 林斐然与卫常在回到妖都,数个城池被法阵囊括,灵气汇涌其中,前来加入的部族也越发增多。 短短三日,只因简单的“威逼利诱”四字,局势竟在悄然间发生改变。 密教教众变得如何,林斐然并不在意,但经不少人的观测,向密教供奉气机之人的确锐减,期间也有教众试图破会聚灵阵,但都被城中修士驱离。 如今一切都维持着表面平衡,但谁都知道,这样的平衡不可能持续太久,这不过是一场博弈。 第一日,林斐然回到妖都,与如霰等人相聚,而密教并无异动。 第二日,她只身前往中州东部,在悔过崖上打坐静思,光明正大做起一枚饵,一枚明知有陷阱,却不得不来诱饵。 而密教仍旧没有异动,或许是供奉的气机太少,有人传信于她,只道不少密教据点开始闭门谢客,不再让生人进入。 毕笙等人仍旧杳无踪迹,不见其人。 第三日,林斐然睁开双目,看向崖边黑沉沉的云海,随着她的动作,趴在掌心处的阴阳鱼立即摇尾游起,在她身侧环绕。 黑鱼这对豆大的眼后,是如霰看来的目光。 他如今已不可能任由林斐然孤身,此时正与其他人一道埋伏在选定的地方,即使有异变,也不会再像上一次一般赶不及时。 黑鱼甩着尾,在她周遭缓缓浮游起来,像是百无聊赖一般,一下绕着她的脸颊转,尾巴拂过她的眼睫,一下又绕至耳边,下移到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颈边啄起来。 第三日,密教仍旧没有异动。 若说先前没有动静,会让人觉得忐忑,但此时还没有反应,这便算得上十分诡异了。 林斐然伸手将鱼抓回掌中,一边把玩,一边思索。 如今这个计划,除了能够断去密教的气机之外,亦能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修士与他们的联合,但更重要的是,她想借此逼出九剑或是毕笙。 自道主上次在洛阳城露面过后,不仅他的行踪成谜,就连毕笙也变得不见首尾,九剑亦没了踪影。 她原本打算以身做饵,可等了三日,既不见毕笙或是九剑带人破坏聚灵阵,也不见他们来寻自己,难道不论是气机还是灵脉,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林斐然立即否认了这个可能。 但据穆春娥等人传来的消息,密教此时唯一的动作,便是为道主筹办诞辰。 林斐然目光一顿,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什么,右手也下意识一捏,黑鱼便被她在手中,立刻挣扎甩起尾来。 她赶紧放手,又出声道:“如霰?” 黑鱼在半空摆尾,疯狂对她吐泡攻击,淡凉的声音却从中传出。 “饿了?” “……”林斐然顿了顿,摇头道,“你方才已经给我送过吃的了,现在不饿,谢看花在你身侧吗?” 黑鱼那边的声响静了片刻,随后响起谢看花毫无起伏的惊讶声。 “啊,我见过它,役妖敕令的传讯灵物?你们……你们玩这个吗……” 如霰语调微扬:“不然呢?” 现在轮到谢看花安静了,他沉默几瞬,选择向林斐然发问:“你那边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异常。”林斐然开口,“我想,这几日之所以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密教尚存教众,如若需要,还可以擭取他们的气机…… 只是他们安静得太过奇怪,今日一过,我打算动身去查探诞辰之事。” 谢看花思索片刻:“其余宗门如今正忙,不少长老都与密教有所牵连,他们尚在处理此事,你去也好,此事我会告知其他人,聚灵阵尚且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这也不必担忧。 只是……你离开此处,便当真是一人,定要小心。” 林斐然莞尔:“不必担心,我应该不是一人。” 声音断开,眼前的白鱼甩尾挣脱,从谢看花眼前游走,他顺着看去,视线落到如霰身上。 “你去哪?” 如霰抬手将白鱼收回,又将一块令牌抛到他怀中:“自然是同她一起,你持令牌去妖都,替我坐镇。妖族人善歌舞,你去那里弹琵琶,会有人喜欢的。” 谢看花:。 有理,他守界多年,其实没有踏入妖都一步,去去也好。 就这样抱着流水遇知音的期待,谢看花御器到了妖都,见过旋真等人后,他走上妖都最高处,开始借景抒情,以琴会友。 …… “难听死了!” 一处殿门前,熙熙攘攘挤着众多穿着白云服的教众,众人神情不一,有的战战兢兢,缩着脖子想要透过门缝望向殿内,却只见到一片漆黑。 但更多的却是一派狂热,呼声如同蜂鸣一般,听得人头晕目眩。 吵吵嚷嚷间,却有人发出这般怒吼。 他挤开人群,走到一个几要落泪的教众身前,面色不愉道:“恰逢道主诞辰,你却在这里哭哭啼啼,不觉得刺耳吗?” 那教众站在众人边缘,身体紧靠着梁柱,面对其余人看来的视线,他终于忍不住,厉声道。 “你们都瞎了吗?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进去十几个人了,至今没有一个出来,今日当真是来商讨诞辰的吗?他们、他们到底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并没有引起什么浪涛,其余人只是直直看着他,目光没有半点闪动。 前来质问他的人也是这般神情,他奇怪道:“重要吗?” 战战兢兢的教众一愣,下意识咽了唾沫:“怎么不重要?若是、若是今日是要我们送命的呢?!” “那又如何?”有人轻声发问。 其中几人走向他,眼中带着一种天真与向往,看向他时却又变得狠厉,他们审视道:“没有为道主献出性命的决心,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你好奇怪,你是怎么做上香主之位的?” 看向他的人越发变多,那些目光如同一道道枷锁落下,强硬而不容推拒地侵占着他的领地,将他步步逼退。 只有这么一点不同,但已经足够他们将他当作异类。 那人后退数步,直至后背紧贴到一处冰凉,这才退无可退,他转头看去,抵住他的正是那扇半掩的殿门。 他回头看去,对上数道相同而审视的目光,霎时脊背一寒。 有人道:“他会不会是林斐然他们派来的卧底?” “不知道,万一呢?” “要不我们先动手,不能让他看到屋内之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汗珠已然滑落到下颌,这个修士双拳缓缓握紧,就在他准备先下手时,殿门忽然被拉开半寸。 一只手从后方搭上他的右肩,是同这殿门一般的冷硬。 他转头看去,对上一双淡然的眼眸。 其余人立即行了道礼,出声道:“搬山大人。” 搬山的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还是落到手里这人身上,出声道:“就你罢。” 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这修士便被拖入门内,吱呀声响,殿门缓缓合拢——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05章 梦魂生 那是一具面带微笑的尸身。 滴答滴答—— 殿中传来一点奇怪的水滴声。 “搬山大人, 我、我愿意为道主奉献一切,但是、如果命没了,我就再也不能为密教效忠。” 他全然没注意水声, 只顾挣扎,试图令眼前这个沉默的修士心软。 “圣女大人要什么人, 只要放我出去,我必定为她抓来十个百个, 以一换百, 十分划算哪!” 然而抓住他的修士没有回答半个字。 想他在密教已是香主,境界也不算低微,但在身量壮硕而颀长的搬山手中, 便如同一个鸡仔般被拖着前行, 毫无还手之力。 在这蔓延的沉默中,他才终于回神, 立即向四周看去。 周遭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暗色,他已经将双眼瞪得浑圆, 灵力布满瞳仁, 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能够感受到搬山渐渐缓下的速度。 应当是要到了。 他的额头已经沁满冷汗,很快便凝聚滴下,同这滴答声混在一起。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点风声,原本的黑暗霎时被一片刺目白光遮盖,双眼被晃得肿痛,但他还是强忍不适看去。 原来这殿中自有一片世外仙境。 他们正站在一处雪白道场之中,前方是规整的石阶,通天一般向上排去, 阶梯两旁竖着灰色召旗,旗上是一只云雾旋成的单目,这是密教的图腾。 后方是成群密林,重重叠叠如同黑影一般,林后传来海浪拍崖的哗然声响,有风从上方吹过,带来的却不是海腥味,而是一种带有灵气的清韵。 在这令人神清气爽的微风下,诸多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花灵草就生在树下、路边,甚至是道场边缘处的石缝中,如此名贵之物,在这里却好似贱如草芥。 忽然间,数只珍奇灵兽从林中走出,觅食般吃掉周遭灵草,十分悠闲。 修士几乎要看呆,他心中的忐忑与惶恐顿时被这景象冲淡大半,正在愣神之时,始终放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握,便将他拖走几寸。 “走罢,看也没用。”搬山这般说着,带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阶梯。 这阶梯也十分古怪,每走一步,便觉得身子沉重一分,脉中灵力运转也开始滞涩,不到一刻钟,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凡人一般,灵力全无,身骨疲累。 这阶梯应当有数百阶,起初灵力尚存,走的还算轻巧,但灵力被阻后便越走越沉,长阶还未过半,他便已经气喘吁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全凭搬山这样体格的人拖着他前行。 越往上,两旁道旗的颜色便越深沉,他已经累得顾不上慌张,久违地汗珠湿透衣衫,两股战战,他强撑着抬头看去,原本还想数剩下几阶,但却看见悬在那座宫殿上方的匾额。 云顶天宫。 他脚步一顿,当即停在原地倒吸口气:“这、这便是仙宫吗?!” 搬山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他也停下拨了拨草鞋,随后继续一言不发地拖着他往上走。 每一个入密教的弟子,都会随着年限增长而得知更多秘辛,一旦坐到香主之位,便可知晓云顶天宫。 密教传闻中,道主正是天道的化身。 他从三千道法中醒来,以一双无垢的眼看向天地,看向这个不公的世界,看到了即将溃败的未来,于是心怀不忍,化身成人,以道法之身行走在天地中,意欲救世。 所有追随他的修士都能领悟到道法真谛,襄助之人亦能积攒功绩,道法无量,功绩愈多,便越能获得反哺,可以此向密教请愿。 当功绩达到一定重量时,便能得以见到道主,万事皆可遂愿。 而要见道主,便会被圣女接引到云顶天宫,因为这里是他最初诞生的地方。 看见这块匾额时,修士心中竟然诡异地流淌出一种平静,仿佛所有的慌乱与无措都能在此消解,仿佛献上自己,就能成为道的化身。 得道,这是每一个修士的夙愿。 越靠近,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即将成圣的欢欣与满足,他面上的痛苦褪去,心中惧意全无,战意更是被消解无踪。 走到三分之二时,他的面上已经浮现出一种平静而向往的微笑,甚至已经忘却身体的疲累,他轻轻拂开搬山的手,朝圣一般向前走去。 气喘吁吁,面色发白,双腿已经在打颤,可他还是如此幸福,半点不觉异样。 一旁的搬山收回手,缓缓吐息,若此时有人能细细观察,便也能见到他额角与颈侧爆起的青筋。 那是一种强忍的下意识反应。 就连他都需要压制与忍耐,以免自己也沉溺在这样虚幻的错觉中。 但他心中也清楚,自己撑不到殿前。 在尚且保有一份清醒时,他敲动手腕上的一枚铁镯,霎时间,一旁的道旗中生出无数细丝,很快与铁镯相连一处,牢不可分。 一声惊弦响动,细丝绷紧,瞬间将他高高拉起,如同悬吊木偶人一般将他送回最高处的那座宫殿。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再领路,没有人会不在此处迷失。 身旁之人被送走,剩下的这个修士却恍若未觉,他继续向上走着,不知走过几阶时,脚下忽然被硬物一绊,整个人向前踉跄而去,又很快撑着石阶止住身形。 他没有半点的愤怒与不悦,而是带着一种齐整的微笑起身,然后向下看去。 那是一具面带微笑的尸身。 身上穿着他熟悉的密教云袍,只是隐隐有些泛灰,双眼仍旧睁着,目光失焦看向某处,看起来十分幸福,但不会有人认为他还活着。 那具属于人族的躯体上,只见一道石质般的青灰色从眼中蔓延出,双目已成石眼,身上各处凝聚着这样斑驳的灰色,有的还是快要腐败的皮肉,有的却是光洁的石面。 修士没来由地笑了两声,瞳孔有瞬间的颤抖,但又很快被抚平,他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灰,抬眼向上看去。 血色的石阶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全都是和脚下这人一样的症状。 只是有的人灰得斑斓,有的人全部变得黯淡,有的人还剩下许多腐朽的皮肉。 这是石阶中段,没有人能来,也没有人能在此留下,但附近却围有不少未开灵智的灵兽。 它们仍旧保有动物的天性,虽然不懂这里的奇幻,却也被这样的肉味吸引,玩闹般从附近攀登而来,低头舔食地上横亘的尸首,但也不喜地避开了腐肉。 这些灵兽见到他的身影,也只是抬头看来,凝视数秒后,又浑然不觉地低下头。 若是寻常人见到这样的场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但他却再也不觉得恐惧害怕,哪怕被吃掉,他也仍旧朝圣般向上方的宫殿走去。 他微笑着跨过尸首,推开灵兽,一路上走得有些踉跄,但还是攀登到了宫殿前方。 云顶天宫的匾额越发瞩目,硕大一块悬在头顶,眼前的宫殿仍旧是空无一般的雪白,殿前没有任何雕饰,也没有门栏,于是殿内便一览无余。 他仍旧向前走去,清澈的眼珠倒映出殿内之景。 这座大殿十分空旷,地面仿照阵盘铸造,中心以阴阳而行化分,阳面为平滑石地,阴面却向内凹陷,其中注满清泉水。 阴阳四周以乾坤巽坎等八卦围造,其余同样是石面,唯有卦形处内凹,同样注有清泉水。 大殿的最里端,用雪白的石阶向上堆叠,堆出一个高位,身着灰衣的道主就坐在其中,远远看去,如云雾飘渺,好似仙人落世。 在阶梯的两侧便站着九剑中的几人。 左侧是早早被送到此处的搬山,他正扶着前额,似是还在回神,而在他下方,正是面无表情的齐晨。 右侧是身着长衫、腕带双镯的裴瑜,她垂眸看着殿中的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离道主最近的一人,身着紫衣皮甲,眉眼冷淡,修士能认出来,这人就是圣女。 在他踏入大殿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众人的神情或许都有瞬间的变化,但实在太快,谁也看不清方才那些瞬息的动容是因为什么。 毕笙见他入内,便翻开手中的一本名册,查阅片刻后,抬眸看去。 “你是冯昶?” 修士面带微笑,如同木偶般停顿片刻,又僵硬地开口回答:“是,圣女。” 哗啦几声响,那本名册便被轻松合拢,这个毫不出色的名字很快淹没在书页中,没有人会再记起。 毕笙面色微冷,显然能看出其心情不好,她有些快速道:“今日叫你来此,是因为道主需要,若你愿意献出你的气机,功绩可增一两,你愿是不愿?” 愿还是不愿,一切已经不重要,他抬起手,微笑点头。 “密教弟子,愿为道主赴汤蹈火,舍生去命,一切只为成全大道。” 毕笙又问:“可有心愿未了?” 这本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像卡顿一般停滞许久,其余几人并不讶异,只习以为常。 每一个走到这里的人,在这个时候说出的,一定是内心深处最真切想要达成的愿望,对于一个修行许久的修士而言,看清本心总是难的。 纵然心中惧意全无,但他此时还是能够思索,心中冒出无数个过往的希冀,想要破境、想要成圣、想要无敌、想要世间一切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想法却像流水一样匆匆逝去,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直到最后一刻,心底的灰尘被拍开,白净得就像这座无垢的宫殿一般,他眼睫微颤,一字一顿地说出埋藏在最深处、看似遗忘,但却已经刻下烙印的心迹。 “希望道主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我的母亲与妹妹,她们都是凡人,已经不剩多少寿数,还是在最后的日子中安然离去罢。”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石梯上的众人面色各异,最高处的那人看不清面容,却出声允准。 “好。” 听到他的应承,毕笙垂目,又翻开那本册子,在上方写下这话。 下一刻,修士跪伏在地,他低声道:“愿将气机进奉,道法无量。” 他的心绪似乎十分平和,始终这么叩首在地,没有抬头,然而身侧阴面的池水却静静映出他的身影,映出毕笙缓步走来的身形。 她走到修士身前,手中持着一个古朴的青铜罐,随后结印捻诀,不过数息,修士头上便浮现一道浓白的雾气,气息中带着无尽的生机。 她并指而出,仿佛将这段雾气拦腰挟持一般,又抬手抽回,修士垂下的头猛然被拉起,跪在地上后仰身子,眼睁睁看着气机从体内被抽出,如同雾霭一般被化入青铜罐中。 修士的气机虽然粗壮,但却不是源源不断的,随着气机的流散,他的身体也出现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 先是双目失明,周身寒霜浮现,随后便不可自抑地冷得发颤,直到某刻,尖锐的冰刺从血脉中生出,穿透皮肉,鲜血滴落,看似寒冰,却又转瞬变为灰色。 不多一会儿,他的眼中便被灰质布满,从细嫩的眼周开始凝固,灰质向下蔓延,面部变得斑驳,身体也很快出现这样灰败的腐朽之色。 直到气机全部被抽出,毕笙转身离开,他仍旧没有死,但却感到一种由内而外、凉至魂灵的寒冷,此时他的思绪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雾,一切都混混沌沌的,如同初生一般蒙昧。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那就是寻找热源。 他兀自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走出大殿,在外面一片淡暖的日光中,他微微顿足,随后又加快速度,向前方更热的光芒走去。 他不知道,这种来自日光的温暖,叫做生机。 他只是向前追逐,随后在石阶上踏空,砰然滚落,生命渐渐流逝,他最后滚落在那堆尸首之中,望着天幕中高悬的明日,沐浴着暖阳,含笑逝去。 …… “已经这么多人了,够了吗?” 大殿之中,齐晨面色极为难看,他看向站在下方的毕笙,声音中似乎压抑着什么。 毕笙回头看他,目色平静:“不够。” 她抬步走上世界,视线渐渐和他齐平,声音中带着淡淡的讽意:“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可你又能做什么?你的妻子好像时日无多了,想再见到她,就乖乖憋着。” 她的脚步仍旧未停,轻然走过齐晨身侧,踏上更高的石阶,垂目俯视他,感叹道。 “做到这一步也是逼不得已的,原本要天下人填补的量,如今却只能靠这么点,除了抽光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办法? 要怪就怪林斐然罢,是她先断了我们的气机。” 毕笙看向手中的青铜罐,眸色微沉,若不是如今道主正值关键时刻,气机供应绝不能断,亦不能再出半点差错,她岂会憋在此处,受此闷气! 她转目看向几人:“不必再玩什么教徒的戏码了,你等带人潜入城镇,能抓几个是几个。” 齐晨缓缓闭目,却不言语。 毕笙冷笑:“在场诸位能跟我们走到今日,可都不是什么大发善心的人,你今日质问我,难道真的是为了这些昔日的‘同僚’?” 齐晨睁开双目,终于开口:“既然你也不喜我在此处,那便放我回去,离去已久,橙花还在家中等我。” 毕笙却开口:“先前留你,是因为你确实有用,现在不必了,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蓟常英心里都在想什么,发过心誓,吞下这枚咒言,自然可以离开。” 这些做法并不陌生,齐晨很快做完,便在道主开启的通道中匆忙离去。 毕笙看着他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个讽笑,相处数百年,难道她还不知道,齐晨不过是因为困在此处太久,心中担忧妻子,这才如此急切。 他眼中漠冷的恨意,也不是为了枉死的修士,而是为了寒症。 命运何以无常,痴心之人竟然现在才得知,令妻子备受几世折磨的病症,原本就与密教有关,恰恰是他一手辅佐而成。 爱成了刀,若不是牵挂妻子,他怕是早就在此和她动起了手,此人以后不可再用,不过也不必再用。 大道将成,九剑也不必存在,所有人都终将会成为道主化道的铺路之石。 就连她自己,也甘愿殉身于这份永恒的得道中,成为道主的一部分。 她走上前,出声问道:“道主,如今林斐然还在那处山崖中吗?” “不在。”他答得很快,像是一直在注视一般,“我们迟迟没有现身,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她动身,应当是去寻踪了。” 毕笙看他:“道主,如今正是化身入道的关键时刻,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再长时间动用天目,她的消息,我们会寻来。” 她静默一息,又继续开口:“只要您不再像先前为金澜开启大门那般,她找不到这里的。” 道主睁开双目,乌眸中泛着一点金色:“我没有为她开过,是她自己找到这里的,你知道,找到入口的人,我没办法阻拦。” 毕笙目光微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不重要,不论是与否,在您的身体稳定下来后,我会亲自将林斐然抓来,为您换上灵脉。” “届时,真正的道将会临世。”—— 作者有话说:[亲亲] 305-310 第306章 夜鸦鸣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 轰隆一声响, 一道光刃划破天际,层云堆叠,雷光从天幕裂隙处生出, 一瞬千里,为两界带来片刻的光亮。 湿冷的风也开始在城中吹风, 空气中泅着一种久违的潮意,这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自从永夜之后, 便再没有这样范围广阔的潮湿。 如霰掀眸看去, 轻声道:“要落雨了。” 林斐然停下步伐,抬头看去,空中仍旧不时闪烁着雷纹, 片刻后才听到震耳的轰鸣声响, 上方电光击下,将云团轮廓透出, 乌中带白,沉沉欲压。 这是下雨的前兆, 却又不完全相像。 雷电击出的频率并不寻常, 总是一阵一阵的, 纹路蜿蜒而扭曲,配上那卷积的云层,倒像是在挣扎一般。 她目光未变,却道:“不,这几日不会落雨。” 如霰转眸看她:“这么肯定?” 林斐然颔首,视线下移,眼中并未闪烁天目的金光,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向路旁。 “穴中蚂蚁没有动静,夜鸟也没有低飞, 这雨不会落下。” “那说明还没有到你忧虑的时候。” 如霰扬眉,惯性抬手摸了摸她的后颈,随后看向眼前这座还算平和的城池,城上有修士驻守,地上偶有隐光流过,那是聚灵阵的阵纹。 “走罢,荀飞飞还在等我们。” 林斐然这才收回目光,将心中的思绪压下,随如霰一道走入东渝州的州府,太陵城。 这里是太极仙宗的宗门所在处,城上驻守的除了其门下弟子外,竟然还有参星域的修士。 如今有了聚灵阵的存在,妖兽轻易入不了城,但仍旧需要人镇守在此,以防密教暗中毁去阵法。 两人走过护城桥,便见城门处站着几个身穿轻甲的卫兵,只是没有盔帽,甲衣破旧,手中的长刀也不如以往光亮,看起来倒像是游走的散兵。 如霰打趣道:“多亏了你们那位睿智的人皇,如今太吾国后继无人,濒临溃败,全靠那位国师撑着,若是妖界此时反攻,怕是能一举夺下数座城池。” 他说这话是想看林斐然的反应,人妖大战,她定是不愿的,说不准为难地看他一眼,要他慎言。 林斐然的确是看了他一眼,但并不为难,而是抿着唇,像是在憋笑。 她点头:“你反攻吧。” 如霰倒是觉得有趣:“不当小英雄了?” 林斐然学他挑起眉头,无谓地笑了笑,随后边围着他转边走,贴得极近。 “两界交战可不是易事,到时候七八个人围着你,手忙脚乱地大喊,尊主不好了、尊主别睡了、尊主怎么办、尊主你好香,你烦都要烦死,恐怕还没出兵,你就先动手把人解决了。” 这是眼下难得的趣话,如霰一怔,也不觉失笑:“到时候派你去啊,你围着我说这些,我难道还会生气不成。” 林斐然想了想,回道:“派我可就反攻不了了,我会放水的。” 如霰向前一步,走出她的环绕圈,出声道:“你给哪边放水?” “我两边都放,搅混水,让你们打不起来 !”林斐然跟上去,看了他一眼,弯眼笑道,“不过,看在我们俩的交情上,给你多放点。” 如霰这才低笑一声,侧目看她,碧眸潋滟:“你和我的交情,别人求都求不来,你竟然只放一点?” 林斐然煞有其事点头:“那放两点。” 如霰看着她抬起的眼,心中早就秋波轻荡,柔软一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唇,长腿一抬便快走几步,不让她看见自己含笑的神情。 林斐然面色微顿,当即跟了上去:“如霰,我开玩笑的,四五六七八点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人还没跟上,如霰便闻言轻笑出声,林斐然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又被“戏耍”了一番。 ……不过好像还蛮有意思的,没有被耍的恼怒,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走到城门处,两人才终于靠近,一人面色含笑,一人有些飘乎乎的。 进城本是要探查一番,但林斐然这张脸实在太过出名,虽然风姿不及身旁之人,但轻易便将其余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的这张脸便已经是通行证,卫兵怔然看了片刻,这才回神,目光尚且有些复杂:“是你啊……是你就不必查探了,进去罢。” 这样的目光并不算纯粹的善意,林斐然坦然面对,又在入城的册子上写下自己与如霰的名姓,这才同他一道进城。 太陵城内虽不似其他州府那般暮气沉沉,遍地医棚,但也早没了往日的繁华与安宁。 两侧的客栈与小馆全部被改为寒症病者的收容处,街巷中、半空处也随处可见太极仙宗的弟子,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却也仍旧混有一缕生的希冀。 “荀飞飞住在何处?”林斐然转头问道。 如霰取出一张信笺,抬手展开,上方绘有一处小型舆图,标注倒是十分清楚,二人锁定位置后便要向前走去。 只是没出几步,便默契地停顿片刻,林斐然回首向身后看了一眼。 如霰将信笺折回:“跟便跟着罢,眼下时局特殊,多一个人不是坏事。” 林斐然目光微动,收回视线,同他抬步离开。 二人为了找到毕笙等人的踪迹,靠着天目之间若有似无的感应,原本正在北上,只是途中如霰收到荀飞飞的密信,提及茹娘病重一事,请他到太陵城诊治,二人这才来此。 先前妖兽祸乱,各处百姓全都赶往有庇护之力的州府,荀飞飞也带着金陵渡的百姓就近到了太陵城,这里更为安定,利于养病。 荀飞飞手中有林斐然送出的扶桑木枝,故而茹娘的病症一直有所控制,但就在不久之前,不知为何,众多寒症患者的病情在一夕之间突然加重,茹娘也未能幸免。 两人走到绘出的院落前,还未来得及动作,门扉便吱呀一声被拉开。 荀飞飞静静站在门后,长发仍旧梳作一只高耸的马尾,身着劲装,看起来似乎与往常无异,但抽丝破洞的袖口、额角颈后的碎发、以及更加苍白的唇色,都昭示着他此时低落的状态。 最为明显的,便是他那道变得幽静的目光。 “你们来了。”这是他出口的第一句话。 荀飞飞侧过身子,让出通路,他的面上再没有信笺中的急切,也没有立即让如霰上前诊治,他只是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好似已经接受这一切,声音却透着一种粗砺的沙哑。 “进来罢。” 天上的雷电仍旧未断,只是没了声响,烁白的光霎时点亮眼前的院落,又骤然灭去。 茹娘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身披蓝纱,失明的双目望向天空,几根僵硬的手指在扶手处打着拍子,口中咿咿呀呀唱着金陵渡的小调。 她本就是那里的舞女,只是后来收养荀飞飞,受了牵连,遭受裂口之刑,于是再也没能登台。 三人看向院中,一时静默,林斐然背上的红伞却在此时溢出一道灵光,金澜化身而出,是她率先踏出一步,走上前去。 越靠近,她的身形便越发凝练,甚至能够在院中响起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茹娘声音一顿,从躺椅上起身,略带灰质的双目看向此处,只是没有聚焦:“飞飞,是他们吗?” 她的手已然抬起,恰好在中途碰到一处冰凉柔软的所在,细细摸去,正是一个人的手掌。 “是斐然吗?” 三人已经走前她身前,林斐然没有开口,金澜却已经出声,这次她的声音没再掩饰,露出那令人头疼的本音,略微沙哑,却也清明。 “江茹,是我。” 茹娘神色一顿,面上的笑意凝固在唇角,但很快又透出一种生机勃发的惊喜,她另一手在半空抬起,荀飞飞立即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笑着挥开。 “做什么,我是瞎了,又不是瘸了,还站得起来。” 她站起身的瞬间,身上的一切浮现出来,林斐然这时才发现,茹娘并不是穿了一件纱衣,而是这件宝蓝色的外袍上早已爬满白霜,远远看来才像覆着一层轻纱。 她伸出的手满是伤痕,那些都是历经冰刺后愈合的伤口。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欣喜模样,身上不见一点病重的暮气,反倒十分风朗,生机勃勃,依稀可见年轻时谈笑嫣然的模样。 她紧紧拉着金澜的手,虽然看不见,却还是十分娴熟一掌拍上她的头,笑骂道。 “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任谁出事也绝不可能是你,你的死讯老娘半个字都不信。 你这些年都去哪了,你女儿找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 她的笑容几乎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明亮。 金澜默然片刻,还是轻笑一声:“要说还是茹姐了解我,先前捅了个大篓子,四处被人追杀,我这才不得已躲了起来,一躲就躲了十年。” “我一猜就是。” 茹娘哼声,抬起的手虽然僵硬,却也不妨碍她的动作:“要说多少次,你是修士,大我没有几十也有上百岁,不准叫我姐。”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却是紧紧拉着金澜:“不过你这手怎么冰冰凉凉,没有骨头似的。” 金澜看向自己泛着微光,几近透明的手,目光微动,用往日的口吻道:“这才叫手如柔荑,你们凡人懂什么。” 茹娘嗤笑一声:“怎么,又要说带我修道?当初用这句话骗了我,后面又用同样的话骗你夫君,真是一招鲜,还好你女儿没你这么滑头,歹竹也出了好笋。” 她微微偏头,面上某处:“斐然,是你把你母亲找回来的吗?” 林斐然看去,一眼便见到了茹娘面上蔓延的青灰色,心中更沉,她道:“不是,是她来找我的。” 金澜眸光微动,转头看去。 茹娘一笑,并没有太意外:“你娘虽然气人,但却是很护短的,说不准这十年她偷偷回去看过你好多次,忍不了了,这才露面。” 此时谁也没有提起寒症,谁也没有说起死亡,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一般,十分轻快、温暖。 她面向林斐然,笑道:“是我让飞飞把你们叫来的,如今故人走的走,散的散,我的挂念也就剩你们了,不过今日倒还有意外之喜,见到了你母亲,这一次没有白叫。” 她拍了拍金澜的手,熟练地抽出自己的盲杖:“故友重聚,今日让你们来,便是为了这一刻,旁的不必再说,再吃一次我做的面罢。 还好,还能赶上这一次。” 她点着竹杖,在金澜的搀扶下走到厨房,揭开自己醒面的锅,她的身体几乎连行走都十分困难,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已经让她气喘吁吁。 只是口中呼出的并非热气,而是淡冷的白雾,她在灶台旁缓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 “我教过你怎么做面的,你就在旁看着,哪里有错,就提醒我。” 金澜应了一声,她压下心中涩意,与茹娘低声交谈起来。 林斐然三人还在院中,荀飞飞收回目光,没有坐下,而是抱臂倚着石桌,那张覆面草草垂在腰间,已经沾了不少尘土。 夜色灯火下,他两颊处细微的疤痕便显眼起来,勾出两段狭长的阴影。 林斐然道:“茹娘的身子似乎还算可以,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荀飞飞抬眼看她,却只是无声摇了摇头,如霰从厨房处收回目光:“生机将断,没有几日了。” 若寒症是病,他倒还有法可救,但它不是。 荀飞飞轻敲着腰间银面,哑声道:“寒症之事,尊主先前已经告诉我了,是因为气机被断……这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我先前传信,只是心中还抱有一分不切实际的希冀罢了。 母亲昨日犯病,我用了许多扶桑木才缓下来,夜里为她擦身时,才发现她身上已经变得青灰斑驳。” 那个时候他就知晓,一切都已经回天乏术。 在这样寂静的夜中,他才终于露出几分疲惫,指尖略略用力,银面便被碾碎小半,但他已经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林斐然已经默然,心中满是涩意,她转头看向厨房中,那里站着的其实是两抹游魂,茹娘是,母亲亦然。 如霰看着他,眼睫微垂,他此时还记得当初见到荀飞飞的时候。 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被城中事务烦扰,便独自去了某座青山寻觅灵草,荀飞飞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头长发乱散,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风尘仆仆,像是寻觅许久才找到此处,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如霰身上,眸中慌乱,面色却强压镇定。 他呼吸紊乱,胸膛起伏极大,慢慢走上前来,生怕冲撞到眼前之人一般,直到五步之外的距离,他缓缓跪伏在地,声音尚未平静。 “求尊主赠药,救我母亲一命。” 声名在外,像这样求他赠药的人不知凡几,如霰打量着他,既没有问来历,也没有问缘由,只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回尊主,我是灵鸦一族,与山中雀鸟天然熟识,是它们告诉我的。” 如霰抬眼扫去,周围的山雀立即若无其事展翅离去,他冷笑一声,收回目光:“灵鸦一族,难怪来得如此之快,本尊到这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就追来了。” 同是羽族,如霰倒是有些好奇:“听闻灵鸦一族被灭,受了剪口之刑,你在何处活下来的?人界?” 荀飞飞颔首。 如霰将灵草收回,垂眸看去:“你叫什么名字?” “……荀飞飞。” “你有姓氏?”如霰挑眉,“在人界认了父母?” 荀飞飞仍旧叩首,话语里却没有半分心虚,他坦然应下:“是。” 在他得到的消息中,想请如霰出手是一件难比登天的事,他此时唯有十分的坦诚,才能让如霰在交谈中不觉烦闷,他愿意聊,便意味着有机会。 如霰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漠然将他赶离,在他说出这话后,如霰反倒走上前来,话也说得十分直白,没有与他绕弯子。 “还好你有机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本尊与灵鸦族有些渊源,你姑且算是他们唯一的后人,本尊不可能不帮,不过你得先将前因后果说给我听。 你是怎么到人界的?” 听了这话,荀飞飞更加不敢隐瞒,十分诚心地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族内惨遭横祸,长辈拼死闯开界门,将我送到人界,好在守界人没有为难,还为出手相助,为我拦下追兵,我这才得以逃脱…… 那时我尚在出羽期,灵力几近于无,流荡在人界之中,后来又遇追兵,奔逃之时,为一女子所救,这才苟活至今。 为报救命之恩,我认她做了义母,她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妖族之名,因剪口的缘由,不可再呼。” 如霰点点头:“她是什么病症?” 荀飞飞立即道:“义母受我牵连,剪口之刑复发,高热不退,血流不止,请了许多灵医都束手无策,我想,唯有尊主这般医道大成之人才可一救,还请尊主出手相救,此后这条命便是您的,只要您要,尽可取去!” 如霰听到这话,又打量他几眼,凉声道:“生命对自己而言是一等一宝贵的东西,不必如此轻贱出去,更何况你们的命要来也没用。 这病倒也不算棘手,我正想寻人当差,不如就你来罢,替我处理杂事。” 这口吻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去,随后脚步一顿,回首看向后方还跪着的人影,扬眉淡声道。 “不是急着救人么?又不急了?” 这之后,命在旦夕的茹娘被如霰救回,荀飞飞也依约去了妖都,成了第一个使臣。 说出旧事,如霰的口吻依旧清淡,反倒是荀飞飞略略展颜,觉得好笑。 “我去妖都做使臣,当时最高兴的其实是义母。” 林斐然问道:“为什么?” 荀飞飞唇角半弯:“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差事了。” 林斐然:“……倒很像她。” “我是妖族,寿命恒长,她一直想我能够回到妖界,免得吃凡人生离死别的苦。 我终于找到地方做工,还是在妖都,她虽不知是做使臣,但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差事,等她寿数到头了,我也有处可去,她自然是高兴的。” 说起往事,荀飞飞的神色好上不少,眉眼半弯,恢复几分生气。 这时三人已经坐到桌旁,后方厨房中传来碗筷轻碰的声响。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怎么茹娘姓江,你姓荀呢?” “因为他不不必跟我姓呀。”后面传来茹娘的声音。 林斐然转头看去,便见茹娘已经走到院中,她母亲则用灵力托着一个餐盘,盘中是几碗热腾腾的面条。 茹娘推开荀飞飞扶她的手,摸索着走到桌边坐下,尽管眼中已经蒙上一层灰质,但仍旧看得出眉眼间的笑意。 “我的姓氏不好,便翻书给他寻了一个有福气的姓,不过名字是我取的,是我最喜欢的诗。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闲中过’* 一个男子总不能叫朵朵,便叫飞飞了。” 这还是荀飞飞第一次听闻他名姓的由来,神色一怔。 茹娘弯唇,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找到了荀飞飞的位置,她‘看’过去,意味深长道。 “给你取名飞飞,不是希望你飞黄腾达,或是男儿凌云志这种老气横秋的想法,是希望你以后能像这首诗一样,过得悠闲幸福。” “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怎么离别,都能继续欣赏云片飞飞,花枝朵朵,能够心中无忧。”—— 作者有话说:飞飞来自这首诗 踏莎行·身世浮沤 宋·张抡 身世浮沤,利名缰,省来万事都齐可。 寻花时傍碧溪行,看云独倚青松坐。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闲中过。 世间萧散更何人,除非明月清风我。 PS:本文里每个有点戏份的角色名字都是作者仔细思考过的,包括每个读者在开头章都会问怎么取这个名字的卫常在,虽然有点奇怪,但其实很适合他,只是作者不怎么看清宫剧,看到读者联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化了]但因为既有道家的味道,又太适合男鬼这个如影随形的感觉了,所以还是更中意这个名字(不过本名卫筠啦) (其实在存稿的时候,我还以为大家会觉得如霰这个名字奇怪x) PPS:桀桀桀,群像文就是这样,开刀了[化了][化了] 第307章 落草生 “……我的师兄。”…… 面条的热气氤氲在冷夜中, 腾腾向上。 荀飞飞静默看她,眸色少见的复杂,妖族生来便可修行, 寿命极长,幼年期与少年期也天生与人族不同。 他还处在幼年末期时便被茹娘收养。 然后看着她一日日老去, 华发暗生,皱纹渐显, 那是身为妖族的他第一次见到岁月的刻痕。 时至今日, 茹娘已至暮年,但她尚不知晓,按照妖族的算法, 荀飞飞如今也才至成年初期, 往后还有一段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时光要走。 这样长的日子,如何能够无忧? 但有飞飞二字相伴, 漫长之中亦有了可以消解愁绪的宝贵之物。 他看着茹娘,轻声点头:“我会记住的, 母亲。” 茹娘展颜:“好, 那诸位便用上这最后一碗面条罢, 生死有命,又何必为此伤春悲秋?活着干,死了算!” 荀飞飞将碗筷布好,其余几人落座动筷,茹娘提起往日趣事,兀自开怀,一时间气氛也没有那么压抑。 碗筷叮当作响。 五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只有四人能动筷,三人能品出其味, 二人吃得无声,一人抛开一切专心享受。 显然是旧友重聚,心情大好,茹娘吃得开怀极了,往日里因为病痛折磨,顶多只能吃下小半碗,今日却吃了个精光,就连汤汁都一口饮尽。 她放了筷子,其余几人也陆续停下。 没再听见响动后,茹娘点点头:“最后一餐能够与各位同进,已经是十分欢喜的事了,接下来,便让我快活些走罢。” 临终前要交代的事,她早就已经想好,在林斐然几人到来之前便已经告诉荀飞飞,如今对她而言,已是了无牵挂。 今晚有些夜风,她躺在摇椅上,不时晃出吱呀声,悠闲得像是身处清凉夏夜,微风徐徐吹过碎发,树叶沙沙。 她哼着往日在金陵渡唱响的小曲,其余人便也静静地听。 林斐然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她抬眼看去时,便见母亲坐在对面,目光直直看向茹娘吃光的那个面碗,有些走神。 荀飞飞也望向那处,但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很快便落到茹娘身上,跟着她的曲调轻轻打着节拍。 林斐然看向碗中,碗底还剩些许汤汁,汤色不似他们的这般清亮,有些沉浊,她目光微顿,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转眼向如霰看去。 他将目光从碗中收回,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忽然间歌声一顿,众人当即屏息看去,茹娘静静躺在摇椅上,但片刻后又开口。 “听闻数月之前,世间便到了永夜,那天下之人岂不是和我这个瞎子一样,这样不好。 飞飞说天上没了月亮。 以前在金陵渡,多少文人墨客渡船而来,为的就是见那柳上月,夜色怎么能不伴月,这样不好。 金澜啊,既然回到家中,便不要再无声离去了,斐然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你要走,只要说一声,她总是理解的,悄无声息离去,这样不好。” “飞飞,当年能够救下你这只小乌鸦,是我自己的选择,老娘敢做,就不怕这裂口之刑,但你总为这个自苦,这样不好。” “生何欢,死何惧,我江茹风风火火一生,已经活够本了,现在想来,没有后悔过一件事,值了。 只是死期将近,临终不想以那般狰狞的模样离世,所以给自己选了个不痛的法子,你们不必为此伤怀,这样不好。” 她的声音渐小,气息也变得轻微,荀飞飞的呼吸便也一同开始紊乱,只是十分细微,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茹娘的那碗面中,早已放了一些带她前往极乐的药汁,这是她的选择,金澜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入,拌匀,吃下。 天上无声的雷光仍旧在闪烁,将院中照得黑一片白一片,潮风依旧。 “想来今日的天气很好罢,好像要下雨了。”茹娘的声音几乎细若游丝,敲着拍子的手也停下,“我喜欢这样的好天气。” 话音落下,她就像是简单的小憩一般,头颅微微歪倒,手搭落在扶手处,除了摇椅晃动的幅度外,再无其他动作。 荀飞飞静默坐在原处,望着桌上尚有余温的碗筷,金澜深吸口气,缓缓闭上双目,如霰也没了平日的神情,只是侧目看了荀飞飞一眼。 此时唯有林斐然一人直直看着茹娘,看着这个被几乎被抽干生机的女子。 她要把这样的模样、这样的伤怀、这样的不忍牢牢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世间只有一个茹娘,但也绝不止这样一个茹娘。 生离死别对如今的她而言,仍旧触目伤怀,仍旧让人觉得怜惜,但她已经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被痛楚击倒、被分离折磨,她只觉得心中的火焰愈发炽热。 每看一次,愤怒便要旺盛一分。 她攥住衣角,缓缓闭目。 …… 不知过了多久。 荀飞飞终于站起身,他沉默着开始收拾碗筷,又将这个略显陈旧的小院打扫一番,这才拖出一口长棺,为茹娘换上她生前选好的衣物后,将人抱入其中,棺身缠上麻绳,然后静等时间。 每一日的出殡时刻,他都记在心中,时辰一到,他便起身将长棺背起,回头看向几人。 “林斐然,你也算是她的小辈,能同我扶棺吗?” 林斐然自然点头答应,她上前扶住一角,二人前后出了门。 金澜转头看向如霰:“我们也走罢,方才她和我说了墓址,我们去那里等他们。” 如霰颔首,只是在两人即将出发时,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呢?以后也会走吗?” 二人心中都清楚,如果她当真是剑灵,剑不散,则灵不散,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是一抹被朝圣谷圣人留在此间的神灵,终有一日会消散。 金澜一时沉默,又回头看他,扯开话题道:“以你我以后的关系,这么和长辈说话,好像不合适罢?” 如霰略略扬眉,并未因这话而赧然:“我是妖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是林斐然的母亲,我自然关怀几分,合不合适论不上。 只是她与荀飞飞都是失去过一次的孩子。 就像茹娘所说,如果你有朝一日要走,不必再隐瞒……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金澜听这话突然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你很希望她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吗?” 有时候,懂事并不是一个好词。希望谁懂事,便意味着这人要开始占便宜了。 如果如霰点头,那便是自己看错了眼,往后…… “我当然不希望。”如霰扬眉,眉目微敛,“我只是想提前替她要一个答案,一个她不敢问出口的答案。” 金澜收回目光:“茹娘是个聪慧的女子,我与她学了不少道理,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像她这样。” “那便好。”如霰同样移开视线。 两人不再交谈,一同动身而去。 行至中途,如霰又突然开口,声音淡凉,几乎透入风中,却用上一种少见的语气。 “……我今日并非质问,不要在她那里说我的不是,她很听你的话。” 这语气在其他人口中或许显得平常,但从如霰嘴里吐出,便十分好笑,金澜没忍住笑出声,这笑意畅快,渐渐停下来后,她声音有些缥缈。 “我知道。” …… “在金陵渡有这样一个传闻,若是死后有人背棺,便可不受黄泉浸淹之苦,这到底只是一个传说,谁也不知真假,但对还活着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寄托。 母亲是一个舞女,在金陵渡,这并不是什么好身份,再加上她养了一个妖族在家里,城里风言风语更多。” 荀飞飞背着长棺,同林斐然一起走在街道中,此时的他不再像以前那般寡言,少见地低声说了许多,像是在同她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旁侧是不断咳嗽的寒症患者,他们看向二人,神色还是有细微变化,众人稍稍避开了些。 荀飞飞不大在意,高束的马尾在此刻散下,几缕发丝落到苍白的唇边。 他笑了一下:“母亲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叫她听到了别人说的闲话,她全都要骂回去,就这么护在我面前,两手叉腰,将别人呛得出不了声。 那时候便有人说她,死后无人背棺,早晚得在黄泉水中泡一泡那张嘴,她当时便冲上去和人斗了起来,别看她现在这样,年轻时与人打架是不会输的。” 林斐然有些诧异,失笑道:“初见茹娘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娴静的人。” 荀飞飞摇头,目露回忆:“她年轻时便是一个十分火热泼辣的女子,好像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受裂口之刑的牵连,舞楼的主人没再让她登台,但即便如此,她后来竟也靠操持舞楼坐上主人的位置。” “我那时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孩子,族人被灭,唯我一人苟活,谁又能不消沉? 是她硬把我拉出屋子,硬送我上学堂,每天都和我说个不停,我这才没有轻生…… 如今我还是想不通,世间为何会有刀剑相向,生命本该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以为它很重,但其实也不过一息,不过一刀,不过一棺。” “离别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再不得见。” 说到这里,荀飞飞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只是长发遮掩,神情并不清晰。 太陵城中还有不少同他一起来此避难的金陵渡百姓,他们中的一些人见到荀飞飞背棺而过,当即明白发生什么,于是眸色一暗,上前送上一枚铜钱后,便啜泣离去。 不少人由人推己,似乎也看到了死亡将近,心中越发悲切,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荀飞飞按照金陵渡习俗,在城中背棺走了一圈,这才出城而去,走向棺中人为自己选好的心仪之地。 他在坟墓前布下灵阵,跪拜叩首,随后便就地坐下,静静看着碑文。 “你们先去罢,待我处理好这些事后,会去寻你们,密教一行,将我加进去罢。” 雷光滚动,散发人独坐墓前,腰间银面悬在墓碑之上,夜风吹过,寒鸦啼鸣,熟悉的清歌在林间响起,是茹娘生前最爱的曲调。 …… 回城途中,三人先是沉默许久,随后金澜才深深吐出口气,出声道:“斐然,你现在还能感应到天目所在吗?” 林斐然摇头:“不知为何,从这滚雷闪动开始,我与另一只天目的感应便断了一般,以前还能隐约察觉,现在却是什么都感应不到。” 金澜看向天际,眉头蹙起:“这到底是什么雷?光打却没声,雨也下不得,这样的乱象,肯定和道主有关。” 林斐然敏锐地想起一件事:“会不会和他们所谓的诞辰有关系?” 金澜嗤笑,望向天幕的视线渐冷:“不过生辰而已,竟也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活过这一次生辰日!” 生辰?诞辰? 林斐然脚步忽然一顿,她抬眸看向二人:“不对,生辰与诞辰虽然同义,可平日里又有谁会说庆贺诞辰?” 她目光微动,当即唤出一只信鸟,在上方书写几笔后抬手放出。 金澜问道:“给谁传信?” “太学府。”林斐然望着信鸟振翅离去,“先前收到消息,沈期醒了,我恰巧有些事要问。” 如霰看她:“既然暂时与天目断了感念,不若直接去太学府?” 林斐然却摇头:“不,我们西行,去找些人查查诞辰之密。” “找谁?” “伏音他们,还有……我的师兄。”——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308章 三封信 “师兄?” 天幕中的雷光仍旧在蜿蜒滚动, 一瞬照亮天地,又在一息后灭去。 异象剧增,城中百姓无不惶恐, 众人都不自觉想到旧界将临一事,各宗弟子历经数月, 忙着救治伤患、驱逐妖兽、安抚人心,已是分身乏术, 疲累不堪, 但在这样的天色中,仍不免沉郁凝重下来。 他们自然已经听宗门内的师长说过,当初飞花会的经历, 并不单纯是一场历练, 而是诸位圣人对未来的预示。 他们都是经历过飞花会一行的人,心中忍不住推测, 或许这样的雷光过后,便会像圣人们所预示的那般, 将有数不尽的雨滴坠落, 淹没山川, 冲塌屋宇,覆灭天地。 空气越发潮湿,谁也说不准这雨会在什么时候落下。 林斐然拂开薄雾,正与如霰御剑向东而行,途中却突然收到一只信鸟,她接过展开,有些意外。 这是穆春娥的来信。 “斐然,如今天幕中雷电双鸣,不日或有风雨至, 我们本想与师祖商议此番异象,但却一直未能联系上,不知师祖如今可安好?对此番异景,谷中圣人可曾有暗示?” 林斐然目光微凝,随后在信纸后以灵力书写。 “师祖并无大碍,如今尚在休憩,异象之事我昨日已经问过,师祖也不知解法,但他当初曾在谷中听闻,雨落之后,一切便已经踏上终途。 圣人当年的卜算,便只到落雨之日。 那一日乌云倾覆,大水淹没最高的峰顶,夺走所有生息,就如同飞花会最后那日一般,再往后便是一片空无。” 写到此处,她本想停下,但还是顿了片刻,补上一句。 “如今世间大乱,晚辈知晓各宗皆有救世之心,却分身乏术,诸位只管放手去做自己的事,其余的,晚辈会尽力查清。” 如今与密教牵连最多的人是她,又有天目相助,由她来查清最适合不过。 林斐然摩挲指尖片刻,随后将信鸟折起,用上同样的法印送离。 然而还未动身,第二封信便悄然而至,那是一只折得极为传神的小狐狸,从空中踏风而来,落到林斐然眼前。 第二封是秋瞳的来信。 林斐然同样展开,信中内容十分简短,字迹显出几分匆忙。 “母亲发现父亲有异,是在我出生的五年前,一夕之间,父亲的神情便有了变化。 另,昨日忽见雷光闪现,我突然想起一事,在我晕倒重生之前,依稀见到的便是这样诡异的雷光。” 难道重生的时点,便是雷光之后吗? 雷光过后,拥有功绩的信徒便会随道主一同回到过去? 林斐然看着这张纸条,又抬眸望向远方,扭曲的电光落到眼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潮冷。 她立即收回目光,尽快同如霰一道赶往伏音二人所在,比起蓟常英,他们兄妹二人或许对这异象知晓更多。 伏音要为伏霞寻得一个容身之所,便要寻一个与伏霞生辰相近之人,这其实不是一件易事,他们如果找到,定然会立即传信于她,但这几日都了无音讯。 林斐然今早便与他传信,这才知晓他已寻到一人,只是对方病重,或许命不久矣,他们正在附近等待。 到得他信中所写的城镇,林斐然二人寻了片刻,远远便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他默然在屋脊处打坐,用了一个障眼术法,正闭目无言。 修行有误,他才永远是这般十二三岁的模样,但历经数次重生,他的心智早已不止如此。 林斐然二人还未靠近,他便已经察觉到,于是睁眼看去:“找我何事?” 几声轻响,二人踏上屋脊,林斐然没有浪费时间,直问道。 “这次来还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道主的诞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来历既然谁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诞辰在何日? 以往未曾听闻此事,为何这一次却忽然有了诞辰?” 一连三问,一问一步,话音落下时,她已经走到伏音身前,如霰仍旧站在屋沿处,静静看向此处。 然而在这个时候,伏音并没有回答。 他仰头看向林斐然,眉心处的朱砂一晃而过:“我们的交易应该已经结束了,还是你想违背心誓,我不回答你今天的问题,你就不打算帮我二人分开?” 伏音从始至终都是密教的人。 林斐然却并未因这话动容,她半试半疑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如果是你,今日就不会这般为他们守口如瓶。 你先前说过,你们已经重生过许多次,大多时候都是在寻找天地灵脉,可偏偏这一次找到了,我们不如想一想,找到之后,这样的重来还会有吗?” 伏音深吸口气,再度怒目而视。 那不是对她生气,而是对自己的气恼。 短短两次交谈,林斐然却每次都能戳中自己心中所想,然后以此反制,好像一开口他便要落了下风,这实在很难不令人恼羞。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斐然扬眉,继续道:“自然是想你心中所想—— 这一次的重生会是最后一次吗?雷电过后,当真会如以往一般回到过往,而不是世道倾覆吗?” 听到此处,伏音瞳孔微动,林斐然便知晓这道雷光或许确如自己猜想的那般,是回到过去的征兆,可是—— “可是,如果雷电过后,迎来的不是重生,而是死亡呢?你的妹妹在这世间或许活不到一个月,便要一同去死了。” 伏音立即起身:“看来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就算雷电后不是重生,但也绝不是死亡,圣女说过,我们会随道主一同去往一个新界!” 林斐然不置可否,只是问出另一句话:“如果你心中这么相信,又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和密教联系?甚至用上了遮掩的术法,躲过离去的密教弟子。” 伏音的神色忽然顿住,随后又显出几分烦躁:“我最不喜欢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 不远处传来如霰的一声轻笑。 伏音与伏霞不同,这么多次的重生与途中艰难,甚至于能够在密教立足至今,全都是他独自走过来的,这种时候,伏霞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只管享受她的天地。 他比伏霞理智、多疑,心中的确感恩道主的帮助,但不代表不会怀疑。 尤其是在见到世间这番乱象时,他心中更为不安,如今所见皆与过往重生不同,到底还会不会有新世界,又或者会不会带他们一同前往,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 他们每一次的重生,都是在那样诡谲的雷电中,但是雷电之后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待到雷电之后。 伏音蹙着眉头:“其实早在几日之前,我便收到了圣女的传信,但我装作没有收到,便一直未曾打开,我知道,她是在找我回去。 但我想再等一等,等到只有我一个人回去。” 林斐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想暂时将伏霞留在这里,他一个人回密教。 于是她道:“可以。” 伏音转头看向林斐然:“诞辰一事,前几世圣女都没有提及,只有这一世,我们找到了天地灵脉,轮转珠也大有所成,她便让我们去寻来灵草千年红,准备庆贺道主的诞辰。” “——庆贺他最终的诞生。” 林斐然眉头微蹙:“什么意思,难道他现在还不算诞生于世?” “不算。”伏音摇头,“圣女曾经说过,道主是天道的化身,教众大多深信不疑,可我出身于名门道派,自然知晓道无形无量,但到现在…… 他太过神通广大,我也不知道了。 但圣女是与他最为熟悉的人,既然她说了,那便意味着如今的道主尚未完全降临。” 林斐然立即追问:“何时降临?” 伏音缓声:“圣女说,在一场足够洗涤天地的落雨中,雨水将会洗净祂的污垢,露出真容,雷电将会从云端跌落,为他着上新衣,万物俯首在祂脚下,垫出一条通天之路。 那便是道主的重生。” 这话说完的一瞬,他的瞳孔有片刻震颤,神魂似乎也为之一噤,那是他破除誓言的惩罚。 血色从唇角滴落,他不在意地抬手擦去,腕上一枚云纹印记大亮,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微微闭目忍下这阵晕眩。 “你今日来得正好,快将我妹妹抽调出去,将她的神魂暂时放入这具木偶中,这是卓绝做的,能够保她一月不散。” 他颤抖着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像是刻的一个年画娃娃。 林斐然立即抬手扶住他,拧眉看着他的异状:“你怎么了?!” 不知是什么样的禁术,伏音的身形有了片刻虚幻,但又很快凝实。 他低声道:“誓言有异动,圣女在强召我回去,我这一次泄露了太多秘密,她不会容我了。 你快将伏霞抽调出…… 房下此女身患绝症,不出半月,必死无疑,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找了她,一月之内,你将伏霞送入此人体内,保她一命!” 林斐然在心中权衡一刻,立即如他所言,以针法定入伏音的身体后,缓慢而小心地将另外那抹神魂抽出。 兄妹二人的神魂纠缠太久,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持续数世之长,要将他们分开十分不易,林斐然不得不全神贯注。 另一抹神魂几乎与自己融在一起,要将她分开,主魂受的痛楚不亚于抽筋剔骨,而伏音却一声未出,甚至取出青光剑镇住自己的身形,一双眼只牢牢看去。 在自己心口处,一抹浅淡的凝光被抽出,那是伏霞的神魂。 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但却依旧记得她的模样。 那是同他相似的眉眼,一母同胞的相合,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她的眉总是高扬的,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气人神情。 此时的伏霞却静静沉睡着。 强召不回,他的皮肉缓缓如蛛网般绽开,有些崩坏,但他仍旧坚持着,青光剑光芒大盛。 “我还是不信雷电后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将她交给你,记住,你答应我的,保她活下来!” 神魂彻底被抽离的瞬间,伏音静静看了伏霞一眼,身形便如同被压缩挤扁一般,腕上的云纹大亮,将他整个人都吸入其中,消失不见。 这消失的灵力波动太大,林斐然将人放入这具小木偶后,便被震退数步。 后方是如霰放到她背上的手。 她垂目看向这个小木偶,一时怔然,这一看便是出自蓟常英的手,他以前总爱做些木偶,却不是人形,大多是些木鸟或是松鼠,不靠术法,只靠机关便可让它们活动起来。 …… 林斐然定了定神,很快便从这具小木偶中察觉到一丝生气,正是这丝生气暂时保住了伏霞的神魂。 她将小木偶放入芥子袋中,看向檐角处伏音落下的血迹,心中忍不住想,既然毕笙前几日找过伏音,是不是也找过师兄? 他现在会在密教吗? 自己想要知道的诞辰一事,伏音已经说得足够多了,若是他也有此印记,是否也会如伏音一般? 可他从妖都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林斐然心中始终有些不安,她纠结片刻,还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枚用梅木磨出的松果。 这是大师兄当初送给她的礼物,彼时因为寻梅不得,她心中失落,他便下山制了一枚这样的果子,一掌大小,雕琢得精细可爱,还上了点松油,触之温软细腻。 他说过,只要用这枚松果,那么在那里都能找到他,甚至不需任何灵力。 林斐然顿了顿,轻声唤道:“师兄?” “……” 那边没有像以往一般传来回应,林斐然有些拿不准,若他一直没有回复,大抵就在密教中。 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斐然最后唤了一声。 “师兄?” 片刻后,那边传来一点声响,却不是回音,而是一点细微的风声,仔细一听却又像是呼吸,有些急促,但瞬息便又归于无声。 仍旧没有应答,林斐然的心微微沉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隐隐的流光传来,她立即抬头看去,便见一只只有半翅的纸鹤跌跌撞撞飞来,随后身形隐去,直到落到她面前时,才再度展露出来。 不必展开也知道,这是沈期的回信,也是林斐然今日收到的第三封信—— 作者有话说:还是断在这里吧[比心] 第309章 木头 大小姐,请进罢。 林斐然没有立即打开这封信。 眼下显然是师兄那边的情况更为紧要, 以毕笙的身份,她定然知晓他的真实来历,也能摸出师兄与自己的关系, 若是因此迁怒…… 她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这不仅仅是迁怒。 师兄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做了太多出格的事, 也帮了自己太多次,没被发现还好, 若是让毕笙察觉, 她绝不会轻易饶过。 更何况他眼下身体出了状况,那样一道裂痕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谁也不清楚。 动身绘下聚灵阵那日还是太匆忙了。 那几日就像是在与时间争锋一般, 心中一直在掐算,没有心力顾及其余事, 没想到自己如此贸然戳穿身份,或许会逼他离开…… 林斐然握着松果的手缓缓收紧。 她的目光还是移到了手中这个木雕上, 思索着如何能够寻到蓟常英的踪迹。 如霰上前看来, 又看了眼她的神情, 推测道:“你的师兄,便是青竹?” 林斐然没有否认,点头道:“是他,在我应生死劫之前,向张思我他们送上替身的人也是他,没有这具竹身,我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原来是他……” 如霰倒是有些意外,他的目光落到这个木雕上,只一眼, 便能感觉到那人在雕琢这个松果时的珍重与小心。 他意识到什么,顿了片刻,略略扬眉,余光扫了林斐然一眼,随后才道:“这看起来不像普通的木头,味道也有些熟悉。” 林斐然抬眼看去,有些不解:“这木头有不对吗?师兄说是山下梅木做的。” 如霰原本想说,这木料的纹路与味道都与她的那具假体十分相似,但听她这般开口,便也没有点破,顺着道:“看起来像一种很特殊的梅木。” 他与蓟常英不熟,但对青竹却十分了解,难怪在林斐然初到妖界之时,他便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热切与爱护,其余人或许并未察觉,但他和荀飞飞却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倒是都有了答案。 看着她手中的松果,如霰轻微一叹。 林斐然应当不知道,灵竹一族天生无心,性情混沌懵懂,故而大多时候都隐居于妖界,但不意味着永不问世,恰恰相反,每一个灵竹的孩子,都要在步入少年期的那一日走出隐居所在,踏入世间。 通过在世间的历练与修行,有的人或许一无所获,但也有的人会渐渐生出一颗竹心。 所有族人走入世间,都是为了这样一颗天生没有的心。 始终无心之人,会逐渐失智,浑浑噩噩,然后在少年期的最后一日回到族内,生死难料。 生出竹心之人,谁也不知这颗心是如何来的,他们或许会继续留在世间,或许会回到族中,再不出山。 灵竹一族族人稀少,也与此有关,他们是天生的机关艺人,是最好的铸造师,经由他们造出的偶人,只要些微灵力,便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但他们也有不为人道的密辛,比如那颗竹心的妙用。 如果没有猜错,不论是那具能够替死回生的身体,还是这颗圆润小巧的松果,应当都来自那颗被他藏起来的竹心。 他们的血肉,才是天地间最好的铸身之材。 如霰看向林斐然,自然是有些讶异的,小小木头,却也在无意间惹下不少债。 果然,宝珠之光虽然蒙尘,却不是无人窥见的。 他心绪复杂,抬头屈指敲了敲林斐然的额头,咚咚两声响,这才展颜:“好一根木头。” 林斐然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后,又凑了上去,把头侧过一边,向他露出没被敲打的另一处。 “如霰,你与青竹之间肯定有其他联络的法子,你再敲敲另一处出气,我们一起找找他?” 如霰并指推开她的脑袋,扬眉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出气?” 林斐然摇头,面上再没有以前的无措,十分坦然道:“不知道,因为我是一根木头。你对木头做什么都可以。” 如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是精彩地变了一下。 林斐然只是将她的师兄当做亲人,并没有什么旖旎想法,他也不可能背地里将别人的心意点破,真是嗔她几句不是,将她搓圆揉扁也不是。 他舔了舔唇,还是屈指又敲了一下,这才解气不少。 “如果他真是青竹,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他。不过以一人之力,共事三处,他倒还真忙得过来。”说到这里,他也没忘了评上几句。 他取出一支长尾孔雀羽,单手结印,白羽上便流过一道微光。 在等待之时,他不无感慨道:“张春和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收一个妖族做弟子。” 这话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他很快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如霰眉头微蹙,在心中默默算着什么,林斐然疑惑看去时,他出声问道:“张春和是何时收下你师兄的?” 林斐然想了想:“景明十七年,是很早之前了,那时候张春和才当上首座不久。怎么了?” 如霰目光微沉,只道:“时间对不上,我遇见青竹的时候,他才出灵竹领地不久,不可能这么早就在道和宫修行。 你师兄当真是青竹?” 林斐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没有回答,手中的长羽便浮现几点荧光,涟漪般的光波在白羽上荡开,很快在某处亮起。 既然能够找到位置,便意味着这里不是密教。 林斐然微微松了口气,同如霰一道御剑而去:“我可以肯定,他是青竹,也是蓟常英,若你心中有困惑,随我一道去问问罢。” …… 白羽指向的位置正是中州,却不是洛阳城,而是附近的某处城镇。 在洛阳城布下这样一个庞大的聚灵阵后,附近的城镇都有所受益,有了灵气涌动,百姓领到了灵玉便能够更好地发挥作用,至少近来再没有妖兽侵袭。 除了肆意蔓延的寒症之外,这样的小城镇还算得上安宁。 城中也有不少宗门弟子来去,医棚搭起,与其他城镇并无二致。 林斐然顺着白羽的指引走到某处宅院前,门上的匾额不算古旧,写着齐府二字。 “齐?” 她有些纳罕,于是转头对如霰道:“你在这里暂等片刻,我翻墙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如霰按住她的肩头,扬眉道:“怎么不是我和你一起?” 林斐然道:“怎么能让你翻墙?你要走当然是走正门!” 如霰怔了一瞬,不禁发出今日第三声笑,他双手抱臂在胸,移开目光,唇角扬起,随后又移回看向她,扬了扬下颌,点向高墙:“那你去。” 林斐然当然是点头,下意识道:“有事叫我。” 她护人护惯了,哪怕是面对如霰这样的人,第一反应也是自己先动手。 话音落下,她立即翻上屋顶,准备先探查一下府内情况,哪知刚攀上去,便有一把长剑迎面飞来,她立即闪身躲开,抽出金澜剑,回身劈去,打出一招利落的回马枪。 叮然一声,锋刃相对,她与另一个持剑人打上照面。 那是一具没有脸的灵偶,它却像是有意识一般,没有片刻停顿地打出下一招,速度极快,剑身碰撞的频率太快,这不寻常的声音吸引了下方的人。 如霰后退几步,从檐下看去,唇角忍不住扬起,打趣道。 “怎么木头和木头对上了,还能走正门吗?” 林斐然听到这话,揶揄下红了耳廓,颇有些不服输道:“当然能走!” 她出声之后,院内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桌椅碰撞的当啷声,混乱中又传出一道沙哑的声线:“停手。” 话音落下,出剑的灵偶便像是突然失去生机一般,陡然停下,手中的剑因这样的停顿而脱出,又被林斐然一个剑招勾回,稳稳落在手中。 她站在墙头,向院中看去,便见一个熟人推门而出。 是齐晨。 他从院中看来,姣好的面上疲态尽显,长发并未打理,只用一根发带系在腰后,已是修行之人,体形虽未清减,但乍一眼看去,却好像一副枯骨立在那处。 “是你啊。”他淡声开口,只是这时的声音却没有异样,“你的恩我已经还过了,两不相欠,现在来找我,是想自投罗网吗?” 林斐然看着他这副形容,不由得凝噎片刻,她的目光转向他身后那间主屋,屋中门窗紧闭,光芒大盛,甚至隐隐能够窥见火苗的轮廓。 若不是有他的灵力压制,这间屋子或许瞬间便能被这热度吞没。 “我是来寻人的。”她收剑回鞘,顿了片刻,“橙花还好吗?” 齐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要找橙花?” 林斐然摇头:“不是,我是来找卓绝的。” 齐晨目光微动,却还是道:“他不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走罢,我不抓你。” 既是熟人,显然也能看出橙花此时状况不好,林斐然也不好硬闯,她犹疑片刻,不知是进是退时,屋中传来一道细微的女声。 “齐晨,是谁来了?” 齐晨回头看去,默然片刻,他自然是不会对她说谎的:“……是林斐然。” 屋中很快传来几声轻咳,声音急切道:“是斐然吗,她现在正与密教针锋相对,若是来我们这里避难的,便赶快让她进来罢!” 齐晨听到她咳嗽,立即动身回房,闭门前看了林斐然一眼,那意思也很明显,是让她进门。 就好像是打扰了爱侣相聚,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她默默将剑塞回灵偶手中,随后跃入宅院,这才发现暗处还隐匿着数十具这样的灵偶。 它们或站或坐,悄然无声,却在她落地的瞬间一同看来,但那样的目光并无戾气。 当真是一个保护周全的宅院,她的目光悄然落到一旁的偏房,如果没有看错,那里原本是亮着灯的,此时却已经暗下,就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她抿抿唇,收回视线,走到大门处拉开正门,与站在门外的如霰对上视线,想起他方才打趣的话语,便也想着打趣回去,总不能每次都只有她一个人面红耳赤,不好意思。 “‘大小姐’,请进罢。” 虽然心中暗暗给自己壮了胆气,但实际上说出口时,前三字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有点吞音。 如霰当然听清了,他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觉得好笑:“原来你是在心里这么叫我的,看在你还是个少年人的份上,饶你这一次。” 他抬步走入院中,林斐然又将门关上,顺口道:“那看在我是木头的份上,能饶几次?” 如霰向院中走去,声音虽凉,却隐隐能听出点笑意:“我通常不给木头机会。” 林斐然摸了摸后颈,也忍不住莞尔,又很快跟上去,她方才说话这么大胆,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霰通常不给木头机会,但对于‘林’这样的双木,他倒是饶了一次又一次,好像不论这个木头说什么,他都不会真的生气,不会真的离开。 她有些尝到“得寸进尺”的滋味了。 这味道不算太甜,有些酸酸麻麻的,难怪不少人喜欢,的确容易引人堕落。 把持住啊林斐然! 她心中正暗暗想着,如霰便在前方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指向左右:“去哪?” 左侧光芒大作,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涛涛热浪,只站了片刻,她便已经出了些薄汗。 右侧时一间寂静的小屋,无灯无光,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处。 林斐然左右看了一瞬,动身道:“去这里罢。” 她走到门前,顿了片刻,抬手敲响屋门—— 作者有话说:果然看文还是要吃点糖啊,苦了这么几章,还是忍不住吃点甜的缓缓……虽然这章有三个小苦瓜[化了] 第310章 花与戏 医道也是道,是道,就绝没有定…… 林斐然还是选了左侧, 她站到门前,佯装没有听到对面暗室中遮掩的声响。 这是一间燃着腾腾火焰的主屋,虽然下方布有将光芒遮蔽的阵法, 但令人燥热难忍的温度仍旧传了出来。 林斐然叩响屋门,声响在这热浪中显得尤为沉闷。 不过几息, 门后便有一道清晰的身影靠近,是齐晨, 他只将屋门开了两寸宽, 目光扫过门外二人,淡声道:“只能开这么宽,要进就进罢。” 他声音放低, 面色仍旧苍白, 身后炽热的辉光未能将其染红分毫。 林斐然与如霰一同走进,举目看去, 屋中其实没有半点烟火,只是悬着数不清的乌精石, 这种石头与扶桑木枝算是同源, 皆是极阳之物。 灰色的石面裂开, 内里阳炎流动,灼灼沸腾,发出一种暴沸的声响。 屋中散落着不少野花,或有名或无名,被灵力裹着,香味被这热浪烘托,熏出一种令人迷醉的馨香。 也恰恰因为这些花的存在,屋中的热浪便不显可怖,反而有种安宁, 期间偶尔会有几块乌精石彻底烧尽,如同猛然燃起的火焰一般爆开,然后坠落到地面,化为乌有。 这种灵宝传出的热意极为霸道,即便是林斐然这样的修士,也不免觉得燥热心慌,进来不过几步路,她已经出了薄汗。 林斐然目光转动,屋里十分精简,除了窗下的一张长榻外,便只有一张简单的方桌与两把凳子。 她看向窗下,缓缓走近,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榻上的人便已经睡去。 橙花与其余的寒症患者相比,情况已经算很好,身上除了无法避免的疤痕之外,几乎看不出石质的迹象,虽然闭着双目,但也能看出眼睛无恙。 如霰转头看了齐晨一眼,挑眉示意,齐晨的面色却仍旧死寂,眼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脱力般坐到脚踏上。 “你想看便看罢。” 如霰收回目光,并指落到橙花的腕脉上,几息后,眼中浮现几分惊讶与意外,又翻开她的领口,查看了颈上的气脉,观望到她那略微泛青的肤色。 林斐然疑惑道:“怎么了?难道她情况不好?” “不好。” 却是齐晨开口接话:“五脏六腑皆已衰败大半,如今唯有心口尚显完整,经脉凝滞静默,气息难通,寒气退至四肢,十分沉郁,生机已散,不可救。” 林斐然转目看向安睡的人,心中更为沉重。 说到这里,如霰倒是意外看向他:“你这是久病成良医了?” 齐晨坐在脚踏上,有些乏力地倚着长榻,抬头看向两人,目光沉寂,带着一种早就知晓的平静。 他道:“不是久病成医,我以前求你救她的时候,你便是如此诊断的,求了你五次,但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分毫不差。” 如霰扬眉,讶异道:“你何时求过……啊,我倒是忘了,你们的道主有重生之能,你找过我这么多次?” 齐晨没有否认,面色淡冷地轻笑一声:“是。第一次请你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林斐然眉头微微蹙起,看向这个已然十分疲惫的人,她抿唇片刻,还是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寒症与密教的关系?” 齐晨垂眸,眼底覆下小片阴影:“这一次,是我第一次知道。” 如霰有些诧异:“你入密教多久了?怎么会到今日才发现寒症的异样?” 齐晨转着指尖的野花,目光落到锦被上,有些放空:“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你们已经知晓很多事,说了也无妨。 像我们这样的人,入密教不能以时间计算,只能用次数,第一次、第二次…… 若是以时间论,记忆会混乱的。 我入密教至今,已经是第七次。” 他说话比张春和婉转许多,却没有张春和那样的反应。 林斐然很快反应过来,他要比张春和少两世,原来,他们之间的重生也会有差别吗。 说到这里,齐晨睫羽微动,又抬起头来看向两人:“你们今日来,应当是想问这些雷电的事吧,可惜我所知不多……” 他还未出口,林斐然便道:“暂时不必出口,我们来之前已经问过伏音许多事……他如今被毕笙强行召回,情况并不乐观,你还是不说的好。” 齐晨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又很快化为平静:“他肯告诉你也不奇怪,你大抵是帮了他妹妹,只要能帮伏霞,他是会为你卖命的。 强行召回,应当是触及咒言了,我们每个人中的咒言都不同,他回去估计不会好过了,但也比我好,至少,伏霞还有未来。” “是这样么。” 如霰抬手,其中一张凳子便飞入他手中,他将凳子轻巧转到榻前,兀自坐下,左腿搭起,足尖恰恰抵在榻边,他取出几枚金针,垂目看了片刻,将其中一枚刺入橙花头顶。 他凉声道:“你们这几个人,看起来好像忠心得可以为其死,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忠心。” 齐晨并没有阻止如霰,他光是闭上眼睛,就知道如霰要刺入何处,这样的手法他已经看过许多次。 “利来利往,但利益仍旧是最牢固的,我们这些人想要的东西,只有密教能给,所以毕笙也不需要我们的投诚,在愿望达成前,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如果是前面几世,今日这些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 林斐然道思忖片刻,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的愿望无法达成了?” 齐晨点头,又将目光移到橙花身上,看着如霰在他预料之内,一步步落针:“因为再怎么做,都没有用。” 既是在说这些针,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埋藏在心底许多许多年的秘密,压抑许多年的不甘与痛苦,今日终于可以吐露个痛快,但话语涌到嘴边,却又觉得空荡荡的,想说的很多,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说张春和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真不知他抱有怎样的心情开口的。 静默许久,他才终于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从这样漫长而重复的记忆中找出过往。 “我第一次见橙花的时候,还不是修士,只是一个伶人。 那时候戏班快撑不住了,散了不少人,只剩下五六个,我们每日就在街角搭一个粗陋的台子,来来往往也有些人,但一定有个卖花的姑娘。 她每日卖花的钱,有一半都要上到戏班。 不过戏班还是倒了,班主他们收拾旧物各奔天涯,只有我留在了那个小城。” 他看向榻上之人,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不是为了她,伶人是有卖身契的,班主将我卖到隔壁的楼里,回了点本。 我的确喜欢唱戏,但那楼里却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在里面待了三年,她还是每天都来。” “我不出台,她就顶着个花篮到处叫卖,嘴巴也甜,大哥哥买一束,好姐姐买一支的,我在里面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我一出台,她就挤在外面听戏,满堂的人,只有她在听。 三年一过,到了我真正要‘出台’的时候,有人出了高价,我被人带到房中,见到了她,是她出钱向楼主买了我。” 如霰侧目看他一眼,有些意外,随后收回目光,继续落针,倒是被勾出几分好奇:“她带你回家了?” 齐晨抬手握住橙花的手腕,笑了一声:“没有,她带着我和我的卖身契一起离开,然后把卖身契泡了水,混到盆里做花土。 她和我说,你走罢,去哪里唱戏都可以。” 林斐然心中也有些惊讶,谁又能想到,如此境界高深的修士,会有这样的过往。 她迟疑道:“你没走?” “谁说的,我走了。”齐晨扬眉,姣好的面上终于升起一点颜色,“我连带着那盆花土一起抱走了。” “我又回到街角,自己费力气搭起了一个旧台,每日还是在那里唱戏,她也还是在走街串巷地卖花,起初来的人很多,她站在街对面听,后来发现我只卖唱后,人便渐渐少了,她又到了台前。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存到了她赎我的钱,让她上台来,我把钱还她,但她没在意,而是指着台上那盆花土,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土里发芽了,她说那是凤仙花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然有几分低哑,但还是没有停下。 “那时候我是气她的,我想,她为了赎我,吃了好久好久的素菜,夜里都不敢点灯,为了还钱,我也吃了好久的素菜,有时候饿得吊嗓都没力气,就这么攒钱还她了,居然还不如一棵花苗重要。 …… 但我没办法生她的气。” 如霰垂眸施针,金针已然落到橙花腹部,他这时候倒是点了头:“这种心情,我倒是有些了解,所以,你们后来肯定要在一起。” 齐晨静了静,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因为——” 如霰弯起唇:“因为在一起就可以生她的气了。” “是啊。” 齐晨眼中浮现几点碎光。 “后来,我们在那个小城中,偶然遇到一个云游至此的老修士,他很喜欢橙花,想要带她修道,但她没有灵脉,我有灵脉。 我不想学,修士与凡人是跨不过寿命的,我想与她白头。 我们本来可以这样下去,直到她突然病发那日,我才知道,她们这样从北原迁移来的人,患有寒症的病根,有的人会病发,有的人不会。” “我去找了那个修士,但他也治不好这种病症,他告诉我,若是愿意修行,便可以去寻那些灵花灵草为她治病,所以,我踏上了修行之路。” 如霰转头看他:“你那个时候找过我?” 齐晨摇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当上妖尊,世间没有你的消息,我在修行途中找了不少有名的医修,甚至还带橙花去了琅嬛门。 那时候,患上寒症的人并不算多,琅嬛门只以为是顽疾,研究了许久,仍旧没办法治好。 起初我没有心灰意冷,继续带她寻医问诊,但找了一年又一年,橙花的病越来越重,我却连一个药方都没有找到,我已然有些心冷。 后来,我听到了你的传闻,妖尊医道独步天下,我想去寻你,但连妖界的门都入不得。” 如霰道:“不应该,若你是来求医的,那个谢看花肯定会给你开后门,他没少这么做。” 齐晨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又回到那副冷寂的神情。 “是啊,我带着橙花赶到无尽海,望着无际的海岸,几欲绝望的时候,我碰上了巡视的守界人。 我求了他许久,他带我到了界门的漏处,用琵琶钻开一个洞,将我推了进去,我以为一切终于有了转机,但是我没有见到你,那个时候,你闭关了。” 如霰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蹙眉:“闭关?” 齐晨点头,甚至有些恍惚:“妖界有传言,说你准备破入无我境……那时候,谁也见不到你,不知为何,妖都中的气氛也十分紧张,我带着橙花,不敢多待,等了数日后便离开了。” “我与她在无尽海附近的城镇住了下来,打算等你出关的消息一出,我便带着她去妖都求医。 但是我们没等到,约莫两三月之后,妖都只传来你暴毙的消息。” 林斐然看向齐晨,指尖缓缓摩挲起来。 如霰眉头微扬,看了林斐然一眼:“倒是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了。” 原本该死的人,只因为多了一个变数,便能好好活到现在,齐晨微微摇头,心中只觉得命运无常。 “在那之后,橙花的病情突然恶化,几乎是一夕之间,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寒冰穿破身躯,浑身渐渐攀上石质…… 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什么办法都没有用。 那时候,听闻密教有异神,可许愿成真,我当然是不信的,但我还是去了,在那里,我遇见了毕笙。 她说,若是愿意为道主效命,可以让我有机会重来,有机会救回我妻。 我不相信,于是她带我去见了道主。” 齐晨看向虚空,目光像是在回忆:“我其实没有见到他的真容,但是他带我短暂地回到了过去……后面之事,便是我的咒言,我无法出口。”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与橙花的事,我入了密教,凭着修为高深成了九剑之一,那时候其实还没有九个人。 我为他们做了许多事,功绩也越来越多。 但橙花还是去世了…… 直到数个月后,在如今这般奇诡的雷光中,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戏班散场的时候,我看到她就站在台下,提着一个花篮,然后将卖花钱放入钱罐中。 第二世,我只需那位道人偶尔提点几句,便自行修道,在小有所成之后,我开始寻找你的消息,但你实在无踪,我寻不到,只得去无尽海附近等待。” “这一次,在你刚刚即位不久,我便带着橙花前去求医,这一次倒是见到了你,但是我连话都没有说完,你便将我扔出了妖都。 下次再来,你便有了下属,多了个荀飞飞,有他拦门,我更是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我知晓你后续要暴毙而亡,更是不敢耽搁,千方百计找法子见你,就想在你死之前能为橙花诊病。” 说到这里,如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想办法见到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齐晨颔首:“是啊,寻了极好的灵草,才得以见你一面,可你前后问诊没有一刻钟,便给她下了那样的诊言,我气得大骂你是徒有虚名……”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林斐然忍不住发问:“然后呢?他、他没有……” 如霰自是凉凉笑了一声,隔空扇了齐晨一掌,不过他还算有几分医者的自觉,看了沉睡的橙花一眼,将人丢在齐晨怀中,薄唇轻启,吐了个还算文雅的滚字。 “……他没有做什么,我带着橙花走了,但在我走之前,如霰还是和我说了一个解法。 他说,极东之境生有扶桑枯木枝,取之截断,引入其中金髓,应当可以缓解这样的寒症,我这才有了些办法。” 林斐然一时有些感慨,看向如霰:“看来从你刚继位到现在,没有什么变化啊。” 人都这么好。 听到她的这句话,如霰抬眸看去,林斐然却有些疑惑看他,似是不知道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如霰:“……” 算了,这么想他也是好事。 他收回目光,继续施针,齐晨看到他落针的位置,视线忽然一顿,立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以前不会在这处落针。” 如霰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自己的手腕,眉头已然蹙起,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斐然便立即抓上齐晨的手腕,将其拉开,顺便移开话题。 “什么意思?” 齐晨仍旧看着那处:“我记得,你总共会行二十六针,但绝没有一处是落在这里的。” 如霰将金针落下,收手之后,他取出一块锦帕,回道:“以前的我不会在此处落针,不代表现在的我不会。” 齐晨一时怔愣:“什么意思……” 如霰收手,向后靠着椅背,缓缓擦拭腕骨,搭起的腿落到脚踏上,他垂目看向齐晨:“我先前在洛阳城诊过不少病人,回去后也思索过,气机逸散虽不是病,但不代表绝无救治之法。” “医道也是道,是道,就绝没有定局。” 他朝橙花微抬下颌:“她被你用天材地宝看顾到现在,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我方才探查,也发现她的体质有了些许变化,正好供我试手,你若愿意,我可以试一试,但是死生不论。” “——如何?” 齐晨心中原本生出希冀,但在听到死生不论时,又不免犹疑起来。 自他入密教以来,重生七世,试着救了橙花七次,但不论哪一世,都是以初遇开头,以死亡终结。 他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在怀中消亡,虽然雷电过后,他们还能再见,但那样的痛楚与不甘绝不是再见就能消弥的。 数次重生,只是为了橙花能够一直活下去,只是为了她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折磨与痛苦,他寻了如霰五次,他也诊治了五次,但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一世,他对如霰早已没有期望,故而只是带着橙花在妖都避难,没有寻他求医,只想过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 可偏偏就是这一世,他说一切没有定局。 齐晨目光颤动,缓缓看向林斐然。 毕笙一直说她是该死的变数,可如今,正是因为这个变数,原本应当暴毙的如霰活了下来,原本应当身居高处的人开始为凡人问诊,原本的死局开始出现转机。 “……” 他扶着长榻站起身,一片煌煌阳炎光中,他看向橙花的面容。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将一切都告诉她,让她来决定,要不要答应你。” 如霰点头,从椅上起身,应准道:“可以。” 齐晨心中的大石放下些许,他想起什么,又看向林斐然,犹豫片刻,还是出声问道:“……对面还有一间客房,你要去看看吗?” 林斐然不置可否,她直直看去:“这要看房中的人,愿不愿意我去看他。” 齐晨叹息:“……是你的话,他怎么会不愿。”—— 作者有话说:[比心] 310-315 第311章 最初的发现者 最开始发现你这个变数的…… “他和我说过, 你迟早会猜出他的身份,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 院中仍旧幽静一片, 屋里热浪腾腾,齐晨俯身为橙花掖好被角, 这才看向林斐然。 “其实,今日你到这里来, 他却将屋中灯火灭去, 意思便是不要相见。 你了解他,心中应该明白,所以才推开我这扇门, 对吗?” 林斐然站在屋中, 并没有否认。 或许是知晓橙花的病情有了转机,齐晨的面色看起来好上不少, 他看向房门处,声音略低。 “我前不久都在毕笙那里, 她身边可用之人渐少, 便一定要我亲自前往。我担忧橙花, 便让他来这里代我照顾……” 林斐然眉头微蹙:“为何毕笙一直没有找他……是不是因为病重?” 齐晨叹息一声,双唇张了又合,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将这些事说出来。 “是也不是,当初他为了帮你,悄然做了一具偶身,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他连我都没有说。 后来,就在峡谷一战中, 你中箭而亡,陨落在湖里,场面一度混乱起来,谁也顾不上谁,我正与他待在一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亲眼看见他面上裂开一道细缝。 就像一段破纹的竹节,从额心划过眼角,瞬间蔓延唇畔……” 说到这里,他又回想起当日的场景,想到那喷洒的血雾,终究还是没将这些说出来,只说了裂纹一事。 他继续道:“这样大的变故,毕笙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那时正春风得意,回到教中庆贺之时,草草问过两句,派了些珍奇灵草,这事也就翻过了。 后来,你再度复生,谁也知道这其中有古怪,她查了数日,并没有结果,最后是道主找到了他。” 听到这里,林斐然便有些耐不住,立即问道:“他动手了?” “没有。” 齐晨抬手将周遭的野花拾起。 “说来你或许不信,我与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短,但我从未见过道主生气或是罚人,这也是我觉得十分奇特的一点,他并不像人。 他没有我们这样反复多变的心思。” 他抱着花,转身看向两人:“这样的事,对任何一位领者而言,都算是足以令人愤怒的背叛,但他没有生气或是质问,而是十分平静地问他为什么。” 如霰却在这时开口:“他怎么答的?” 齐晨将花放到桌上,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不少鲜嫩的花枝,如先前一般放入屋中,蕴起一阵熏人的艳香。 “他没有给自己开脱,也没有否认,更没有扯什么道义,只是说:她这样的年岁,不该是这样的死法,她还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尝试过,便要担着重任去死,那样就太可怜了。” 齐晨忽然一笑:“那时候,道主并没有现身,只是以雾气出现在众人眼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为常英捏一把汗时,道主又开口了。 他说:天下没有人不可怜。 偷生的蝼蚁、富可敌国的行商、被驱赶的妖兽、郁郁不得志的修士,以及人人敬仰的人皇陛下,像林斐然这样年岁的人,死去太多了,为什么你偏偏只可怜她一人?” “常英仍旧没有解释太多,他只说:因为我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林斐然目光一怔,片刻后,双眼微微睁大,心中似有什么破冰而出。 这话包含着什么意思,再迟钝的人都能够明了,已经不需要点破,齐晨看过她的反应,便知林斐然现在才恍然大悟,于是不禁一笑,却是在为这个好友惋惜。 怎么直到现在,对方才明白他的心意。 他顿了片刻,继续开口:“或许是对这句话有所触动,又或许是道主根本不明白,他没有再问。” 道主没有再问,飘荡的云雾渐渐散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好似裹挟着什么。 “这个理由我接受了,不算无理,而且你也已经为这个决定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如今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活不了多久了。 为张春和攒下的功绩,也应该有你自己的一份,就以功绩相抵,你从此离开密教,以后便只余下这一世的性命,来日重生,不会再有如今的蓟常英。” 蓟常英没有回话,就此转身离开了密教。 “道主没有追究他的所作所为,毕笙自然也没有办法发难,但恰如道主所言,他不剩多少时间了。” 齐晨坐到榻边,看向林斐然:“他先前就嘱咐过我,若是你来寻我,向我打探他的去向,让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不论雷电之后迎来的是新生还是毁灭,以后都不会有他。” 只有记忆才能够继承情感,只有经历才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若是能够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那便叫重生,蓟常英还是蓟常英,若是他死在此时,一切再度回到过往,那么过去的蓟常英,便已经不是现在的他。 如今的蓟常英,将永远地没于这个雷夜。 这样的道理,在场几人心中已是十分有感触。 齐晨看向这个沉默的少女,在今晚第三次感慨林斐然这个变数。 “你或许不知,常英已经随我们重生数次了,你是他的师妹,他当然每一世都见过你,但只有这一世,他破天荒地向我提起了你。”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两人替密教做完事,回程的途中。 蓟常英照旧听他说起橙花,唇边含笑,感慨二人之幸,随后竟意外地提起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 “说起来,我师妹倒是也很爱花,却不是什么都爱,就喜欢雪山中的寒梅,能否托你问问橙花,在三清山这样的寒地中,可能将梅树移植成活?” 齐晨有些纳罕:“倒是未曾听闻,你哪个师妹?” 蓟常英带笑:“你应当听说过,我师妹叫做斐然。” 齐晨当即了然:“就是那个前几世缠着你师弟,不顾死活非要嫁给他的姑娘?” 蓟常英目光微动,没有否认,眼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颔首道:“是她。” “你何时同她走这么近了?” 齐晨不太明白,但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点头。 “橙花小时候就在北原长大,听她说过,她家乡也是有梅花的,能在北原长大,必定也能在三清山生根,我这两日回去后便帮你问问。” 蓟常英温声道:“那便有劳了。” “你我多年的情分,便不用说这些了。”齐晨说到一半,话音微顿,转头看向他,“但你可要记得,走得近没关系,却不能改变她的人生。” 蓟常英垂目,唇角微扬:“我知道的。不过,她的人生似乎不需要我来改变了。” 齐晨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望向林斐然的目光也有些不同。 “他几乎不曾说起旁的人,但却提到了你,所以这件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现在我才回过味来,最开始发现你这个变数的人,分明就是他。” 作为九剑,他们所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发现异数之后,立即动手清除。 蓟常英和她走得如此之近,或许在他们刚刚接触不久,他便已经发现了端倪,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看着林斐然长大,然后光明正大来问他,要怎么种梅。 齐晨不由得感慨:“若是他当时便动手了,或许今日密教便没有这么多焦头烂额之事,但我此时却有些庆幸,还好他什么都没做。” 他走到门边,解开房门法印,同样拉开一道半臂宽的门缝,然后将一块令牌抛到林斐然手中。 “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所以躲了起来,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见一面,拿着这块令牌开门罢。” 林斐然看向如霰,他却扬了扬下颌:“去罢。” 她看向手中的令牌,还是走出这个明亮的主屋,踏入寂冷的夜色中,隔着一片萧瑟的院落,对面仍旧无灯。 在走入院落之前,她静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令牌抛回屋中,齐晨下意识抬手接住,有些意外,提点道:“那间屋子看起来没有异样,其实是有法阵的,不用令牌怎么开?” 门已经关上,他只能听到门外传来林斐然的声音,沉静而清朗。 “不必开,我会等他出来。” 齐晨诧异看向手中令牌,又回首看向如霰,他却带着点笑,见怪不怪。 “这才是她会做的事。” …… 林斐然站到院中,身后明亮一片,身前却是幽静的灰暗,闪烁的雷光不时在天幕流过,眼前的屋舍便忽明忽暗。 她静静站在院中,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如一道不会离去的剑影,恒久地等在此处。 似乎屋中人不出来,她便能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周遭垂首的灵偶不时动作,发出些许轮轴旋转的声响,这几乎是院中唯一的声响。 电光依旧,但在某一刻的骤亮中,那片晦暗的门扉之后,忽然有一道身影被照明,随后一切又都暗了下来。 再下一刻,一点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房门被拉开,终于露出门后那人的身影。 一袭青衫,长发半挽,笑如春风,唇下一粒小痣微扬,那不是青竹,也不是卓绝,只是蓟常英。 一道狭长的裂纹从他眉心掼下,恰恰落至唇畔,这样的痕迹落到这张面容上,并不显得狰狞,反而越发温和无害,令人顾怜。 他站在屋中,看向院中的人,烁白的雷光闪烁,点在那双专注看来的乌眸中,片刻对视后,双眸无奈弯起。 “比定力,我总是不如你的。” “你越发不一样了。” “师妹……”—— 作者有话说:什么时候能再回到一章六千的手速[化了][化了] ps:谁敢信,师兄的结局,我从开文之前就在纠结,纠结到现在……[化了] 第312章 竹心三成(增补) “师妹,你会后悔的…… “师妹……” 短短两个字, 却似乎包含许多未尽之言,有欣慰、怅惋与道不出的情愫。 他以前也时常这样叫林斐然,但她好像在今日才能听出以往未能察觉的不同。 蓟常英没有在门后站得太久, 对视片刻后,他还是走了出来, 动作有些显而易见的滞涩,他走得不快, 林斐然当即上前扶住, 他顿了片刻,没有推拒。 借着她的这股力,二人走到院中坐下, 暗处的灵偶便在这时候起身, 如同有人命令一般,一同跃上屋顶, 给这处院落留出真正的安宁。 林斐然回头看去,有些讶异, 蓟常英却不大在意, 而是转头看向那间荡着热意的亮室, 说笑一般开口,轻易打破二人间的无声与沉默。 “离这屋子还算近,这样潮的夜色倒也不算冷了,坐罢,就当隔屋取暖。” 说的话一多,他的声音便彻底显露出来,不似往日那般清润,而是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低哑。 林斐然收回手坐下,方才站在门前时, 她心中其实有许多想说,但此时真的见到人了,反倒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静静看着他,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系带。 蓟常英和她对视数息,忍不住好笑:“方才扔玉牌倒还有些气势,站在我门前时也很有些模样,怎么现在一个字不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左侧房屋中仍旧不断透出热意,如同烧灼的炙火一般,将二人的侧颜照得明亮。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师兄,你身体如何了?” 蓟常英没有避讳,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道细痕,含笑道:“这个吗?还好。身体之所以无力,是因为还没修养好,过几日便能行走自如了。” 林斐然直直看着他,目光却虚了几分,她抿唇片刻,刷地站起身:“师兄,抱歉。” 她动作太突然,将树下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花叶撞开,蓟常英也惊到一瞬,双眼微睁,仰头看她,眨了眨眼,不免有些好笑,还是抬手将她手边那些枝叶拨到后方。 “这又从何说起?” 林斐然心中更是愧疚:“前几日在妖界,我心中只有布阵,竟全然不顾你的感受,只顾自己,不仅拆穿了你的身份,让你不敢再在妖都待下去,还说了那些冷硬的话,要你自己先去疗伤……” 听到她这般解释,蓟常英不由得展颜,眉眼一同弯起,如春风柔畅。 “原是这个……我用青竹的身份骗了你这么久,你心中自然会有不满,更何况,何来的拆穿,你那时候谁也没说,就连如霰都不知晓。” 他抬起手,想要将林斐然拉回坐下,但指尖微动一瞬,又缓缓蜷回放下,以另一只手示意她坐下,没有过多的接触。 “先坐罢,长这么高了,仰着看你,师兄脖颈也酸。” 林斐然看向他,蓟常英只是含笑望来,乌眸映着屋中亮色,如水上粼粼浮光,细碎而广阔,仍旧如往日一般,大有她不坐回,他就这么一直仰头的意思。 她下意识摩挲着剑柄,还是坐了回去。 蓟常英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开口:“我离开妖都,只是因为收到齐晨的信笺,来此照顾橙花,顺带养养伤,而且…… 师尊已经故去,我没有再留在妖都的理由。” 两个人都没有提及“时日无多”之事,一个是不知怎么出口,一个是觉得不必出口。 在蓟常英面前,她总没有面对卫常在那般的游刃有余,他对她的含义,其实是复杂的,并不仅仅是同门师兄妹,更近似于亲人,但也不完全只是亲人。 道和宫对弟子的传承,并不是全然的冷情,师祖开辟山门之后,立下不少还算有人情味的规矩。 譬如父母尚在人世的弟子,每月看下山看望一次,不必全然断亲。 譬如她这般父母双亡的弟子,在拜入山门的第二日,便会被送入小学宫,由学宫师长择一教导,这便是亲师,根骨极佳的,亦有可能被长老看中,收为亲传。 林斐然原本也该如此,被交由某位师长教导,在他的殿中长大,但她是被张春和带回的。 彼时,众人都以为她和卫常在一样,是张春和选中的弟子,因为她确实天资上佳,回山之后,她也的确被带入他的殿宇,这似乎就成了默认。 但张春和从未说过收她为徒的话。 于是她就像一颗被两边都抛出的石子,左去不了,右也不去了。 无人教导时,张春和将她交给了蓟常英。 三清山的所有小径,是蓟常英带她走的,山中的一切灵植与异兽,是他教她辨认的,他就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般,担起了她的生活,最开始去小学宫修道时,他日日都来接。 后来她长大不少,课业也变得繁忙起来,有了独属的少时烦恼,二人虽不再像以前那般无话不谈,但却始终不曾真的生疏。 逢年过节,休沐之时,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就连卫常在都会被张春和带到太上宫打坐修行,以此静心,她这般被卡在中间的人,本该无处可去,但没有。 蓟常英每年都会做好吃食,在自己那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挂上角灯,然后等她回去。 有他在,林斐然便觉得自己在三清山有一个归处。 …… 风拂树影,桌旁的两人却未动。 提到张春和的故去,林斐然终于还是没有回避,看向蓟常英:“师兄,齐晨说,道主思及你时日无多,所以你帮我的事才得以翻页,没有受罚。 师兄,我对妖族所识不多,这道裂痕到底代表什么?” 这样一道痕迹,不止是林斐然不知,就连如霰也不知晓。 灵竹一族实在太过神秘,几乎每代都避世而居,传闻住在妖界西部的心斋湖,但谁也没有真的寻到过。 不仅族人稀少,妖界也不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模仿与化形的本事与生俱来,即便外出行走,也大多是借助其他部族的特征,很少会暴露自己 。 只有在想要生出一颗心时,他们才会走入世间。 林斐然其实隐隐约约有猜测,这道裂痕是在她的替身应劫而死是所出,替身似乎又以其竹心所雕…… 出乎意料的是,蓟常英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静了几息:“师妹,不必太急,我们两人已经很久没这么坐下谈心了,慢慢说罢,尽管今夜无月,却也另有风光…… 我也想与你多说些话。” 他抬手一晃,一壶热茶便出现在桌上,他还未动手,林斐然便立即接过壶与杯,为他倒了一杯。 他无声一笑,收回手,看着杯中渐渐蕴起的热气,缓缓将一族密辛说出。 “灵竹一族,生而无心,但世间没有人是可以不依托心存活的,所以到了少年时,我们便要走出隐地,去寻一颗自己的心,否则,活不过少年时。” 他摩挲着茶杯,看向眼前这个坐下又站起的少女,忍不住一笑:“耐心一些,若是直接说答案,不过就一两句话,说过了,你便要急着去寻法子救我。 这样一来,你还是不认识我,不认识蓟常英。” 他看着林斐然,春风般的笑容不减,抬手拍了拍桌沿:“坐罢,我今日愿意出来,就是想和你好好说一会儿话。 ——抛开生死,只说你我。” 林斐然看向他眼中的碎光,抿了抿唇,还是坐了回去。 蓟常英点了点头,将另一杯茶推到她身前:“我们居住的地方,虽然是心斋湖,但其实我们更爱叫它隐地,那是一个很悲寂的地方。 族人之所以避世而居,除了防范有心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被伤了心,不愿再出。” 林斐然抬眸看去,还是如他所想,两人坐在一处,抛开生死,好好说话。 “为何?” 蓟常英看着她,目光中藏着一种难言的辉光:“竹本空心。我们生来就是无心之人,却因各种缘法生出了一颗红尘心,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了心,就意味着有了世间所有欲。求。欲。望能生人,也能毁人。 求得了,便留在世间,乐不思蜀,求不得,便潦倒回到隐地,一生抱憾。” 他睫羽微动,视线缓缓从她面上收回,喝下一口香茶。 “我从小长在隐地,见过许多人懵懂、快意地离去,又失魂落魄回来。那时我们还小,总会去缠着他们,询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他们需要倾泄,所以会说很多。 说痛苦、说愁思、说悔恨——但是没有心的族人,是不会理解他们的,我也不例外。”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眸色温和,直到她饮下手中茶盏之后,他才继续开口。 “我把那些痛苦抛诸脑后,只能听见那些喧闹和繁华,外面有万千道法,有恩怨情仇,有修行破境,是一个和隐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出去。 少年时期,我的心口处裂开一条七寸方圆细痕,这意味着我必须去生出一颗我自己的心延续生命,我可以离开隐地了。”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处,看向林斐然:“你以前不是问我,这里怎么有一道疤吗?我说是因为要生出一颗心脏,这些是弥合的痕迹,师妹,我那时候没有骗你。” 林斐然自然有这个印象。 十七岁那年,他们一同外出灭妖兽,途中遇上一群散修围攻一人,争其灵宝,二人便出手相助,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蓟常英法衣受毒液腐蚀,毁了大半,这才露出心口。 其实十分浅淡,是几乎能与皮肉融在一起的淡白细痕,偏偏林斐然眼力好,又离得近,一下便看出是愈合的痕迹。 她那时还十分吃惊,以为蓟常英以前受过极重的心伤,但他却笑着说是因为生了颗心脏,这些缝隙是为了让心脏更好生长才裂开的。 这样的话实在太过荒谬,林斐然只以为是推脱的笑语,他不愿说,她便也没有再追问,谁知竟然都是真的。 林斐然不禁看向他的左胸处,青色的衣衫遮掩下,除了一些尚好的弧度外,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长的?” 蓟常英沉吟片刻,回忆道:“就像种瓜一般,先是一颗葡萄大小,后是长到一个野果大,再然后是一拳、两拳,渐渐的,心脉会与周身贯通,灵脉变得完整,境界修为齐升。” 他笑了笑,又恢复以往那般语调:“这可是很难见的场面呀,想看一看吗?” 林斐然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我以前已经看过了。” 蓟常英收回手,无意看了那间明亮的屋舍一眼,话中有话道:“不一样,现在颜色更淡了……早该让你看清楚它的模样的。” 林斐然并没有听出来,她心中有更为忧虑的事:“……师兄,你的竹心是不是被用来做其他的了?当初有裂痕,是因为要生出一颗心,现在有裂痕,是不是因为心受了损伤?” 相较于先前,现在气氛倒是好上不少,蓟常英仍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师妹,耐心一些。”他还是坐近了几分,“还没有到‘蓟常英’出现啊。” “离开隐地之后,我在人界行走了许久,一把斗笠、一根竹杖,从无尽海向北而去,途中遇见不少人,遇见不少事,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很坏。 我没有心,一路体味其实并不深,看过见过也就算了。 那时候我想去万宗之首,我想拜入道和宫修行,听闻师祖有教无类,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帮我们冲破心的桎梏,后来,我一步步走到了洛阳城。”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没有太多波澜。 “我们避世太久,不知道师祖已经坐化而去,在洛阳城听闻这个消息后,我还是上了山,恰恰遇上了师尊,彼时他刚成为首座不久。” 他忽然一笑。 “那时候,他还不是你口中的贼老头。” 蓟常英面上带着一种释怀,却又有些其他的情绪:“现在,或许只有我记得最初的师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很固执,但并不锋锐,一板一眼地践行着师祖传下来的所有规矩,却也自有一番智慧,那时候,我想拜入道和宫,资历很深的几位长老都不同意。 人与妖水火不容,只有师祖在世的那几年有过妖族弟子,但也极少,我是师祖坐化后,第一个拜入师门的妖族。 他问我,你当真想拜入道和宫吗? 我说,我想修行。” “他力排众议,收下了我,我成了他的第一个弟子,也凭此成了道和宫的大师兄。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人人敬仰的师兄,竟然是一个妖族人。” “不过,我也有了人族名姓,以蓟草为心,常英为号,从此,世上便有了蓟常英。” 说到此处,他掩唇咳嗽几声,话语中又泛起几分哑意,林斐然又给他倒了茶水,润过喉口后,他才缓声开口。 “你如今已经知晓他重生之事,既是他破咒说出的,我便也能顺着说些。 那是我与他做师徒的第一世,有他指点,我的修为的确精进很快,但也很快到顶,我的胸口仍旧是空荡的,无法再进一步。 我没有选择下山,我还是有些喜欢这里,决定再留一段时日。”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主要是师弟那些情情爱爱,一会儿人界,一会儿妖界。” 说到这里,他目光微动,向房上看去,那里正坐着一道安静的身影,片刻后,他收回目光。 “我就像看客一般,看着他们的生离死别,在这样长久的观望中,我好像也被触动,心口处痒痒的,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我的心还没有长出来,我只能尽可能地去做一些应该的事。 我帮了他们不少。” “再后来,常在和秋瞳离开了,两界正处于大战后的和平繁荣时期,不少厉害的人物如春笋冒头,世事总是兴衰起伏,有人高,便有人低。 万宗之首开始没落了,自那之后,师尊几乎没有休息过,他大多时候都待在先辈的玉牌前,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长叹一声,杯中热气被卷入夜风中。 “一个门派的兴衰,整个乾道的繁荣,又岂是一人能掌控,我看着他如此痛苦,看着同门师弟妹们如此不甘,心中又有些发痒。 那时候,我第一次尝到痛苦的滋味,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已经存在。” 说到这里,他已经坐到林斐然身侧。 “我开始和他们一起想办法,想着如何才能撑起道和宫,选了很多弟子来教导,但都没有用,渐渐的,开始有弟子离开道和宫。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竟也觉出一点怅惋。” “后来,师尊忽然告诉我,他有办法了,只要当初能够阻止常在和秋瞳,一切就还有转机。 第一世,他重生了,但是有了我的助力,他还是没能成功阻止二人,他发现之后,将我带到密教,说要带我一起回到过往。 原本毕笙是不愿的,但是,她知晓我是灵竹一族后,很快同意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在休息,呼吸也有些绵长,停了片刻后,他才准备继续。 “她之所以愿意让我加入……” “师兄。”林斐然开口,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与密教的密辛,可以不告诉我。” 蓟常英看她,微微一笑:“……斐然,我与他们的秘密很重要,这不就是你想来寻我,想问的事吗。” “不是。”林斐然答得很笃定,“我来见你,是怕你也被毕笙召回。” 她垂目看去,一双修长的手隐藏在宽袖下,只露出几个指节:“你方才呼吸不对,张春和在破咒之前,也是这样的气息。 你不需要因我而破咒。” “……”蓟常英看着她,面上第一次没了笑,全然展露出自己的心绪,“不问,你会后悔的。” 林斐然仍旧是那句话:“我不会。” 这次反倒是她转了话题:“我才刚认识‘蓟常英’不久,然后呢,你重生的第一世如何?” 蓟常英沉默了许久,随后才是一声幽叹:“我是犟不过你的。本想说完这些,就体面地走,谁知被你堵了回来。” “我的第一世,我没有再帮常在二人,而是一心投入重振道和宫之中,这次他们还是偷逃了,回了青丘,有狐族护着,师尊也不能如何。 历经几世,重来几世,他或许有些疯了,怀疑是我暗中施以援手。 第三世,他便与我结下役妖敕令,我成了他的妖仆,没有他的首肯,我不可能再帮秋瞳,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也是这一世,我空荡的胸中,长出一些东西,葡萄大小,虽然薄弱,但的确在跳动,我还看了好几次,肉粉色的,一下、又一下地搏动。 我心口处有了一颗种子。” 竹心的长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次又一次蜕变,葡萄、大野果、两拳——总共要蜕变三次,这是第一次。 “后来,师尊参与的那些大人物的计划有变,如霰即位,控制妖王的法子失效,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助我妖族的身份,让我去妖都卧底。 妖尊身边,也有一个和我同源的族人。 这是之前都未曾发生过的事。” 说到这里,身后的屋顶上传来一道淡凉的声线:“我恰好要问你此事。” 林斐然与蓟常英一道转头看去,如霰正站在屋沿处,垂眸看向他,眸中带着探究。 “我最开始见到的青竹,活泼好动,心思澄净,但我与他相遇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道和宫做了一段时间的大师兄。 到底是你易容与我相遇,还是,原本的青竹被你换了身份?” 蓟常英弯眸一笑,收回目光:“自然是换了身份,我本就不是青竹。” 如霰望向下方,眉头蹙起:“原本的青竹呢?” 蓟常英与他已经算熟稔,便随意道:“很聒噪的一个人呀,杀了。” 如霰刚要开口,林斐然便抬手在二人之间晃了晃:“师兄不是滥杀之人,他应当是在开玩笑,如霰只是询问青竹下落,也没有怀疑你下手的意思。” 两人一同看了她一眼,便都没再开口。 蓟常英看向林斐然,继续道:“得了师尊的命令,我自然只能去往妖界,青竹与我是同族,并不设防。 那时候,他也已经在人界游历许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心已有葡萄大小,迷茫之际,我将他劝回了隐地。 他走了,我便代替他与如霰碰面。” 他看了如霰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因为不知晓他与青竹的旧事,所以被发现过两次,那两次,我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逃出来,荀飞飞与旋真一同拦截于我,好在对他们熟悉,所以两次都逃回了人界。 直到第三次将青竹劝离,再遇到如霰,我便没再露出马脚,真的成了卧底。” 如霰听到此处,竟笑了一声,声音淡冷:“你们两个人,倒还真是仗着可以重生再来做了不少大胆之事。” 指的正是齐晨与他,一个每次重生都要闯进妖都,请他为橙花看病,一个每次都要卧底进来。 蓟常英的声线缓了下来:“其实我有几份庆幸,还好来了妖都,旋真他们性情纯善,都是很好的人,每次回到妖都,我都有种终于可以休息的松弛。 在这里,我的心长到野果大小。” 如此一明一暗,一黑一白,大起大落之下,在妖都的宁静之中,他的心竟然砰然生长。 第三次…… 第三次,始于他见到这一世的林斐然。 蓟常英看了林斐然一眼,他只打算说到这里,第二次与妖都有关,而第三次却与都与林斐然有关,看着如今的她,他还是再一次将话放回心中。 “后来,我的心长大了,成了灵竹一族中不可多见的、真正的心,两拳大小,淡白木色,砰然跃动,触之如陶土。 真正的竹心,便如同传闻中的息壤一般,可以一分为三,造化万物。” 说到这里,他将自己解剖完全,赤。裸。裸地呈现到林斐然眼前,然后又落到最初的问题之上。 “第一份,我雕成了一枚松果,送给了一个人,这样便能与她时时联系。” “第二份,我以秘法做了一个最熟悉的人,替她度过了不可能避开的死劫。” “第三份,还在我心口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心活下去。” 他站起身,半弯下腰看向怔愣的人,顿了顿,手还是放到林斐然的头上,眼中带着笑。 “只是这个熟悉的人太过厉害,她的命数不是我能背负的,一颗竹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是能救下你,师兄已经很高兴了。” “道主说的,错也不错,我的心还剩下一些,或许还能再长,或许不能,谁也不知道。” 林斐然看着他,眸光颤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斐然,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我猜,斐然一定会先问我身体好不好,然后问我是不是死期将至,再问我有没有解法,别的都会排到后面去…… 你果然这么问了,我很开心。” 他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终于有些心满意足,于是站起身,放到头顶的手悄然落到她脸侧,指节轻轻摩挲。 “我与师尊有契在身,是以也有阴阳鱼,他在故去之前,告诉我,他会把契解了,此后世上不会再有张春和,以后是去往妖界,还是做回大师兄,都随我的意。” “但我到底是谁,又能去哪里呢?” “我是蓟常英,却也不是蓟常英,是青竹,却也不是,隐地我也不可能再回去,我早就记不清,我的妖族名是什么……”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眼中微光闪动,唇边带笑。 “斐然,你应当不知,在道和宫的那些日子,因为有了你,我才觉得生活有了变化与期盼。 我是最开始发现你的人,所以我把你藏了起来…… 谁也不会知道,‘林斐然’变了。” 他当然知道,还在道和宫时,林斐然将他当作归处与锚点,他又何尝不是? 他指尖微顿,喑哑的呼吸吐出,随后收回手,扶着桌沿借力坐回原位。 他抬起手,掌中点点灵光浮现:“道主的秘密,密教之中除了毕笙之外,便只有我摸得些许轮廓。毕笙之所以留下我,是因为我们灵竹一族做的偶身,是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中断。 他垂眸看去,抬起的手腕被林斐然全然握住,她指根处的剑茧压着腕侧,那从情绪下宣泄出的力道,几乎将他微弱的心跳声逼出。 他一怔,抬头看去。 林斐然站在雷鸣之下,清明的眼中晃着火光,她双唇微抿,五指却缓缓用力,轻缓将他的手腕按回桌面。 “师兄,有些事,你不必做,也不需做。” “今晚,我知道蓟常英是谁就够了。” “其余的——” 她取出一张信笺,那是她问过沈期之后,他寄的回信——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3章 沈期的画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那是一张叠得有些匆忙的信鸟, 四角凌乱,折痕不紧,故而也很容易展开。 蓟常英默了默, 还是没有将那些话说出,而是看向信纸:“这是什么?” 她答道:“是沈期给我的回信。” 蓟常英自然知晓这人:“原来是他……这里面就有你要的答案?” 他正要动手展开, 信纸却又被林斐然压住,他有些疑惑, 抬头看去, 却听她道:“师兄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补上这道裂痕。重新生出一颗心吗?” 蓟常英眉眼微垂,静了片刻后还是回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知道。”身旁传来一点冷香, 下一刻, 如霰便出现在桌旁,“看在你过往确实为我分忧不少的份上, 可以为你看看。” 蓟常英笑了一声,转目看向如霰, 他似是在思索什么, 不置可否道:“我一直以为, 将一切挑明的那日,你会忍不住对我动手。” 如霰坐到林斐然身旁,面色如常,他扬了扬眉:“是吗?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 蓟常英展颜,唇边小痣轻扬:“所以说,那只是以为。正是因为没有做过亏心事,兢兢业业替你做了许多年的事,所以那日才敢向你辞行。 况且,反正师妹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若是动手,她总是要拦着的。” 如霰没有收回目光:“但她不会拦我。” 在两人视线一同看来之前,林斐然已然起身,她左右看了看,悄悄点了点如霰的小臂:“之后再叙旧,眼下不如先看看身体如何。” 如霰扬眉,再抬手时,几缕金丝已经搭上蓟常英的手腕。 林斐然不停揉捏着信纸一角,目光看向蓟常英的腕脉,虽然面上不显,但动作是有几分急切与担忧的。 此时如霰就在她右后方,除非转头细看,否则她也难以窥见他的神情,在这处余光捕捉不到的地方,他眉眼微动,一双碧眸微微抬起,看向那个涤月疏朗的男子。 蓟常英垂着双睫,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无声侧目同如霰对视一眼,抿起的双唇微动,后又恢复平静。 一切都如此安静迅速,如同水面忽然漾开又沉底的波纹,转瞬不见。 “……” 如霰收回目光,腕上金丝也随之断开,这意味着问诊结束。 “这么快?”林斐然立即转身看向如霰,双目中带着一点希冀,“如何,若是慢慢修养,他余下的心还能不能长大?身子还能不能养好?” 如霰右掌微动,没有看她,而是看向桌上断开的金丝,随后将它们绕回指尖:“身子虚弱的确是因为重伤,取些胭脂丹服下,再打坐修行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至于他的心——” 蓟常英抬目看去,唇边带着笑,乌眸却定定看向如霰。 他却取出一个丹瓶,放到蓟常英手边:“就如他所言罢,谁也不知能不能长大,先养着看看。” 蓟常英收回目光,含笑道:“如此多的胭脂丹,想来是可以养好的。” 有了橙花一事在先,蓟常英的病重也有了眉目,林斐然心中的大石陡然松下许多,就连面色也比先前好上不少。 她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原位,脸上也带了些笑意:“如此,便可以看看沈期的回信了,师兄,你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其实早在我设想之中,是何结果,看过这封信后便有定论。 你看——” 她将信纸推出,左右两人一同俯身看去。 信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只是有秘法遮掩,十分模糊,故而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圆融的墨团,墨团之下,是一道极为显眼的墨痕,就像是收信时不小心划过的一般,但又显得十分刻意。 “师兄可曾知晓,道主曾助人皇夺舍续命,想要借此令凡人生出灵脉一事?” 蓟常英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倒是有些意外:“我们几人虽然同为幕僚,但都已不是愣头热心的少年人,大家平日里往来不多,而且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大相同,并不互通。 皇城之事,向来是丁仪负责,他很少出现在议会,虽然同样历经几世,但我与他并不熟悉。”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不过,我倒是曾经听师尊提过,丁仪从两界大战之后,就一直在思索如何能让凡人也生出灵脉,如今好像只余他一人在钻研 ……难道是通过夺舍?” “应当不是。”林斐然指向信中小字,“虽然是人皇夺舍,但真正开始修行的人却是沈期,不过,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生出灵脉,尚不明确,至少离了轮转珠,他便没法使用灵力。 师兄,你在密教多年,可曾听闻轮转珠一物?” 在听到轮转珠三个字时,蓟常英神情微动,显然是想起了一起往事,他看向林斐然,欲言又止。 她当即明白了什么:“如果与你的咒言有关,那便不必说了,师兄,看信罢。” 蓟常英的沉默其实也是另一种回答,见到他的这番犹豫,林斐然心中越发笃定自己猜想的方向无误。 她抬手结印,以约定好的印记解开信上秘法,混沌的字迹逐渐清晰,三人看去。 【斐然吾友,见字如晤。 日前收到你的来信,关怀切切,倒是令在下赧然。请勿挂怀,在下虽然才醒转不久,但得师长同门照顾,如今已无大碍。 关于轮转珠异样之事,我其实也正想告知,可惜此前一直没有机会。 先前被毕笙等人软禁之时,她其实每日都会来看一眼,并不是看我,而是看在**内的轮转珠,托她的福,我也得以窥见一二。 说来十分惊奇,不知斐然可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皇宫中,你我不小心撞见父皇夺舍时,曾见过那枚轮转珠的模样。 并不是一个圆润的珠子,反而十分崎岖,带着一些突奇怪的凸起与凹陷。】 读到这里时,林斐然顿了顿,又结下另一个法印,下方那道墨痕中当即浮现道道纹路,随后墨色褪去,显出一张画得极为逼真的珠子。 青碧色,十分剔透,如信中所述那般凹凸不平,难辨其状,正是她记忆中的那颗。 沈期修的是妙笔道,绘出一枚珠子自然不在话下。 【这颗珠子虽然形状怪异,很像路边随手捡的石头,但你我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软禁之时,毕笙日日都来我身上结印察看,喂我吃些东西,久而久之,我也看到了这颗珠子的变化。】 墨色中的轮转珠开始变动,珠子轮廓上突起的、类似小角的地方开始变化,起初只是短短的、不甚明显的一点凹凸起伏。 渐渐的,凹陷开始加深,于是这几个小小的、突起的角,便也变得细长起来,就像几个伸长的触手。 而轮转珠的其他地方也开始变化,就在这些突起的左方,那里原本是一些凌乱凹凸的线条,但渐渐的,它们开始变得规整。 上面凹陷两条,中间凹陷两条,下方凹陷两条。 乍一看就像八卦中的乾卦分裂,变为断开的坤卦,如此乾坤易形后,随着时间增长,这些凹陷开始微小调整。 上方两条拉长,一点点弯出弧度。 中间两条开始颤动,线条之下明显有什么在蠕动,它想要突破这条线,从中爆出,于是在一某刻将这两条线撑得圆鼓鼓的,甚至凸了出来。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场景。 就像一颗果肉不断从内部冲挤、挣扎的葡萄,果皮勉力将其束缚住,发出一点不堪重负的声响,但在某一刻,果皮再撑不住,丰腻的肉猛然冲出、爆开,开始不停转动! 这条线也被从中破开,分开上下,而线条两端又始终连在一处,用这点微弱的力道,将这转动的圆珠禁锢在线条之中。 下方那条从中内陷,没有其他移动,只是不停内陷。 【这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日子,起初,我只以为是一颗宝珠,但随着时间流逝,它就这么存在我的体内,开始一点点异变。 原本核桃大小的珠子,逐渐长到一拳。 它的轮廓也越发清晰,那些伸出的、凹凸不平的角,总共有四个,它们渐渐变得细长,向不同方向伸展,然后,末端也开始出现一样的凹凸变化,如此层层裂去,竟在某一刻定型——化成双手、双腿、双足。 那些凌乱的线条也变得规整,成了眉、眼、鼻、口。 实在太过骇人…… 我就这样看着它在我体内化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孩,虽然有些细处不对,但它的确成了人形。” 看到此处,下方轮转珠的变化也渐渐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如同玉雕一般、双手握于胸前的婴孩模样。 【说来惭愧,在它成型之时,我惊吓得几乎要失语,毕笙却将我制住,以一种奇特的法印,将源源不断的精纯灵气送入我的灵台,后来,这颗珠子稳定下来,再没有其他变化。 ……斐然,这颗珠子可谓是他们费尽气力而得,定然十分重要,如今却被他们夺走,不知要做些什么邪术。 我如今帮不上什么,但师长说了,若你有什么紧要之事缺了帮手,尽可写信来此,太学府必不推辞。 能得知你并未故去,如今安然,心中已是欣喜…… 世上之大事,不过生死二字,望珍重,望平安。】 蓟常英看着图上的宝珠,一时缄默,如霰打量片刻,道:“难道他们所谓的诞辰,其实当真是在庆贺诞生?” 林斐然垂目:“应当是。” 她抬手抚过画上宝珠,眉心不由一跳,心中已是将所思所想串在一处。 她想,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道主与自己的三个赌约中,除却天地灵脉与众人性命之外,还有一个不甚起眼,被她忽略已久的宝物,轮转珠。 她一直都在思考,毕笙他们寻的这些宝物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却百思不得其解。 天地灵脉、气机、轮转珠,三物联系一处,她心中生出无数个猜想,只因为这枚珠子实在太过神秘,且没有露出异处,才迟迟无法下定论, 直到不久之前,她忽然被这“诞辰”一事提点,心中众多猜想顿时凝合,隐隐汇成一个,可她依旧不敢笃定。 无人知晓这颗珠子的来历,就连师祖与众位圣人都从未听闻,林斐然更倾向于这是他们自己创造出的灵宝,而沈期是唯一一个与这灵宝朝夕相处之人,所以在心中所有推测之后,她立即给他去信。 沈期亦不负所托,带来了极为关键的消息。 林斐然顿了顿,抬眸看向蓟常英:“师兄,道主无形、无身,对吗?” 蓟常英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目光澄静。 沉默,便是另一种答案。 无形无身,所以需要蓟常英时常为他制作身体,如此才能行走世间,无形无身,所以不论是谁与他相见,都不能窥见其真容。 无形无身,所以在洛阳城那日,她重生而来之时,他恰巧夺得沈期体内的轮转珠,于是当真得了真身,有了化形、有了面容、有了体貌。 无形无身,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夺得天地灵脉,便是想要纳为己用。 无形无身,是以他的诞辰将近。 林斐然看着眼前这张信纸,像是在问他们,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出世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中忽而灵光涌动,铁契丹书哗然作响,一道又一道的身影从中飞出,锋锐的目光一同看向纸上这个泛有华光的宝珠。 金澜同样现身,视线紧紧看去,回想起记忆中的那人,眉头不由得蹙起。 最后出现的是师祖,他站在林斐然身旁,指尖拂过纸角:“原是如此。” 轰然一声雷鸣,天幕中诡异蜿蜒的电光骤亮,潮湿的风开始呼啸,凝结的水汽几乎已经要化为实质,正沉压压地堆下,坠着林斐然的袖角。 她抬目看去,一道电光猛然从眼中划过。 师祖沉声道:“要下雨了。” 话音落,一滴雨珠应声而坠,沉暗的水色倒映着这漆黑的世间,带来一种腐朽的生气。 滴答一声,这滴雨在众人眼前打上花枝,茫然溅开,水珠落过之处,花枝瞬间枯败腐朽,如同所有生机都被抽走一般,原本还算丰茂的花与草,瞬间化成灰质寒冰。 所有人眼中登时划过一抹惊异,好在这样的雨只有一滴。 师祖眼中带上一种凝重,他抬起手,同林斐然互看一眼,正要做些什么时,便见一道金光从西部升腾而起,如流星般划过天幕—— 不过瞬息,黑沉的夜空中便张开一张金光交织的网,它拖住所有暗云,潮冷的水汽霎时退却大半。 林斐然顺着这道光看去,正是洛阳城方向。 师祖抬手落到她肩上,并没有看向那处,而是望着幽幽天幕,看向失了生机的花草,轻声道:“斐然,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雨落之后,一切将成定局,再无回转之机—— 作者有话说:开始收道主这条线了[化了] 第314章 多歧路(一)如霰的过去 “向前,就有…… 厚沉的黑云聚集在金网之上, 周遭水汽淡淡,天幕上的两道裂痕似乎也有了细微变化。 两界中人一同向上看去,一时间众说纷纭, 或惊或惧,人界之中, 五道巨大的聚灵阵在永夜中散着淡淡流光,正与这金网互相辉映。 有了聚灵阵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修士开始汇聚于五大城及附近, 不少百姓也已然迁移至落阵之处,这里有修士庇护,便不惧妖兽侵袭。 永夜以来, 如此居于聚灵阵中的时日, 竟算是一段少有的安宁时光。 人心不再像过去那般惶惶,不必顾忌眼前的生死, 便有了余力思索未来的存活。 太陵城中,许多人齐聚一处, 一同仰头望向诡谲的天幕, 随后又看向街头的一行人。 一行人中, 穆春娥为首,神情肃穆,发丝不似平日那般顺洁,却另显出一种庄严与紧迫,在她身后,则是泡棠之流的太极仙宗弟子。 每个人都负着长剑,风尘仆仆,虽有些疲惫,眼中却不显倦色。 “仙长, 这到底是什么怪象?” 有人终于出声,指向人群中那个灰白、了无生机的身体,面色古怪而惊惧。 那是一个老者,此时却面色俱白,身上长出许多细小冰簇,双目及周身都蒙上一层灰白的石质,正静静躺在街头,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这是寒症病发的迹象,但谁都知道,这个老者并不是寒症患者。 彼时空中潮意渐重,眼见便要落雨,患有寒症之人本就畏冷,早在起风时,不少人便躲入医棚或是回到家中。 老者便恰巧在这时候去医棚中送药,途中打了雨点,只有古怪的一滴,却正好落到他颊侧,他抬手抹去,嘟囔几声下雨后,动作便迟缓起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揉了揉眼,几乎是一瞬间,那种骇人的石质便从他眼中生出,如同花蕾爆开一般,顷刻间爬满整张面孔,身形当即佝偻起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天旋地转倒下,再无声息。 前后不过一个呼吸,人便已经溘然长逝。 穆春娥看着那个老者,又望向天幕中的那道金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早在一刻钟之前,她便收到李长风的消息,他说风雨将至,请诸位务必前往主城,撑起法阵,为百姓护法一刻,一刻之后,云雾或将散去。 各宗掌门收到消息后,便当即从山中出发,她同样也选了不少修为高深的弟子,一同赶至太陵城中,谁知雨落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没抵达,雨势便至。 这个老者的变化,他们同样亲眼所见,而雨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张足够强盛的金网。 只看着这张网,不必李长风解释,她也猜得出来是何人所为,数日之前,李长风突然动身去往洛阳城,这样的修为,只可能是那人。 收回思绪,她看向眼前百姓,开口道:“诸位应当熟悉才是,他的情况不正是与寒症相同吗?” “可他并未患上寒症。”有人开口,“他照顾我们患病之人许久,一直没有染上,又怎么会在瞬间病发而亡?” 泡棠再忍不住,上前一步:“诸位,这便是密教的手段,如今大家都聚集在城中,再无人向密教献上气机,他们定然是无计可施,才准备落下这样一场雨!” 有人颤声道:“可、可密教所言,这场雨是涤世之雨,雨水会冲去一切,换来一个天道降临的新世界……” 泡棠震声道:“那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一场怎样的雨!说不得,诸位便是密教打算冲去的东西!” 密教的正邪,早在永夜期间几经翻转,忽而是为了世人,忽而是为了灭世,凡人又如何能够分辨,只是这一切的猜测,在林斐然落下这几道聚灵阵之后,开始有了定论。 危急之时,的确是这几道法阵帮了不少人。 有人也顾不得这其中的正邪之分,只看向天幕:“眼下便不要管密教了,这雨怎么办?仙长,这道网是你们布下的吗?能撑多久?雨落之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议论声忽而变得嘈杂起来,泡棠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转头看向穆春娥。 “师尊,这防护的法阵还布吗?” 穆春娥摇了摇头:“不必。” 眼下敌暗我明,他们也十分被动,前面这些时日,各宗都无暇分神,几乎都用来控住有心投靠密教的修士,虽有成效,但也只是令密教少些援手罢了。 真正的九剑及道主其人,却始终没有音讯,不论用上怎样的法宝,竟都无法寻到半分踪迹,如今只看林斐然那里有没有进展。 她出声道:“诸位暂且安心,这张金网还能撑上一段时日,至少眼下不会再落雨。如今此地无恙,我等便不再耽搁,诸位尽管看好聚灵阵便是,其余的,自有修士顶着。” 语罢,她令泡棠等人继续在此镇守之后,便御剑往洛阳城去。 一宗之主走了,众人即便想要让她留下,也不知用何理由,的确如她所说,他们只是凡人而已,即便天要塌下来,他们又能如何? 只是没有安静太久,便陆续有人埋怨起来,埋怨当初有人投奔密教,献上气机,成了帮凶,而入过密教的百姓又觉得指桑骂槐,当即出声反驳。 一时间冷嘲热讽不断,泡棠抱着剑,只觉得头痛,疲乏之余,她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玄色身影。 她目光微顿,当即拨开众人,向前看去:“那是……” 不少人停下争执,转身看去,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地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御剑而过,速度不算太快,几乎都能见到那道玄影身后的红伞。 玄衣红伞,剑光隐隐,这几乎已经成了林斐然的象征。 “那是林斐然!”有人立即认出了她,出声喊道,“林小仙长、林小仙长!” 林斐然耳朵微动,如霰便屈指敲了敲她的后脑勺:“小仙长,有人叫你。” 她转头看去,城中是乌泱泱一片攒动的人头,不少人都抬头看来。 她此时已经不怕行踪暴露,巴不得毕笙能够出了云顶天宫寻她,于是停下身形,降了些高度,有些疑惑地看去。 “诸位寻我?” 见到当真是她,城中百姓更是躁动:“小仙长,你方才可曾看见落雨?这雨十分古怪,你看看这老张头,淋了一滴便成这样……小仙长,这聚灵法阵能不能挡住雨势?” 林斐然自然是有话直说:“不能,不过天上已有金网,虽不知是谁布下,但定然能拖下几日,诸位这些时日便尽量躲在房中,勿要靠近生灵。” “这应当是丁仪尊者布下的罗网。” 有人出声回答,林斐然转头看去,恰巧看见抱剑站在其中的泡棠。 她继续解释道:“我师尊收到李前辈的来信,便立即率领我们前来布阵,落雨一事,想来是李前辈告知的,李前辈不久前去了洛阳城,城中能布下这般罗网的,唯有丁仪一人。” 林斐然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是丁仪。 她向泡棠颔首:“多谢道友告知。” 泡棠回了一礼:“林道友欲往何处?啊,顺嘴而已,不必回我,我等会在城中布下防护法阵,虽不知能不能拦下落雨,但至少一试。 师尊先前提过,林道友尽管去就是,不必顾及太多,后方还有我们。” 还是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些,林斐然怔了片刻,随后道:“好……多谢。” 泡棠展颜一笑:“请罢。” 林斐然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后,御剑而去,只是这次速度却比先前慢上不少。 如霰看她:“怎么突然慢下来?不去找张思我他们了?” 林斐然不置可否,但显然有些迟疑,她甚至矮身盘坐在剑上,任由垂下的衣角在风中震荡。 “……怎么了?”如霰同样坐下,垂下的长腿搭起,微微俯身看她。 林斐然两手搭在膝头,仰头深吸口气:“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张思我的,就像师祖所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但刚才看到那些人,我又不确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去找张思我能做什么。 ……如霰,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找不到突破口,甚至生出一种穷途末路之感,这还是第一次。 林斐然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和道主,就像是两位在迷雾中对弈的棋手,似乎从她决定下山开始,她便已经拿起一枚棋,看似是因情爱奔逃,与此无关,但其实棋局已然展开。 她蒙在雾里,不知不觉中落了第一子,于是盘上风云骤起,局势开始变化。 直到二人定下赌约时,她才将将窥到这方棋盘的模样。 盘上一黑一白,她执了黑,双方所落的棋子不多,绞杀却十分激烈,步步惊险,但她却还未将迷雾全部拨开,只能一点点试探落子。 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切仿佛已经定下,她已然陷入僵局,对方却仍有几处气口。 “……我原本布下聚灵阵,是想要以自己的灵脉为赌注,逼迫毕笙现身,再通过她寻到云顶天宫的入口。 可走到现在才知道,这一招早已经被堵死。 我断了他们的气机又如何,他们要的气机,只需一场雨便能够如数收回,届时,或许所有人都会堙灭在这场雨中,我的灵脉便是囊中之物。” 林斐然垂着头,两手抱着。 “这场雨迫在眉睫,丁仪布下的罗网又能够撑多久?我又有什么样的办法能够阻下这样一场雨?” 尚在齐晨院中时,师祖便按着她的肩,静静看着她道。 “斐然,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场雨落尽之日,便是一切终局之时。 棋子一直在你手中,我们谁也无力干涉,但是要记得,你手中还有我们,还有朝圣谷,不论如何,这会是你最好的助力,不论如何,我们始终与你一处。” 因为她是唯一的变数,因为她是这场棋局的操盘者,所以一切全凭她来落子。 师祖所言便是落子无悔,不论她怎么下,他们都不会后悔。 林斐然又想到朝圣谷,离去之前,诸位圣人站在群峰之中,静望她离去,那枚风车被她插在谷中,只待一阵风来。 …… 如霰抬手搭上她的后颈,低头和她额心相对:“要不要和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想想?” “哪里?” “凤凰台。”他直起身,眼含笑意,“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既然现在一切停滞,你又始终没有思绪,不若去那里,说不定会有其他思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那里不是已经被你烧了吗?” 如霰一笑:“确实,不过我烧的是人,这么多年过去,人不可能再活,里面的灵花灵草却还会再生,抛开人不谈,那里的景色可是十分好的。” 林斐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头:“那就去待……一个时辰罢。” 她现在确实需要去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暂时歇息也好,躲避片刻也罢,她需要一个去处。 “只待一个时辰?”如霰挑眉,“一切随你喜欢。” 凤凰台是一个十分隐秘的所在,需要法印才能打开,前往的途中,果然如同她当初梦见的那般,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中,矗立着一棵几乎通天的巨树,入口就在树中。 如霰似乎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他带着她走入树中,有些不熟地拨开垂下的枝干,带她踏上那片松软的土地。 眼前是十二座倒悬山,一股飞瀑从最高峰涌出,顺流而下,不断经过下方每一座山,最后落到地面,汇成一片湖泊,湖面倒映二人的身影,静谧无声。 当初在梦中所见,这里已然被一片烈焰吞噬,灵植化作焦土,地面积蓄着血水,清泉泛红,如今却已经恢复原状,灵木丛生,花草繁茂,山上的屋舍全都爬满绿藤。 如霰抬手,点点水珠悬于指尖:“生机是最难得的东西,野火烧尽,春风又生,与之相比,人太过脆弱。” 林斐然看着这几点水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眼前之景,沉吟着思索片刻,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扬眉一笑,上前说了一句咒言。 霎时间,一阵风卷过,脚边的花草全都昂首起来,像是被什么托住一般,直立着微微飘摇起来。 他回头看向林斐然,碧眸中泛着微澜,随后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低声道:“——,跟我来。” 林斐然不明所以伸出手,却见如霰拉着她,足尖轻点,二人便如一枚轻羽般飘然而起,然而他并没有用任何灵力,但就是这般带着她在空中浮动。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下方,这感觉又和御剑或是御风不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然,好像真的化成风的一部分,在空中荡漾不落。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出声,眉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皱,神情松快不少,“你用了咒言?你们不是不能轻易动用吗?” “是也不是。” 如霰望向前方,雪发在风中拂动。 “这里以前就生活着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天行者,我们生来孱弱,无法修行,要想在这样的倒悬山来往,十分不易,于是悄悄用咒言搭了一个特别的法阵,只需说一句不伤根本的话,便能化风来往。” 林斐然很敏锐地捕捉到里面的用词:“很多天行者?为什么是悄悄搭的?” 如霰回头看她,但笑不语,拉着她的手却已然放到她腰间,林斐然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罢,那启动这里的咒言是什么?” “——”他低头在林斐然耳边说了一句晦涩的咒言,然后解释,“用人族之语来说,便是‘随风而去’。”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我们的一个向往,所以不存在下咒,也不会伤及我们。” 他看向这十二座倒悬山,眼中带着少见的怀念与复杂。 “我将这里化作一片烬火的那日,就是靠这个咒言下山的。” 言罢,没给林斐然反应的时间,他就已经收好所有心绪,带着她落到一处长满无名小花的山坡上。 两人落下,很快便陷入这处柔软花野中,淡淡的馨香拂过鼻尖,令人不自觉心中微松。 林斐然躺在如霰腿上,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幕,仿佛终于能在这一刻短暂卸下重担。 如霰垂目看着她:“以前,我也以为我们无路可走了,但世上绝没有一定的事,只要还在思考,就一定会有办法,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曙光。” 雪发映着天光,交织成一道白色幕帘,泛着微光地落到林斐然眼中。 他抬手落到林斐然面上,屈指摩挲,声音未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修行的吗?” 林斐然目光一转,落到他眼中,看进那双青碧的双瞳。 如霰声音有些轻飘:“我与其他天行者一样,身体孱弱,灵脉不堪用,连一点灵气冲刷都受不住,这是我们所有天行者的弱点。 后来,有人将天行者一个个收集起来,关在凤凰台中,为己所用……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不断有人进来,不断有人说尽咒言而亡,然后被埋在第二峰中,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听到这里,林斐然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住额头,随后淡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 “天行者用咒言困住别人,却也被咒言困在此处,终于有一日,大家再也忍受不住,决定结束这样的生活。 要想破咒,便得有一个天行者可以修行,他们选中了我。 我那时还很小,七八岁,直到十七八岁时,一切准备就绪,在我一无所知之时,母亲将这个计划告诉了我。” 他看向林斐然,周遭是飞起的细碎花瓣,伴着淡香,他问道:“如果你是天行者,你会怎么破这个咒?” 林斐然愣愣看着他,摇了头:“天行者的咒是无法破的,而且,生来孱弱,怎么才能修行?” 如霰看向远处,声音也轻了几分:“他们想到了一个向死而生的法子。” 他顿了顿,抬手罩在林斐然眼上:“你还没看过我的灵脉罢?” 一点灵光汇入林斐然神台,她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渐渐的,灵脉交汇的景象便出现在眼前。 如同他先前为她除咒见到的那般,眼前的灵脉犹如天柱,上下横贯,支撑着一个雪白的世界,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是,他的灵脉竟然半点金光也无。 林斐然看着眼前一切,不免觉得熟悉,一时有些怔然。 “这些是……” “咒文。”如霰开口,“母亲他们以性命为价,用咒言为我筑起灵脉,这就是破咒的办法。我的每一根灵脉,都嵌刻着他们的血肉,有他们,才有我的今日。” 林斐然很是讶异,没想到他的灵脉是这样修起来的,实在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双眼被他遮着,故而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只能听到他那有些幽远的声音。 同样是嵌有咒文,如霰的灵脉却与她的不大相同。 她的咒言间隙还有独属于灵脉的金光逸出,他的却是漆黑一片,密密麻麻的咒言交叠重合,繁重累赘,却当真撑起了他那微薄孱弱的脉络。 她体内的是夺命的咒文,他的却为他筑起一条生路。 “灵脉既成,母亲与阿叔他们便只剩一口气,我……按照约定,放出灵火,连带着他们与关押我们的人一起,将这里的一切都烧灭在那场火中。” 渐渐的,眼前的灵脉之景退去,眼前便只剩他手掌遮住的暗色。 “局势未定,一切便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若你是棋手,便只管看着手中的棋,其他的,都不必再想。” “向前,就有绝处逢生所在。” 林斐然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压在自己双目之上,缓缓呼吸,眼前不再是一片暗色,而是一张平铺的棋盘。 对坐之人,浑身云雾缭绕,手中执一枚白,正闲敲棋子,等待落下。 而她执一枚黑子,盘上仍旧云雾缭绕,可她此时也才注意到,看见这般云雾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5章 多歧路(二)放旷之局 世上又岂有这样…… 云顶天宫, 一切仍旧如往日般平静,只是净白的长阶上多了许多伏尸。 伏音有些怔然地看去,目光扫过那些人身上的云纹袍, 眼睫微颤,片刻后, 他收回目光,仍旧半跪在地, 却转头看向这座他也不常来的神殿。 向来只有获得殊荣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得见道主一面,若是以往,他心中定然十分欣喜, 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庆幸, 好在被召回之前,他将伏霞送了出去。 若不然, 他兄妹二人怕是也要落得这般下场…… 他以往也来过云顶天宫几次,这次一见, 却发现些许不对, 殿上仍旧高悬一块玉匾, 但这里原来并无门扉,眼下却多了一道法阵,阵光四起,将神殿处处紧闭,内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垂目看向自己渐渐崩坏的皮肉,双唇微抿,心思转动之时,便听到一旁传来脚步声。 他立即抬头看去,便见一道紫影从法阵中走出, 正是毕笙。 此时的她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再那般冷然,而是放出一种由心而出的笑意,面上虽不见笑容,可那微微扬起的眉,松开的唇珠,无一不昭示着她此时的心情。 只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她的神色便淡了几分,目光扫过他那已然出现裂纹的皮肉,眉梢微扬。 “伏音,我从未想过,你会有破咒的一日。” 在她身后,一道浅淡的雾气从阵内飘然而出,气息熟悉,带着一种平和的味道,随后白雾微凝,化作一个身穿青绿,腰坠丝绦,发上簪着一支长笔的男子。 这人身形颀长,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却又莫名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神韵,这张面容也终于变得清晰,不再像以往那般混沌模糊。 唯一有遮掩的,反倒是那双眼眸,此时正缭着淡淡的雾色,看不分明。 即便容貌不同,伏音也当即认出来,这定然就是道主。 他向来对这些事感兴趣。 伏音心中也并没有那么决绝,他们兄妹能活到今日,的确是因为道主,他顿了顿,还是俯首道:“道主,无量。” 毕笙嗤笑一声:“你如今还认道主吗?” 伏音俯首更低,却没有回话。 毕笙走到伏音身前,看向远处的浪涛与深林,又将目光移回:“伏音,你向谁破咒了?这个人,最好不姓林。” 伏音跪伏在地,没有回答,只道:“伏音泄露教中密辛,自知有罪,愿一死以谢。” 毕笙面色微冷:“九剑之中,我对你最为信任,其余人都是为了所求而来,只有你与我一样,是真的在追随道主,追随真理…… 口口声声说着谢罪,却对那人闭口不谈,我倒是真想知道,林斐然究竟给你们下了什么药?” 伏音呼吸微颤,垂首闭目,仍旧是那句话:“伏音,愿以死谢罪。” “愚驽,破了咒,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张春和那般修为,尚且不剩一丝一毫,你以为你就无事了吗?还不快快将原委道来……” 道主一直无言,只是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开口:“伏霞呢?我没有见到她。” 伏音身形一滞,没有再开口,道主面色微动,似是了然:“那便是她帮了你们,你妹妹如今被她带走,得以存活了,是吗。” 伏音只是沉默,可默不作声已经代表很多。 毕笙看向道主,似是有些惊讶于他的出声。 但道主没有再问,而是忽然望向天幕,似是发现了什么,他静静看了片刻,便越过伏音,向前走去。 他的步伐很短,动作也很是娴静,与往日见过的文人雅士无异,但步履间的虚弱同样清晰可见,他甚至需要唤出一根竹杖来支撑前行,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他走到长阶前,略略抬手,看似孱弱随意,却忽见一道狰狞的惊雷从眼前划过,下方那片波澜海兀自转动,不出一刻,海面便如明镜般倒映着风云,天幕却蓦然变得漆黑,乌云翻涌,两道罅隙中的曦光隐隐透出。 这分明与两界遮掩的天幕全然相同! 只见那雷云之下,撑开了一张极大的金丝灵网,它沉沉托住云雾,为这世间带来片刻的喘息。 毕笙见状,眉头猛然一蹙,此时她已经顾不上伏音,当即快步上前,只堪堪落后道主一步,立在他身后,望着这张巨网,厉声道。 “是何人所为!您……” 道主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从丁仪见到永夜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该知道会有这一日。” 伏音跪在两人身后,此时也直起身看去,但他只是草草扫了那张金网一眼,随后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尚未崩坏的皮肉上仍有一道红痕,那是林斐然抽调时留下的痕迹。 彼时狂风大作,召回的咒言几乎要将他吸走,在这危急之时,一切声音都被吞没,但他看到林斐然双唇翕合,向他说了一句话。 “您是说,这是丁仪的手笔?”毕笙语气疑惑,“可他近来并无异样。” “没有异样,就已经是最大的异样。” 道主回首,看向垂着头的伏音,语气似有感慨:“当初与他定下的契约,我已经做到,凡人亦可修行,譬如那个叫申屠期的孩子。 只是代价有些超出他的预想,所以这番结果他不愿认罢了。 看了数百年,人心便是这样的。 得陇望蜀,想要逆天而行,却不愿付出半点代价,世上又岂有这样不公允的事?” “是了,岂有取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毕笙看向他,目光炙热,“待您真正化身天地那日,便是不公尽消之时!” 道主回目看她,双眸上笼罩的云雾有片刻消散,此时方才得见,他左目中其实一片虚无,唯有右眼中立着一只黑白分明的乌瞳,眼底流光闪烁,那是天目的辉光。 他静静看着毕笙,却没有应和她的那番话:“毕笙,我早就同你说过,只要有人在世一日,不公便不会消弥,你向我求这个的心愿,我从未答应。” 他撑着竹杖,向伏音走去,声音寡淡:“而你,如今也成了不公的一方,不是吗?”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的瘦小女童。 一个任人欺凌的凡人之女,顺遂长到如今,甚至踏上了修行之路,又何尝不是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缘? 成了一教圣女之后,地位扶摇直上,轮回多年,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如此身居高位者,谈何公平? 毕笙神情未变,甚至更为认同,她道:“是,所以我只是人,我无法从中超脱,但您不同,您是天生地养的神灵、是道的化身,您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不公。” 说到“都一样”时,她眸光有片刻晃动,但还是很快掩了过去。 道主没有回头,只道:“你把我看得太重了,我不是神灵,也不是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和你说过。” 言罢,他没有再理会毕笙,她也知趣地不再开口,而是走到道主身后,同他一起看向伏音。 “你兄妹二人濒死之时,偶然遇上我,当时你向我许了一个愿,希望我能够救下你妹妹,让她能够有一个栖身之所,我答应了你,但只是将她的魂灵保了下来,与你共生。 我当时说过,赠你一门功法,带你轮回破境,如此便能将她带出体内,重见天日。 你的确勤勤恳恳为我做事,但却是我没有做到令她栖身,所以你中下的咒言,我收回。” 他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探入伏音体内,竟如入无物一般,随后微微一攥,从中抽出一道古怪狭长的咒文,指尖微动,咒文便如沙砾般碎入风中。 这咒言自然不是他所下,他并非天行者,可他生来便能碰触这些灵文,要除去并非难事。 “道主……” 伏音怔然看去,浑身骤然一松,裂开的皮肉渐渐停了下来,可他眼中却露出几分痛苦。 同毕笙一样,他当真在追随道主,他是真的认可眼前这人,只是自己的一切与伏霞相比,都没有她重要。 但他还是心防松动,忍不住将缘由说出。 “我没有办法……轮回数次,境界虽有提升,却始终没有太大进益,然而伏霞却日渐虚弱,她等不了太久了…… 永夜之下,我也不知将来会是什么光景,她还这么小,怎么能堙灭在这样的乱世之中……” 说到此处,伏音双目微红,已是涕然。 重生数次,他的心境确实有所松动,也屡屡破境,但并不足够将伏霞分离出来,时日一长,他心中亦有所感,他如今的境界已经到顶,很难再破。 即便没有现在的永夜,仅凭他自己,他也几乎不可能再让伏霞行于日色之下。 前后无路,他又怎么能拒绝林斐然。 “当年约定,也算是我没有做到,如今湮灭在即,一切或将定局,你走罢。”道主起身离开,“云顶天宫已经不再需要九剑。” 毕笙立即看了伏音一眼,蹙眉道:“就这样放他离开?!若是让其余教众知晓……” “毕笙。”道主打断她,回首看去,“我出世之日,世间将不会再有密教。” 伏音没有动身,毕笙也并不打算让他如此轻易离去,她看了伏音一眼,动手将他击倒,随后问道:“道主,那这张灵网怎么办?难道丁仪也要放过吗?” 道主停下脚步,青碧的竹杖立在白色的神殿前,颇为醒目。 “他的愿望我已经达成,种下一粟,收回一粟,他留不下。” 毕笙心中自有更在意的事:“那林斐然……” 道主回过身,左目仍旧空无一片,右眼中的乌眸看向她,平和地开始复盘。 “林斐然迄今已经知道许多。 飞花会之行,她知晓了灵脉之事,张春和逝世,她知道了重生一事,洛阳城之行,她知晓了轮转珠一事。 我甚至能感觉到,另一只天目就在她眼中,她之所见,与我之所见,已然只差分毫。” 就像是一盘云雾缭绕的棋局,以世间为棋枰,生灵为棋子,二人其实早就在不知晓时开始对弈。 她眼中或许迷雾重重,不知全局,甚至从开始便是一无所知落座,但她的每一步却都走得稳妥,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而他眼中的棋枰,看似一览无余,其实仍旧有一处模糊之地。 在最初之时,没有察觉到林斐然的出现,没有见到棋盘对面已经有人落座,以至于他还在闲敲棋子之时,她便已经率先执黑,落下变动的一子。 让林斐然夺了先手,便是他最模糊的地方。 听他如此开口,毕笙迟疑片刻,遂道:“如今您的身躯已然稳定,不若……我这便设法将林斐然擒来,先行为您换上灵脉?” 道主看她,摇了摇头,他抬起手,两指微并,作出捻子之状,在虚空中游移,始终没有落下。 “她早就知道你我要灵脉,所以前不久便孤身出现在原野,钩直饵咸,却不得不咬,若不是我那时太过虚弱,你或许早就去了,这便活了她的‘气口’。 好在你没有去。” “眼下唯一的气口断开,于是便成了僵局——如今她不知如何动作,我们也没有办法出手。” 毕笙一时语塞:“我若趁机……” “你没有机会。” 他抬眸看向毕笙,耳边碎发微动。 “她如今得众人青眼,有了师祖相助,百宗归心不说,身旁还有一只无我境的孔雀,一道摆不脱的影子,一个……不会离去的剑灵。 不论你带多少人,都不可能趁机将她拿下。” 毕笙目光闪动:“可若是这么僵持着,我们不去,她也寻不到云顶天宫,一直没有天地灵脉,没有足够的气机,到了时日,您如何出世?” 道主远眺而去,抬手一挥,天幕上的夜色褪去,重回日光暖云。 “博弈,便是向死而生。她可以设饵,我们为何不能?棋盘之上,亦有我的几道气口。” 他先是闭目,后又缓缓睁开,右眼中一道金光闪烁而过,渐渐映出一道躺下的身影,但只是出现片刻,很快眼中便恢复原样。 这一眼似乎用了他太多气力,原本苍白的面色愈发清减,他撑着竹杖,匀了几息呼吸。 “她此时不在洛阳城,你趁此时候,去见丁仪,然后……” 他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他开口,于是他只好以写代言,将心中所想以灵力写出,待毕笙仔细看过后,便抬手散开灵光。 …… “去罢。”他摆了摆手。 毕笙提起晕倒的伏音,转身欲走,却又止住脚步,仍有些犹豫:“您确定要见这么多人?” 道主撑着竹杖,缓步走进神殿之中:“林斐然很快便会想到这一步,所以我得先落子,更何况,皆是久闻大名之人,我能存活于世,也多亏了他们,是时候见一面了。”—— 作者有话说:熟悉这本标题的都知道,一旦开始打上卷名标题,就意味着本卷走进尾声了[化了][化了] 315-320 第316章 多歧路(三)子夜棋 卫筠,今夜子时相…… 中州, 仍旧是凤凰台内。 林斐然坐在花草之中,面色冷静,如霰坐在对侧, 不时抬眸看她一眼,两人之间浮动着一张极长的宣纸。 她正执着一支墨笔, 神色专注,不顾面上和手中的墨痕, 不停在纸上动笔。 从如霰的腿上起身后, 林斐然便没再放任自己溺在沉重的思绪之中。 如此重担之下,一直找不到出路,心绪难免失衡, 但一味自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有动起来才行。 动脑也好、动手也罢,只要不停在原地、只要向前走、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一定会有出路!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楷字,但并不规整, 东一句西一笔的, 写的既有人名, 又有事件,而在散乱的字体中央,绘有一张黑白分明的棋局。 这是林斐然的习惯,以往每次失去头绪之时,她便会用这样的方式寻找出路,将知道的所有消息一一写出,然后试图从中寻出破绽。 但她一路走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写满如此长的宣纸之后,纸面早已变得杂乱不堪, 仍旧难以从中抽丝剥茧,找出那条可行的“路”。 于是,她将所有的事与人全都抽象成一枚棋子、一步解法,如下棋一般推演落子,将她出生伊始,到如今困顿,桩桩件件,人人往来,全都凝成盘上一步棋! 仍旧是她执黑,道主执白。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竟然变得比先前明朗许多,她的思绪也渐渐冷静,每落一子,心中便清明一分,向前一步,或许豁然开朗。 直到此时,她与道主的每一步棋都推演完毕,看着绘出的棋盘,林斐然的提笔的手微顿,她似乎发现了一点不对,目光不由落在局中的几枚黑子之上。 那是她熟识的人,亦是站在她这边的人,是以她用黑子替代,然而此时纵观局势,却发现这几枚棋子聚在一处,反倒为白棋留出了气口…… 林斐然心中纳罕,正琢磨这棋局时,忽而脊背一寒,她立即抬头看去,凤凰台的云雾并无异样,仍旧浓白如棉。 “怎么了?”如霰出声问询,随她一道向上看去。 林斐然收回视线,提笔起身:“应当是道主,他又用天目看向了我……他在巡查我的踪迹。” 尽管没有什么迹象,但林斐然很熟悉这种忽然而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熟悉的窥视感,与卫常在那般明目张胆的窥视不同,这种被天目扫视的感觉更为冷厉与强悍。 林斐然低头看去,身前是绘出的棋盘,她抬手而过,宣纸成卷,被她收入芥子袋中。 她不由得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开始寻我?如果齐晨说的没错,他此时应当正是虚弱之时,又怎么会动用天目?除非……” 她顿了顿,如霰接道:“你在这里敲了半晌棋,正好,对方要落子了。” 他侧目看向林斐然,弯唇道:“你是要等一等,还是先出棋?” 这是棋局,却也不尽然,至少他们的棋局并非回合制,不会等到对方落子,自己才动,盘上的棋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等?” 林斐然静静思忖片刻,想到自己方才发现的那点异样。 “先前是我看不清局势,所以想等他出招,但如今既然看清是棋局,便没有等他落子一说,所谓下棋,从来都是预判在先。” 如霰沉吟片刻:“那你觉得他要做什么?” 林斐然缓缓握拳,眼前是被风吹低的花草波浪,草叶密密麻麻纠缠一处,将四周的小道全都遮下。 “他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自然是不想让我们找到云顶天宫的通路,如果百无一失,他只需躲着便是,既然有动作,必定说明外面有我们要的答案。 他想将答案一并遮住。” 落子只是瞬间的事,她得猜一猜,他会落到何处。 “先出去罢。”她转身,向如霰递出手。 如霰起身握住她的手,同样轻念咒言,足尖一点,两人再度飘然起身,如一朵蒲公英般向出口飞去。 越过下方的草木与山泉时,如霰垂目看去,忽然道:“其实这里的景色不错,只可惜现在已经没人住了,若是你喜欢,事了之后,我们可以来这里住一住。” 林斐然看他,道:“我们随时可以来这里。” 两人落到刚刚进来的入口处,回身看向这十二座倒悬峰,如霰扬眉:“这里的房子早都烧得只剩灰架子,来了住哪?” 林斐然莞尔,她向前半步,扬手一挥,指向十二座峰:“这么多地方,住哪都可以,你选一处,我给你搭一个房子,然后一起布置布置,就随时能来住了。” 如霰抱臂在前,指尖轻敲手臂,打趣道:“要是让人知道,岂不是我区区一个妖族人,竟敢奴役林斐然,他们打上门来把房子拆了怎么办?” “你可不是‘区区一个妖族人’。”林斐然有些失笑,心中重压散去小半,“那我就再给你搭一个,拆一个、搭一个、拆一个、搭……” 如霰已经抬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目,如同进来时一般,他遮着她的眼睛,带她走到入口处,淡凉的温度轻轻压在眼睑处,倒是有些令人放松。 他轻笑的声音回在耳旁:“放心罢,拆不了,想要进来,也得先找到此处入口。” 林斐然进出时都被蒙着双眼,看不见凤凰台与外界的通路,但能感觉到,这条路是像一个密道般的通道,四周无风,偶有滴水声,但没有潮冷的气味,反而是淡淡的暖香。 这种目不能视的情形本该警惕的,但身后就是如霰,她实在警惕不起来。 “这密道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看?”林斐然只能想到这个理由,进出凤凰台的通道,如霰没理由瞒她。 如霰微顿,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那只天目能看见?” 林斐然摇头:“我的这只眼睛,暂时还没有道主那样的本事,我猜出来的。” 如霰不禁失笑,凉声感慨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快成人精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呆得像个木头。” 他转头看向四周,没再否认:“好罢,这密道里确实有你不能看的东西,我幼时一个人在塔楼里待得无趣,一有机会到山下,就会到这里看看。 一来,是想找办法出去。 二来,这里几乎没有人。” “所以——” 他轻笑一声,遮在她眼上的手忽然移开半寸,在她模糊见到一些字画的瞬间,又蓦然收回,贴到她眼上。 “所以,我悄悄在这里写写画画不少,都是些儿时心事,若是让你看见,我还能摆出‘如霰’的架子么?” “真的?”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林斐然心中更是好奇,但不管她说什么软话,如霰都没有将手挪开。 直到看见出口的光线时,他才渐渐放开手,然后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回头。 他道:“等此间事了,你回来搭房子,若是搭得合我心意,便可以来看上几眼。” 两人走出凤凰台,身后便只剩一株参天巨树,树中仍旧能看见一个洞口,但还想再进去时,便什么也寻不到了。 林斐然站在旷野之中,不出一会儿,这棵巨树也消失无踪,她看向如霰:“你最近很喜欢说以后,迄今为止,你已经和我定下好几个‘事了’后的约定了。” 如霰抱臂看她,眉梢微挑:“你记得就好,有些事,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答应了就要做到。” 他很少像这样,说一半藏一半,但林斐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她点头:“好。” 他只是怕她又像上次那般,为了局势与大义,将个人生死置之事外,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在给她抛下锚点,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现在不要死。 自她“复活”之后,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一切都陷入暗色之中,不见光明。 一路走来,林斐然见到的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的,他们担忧眼前发生的一切,担忧林斐然能否撑下去,更担忧这一切会不会走向灭亡。 现实的确容不得人轻松,可如霰却不会这般。 他从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心事重重,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总是坦然而不惧的,尤其是在林斐然面前,他传来的永远都是淡然、包容与轻松的情绪。 如果旁人的目光都是压在林斐然身上的担子,那他的视线就像羽毛,没有坠下,而是轻轻托着。 托着林斐然站到更高处。 他心中未必没有自己的顾虑与急切,但他很少在她面前展露,就像到凤凰台这里,他不仅仅是想让她来此休息,其实也是遂了心中所想。 他忍不住想,若是林斐然当真累了,不想再前进,想留在凤凰台,那他就关了入口,索性只余两人留在此处,不管外面洪水滔天,至少,她不会再送命。 但他知道,林斐然不会停下脚步,所以,他还是说了以往的故事。 他看着这一片压着沉沉夜色的旷野,目光微动,随后看向林斐然:“准备去哪里?” 林斐然向前走了几步,微微一顿,转头向某处看去:“出来罢,跟踪得太明显,早就发现你了。” 旷野之中,一点冷风过,一道淡蓝的身影出现在二人不远处。 从林斐然离开之时,他就不远不近跟在后方,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幽幽地随他们一道去了太陵城,蹲在房顶上听蓟常英的过往,然后跟到此处。 他们消失在这里,入了凤凰台,他便等在此处,旷野之风吹了许久,他也只是望着天幕,直到两人再度现身,他才回过头。 他背着两柄长剑,发簪梅枝,冷如长月,正静静看向此处。 林斐然看向他,方才棋盘上的那些有异样的棋子中,其中一枚就是卫常在。 她微微一叹,还是道:“如今时机特殊,你便与我们一道同行,也算多个帮手。” 卫常在抿唇,双眼微动,似是有些意外,他静了片刻后走上前去,直到林斐然身前,他才顿了脚步,抬起手,指间挟着一只不断挣扎的纸鹤。 “慢慢,这是张思我的信,它一直找不到你,在这里转了许久,我怕它自毁,便提前拦下了,信我没看。” 林斐然有些讶异,倒不是惊讶卫常在等在此处,而是这只信鸟,尾羽处点了一抹红,显然是极其紧急的事。 “多谢。” 她立即接过,纸鹤到她手中,感受到她的灵力后便安静下来。 她结印解开信纸,纸鹤渐渐展开,其上草草写有一句话。 “事有异变,道主发信相邀,约许多人今晚会面,目的不明,我等如今聚在南瓶洲太学府,速来。” 这句话下方画有一个印记,是密教的云纹,如同一只睁开的双目望向天际。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又翻了翻信纸,查了灵力之后,确定这是张思我送来的,于是不解道:“若是他送信,为何要画密教的云纹?” 如霰看了片刻:“难道这是密教送的信式?” 卫常在探头看了一眼,乌眸微顿:“我见过这个印记。” 林斐然抬头看他:“你应该见过,这算是密教的图腾。” “不是。”他摇了摇头,抬起自己的左手,“在这里见的。” 他左掌中赫然印着一个云纹,如同微闭的双目。 林斐然一时语塞:“这是怎么来的?” 卫常在看向掌心:“忽然出现的,但那个时候我正追着控制信鸟,便没顾得上,只看了一眼,后来就在此处等你,等着等着……就忘了手中还有这个印记。” 其实并不是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没在意,追到纸鹤之后,他就像一尊塑像般紧紧盯着二人消失的地方。 他想,或许是林斐然想甩开他。 若不是他隐隐感受到她还在此处,怕是早就到处寻人去了。 还好,她没走啊。 “或许这个能帮上你。” 卫常在垂目看向手掌,又看了眼信纸,发现两处有些微区别后,便抬手蕴起灵力,隐光从掌上云纹中流过,慢慢地,掌中云目微微开眼。 云纹中传出一道熟悉而平直的声音。 “卫筠,今夜子时相见,有事相谈。” 话语间满是熟稔,若不细听,还以为是卫常在的哪个长辈,然而这是本该与他全然不熟的道主——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317章 多歧路(四)引蛇出洞 子夜之前,我要…… 旷野中荡着风声, 相谈两字被吹散,只留下呜呜声响。 话音落,掌中云纹便停在双目半开的时刻, 能看见其下目无点睛,空白一片, 如同未曾点睛的石像,给人一种空寂之感, 了无生气。 卫常在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 如今除却他、张春和与林斐然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晓这个名字。 “卫筠?”林斐然同样察觉到异样,“他怎么会知道?子时相见, 他与你又有什么可谈的?” 卫常在目光一顿, 视线飞快在掌心和她之间来回游移,生怕林斐然怀疑什么, 立即解释道。 “我与他并不熟识,从没有来往, 师尊与他轮回数次, 许是这期间知晓的。” 如霰眉梢微扬, 似是在掂量这话中的真实性。 “子夜约见?”他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张思我他们也都是约在今晚,他要一个人入这么多人的梦吗?” “未必是一起,师祖也可托身入梦,若他并无身体,以入梦之法会见,也并不意外。” 林斐然并没有在入梦上纠结,而是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个疑点:“卫常在, 他对你不止是有些熟悉,更应该是十分了解。” 两人一同看向她。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转身望向旷野上的伏草,踱步道:“这一世,张春和瞒天过海,将你和另一个人调换,如今那人成了‘卫筠’,你只是卫常在。 ——这是道主近来才知晓的。 而在这一世之前,你一直都是真正的卫筠,被张春和带入道和宫后,才成为卫常在。” “张春和向道主许的愿望,是要重振道和宫,你只是其中一环。 且不论张春和与他不常见面,两人也不可能闲谈,就算张春和提起过你,在他口中,说的也永远都是卫常在,卫筠这个名字,他没必要提及。 道主知道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他特别关注过,十分清楚你的来历,他知道常在只是道号,所以惯性唤你本名。 为什么?” 她回身看向二人。 卫常在先是摇了摇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清冷的面色微变,他看向林斐然,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 “……我看过这种话本,不论他与我有什么亲缘关系,我都不会倒戈的。” 林斐然顿了顿,有些失笑:“不至于熟悉到这个地步。” 如霰思忖道:“不知缘由,但人总是倾向于叫自己更为熟悉的称谓。” 林斐然这才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能叫出这个名字,说明他比张春和还要熟悉,而且,他一定是先知道卫筠,熟悉卫筠,后面才是卫常在。” 卫常在也回过味来,乌眸微顿:“你的意思是,他熟悉以前的我?” “不,更确切地说,他熟悉的是小时候、作为卫筠的你。”林斐然转头看向卫常在,继续解释。 “人的习惯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平常人惯用右手,做事时率先伸出的便也是右手,对人的称谓同样如此。 就像你会习惯叫我慢慢,而如霰却更愿意唤我林斐然。 这两者并无不同,都是同一个人,但你更熟悉以前的我,他更熟悉现在的我,所以有了微妙的差别。” 林斐然只是在解释其中的差异,甚至举了一个很好理解的例子,但两个人在听到这番话时,都不免神情微动,为这话中的区别蹙眉。 一个蹙眉于没有参与林斐然的过去,一个凝眉于无法走入她的未来。 两人的神思,倒是在此时有了微妙的相同。 但都很快敛神,继续听她分析。 林斐然道:“先前道主入我梦中时,曾经提过,他的天目可以观望天下之人,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遥遥瞥来一眼。 我以前以为他在看我,虽然他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 他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尤其是我逃离三清山一事,这是前面几世从未发生过的,他也没有注意过,说明他对我的关注,在我上山后不久便撤去了。” 说到此处,林斐然顿了顿,但还是开口说出:“从过往的一些微妙迹象看来,他或许只是顺带看我……” 在这方面,如霰倒比她敏锐许多:“你是说,他以前看的都是你的母亲,你只是顺便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是,母亲逝世,我被张春和带到了三清山,此后他便撤回了目光,所以没能发现我的异常。” 道主与母亲的纠葛,她暂时还未厘清,母亲更是没有察觉,所以林斐然没有多提。 她转而道:“道主有这样观望的能力,所以要看见小时候的你,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古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你、为什么这么熟悉你。” 她抬起眼,看向他掌中的那道云纹。 “卫常在,今夜子时,你一定要与他梦中相会,看看他的这步棋到底要落在何处,这与你也息息相关。” 卫常在看向掌中:“即便与我无关,只要你说,我就会做。” 林斐然收回目光,如霰出声问道:“我们要等到子夜吗?” 她却摇了摇头:“不能等,我们知道的太少,和他对阵一定要抽丝剥茧,不能等他出招之后再动。 子夜之前,我要比他先落子。” 林斐然静静站在原地,神色专注地思索着什么,不出几刻,她便有了思路,她打开腰间的芥子袋,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人。 这是伏音给她的木偶,蓟常英所作,里面容纳着伏霞的神魂。 她看着这个木偶,轻声道:“走到如今,盘上的每一颗棋都绝不是弃子,过往的任何一步,我都要用起来。” 她看向两人:“走罢,同我去将这个魂灵唤醒。” …… 林斐然三人再度出现在某处城池,就在日前,伏音在此处被召回,回到那处屋脊时,还能见到零星的血色。 那或许是他为妹妹留下的路标。 路标之下,四室俱明,院中传来隐隐的呜咽声,死亡的腐朽气味早就笼罩在这样的小城中。 隔窗看去,已然逝世的女孩躺在房中,同其余数个孩童一般,在这难以终结的夜色中,无声脆弱地离去。 那是伏音为妹妹选中的身体,对女童家人而言,逝世或许是一种痛苦,但对他兄妹二人来说,这是另一种曙光。 他在此处等了许久,却在曙光重现前被召回,如今生死不明。 屋中的哀悼并没有持续太久,寒症肆虐、命如草芥的今时今日,死亡早已令人麻木,哭过后,他们将孩童一并抱出,放入院中的柴堆上,默然起火。 院中所有人都看着,眼中无光,还剩下的孩子聚在一处,怔怔看去,炙热的火堆也未曾将那些悲苦、麻木的双目点燃。 烧灼起的浓烟滚滚,一阵风过,林斐然带走了其中一人。 三人停在密林中,卫常在看向她手中的木偶,问道:“这是做什么?” 林斐然道:“这是我答应伏音的事,他把密辛说出,我帮她妥善安置妹妹。” 如霰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什么:“这两人魂魄交融已久,早已密不可分,你想通过伏霞的复生,寻出伏音的踪迹,找到云顶天宫?” “不,我只是想知道伏音此时的生死。” 林斐然以同样的办法落针封穴,随后将偶人悬起,以抽调之法将其中的神魂抽出,不出片刻,一点淡金色的光芒便从木偶中飞离,伏霞侧目看了她一眼。 这是伏音找到的最为契合的身体,魂身相合,伏霞便被纳入其中,神魂中的灵力渐渐漫出,浸入有些腐朽的皮肉,两者逐渐相融。 他们没等太久,躺在地上的女童便睁开了眼,眼神并不懵懂,而是一种痛楚与狠厉。 这是伏霞。 她勉力坐起身,视线紧紧锁在林斐然面上,哑声道:“你为何要答应我哥哥?若不是你,他不会破咒……” 她实在太过虚弱,这样的狠厉便显得绵软无力。 林斐然对他们兄妹二人有些怜惜,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绝非良善之人。 “我答应过你哥哥,妥善处置你,看顾你一段时日,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但与你没有。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同样的,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伏霞撑着地,轻轻喘|息着:“他已经为了此事送死……” “他没有。”林斐然却突然开口。 不止是伏霞,如霰与卫常在都有些诧异,他们一并看去,伏霞当即闭目感受片刻,随后猛然睁眼,看向林斐然,有些不可置信,声音更哑。 “他没死……你怎么知道?!” 林斐然站起身,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直觉猜的。” “伏音的咒没有全破,至少还留有半条命,我想,道主放过了张春和,便也会放过你哥哥,所以他被抓走后,若不鲁莽,唯一可能杀他的便只有毕笙。” 林斐然并不清楚道主其人,故而只能从蛛丝马迹揣测他的行为与用意。 在道和宫中,张春和将重生一事全部说出时,林斐然便见到一缕轻雾,如今方知那道雾气就是道主。 他本可以先下手阻止,却没有,甚至十分安静地在檐下听完了所有,说明此人心中并不只有简单的是非对错,也不是一味滥杀,他至少有自己的观念逻辑。 伏霞立即打断道:“圣女不可能杀我哥哥!” 林斐然没有与她争执:“你哥哥泄露了道主的一些秘密,我想,以毕笙的性情,必定会秉公处置。” 伏霞一时语塞,面色更白。 林斐然没看她的神情,如今确定伏音没死,反倒证实了她对他的描摹。 但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看着伏霞勉强起身的模样,林斐然顿了顿,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又向另外两人解释。 “伏音被召回之前,风声太大,难以传音,我便以灵力化形,在他手中写下一句话。 一来,是为了避免毕笙因为破咒一事,拿他泄愤。 二来,是因为他能见到毕笙,而我又想引蛇出洞,便想借他之口,将毕笙从云顶天宫逼出来。” 她将手收回,回身看向如霰二人。 “眼下的境况,虽然与我最初引蛇出洞的设想不同,但好在殊途同归。” 她走到伏霞身前:“我知道,如今你们双魂分离,心中感应渐小,能够共感的不多,但一两个字还是能传的。 我想让你帮我问问伏音,毕笙将去何处。” 伏霞当即怒目:“你想要圣女的踪迹,我不可能告诉你!” 兄妹二人性情相近,都是密教中十分忠实的信徒,但同样的,他们心中都有比信仰还重要的软肋。 林斐然道:“如果你想兄妹相见,最好还是告诉我,毕笙能放过他一次,是因为我说的一句话,但不代表她会放过他第二次。” 伏霞起身,仍旧有些晕眩,她尚且不熟悉这个身体,动作滞涩地扶着一旁的枝干,以此撑着身形。 林斐然道:“问罢。” 这便是她打算率先落下的一子。 …… 雪色偏殿之中,正有两人相对而立,气势一强一缓,氛围凝滞。 左侧拱手站着的是伏音,另一侧便是面沉如水的毕笙。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垂头俯首的少年,双眸微睐,重又问道:“怎么,刚才那件事是林斐然告诉你的?我倒是不知道,你与她熟悉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圣女平时休憩的偏殿,这里也十分宽阔,她开口,四周便隐隐荡起回音,更显威严。 伏音沉声道:“是。” 自他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毕笙带到了这处偏殿中。 直至此时,伏音心中仍旧有些恍惚,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算是背叛,可道主竟然开恩,出手抽出了他的咒言,令他不再受这切肤之痛,还愿意放他离去。 不过,他倒是对毕笙早有预料。 她几乎算是道主最虔诚的教徒,但在有的时候,她也不是那么听话,譬如此时,她将他带到此处,便是为了惩治他背叛的罪行。 故而,在她一边同自己诉说道主如何宽容仁和,一边举起一把匕首指向他的眉心时,他没有太意外。 他泄露密辛,本就难逃罪责,心中自是甘愿受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伏霞。 尽管林斐然答应过,会照顾她一段时间,但这点时间终究太短,有了身体之后,以伏霞懵懂的性子,又要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 他还不能死。 抱着这个念头,在此生死危机之时,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这是他在即将被召回之前,林斐然留在他掌中的一句话,在看到的瞬间,他就知道,毕笙暂时不会杀他了。 “圣女,金澜在界外等您,她手中……有一件道主所赠的旧物。” 这句话几乎九假一真,若是其他人,大抵要啐上一句钩直饵咸,可对毕笙来说,只要有一分真,她都不可能再安坐原地。 更何况,伏音跟着毕笙已久,心中对她们之间的纠葛十分清楚。 若说世间有什么能让毕笙变得不冷静,只需提到两个人,一是道主,另一个则是金澜。 他知道,不论如何,她一定会去。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话后,毕笙便不复那般幽静莫测的神情,整个人如同被一把隐火点燃。 她在伏音对侧站了许久,终于还是上前数步,问道:“何处?” 伏音知晓林斐然的用意,她见不到毕笙,便想借他的口,他若不开口,那么毕笙什么都不会知道,可他说了,甚至已经成了引蛇出洞的一饵。 他垂目:“我带您去。” 毕笙闻言不由得冷笑,好一个缓兵之计,如此一来,她还能一掌毙了伏音不成! 她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转身看向纯白壁墙,兀自思索起来。 …… 密林之中,依靠着树干的女童终于睁眼,也不再沉默。 她看向林斐然,眉头紧蹙,还是说出了她等待已久的答案。 “圣女,将去洛阳。”—— 作者有话说:[化了] 第318章 多歧路(五)举棋 林斐然就像小鸭子。…… 伏音仍就跪伏在地, 此时他的内心却有些惴惴,既怕毕笙答应,又怕毕笙不答应。 若是答应, 林斐然必有后手等着,他便当真成了帮凶, 可若不答应,毕笙绝不会容他苟活…… 心中同样是天人交战之时, 他突然感到魂灵中传来某些波动, 耳边传来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 “哥哥。” 这是伏霞的声音,二人一体双魂已久,魂灵交融, 原本就生出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即便此时伏霞远在万里之外,二人的神魂仍有牵连。 伏音神色微震, 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异常。 “林斐然助我……复生……” 伏霞的声音并不清晰,但他也能从中听出大概。 “她问……圣女未来有何、谋划……” 伏霞只说了一遍, 虽然断断续续的, 但伏音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斐然想知道毕笙今后的动向, 且不说他眼下并不知晓毕笙的打算,就算知道,若是直接告诉了她,这性质便与之前的交易不同了。 先前所叛,是为了让伏霞能够活下去,密辛虽重要,但林斐然早已经知晓甚多,他说的这点密辛,对如今的毕笙与道主而言, 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 可若如主动将毕笙的去向说出,便是真切的倒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伏霞仍在断断续续开口:“哥哥,你、不必纠结,我们只需说一个假的诓她就是,真真假假,便都交给她自己选择。 若是她信了,我们就是帮了圣女!” 她的语气仍旧高涨,与往日无异,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狡黠。 她可以这么想,伏音却不能什么都不顾。 如今局势大变,两方之战已经摆在台面上,在这样的争斗中,墙头草其实很难得利。 他与伏霞修为境界皆不算最高,也没能力在两方周旋,既然已经破了咒言,成了圣女的泄愤之人,便不能再惹怒另一方。 林斐然这个举动,是要他选边站吗? 伏音忍不住以己度人,又想起伏霞如今就在林斐然手中,面色不由微沉,他望向掌心那句话,静静摩挲着。 在道主的带领之下,九剑数人多次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要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悔恨要重来,他与其余人看似相同,实则全然不同。 九剑之中,唯有他一人轮回是为了修行破境,他的所求之中,其实没有悔恨。 如此连番重来之下,他一直在旁观其余人的生活,他倒是悄然领悟一个道理——其实万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必悔恨。 悔恨无用,但就算无用,人往往还是会悔恨。 左右都要这般,那便先做罢。 他不想以后再悔恨自己此时的选择。 也在这个时候,毕笙似是想通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看向伏音。 “不就是想留下你这条命吗?她以为不让你说,我就不知道在哪里? 金澜这个人,不论是想找我复当年围剿之仇,还是道主去见她,除了林府之外,还会有什么地方?” 伏音面色微怔,眼中没能掩饰,划过一抹诧异。 见状,毕笙却是一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她以为这个话可以激怒我?我不会去的。既然道主放你一马,那我也不取你性命,你便待在此处好好反省罢,待我办事归来,再好好处置你!” 言罢,她越过伏音身旁,径直向一旁耳房走去,准备自己出行用的东西。 话语虽然冷厉,但伏音心中却无奈一笑,唯余感慨,他确实也很了解毕笙,若是她当真不在意,又岂会留下他这条命? 她没有说自己要去往何处,但伏音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毕笙一定会去找金澜,既然她毫无芥蒂地走了,便只有一个可能,她原本打算去的地方,与林府在同一处。 “妹妹。” 他在心中开口,很快便听到伏霞那模糊的声音,只是他现在有些疲累,没法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回应。 “我无事,不必担心……伏霞,你想离开密教吗?” 伏霞的声音忽然顿了下来:“什么、意思,哥哥?” 伏音开口,也不管对方到底听不听得清,一股脑开口:“你以前就经常说,等以后有了身体,便让我带你到处去游玩,若是我们还待在密教,可没办法这么随心做自己的事。” 伏霞静了片刻:“可是,是道主救了我们。” “我们为他做了这么多世的事,恩情也该还清了。”伏音看着身上的裂纹,掩唇咳嗽数声。 从始至终,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伏霞能够再度复苏,能够好好活下去,如今愿望已然达成,又何必再舍近求远,去做背离初衷的事。 他咽下血气,心音却仍在继续:“伏霞,和哥哥离开密教罢,我带你去秘境修行,从此以后,秘境之外的事,都和我们无关了。” 不论惊雷过后的世界,是洪水滔天、还是重新复苏,全都与他们无关了,他只要和伏霞待在一处,哪怕是末日将临,他们的尸首也不会再分开。 这样就可以了,欲。求越多,得到的只会更少。 “我们一起离开吧,妹妹。” 静了片刻,伏霞的声音再度传来:“嗯。” “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望向毕笙所在的那个耳房,撑着盘坐在地,无声行了一礼,算是给这么多年的追随一个了断。 不想后悔,那便要一切随心。 他不想以后悲剧发生时,才来悔恨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带着伏霞离开,就像齐晨一般,如此不断重来,重复过往的痛楚,却又始终没有结果,又有什么意义? “那便告诉林斐然,圣女即将去往洛阳城,然后,你回到我们的秘密小屋等我,你记得护身法宝放在何处的,对吗? 最多三日,我来带你走。” “……好,你记得要来。” “当然,你是我妹妹,我们不会分开的。” 伏霞应下后,倚着树干,静默片刻,眼中已经带上一些湿润,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林斐然三人。 “哥哥告诉我,圣女,将去洛阳城。” 洛阳城? 林斐然心中觉得奇怪,自己说的地方是林府,恰恰在洛阳城,难道毕笙当真没有其他事要做,径直便决定去林府?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多问一句:“你哥哥也去吗?” 伏霞此时已经明白伏音的意思,至少眼下,他是选择站在林斐然这边的。 她擦了擦眼角,站直身子,语气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冲:“你送我去一个地方,我再告诉你他有没有去。” 林斐然看了如霰一眼,他也有正挑眉,两人都有些讶异于她的态度转变。 林斐然点头:“好,我送你。” 几人御剑而起,按照伏霞所指的方向,正好去往中州,她要找的地方恰巧在去往洛阳城的那个方向。 到了之后,眼前却是一个布满法阵的小屋,很是隐秘,若不是有她指路,林斐然都未必能寻到这个地方。 她下意识多看了几眼,伏霞便站在门前,十分熟稔地避开法阵,推开屋门,随后回头看向她。 “先前我想让你做的事,便算了罢,圣女去往洛阳城之事,我哥哥没有去。” 言罢,伏霞没有再看他们,自己推门而入,在房门阖上的瞬间,眼前这座小屋渐渐隐没在夜风中。 林斐然心思微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不必自己去将伏音救出,那便说明伏音自会想办法来此处寻她。 寻一处隐秘所在藏身,看来二人是准备独自远赴天涯了。 洛阳城这话,可信。 她没有再顾及这个小屋,当即御剑而起,同如霰、卫常在一道向洛阳城赶去。 蛇已出洞,她一定要在毕笙之前抵达洛阳城,提前布网! 子夜之前,她势必要将这颗棋子吞下! …… 与其同时,南瓶洲太学府。 虽是一府之名,却仍旧是一个宗门,只是建在旷野之中,领地广阔,上空浮着圣人书帖,门内仍旧荡着钟罄之音。 张思我匆匆穿过回廊,向太学府的中央道场走去,他神情急切,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各宗门的道场都颇具特色,道和宫的道场中嵌刻着剑风,太学府的道场则荡着雅意,四周以琴棋书画为柱,中心处却是一处曲水流觞。 叮咚的清泉顺流而下,食盘浮荡,水面映着在座每个人的面容。 张思我冲入道场,在弟子的引领下坐到某个位置,他急切地取过流水上的酒盏,饮了一口后,神情当即舒缓。 他对身旁人道:“太学府的香木露可是一绝,差点以为喝不着了,急得我一路奔着来的。” “你不是在雨落城看妖兽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他身旁之人正是周书书,他才不管这酒好不好喝,看了几眼,忽又低声道。 “你有没有给林斐然传信?她来是不来?” 张思我咂摸几下,回味道:“被雨落城主赶出来了,他嫌我妨碍他与心上人独处。信也传了,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火烧屁股一样给她传信了,信送到就好,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真要将所有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她犯天条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周书书咳嗽几声,指向对面,“你好好看看,这一次来的不是只有人族,还有妖族各部的小王。 她既熟悉妖族,又知晓道主,今日到场是最合适的。” 张思我推开他:“师祖都说了,不论林斐然要做什么,全都任她放手去做,今日她不来,这个议会便进行不下去了?” 周书书叹了两声:“倒也不是,不过我还真挺好奇她的踪影,总觉得她不会坐以待毙。” “那肯定。” 张思我看向道场外,陆续有妖族向此处而来,他很快收回目光,望向周书书。 “你见过小鸭子吗?在水面浮着,看起来四平八稳,十分安静,但其实水下的脚蹼动得快着呢,林斐然就像这种小鸭子。” 周书书忍不住感慨:“真是千人千面,我觉得她像米糕,你觉得她像小鸭,不过都是可爱之物。” “你见过她和人动手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张思我抬眸看去,只见前来的妖族人中,还有一个算是眼熟的面孔。 他看着秋瞳落座,忍不住感慨:“若是没有密教出现,当初林斐然也没有离开道和宫,此后的比试大会,说不准就是她拿下魁首,一鸣惊人。” 像是听到林斐然三个字,秋瞳抬眼看去,但看了一圈,对坐的大人物中并没有她熟悉的人,于是她收回目光,心中暗道遗憾。 青瑶在她身旁落座,同样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族,她也有些不自在。 她环视片刻,从眼前的桌案上拿起一块白糕:“吃些糕点罢,一路赶来,你都没怎么睡。” 秋瞳摇了摇头:“我不饿。阿姐,我们这次不是来商议如何对付密教吗?可我方才听这里的弟子说起,好像是要宣布什么事?” 青瑶索性把糕塞到自己嘴里,颇为赞许地点了头:“味道不错,宣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为了道主托梦一事,就因为这个,好多人今晚不打算睡呢。” 秋瞳看她吃得香,顿了片刻,给她倒了杯茶:“为何?难道是要梦中害人?” 青瑶想起什么:“忘了告诉你,那些大人物之间有传言,说是道主曾经就与林斐然在梦中见过,好像就因为这个梦,她的身家性命全都压进去了。 不少人害怕和她一样,便不敢入眠。” 秋瞳双眼微睁,但又很快垂下肩,嘀咕道:“……怎么谁都针对她。” 青瑶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太学府的荀夫子远远走来,一时间周遭静了下来,众人不再私语,而是看向那几道身影。 除却荀夫子之外,其余人都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皆是肃容以对,步下生风。 他们到得道场中,多看了在场的妖族人一眼,但也没有以往那般的锋芒,看过之后,便向众人行了一个道礼,没有寒暄,没有托词,开门见山道。 “诸位今日来此,皆是为了正事,时间紧迫,荀某便不多寒暄。 子夜将近,在场中的某些人或许会在今夜与他相见,此人来意不明,此番相见,是福是祸也未可知,故而,今日除却共商密教之事外,还有此事要谈。 收到云纹的修士,散会之后,还请来到大儒殿,有些事要与你们交代。” 今日来者众多,却不是每个人都收到了道主的云纹,细细算来,收信之人其实不多。 看见荀夫子的肃容,秋瞳的心也不由得悬起。 她指尖微蜷,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垂目看去,她的左手掌心之中,赫然映着一个单目半睁的云纹。 起先,她还以为是人人都有,可经青瑶打探过后,前来的妖族人之中,竟只她一人收到了这道密纹。 她抿唇,心中虽然忐忑,却并不是很畏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青瑶侧目看她,无声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不必太过忧心,你如今已有自己的想法,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秋瞳颔首,缓缓收拢手掌,看向荀夫子。 会议总是冗长而沉重的,此时众人已经无心饮酒吃饼,周书书听到一半,低声道:“怎么不见李长风?他若是在这里,这些酒也不会一轮轮空转了。” 张思我拢着衣袖,只道:“之前收拾了一番,准备在洛阳城杀他师兄呢,杀到现在也不知是什么结果,倒是尽显苦命。” …… 此时的苦命人正坐在皇宫之中,身后是一尊铁铸的星象仪,身前则是一本本散落的经卷。 他敲着手中剑鞘,看向门外。 丁仪就这么站在房门前,远远看着天幕中的那道金网,神情宁静——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9章 多歧路(六)落(补) 这就是你要的人…… “师兄, 这就是你要的人界吗?” 李长风坐在星象仪前,默然等了几刻,不见丁仪回话, 他便看了看满屋的剑痕,抛开手中长剑, 握着一个酒壶起身,伸了个懒腰。 咣当一声, 长剑落地, 却没有歪倒,剑鞘外荡着几缕浩然之风,恰巧将剑直直扶着竖起, 旷然而洒脱。 这一声动静不小, 没引来丁仪的回首,却将殿中另外两人吓得瑟瑟。 李长风侧目看去, 那二人正是如今朝中活着的、 年纪还算适当的皇子,比沈期年龄小上一些, 十五六的年岁, 胆魄与气势却比常人还不如。 人皇夺舍转生多年, 对子嗣的教导早不上心,养出的孩子只知道献好,却毫无胆色。 见李长风打量着他们,神情并不算好,两人心中一颤,想到他方才与丁仪在屋中斗法之事,便咽了咽唾沫,互相推搡着到了门外,凑到丁仪后方, 低声喊道。 “亚父。” 丁仪仍旧凭栏而望,目光中带着一种难懂的平静。 天幕中雷光滚滚,潮气却退了大半,只见无数道金丝从他心口生出,蜿蜒着蔓上天际,托起了一片片黑浓欲沉的垂云。 “行了,别叫了。” 李长风已经跨出门栏,站在丁仪后方,看向两人。 “都回你们母族去吧,该交代的,师兄方才已经尽数说了,怕你们记不清,还写成《策论》给了你们,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如何,便是你们的事了。” 他一顿,又看向天外:“不过,到底还有没有以后,都是两说呢。” 两人神色更是紧张,往日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此时只如同雏鸟一般看向丁仪,切切道:“亚父……” 对于任何一位皇子来说,丁仪既是国师,又是亚父,其地位已经不低于亡故的人皇。 从永夜之初,不论是寒症的救治,还是对各州的施令、铸造医棚、开仓放粮、筹备灵玉或是震慑妖兽、开放主城容纳前来避难的百姓,几乎都是丁仪一人在调度。 尽管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但也已经最大限度控制住局面。 若是没有他,从永夜降临的第一个月,天下便已经大乱。 如今的太吾国,几乎可以说是丁仪一人支撑起来的。 只是末世将至,乱世已临,人心惶惶,各州暂且还能听他调令,不是因为他有权,而是因为他是丁仪,人族如今尚存的、唯一一位全心站在凡人一派的无我境修士。 只差半步,他便能够踏入归真成圣。 他有足够的能力,所以众人愿意归心,他若撒手,眼下摇摇欲坠的秩序或许便要改变,毕竟,在生死面前,其余人哪还管得上千里之外的洛阳皇族。 听见两人越发低微的呼唤,丁仪的神色终于有了片刻变化。 他眉目微动,转头看向两人,就在他们以为有了希望,舒眉展眼时,丁仪却道:“走罢。” 两人顿时怔然,其中一人讷讷道:“亚父,一切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吗?” 丁仪第一次没有给出答案:“我也不知,或许会,或许不会,到底会如何,已经不是我能看到的了。” 他转回头,看向天幕:“我这点微薄的修为,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从小便被养在后宫,不常与亲眷团聚,便趁这个时候做回普通人,好好家人待在一处罢。” 两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丁仪便抬起手,两柄戒尺从房中飞出,一把挑起一人,将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府邸。 周遭又安静下来。 李长风喝了一口,水声咣当,他滋滋有味地咋舌,淡淡的香味飘出,原本沉默的人却在这时有了反应,丁仪眉头微挑,转头看去。 “怎么不喝酒,反倒吃起了蜜水。” 李长风笑了一声:“一醉解千愁,既无愁绪,又何必以酒解忧。失意的人才喝酒,放旷的人当然要尝些甜的,烈酒呛喉,还是蜜酿好喝。” 丁仪面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不知是感慨还是怀念:“倒是有几分初初下山的影子了。” 李长风毫不客气:“你却半点影子都不剩。” 丁仪没有回他的话,只接着感慨:“回到最初,是好事。” 李长风走到围栏前,同样远眺整个洛阳城,又侧目看了看丁仪心口处的金丝,双手抱臂,咋舌了好几声,挠了挠头,似是烦躁,却又不知如何处理。 “你当真就这么站在这里? 先前我来杀你,你不动,一连出了几百剑,你全接了,还是不动。 如今你兜了这一坨云,那个疯圣女要来杀你,你还是不动? 她可不是我,同为无我境,你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修为都耗出去,能接她一掌吗?” 丁仪摇头:“她不用掌,用的是箭。” 李长风啧了一声:“现在是抠字眼的时候吗?” 丁仪笑了一声,面色好上一些:“你脾气总这么直来直往,藏不住一点心事,以前在山上,大家都喜欢逗你,我也挺喜欢的。 我接不住她的箭,不是还有你们吗?” 李长风听他这话却没笑,他晃着酒葫芦,看着围栏,静了片刻才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来杀你的。 无论是助人皇夺舍,还是与密教合谋,你做的这些事,都不是一声师弟便可以抵消的。” 丁仪仍旧带笑:“罪也罚也,功过由人。我也没有期望抵消,如今我拖住这些雷云,你们便是为了百姓,不也得好好护着我吗。 更何况,不需你们出剑,灵力耗尽之时,我自会坐化消散,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 李长风又开始咋舌:“我嘴笨,真应该让林斐然再来同你辩。” 丁仪安静片刻:“有什么辩的呢,我的确做了错事,错在不该没有发现密教的阴谋,竟没有觉察到这寒症与他们有关,在毕笙给出治疗寒症的药方时,我便该警觉的。 只是共事多年,终究是疏忽了,若是知道……”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李长风望向天际,夜风无形,但不代表完全隐匿,他们都在风中察觉到了那一抹异样的灵力。 有人不做掩饰地向此处而来。 他忽然又从这些话中咂摸出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只有这一件事做错了?” 丁仪望向那一抹闪烁的紫光,颔首道:“是。” “那夺舍之事呢?” 丁仪没有回避:“师弟,想要成果,就必然有付出。想要凡人生出灵脉的法子,就只能以凡人来尝试,这是逆天而行,不是空想便能有结果的。 我选了申屠一脉,确有罪业,但我不觉得有错。 他们与寻常百姓不同,生来锦衣玉食,不曾有过苦日,即便夺舍,也是从小便从众多皇子中选出一位,其余人大可富足一生——世间事总有舍有得。” “可……” “当年两界大战之时,你虽年少,却也算是亲历过的,难道就没有一刻觉得不公? 妖族人人皆可修行,所以攻入人界时,哪怕是一个最年幼的孩子,也可抵上百人,一念之间,便可将众多百姓踏成肉泥。 你不是也见过吗,无尽海泛着红腥的模样。” 李长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师兄,以人命换人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传来的那点异样灵力便越发明显,一道凉风吹过,两人耳边便传来一点笑声。 “她来了。” 丁仪俯瞰着洛阳城,语气十分平静。 如今的洛阳城略显拥挤,城里搭着不少医棚,这里除了洛阳城的百姓之外,还收留了不少奔走到此的流民,或许是因为有丁仪在此,城内便不像其他地方那般死寂与惶恐,倒还有些生气。 医修们四处行走,或是问诊,或是炼药,百姓们也在街巷中穿梭,或是领药,或是取粮。 一时间竟走出一种闹市之感。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她肩头站着一只白鸟,鸟羽却不柔软,而是泛着一种金属色的光泽,甚至能映出路人的面庞。 偶尔有人向她瞥去一眼,却都很快收回,像这样奇怪而面貌姣好的修士,洛阳城来往得太多了。 而她也并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直视前方,如烟雾般在人群中穿行,上一刻还在城门处,下一刻便到了大道之中,移形换影一般,直直向中心的皇宫而去。 这里是洛阳城,几乎不会有密教的行踪,故而也没有人认出她。 只是在经过某一处时,毕笙前行的步伐忽然一顿,她停了下来,侧目看去。 就在这条街道旁,一座早已老旧的宅邸前还燃着灯火,虽然只有一盏,但也足够将门匾照亮。 林府。 老旧的宅门竟然还没有腐坏,门前的廊柱虽然已经黯淡,但仍旧十分干净,依稀能够看出打扫的痕迹。 毕笙停驻在门前,肩上的白鸟动个不停,动作却不算流畅,精铁般的羽毛映着门前一盏幽幽的灯火,显出一种诡谲。 这就是金澜修养了六年的地方,如此招摇,当初怎么就没有找到呢? 不是自己找不到,只是道主没有说过罢了,他分明早就知道,却从来不告诉旁人,就这么等着金澜一次又一次地寻到云顶天宫。 “……” 她伫立片刻,面上已经再无笑意,就在这时,陈旧的大门忽然有了动静,她的目光立即注视过去,却见一个老者从中走出。 他提着一盏灯,身形已经有些佝偻,毕笙一身紫衣,本就在这夜色中难以分辨,故而老者并未注意到她。 他慢慢地取下有些暗淡的檐灯,将手中那盏换上,他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人。 他举着灯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极好,尤其是肩上站着一只不凡的白鸟,当即便知晓她身份不凡。 “这位仙长,可是有事?” 毕笙没有上前,面容半明半晦,她拍了拍袖口的尘土,问道:“你认识金澜吗?” “金澜?”老者有些困惑,他在府中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仙长怕是找错人了,这是林府,没有姓金的人。” 毕笙冷笑一声,她倒是藏得好,连府中的老仆都不知道她的真名。 “金澜就是林朗的妻子。” 老者恍然,面色也和缓许多:“原来是小将军的夫人……她叫这个名字啊,仙长是夫人的好友吗?她、她已经故去多年了。” 毕笙看他这一副惋惜的模样,心中就窝火。 更窝火的是,她还是先到了这里,先到了林府! 她双拳微握,看着眼前这个老者,缓缓舒了口气:“好友?当然了,若不是我送了一程,她怎么能去往极乐?” 老者面色一凝,声音也冷了两分:“仙长慎言。” “倒是个忠心的。”毕笙上前数步,直接逼近,老者却也半步未退,只看着她。 毕笙轻声道:“先留你一命,记得告诉林斐然,拿好手中的东西,千万别跑,等我料理好丁仪,下一个就是她。” 老者面色一变,正欲说些什么,毕笙便头也不回离去,直往皇城。 道主在云顶天宫处为她开了一条路,几乎可以瞬间去到世间任何一处,且不说林斐然不知晓她的踪迹,即便知晓…… 她想起伏音见她踏上通道的神情,不禁冷笑一声。 即便林斐然知晓又如何,御剑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她,等她拿下丁仪…… 道主说的对也不对,一个她或许不敌林斐然与如霰联手,但若是再加一个丁仪呢? 林斐然不死,金澜不灭,此恨不绝! …… 长栏之前,丁仪还在与李长风对话。 “师弟,当初大战过后,先辈们想出三个办法,其实是有三条路可走的,但我选了这条,也走了许久。” 他抬起手,另一把戒尺从房中飞出,落到李长风身后,丁仪继续道。 “这是我选的路,但不是你的,都不是她的对手,走罢。” 戒尺即将要靠近之前,李长风蓦然抬手,长剑飞越而来,将戒尺格开,接下如此一招,他却被震退数步。 “师兄……” 檐角星铃响动,不远处的阑干上,一道紫色身影显现。 “还是听听你师兄的话罢。” 李长风立即将酒葫芦挂在腰间,持剑看去,却见毕笙静静看向此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点漠然与冷淡。 丁仪一眼便看出端倪,无谓道:“去过林府了?” 毕笙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是,去过又如何?丁仪,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情谊上,我可以放他一马。 丁仪敛目:“那倒是多谢你。不过,我与你眼下也没有多少情分罢?” “重生多次,竟然没有发现这寒症竟与道主有关,如今轮转珠也被你们拿去,兜兜转转,还是成了道主的事。” 毕笙向前一步,周遭旋风乍起。 “你当年的愿望,道主已经做到了,沈期以凡人之躯修行至今,不是吗?今日取你性命,心中可不要含怨。” 丁仪望向天幕:“可世上只有一颗轮转珠,这一条路,我还是走败了。 天道如此不公,既有修仙人,却又偏偏还留着凡尘世。 众仙之下,凡人何苦……” 李长风看着他,一时静默。 “不公是因为本就没有天道!”毕笙忽然开口。 “多说无益,你拦下道主的劫云,便该料到有这一时。” 她抬起手,白鸟顿时振翅而起,周遭风流猛增,在这灵力涌动中,她掌中出现一柄流银弓——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20章 多歧路}(七)局破势来 光阴一箭,日…… 丁仪此时却略有动容, 原本不语的他看向毕笙,眼中无惧无怒,只有一种似乎走到末路, 却又好像看到前方的无奈与踌躇。 “我一直在想,何为天道?修行到你我这般境界, 岂能说世上无道,虽无天道, 世间却有其道, 此之为道可道,非常道…… 先圣所言,时至今日, 才略有所悟。” 毕笙掌心微握, 却没有贸然靠近:“怎么,你想和我拖时间, 等援兵?” 丁仪摇头,从心口处映出的微光点亮他的面容。 “我并不俱死, 选择拦下劫云, 便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我只是仍旧不明白—— 如果世间有道, 为何偏偏凡人要受这样的苦。” “惶惶哭着出生,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便已经到了懂事的年岁,然后被推着走入人群。 谈笑往来、计谋筹算、争名夺利,期间或有欢快,但也匆匆,如此年华,转眼一瞬。 仍旧还没看清这个世界,却已经走过生命的半程。 同修行之人相比, 他们的时间太过短暂,见到的也太少,就在这样的匆忙中走入末路,带着一身病痛,哭着离去。” “虽无天道,却又其道,可道何以如此……”他看向毕笙,面色沉静,“你也是人族,你我初见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但走到今天,你还是如当初所想吗?” 初见时,毕笙便不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十二三岁的孩子,眼里却烧着一团难以熄灭、肉眼可见的冷火。 如今的她亦然。 或许在密教做了多年圣女,她看起来有所收敛,但其骨子里仍旧怀着愤怒与不屈,一点细风,便能将她心中的冷焰吹起。 “我从未变过,不像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还抱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可笑期望。” 毕笙站在檐上,眼如寒星。 “你说是为了世人,却还不是杀了六人之命,以助申屠蘅夺舍?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还有其他人,伏音为了她妹妹,替密教杀了多少,满嘴忠诚恩义,转头便能倒戈相向! 搬山为了她母亲,覆灭了一整个城池,如今竟又觉得愧疚,入山赎罪去了,还有裴瑜,轻易抛弃过往所有,入了密教,沾了血腥,竟是为了破境、为了超越一人…… 可笑,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些两面三刀、冠冕堂皇的人!” 她的话语中含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愤懑,周遭的风也渐渐急促起来。 丁仪微叹,若说毕笙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像这样的对话与争执,早已经在过去出现过无数次,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同样。 他转而看向天幕:“今日这般景象,你我从未听闻,如果我没有猜错,道主应该没有和你说过此番雷雨之事,毕竟,雷云出现时,你好像有些惊讶。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雷云与暴雨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世界吗? 或者说,会出现你期望的那种新世界吗?” 毕笙并未因这话动摇:“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我从来不觉得世人可爱,只要有人,便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世界,人这种卑劣的东西,早就没救了,我也一样! 只有道主不同——在他眼里,才是真的万物如刍狗,就算是你与我,和一只蚂蚁也没有不同。”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竟有片刻颤动,谁也不知此时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只是轻声道:“我只是想世间有他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能够真正诞生——哪怕世间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纵使雷云过后,人世不存,我亦不存,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抬起手中长弓,微光烁烁,和当初射向林斐然的那张弓截然不同。 这把虽然有银饰点缀,但其身如琉璃剔透,在这夜色之下,若不细看,还会以为空无一物。 她站在檐上,右手并起,周遭旋风汇聚,一支朔风凝成的长箭便出现在指间,她搭上弓弦,凝神看去,然而箭尖所指却不是丁仪,而是在一旁拔剑出鞘的李长风。 她声音中夹着一点怒意:“早就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本打算放他一马,但你非要和我说起这些不愉快的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他走不了了。” 丁仪几乎将所有灵力与心神,全都灌注到这张撑满天幕的金网上,今日之所以只她一人来,便是知道他没有余力还手,自己只需对付他身边人。 丁仪缓缓闭目,嗟叹不语。 李长风早已拔剑,周身回荡着浩然清风,两相对峙之下,附近的窗门被吹得呜咽,砸动的响声响彻长廊。 停滞片刻之后,廊下啸风忽动,李长风执剑而过,一道凛然之气便冲破重重风障,直向毕笙而去。 她并没有躲闪,仍旧站在檐上,手中风箭缓缓后移,弓弦拉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她目光落到李长风身上,唇角半扬—— 飒然一声,长箭出弓。 霎时间,眼中一切仿佛褪色一般,透出一种几乎静止的枯败,劈出的浩然之气也凝成灰色,眼前的所有竟然就这般安静下来。 李长风也被迫停滞在地,动作缓慢,他此时竟然能够清晰感知到时光的流动。 只是他的时间犹如棉花坠地,半晌不落,而毕笙的时间却如流沙倾泻,眨眼间,他刚才那一招还没有收回,箭矢便已经到得眼前。 毕笙感慨道:“光阴如梭,一转眼,我与你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今日却还是走到这个地步,九剑之中,道主是最欣赏你的。 虽然他未必会有欣赏这样的情绪。” 她看向丁仪,如此危机之时,她以为他会出手相救,可他只是淡淡睁眼,看向天际:“或许他有呢,毕笙,你总是这样将人看得非黑即白。 若他无情,当年就不会救下你,若他无情,今日,他只需引发我的咒言。” “道主并不是人。”毕笙话语一顿,神色微敛,又看向李长风,忽然察觉不对。 不论丁仪此时如何无力,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于箭下! 箭矢即将穿过李长风眉心之时,一只手忽然出现,以一种难以穿破的力量攥住箭身—— 那是一支风凝成的箭,几乎无色无形,只是头尾都带着一种败色的灰蒙,被攥住后,那只手也透出一点灰败,但又很快恢复原样。 箭身在她手中一旋,周遭风流乍起,扬起她的乌发,吹过那双深静的眉眼,以一种破空之声被她掷回。 就在此时,眼中的一切又恢复原有色彩,毕笙看着这支折返的箭,眉头未蹙,目光缓缓落到那人身上。 “果然是你。” 她意味不明开口,甚至向前踏了一步,袭回的箭矢顿时散入风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林斐然站在李长风身前,同她对视,却没有向她开口:“前辈,感觉如何?” 李长风咳嗽两声,看向前方:“很诡谲的功法,箭出之时,我看到一点星光,随后就像是沉在弱水中一般,浑身难以动弹,眼中的一切全都被放慢,她的箭却快我数倍,令人避之不及。” “星光?”林斐然目光微沉,心中已然开始思索。 毕笙看向她,面沉如水,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甚至……倒像是在我之前先到。” 林斐然没有开口,李长风甩了甩剑,道:“她比你早到一刻钟,看来今日走不了的人,好像不是我。” “走?今日既然来了,又恰好碰上,我便不可能再走。”毕笙拨弄着弓弦,“说说,怎么办到的,我待会儿下手利落些。” 林斐然并没有因为她的语气恼羞,她将金澜剑抽出,回道:“母亲以前给我留有一块玉石,里面落有法阵,有生命之忧,便会立即将我送到皇宫。” 当初能够从张春和手下逃走,靠的便是这块灵玉,只是后来灵玉受损,无法再用,但不代表其中法阵失效。 阵法之间自有呼应,只要明月公主殿中的法阵尚存,她便能再次靠法阵来到此处。 毕笙冷笑一声:“这个法阵可不简单,你学的东西好像太多了。” 林斐然不语,只见一道红光从剑中逸出,金澜出现在她身旁,眯眼看向毕笙,扬声道:“年轻人总是要多学的,毕竟有几个好老师教导,总不能辜负他们的苦心。” 这一次,金澜没有再戴面帘,毕笙直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脸上的神色尽散,只余一种不喜与漠然。 当初,林斐然窃走火种,赶至北原,将雾气全都烧尽时,她曾经追去,就在那片雪林中,她与这个剑灵交了手。 那时候,纵使面容被遮掩,她也仍旧认出了金澜,纵使心中再不愿相信,她还是认了下来。 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想到让张春和融了林斐然的剑灵。 毕笙道:“真是祸害遗千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借剑灵的身份活了下来。” 金澜笑了两声:“哎呀,当然因为你是个小笨蛋。” 紧张的气氛有了片刻松动,李长风瞥了金澜一眼,轻咳一声,假装没听到。 令人意外的是,毕笙竟然没有发怒,就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那你最好祈祷,下一世不要再伪装成剑灵,被我找到。” 金澜抱臂,半步不退:“那你最好祈祷,真的还能有下一世。” 毕笙手中长弓幻化,成为两柄蛇形长剑:“管他有没有下一世,至少现在,你活不下去。我要为道主,将你剔去。” 她不再停驻远处,不同于先前的缓慢,此时她一冲而上,如迅影一般逼近,林斐然当即抬剑以对。 “你我差了一个大境界,你以为能快过我?” 蛇剑诡异落下,速度看似缓慢,却像是忽然跳帧一般,一瞬便到了眼前,林斐然堪堪回身躲过,却还是被剑尖划过下颌,颊侧碎发也被斩断,吹荡到夜风中。 “小林!”李长风立即出声,“你没事吧?” 林斐然收剑回身,拇指擦过下颌,仍旧道:“无事。” 没再给毕笙出口讥讽的机会,林斐然看向她站定的位置,立即抬手结印,目光看向旁侧,一道淡蓝身影出现,同她一般结印,下一刻,四周法阵光芒大作。 一道道阵纹从地缝、窗棂与白墙上显出,几乎是眨眼间,此处便全然变了改变,从夜幕长廊变作白日旷野,轻灵的风从草野吹过,眼前一切都是如此坦荡。 毕笙站在草野的一侧,另一侧则是聚着四人,林斐然为首,左后方是静立卫常在,右后方是跃跃欲试的李长风,在三人身后更远处,则立着一道金白的身影。 金澜在剑旁,她却算不得一个人。 毕笙打量着周围,心中知晓,这里远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简单。 这里不是简单的幻境,而是一处无间地,当初白露还在世时,她曾经见过几次。 毕笙抬头看去,那只白鸟还在上空盘旋,她看向几人,眼中并无轻视:“这么大的阵仗,以多欺少?” 林斐然将指尖的血色碾去,话语平静,神色专注:“对付无我境的修士,还是活了这么多世的修士,只凭我们三人怕是都不够。” 毕笙道:“既然知道不够,何不让如霰出手?” 林斐然却没再回答,只方才试探过那一招,她心中便更加凝重,无心与她言语斡旋。 论剑法,毕笙那一招的确漂亮,但对林斐然几人而言,却算不上天衣无缝,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应当是那一瞬间的空白,还有面对李长风时射出的那一箭。 如果道主能够带人重回过去,那毕笙跟随他如此之久,或许也领悟到一些奥妙? 她右手微紧,今日机会难得,外界之事也迫在眉睫,此战决不可败! 交战一触即发,在毕笙动身的瞬间,林斐然当即抬手结印,草野之上忽而流转出数道法阵,呼啸的风骤然刮过,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仔细看去,那却不是雷电,而是一把雷剑! 也在这时,卫常在趁着雷势提剑而去,淡蓝身影倏然而过,如同一弯弦月般绕至毕笙身后,乌眸微抬,霜雪之意便从草野间蔓去,剑已在手! 李长风同样御剑而起,旷野之风几乎都成了他的助力,剑气交织成罗网,几乎将毕笙笼罩其中! 在两人出剑的瞬间,林斐然紧随其上,补上最后一个阵位。 十八剑阵几乎是剑道中最简单、却也最难破开的一道剑阵,只需三人便可成型,总共六处阵眼,一人占据两位,合谋齐发,便能将剑气汇聚中心。 三人虽然从未演练过,却配合得极其完美,几乎是瞬间便将剑阵合成,于是剑气共聚,鸣声更响,在惊雷落下的瞬间,似有十八柄长剑一并出鞘,从四面八方刺入,势不可挡! 林斐然双目紧紧盯着毕笙,在剑尖即将触及的瞬间,一道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她身上涌出,几乎在瞬间便将三人剑势卸去! 轰然一声,三人猛然被震开,又立即顺势插剑入地,这才止住了退势,林斐然抬头看去,在这三道剑痕之中,毕笙的身影已经消匿无踪。 李长风挥开尘土,差点破音:“人呢?” 卫常在先是看了林斐然一眼,目光划过她下颌处的红痕,随后才望向四周:“这是我们的无间地,她不可能遁形。” 几人之中,唯有他对无间地最为了解,只见他捻诀结印,旷野之中便很快扬起一道风沙,天上悬挂的旭日轮转,变做一面明镜,镜中倒映着下方的一切。 三人抬头看去,只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林斐然还在其中观望,正寻找毕笙的踪影,卫常在便已熟练巡视起来,乌眸静静看去。 风沙褪去,镜中忽然闪过一道紫影,林斐然当即意识到什么,刚要提剑应对,便看见一点诡异的星光闪烁。 星光过后,她便如同李长风一般,目之所见皆褪作灰白,自身动作凝滞缓慢,剑才提起一毫,那道身影便已经闪至身前—— 铮然一声,一柄辉光灵剑斜插而入,挡住她的右剑,金澜也现身在场,以指作剑,拦下左方。 卫常在没有片刻犹豫,拦下毕笙的瞬间,手中的昆吾剑蓦然一转,擦着蛇剑横劈而去,剑尖直指毕笙下颌,她当即旋身闪开,退开数步。 毕笙收回双剑,摸了摸下颌处,虽无伤痕,却已是冰寒一片。 她看向卫常在,冷笑一声:“好小子,你倒是手快,以前却不见你如此狠厉!” 她提及的以前,应当就是前面几世,卫常在目光微动,并不搭话,心中却想,原来她对自己也颇为熟悉。 方才的这一招,姑且只能算是两方的试探,林斐然三人未尽全力,毕笙也未有大动作,她的余光频频看向远处的那道金白身影。 以前还好,现在已经知道如霰就是天行者,岂能不提防。 而如霰只是站在那处,始终没有动作,即便是方才她故意露出破绽的这一击,也始终不见他上前。 难道今日同自己对手的真的只有林斐然三人? 毕笙心中不再琢磨,她转眼看向林斐然身侧,金澜再度现身,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再回剑中,势要与她敌手,如今 便算是四打一吗? 她抬手,白鸟振翅飞过,身形又很快隐没于空中,在此间隙,她抬手结印,数枚金珠从袋中飞出,洒落地上的瞬间,便化作兵人拔地而起,拥护在她周围。 金澜扬眉道:“撒豆成兵?何不多来一些,也免得你说我们欺负人。”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随便说一句话,就能让你十分厌心烦,甚至怒火中烧,她深深觉得金澜就是这个人! 毕笙忍不住回道:“想我说这种话,做梦!” 话虽如此,她却已经感受到一点异样,方才施展功法,将三人震退时,她已然觉察到一些掣肘,仿佛涌动的灵力被压缩。 她以为用了三成灵力,其实只使出一成,其余的都被散去。 方才撒豆成兵时,亦有这般感受。 毕笙同样是见多识广,她当即便意识到是这无间地的缘由,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由他们造出,既然主动将她引来此处,只凭三人对阵,必然是有所考量。 尤其是这里法阵重重,三步一个,五步一出,林斐然极善此道,为人又十分缜密,必定在这里设了个玄机。 她抬眼扫去,忽然想到什么。 只三人出手,如霰却岿然不动,并非是对他们极有信心,而是…… 她再度看去,地上晃荡数十个法阵,阵纹互相交织,令人眼花缭乱,但她还是认出了最中心的那个法阵。 锁灵。 以如霰为阵眼,用法阵牵制,那么同为无我境的她也会受限! 毕笙当即看向林斐然,目光沉沉,心中翻起一阵骇浪。 从她知晓自己会到洛阳城开始,迄今不到半个时辰,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选择以法阵赶到皇城,再想出这个法子牵制,何等聪慧的决断力。 今日不除,道主岂能安然降世! 砰然之声响起,在这思考的间隙,毕笙已然退至后方,她本就修的弓道,不善贴身之战,便驱使数个兵人一道上前,将三人阻拦在外。 毕笙取出自己的长弓,目光仍旧紧紧看向林斐然,心中仍旧觉得不对。 起初与他们动手时,原本以为他们是为了保护丁仪而来,可若是如此,为何不直接让如霰出手,他同是无我境,再加上另外三人,胜算一定比现在大。 他们显然是要留住如霰做后手,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他? 毕笙正在心中揣度林斐然的用意,可还没想出结果,数个兵人便已经败在三柄长剑之下。 乾道之中,尤以剑道最为刚猛,几乎全是出击之势,兵人虽然难对付,可对这三人而言,并不在话下,击倒他们,前后不过几刻。 林斐然率先提剑攻去,她的目光在毕笙身上游走,却是在寻那一处星光所在。 毕笙当即退离数步,拉开距离,手腕微动,数枚银环便从袖口飞出,瞬间连成一排,将袭来的长剑挡下,金器相击,顿时划出一簇簇火花! 两人相隔一个境界,如今她又被法阵牵制,无法力压,一时竟也只能且战且退。 两人心中都清楚,眼下最紧要的便是破阵,只是一个弓客,一个剑修,若是一直这么被她贴身缠着,自己完全有可能落下风! 不必多想,这般步步连环设的招,必定是林斐然所出,她实在太会拉长自己的优势,太会利用手中的一切招数,当条件足够时,蝼蚁亦可吞象。 若是其余修士,说不定真要被她这么一口一口啃掉,但她不是寻常人。 毕笙抬手一旋,银环再度挡在她身前,拦下袭来的剑势,倏而间,数枚圆环大张,环环相扣,一柄柄灵器从环中飞出,环口涨到极致时,便有数只巨兽从中走出,吼声震天! 李长风察觉那白鸟有异,正在下方追袭,而卫常在当即转向,如游影一般到了林斐然后方,并指御剑,与那堆灵器搅动在一处。 毕笙这才收回目光,剑修虽强,却也有个缺处,那就是他们手中通常只有剑,甚少有其他法宝。 她没再停顿,当即纵身而起,手中琉璃弓搭起,一支如老木般枯朽的长箭落到弦上,缓缓对准二人,然而在箭出之时,却忽然转向,朝如霰而去! 要想破阵,得先破阵眼。 林斐然纵身而起,出剑斩下巨兽头颅,金色的血洒满草野,溅上玄衣,她于此间隙转头看去。 如霰与毕笙境界相当,不可能躲不开这支长箭,远远看去,如霰果真抬起了手,手中出现一柄长枪,他对这支箭显然十分防备。 只是在旋枪拦下的瞬间,才发现这支来势汹汹的箭并不刚猛,甚至算得上轻柔,灰白的箭矢如同水凝成的一般,映着他的双眸,随后化作一篷水雾。 水雾散开的瞬间,如霰便停在原地,仿佛定身一般,可身上却又全无伤痕。 “怎么了?”林斐然以心音询问,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不用问他了。”毕笙开口,声音却也不如先前那般清灵。 “在时间面前,纵使是天行者,也得暂退一步,他现在听不到你的声音,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留在上一刻。” 闻言,林斐然心中一骇,眉头蹙起,卫常在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论是谁,足以被这样的一支箭震慑。 就在此时,金澜却开了口:“不必太过担忧,这箭是道主给她保命用的,其实并非人力可以操控,今日已经射出这一箭,便没有下一支。” 毕笙凉声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跟你说。” 金澜神情也并不轻松,但还是嘴上不饶人:“没想到还没过打多久,你就先把底牌亮了。” “是啊。”毕笙开口,“原本今日打算收拾丁仪过后,再来收拾你们,既然都知道对手有谁,岂能不好好准备一番? 这支光阴箭,你们如何抵挡?” 话音未落,下方的锁灵阵便也停滞下来,闪烁几瞬后,阵光彻底暗去,没了牵制,林斐然几乎能感受到毕笙身上陡增的灵压。 “现在只有我们了。” 她看向四人,目光巡视,最后定定落在林斐然身上。 “我承认,你的脑子比你爹娘都好用,半个时辰不到,你就能想出这样一个对付我的法子,真后悔啊,我在最初听到你消息的时候,就应该赶来杀你的。” 林斐然没有回话,她面色不算好看。 不止是她,李长风与卫常在二人也皱起眉头,神情同样不好受,他们境界不如林斐然,铺天盖地的灵压袭来,没办法像她那般承受。 林斐然当即旋过长剑,猛然落入地面,周身灵力荡开,为身后二人撑出一个喘|息之地。 她看向毕笙,手缓缓握紧剑柄,从神游境开始,便已经是一个境界,一个世界了。 她从没有与无我境的修士对阵,今日得知毕笙会到洛阳城,面对这样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只能仓促中想出这个法子,虽不算完美,却也十分有用。 让如霰坐阵,他们三人以车轮战消磨,几乎可以算是百无一失。 可天下没有绝对之事,她没想过毕笙手中会有这样一箭。 与上次对战张春和不同,面对比自己更强的人,她不再惶恐,心中也越发冷静,要在道主之前落子,机会只有这一次! 李长风道:“怎么办?战还是退?” 卫常在也看向林斐然,只见她抿唇提剑上前,薄唇轻吐:“好不容易将蛇困在此处,今日绝不可退!贴着打,不给她挽弓的机会!” “好!”李长风撑着起身,顶着这来自无我境的灵压,旋身向前,“给你开路!” 毕笙飞身后退,数枚银环接连袭去,她抬起手,飞快结印,随后一掌击出,草野上霎时卷起一道强风,又裹挟着冰冷的锐意,当即将他与卫常在击退数米! 下一刻,林斐然已经到她身后,只是长剑未出,便被她反手拦下,不得寸进! 神游与无我,只差一境,毕笙心中也并不敢托大,这一击几乎用了八成的灵力,威势压下,林斐然难以躲避,便硬接下这一招! 她还是被击落在地,甚至手中长剑脱手,同她一起在地上滚出极远,撞出当啷声。 毕笙再度提弓,正打算挽箭,身侧便有一道霜影袭来,带着松梅的气息,长剑猛然落下! 她手中再度唤出蛇剑,转身拦下,对上那双乌眸时,却在其中看到了少见的波动,眼底带着不可忽视的冷与恨。 她忽然想起来,自从杀了林斐然后,她在密教奔波时,便经常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他总是突然出现,然后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与她动手,只是那时候他还有用处,她便也没有赶尽杀绝,时至今日,只需留他一口气就好。 她将卫常在的剑格开,旋身劈下,猛然一击后,便见一丝血色从他唇角溢出。 可卫常在还是没有退后,甚至再度出剑,眼中带着一种对生死漠然的冷意,李长风此时也从后方袭来,浩然剑簌簌落下,如此纠缠之下,竟暂时将她绊住。 “慢慢,还好吗?!”金澜将林斐然扶起,一时无暇顾及远处的三人。 林斐然站起身,摇了摇头:“无事。”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无事的样子,金澜心中担忧,但眼下有更紧急的情况,只能粗粗把过她的脉后,同她一道看向毕笙。 林斐然道:“母亲,她当年带人围堵你时,也是这般吗?” 金澜顿了顿:“是,不过她没有露面,但正是那一支从暗处射出光阴箭,才令我败于众人之手。” 林斐然将剑拔出:“光阴箭已然无法射出,但她那令人停滞的一招,除却阻碍她出箭之外,是不是别无他法。” 金澜凝神看去:“我们四人境界都不如她,不可能一直缠斗下去,我们消耗不起,除了阻碍挽弓之外,只能设法将光阴箭除去,让如霰醒来。” 这样的招数未必没有解法,但眼下情况紧急,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思考,也没有机会给他们尝试。 神游境对战无我境……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她当即取出铁契丹书,没有翻到最后一页,而是翻开前面,众多书页之中,每一张都沉睡着一位曾经指导她的前辈。 “谁说我们只有三人。” 她敲了敲丹书封面,书中一位位修士坐起身看她,目光如炬。 林斐然道:“前辈们,打过无我境修士吗?今日可以教我试试手了。” 金澜看着一道道飞出的灵体,又看了看林斐然,心中嘿了一声,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书中前辈,皆是当年补天未成,陨落后去到道和宫剑境的修士,他们境界不一,并非都是神游以上的尊者,却也绝不低浅。 或有逍遥、或有神游,偶尔还有几位无我境,十数位修士灵体出现在草野之上,出现在林斐然身旁,几乎将她围在中央,保护之意明显。 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摩拳擦掌,众人看向毕笙,当即开始分析她的功法与身法,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最后这一刻,师祖静静出现在林斐然身旁,面色同样浅淡,像是刚休憩醒来,他看向她,含笑道。 “他们一直在等你,从教导你的那日就开始等,我也是。” “你已经吃了这么多象,又何惧这一次。” “提剑去罢,在消散之前,我们都会在你身后,侠道——不孤。” 林斐然抹去唇边血色,向前走去,速度愈快,最后几乎是飞奔上前,身后道道淡蓝的灵体跟随,声音不减。 “对付这种拉弓射箭的,我的柳刀最好,贴面上去,任你是移形换影也逃脱不开!” 林斐然早就在他们的教导下习得不少,此时更是依言照做,提及的柳刀信手拈来。 李长风与卫常在从旁散开,已是满身伤痕,他们看着林斐然提剑上前,金澜剑一转,化为刀刃,直直向毕笙横劈而去! “躲闪之时,便得用我的长生剑,直取其天元,断她灵力游走之势!” 林斐然当即倒转,刀化作剑,以剑柄袭出,以长生剑式从她天元处瞬息击下,落到后腰,灵力游走之势顿减! 毕笙面色一沉,手中法宝再出,一个宝塔从她手中飞出,投出的影子几乎要将她笼罩吞吃! “小小摄魂塔,当初还是我看着炼出来的,三层东处,以力击之,必破!” 林斐然纵身而起,毕笙正要阻拦,便又被卫常在二人缠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斐然击破宝塔,金戈碎片如碎冰落下,哗啦满地。 “小林,你就是太心软了,这种时候一定要乘胜追击,借方才长生剑之力,直破气海!我们穷得只剩剑又如何,照样打架!” 正在吐血的李长风:“……” 宝塔碎片之中,林斐然举步上前,她咽下喉口气血,同结印的毕笙对上视线。 她哑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对吗。”—— 作者有话说:毕笙对道主是单纯的信徒关系,没有爱慕哦 320-325 第321章 长笙落,琉璃梦尽 “如果可以重来………… 又是“道”这个字, 毕笙已经与丁仪争执过太多次,早已不想同林斐然多言。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得道!” 她转身避过卫常在与李长风的包围, 再度结印,寻常的术法在她手中威力倍增, 刚猛的灵力再度袭去,原本就在强撑的二人顿时被击飞数米, 呛咳不止! 她没有停顿, 在将二人击退的瞬间,腕上珠链便旋转飞起,明珠高悬半空, 如同白日之星, 数道星线从中飞射而出,如同牢网一般向二人钉去! 卫常在乌眸微凝, 手握双剑向星线挥斩,昆吾剑光铮鸣, 虽断去数根, 但星线太快、太密, 剑刃遗漏的瞬间,一道星线便穿肩而过,将他牢牢钉在草野之上。 李长风这边更是迅猛,五六枚玉珠在上空轮转,纵然他可化作浩然之风,却也被这稠密如墙般的星线遮挡,只是眨眼间,双臂便已经满是桎梏。 这一切发生太快,林斐然转眼看去, 便听得李长风遥遥喊了一声:“暂且无事,你专心应对她!” 以二人的境界,尚有余力从星线下护住心脉,但想要从中脱逃,怕是还要费些功夫。 李长风并指御剑,正有些头痛时,便见一道灵体飘然而来,不知是哪位前辈,围着他转了一圈,饶有兴趣道:“你这剑法有些意思,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饶是李长风,此时也不免左支右绌,“前辈莫看了,还请指点一番!” “好好好,我最喜欢指点你这样的后辈!” 两人当场嘀咕起来,浑然不像是生死博弈,言语间很是轻松,卫常在这里便安静许多。 被星线钉在草野之上后,他没有片刻犹豫,当即翻身而起,生生将这条星线从肩上扯开,左臂道袍应声碎裂,沁出的血色染红衣袍。 他望着追来的数枚玉珠,且战且退,虽然也被缠在此处,但尚且还能应对。 另一个前辈默默看他,也不发言指点,只是飘动在他身旁,拢着衣袖思索着什么,冷不丁问道。 “你房中的帷幔和窗纱,是用小林的衣袍做的吗?” “……” 卫常在气息微乱,有一瞬的恍神,一道星线便擦着脖颈而过,渗出一点血珠。 前辈很快解释道:“是这样,当初在你的无间地中,我们看过你布置的那个小屋了,说实话,很震撼,饶是活了这么多年岁,也没见过这样的。 但越是离奇的,便越让人好奇。 方才那个问题,我们争执了许久,至今也没有定论,若是你今日能给个答案,我便教你怎么破这样的法宝。” 卫常在忙着应对这几枚珠子,并未搭话,看起来像是不在意,但不知何时起,耳尖已经染上薄红,唇线也抿得平直。 看见他的反应,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前辈意味深长地沉吟一声:“还真是啊,你的手倒是十分灵巧,裁剪得天衣无缝啊。 这么大的帷幔,自己一针一针缝补成的吗?” 卫常在的气息彻底乱开,倒不是因为这个前辈说的话,二人之间并不熟识,就算这么被人直白点出,他心中也不会有半点羞赧。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们时时刻刻跟在林斐然身旁,如果他们知道,说不准……她也知道。 气息一乱,动作便有了破绽,偏偏这个时候,一旁的灵体开口。 “没错,就是要这样的呼吸,剑随心动,哪怕是冰湖,冰下也该有暗涌,但你的心就像冻死了一样,用剑时便也没有气劲,回忆起方才的情愫,回身出剑——” 见两人身旁都有指点,林斐然心中的担忧便按下几分。 她收回目光,再度按照身旁前辈的指点,不停出剑、结印,金澜也在一旁襄助,二人一同贴近,虽然没能将毕笙制住,但也的确将她缠得无法挽弓。 毕笙目光扫过林斐然身后,众多身影悠然飞过。 他们在四周浮游,有的平卧闭目,有的盘坐观想,面容或年轻或老态,但俱都豪迈恣意,独有绝学,甚至有些人的模样,她曾在不少宗派的祖殿中见过。 他们出声,林斐然便依言动手。 她的身法和悟性实在太过扎实,一人一句指点,多是刁钻古怪的打法,变化也极快,林斐然却都能一一使出,没有片刻停顿。 如此打法,看似只有林斐然与自己比斗,实则是她一人与这漫天修士鏖战,出招拆招,两人间的一境之差,也被如此弥补大半! 更何况还有一个金澜,她如今虽是遗留的一抹灵体,境界修为大不如生前,但她对自己实在太过了解,冷不丁从旁奇袭一手,倒也十分有效。 毕笙一边应对,一边在心中思忖,她算得太多,却漏了林斐然手中的那本奇书,谁能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多的修士寄存,如今两方制衡,竟难分出胜负! 为今之计,要么一直拖下去,如今紧密的连招,林斐然不可能一直跟上,拖到她出错漏的时候,要么强行破开此地,遁回云顶天宫! 毕笙在心中权衡在三,自然知晓遁走更好,只是……不甘、不甘! 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只需要再等一点时间,道主便能降临世间,他还缺一条灵脉,一条被林斐然夺走、存在体内的天地灵脉! 今日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良机,此处只有他们,没有谢看花之流襄助,胜算已然更甚,若此时夺不下灵脉,何谈今后! 纵然身死……纵然身死…… 那便殉道而亡! 什么善恶之道,人生来便是恶! 吸着母亲的骨血出生,吃着糜烂的乳。肉长大,如同一只巨兽般蚕食周遭的每一个人,即便是一个孩子,只要给他一把锋锐的刀,一颗难咽的糖,他便也能面不改色地捅破他人的喉口,嚼碎糖肉! 道就是道,远没有丁仪之流说的那般复杂,她只是一直在践行心中所愿,能走上无我之境,便是最好的证明! 纵然身死,她也不想再回到那般人人相食、人人倾轧的世界! 毕笙目光微动,不再回身躲避,她以左肩生生接下林斐然的一剑,鲜血顿时沁下,右手成爪,攀握住她的右肩,掌中灵力汇聚,一掌将她击退数米! “咳咳……” 林斐然以剑止住身形,咽下气血,这一掌太过刚猛,不止发簪崩碎,身上的玄衣也处处破裂,乌发乱散在风中,她咳嗽着起身,抬头看去。 毕笙趁此机会脱身,飞快结印,手中光芒大作,一轮古铜圆盘旋转而出,顿时天色大变,雷云滚滚! 轰隆一声,劫雷便如长矛般从天幕坠落,重击在无间地的每一处! 追袭李长风二人的玉珠也暴涨数倍,如同拳头大小,一刻不停地暴射而去,一时间草野上尘土滚滚,被击出一种浓厚的土腥与烧灼的味道。 李长风忽然想起什么,躲闪着对林斐然道:“你别管!如霰那边我来顾,你专心应对!” 林斐然又看向卫常在,他此时也用不上她出手相助,便收回目光,取出一枚丹丸,就着血气服下。 “还能坚持吗?不可勉强!”师祖出声询问。 “无碍。”林斐然顿了顿,又服下一枚丹丸,“今日机会难得,不能就此罢手。” 一位前辈落下:“这是法宝金玉盘,想要破去,便……” “不必。” 她索性将碎布撕开,用布条将发丝绑在脑后,手中长剑握得更紧,沉声道。 “她法宝众多,破到何时?我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也不能被她牵着走,前辈,那张琉璃弓可能破去?” 先辈微顿:“既是法宝,无不可破,但若是如此,怕是只能同她硬斗了。” 林斐然提剑上前:“她这样的人宁愿硬接我一剑,便是存了不死不休的心,她有这样的心志,我便也不能有所保留,只好硬斗了。” 惊雷之下,毕笙已然取出自己的琉璃长弓,她直直看向林斐然,指间挟起一支雷光凝成的长箭。 林斐然也没有停下,她一面躲避着雷云,后又借雷电之势摹出六柄长剑,向毕笙飞射而去,剑鸣啸然之时,她翻身踏上其中一柄雷剑,纵身而去! 她不能再让她出箭,与其此时想法破去这雷阵,不如直接前行,碎了她的长弓! 就在此时,一声令人悚然的雷鸣响起,那支雷箭已经穿破飓风而来,看似一支,却又在瞬息间化作数支,它们在雷光中壮大,向林斐然直刺而去,几乎令她避无可避! 其中一位前辈飘然而起,落到林斐然身后,声音不停。 “踏风,捻诀驭水,西行,破势!” “旋身,金雷诀大放,东回,破势!” “驭剑,利剑断心,北出,破势!” 泛着金芒的灵体在也茫然的暗色中尤为醒目,他们一道道落到林斐然身后,再没有先前那般悠闲的姿态,而是如同尚在人世杀敌一般,人人并指,目视前方! “破势!”“破势!” 一招又一招的指点落下,林斐然踏过剑气,避过雷云,手中长剑气势如虹,剑刃在这样的雷暴中泛起一点细碎的光芒,破开一支又一支雷箭! 她离毕笙越来越近,直至破去眼前一支雷箭,即将落到她身前时,毕笙唇角微弯,手中长箭搭到眼前。 正是先前那一支灰败、如风般凝聚的长箭,此时,她也从毕笙的右眼中看到了那一点星芒。 星芒闪过,无形如风的长箭从雷云中划过,如流星坠下,于是眼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林斐然只觉得又被困在时间之中,前行的身影迟缓,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停滞下来,唯有那一支风箭还是原来的速度,快如辉光,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林斐然!” “慢慢!” 身旁呼声乍起,却谁也无法阻止这一箭,就在这一刻,一道轻哑的声音传来,看似微小低沉,却在这一刻传遍整个草野! “——” 语调不似任何一种语言,只觉得古老神秘,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谁都知道是何人所说。 话音出现的瞬间,这一支灰败的长箭便停驻下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住一般,又在下一刻颤抖起来,从箭簇开始,一点点崩碎,散入狂风之中! 毕笙看向远处,那个被光阴箭定住的人,不知用了何种办法,此时竟在李长风的搀扶下,有了轻微的动作。 时间不多了。 毕笙收回目光,在箭矢消散的瞬间,她便起身后退,林斐然仍旧停滞在半空中,一支枯荣箭灭去,还有余下的雷箭,其中一支顿时破风而来,未有片刻停顿!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呼吸之间,雷箭落下的瞬间,金澜赶至,一手拦下,将长箭断作两半,箭身顿时雷光大作,灵力震荡,将她与林斐然一并从半空击落! 两人重重坠地,灵体虽无大碍,但林斐然肉身之躯,不由得被撞出数米远。 就在此时,雷云中的一道电光照亮半片草野,如天柱般直直落下,正向林斐然袭击而去! 金澜当即闪身奔去,心急如焚,然而惊雷太快,雷龙般俯冲而下,犹如天河倒灌,势要将林斐然一击毙命,就在她瞳孔紧缩时 ,便见一道身影蓦然赶至—— 一阵令人耳鸣的声响爆开,无数奔涌的力量尽数击到眼前这人身上,电光在他身后亮起,盈满她的双目,却将他的面容照得晦暗。 “咳咳……” 卫常在躲开玉珠的追袭,在林斐然滞空时便转身赶来,他还以为会来不及,但好在最后一刻赶上了。 他将林斐然遮在身下,接住了这一道如柱的落雷。 这是无我境修士的一击,纵然他身骨清奇,却也不能再装作无事,在气血上涌的瞬间,他便立即掩住双唇,只是咳嗽止不住,血色便从指缝中溢出,几滴坠下,落到林斐然面上。 她躺在地上,仍旧还在那一箭中,双目看向上方,像是在看他的脸,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散去的落雷。 卫常在的手撑在她耳旁,因为受了重击,指节几乎陷入草野泥土之中,他缓了片刻,直起身,仍旧是一手掩唇,咳血不止,另一只手却抬起,用手背缓缓擦去滴到她面上的血。 林斐然的手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 那样的一招,能定住的时间并不算长,毕笙接连落下几招,却都被旁人给挡了过去,已算是失了时机,直到此时,林斐然已然从那样的败色之景中走出。 她臂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下一刻,她便彻底清醒过来,顿时握住手中之剑起身。 “多谢……” 林斐然的声音同样沙哑,她看了卫常在一眼,双唇翕合片刻,没再出声,她心知没有太多时间,将药瓶放到他手中后,便如一道疾风般提剑离去。 从开始到现在,像这样的箭矢,毕笙一共出了三支,都是在右眼聚起的那道星芒下射出,却都不是连发,可见她没办法连弩。 箭与箭间有停滞,要想将她的法器毁去,便只能抓住这支箭后的间隔时间! 林斐然趁此时机,没有片刻的停歇,她一边躲避越发猛烈的惊雷,一边在先辈的指点下,接住毕笙施加的攻势,再度一步步向她靠近! “乘风而去,乘风而去!” 耳边是先辈们同样意气风发的声音,如同紧密的鼓点,咚咚响彻,带着林斐然踏上每一缕向上的风雷! “破罅境,攻城隘,借问东风,可有千金剑,助我一荡城前不平事,伏诛世间傀儡妖!” “剑来,剑来!” 林斐然在最后一步纵身而起,碎裂的衣袍荡在风中,聚气成形,四面八方出现上百道浓白的剑影,锋刃直指中间的持弓之人! 毕笙此时同样抱着鱼死网破之心,琉璃弓大张,一支金色长箭搭在弦上,正聚灵蓄势! 就在这时,师祖出现在林斐然身后,他看向毕笙,声音温淡:“以第一式落下,这是剑之一器的开始,亦是剑魂所在,天下剑招,不过由此而出。” 林斐然心有所感,于是右手持剑在前,身形半侧,同样蓄势。 这是起剑式,每一部衍生的剑法都由此招开始,也由此招结束,这是她演练过千百次的一式。 一剑既出,数百剑影相随,一切只在此一招! 巨大的轰鸣声震荡开来,整片草野几乎被爆开的灵力荡平,天幕中的轰鸣更响,但片刻后,却渐渐有褪去之势,雷云蜷缩,惊雷不再。 众人仰头看去,无数琉璃碎片如同冰雪一般洒下,叮铃铃地落到草野上,反射出的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子。 林斐然喘|息着收剑,刃上鲜血顺势滴落,原本悬于半空的紫色身影,便也随这些碎片一道坠下。 “咳咳……” 此时已然轮到她咳血。 胸口血流不止,毕笙却像是不在意般,只看向前方,林斐然缓步走到身前,以剑拄地,撑住自己同样疲乏的身体。 她看向林斐然:“如果不是如霰从光阴箭中脱身,重新助你成阵,牵制住我,这一剑不会将我伤得这么重。” 林斐然仍在试着调匀呼吸,片刻后才开口:“你们好像都喜欢说如果,是因为可以不断重来吗?” 毕笙躺在地上,半撑起身体,此时被法阵牵制的感觉更为强烈,仿佛周身灵力都在散去。 “是啊……什么都可以重来。”她看向林斐然,目光却没有将败的失意,“有什么恩仇,全都可以在下一次重新开始,所以——” 她吐出齿间血色,目光却在此时转动,看向林斐然身后的走来的人影。 她视线划过卫常在,哑声道:“恩怨也好,情意也罢,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遗憾定然可以圆满,难道会有人不愿吗?” 来人身形微顿,乌黑的眸子同她对视,片刻后又移开,他在林斐然后方站定,没再上前。 林斐然察觉到她的视线 ,却没有回头,等到发麻脱力的手好转后,她重新握起剑,轻咳几声后道:“什么都可以重来,并不是好事。 如果永远都有‘如果’,那就没人会再珍惜当下。” 毕笙撑着坐起身,冷笑一声,却没再回话:“你们今日将我围困此处,不就是以为可以斩去道主的助力吗,我告诉你们,没可能的,杀了我,你们也阻不了外面的雷云。” 林斐然不语,她继续道:“杀了我,不会动摇道主的半分情绪,如今他只缺一物,等到雷雨落下时,万物终寂,这一物便也能够收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却是落到林斐然身上。 很显然,缺的这一物便是她体内的天地灵脉。 林斐然仍旧不语,她只是转头看向远处,漠漠尘土中,李长风正撑着如霰向此处走来,她缓了缓身形,向二人走去。 卫常在在身后看着她离开,目光渐黯。 金澜经此一战,亦是灵体浅淡,她走上前,看向毕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一直不明白,你好像特别恨我,是因为我一直设法与密教作对吗?” 毕笙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却十分寒凉:“和密教作对的多了,你还排不上名字。” 她没有道出缘由,只是看向金澜,反问道:“道主带领我们重生这么多次,难道你以为,你是第一次见他吗?” 金澜眉头微蹙:“我自然猜测过,但这和你恨我有什么关系?” “恨你?这个字用得太过了,我恨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出现。你总是这么无知无觉,不是自诩聪慧吗,那便猜去罢。” 毕笙看着她,几乎是一种久久的凝视,眼中全无兴色,片刻后,她却已经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如霰和林斐然,并不想同她多言。 漠野中,林斐然已然走到二人身前,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算好,就连李长风也显得十分狼狈,他和如霰比起来,反而说不清谁伤得更重一些。 林斐然将剑插入地中,伸出一只手:“前辈,我来扶他罢,你好好休息。” 李长风揉了揉额角,拍去面上尘土,将如霰扶到她手中:“快接过去,感觉他身上有刺一样,扶着都扎手。” 这话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如霰身上当然没有刺,只是他实在不喜别人碰触,眼下多少有些无奈,动作也有些微妙的不适,李长风也觉得有些奇怪,扶着不对,不扶也不对,故而两人都不是很自在。 林斐然有些失笑:“前辈夸张了。” 她将如霰的手臂搭在肩上,手扶上他的腰,将人接受过来,这时候他才真的卸力,将重量全都压在林斐然身上,由她撑着向前。 “你还好吗?”林斐然出声问道。 如霰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模样,有些失笑:“只是脱力罢了,比起你们这灰头土脸的,倒是好上许多。” 毕笙收回目光,却又在此时看向卫常在,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看向自己染血的衣袍,意味不明道:“如果可以重来,我今日一定不会再栽在此处。” 这话落到在场众人耳中,却都是不一样的含义。 林斐然带着人走到毕笙身前,话语格外清晰,几乎令人不能忽视:“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卫常在眼睫微动,重伤的身体愈发沉滞,但无论如何沉重,都比不过这一句话。 毕笙看向林斐然,倒也不惧:“成王败寇,是想杀了我,还是要做什么,最好趁这个时候动手,迟则生变啊。” 林斐然却没有被她的话语激怒,周遭的人全都围拢过来,如霰也站到了她的身前。 他垂眸看着毕笙,右手缓缓抬起,微荡的灵风旋转在他掌下。 林斐然道:“今日抓住你,不全是为了杀你,以断道主左膀右臂。” “我们更想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通往云顶天宫的那条路。”—— 作者有话说:热血中二魂大爆发,兴奋得起身打了套拳,嚯嚯嚯,呔(不是 ps:斐然你崛起吧!经常断更的事我忏悔,希望正文写完前后能上一次首页榜单!我冲! 第322章 泥泞肉|身(二合一) “……你是神仙…… “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毕笙声音嘶哑, 却没有出声讥讽。 她抬眸看去,修长的指间荡着灵风,细碎的草叶在其中轻旋, 然而她只看了片刻,便移开视线。 透过略张的指缝, 她看到天幕中飞来一道雪色的身影,是那只被她带在身边的白鸟。 白鸟身后, 雷云褪去, 身后的这处无间地如同被撕裂一般,逐渐消散,其中布下的层层阵法兀自解开, 辽阔的草野褪去, 露出黑沉的天穹。 巨大的星象仪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屋中仍旧杂乱, 到处散落着丁仪的手稿。 几人再度出现房中,丁仪却并未理睬, 他仍旧站在阑干前, 顿了顿, 回身瞥了一眼正在拍灰的李长风,以及被困在法阵中的毕笙。 他眼中倒是露出一些意外,却也没有开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斐然后,目光转向那只白鸟。 它从始至终都跟在毕笙身旁,即便是此时,它也只是跳到她膝头,泛着精光的羽翅沾着她的血色,没有低声鸣稠, 只是沉默看向她。 毕笙被法阵困在原地,无法逃离,从说出那句话之后,她便没再开口,只是这般坐着。 此时众人都疲累不堪,故而一时缄默当场。 看了片刻,却是丁仪率先打破这样的安静:“既然带来了,怎么不用它?” 他指的正是伏在毕笙膝头的白鸟。 李长风嚼着两颗丹丸,转眼看去:“师兄,这是什么?” 丁仪想了片刻,还是将前因后果说出:“这是道主赠她的灵物,倒不是什么有生机的东西,只是精铁所铸。 我猜,或许是道主分了一缕神进去,故而有了灵性,后来便成了密教传递福音的神鸟。 这鸟其实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对我们这种同道主一起重生的人来说,有不小的影响。” 他神色平和,一语道破毕笙心中所想:“带这只鸟来,不就是想操控我的心神,为你所用,借力打力吗,为何方才不用?” 毕笙盘坐在地,咳嗽数声,闻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开口,反而转头看向林斐然。 “你母亲不是很厉害吗,当初我防了又防,她还不是次次都能进到天宫入口,现在怎么不行了?” 林斐然还没开口,金澜倒是上前一步:“谁和你说我次次都能进?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更何况,那方冰柱坠裂,唯一确定的位置也没了,眼下时间紧迫,我哪有时间去撞运?” “好一个误打误撞。” 毕笙唇色渐白,神情却半点不退,她冷笑一声,看向如霰:“你们准备怎么挖出我的秘密?靠你的咒言吗?” 她还欲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林斐然却在这时开了口:“不必周旋了,我们既不会靠咒言,也不会触及你被下的禁咒,即便你想趁此机会自我了断,也不可能做到。” 毕笙中了一剑,同样是在左心口处,与林斐然当初被穿胸而过的位置竟重合一处,那一剑出得快速而决绝,并非是她故意刺中,但此时看去,又如何能说不是缘法? 当初毕笙为她设下的死劫,如今却也应到她自己身上。 听她开口后,毕笙的目光才渐渐冷下来,紫衫已经被血浸染作梅色,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她开口道。 “我以为,你很喜欢和人论道,和谁打一场都要说心辩理,讲些废话,看在杀过你母亲许多次的情分上,才愿意在死前陪你聊上一场。 你们这种人,不是最喜欢多话吗,怎么还不领情呢?” 林斐然扶着如霰,并没有为她话里的讽刺而动容,她上前一步,毕笙身下的阵法顿时扩大。 “我这种人?哪种人?我这个年纪的人,不就是这样吗? 表面上看起来闷不吭声,其实心里吐槽的话多得不行,箩筐三天三夜都装不完,衣服不爱穿花的,剑招是要耍帅的,臭美要偷偷的。 看不惯的要说,不喜欢的要说,不理解的更要说。 杀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恨我的我要问一句为什么,谁来了都要被我抓着辩上几句,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开始争辩,才会得到结果。” 原本不算多言的人,此时说话却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失了几分先前的沉着,却多了几分更符合她年岁的意气。 她甚至直言:“就像你与我母亲之间的恩怨,若是我来问,绝不会让你这么‘点到为止’。 我就是这么较真,如果世间像我这种人的能多一些,我想你也不会说出那句‘世人无救’。” “……”毕笙看着她,双唇翕合片刻,不可置信般,“有病。” 活在世间多年,重生轮转多次,她其实也遇见过像林斐然这样的人,但无论见到几次,她都会觉得惊诧,就像第一次见到兔子吃肉、飞鱼在天一样。 现在林斐然还试图来与她论道,她不想与这样的人多言。 恰巧,林斐然其实也不觉得有同毕笙论道的必要,她或许以前对毕笙有过好奇和不解,但此时却都散了,就像不必劝诫一只熊吃素。 毕笙的道是清明的,她没有困惑,也没有疑问,所以同道主一同轮转的人中,只有她走到了无我境。 林斐然走上前,脚下传来几声脆响,她低头看了一眼,却是那张碎开的琉璃弓碎片,晶白无暇,拿起时却有无数的棱面。 她收回目光,看向毕笙:“世上有熊、有鸟、有鱼、有兔,熊不能说鱼的活法不对,鸟也不必看不上兔。 你觉得我有病,我也觉得你有病,你射我一箭,我也还你一剑——” 林斐然拨开地上碎片,停下脚步:“事事皆清,我还有什么要与你论道的呢?争辩就不必了,我只要知道如何进入云顶天宫就好。” 毕笙听到她的话,竟然笑了一声,不是高兴,却也不像是讥讽,这声笑倒是纯粹许多。 “那我便告诉你们,咒言无用,我也不可能告诉你。” 林斐然将如霰扶上前来,看着她道:“谁说我要用咒言,你不是很好奇,为何先前一直没有让如霰出手吗?” 如霰的右手微微张开,旋起的灵风随她一道抬起,然后停在她头上。 林斐然道:“他的境界和你一样,同为无我境,若不保存实力,此时又如何有余力搜魂?毕竟神游之上的修士,神台还是有些难撬开的。” 毕笙瞳孔一缩,原本停歇的她还想再挣扎一番,却是有心无力,眼下有阵法压制,她又受了致命伤,如何能反抗? 林斐然目光紧紧看向她,这个法阵是依托如霰的境界设下的,若是他要搜魂,那么自己必定得把这个阵法解了,在此之间,会有一息的间隙。 林斐然抬手结印,下方扩大的法阵中传来一点轻响,如同锁舌被搅动一般。 细微的咔哒声传来,法阵解开,毕笙果然也看准这个时机动手,只是她不是要出手反击,而是想趁这一刻触发咒言,抹去一切记忆。 双方的动作都十分之快,她面上出现一道道金丝样的咒文,如霰却也已经攻入她的神台,撬开那尘封的记忆。 夜晚的观星台仍旧有风,凉意丝丝吹过毕笙的面颊,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这个时候,她却撑着最后一口气,抓起膝上的白鸟,放飞到窗外。 丁仪看着那只鸟,心中忽然明悟,这鸟身中有一缕道主的神魂,在他诞生之日,这缕神也会被收回,它已经活不了太久。 用它,毕笙与他联手未必能赢,但若是输了,这只鸟今日便要消亡。 她竟然也觉得,多活一日是一日吗? 丁仪转目看去,毕笙盘坐在地,面上金纹不断向下蔓延,她的神情渐渐失色,目光却是看向窗外,看向那一抹飞走的白影。 搜魂所需的时间不长,涌入的记忆却十分庞大,如霰眉头微蹙,看了林斐然一眼,抬手蒙上她的眼,将自己所见一并传到她眼前。 眼前很快划过一片扭曲而繁杂的画面,几番跳跃变化之后,渐渐停在其中一幕,那是一片雪景。 …… 耳边传来几声鸟雀鸣叫,年幼的毕笙踩在一片红水中,警惕抬头看去,却见一只白尾山雀从稀疏的林木中飞出,嘴里衔着一串红果。 如此浑圆可爱之物,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有意趣,可毕笙不会,她周围正在翻找食物的人也不会。 一时间,雪地中的所有人都看向这只山雀,它几乎是众人眼中唯一的活物。 不少人跨过血河,踏过腐烂的妖兽尸体,踩过不成形的人头尸身,静默地靠近山雀栖息的木枝,饥饿的目光全都盯向它,毕笙也不例外。 只是她太小了,六七岁的年纪,又能抢得过谁? 她咽了咽唾沫,转身去翻地上的妖兽,想要寻出一块好肉,但或许是年纪太小,嗅觉仍旧灵敏,当即便被这腐臭味熏得呛咳一声。 声音不算大,却足够惊走枝上的雀鸟。 它受惊飞走,落下一串酸涩的红果,振翅的速度太快,眨眼便消失在密林间。 其余人全都转头看向她,目光不善,毕笙自己也觉得心头一寒,忍不住后退一步:“我不是故意的……” 此时正是两界大战最为激烈的时候,仙人一指,便可断山截流,妖族一踏,不熄的火焰便烧个不停,田地被毁,家园不存,凡人比蝼蚁还不如。 他们已经经受太多年的磨难,饿了太久,眼下尚且还有妖兽能够裹腹,但又怎么够分呢,饿得太狠,有的时候,人也是肉粮。 毕笙心中颤颤,在不断的道歉中,她慢慢退入身后村落,离开了人群。 孤儿在这时是最不罕见的,能活便活,活不下便是命不好,毕笙不想做烂命人,她想活下去,在有些破烂的房子中睁眼待了半日,等到暮时,才又垂着头出去。 走过纷乱的树影,踩过冷雪,四周是和她一样在山林里寻觅吃食的人。 她原本以为今日也会空空而归,但在林中某处,她忽然看见一团奇怪的东西,泛着香味,她向四周看了看,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团东西。 这团带着肉味的东西,是妖兽吗? 腹中的饥饿催毕笙快快过去,她提快了步伐,其余人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去,可那里分明空空,见没有什么,便都收回目光,找自己的吃食。 毕笙步履不停,直到靠近才停了下来,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不是妖兽。 它像是一团飘忽的雾气,却又穿着肉做的衣服,狼兽、烈虎妖,各种妖兽混杂着团在一处,甚至还有几团兔毛。 不像妖兽,更像是将妖兽各个部位聚在一处的泥肉混合物,以雾气将肉凝结,所以才形成这么一团。 古怪,但看起来就很香。 她直勾勾盯着,突然开口:“好饿。” 这一团怪物忽然抖动了一下,好像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看到自己,但也没有太多情绪,一团雾气中缓缓浮现一只富有生气的单目。 目中偶有金光划过,他静静看着她,对视沉默了一会儿,道:“饿了就吃点罢,这应当是人的天性。” 这是一个会说人话的怪物,或许应该将他当做同类,但毕笙太饿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取出一把有些卷刃的小刀,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手起刀落,割下半只融合在其中的妖狼腿肉。 那只泛着金光的眼静静看着她割肉,没有半点情绪,就像她割的不是自己一样,或许他没有痛觉? 不管有没有,她要先活下来。 毕笙没有再想,也什么都没说,她将腿肉揣在怀里,飞一般跑回家中,不敢声张,偷偷将一巴掌的肉埋入火盆中,以余烬焖熟,有点肉香都被她吞入腹中,不让别人闻到一点, 就这样,一只狼腿吃了三天,她每天都要去那处密林望风,那团怪物每天都在,仍旧没有其他人发现。 只有她能看见他。 知道这一点时,毕笙心中大喜,她能靠这团怪物活下来了,吃了一两月后,她觉得自己应该陪他聊聊。 毕竟,那句话怎么说的,仓廪足而知礼节,她父亲被人偷杀前经常念叨这句,现在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不用再去寻找食物,只需要坐在这团怪物身边,然后和他闲聊。 这团怪物只有一只眼睛,却总是看向天空,于是她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怪物有些惊讶于她的搭话,但也只是很短的情绪波动,他慢慢回答:“我在等日月交辉。” 毕笙眼珠转来转去,也没从天上看到半个月亮的影子:“这是什么东西?你等它干什么?” 他回答:“日月交辉,阴阳颠倒,是我可以化形的时候。” 毕笙这才看他,她打量过这一团,又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还好她今天吃过了:“你……是妖兽吗?” “我不是。” 毕笙此时还带着孩子的天真:“那你是什么?我看你不像人啊。” 他静了片刻:“……我什么也不是。” 毕笙暗暗在心中肯定,这个怪物肯定不是妖兽,那些妖兽总是不由自主被他吸引来,却又被他杀掉、吞噬,然后化作他的身体。 他应该是那一团雾,毕笙想。 那一次,她陪他等了许久,也吃了他许久,日月交辉始终没有来,毕笙就这么待在道主身边,艰难地度过了两界大战最激烈的那段时日。 她不能理解这个怪物是什么,但是隐隐能感觉到,他也想活下去,和自己一样。 只是他活下去不需要吃东西,而是需要别的,她也没有,所以就先让她啃一啃,让她活下去罢。 乱世之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她经历过了很多事,易子而食、黄土饱肚、肆意虐杀,太多太多,就连七岁的孩子也会掏开鸟肚。 掏开的正是最开始的那只被她惊走的白尾山雀。 那是她仓廪足之后,善心大发,偷偷养起来的小鸟。 她不敢声张,只是看着地上那些被抛出来的五脏,转头跑入山林中,跑到那个怪物身边,她没有哭,而是满脸怒气,说她总有一天会把那个小孩的肠子也掏出来。 怪物这个时候倒是讲起了理:“你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她讨厌这些人,但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她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她分明知道这团雾气会说话,知道他是有生命的,却还是卑劣地割下他身上的肉,吃进口中。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只眼睛是像人,其他的都是怪物糅合成的,所以他也是怪物,她这么告诉自己。 每当她割肉的时候,他只会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厌恶、恐惧或是忍耐,他没有太多悲喜,她吃一口,和路边饿疯了的兔子啃一口,在他眼里好像没有半点差别。 路过的兔子真的啃过他,那也是毕笙第一次知道,原来兔子也是吃肉的。 怪物顿了顿:“既然知道,你又为什么生气?搞不懂你们人。” 毕笙心里闷闷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哼了一声:“我也搞不懂你!”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 差点活了下来。 只是在某个普通的早上,她在院中用淡红的水搓洗着手上的灰烬,身后一道黑影扬起,她便没了命。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争执和大闹,只是有人对她起了疑心,随后在她家中发现不少妖兽的肉,想要拿走而已。 乱世之中,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和卑贱。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不甘而又胆怯地结束,但是她又醒了过来,醒来时,她还在那片雪地中,银白的雀鸟衔着山果从林中飞出,其余人悄然靠近。 她愣愣地看着,甚至还没能理解眼前的事,但在其余人靠近时,她还是发出了声音,惊走了那只山雀。 她当即跑入了山林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甚至怀疑之前的死亡只是一场梦,当她在密林中见到那一团怪肉时,心中才终于醒悟过来。 那不是梦,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尚且是个孩子的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这个怪物,毕竟他是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大人。 如果他是人的话。 她走到怪物身旁,破烂的衣摆差点被她搓碎,静默了许久,这个怪物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又饿了?” 毕笙很惊诧,但她捂着空响的肚子,下意识点了头。 怪物不解:“饿得真快,人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只有孩子饿得快?饿是什么感觉?” 毕笙没办法回答他,这个怪物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出现,甚至如以前一般开口问她饿不饿,他分明也是记得自己的。 她犹豫一下,心中浮现一个猜想:“是你吗……是因为你,我才回到现在的吗?” 怪物沉默片刻:“在人族的话本中,这叫重生。” 毕笙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她太饿了,下意识想要动刀割肉时,却发现他有了些许不同。 怪物不再像先前那般混乱一团,虽然还是各种妖兽的肉团在一处,但那些凝起的雾气不再是朦胧无形的,它已经有了一点点轮廓,似乎……有一点像人。 毕笙心中大骇,当即割了一块肉,这才道:“你……吸收到日月精华了?感觉你变化了好多。” 怪物仍旧在看着天空:“不是日月精华,是在等日月交辉,我没有等到。变化大是因为我回到了现在,每回来一次,我就会发生一点变化。” 他顿了顿,那只单目转而看向她:“而且,或许你觉得只是一瞬,可距我上次见你,其实已经过了几百年,这么久不见,是该有些变化。” 毕笙愣愣道:“什么意思?” 怪物又转眼看向天空:“意思是你死了很久。因为在这里等不到日月交辉,所以我离开了,从大战结束,等到两界渐渐复苏,都没有等到。 所以,在临近轮回的那天,我又回来了,顺便把你带了回来。” 毕笙坐在地上,手中还捧着一块肉:“为什么……” 怪物道:“你忘了吗,你死之前求过我,说想活下去。” 毕笙仍旧不理解,她看着手中的肉,那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静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去:“……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 毕笙追问:“那你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 就这样,毕笙跟在他身边,或早死或晚死,他都不会插手,只是这么带着她重生了三次。 每回溯一次,道主的轮廓便越明显,渐渐向人形靠近,终于在某一次,她跪下俯首,虽然还是孩童模样,眼中却再没有当初的孩子气。 “神仙大人,我许愿……我想要修行,我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凡人。” 她踏上了修行之路,成了现在的毕笙。 她发现这个怪物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非人非妖非仙,但却像书里描述的仙人一样,无欲无求,有种说不出的宽和与仁慈。 有一日,她开口问道:“神仙大人,你做这么多……是想变成人吗?” 这一次,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平淡,那一只眼睛烁烁睁开,看着她:“是,我想活下去。” 他和人不一样,他是不同的,他没有人这样的肮脏与卑劣,他只是想活下去。 她想,苍天无道,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毕笙看着他,跪下来认真叩首:“我会帮你的……或许,你才是道的化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割下的肉已经填满了一个孩子的心。 他还是那个回答:“我什么也不是。” 毕笙这一次却给出了回答:“不重要。” 至少在她心里,他已经是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暗线的暗线就是两界大战,虽然没有明面说,但是侧面提了不少……谁还记得前面说过,道主和毕笙以及密教的出现,最早是在两界大战的末尾 所以,其实我们这本书的主题就是止戈!!(X 第323章 今安在(一)胜半子 过往的时间快要走…… 在毕笙触发咒言的瞬间, 如霰也恰巧侵入她的神台,搜魂的速度很快,如此多的记忆, 几息间便浮现眼前,寻得的同时, 又一并让林斐然看见。 正如开始所言,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但在看见这浮光掠影般的过往时, 林斐然心中仍不免触动。 那是一个漠冷、血腥、尸横遍野的时代,生命极重,生命也极轻, 冬日的雪还未被霞光侵染, 便已经泛起淡粉,新生之人还没来得及学会观望, 便已经拿起卷刃的匕首。 在活下去面前,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 回忆渐渐变得缓慢、模糊, 眼前的一切也有定格的迹象。 在毕笙跪下的时刻, 彼时的道主仍旧没有肉。身, 但已经不再是各种残肢、碎肉拼接而成的团块。 那些逸散的雾气越发凝练不同,甚至已经有了人形,他抛却碎肉,断开妖兽肢体,披上了一件浅灰的衫袍,衫袍贴在白雾上,看起来有些宽大,衬得勾勒出的身形瘦高,但仍旧能看出那是一个成年人。 他没办法以障眼法幻化人形, 这道术法对他无用,他便戴上一顶同样灰白的斗笠,双手覆上一对玄色手套,又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还算粗的长棍,便以此当做手杖,撑着前行。 “不必再帮我什么。 我助你活了下来,你同我寻到了日月交辉,如此,我们之间的因果已了。 这条修行路,不必向我许愿,你如今也走得下去,这个愿望不需要我来应答,所以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就此分别罢。” 他向前走去,或许是第一次以人的姿态行走,他看起来并不习惯,步伐也不沉稳,走得有些飘摇、缓慢。 声音也随风传来:“这一世好好活下去,有时候隐忍未必是坏事,不要再仗着能重生而鲁莽胆大,重生并不是无止境的。 过往的时间快要走到现在了,它也在追逐我,如果这一世死去,我没办法再带你回到七岁…… 还想要有下一世,这一生便暂且蛰伏罢。” 他走得很慢,即便说了这许多话,也不过是七步之遥。 毕笙仍旧跪在地上,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要去哪里?这一世我不想再去拜师,我想跟你一起走!” “我吗?我要去完成我的心愿,如果我也有心的话。 尽管这个愿望只对我有利,对世间生灵并不算好,甚至对你来说也不是益事,你是有可能在世间消散的——如此,你也要跟着我吗?” “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着你!你已经救了我这么多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帮你的!” “如此,走罢。” 彼时已经不知道是毕笙的第几世,她又重新成了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在那片战荒中,也没有做出过往那样的选择。 这一次,她选择遵从本心,同道主一起走了出去。 穿着破衣的小女孩,跟在一个穿着褴褛、手执木杖的男子身后,从小到大。 那个男子浑身都被布料遮掩,没有露出半片肌肤,帷帽上坠有翻飞的符文纸,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轻雾中,谁也看不清真容。 只偶尔有风吹过时,帷帽掀起小片,露出一只泛着金光的左目。 毕笙的回忆开始闪烁,她如今触发咒言,人很快便要消散,故而回忆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二人只能抓紧时间,更为专注地在记忆中飞跃。 字字晦涩的咒言,如同水纹般从皮肉上流淌而下,泛着淡淡的波光,看起来像是满地散落的琉璃碎片。 毕笙整个人瘫倒在地,目光怔然看向半空。 那里,白鸟再度从天际飞回,它没有靠近,而是不远不近地在窗外徘徊,泛着锐光的羽翅上正裹挟着一点浅淡的雾气,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单目若隐若现。 “……” 那是道主的天目,这道目光如此熟悉,如同以往每一次,无悲无喜,带着一种与人或妖都截然不同的静望,就像她第一次偷偷用刀割下他的腿肉时,他看来的目光。 那时候,他也只是看着她动手。 深红的血色顺流而下,染红了不知名的妖兽皮毛,这断肢看似是团在他体内,已是死物,可刀刃划过时,其上的肌肉纹理分明有片刻的收缩与紧绷。 她心中一直都知道的,虽然是碎肉拼接而成,但他有痛觉。 不过她还是吃了。 他那个时候不会责备自己,所以现在也不会为她的逝去而伤心,天地枯荣,在他眼中并无分别。 她觉得,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天道,道不需要怜悯任何人,也没有偏私,至少在金澜出现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目光转动,看向一旁抱臂凝神的女子,流转的符文金光几乎要将她的视线遮蔽,可她还是在几乎要融化的视线中看清金澜的面容。 正是这个人,让道有了片刻的偏移。 她之所以讨厌金澜,并不是因为她不知疲倦地查明真相、闯入云顶天宫阻挠他们的事,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道主对她的不同与迟疑。 如此,全然的公平中便出现了一丝不公。 这并非是因为嫉恨,她只是不能接受,不以万物为刍狗的道,还能成道吗 ?有了偏私,便有了不公,这又与人何异? 可道主不就是想成人吗? 道主之所以是道主,是因为他与人不同,有种超脱世人的平静与宽和,可他想要成人,便势必要染上人的情愫,或许还会生出人的劣根,偏私与不公便再正常不过。 这一切对以前的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困扰,金澜第一次闯入云顶天宫的时候,修为还不算高深,她之所以放过金澜,正是因为这样的困扰。 好在金澜没有活得太久,在第一次见面后,没过几年便传来金澜病逝的消息,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道主,她不想有什么动摇出现。 再后来,金澜没有重生,也定然会落得个病逝的结局,可不知为何,在她病逝之前,却一次比一次查得深,直到某一世,毕笙不得不除去她。 动手之后,她以为自己会受到惩处,便直接回到云顶天宫负荆请罪,可道主没有发怒,亦没有惩罚他。 在听闻她的死讯后,他有片刻的停顿,但也是片刻,如风过一般迅速而轻盈。 “在眼下这般境况中,她查得太多了,你动手也情有可原,起来罢,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必要惩罚你。” 毕笙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或许他会为了眼前偶尔飞过的一只蝴蝶驻足,可他终究是他,蝴蝶不是道,蝴蝶与刍狗有所区别,可也只是树与草之分而已。 心有微澜,转眼平平矣。 只是她不能确定,这点波澜到底会不会在日后翻成波浪,故而她在此之后竭力阻止二人相见,也甚少将与金澜有关的消息传回,只是成效颇微。 如今肉身快要消解,她几乎能感觉到身体在融化成水液,可她眼中没有半点惧意。 其实已经没什么了,她死过太多次,又重生太多次,不是没有比这次死状还要可怖的时候,像她这样的人,死亡的界限其实已经模糊,没有恐惧,没有不舍。 “丁仪。” 她开口,声音十分沙哑,见那人看来,她才继续开口。 “我的一生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早就已经活够本了,但我还是觉得,人是没有救的。这么多次,只要还有人在,世间的不公便不会消失,你也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没有领会吗?” 丁仪走到她身前,他顿了顿,看向自己胸前:“时至今日,我也还是不能和你论道分出输赢,但有没有救,我想,我的心替我做出了选择。” 胸中无数金丝从中飞出,几乎点亮了整个内室,一旁坠倒的星象仪反射出一点铜器的钝光。 毕笙声音更微弱:“是吗,可是我的心也做出了选择。可惜,看不到道主肉。身成圣的那一日了。” 她看着那只眼,停顿数息之后,它渐渐从雾中隐没,她吞咽了下,艰难而含糊而说出一句:“保重……” 咒文流转,已然布满她的全身,在彻底融没的前一刻,那只白鸟悲鸣一声,猛然撞入房中,头颅在横梁处折断,坠入下方消散的水液中。 …… 咒文的金光散去,房中除了一件暮紫的衫裙之外,便只有一只断颈的铁铸白鸟。 叮当几声响,散开的铁制长羽与琉璃混在一处,幽幽映出丁仪身前的微光。 他略略俯身,将碎片全都收在一处,随后掌中金焰烧起,将一切都融作齑粉,他看向林斐然,她此时正因为脑中冲入太多记忆而出神,他便移开目光,望向李长风。 “师弟,待我走后,若是坐化天地,便也罢了,若是还留有一点残骸,那就都烧了罢,扬在风中……铺于万民足下。” 李长风看他,面色复杂。 丁仪走到窗边,将手中的尘土扬入风中,天幕中虽无雷声,却也有电光划过,隐隐灭灭之中,齑粉已消散无踪。 他回头看向扶额的林斐然:“如何,看到路了吗?” 林斐然略略点头:“看到了。” 虽然毕笙的后期的记忆断断续续,她没能看到道主太多秘密,但是她是九剑之中唯一一位时常回到云顶天宫的人,次数多了,即便断续,也能前后接在一处。 据她回忆中所知,云顶天宫来历特殊,几乎是从道主出现之时起,便伴生出了这样一处秘境。 原本的秘境中十分空旷,除了道主之外,便只有那片一望无际的无涯海,其余的灵植、山峰,甚至于是那座雪白的神殿,都是后来陆续建造的。 他无法离开秘境,便以分。身于外界行走。 毕笙凭借重生之便,先人一步夺下不少难得一见的宝物,或许是怕道主一人在秘境中无聊,她便将灵宝也一并挪入,算是供他欣赏把玩。 秘境与道主同生,并非他自己开辟出,故而这是一处天生秘境,之所以奇特,便是因为这处秘境本应无主,可偏偏与他息息相关。 若是寻常的秘境,入口与出口自然都是开辟之人定下,可天生秘境出入不同,乃是天时所定,不由人操控,可他却能够开出另一处稳定的出入所在。 金澜走的,是天生的入口,而毕笙走的,正是道主定下的那一条路。 “找到就好。” 丁仪点了点头,面色已经大不如前,但他还是稳稳走到门外,望向天幕中的那张金网。 “通路难寻,毕笙在这一方面防备心很强,很少带我们去云顶天宫,鲜有的几次,也是令我们五感皆闭,诸事不知,然后于恍然间抵达,所以我也不知道路在何处。” 他不再是站着远眺,而是盘坐在阑干上,身形渐淡。 “我有一点要提醒你,云顶天宫是一处奇特的秘境,要想抵达神殿,必须得过一段瀚海路,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可以简单把它看成神殿前的那段长阶,但那只是表象,就算你不走阶梯,从四面八方去,也得踏入这条路。” 林斐然已然缓和几分,她放下扶额的手,上前问道:“这条路有什么玄机吗?” 丁仪点头:“一入瀚海,如沙砾沉池,惨淡的愁云不再,心中唯有一切圆满的开怀。走进去,人就会忘了自己。 我曾经走过,但没办法告诉你怎么破解,因为我也差点溺毙在海中。” “多谢告知。” 林斐然并未在此时担忧,眼下首先要做的是先进去。 她虽然从中找到了通路,但打开秘境是需要结印的,毕笙的回忆断断续续,结印的手势有所欠缺,但也能从前后推出完整的印诀。 最关键的一处,是她结印过后,还配上了某个淡白之物,这才合力打开了那处秘境。 那个东西,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林斐然压下心中所思,看了眼有些困倦的如霰,随后又望向李长风:“子夜将至,前辈你是随我们一道回程,还是留在此处?” 李长风早已将身上的碎布褪去,换上了一件长袍,他将长剑负在身后,拢袖站在房中,看向门外。 “我留下,我还没忘,我是来这里清理门户的。” 先前他与丁仪斗法之时,林斐然正好凭借那道阵法,落到明月公主的寝殿中,随后便及时赶来此处,将自己的计划告知。 不论如何,她要在子夜前率先除去毕笙,断开道主后续的棋路。 李长风只得停战,转而同林斐然一起布阵蛰伏,等待毕笙的到来,但他仍旧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我在这里等着,待他坐化之后,我会去寻你们。走罢。” “好。” 林斐然掐算着时间,带着如霰、卫常在回程,如今收到传信的人几乎都聚在太学府,她必须回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方才与毕笙斗法,消耗实在太多,林斐然与卫常在几乎都是靠着丹药撑下来的,两人赶路到一半便觉得有些昏沉,难以御剑。 如霰便接过赶路的担子,一边御剑前行,一边为林斐然治伤,他想到方才在记忆见到的零碎画面,目光忍不住落到林斐然面上。 毕笙是重生数次的人,按理说不该关注一些小辈人物,可她的回忆中竟多次出现卫常在、秋瞳,于是便也会有林斐然的身影。 她回忆中的林斐然,和他眼前认识的这人,几乎是大相径庭。 他先前虽然对林斐然的身份有些疑问,但也知道了林斐然的答案,她的确是叫林斐然,知道这个也就够了,可实际看见时,却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不必过多思索,他甚至能轻易分辨出来,这两个林斐然绝不是同一人。 他看向怀中人,忍不住道:“你是林斐然,却也不是林斐然,你到底是谁?” 林斐然被他喂过药后,现在几乎是昏睡的状态,周身灵力正极力修复身体,自然没办法开口回答。 他顿了顿,不忍失笑:“你我的秘密都太多,现在全都挖出来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他们当初便说好了,秘密要互相交换,如今也算得是两人间的一种意趣,也不知她是不是忘了,罢了,来日方长,慢慢发现罢。 ——如果能够有来日的话。 他看向远处的暗色云幕下滚动的雷光,神情不再像平日那般轻松。 如霰御剑同样不慢,他算着天时,赶在子夜前带着两人抵达太学府,院中已有不少修士聚在一处,神情各异,却半点不静,私语声如嗡鸣。 如霰的到来显然止住了这阵窃窃之声,他从剑上落下,垂目看着众人,并未开口。 在他身后,林斐然手中提着卫常在,缓步走上前。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梭巡,很快定格在某处。 长廊之下,秋瞳正从屋中走出,面上写满难以置信,脚步都有些虚浮,片刻后,似是感受到了这一道目光,她顿下脚步,抬头看去,恰巧同林斐然对上视线。 秋瞳想,是她。 林斐然却想,收到传信的人,果然有她——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滑跪了……即将同道主开战[化了] 第324章 今安在·曦光弥(二合一) 画龙点睛,…… 太学府中流水潺潺, 各处都点着星灯,廊下以字画作帘幕,灯火映下, 硕大的字符投影到院中,晃在每张面孔上。 不远处的屋中倒是灯火明亮, 不受影子扰乱,但是人头攒动, 荒乱之色比院中的修士更甚。 秋瞳坐在席上, 同其余数人一同望向前方的荀夫子,他正肃容以对,静默的眼扫过众人。 他是太学府的执掌之人, 一支妙笔出神入化, 如此看来时,目光虽不冷厉, 却也十分震慑,秋瞳是几人中唯一的妖族, 心中不免忐忑。 荀夫子没有过多等待, 等众人落座之后, 便开口:“诸位皆是收到道主信印的人,即是掌中有云纹之人,或许不久后便要与道主梦中相会。 虽说事无绝对,他未必真的会在子时赴约,但有关他的事,还是得与各位提前说上一些。” 听他提及道主,不止是秋瞳,其余人也打起精神,攥着掌中的云纹。 荀夫子从腰后取出画笔, 点染游走间,一团云雾便从中浮现。 “林斐然曾同我们说过,道主或许非人非妖,不能以寻常方法对付。 故而,这段时日,神女宗的诸位前辈不眠不休地翻看古籍,我等也在太学府和琅嬛门的经典中查探,想要从中寻出道主的来历。 先前本是一无所获,但就在昨日,我们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两界大战之际,热血泼天,尸横遍野,东南方曾出现过一道奇异的惊雷,随后瓢泼之雨落下,几乎将一切都冲刷干净,就此,东南处出现一处秘境,人不得入,入之不存。 那道雷云的迹象,正如如今天幕中的惊雷一模一样。” 画笔游走,一道道奇异而又眼熟的惊雷从云雾中滚过,雨滴簌簌,万籁俱寂。 有人瞠目看着这团云,忍不住道:“难道……这个怪邪之物就是在大战时出现的?” “不。”荀夫子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继续道:“就在今早,我在太学府的书楼中,偶然翻到一本先辈记载的手札,令人惊奇的是,在早于大战之前,甚至早于师祖开辟山门洞府之前,就曾有过这样一道雷云。” 他又挥了挥袖袍,眼前的雷云顿时放晴,乌沉沉的云雾转白,但从中游过的雷光依旧,只是更细小、更微弱一些,势头仍旧奇异,与如今的雷光相同。 “他的出现,比我们想象的都还要早。” 荀夫子转动手中长笔,在前方踱步。 “于是我觉得不对,他非人非妖,出现时又有如此诡谲的异动,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异事,就像是灵宝诞生一般,周围必定伴随某种异象。” 他抬起手,眉目平和,颇有师长风范,就像是将秋瞳等人当做自己的学生一般,娓娓道来。 自从心中有了些朦胧方向之后,荀夫子开始思索起这三次雷云出现的时机。 最近一次出现的异象,是此时的雷云,但众人此时身在山中,不知深处,暂且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一次出现,或许是因为两界大战,这是个可以推测的时点。 而再上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抱着这样的疑惑,荀夫子开始在书海中翻找,查看雷云前后发生的大事,但不论如何翻查,雷云出现的这一日、这一月、甚至这一年,都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象出现。 两界大战前的时光,是一段难得的和平时日,彼时人人都沉浸在修行问道之中,即使无尽海的界门出现,人妖两族发现彼此的存在,但也都暂时没有异动,一切并无不同。 思路似乎走入绝处,可荀夫子没有放弃,既然事不对,那便从人入手,或许有什么异事也说不一定。 只是那时的大人物极多,如过江之鲫,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变化,只能耐着性子将所有人的传记翻遍,终于在人海中找出一位先辈。 就在雷云出现的前一月,他意外与好友断了音讯,而后再出现时,便盲了一只眼。 荀夫子说到此处,话音微顿,随后指向众人掌中的那道云纹。 在看到只剩一只眼睛的时候,他心中便对这人的身份了然,关于这位道人的事迹,他在门内修行时曾听闻过,这是一位很久远的前辈了,就连师尊都不知其名,只知道后人称其为天目老人。 天目可观未来,探过去,是最接近“道”的一双眼,纵观前后,真正修出天目的人,只有他一个。 “很久之前,我便发觉这云纹样式古怪,气息从四周旋向中心,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只睁开的眼。 故而我推测,或许当初这位前辈并不是消失,而是进了这处秘境,或许与道主经过激烈的争斗,舍弃一只天目后才得以脱身。” 他手中画笔挥过,这团云雾又开始变化,随后他提笔点在其中。 “道主既然非人非妖,是从天地生出,那定然也如同其他灵物一般,或许有身体、有五官,但一定没有双目——就如同作画一般,物本无灵,点睛生之!” 笔尖落下的瞬间,这团混沌的雾气就像是有了归处,开始向中聚拢凝结,于是在白雾中心,一只形神皆具的眼睛缓缓出现,如同蝶翼轻颤一般,挣扎着张开了眼,望向浩渺天地。 雾中世界不再混沌,灵生则智生,空茫的单目渐渐开始出现神采。 ——堂中众人皆瞠目结舌,秋瞳更是满头雾水,有人忍不住开口。 “这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出现?连前辈都打不过,只能舍弃一只眼睛才能脱身的怪物,我们又如何能抵抗?” “或许,他真如密教宣扬的那般,其实是天道的化身?” 一时间众说纷纭,荀夫子却没有阻止,等到众人的惊惶私语停歇后,他才慢慢开口。 “听话不要听半句,献出一只眼睛脱身,只是我的推测,他们的事太过久远,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消失的那段时间又是怎么回事,已经无可考据。 但这‘画龙点睛’,绝不是我臆想出的,我几乎要将书海翻遍,天目也反复钻研过,这样的解释最合理。” “认真一些。” 荀夫子用笔敲了敲眼前不听话的修士。 “道主或许偶然来自天地之间,而后有了一只眼睛,得以看见世间,所以生出灵智。这就是我推测的来历,从书中所载来看,这个解释也最为合理。 他的来历虽然奇妙,但细究下来也是世间生灵,只是与你我不同罢了。 世上有蝴蝶、有蠕虫、有你我,为何不能有他? 造化神奇,尔等修行至今,难道还不知晓天地何宽、人族何渺?” 他的话不疾不徐,仿佛有种醇厚的力量,堂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心中慌乱也被抚平,又都坐回原位。 有人泄气嘟囔道:“夫子,您今日将我们叫来此处,就是想说道主的来历吗?可这来历也不清不楚的。 若是今夜他对我们动手,在梦中便将性命夺去,我们要如何自保?” 荀夫子咋舌一声:“当然要先说来历,不然接下来的这些话,你们又怎么可能相信?自保之法没有,且认真听,到时候随机应变。” 他用笔一挥,将云雾拂到横梁之下。 “或许是自天地而生的缘由,他有一种与人和妖都不同的道法,我暂且将其称为轮回,或者用你们明白的话来说,叫做重生。 迄今为止,我们尚不知晓他到底重生过多少次。” 荀夫子话音落下,秋瞳面色有瞬间变化,旋即回想起过往诸多的事,这点恍惚又变为一种恍然。 林斐然之前便提过这件事,只是说得不如荀夫子这般清楚,之前他们都是怀疑,此时却几乎可以定音,因为心中早有预料,所以此时她并不像其他人那般震惊。 难怪张春和与父亲能够重生许多世,原来是因为道主,他当真有这般的奇能异法! 那她呢?难道她曾在不知晓的时候,误打误撞认识了道主,所以她才能够重生? 可这个解释并没有太多说服力,她可以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道主。 堂中众人几乎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惊诧不停,重生之事,不亚于回溯时间,踏破虚空,这样的能力,就算是圣人也做不到,道主不仅与生俱来,甚至能做这么多次! 有人不知察觉什么,忍不住问道:“夫子,你今日能够说出这话……难道,其实是有人随他一起重生的?” 荀夫子本可以否认,可他没有,他看过各异的神色,凝重地应下:“是,的确有人随他一起轮回。” 这话一出,几乎在众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激出一些隐秘的妄想。 “如果能够重来”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一句话。 众人的议论声更大,可在这个时候,唯有两人不语。 一个是秋瞳,她目光晃动,心中数个想法来回交织,便一时怔在原地。 另一个则是荀夫子,他竟然没有让众人肃静,也没有呵斥这样的嘈杂,只是在这份吵闹中开口,声音不高不低。 他道:“轮回之事,我等商议了许久,心中始终不知要不要向诸位宣告,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掣肘。 之前选择投身密教,为密教效力的修士,皆是为了能够参与轮回。” 说到此处,原本还有些私语的堂内,当即安静下来。 乾道修士几乎都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各大宗门、各大世家,几乎都在追捕叛逃密教的弟子,被抓回的人,全都被幽禁在了各自的牢室中。 虽然处决还未落下,但他们的境地实在算不上好。 众人的热议消退,眼中留有的光彩渐暗,蠢蠢欲动的心也被按了下去。 而荀夫子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仍旧自顾自开口。 “原本我是不同意说的,知道了道主的本事,很少有人能不拜倒其下,这定然会动摇诸位的心。 可师祖却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人各有道。” 众人面色敛回,皆专注看向他。 “我觉得师祖说的没错,人各有道。 你们都是收到信笺的人,无论打算如何应对,是抗拒还是臣服,都是自己的选择,而我只能尽量将原委告诉你们,后续如何决定,便都是自己的事了。” 不止是道主,林斐然其实也同意将此事告知众人,不过她有另一层想法。 在收到张思我的传信之后,她久久没有回音,就在众人疑问她是否出事时,恰好收到她的来信,信件中也写明此事。 【这是我们的弱处,道主或许会落子在此,与其让他说出口,不如由我们先捅破,后续境况如何,再随机应变。】 荀夫子与她不谋而合,便也没再犹疑,选择在今日将缘由全盘托出。 他也只能最后告诫一句:“如今天象有异,密教又有灭去旧世的狂言,不论诸位心中有什么旖旎想法,最好先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还能有下一次轮回,诸位又还能不能活过这一世。” 这话在其余人耳中,只是一句劝诫,但落在秋瞳耳中,却如遭雷劈,先前知晓道主可以重生时的脸色,竟都不如此时难看。 荀夫子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今日把大家叫来,便是不想将大家蒙在鼓里,知晓了缘由,也好做出决断。 今夜子时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清楚,诸位回去罢。” 不少人听了这个密辛,如同梦游般起身,飘荡着走出了这间屋子。 就在此时,周书书为首的几位掌门带着两人而来,匆匆从门外走入,荀夫子看了一眼,便道:“对了,我点到名的弟子留下,道和宫,常青……” 荀夫子像是随口清点一般,说了几人的名字,恍惚之间,秋瞳从他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再回神时,大堂便变得空荡起来,只余下几人。 荀夫子正同几位掌门站在一处,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秋瞳蹙起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她想要上前询问,却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压下心中所想,飞快向四周看了眼,原本只是下意识打量,可看清几人面容后,心中又是一惊。 除她与荀夫子外,到此的还有各宗掌门,以及几个其余宗门的弟子。 太极仙宗穆春娥座下弟子,泡棠、张仲成,道和宫亲传弟子常青、常衡,以及,两个一脸茫然的凡人。 这两个凡人她是认得的,或者说,这几人她都认得,甚至还算熟悉,不过是上一世熟悉。 泡棠与张仲成,是她与卫常在上一世的门外友人,是当初弟子们下山历练时遇上的,虽不至于是挚友,但也是一同历过不少险境的君子交。 只是这一世事态多变,她在道和宫待得不算长久,也没再能同其他人一道去历练,故而没在秘境相遇,也就无从相识。 至于常青、常衡,与她关系倒是不错,更是与上一世的卫常在十分熟稔。 二人比卫常在小上四五岁,从小修行或是练剑时便经常向他请教,小师兄长小师兄短的,卫常在是个清冷的性子,在门内弟子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不怕他,时常叨扰,故而三人关系不错。 或许是察觉出卫常在对她的不同,当初在道和宫时,这两人没少帮她解围,后来他们二人的情事为长老不容,这两人也经常从中周旋。 这一世,他们与卫常在的关系仍旧如初,只是没能看出卫常在的心意,所以对她也无甚热切,只当同门师妹看待,为此,她之前倒是暗自气恼过…… 至于那两个凡人,她认得,是卫常在在凡间的父母。 秋瞳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人,眼神有些怔然,她并没有见过真人,但对他们的过往却有所耳闻。 早在卫常在六岁那年,他的母亲便病重而去,没过多久,父亲也相继而亡,在此之后,卫常在才机缘巧合下遇上张春和,拜入山门,踏上修行之路。 两人成亲时,卫常在曾经取出画像给她看过,画中的两人,就长这个模样。 她没想到,他们现在居然还活着……他们怎么还会活着?是病治好了,还是当初卫常在的话是在骗她? 秋瞳心绪复杂,已然有些迷惘混乱,但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她又很快收敛情绪。 眼下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看向其余几人的掌心,的确都有同样的云纹,荀夫子又为何只将他们几人留下? “诸位——今日将诸位留下,并不是要做些什么,而是有些事想确认。” 荀夫子说完这话后,其余几个掌门人也转过身来,却是看向秋瞳等人。 荀夫子继续道:“但在确认之前,烦请诸位稍等一等,等到林斐然与卫常在回来后,才可确认。” 听到林斐然的名字后,秋瞳的心绪才镇定不少,她袖摆下的双拳紧握,心中始终萦绕着那个念头,因为太过紧张,指尖都被攥得发白。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抬头看向卫常在的父母。 他们二人都是普通的凡人,如今站在此处,眼神虽然茫然,但应该是被那几位掌门安抚过,所以面上并无惧色。 周书书拱手道:“二位在此稍候,等此间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卫母虽然面有病容,但也不掩姝色,她颔首道:“既是诸位仙长在此,我们夫妇二人心中自然没有担忧,只是惦念家中孩子,如今乱世之中,怕他出事。” 周书书面色有些微妙,他看了看两人的面色,一时也不知将他们带到此处是对是错。 “不必担忧,我派去的弟子还在你家中,都是道法医术俱佳的孩子,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只是,二人最近可曾发生什么怪事?” 荀夫子也看了过去。 卫母顿了顿,竟然没有否认,卫父则是一脸惊叹:“当真是仙人!这样的小事你们都知道?近来的确有些古怪,家中亲眷都说我夫妻二人变了模样,我们对镜观看,镜中人确实不大像我们了!” 他揽着妻子,上前一步:“虽不知诸位仙长要做什么,但我们一定竭力配合,事成之后……能否烦请诸位为我夫妻二人看一看,这是中邪还是患病?” 秋瞳听过这些话,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不是一直长这个模样吗?” 听到这话,荀夫子等人侧目看了秋瞳一眼,目光微妙,但也没有多说。 卫父一哂:“仙长说笑了,我夫妻二人从小就长得平庸,现在这张脸却越变越好看,实在离奇,我们最近都不敢出门,生怕亲邻也以为我们有问题……” 秋瞳更是不解,若不是两人神韵都与卫常在有些相似,她都要以为自己记错了。 “可……” “这位小友。”荀夫子适时叫住她,“莫慌,且等几刻。” 秋瞳看着一屋子的熟人,有种喘不上气的憋闷:“要等到什么时候?”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一夜,或许当真只是几刻,秋瞳靠在桌旁,眼睛不时看过卫氏夫妇,心中更是杂乱心烦。 她又忍不住想,难道真如夫子所说,再无轮回? 就在这时,夫子看向门外,含笑开口:“林斐然到了,看来,这半子是她胜了。” 听到这个名字,秋瞳一刻都等不下去,猛然起身离开此处 ,走上长廊,从地上的字画投影中踏过,然后站在廊门处,向院中看去。 只见林斐然从剑上落下,身形稳当,只是形容有些狼狈,衣袍更是裂痕遍布,她手中提着一个昏迷的卫常在,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 而如霰站在她身旁,目光望向众人,倒是三人中看起来最为得体的。 林斐然看向秋瞳,没有立即过去,而是看向手中的人,她提溜起来晃了晃:“卫常在,醒醒,再不起来我要扔你到地上了。” 手中人没有反应,反倒是他背上的昆吾剑发出几声剑鸣。 林斐然看了一眼,当真要脱手而出时,卫常在才恍然醒来,一手压住她的手腕,而后从地上起身,他看了看身上的伤痕,不着痕迹地看过林斐然。 顿了片刻,又静静盯向她,开口道:“你只会扔我。” 林斐然:“……不要学如霰的口吻说话。” 卫常在的声音又恢复如初,没有太多起伏:“为什么,你不是喜欢这种语调吗?我可以学。” “我不是喜欢这种语调,我是喜欢说话的……”林斐然转头看了如霰一眼,他眼中却没有怒色,只有笑意。 他凉声道:“东施效颦。” 卫常在面色不变:“?我可以做东施。” 林斐然把“人”字吞回去,摇了摇头,越过卫常在向廊下走去,如霰嘴巴可比自己利多了,卫常在说话也莫名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意思,她在中间,这种冷言就不会停下。 “走罢,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林斐然走向秋瞳,很快注意到她的面色不对,忍不住问道:“秋瞳,你怎么了?” 四人从廊下走过,秋瞳与林斐然在前,卫常在与如霰在后,秋瞳已然靠近林斐然,抓住她的臂弯,低声将方才堂中之事说出。 “……所以,道主轮回之事,你知道是真的,对吗?” 林斐然回道:“重生之事我知道,但他的来历,倒还是第一次听闻。” 天目之事她知晓,但她没有想到,其中还有“画龙点睛”的推测,点睛生灵,故而想要成人吗…… 林斐然看了看她的面色,还是说道:“这件事还是张春和亲口说出的,他破了自己与密教间的誓言,已经咒发身亡,不在人世了。” 秋瞳停下脚步,有些讶异看去,原本轻灵的目光中竟有一抹怅然,听闻张春和的死讯,心中却十分复杂,并没有自己以前想的那般快意。 “是吗,他……下一个轮回还会回来吗?” 林斐然摇头,带着她继续向前:“你当初记的没错,这样的雷光之后,便会开始新一次的轮回,所以你在重生之前看到的便是这个。 只是如今我们对这场雷雨并不清楚,谁都不知雨落过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道主做这一切是为了诞生人世,如今他的目的或许快要达成,我想,很难有下一次。” 秋瞳闻言有些恍惚,这一次,她连身后的卫常在都没再注意,只是失魂般跟着林斐然向前,见她如此,林斐然也不再开口,索性带着人往大堂中去。 她心中其实还拿不准,张春和与卫常在九世师徒之事,要不要告诉秋瞳。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走入大堂,见其中站着不少人,林斐然顿了顿,终于开口。 “诸位,久等了。” 卫常在跟在林斐然身后,他本来没有太多心绪波动,但在进去的瞬间,目光便有片刻的晃动。 大堂之中,正站着一对凡人夫妇,他们原本在低语什么,听到脚步声后便抬头看来,恰巧与卫常在四目相对。 于是三人都怔然当场,一时无言—— 作者有话说:当初父母的一点小伏笔收回,秋瞳的线也终于要结束,伏笔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化了][化了] 第325章 情何故(三合一) 你不是我的卫常在…… “你……” 卫母看着他, 一时有些怔然,卫父更是惊讶,他的目光不断在卫常在与自己的妻子间转动, 然后定格在卫常在的面上。 二人的面孔如此相似,如果卫常在的神情能够再生动柔和几分, 凤目能够再多些含情,大抵就和卫夫人有五分相像。 卫夫人像是将他认了出来, 上前道:“你是, 上次见过的小仙长?” 上次她的孩子大婚时,曾在宴上见过他,明明只是一面之缘, 甚至连相貌都没看清, 但她就是凭身形将人认了出来。 卫常在没有回答,在场之人中, 除了林斐然在内的知情人外,其余人都十分惊讶。 道和宫弟子常青更是纳罕, 他来回看了许久, 忍不住道:“小师兄, 那个,乍一看你们长得还挺像的。” 像他们这样的亲传弟子,多多少少都听过卫常在的来历,若不是知晓他父母皆已亡故,怕是都要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卫常在的亲生父母……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像了。 卫常在静静看向二人,唇角微抿,眼中的起伏已如烬火平息,他向卫夫人略略颔首, 旋即收回视线,眼睫压下,只道:“世间这么多人,总会有长得相似的。” 他声如珠玉,泛着一种特别的凉意,这声音惊醒了卫夫人,她此时才回神,惊觉自己可能多想,面上带起几分勉强的笑。 “看我都恍惚了,仙长确是认错了,我身子不好,能有一个孩子就已是上天眷顾,他如今正在家中等着我们,这位……小仙长,应当只是巧合。” 卫常在这时才抬起眼眸,神情已恢复如常:“嗯。我父母已经亡故了。” 只是在面对那双盈盈双目时,他顿了顿,还是敛回目光,游离的视线落到林斐然的肩头,只见玄衣上有一道打斗过的裂痕,几缕发丝在缝隙中转动,像是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一般。 他微微抬眸,恰巧撞上林斐然的视线,如同夜下清泉一般,澄澈地映出他的神情,其中没有一丝杂质,她既不担忧,也没有逼迫。 就像张春和说出真相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的目光。 卫常在紧绷的思绪忽而放松下来,她此时正站在他身前,从卫氏夫妇那里传来的烛火光亮刺目,被她遮挡大半后,倒是好受许多。 此时众人无声,谁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瞳的目光不断在两方来回,神色并不好看,她甚至开始摇头。 “不对,这不对!”她上前一步,不知想到什么,她声音飞快,“卫常在,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们分明就是你的父母,你给我看过画像,我不会认错!” 卫常在转眸看了她一眼,双唇微张,但还是静了下来。 反倒是常青纳罕:“画像?秋瞳师妹,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听我师父说过,小师兄自贫寒之家而来,父母被妖兽啃噬而亡,怎么会有钱去画像?” 在道和宫的弟子中,他与卫常在已经算是熟悉,还曾听他说过不大记得父母的模样,如此便更不可能会有一张画像。 秋瞳双拳微握,她看向卫常在,又想到荀夫子方才那番话,心中已是在颤动:“我不会记错,我与卫常在成亲后,他便拿给我看过,我们还一起拜了画像,那绝对是真的。” 常青一怔,音调都拔高不少:“什么,你们成亲了?!” “没有。”卫常在这时候才开口,却也只是回答这两个字。 另一旁的卫氏夫妇更是讶异:“小仙长的道号也是常在,本家也姓卫吗?怎么会……” 秋瞳正要点头,便又听到后方传来卫常在的声音:“是,巧合罢了,二位不必多心。” 卫母却没有听完,她上前几步,几乎逼近卫常在身前,他微微侧身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林斐然。 卫夫人看了林斐然一眼,还是停下脚步,但视线却紧紧落在他面上。 她眼中倒映着卫常在的模样,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他相像的凤目中已然浮现些许不可置信,她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转头看向荀夫子。 “夫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脸怎么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个孩子?” 荀夫子叹息,他走上前来,只道:“还请二位挽起衣袖,我想看看你们的臂上有没有一道云纹。” 这样的巧合实在太巧合,谁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就连常青的眼睛都慢慢瞪大,今晚真是一雷接一雷,惊得他下巴都合不拢,他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心中的震惊了。 卫母与卫父不是蠢人,自然也对此有了别样的猜想,他们心急地看了卫常在一眼,急忙走到荀夫子身前,各自撩开衣袖检查。 秋瞳也不知想些什么,立即上前观看,似乎比这二人还要焦急。 林斐然看着他们,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摩挲起来。 从毕笙那里知晓去往云顶天宫的通路时,她便发现了一点不对,心中有所疑虑,所以将此事率先通过传声的术法告知张思我等人,请他们先行准备,故而几人才会留在此处。 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会将卫常在的父母也一并带来,但他们能够到场,的确是最好的证明。 忽而间,一只手搭上自己的右肩,既轻又重,林斐然转头看去,肩上的发丝便微微绕上那只手,如霰也一并回眸,目光落到那只手上。 卫常在垂着头,手紧紧压在她肩头,压下的眼睫颤动,看起来并不好受。 “……你怎么了?”她问道。 卫常在确实不好受,从见到卫氏夫妇二人的第一眼起,他就有种眩晕心悸之感,心湖似乎也在颤动,但尚且还能忍受。 直到卫母走上前来,以那样的目光看向他,这种眩晕顿时淤堵在喉口,然后坠坠压在心上——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那对将他养大的父母。 想到了村落中的寒雪,想到了溪边冷硬僵死的鱼,想到了那一片漫出的血色。 村落被妖兽入侵,喊叫遍地,他名义上的父母放下了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尖叫着转身抱起幼子在屋中颤抖躲避,彼时的他已经认识张春和,甚至知道他就在村外的竹林中。 可他没有去,他就这么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眼中没有惊惧、厌恶,只有漠冷与麻木。 他看着他们被兽蛇拖出,一口吞吃掉一条腿,看着妖狼跃墙而入,如同咬下一颗脆瓜般,爽快吃掉其中一人的半个头颅,又有火鸟从半空掠过,利爪抓走了露出的肥肠。 他有黄符护体,不受侵扰,但他只是这样看着,直到血色漫至脚下,终于,连呼吸变得冷凝起来。 尘封已久的回忆再度涌来,幼时的过往就如同冰窖中腐烂的瓜果,腥冷恶臭,但他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从不觉得有异。 方才那个女人的目光,就像是浸满了绫罗的水,明明哪一处都十分柔和,但泼到他身上时却十分滚烫。 他不习惯,不理解,甚至有种几欲作呕的不适。 “慢慢……” 他压着林斐然的肩膀,喘|息一声,像是终于恢复一些。 “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生来就是一人,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我,不必再与我有什么牵连……他们已经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孩子了,不要告诉他们……” 他几乎是只有撑着林斐然,才能继续站下去。 遗失多年的孩子再度相逢,如此温情的戏码,他却没办法接受,但这里的人都不会理解他,只有林斐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饥馑太久的人,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变了身心,没有办法再吞下珍馐。 林斐然看着他,默然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又转眼看向正在检查的荀夫子,于是开口:“夫子,他们身上应该是有这样一道云纹的。” 话音落,她感到肩上的手攥得更紧,但她没有回头去看,不出几刻,荀夫子果然在两人臂膀上找到那道云纹,只是印记十分浅淡,若不细看,几乎不会发觉。 荀夫子眼中反而带上几分不可置信:“……的确有,竟然真如你想的那般。” 林斐然颔首:“查出来云纹就好,不知夫子是如何知道他们的?我记得我先前传回的信件中,应该没有他们。” “你是在替人问话?” 荀夫子从方才的惊讶中回神,他看向林斐然身后的那个人,叹息一声,取出一卷简单的书册,封面无字。 “就在几日前,我们收到一本手札,这是张首座的信鸟带来的,是他自己写的札记,托我们将转交给他的两位徒弟。 书中还夹了一封悔过信,信中倒是将原委都说了出来……希望我们不要将他一人之过,牵连至整个道和宫。” 林斐然一顿:“两位徒弟?” 荀夫子颔首:“是,还有他的大弟子常英,我们不久前已经联系上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到太学府来。” 他看了卫常在一眼,还是将手札递到了林斐然手上:“悔过书我们收下了,但这本手札还是交还给你们罢。” 几日前正是张春和亡故的日子,林斐然看向手中的札记,这才了然,想必信中已经提及将卫常在与另一个孩子交换的事,难怪他们会知晓卫常在的父母在何处。 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将手札收在芥子袋中,随后道。 “他们是凡人,暂无自保之力,原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既然确定有云纹,便派人将他们送回罢。” 荀夫子见卫常在神情不适,并无震惊,显然是早就知晓实情,而且不打算相认,既如此,他也不会强求。 他还未开口,卫夫人便立即道:“等一等,夫子!你们还没告诉我,这容貌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反倒是林斐然开口回答,“有人更改了你们相貌。” 卫氏夫妇还没反应过来,秋瞳先问出声,她抿唇上前:“什么意思?” 荀夫子看向她,还是说了出来。 “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人去到你们家,以术法更改了你们的相貌,顺带模糊了你们及周围亲眷的记忆,时日一长,你们看惯了这张脸,便也想不起从前的长相了。 不久前,施法之人亡故,他留下的印记自然开始消散,你们的真容方才显现。” 卫母已然是出了冷汗,唇色更白,卫父讶异道:“你是说,这才是我们二人原本的模样!” 卫夫人已经转头看向卫常在:“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他……”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现心头,众人皆凝神屏息看去,卫常在却没有抬眼。 卫父已是大骇,又有些糊涂:“可我们明明只有一个孩子,难道这也是记错了……我们其实有两个孩子?” 众人心中一惊,已然想到换子一事,但谁都没有开口。 秋瞳更是觉得混乱,忍不住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是他最看好的弟子,为什么要带走……” 卫母看向卫常在的眼中已经带上水光:“我的孩子……” 其余人神态各异,看向卫常在的目光却都带着善意,常青尚且只有十五六岁,眼眶顿时泛红,吸着鼻子道:“小师兄,你终于也有家人了……” 只有卫常在不同,听到这一声呼唤后,他几乎浑身泛冷,过往的一切不断交织眼前,好的坏的,全都杂糅成一种没有界限的灰色。 恨不出,爱不得,要不了。 他忍不住后退,几欲作呕地弯下腰,扶在林斐然肩上的手下滑,只能堪堪撑在她的后背,整个人几乎隐匿在她身后,如同溺水者一般,只能靠她的一点衣角止住下沉。 卫夫人已经泪如雨下,快步上前来,只是在快要靠近时,却发现自己越不过眼前这道身影。 她抹去泪水,仰头看去,眼前的少女身量不低,几乎高自己半个头,在众人都沉浸在认亲的感慨中时,她却是眼神最清明的那个。 仍旧是如同一汪月下清泉,却清冽地浇在自己身上,瞬间让她清醒几分。 林斐然神色未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横亘在二人中间。 “你们只有一个孩子,这一点没有错,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她以一种十分坦然的态度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结印,不出片刻,一道复杂的法阵便在她掌中浮现。 “我不知今日会将你们带来这里,但来了也好,无论是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想,还是解开你们心中的结,都没有坏处。” 就在失散多年的母子即将相认的催泪时分,悲情的气氛就这么终结在林斐然的手下,戛然而止。 她看向卫夫人:“有时候,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未必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你们在此之前,有亲属、有孩子,过着想过的生活,不曾欠缺什么,在知晓这一切之前,有他没有他,其实没有差别,但他不一样。 在我看来,此时有权利选择要不要相认的人,应该是他。 他的选择是什么,你们应该看得出来。” 卫夫人怔忡看她,此时眼尾湿红,倒是更像卫常在了,她又看向林斐然身后,见不到人,只能听到那点压抑的喘|息,那是痛苦、抗拒的声音。 她心中一痛,却也没有再上前。 林斐然继续道:“这是我母亲当年为了封印我的记忆,落下的法阵,我亲自试过了,效果很好,不如你们就将今日的事尽数忘了,一切恢复如初。 若他日后想认,自会去找你们,如果没有,那便没有罢。” 闻言,卫常在睁开双目,看向她。 卫夫人的神色恍惚起来,短短几刻钟内,竟有如此的起伏,她心中隐隐作痛,可在看到卫常在的身影后,她垂下双眼。 “……好。” 卫父上前扶住她,不赞同道:“夫人——” “好。”卫夫人仍旧开口,“这位小仙长说的没错……我等他来。” 林斐然原本也只是要一个象征性的许可,就算他们不同意,她还是会动手。 世上有诸多道理,其实没有标准,她更信自己心中所想,这一场阴差阳错中,最大的苦主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卫常在。 他当然有选择的权利。 林斐然抬起手,在两人脑海中设下阵法,封印今日的事,并为他们容貌改变一事融了个合理的解释,如此,记忆便有了变化。 不出片刻,两人双眼一闭,倒下的瞬间被她接住,然后扶到一旁的座椅上。 常青年纪尚小,暂且还不懂其中的无奈,他与卫常在熟悉,和林斐然自然也不陌生,于是上前问道:“林师姐,你做什么,他们、他们要相认,小师兄要有父母了!” 林斐然直白道:“他看起来是想相认吗?” 常青转头看去,卫常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双目,额上渗着薄汗,面色并不算好。 林斐然没有多言,只说了一句:“如果回头只会让人痛苦,那就不必回头。” 卫常在睫羽微颤,静默不言,但他绷紧的脊背已然松了下来,发麻的指尖微颤,心中波涛渐渐变得平静。 然而如他一般怔忡的,还有站在一旁的秋瞳,她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微颤。 林斐然转头看向众人,步入正题:“今日将各位聚集在此,或者说,将收到云纹的人聚集在此,只是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推测。” 她转眼看向荀夫子,行了一礼,问道:“夫子,今日情况如何?” 荀夫子再度将悬在腰间的毛笔取出,他眼中划过一道光芒,似有重重影子在其中游动,如同水纹一般,就在此时,他执笔绘过,一道虹光从中逸出。 他绘出一幅画卷。 林斐然转身看过,心中悬起的大石渐渐放下,她看向一旁怔愣的秋瞳,出声打破她的出神。 “秋瞳,你来看看这幅画。” 秋瞳蓦然被叫住,于是上前去,只是步伐有些轻飘,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到画卷前,视线僵硬地看去。 画中人影攒动,赫然是先前众人同聚在此的场景,而这些人的头上又都浮现着各自的身份与姓名,就连她都在其中。 【秋瞳,青丘狐族,与卫常在曾有情缘】 秋瞳移开视线,目光从其他人面上扫过,眼瞳渐渐扩大,她转头看向林斐然:“他们……” 林斐然道:“这些人你全都认识,而且还算熟悉,对不对?” 秋瞳喉口微动,她舔了舔唇,道:“是,我都熟悉。” 其余几人也凑过来,都在画中看见了自己的相貌,泡棠看了秋瞳一眼,有些疑惑道。 “我与秋瞳姑娘最多就是在飞花会见过一眼,倒是算认识,但是熟悉……” “你们的确熟悉,甚至还算得上好友。”林斐然出声,转眼看向泡棠,“不过不是在这一世。” 林斐然看向画卷中的人,抬起手,一点灵光浮现,随后每一张面孔上掠过:“秋瞳,我只知道名字,却不如你熟悉他们的模样,不如你来说说他们与你和卫常在的关系,就说你的‘上一世’。” 秋瞳似是也想到什么,明白了她的意思,气息都有些颤动,她看向那点灵光,手握紧裙侧,顺着灵光拂过的人面缓缓开口。 “泡棠师姐,是我刚拜入道和宫不久,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遇见的。 那时候,我被困在沼泽幻境中,正与妖兽搏斗,力有不敌,恰巧撞上了她和仲成师兄,是他们把我带到卫常在身旁,不然,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这个是陈平道人,是我们当初坠下山崖时遇到的避世医者,是他带我们去往花谷,见到了天行者,得到了破境的指点。 这个是陀飞星,来往两界的行走商人,狐族祸乱之后,是他带我们去了妖都,也是他寻到了人脉,帮我们见到如霰,这才能取到胭脂丹救我父王……” 秋瞳声音一开始很急促,但慢慢说下去,起伏的音调便开始平缓。 画卷中有十几人,很多都是林斐然从未见过的人物,可秋瞳却能如数家珍一般,将每个人的名字、身份,以及过往全都说得一清二楚。 泡棠听完她的话,颇有些讶异:“秋瞳姑娘,我们应该没见过你?” 秋瞳顿了顿,看了卫常在一眼,只道:“因为那是上一世的事了,这一世发生的事全都不对,我们还没来得及遇见。” 常青大骇:“秋瞳师妹,你是说……重生一事难道是真的?!” 秋瞳收回目光,却没再回答,她转头看向林斐然,说出自己心中猜测:“你让我一一指认,是因为……你发现他们都是和我有关的人?” “是。”林斐然点头。 在众人注视之下,林斐然从芥子袋中取出自己当时画出的那张棋盘,盘上棋子错综复杂,不停被勾画抹去,最后倒是形成一个十分特别的局势。 周书书等人上前观棋,只见一片白子之中,竟有两枚黑子占据了“眼”的位置。 明明阵营不同,它们却没被白棋围吃,反倒是以其特殊的身位,为周围的白子留出一处极为重要的气口。 有了这处气口在,白子无论如何被围困,竟然都能余下一条生路。 林斐然指着棋盘道:“我将过往发生的一切,全都推演成这一盘棋。 我执黑,是因为这棋局的第一步是我先落下的,或者说,是我这枚棋子发生变化,所以局面重开,我成了落下的第一颗子。 道主执白,是因为他是后手。 推演过后,便得到这样一盘棋,而这两颗子,就是你们。” 林斐然声音未变:“这一枚是你,另外这枚,是卫常在。” 秋瞳眉头微蹙,周书书却不解:“为什么?” 林斐然没有说出原书的是,只道:“或许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中的气运最盛之人。” 当然不止是气运,而是因为他们二人是书中主角,秋瞳一个个将人指认出时,林斐然也在心中将这些人对号入座。 这些人几乎都是《卿卿知我意》中颇有戏份的角色,更或者说,是原书中重要情节转折点中出场的人物。 没有泡棠二人出场相助,以秋瞳的境界,她根本没办法在秘境中跟上卫常在的脚步,从而开始两人第一次独处。 没有陈平道人的救助,他们在崖下更是生死难料,不可能见到天行者,受其指点破境,更不可能朝夕相处,感情升温。 没有陀飞星的帮忙,他们同样不可能见到如霰,取得丹药,救回青平王,平息狐族之乱,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受到狐族的认可。 秋瞳记得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他们的感情进展帮助极深,虽然这些都是书中的小人物,有的甚至只出现过一两章,但没有他们,秋瞳和卫常在走不到最后。 林斐然抬手,看向荀夫子、周书书等人:“不只是画中这些人,诸位可以想想,与密教牵扯极深的人,不论是青平王、张春和,或者是我师兄,乃至于我自己,哪个不是与他们二人密切相关的。” 常青已经倒吸口气,看向卫常在和秋瞳的目光有了变化。 周书书沉思片刻:“先前你传信回来时,我们便有些不解,你是如何发现其中关联的?” 林斐然当然不是因为穿书一事想到的,因为她就身在局中,这些与秋瞳、卫常在千丝万缕的人,其实也与她有诸多牵连,当局者迷,她起初也并没有发现。 她心中生疑,是在当初毕笙为她设下死局时。 那时候,林斐然的修为境界甚至不到逍遥,毕笙其实有充分的理由,甚至是万般机会将她一击毙命,可她没有。 不仅没有,还大费周章将秋、卫二人困住,举办了一个和原书中一模一样的婚宴,就算是专门为他设下必死局,却也要在婚宴之后。 这实在令人不解。 故而在重新推演那盘棋,看到卫常在和秋瞳两枚孤子后,她又回想起了这件事。 彼时她在凤凰台中思索了许久,忽又想起伏音,一切竟又回到她替嫁的那场婚宴,伏音一眼就认出了她不是明月,而是林斐然。 先前她只以为是伏音重生的缘由,他已经经历过许多世,所以他知道自己不是明月公主,而是一个需要除去的异数。 那时一切太过匆忙,所以让她忽略了一些细节,现在却品出一些端倪来。 那时伏音在就在殿外观望,如果他看过这样的婚宴许多次,就应该知道,明月公主是凡人,不可能会武,那么在自己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 可伏音并没有动作,他发现不对,是在看到她的模样之后。 千千万万人之中,他为何偏偏识得林斐然,反而对明月公主不甚熟悉? 解释就在这里,因为明月公主与卫常在二人无关,不是伏音需要关注的人,所以他不需要记得明月是谁。 而“林斐然”是阻碍两人的恶毒女配,是与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所以即使面带浓妆,伏音也一眼就能认出。 再联想到一路发生的这些人、这些事,暗中的线索全都串联起来! 如果抛开“林斐然”这个身份,以完全的局外人来看,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一定有人知道《卿卿知我意》的存在! 所以毕笙给她的死局会设在往生之路,原书中的林斐然也是在那里含恨而终的,这便是毕笙所谓的“应劫而亡”。 想到这里,林斐然便都畅通了。 书中“林斐然”的必死的命数,穿书的林斐然身在局中,同样不能逃开,这也是他们笃定能拿下自己的原因。 他们夜游日曾试过动手,只是大意失败而退,中间停了一段时间,明明有机会却都没有动手,某个时间之后,却又像是放开一般追袭而来。 这个时间节点很奇怪,但如果迁移到卫常在二人以及剧情发展上,便又说得通了,那一段时间,卫常在破境了。 原书是一本甜宠文,所以每次卫常在破境,都意味着他与秋瞳感情有了进展,如果猜得不错,便是卫常在破入某个境界之后,“林斐然”这个助燃剂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即便除去也不会再有影响。 至于影响的——当然是原书剧情! 拨开那些散乱的迷雾,忘记道主即将诞生的危机,不听毕笙甚至是伏音的话语,只看他们的行动,以一种完全抽离的眼光俯视。 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证原书剧情能够如期走下去,所以九剑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除异数。 清除任何和剧情发展不符的异数。 从伏音和毕笙的态度来看,他们像是只知道要清除,只知道一切要按照上一世轮转,至于为何要关注秋瞳与卫常在,从他们对二人的态度来看,他们却是未必知道的。 毕笙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道主,没有他的授意,她不会如此。 那么知道真正《卿卿知我意》的人,一定有道主。 他们为突变的“林斐然”设下必死局,她若是死了,便是应运而亡,唯一的异数就此消失,棋局便如道主所想,可她逃了。 逃开了这一道生死劫,那便是真的彻底脱离剧情,从此,她便成了真正的、无可奈何的异数。 …… “气运最盛之人?” 荀夫子凝眉,看向秋瞳与卫常在二人,当即结印捻诀,挥笔扫去,只见二人顿时失色,如同画上泼水散墨的人物一般,只剩一点浅淡的墨形。 而在这墨形之外,是两道极为磅礴的冲天雾气,甚至不需要仔细对比,只以肉眼观看,都能看出不同。 如此一来,何止是运道,他们的气机也是旁人的数倍。 只是,他们周身萦绕的雾气看似磅礴,却隐隐透出种外强中干的错觉,仿佛有什么在无声中逸散。 周书书忍不住惊呼:“怎么会有这样骇人的气运加身!” 秋瞳看着自己的手,更是不解,她抬眸看向卫常在,却见他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在意一般收回目光。 林斐然继续道:“你们二人是气运的中心,如果道主要借势而出,自然是借你们的。” 大堂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卫常在二人身上。 林斐然又道:“今日将大家叫来,只是为了验证我的这个猜测,眼下看来没有错。收到道主信笺的人,几乎都与你们息息相关。” 秋瞳喃喃道:“那我父王他们……” 林斐然点头:“这是我的推测,但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世间高手如云,像你父王那般的大妖,不是没有,妖族甚至还存在几个归真境的圣者,如果只是为了助力,他们大可以找更强的人。 在众多于谷底失意、需要援手的强者中,为何密教最先回应青平王、张春和之流,甚至带他们轮回,正因为他们是你们最亲近的人。” 荀夫子默然片刻:“这么说来,张首座瞒天过海易子之后,要另造一个卫常在顶替,原来是因为他们会查探吗……” 又听到这个消息,秋瞳近乎停滞的目光又有了波动,她踉跄两步上前,握住林斐然的手臂,以一种几乎恳求的神情询问,双目微红。 “什么叫另造一个卫常在?还有一个卫常在吗?” 林斐然看着她,目光微闪,心中知道这对秋瞳意味着什么,一时竟没能开口。 如霰看向她,将此事言简意赅解释:“如果我捋得不错,应当是张春和为了完成自己的夙愿,于是在两个孩子出生不久时,便将他们交换抱养。 卫常在去了北方的游方镇,有了个不大好的家,而将那家人的孩子反倒去了卫氏夫妻的膝下,欢乐长大。 并非另造,只是易子。” 他垂目看向秋瞳,薄唇微张:“所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卫常在。” 秋瞳怔然看着他,握着林斐然的手缓缓用力,用力到指尖发白,手臂颤抖,眼眶已然发红。 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世界在不停轮回,她方才提心吊胆的事,终于重重锤下,打得她头晕目眩! 原来她的重生并非是上天眷顾……这也绝不是眷顾! 而她也不是为了来救他!她根本救不了他! 秋瞳眼中水光浮动,她抽泣着,气息颤动,随后双眼通红地看向卫常在。 她看向他,以一种难言的缅怀目光看去,还未开口,眼中积蓄的泪便大颗砸向地下,声音震耳。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细而轻,好像世间苦痛都坠在其间,令她无法承受,喑哑难言,她沙哑道:“原来如此……” 难怪卫常在会性情大变,连她都看着有些陌生,原来是他本就不一样了…… “你根本不是我的卫常在,你不是他……我的卫常在……” 没有记忆的爱人,真的还是自己的爱人吗? 不是了,她的卫常在,早已消失在如此反复的轮回中,再也不会回来。 她永远失去了他。 秋瞳身形不稳,林斐然立即扶住了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又想起铁契丹书中记载在末尾的那句话。 【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他们的幸福不会停止】 【什么都不会停下,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时分,他诞生了】 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圆,如果没有张春和的私心之举,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不会发生改变,未来不会偏移,气运不会出现漏处,她也不可能来到书中,成为唯一的异数。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番私心,那么秋瞳不会重生,如今的一切,也只会在道主的设想中稳步前行,直至一切走向覆灭,没有回头路。 …… 世间事,总是两难圆。对对错错,谁又能分得清?终不过嗟叹一声,命运。 林斐然垂下眼睫,一道湿意从下颌划过—— 作者有话说:[爆哭][爆哭]《 》 325-328 第326章 悔恨心(二合一)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所有人看着眼前这一切, 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慨。 秋瞳一手撑着旁侧的桌案,神情灰暗,双唇紧抿, 慢慢将手从林斐然掌中抽出,眼中泪光不止。 许是卫氏夫妇昏睡过去, 眼下不再有那样绵柔的目光将他裹挟,卫常在的状态已经恢复大半, 他直起身, 只是面色仍旧有些苍白。 从始至终,他只在秋瞳悲切欲绝时同她对视,在她无力撑住桌沿时便收回了目光。 他垂眼, 看向手背处划过的一抹水色, 忽然道:“我一直都只是我,是你们一意孤行地把我看作其他人。” 他是被人遗忘的卫筠, 是令人觉得清冷难近的道和宫小师兄,是旁人难以理解的卫常在, 但在他心中, 他一直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接受作为眼下这个“卫常在”, 除却林斐然的事有憾之外,他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张春和与秋瞳想要找出旁人的影子,于是兴高采烈地剥开他,却发现皮囊之下裹着是另一双冷寂的眼,心中当即大失所望,怅然悔恨…… 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耳边是秋瞳颤抖的声音,眼中却是手上的那道水痕。 它刚刚从林斐然的下颌滴落,无声砸到他的手背,犹有余温, 划过时带出一道热意,却是他十分熟悉的温度。 从始至终,会为他伤怀的人,仍旧只有林斐然。 这就够了,这已经够了。 水珠从手背滑落滴下,一点寒霜渐渐凝起,终于在它即将坠地前凝成一枚鱼目大小的冰珠,回到他手中。 他抬眸看去,林斐然正抬手擦泪,而如霰正在她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他垂目看着掌中的珠子,眉眼微弯,再看向昏睡的卫氏夫妇时,心中的震荡竟然平息许多。 他抬眼看向秋瞳,终于开口,像是对她、又像是对张春和、蓟常英之类知道往事的人开口。 “抱歉,我不是你们想找的人。” 秋瞳在泪眼中看去,此时的卫常在松柏一般立在那里,乌发上挽着一支梅簪,身后负着两把剑,却是眉眼舒展,清冷的眼波微动,唇角半扬,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可她心中却清楚知道,不论再像,那个会和她一起在草野里打闹、说秋瞳是只可爱小狐狸的人,不会再出现。 秋瞳双眸已经黯然,她擦去眼下的泪,谁也没有看,如游魂一般走出了这座堂屋,甫一开门,她便见到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青瑶。 她显然是担心秋瞳,怕她一个妖族在这里受欺负,便一直在这里候着。 “怎么了?”青瑶见她失魂的模样,立即开口询问,屋中布了法阵,她没办法听见什么。 秋瞳在看到她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一般,扑到她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姐姐,我、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心上人了……” 青瑶忍不住松了口气,她一边安慰秋瞳,一边带着她离开:“原来是因为这个,没关系,妖族好儿郎多的是,只要这一次的祸乱能过去,随你挑,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回想起与秋瞳初见的场景,迄今其实没有多久,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转回头,同样叹惋的荀夫子也看向门外,他忍不住嗟叹,话语也有些沉郁。 “世事总有遗憾,难得回首,难得回首……” 屋中众人静了静,正是悄然时,屋外慢慢传来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过片刻,刚刚关闭的门扉又被敲响。 “夫子,我来了。” 声音温雅疏朗,是蓟常英。 周书书回过神来,上前解开法阵,门推开,便见屋外那道靛蓝身影。 蓟常英长身玉立,乌发半挽,腰上悬着一顶竹斗笠,见到屋中众人时扬唇一笑,唇下小痣轻扬,是他本来的面貌,一道细细的长痕从他眉心贯下,却不会对他的样貌有半分影响。 他的视线悄然划过林斐然的面孔,随后走入屋中,笑道。 “诸位怎么一副伤怀模样,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蓟常英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容貌姣好,疏朗如月,却又带着春风之生机,不论怎样伤感的场面,只要映入他那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仿佛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 如今他的状态看上去倒是好上不少,全无病重的疲态。 荀夫子摇了摇头,没再提起刚才的事:“进来罢,事情也算商议到重要处,需要你来说上一番。” 在场几位大人物都看过张春和的那封信,信中自然也提到了蓟常英,众人知晓他的身份,知道他曾是九剑之一,但今日也愿意给出这份信任。 “斐然已经找到去往云顶天宫的路,你来得正好,你是去过天宫的人,恰好同我们说说,进到天宫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哦?师妹找到了?” 这时,他的目光才光明正大放到林斐然身上,眸光盈盈,不再见那一夜的情愫起伏,当真像是师兄看向师妹一般,十分清白。 林斐然点头:“我说过,我会找到。” 她会找到,所以不需要蓟常英再做些什么。 这句言外之意,在场几人都听了出来,蓟常英目光微动,轻闭的唇微翕,他笑道:“当然了,我师妹这么厉害,我知道你肯定会找到的。”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林斐然不远处,打趣一般道:“眼睛都熬红了呀,肯定找得很辛苦。” 闻言,林斐然顿了顿,随即移开视线,先摸摸鼻子,又假装不经意擦了擦下颌,没开口,如霰倒是先弯唇了。 如果这句话蓟常英不说,他之后肯定要找机会说出来。 蓟常英说完这话,眼中带笑,但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 “每一次去云顶天宫,我们都是被遮蔽双眼,不知来处去向的,眼下我倒是有些好奇,要怎么进去?” 众人的目光又随之聚焦到林斐然身上。 她抬起手,掌中灵光转动,一张不算小的舆图便在众人眼前展开。 “众所周知,若是自己开辟的秘境,便只有一个出口,一个入口,出入随主人之心,而天生的秘境却不同,天生的秘境,便一定有天生的出入所在,不受人控制。 道主的通路由他控制,我们便可以走上另一条天生的路,这条路虽不会固定出现,却有测算之法。” 毕笙与道主重生了太多次,这样的次数已经足够他们找出秘境出入口的规律。 众人看着这张五州舆图,只见林斐然敛着眉眼,在上面以某种寻气之法堪舆测算。 蓟常英就站在她的斜对角,他的目光没有落到舆图上,而是在无声中看向林斐然,眸中情愫复杂,似不舍,似含笑。 数息之后,他的目光忽然与如霰相撞,二人对视片刻,未尽之言都在其中,片刻后便都收回。 舆图之上,林斐然的指尖落在其中一处。 “下一次秘境的通路,就在这里。” 荀夫子点头:“好!” 林斐然又道:“通路虽然寻到,但我们还缺一样东西。” 周书书问道:“何物?” 林斐然收回舆图,看了卫常在一眼,道:“不知各位前辈可有收采气运的宝物?秘境天门,需要此物叩响。” 荀夫子思索片刻:“难怪提及卫常在二人的运势,你是说,要借他们的气运?可这般收采他人气运之物,向来是禁忌……且等,我这便去寻!” 荀夫子没有迟疑,得到这个讯息后便匆匆出了门,周书书等人也道了句告辞,便外出寻找。 林斐然看向屋中的漏钟,水滴落下,指针即将竖北。 子夜将至。 整个太学府中,游走着各种金光字符,它们如同绸带一般首尾相连,飘荡在学府上空。 学府之中,不少人正紧张等待。 有的在不停吃清心丸,他们不想睡去,更不想碰上道主,有的人却已经寻了间厢房,早早躺了进去,或许是想会会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又或者是听了荀夫子等人的劝诫后,另有他想。 堂屋之中,泡棠等人也抿唇躺下,手边执着一支笔、一张纸,双眼忍不住看向那处漏钟。 在他们散场之前,荀夫子曾说过,在梦中见到道主,无论与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醒来后皆要写在纸上,呈于学府。 虽不知其余人会如何做,他们定然是要如约的。 在滴答的水声中,卫常在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躺下,他只是坐在林斐然身旁的凳子上,垂目看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最后的滴答一声中,子夜已至,困意涛涛袭来,几乎无可抵挡。 …… 秋瞳原本还在伤怀,子夜时分便在抽噎中晕睡过去,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从梦中醒来,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心想大概是入梦了,她应该感到忐忑或是不安的,可此时她却像是失去心力一般,只觉得一片麻木,生不起半点波澜。 她就这般枯坐在地,有些失神的看着前方,茫茫之中,一道灰色的身影渐渐出现。 道主撑着一根木杖走出,身上是一件麻布灰衣,腰间悬着几块玉佩,一头乌发披散,容貌不差,只是有些苍白,整个人便显得有些病恹恹的。 他走到秋瞳身前,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语调有一些起伏。 “终于见面了,秋瞳。” 秋瞳抬眸看向眼前这人,很想同他说些什么,她应当质问他,为何要把世间变成这样,或是让他收手,一切都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她此时没有这样的心力,她最想知道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当真是最后一次重生吗?” 道主垂眸看着她,随后慢慢踱步起来:“如果我和你说不一定呢?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重生,我没有必要约你们梦中相见。” 秋瞳的目光追随着他,渐渐站起身:“你什么意思?” 道主停下脚步,回头看来,他有一张十分清雅的面庞,其实很赏心悦目,唯一的缺陷便是眼睛,右眼十分有神,左眼中却只余空洞。 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像无底深渊一般,无端令人悚然,与他病弱的模样并不相符。 他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借几分气机给我,那就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秋瞳抿唇看他,没有回答,手缓缓捏紧裙侧。 她深吸口气,眼睛仍旧有些红肿,问出另一个问题:“既然今日相见了,那不如把一切都摊开说,我想问问你,我这一世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 道主静静看她,四周是蒸腾的云雾,他收回目光,转身抬手一挥,梦中出现一个石台,就像是不能久站一般,他坐了下去,然后道。 “不是。” 他看向手中的长杖,一柄云雾凝成的小刀便到他手中,他缓缓将杖上的木刺削去。 “你的重生,就和林斐然的变化一样,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并不知情。 或许你和她一样,在卫常在的命运被改变之后,你的轨迹也有了变化。” “你不知情,你竟然也不知情……” 秋瞳握紧双拳,缓缓阖目,深吸口气后又睁开。 卫常在无知无觉长大,不知道过往之事,她没办法将一切怪到他身上,她便忍不住想,若是这一世没有重生该多好……至少卫常在还在,或许还有将他就回来的可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切都无可挽回,却只有她一人留在过去。 道主看向她,有些不解她此时复杂的情绪,但他还是想了想,道:“我这一次来见你们,也不完全是为了气机,我只是想在一切终结之前,来见一见你们。 毕竟,我和你们已经认识太久了。 这叫什么……你们常说的走亲戚?” 他拍去身上的木刺,撑着木杖走向秋瞳,出声道:“你以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从出生开始,你每天就像没有脑袋一样,在青丘乱跑,九个孩子中,只有你最天真无忧。” 秋瞳抿着唇,却没有在他靠近时后退,而是直直看去。 道主停下脚步,继续道:“我喜欢观察人,尤其是孩童,在我见过的所有孩子中,像你这样无忧的,其实也寥寥无几,你是很受上天眷顾的人。” “眷顾?”秋瞳声音有些颤抖,“眷顾我,所以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吗?眷顾我,所以把我抛到这个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世界?” 道主看向她,有些不解:“可你不重生而来,这里仍旧会有一个你,不过你今天走过的路,那个‘秋瞳’或许不用再走一遍。 换而言之,你得到了一个活到现在的机会,为什么不高兴?” 他疑惑道:“因为一切没有按照你设想的发生?秋瞳,生命是很重要的东西,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便必然会失去什么,如今看来,你只是失去了一个存在你记忆里的人。” 秋瞳听到这话,自然有些火上心头,她也拿住别人的话柄,还击回去。 “既然你这么珍惜生命,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 道主一顿,点头道:“正因为我珍惜自己的命,所以才做这么多事。” “你!”秋瞳一时哑口。 道主看着她,心中竟有些冲动,于是面庞有了片刻的扭曲,他不甚熟练地拉起一个笑容,声音反而无波无澜:“很有意思。”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我最近刚学会这个表情,或者说是领悟到这种心态,这应该是笑意。你小时候就经常像这样傻笑。” 道主虽然有一副像人的皮囊,但不论是说话、动作还是神态,几乎都和人大相径庭,完全不同。 这样的场景莫名透出几分诡异,秋瞳有些寒毛竖起,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道主敛了神情,反倒恢复几分正常:“我一直在想,和你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但眼下这个场景也不错。不过,秋瞳,你是这些人里的例外,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听到他的这些话,秋瞳连方才的悲伤都来不及,只觉得脊背发寒,她飞快回忆着自己的熟识的人,忍不住道:“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道主歪头想了想:“你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身躯。” 秋瞳已经开始怀疑起身边人。 道主继续开口:“春城飞花会,你是不可能以妖族的身份进去的,所以你按照上一世的记忆去崖下寻找玉令,那个给你令牌的老头,就是我。” “什么!”秋瞳惊呼出声。 道主观察着她的表情,随后点头:“这块玉令很重要,没有它,你和卫常在的感情便不可能再进一步,所以由我亲自送到你手中。 其实你今日也不该迁怒于我,为了保证你和卫常在能够好好在一起,我们可是做了不少努力。” 秋瞳再忍不住,后退数步:“你有病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难道就像林斐然说的,因为她气运强吗?! 道主没有解释,反倒是看着她这个模样:“这个表情倒是很像以前的你了。” 秋瞳还没有从这份震撼与不解中回神,道主便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方盒,放到方才那处石台上。 “我今日并非是要做什么,只是想来和我认识许久、许久的人见一面。 秋瞳,你知道我在世间已久,见过最多的是什么吗?” 他收回手,右眼静静看向秋瞳,眼中不时有金光浮动。 “世上最多的,是悔恨。” “悔恨自己说错的一句话,悔恨自己离开了某个人,悔恨自己做了某件事。” “我总是听到有人说‘如果当初’。 如果我救下他就好了;早知道他们会在一起,我当初就不该那样做;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做错。 从孩童开始,没有人什么叫后悔之前,人便已经生出了悔恨的心境。” 秋瞳握紧裙侧,轻咬下唇,目光有片刻的闪动。 “若是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呢?”道主转身离去,身形渐隐,“时间还没有追到现在,一切便有回头的机会。便有回到上一世的机会,如今还能让你见到他的人,唯有我了。” 在他彻底离开之前,秋瞳开口问道:“你说的可以重来,是真的吗?” 道主步履微停,复又向前:“当然。” …… 与此同时,卫常在也已经陷在梦中,与眼前之人对坐,二人已经谈论许久。 道主继续道:“……也正因为此,我才一时疏忽,让张春和得以偷天换日,改了你的命数。” 道主说了许多过往之事,卫常在却始终垂目,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 看见他的神情,道主忍不住一顿,轻声道:“和你说话,有种别人和我说话时那种油盐不进的感觉,很奇妙。” 此时,卫常在才抬眸看他,神情没有太多波动,说了这么多,他只在意其中一句。 “你说的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 道主轻笑一声,不知道是模仿谁的,语调虽然怪异,可因为坐他对面的是卫常在,所以二人都没觉得这笑声有什么不对。 他回答:“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是个很聪慧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心中不是有悔吗?” “后悔小时候没有对林斐然再好一些。 后悔自作主张,没有将取剑骨之事告诉她,让她厌恶你。 后悔自己以前不明白情爱,自以为道友恒久,所以答应和她断了婚约,失了先机。 后悔放她下山。” 卫常在:“……” 他又垂眸下去,双目静静看着桌上的那个匣盒,淡冷的眉目似有片刻变化。 道主并指压在匣盒上方:“她和你表明心意那日,我也见过的,满眼都是你,这样的林斐然,你不想再见吗?” “如果可以重来,那么一切都不会再变成今天这样。” 道主站起身,同样不再留在梦中,身形渐渐淡去。 …… 子时,太学府中收下信笺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睡去,但在两刻钟后,他们又在同一时间醒来。 每个醒来的人,都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道主,互相之间形容的模样分毫不差,所有人手中都握有那样一张纸,但是这个时候,却没有多少人动笔。 在几人的注视下,卫常在从梦中醒来,他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林斐然的目光。 但这几人中没有她。 他微微一顿,侧目看去,原本坐在她身旁的人,却不知何时昏然睡去。 林斐然是与他们相熟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收到信笺的人,但此时所有人都已经醒来,她却又是唯一一个仍旧在沉睡的。 她靠在如霰的肩上,那是一种极度信赖和放松的姿态。 而如霰也托着她,目光几乎都落在她面上,眉头微蹙,有些担忧,甚至没有注意到屋中其他人已经醒来。 卫常在坐在一旁,掌中扣着一只匣盒,目光轻而紧地落在揽住她的手臂上。 恍惚中,那只金白色的袖袍似乎变为淡蓝,落到她肩头的长发也变为乌黑,几乎要碰到她额头的唇色由红转微淡,成了他的唇。 恍惚中,是他在抱着林斐然。 他喉口微动,出口的声音却有些沙哑:“慢慢,也去梦中见道主了吗?” 蓟常英坐在一旁,同样轻蹙,闻声回道:“在你们都醒来的前一刻,她忽然就睡了过去,我们想,道主最后见的一个人应该就是她。” 他微叹一声,转眼看向卫常在:“方才,道主在梦中与你说了什么?” 卫常在垂下眼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师兄,如果能回到少年时候,你还会眼睁睁看着慢慢和我在一起吗?” 蓟常英面色微顿,眼中的笑意淡去大半:“怎么,这就是道主和你说的话?” 卫常在摇头,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 与此同时,林斐然站在一片茫白之中,看向前方,一道灰色身影从雾中而来。 竹杖声笃笃,渐渐显出他的身形。 他停下脚步,看向林斐然,出声道:“初次见面,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 第327章 无尽时(二合一) 灵物一旦有了眼睛,…… 一片浓郁的雾气中, 两人四目相对,林斐然大抵是今晚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用这样直白的目光打量来的人。 林斐然也的确看得很仔细, 虽然是梦境,但来人的确是道主。 他神情平静, 身形动作也与人无异,但皮肤呈一种病态的瓷白色, 几乎看不出一点细纹与气孔, 这便让他少了几分生气,整个人更像一具瓷偶。 但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左眼中却一片空洞, 幽幽向外散着雾气,而右眼却十分完整, 闪烁和林斐然此时一样的金色微光,如琉璃般倒映着她的神色。 林斐然没有接他的话, 她的视线从竹杖上划过, 又出声问道:“这就是你用轮转珠捏出的身体?” 道主应下:“是, 我没有给你传信,但我来了,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惊讶。” 林斐然这才将目光移到他的面上,有些揣摩道:“如果我是你,今天还见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不来见林斐然?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人也等在此处。” 白茫茫的雾色中,忽然出现一道绯色身影,来人身着一袭轻衣皮甲, 臂挽一条飞扬的披帛,她走到林斐然身侧,以一种同样直白的目光看过去。 金澜看着他的神情,出声道:“不过,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是觉得我不会现身吗?” 道主默了默:“没有那么惊讶,而且,我们好像没有那么不熟。” 金澜蹙眉:“好像也没那么熟。” 刚踏入这里,便一连撞上两个问题,道主没有恼怒,回答过后,他看向金澜的目光静然,没有透漏太多思绪,看了一会儿后,又略略移转,望向林斐然身后的棋盘。 他这时才了然:“原来你早就在等我。” 她的身后是一盘已经落子的残局,看似不凶险,但黑白棋子都已经集中到角落,两方都已显出垂死挣扎之相。 他顿了顿,撑着竹杖走到棋盘旁,略略弯身,有些冷硬的手从棋子上拂过:“这么多世,从来只有我看着别人下棋的份,倒是不知与人手谈是何滋味,既然已经在等我,不如落坐?” 棋篓中剩下的棋子不多,他径直坐下,从中捻起一颗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不像是来宣战,倒像是来访友的。 林斐然也没有一见面就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她回身走到棋盘另一方,盘腿坐下。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随意的手谈,这场会面与其说是突如其来,不如说是她一直在等待。 林斐然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尤其是在面对道主这样的敌人时,她不喜欢掉以轻心,更习惯于将对手的一切消息记在脑子里。 不管是弱点、惯用手法,还是思维方式。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眼下云顶天宫的路是找到了,其中的境况也可以从蓟常英等人那里拼凑、推断出来,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道主的弱点。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对上道主,或许只有一次一击毙命的机会,而她对他所知太少,今晚的相见是必定的。 她甚至怕自己推测有误,道主今夜其实不打算来见她——好在他来了。 两人对坐,中间是一方带着旧痕的棋盘,盘上线条纵横,与林斐然自己之前绘出的棋局又有不同,此时的棋局中个,她的黑子已经率先落下数步。 这是一盘棋,却不真的只是一盘棋,不是你下一手,我再接一子的棋局,在同一时间内,会有数枚棋子落下或是被吞吃。 但在更早在之前,林斐然还未意识到有这盘棋局的时候,道主就已经预先下了许多步棋。 他坐在对面,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忽而开口:“这句话我今夜已经说过很多遍,但现在还是要说,我今晚不是为了杀谁而来,只是想在一切终局之前,与我素未谋面的熟人见上一面。” 他静了静,却将手中的棋子收回。 “这盘棋,我没有落子的地方,早在今晚之前,你就已经把我能走的棋路断了。不过你也一样,你的棋也几乎被堵死其中。” 他并指点上其中一处。 “现在,你我之间的气口都在这里,僵局已成,便没有落子的意义了。” 他果断将棋子放回棋篓,抬眸看向林斐然。 “我一直以为,能够发现我,将我逼到今日的,会是那些成圣的人,可他们没有,最后走到我面前的,竟然是你。 从发现你有异样的那天开始,我便以为你不会走到今日,可你走到了,但我竟然也不觉得惊讶……人都是这样的吗?” 林斐然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现在是人了吗?” 听到她的问话,道主笑了一声,很轻很快,如同蜻蜓尾点起涟漪,转瞬即逝:“是啊,我现在是人了吗?有人的皮囊就是人吗?我觉得不是,当人,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金澜走到一旁坐下,他的目光微动,若有似无看了她一眼,又收回。 他看着桌上的棋局,只见那被黑子围攻的中心处,正放着一枚断气的白子。 “你分得很清楚,毕笙就没有你这样看得开,她总是会下意识把我当成人,只是因为我会说话,会思考…… 我以前会觉得困惑,但现在却有些感悟,或许,这是因为她敬重我。 如果我是一只狗,一只猪豚,她也还会是这个态度。” 他抬手,将那枚被围困的白子捻起,放回自己手边的棋篓中。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既然你已经有了轮转珠做成的身体,往后以此行走人间就好,又何必再落下那样的雨?” 道主佯作沉思,随后撩开衣袖,屈指敲了敲手臂,手中凝出一柄雾刃,利落划去,皮肉上很快裂开一道浅痕,只是从中渗出的不是血,而是不断逸散的凝雾。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你把这个东西叫做身体吗?” 他松手,雾刃散开:“我想做的,是伤了会痛、冷了会颤、饿了会哭的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林斐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容,但也没有露出任何嘲讽。 道主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人与人相爱,然后结合,于是便有另一个人诞生,人就是这样简单被造出来的,可如果不是人呢? 林斐然,你知道一个不是人的东西,要怎么才能成人吗?” “不知道。” 林斐然自然这般回答,但在道主开口之前,她却敲了敲桌面,于是周遭的云雾汇拢,凝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孩。 她道:“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成人的。” 要想找出道主的弱点,林斐然自然极其细致地分析过,一番推演下来,自然便能找出他成人的奥秘。 林斐然看向这个婴孩,升腾的云雾开始翻涌。 “人之所以能够成人,首先便是要有一副身体,而你以轮转珠代替,造出了眼前这副空有其表的躯壳。 看似有皮有骨,甚至还有附着在之间的血肉,可这都是枯骨、腐肉。 再往下,便是无法凭空捏造的经脉,人的不够好,所以你命人四处搜寻天地灵脉。 如此一来,皮肉血脉都有了,剩下的便是一口属于人的气机。 气机流入,血肉俱活、百脉皆通。 可你根本就不是人,要想逆天而行,区区一点怎么够,要养出你这样一个‘人’,自是得天下生灵气机皆入,所以有了这样一场将落的雨。” 林斐然张开的手忽而一握,那团雾气便在她掌中消散,她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我说的对吗?” 道主面色敛下,似是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否认:“你说的没错。” 林斐然摩挲的指尖一点点捏紧,所有的草蛇灰线全都浮现,她想要将这些零碎的消息串联一处。 “你之所以用轮转珠、天地灵脉以及世人性命和我打赌,便是因为那时候就看出我是变数,索性破釜沉舟。 若我赢了,三物全都在我手中,你也不可能再活。 可我若输了,便能趁此机会夺得三物,还能连带着我一起除去,再无后顾之忧?” 道主看向这盘棋,此时目光便有了些变化:“是,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这是一场没有余地的棋局,你死或我亡,仅此而已,我们的赌局自然也不必留有后路。” 林斐然一时默然。 道主又继续道:“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我不用人的灵脉,并非是不够好,而是因为不够用。 我不是真正的人,你们的灵脉换到我体内,没办法支撑太久,很快就会干枯,只有从天地中诞生的灵脉可以长久不衰。 如今它又与你的灵脉融合,对我而言,才是正好。” 他的目光看过林斐然腕上的青色脉络,又看向自己腕上,那里没有人族一般的血脉,只有一片了无生机的瓷白。 “轮转珠不是什么宝物,它只是从我这不成型的体内炼化出的一颗珠子,你也可以把它看做我。 当初,借着丁仪想要天下皆平的愿景,我把珠子交到他手中,然后被他亲手放入第一位人皇的心口。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血脉搏动的滋味,很奇妙,只是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感受过了。 我想活下去,想试试做人,有错吗?” 金澜眉头蹙起,她侧目看向林斐然,她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气恼。 林斐然在心中分析着他方才的话,嘴上却也不饶:“自然没错,每个人出于心想做的事,旁人没办法去论对错,你想活,想做人,对你而言,自然是天经地义。 可你想活,旁人便活不了,这就没道理了。” 道主只道:“弱肉强食罢了,从大战的时候开始,不就是这样了吗?世上没有这么多讲理的事,谁活下来,谁便是道理。” 他拂开这盘棋局上的薄雾:“毕笙总说我就是天道化身,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是不是真的有天道,若不然,在我即将功成的这一世,怎么会有一个你出现?” “难道这是属于我的命?” 他顿了顿,兀自翻过这一句话,看着林斐然与金澜二人,扬起一个不算熟练的浅笑,很快又淡去。 “说起来,你们倒还算是我很熟悉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到金澜身上,停了片刻,又转到林斐然面上。 “我很少和人这样闲聊,今晚时间还长,便说一说罢。有的事,总忍不住让人知道,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绪。” 林斐然与金澜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打断,只是二人无声靠近,坐在一处。 道主继续道:“你们应该听说过,当初两界大战时,曾经落过一场雨,一切罪孽和污秽,都在那场雨中消弭殆尽。” 林斐然接话:“你是在那场雨中诞生的?” “不是。” 道主放下竹杖,回忆般开口,只是声音仍旧淡淡。 “或许你们不知道,其实在最初的世界中,是没有这样一场雨的,两界大战时,重复的只有不会停止的杀戮,而那时候,我已经在世间轮回许多次了,只是尚且没有太多意识,只有懵懂的感知。 直到第一次落下那场雨之后,我才真正有了“意识和自我”。 那场雨之后,我学会了思考。” “一旦开始思考,就忍不住开始想,我是个什么东西。” 林斐然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始回想原著,书中虽然提过两界大战,但的确没有特别提起过这样一场雨。 道主看向这方棋盘,话语也开始缥缈起来,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同人谈论,他扬手一挥,另一方雾气凝成的棋盘出现在二人之间。 “另开一局罢,我还是想试试手谈,曾经听人族圣人说过,以棋见心。我没有心,不知真的下起来,会是什么样。” 对林斐然来说,这盘棋才是真正的试探机会,她毫不犹豫应下,如同最开始一般,在天元位落下一枚黑子。 道主思索片刻,在另一处落下一枚白棋。 他继续道:“人也是一样的罢,一旦开始思考,就会有很多疑惑。只是你们已经是人,所以想得会更深一些,比如什么是生命、意义、理想。 但我想不到这么多,我只能先思考‘存在’。” 短短几句话,二人已经落下数枚棋子。 他终于放慢速度,开始思索棋局。 林斐然倒是已经敏锐地嗅到其中异状:“这么说来,轮回其实不是你发动的?你也是在无意识中被拖入其中?” 道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林斐然垂目看去。 正如他方才所说,下棋真正的乐趣不是输赢,而是对弈途中的路数,这便是以棋见心。 缜密的人,落一子会先想好接下来的五步,鲁莽的人只会看着眼前的气口,狭窄的人困于开路,胸怀宽广之人却走得很是散漫。 这是林斐然摸清他的好机会,可走到现在,他全是十分奇怪的走法,如果是常人,大抵不会这么落子。 林斐然正揣度棋子时,道主却回答她:“我知道你想试探什么,局势已经走到现在,既然敢来见你,我便不怕被你套话。 轮回的确不是我发动的,在我还没有生出真正的意识之前,我只能感知到它一次又一次地在重复。” 没有自我的时候,每一次回溯都是被动,但当他生出意识,开始思考时,一切便都开始清晰起来,他感受到了时间流逝、听到了外界的声响。 之后,这个世界又走到了临界点,于是他再一次回到过去。 林斐然落子的动作一顿,她抬眸看去:“临界点?” 道主颔首:“你们或许都以为,回溯是我促成的,但其实是这样,却也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自有一套运转法则,每次到某一个点时,一切便会溯回,重头再来,也是这个时候,我发现每重来一次,我的思维便会清晰一分,同样的,溯回的时间点也会更向前一步。” 他想了想,好心地打了个比方:“就比如,我第一次可以从后天回到前天,但第二次,就只能从后天回到昨天。” 林斐然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溯回的时间在改变,在渐渐靠近“现在”,这样的溯回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唯一能控制的,便是带人一起重复这道无尽的轮回。 她还没有落子,道主便屈指敲了敲棋盘,示意她快些,可林斐然没有理会,她问道。 “你说的临界点,是不是这道雷云?” 道主却没有回答:“你总要听我说下去,这是我的故事。”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只得落下一子,等他开口。 道主继续道:“那场雨之后,我虽然明白了思考,但我仍旧是混沌的,我只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却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直到某一次,有一个修士误打误撞进到我的领域。 我下意识想将他同那些气机一起吞吃,毕竟,像他这样误入的人也并不少,那时候的我,是分不出人与气机的区别的。 可这一次,这个人逃了,我输了。” 他落下一子,扫过棋盘上的局势,抬眸看向林斐然,右眼紧紧看向她的左目:“这是我第一次没能斗过修士,但是他也丢了一只眼睛。” 金澜看着他,林斐然想到先前那位丹书中的前辈,于是心下了然,这倒是和那位前辈说的吻合起来。 道主继续道:“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一只眼睛,或者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眼睛,就如同吞吃那些气机一般,我将它吃了下去。 然后,我有了一只单目。” 就像诞下的婴孩一般,他在一阵奇怪的感受中,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了这个世界。 正如荀夫子所言,灵物一旦有了眼睛,便有了“神”。 有了这只天目之后,他就像是终于被人点化启蒙一般,思绪不再混沌,神台渐渐清明,如同每一个人拥有眼睛的生灵,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看向大地、看向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星光,什么是日月,什么是生灵。 “这只眼睛,能够看到世间任何一处地方,看到风雷、花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看见,就会模仿。 我看到人痛苦,看到人欢笑,但我不理解,我试着模仿他们,但这时候才发现,我只是一团雾,人族口中的雾。” 道主抬手抚过右眼,语气仍旧平淡无波,仿佛说的不是他的故事。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想太多,因为我不是人,我没有疑惑、好奇和‘想要’。” 他就这么看着一切演变,看着人生,看着人死,然后一切又开始重来,熟悉的人重新在定好的时间诞生,再度发出第一声哭嚎。 就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之中,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 “我发现,人与人是不同的,不是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是根本的差别,我发现,似乎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他们两个人转的。” 他指向盘中那两颗棋子,那是秋瞳和卫常在。 “当他们出生的时候,好像世间的一切更加鲜活起来,如此生机勃发,我没有办法和你形容那种差别,只有看过的人才会知道其中的不同。 但直到他们成婚之后,一切便又开始走向凋败与凝滞。 然后到某一个时间,世间的人和事似乎不能再往前推进,于是又开始溯回。” 听到这里,林斐然的手已经停下,她眉头蹙起,思索着道主说的时点,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猜测。 这个时点,难道是因为走到了书的尽头,所以一切没办法再继续,于是开始重复? 如此说来,道主应当不知道《卿卿知我意》的事…… 道主不在意她的出神,径直说下去。 “发现这一点很有意思,我开始观察他们两人,一遍遍看着他们出生、长大、成婚,如同定好的轨迹一般,连说的话都没有半点差别,然后一切又会戛然而止,重头再来。 渐渐的,我开始体味到什么叫做无聊,我不再看他们,转而观察起其他人。 直到有一日,又有一个人闯入了我的领域。这一次,我没有吞吃,而是无聊地看着她在领域里走来走去,找出去的办法,然后开始搭建屋子,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中,撒下了种子。” 林斐然目光微动,侧目看了身边人一眼:“……是我母亲吗?” 道主应了一声。 金澜却皱起眉:“我第一次与你相见时,那处秘境中已经有许多灵宝……” 她突然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在很多世之前?” 道主点头:“我的秘境随我一起,不受这溯回影响,在我们最开始相见时,你的确是这么做的,所以说,我们认识了很久。” 他看起来还像再说什么,可金澜这时却没有再接话,道主静静盯着她,数息之后,才移开视线,自顾自开口:“总之,我们很熟悉。” 他转向林斐然,继续道。 “你母亲很吵,在我的秘境里挖来挖去,烦人。 所以没过多久,我就把通路打开,将她扔了出去。 在这样一次次的轮回中,我转而观望其他人,我看过很多人的生活,或许是看得太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中渐渐有了疑惑,有了不解,有了好奇。” 他想,做人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想试试。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欲望,然后就带着这样的执着,走到今日。 “毕笙死后,她的灵脉会归我所有,这是我们最开始定下的约定,我帮她活下去,她将灵脉献给我。尽管她的灵脉撑不了几日,但这点时间取回你体内的灵脉,也已经够了。” 像是终于倾诉完,道主站起身,他执起竹杖,打算缓步离去。 “丁仪撑不了太久,雷云不是凭一人之力能够拦下来的,待你梦醒之后,那场雨便会落下。” “如今,三物只余其一。 什么时候取够气机,这场雨便什么时候停,雨落之后,我便也能够真的成人,一切已经走到最终,一切……总要有个结束。” 就在他的身形即将隐退时,梦中忽而现出一道金网,金澜现身在前,手中金丝游动,眨眼间便将他离去的身形拦下。 道主脚步一顿,回头看林斐然:“这可是在你的梦里,你的神台之中,真的要动手吗?” 林斐然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只是抽剑出鞘,静然道:“这是我与你比过的第二剑。” 话音落,她再度奔袭向前,身法同上一次相比,更显得娴熟精妙,一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这道灰色身影之前,剑刃上旋风乍起,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生涩。 道主看去,淡声道:“定风波啊。” 他身形诡谲地避过这一剑,抽空转目看向金澜,然后将手中的竹杖笃笃敲了几声:“知道我为什么用竹杖吗?我们第一次相谈甚欢时,你便念过这句诗。” 【腿折便折了,撑着这个,信不信我照样能在你的秘境里挖出宝来?你懂什么,这叫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是团雾气怎么了,我看你就很有慧根,说不准就有成人的一天!】 【做人多好啊,躺着是一天,玩闹也是一天,苦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金澜神情微怔,交织出的金网有片刻的疏忽。 道主趁机从中脱身,声音不停:“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用这首诗谱出了一部对付我的剑法——人啊,多有意思。” 他回身的瞬间,便迎面对上林斐然专注的目光,乌发如网般散开,那双清泉淬过的眸底映出他的模样。 一道剑光划过,眼前的身影便被分作两半。 道主有片刻的迟缓,但目光一转,视线又落到她身上。 他意有所指:“这一剑不够的。” 林斐然收手回剑,她看向刃面,再看向正渐渐消散的两半身形,出声道:“至少这一次没有再脱手。” “但你心中知道,这不是我的弱点。” 话音落,他的身形彻底消散。 梦境中的茫白也开始退却,临醒前,她看向金澜,上前一步道:“没有你,他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澜一时默然。 如同瞬间坠下一般,林斐然从梦中醒来,她立即睁眼看去,身边已经没有金澜的身形,她微微抿唇,摸了摸剑鞘,定下心神。 “怎么样?”耳边响起如霰的声音。 林斐然看向他,摇了摇头:“我再想想。” 但就在这时,殿堂外忽然传来几道高声惊呼,林斐然当即起身,却有片刻的晕眩,她垂眸扶额时,恰巧对上卫常在的目光。 他就坐在一旁,视线落到她身上,右手微微攥紧。 林斐然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见荀夫子推门而入,神色匆匆,他的目光在众人中与林斐然对上。 在他身后,原本消匿的雷声再起,电光烁烁,承托的金网崩裂大半,雷云重聚,潮意再来—— 作者有话说:ps:其实写到这里,完结的时间已经很明白了,只剩一或者两章了,写得快就能周三正文完结,写不完就是周四再收尾一章完结,就这个星期了,番外筹备中…… 第328章 终局之战(上) 叩心门,看试手,补天…… “斐然——” 荀夫子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匣, 正出声呼唤林斐然,但还未说出下文,便被屋外突如其来的雷鸣打断。 这声音像是闷了许久终于爆开一般, 来势汹汹,似震雷, 似嗡鸣,似山风呼啸! 天幕中一道银白的电光划过, 内室骤亮, 将所有人惊骇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林斐然与荀夫子来不及交谈,她立即拨开桌案和木凳,撞出几声散乱的响动, 二人一道快步走出,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天际。 那原本被金网承托的云团,此时却又凶相毕露, 雷电如同蛟蟒一般翻身,在整张金网中拱动, 网面便如同兜住巨石一般沉沉坠下。 金丝急速收紧, 被拉扯得几乎只剩一点不甚醒目的微光, 如同即将破弦之弓,摇摇欲裂! 林斐然仰头看去,潮湿的风从眼前吹过,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冷意。 她身侧一道墨痕乍现,师祖的身形浮现,他看着这样的天色,眉头微蹙。 荀夫子见状更是一惊:“这……难道是丁仪出事了?!” 他将手中的宝匣放下,匆匆取出一块传音令牌,捻诀过后, 对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夫子?” 荀夫子立即道:“饮海真人,我记得你先前说自己赶往洛阳城了,眼下情况如何?” 穆春娥的气息并不平稳,话语间有些吃力:“不如何,我途中遇上密教作乱,便耽搁了些时间,赶到此处时便见丁仪的气海涌动,神台凋敝,金丝将断…… 现下我正与李长风襄助于他、但我二人修为不够,怕是撑不了多久!” 荀夫子目光微动,心中更是一寒,要知道,从丁仪托住这道雷云开始至今,粗算不过一日…… 一日光景,难道便足以将他虚耗而亡吗? 他们原本是想等子夜与道主相见,摸清他的来意之后,再赶往洛阳城相助,谁曾料到这一切竟来得如此之快,子夜刚过,一切便又开始风云骤变! “三位勿急,我们这便前来助力!” 荀夫子也顾不得什么,转身便要带人前往,只是还没走出一步,便被师祖拦了下来。 师祖看着他,摇了摇头:“不够的,你们拦不下这样的雷云,去再多的人也只是泥牛入海。现在要做的便是立即寻得云顶天宫的去路,然后断了道主的生路!” 荀夫子这一次并没有遵循师祖的话语:“如今世间也只有我们可以一试,若是连我们都不尽力拦下雷云,谁又能出手? 届时冰雨落下,所过之处皆是枯骨,人已不存,就算杀了道主又有何用?” 师祖仍旧没有退离,他看向荀夫子:“我们还没死透,又何须你们这些小辈拦下雷云?” 荀夫子一顿,一时无言,师祖便抬手从他掌中摄过令牌,开口道:“春娥,竭力之前便可以收手,不必将命搭进去,且等一刻钟,只需一刻钟!” 令牌那厢传来一声叹息:“是,师祖。” 穆春娥与张春和是道和宫同一辈的弟子,在师祖还未坐化,道和宫尚未分裂之前,她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也曾在道和宫中亲眼见过师祖。 对她而言,师祖并不仅仅是一个众人皆道的称呼或者象征,他的确是她的师祖。 师祖转而看向荀夫子:“能够吸取气运的灵物,你们寻到了吗?” 荀夫子正为方才的话哑然,闻言一顿,还是没有再说,他将手中那个倒转许久的琉璃匣拿起。 “这个倒是寻到了……”刚要递出,他便惊醒一般,忽然想起什么,“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方才我便是为此事而来,被这雷云一搅乱,差点忘了!” 林斐然这时才收回目光,在湿冷的风中回首:“夫子,何事?” 荀夫子看向林斐然,巧舌如他,此时竟也有些语塞,措辞片刻,他才终于开口。 “我们在寻找此物的途中,才知晓一件事——今晚并不只是收到信笺的人做了这场梦,梦见他的,还有诸多沉浸在梦乡里的百姓。” 师祖眉头微蹙,林斐然垂下的双手也微微握紧。 荀夫子继续道:“虽然他没有现身梦境,但却将重生之事尽数告知,世间或许有六七成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做了同样的梦。 如今不过半个时辰,重生一事便已经在民间四处流传,沸腾之声不绝!” 他看向林斐然,神色沉郁,随后望向天际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这厮以邀约会面一事做了障眼法,让我们误以为,今夜只有收到信笺的人才会与他相见,殊不知,他却在同一时刻入了百姓的梦境。 难怪选在子夜,这个时候,可不就是众人熟睡之时?” 荀夫子已然是这个年岁,可提起这件事时仍旧觉得气愤,但愤懑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点缭绕心头的哀意。 他转头看向院中的人,又抽出腰间夹着的寥寥几张纸。 “……按照你先前所说,述梦的纸都已经给了他们,让他们写下与道主的梦境,但收回来的却只有这几张。 我早知道,若是让他们知晓重生一事,必定会动摇信念! 如今有些人这般如梦似幻的神情,想必道主在梦中许诺过什么。 这般蠢蠢欲动之心,好不容易在前不久按下,此时却又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若是不愿合力……” 他长叹一声,将纸和琉璃匣一同递到林斐然身前。 荀夫子不愿说出这话,以免挫了林斐然的心气,但他仍不由得在心中想:难道他们终究是棋差一招? 他看向林斐然,却见这个心思缜密的后辈有些出神,她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收回目光,只看着地面,指尖不断摩挲着剑柄,目光却在半空飞快游离。 就像是她眼前有什么东西存在,她正在专注观摩一般。 林斐然眼前确实也有东西,但不是真实可见之物,而是她方才在梦中与道主重新手谈的那一局棋,她忍不住开始复盘,想要知道自己如何补上这手。 但明明是重开的棋局,最后落子走向,却又与她最开始复盘出的棋局十分相似。 不同的开头,仍旧走向了相似的终点…… 说明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是整盘棋最好的解法,也几乎是唯一的解法,只有这么走,才能在最后为黑棋留出一分气口! 即便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重要……”林斐然忽而开口,“不论他方才做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 她走到院中,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再望向雷云遍布的天幕。 “他还是在和我赌,这是最后的一次赌局。” 人有千般苦,却更有万种情,归根究底,不过是“想要”。 这是绕不开,躲不掉的。 人因欲。望结合,又从欲。望中生出,这一生便离不开欲。望,哪怕成圣,也总有想要走到某一处,若非如此,师祖他们也不会停留到现在。 若非如此,道主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一点,所以会有今夜的入梦之谈。 第三个赌约,虽说与她赌的是世人性命,可这赌约背后真正的筹码,是他在这千百年回转中看到的人心! 想到此处时,忽然间,远方传来另一道轰然巨响,那是与这雷声截然不同的轰动! 众人立即抬头看去,只见电闪雷鸣之下,东方一座沉寂许久的山峰忽然泛起浅淡的光彩,不够耀目,但在这样的永夜中却如同一抹即将初升的旭日曦光,已经足够映入每个人的眼中。 荀夫子怔然看向那处,院中众人也被这异象惊醒,于是飞身到半空,远眺而去。 “那是,那是朝圣谷!” 有人喃喃出声。 林斐然同样看向那里,回想起在朝圣谷中的种种见闻,心中一时间豁然开朗。 谁说执棋之人只有她?谁又说只有她看见了这整盘棋唯一的解法? 在这样的轮回之中,或许已经在不为人知时,圣人们早已尝试了许多次救世之法,如今出现她这个变数,便是他们以为最可行的生路! “这动静是什么意思?” 众人看去,一时间猜测不定,可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朝圣谷便再没有半点变化,只是亮起余晖,徐徐照着被夜幕笼罩太久的大地。 林斐然不再犹疑,亦不再纠结于全局。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走到这一步,那不论是她,还是道主,都只剩最后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从荀夫子手中接过那方琉璃匣,定声开口道:“我们现在就得动身去往通路所在的位置,中途必定会有密教弟子阻拦,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越快越好!” 荀夫子忙道:“那打开通路的气运怎么办?擅自吸取他人气运是禁忌,我们没有那样的法器,眼下只能找到这个琉璃匣,要想存下气运,需得他们同意方可!” 荀夫子是亲眼见过屋中那个场面的,他心中也清楚,两个小辈现在心神混乱,又都与道主谈过。 他们心有抱憾,如同这院中众人一般,一时间未必能走出困境。 林斐然回身看去,掌中攥着琉璃匣,而卫常在站在不远处,一双乌眸静静看向她。 她抿了抿唇,还是抬步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两人沉默对视片刻,任谁都看得出来,林斐然眼中的挣扎有多明显。 她的气息粗了又细,攥起的双手紧了又松。 最后还是长长吐息,绷起的两肩卸下。 她没有强硬命令,也没有威逼利诱,只道:“道主和你说了,如果你帮他,那么便会带你重生到过去,回到我下山之前,对吗?” 卫常在看着她,目光中同样带着复杂的晦涩:“对。” 林斐然微闭双目,复又睁开:“该怎么选,随你的心意……我也没办法强迫。” 听她这般开口,卫常在眼中失意更甚,眼睫颤动,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艰难的选择。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早在梦境中,道主就已经说动了他。 他心中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倾斜到重生之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林斐然,但偏偏这个选择的另一边,是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天平的一端是林斐然,另一端也是林斐然。 他几乎没有办法做出选择。 林斐然却在这时将匣子收回芥子袋,从中取出另一物,直直看他。 “以前我不会强迫你,现在也不会,你有为自己做主的权利,如果真的不知道,不如就和以前一样——给或不给,便交由上天来决定。” 她抬起手,指间挟着一枚铜币,以往每一次他做不出选择时,她就会用这样的办法。 卫常在看了铜币一眼,目光又落回她面上:“……好。” 当啷一声,一枚铜币从她指尖弹起,但在落下之前,卫常在忽然伸手接过,他握着掌中的钝物,不管正反,目光仍旧看着她,声音已经有些轻哑。 “如果能够重来……你最喜欢的,会一直是我吗?” 林斐然仍旧看他,只是气息再度不稳,她的目光离开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后,才又回到卫常在面上。 “卫常在,如果真的能够重来一次,你真的能够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吗? 如果重来一次,现在的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卫常在双唇翕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听懂了林斐然的意思。 她说的对,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什么都回到了过去,那他呢? 他没有,他只是带着现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到过去。 他还是他,他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卫常在。 所以他知道嫉妒,知道不安,甚至知道恐惧。 如果林斐然有朝一日遇见如霰怎么办?当这样嫉恨、惴惴不安的火焰在心中烧动的时候,他真的能够任由林斐然下山做一个游侠吗? 从小他就知道,林斐然是想下山的。 可现在的他回到过去,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困在一处,好让他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 这对她来说,只会是另一种痛苦,而她痛苦,他只会比她痛上百倍。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那这样的相伴,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他终于回答出口,呼吸轻颤。 林斐然比他还要了解他。 她了解他心中的阴暗,了解他的软肋,了解他的不堪,早就在他自己发现这样丑陋的一面之前,她就已经率先接纳,不曾让他发觉。 是他不明白,是他不珍惜,是他自以为是,才让他们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回到过去固然很好,可现在这个伤痕累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林斐然,又要怎么办呢? 难道就如此被他舍弃在此处吗? 他舍不得。 她一步一步撑着走到今日,从坐忘、照海、问心,直至如今的神游,她历经过多少,怎么能任他轻飘飘说一句“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就全盘抹去,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 这也太无耻了。 他眼中已经荡有水光,他伸出手,没有看正反,而是重新抛起这枚孔方钱,莹润的铜光在二人中间翻转,象征的选择也在不停滚动。 他再次开口,一滴含霜的泪痕却已经从面上滑落,他轻声问道:“那在下山以前,你最喜欢的,一直是我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抿起的唇张开,答得很是坦然:“是。” 当啷一声,铜币落到他手中的剑身上,咕噜滚了两圈后落定,但是正是反,他同样没有再看。 “我说过,要向你赎罪的。” 他已经抬手抱住林斐然,如以往一般埋首在她肩头,声音轻颤。 “慢慢,如果就这么回到了过去,你受过的所有痛苦和伤害,难道都能这么一笔勾销吗?这对你何等不公。” “你的恨意,你的痛苦,都由我来担下……我不会逃的,我不会再逃了。” 听到这话,林斐然也有片刻的怔然,直到铜币滚落到青石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她才骤然回神。 她抬手隔开二人,后退半步:“所以,你决定好了,是吗?” 卫常在收回手,低声道:“是。” 林斐然再度取出那个琉璃匣,揭开上方宝盖,匣中顿时泛着七彩宝光。 荀夫子道:“只要心中情愿,取走一些气运并不难,只是往后或许倒霉一些,但也不必太忧心,凭你这个磅礴之象,怕是也没什么影响。 以这个法印开启就好——” 他走上前,在林斐然眼前结过一个法印,便见匣中宝光扩散,后又让卫常在将左手放到匣子上,碰上的瞬间,他周身那淡白的气雾顿时显形,众人此时才真切见到何为磅礴。 无形的气运如今也有了轮廓,它们被一点点吸入匣中,匣上七彩宝光依次亮起,由红转橙,再至金黄,转而化为青绿—— “可以了。”师祖适时开口,“眼下还需另一半。” 林斐然依言将盖子合拢,又看向卫常在:“你现在感觉如何?” “无事。” 林斐然颔首:“那你先在此处歇息片刻,我……” 卫常在立即打断:“我和你一起去。” 林斐然还未开口,一旁的如霰倒是应下:“那便一起罢。” 林斐然转头看去,有些讶异,如霰却道:“先前都让他跟了,没道理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他在此处歇息,多个人多份力。” 荀夫子道:“如此就好,你们先去收纳气运,我这便带人先行一步去往通路,途中若遇人阻拦,也好动手清理!” 他转身走到院中,没有看其他门派的弟子,而是取出墨笔,在半空中画上一个圈,于是所有太学府弟子的玉笔全都升腾起来。 他朗声道:“所有太学府学子,凡问心境之上的,皆随我前去诛邪!这一次不得请假!” 管不得旁人的歪斜心思,难道还管不得自家弟子吗? 他也不顾旁人如何心想,清点好门内长老及弟子后,便率着一帮人御笔而去。 另一厢,林斐然自然不会花时间在这里纠结,她当即应下如霰,旋即便一同越过回廊,去寻秋瞳。 到得二人的客舍门前,一打眼便见青瑶站在门前,她不时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内,面上愁眉紧锁,心中那股焦急几乎要将发丝都燎起。 见到林斐然几人到来,她一看便知道是要来找秋瞳的,于是上前拦下。 “我妹妹她现在有些情绪不稳定,不论你们来找她做什么,眼下怕是没有太大用处。” 林斐然站在门前,顺着青瑶的目光向里看去,秋瞳正坐在屋中床角处,自己抱着自己,眼神失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也知道,道主故技重施,对她许诺了什么,可秋瞳的心结显然不在她这里,即便进去,林斐然也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劝解。 以她的立场,好像说些什么都只会让场面更差。 林斐然斟酌片刻,还是将绘着通路所在处的舆图给了青瑶,顺带说了通路之事,又道。 “如果秋瞳想通了,就来这里找我们。” 青瑶拿着舆图,心中当即明白此事的利害:“我这便让她出来……” “不必。”林斐然拉住青瑶的手臂,她看向屋中,目光落到秋瞳身上。 “以前的秋瞳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如果是现在的她,我想,她会作出自己的选择,再给她一些时间。” …… 林斐然同如霰等人一道赶去,这条路已经由荀夫子带人闯过,但仍旧难行,不止是密教弟子前来阻拦,不少修士还是因为重生一事选择倒戈,拦路途中仍旧可见他们的身影。 林斐然一人冲在最前方,身法奇诡,手中长剑如流星弯月,在一众拦路人中灿灿划过。 她一边动手,一边看顾着后方的几人,如霰自是不用多说,卫常在也算不用操心,同行的还有张思我以及一干决定跟随前来的修士。 她在某处停顿,侧目看去:“师兄,你身体如何?若是撑不下去,尽管和我说。” 蓟常英弹弹手中长剑,掸去血珠,笑道:“我虽然还在修养,但和这些人动手还不至于吃力,你顾好自己。” 林斐然虽然应下,但一路上也仍旧放不下操心的毛病,她偶尔会在张思我等人措手不及时动身拦截,长剑划过,顷刻间便将来人震退。 前来阻拦的人如同浪涛一般,一波接一波,一时间法阵、灵器齐飞,飞沙走石更是常态,打得几乎分不清敌我,但他们硬是在这样的混战中拼着向前。 林斐然是开路之人,她能感受到,越靠近那处通路,周遭的密教弟子便越多,修为也越发高深。 那处通路正在三州的交界处,左侧矗立着中州的雪山,右侧层林密布,流淌着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而在这之间,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顺流而去,直入夜空。 就在他们即将攀上高峰,向下方的旷野而去时,密教前来拦路的弟子几乎形成一排密不透风的墙。 人人穿着云纹袍,口中高呼着教义,以一种几乎不要命的狂热姿态打来,林斐然一行人还未靠近,便见到不远处的荀夫子、周书书等人也被阻拦在前。 望着这样密集的阵位,林斐然自然不打算强攻,她停了身形,纵身跃上高枝,远眺而去。 时不我待,既然这么多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冲上去也没有出路,不如就趁此时,先由她动身,寻得通路的入口! 林斐然打定主意,便向如霰等人开口:“一个人更好行动,我先去!” 如霰看向她,静了片刻:“好,我们给你掩护。” 她立即动身,看准位置后向右而去,其余人明白她的想法,便也自发为她掩护起来。 林斐然一个人在人群中游走倒确实不扎眼,很快便奔向她看中的法阵漏洞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身奔入,便忽然见一把阵旗向她疾驰而来! “林斐然,我们早就盯准你了,以为你今日还走得掉!其余人,拼死拦住她的随行之人!” 暗夜之下,不止是谁大吼一声,随后便又见数把阵旗袭来,林斐然一一闪身躲过,她看到阵旗在各自方位落下,即将连盘成阵! 又在此时,几人祭出一个环形宝塔,塔身金光隐现,宝光如柱一般将下方所有人照亮! 光亮所过之处,宝器鸣响,如霰身上的金环开始嗡鸣,卫常在手中的昆吾剑也略略震颤起来。 而林斐然正处于宝光之下,她也感觉到一阵嗡鸣,顷刻间,那个装载气运的琉璃匣就这般脱身而出,急急向那宝塔飞去! 四周是即将连横的锁灵大阵,眼前是被夺走的琉璃匣,几乎轮不到林斐然多想,紧急之中,她放弃破阵,纵身跃向宝塔,猛然将琉璃匣抢回! 宝塔上金光大作,将她击回法阵之中,重力冲击下,琉璃匣脱手而出,而锁灵阵也几乎要合上最后一道纹路,但就在这时,便听到一声鸣嘀破空而来—— 轰然一声,长箭坠入,生生射碎一把阵旗,灵力顿时灌着火焰从箭簇爆开,如此近的距离,几乎避无可避,就在即将波及到林斐然前,她脚下忽然出现一道黑影! 下一刻,林斐然便坠入黑影之中,失了踪迹。 “人呢!” 密教弟子震声,顺着箭羽的轨迹回身看去,只见左侧的雪山崖边,正有一道身影奔驰而过,她动作极快,腰后悬着一个箭筒。 斗法的灵光亮起,在那张面容上一晃而过。 碧磬扬唇一笑,哼笑道:“吃你姑奶奶一箭流星坠!” 她仍在奔走,但已于顷刻间挽弓搭箭,箭簇上烟雾四起,下一刻便直袭而来,箭身在半途化作数百只长箭,如流星一般轰然落下,爆破声不绝于耳! 这一招可谓是范围极广,不顾敌我,本就混乱的战局更加喧闹。 林斐然从流水般的黑影中起身,她心中明白来人是谁,立即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荀飞飞就站在木枝间,指尖一点银刃闪过,银面泛着冷光。 “你们怎么来了!”林斐然既惊又喜。 荀飞飞从树上跃下,说道:“是尊主传来的信,我们收到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应该早些叫我们的。” 话音落,他身形微动,以一种林斐然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消失,又出现在某一处,指尖隐光转动,身法诡谲,一息间便将发现此处的密教弟子断首。 下一瞬,他又出现在林斐然身前:“这里到处都是影子,只你一个人的话,由我送你过去最简单。” 两人早已悄无声息出现在战局之外,林斐然看向混战中心,只道:“不行,我得回去拿回一个琉璃匣,就在方才的法阵附近!” 荀飞飞默然片刻:“影子传递也是有限制的,那里现在灵力波动厉害……我们先走,让旋真随后送来,他现在已经跑得比之前更快了。” “可……” 此时,耳边又传来如霰的声音:“不必担忧,我方才拿回琉璃匣了,你们先去,旋真快到我这里了。” 他静了片刻,又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有人襄助,总是要更简单些,不是吗?” “……好。” 林斐然放下心中大石,专心同荀飞飞赶路,他们借着地上暗影的存在,绕着混战中心向前去,直至绕过荀夫子那条攻线,从山上向下,转到那条长河附近,顺流而上时,他们的身影还是被发现了。 “林斐然在那里!” “河边,河边!” 荀飞飞咋舌:“没有办法,这毕竟是一片旷野,没有山影遮挡。” 林斐然回身看去,只见追来的众人身后,还有另一道奔袭来的熟悉电光。 她看向前方,抽出金澜剑,御剑而起,对荀飞飞道:“旋真已经追来了,走!” 两人飞速向前,林斐然目光不停在旷野上巡视,她按照测算的位置,终于定下某一个点位时,当即加速前行。 荀飞飞站在她身后,看向后方如箭雨般袭来的灵器,扶了扶银面,道:“两个人怕是跑不过去。你先去吧,我等下来,如果等下没来,说明我等下就不来了。” “……”林斐然一边御剑,忍不住开口,“现在是说笑话的时候吗!” 荀飞飞一跃而起,身如轻燕:“好笑就行。” 他抬手结印,双臂大张,原本就浓烈的夜色之下,倏而出现一片鸦翅般的黑影,一声鸣啼过后,黑影如同浪涛一般扑去,将追袭来的众多法宝吞入! 众人几乎抽气,但在黑影之后,轻盈的身形无声从半空坠下。 旷野之中,一道身影早已从崖上飞落,在这道影子坠下时,咬牙抬手接住。 轰然一声,手臂上传来一阵重力,碧磬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接住的这人,忍不住道:“你真是看着瘦,全是肉!” 荀飞飞屈指弹弹她的额头,面色有些苍白,他转头看向天幕:“如果还有以后,我多做些吃的给你们补补吧。” 碧磬用下巴指向前方:“这话你和旋真说!” 只见人潮之后,一道雷光如同迅影一般从后方赶上,那是旋真的身影,他前方是众多御器之人,速度已经飞快,但他只凭双腿,竟然比御器还要快上三分! 不过几刻,他便已经迎头在前,奔走于所有人前方。 “快一点,再快一点!”旋真一边碎碎念,一边紧盯林斐然的身影。 铮然一声响,天幕中竟然出现崩断的弦音,抬头看去,却是金网断了三根,沉沉的团云如同浸湿的棉花,即将从金网之中脱笼而出! “旋真你可以的!你已经练了这么久呐!” 旋真闪避着后方的袭击,以一种几乎超脱的速度,快过所有人,甚至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直奔林斐然而去! “盒子,盒子送来呐!” 旋真纵身而起,将手中的琉璃匣抛出,随后稳稳落到林斐然手中! 林斐然已经找到点位,盒子入手的瞬间,她便立即结印捻诀,此时额角的汗已经凝结到下颌处,滴落在下方枯败的草丛中。 她回忆着毕笙结的印记,如法炮制,神情专注,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手势! 终于,在法印收尾的瞬间,一道天门从夜幕中张开,门后是紧闭的云层,云层内白光大作,可见却不可入! 与此同时,拦截在天幕中的金网彻底崩塌。 林斐然站在旷野上,喘着粗气,金澜剑插在身旁,潮湿的风在剑刃吹动。 她望向天幕,其余人也停下动作,抬头向上看去。 滴答一声,第一滴雨落下,一片寒冰出现,生机再度被抽离,一片旷野眨眼间便灰败大半,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天幕倒灌而去! 与此同时,整片夜色竟然又开始向东移动,原先被林斐然劈开的那道空中罅隙也渐渐弥合,看起来,这已经不是人力可阻。 “还是晚了一步吗……”荀夫子看着天幕,喃喃出声。 但就在这个时候,朝圣谷中金光大现,幽闭的山谷轰然间敞开,数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谷中飞出。 那些面孔或许出现在某本古籍,或许出现在某个宗门高堂,或许出现在某张令人参拜的画像中,他们是已死之人,可此时却又全然活着。 许多圣人身影向东而去,汇合一处,如数道光柱交缠一般,凝形成一根擎天高柱,如此顶天立地,直入云霄,生生拦下那不断向东而去的天幕,柱身金光乍现! 林斐然望向那处,想起飞花会中,那四根撑住天幕的天柱,眼中不由得一热,原来一切果真早有答案。 这是他们所有人最后的决定,如此停留世间,不过是为了化身为柱,撑起最后的一分希望! 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双双慈和的双眼浮现于天际,那是圣人之眼,毫无芥蒂地俯瞰天地,看到每一个细微的人,甚至是每一只在林间穿梭的蝼蚁。 他们以身体遮蔽,拦下每一滴落下的寒雨,每承接一滴,身影便要浅淡一份。 就在此时,一道耀如明日的神光从朝圣谷飞出,轰然一声击上天幕,那道天门便被生生震开更多,罅隙之后不再是被遮掩的天光,而是一道虚幻的白。 忽而神光倒转,从上方倒流而下,延伸至这方旷野之上,凝成一条极长的天门之路! 这一道神光掠过后,朝圣谷便以一种风过的速度衰败,花草皆枯,灵河干涸,其中的一切生灵全都没了气息,万物褪色。 这是朝圣谷最后的生机。 一时间,铁契丹书哗然翻动,数道教导过她的身影从中飞出,一道又一道幽蓝的身影站在她身旁,一如初见时那般,他们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一处天门,伸手指去! “天裂已出,何人将补!” “乱世已至终途,何人出战!” “看试手——” “看试手——” “吾将倾尽最后之力,势补天裂!”—— 作者有话说:果然还有一章,周四写完!《 》 【正文完结】 第329章 终局之战(下) “最后这…… 滴答一声响, 尚未被拦住的最后一滴冰雨落下,脚下一株嫩绿的新芽瞬间败色,由青转灰。 天幕之上劫雷轰鸣, 圣人灵体凝结而成的遮蔽泛着微光,东方巨柱勉力擎天, 无数道淡蓝的身影游荡在旷野之上,气势浩然。 后方袭来的密教弟子虽多, 但对上这数百年来的众多英灵强手, 也不禁被击退到后方。 就在这时,谢看花、穆春娥之流终于赶至战场,各大宗门首座与长老齐聚, 殊死之战只在一息间! 只听一声惊冷的弦声响起, 如同鏖战前的擂鼓,谢看花率先出手, 其余人立即随行,刀光剑影不断, 灵器法宝不止, 声声绷紧的弦音响起, 于是震荡的灵气伴着落下的流星箭,轰鸣阵阵! 就在这一番混战之中,如霰几人已经赶到林斐然身旁,众人一同望向她手中的琉璃匣,七彩宝光仍旧只亮到青色,还余半数未明。 众人都没有开口,但谁都知道,他们此时在等待何人。 林斐然站在其中,凄冷的风呼啸而过, 倏而划过的雷光映出她的身形,有些破败的衫袍仍旧猎猎作响。 她身前插着金澜剑,身后负着长伞,满头乌发只以一根雪色缎带缠紧,如此玄黑与绯红交错,蓦然在众人眼中撞出一抹冷厉的艳色。 她望着天幕上的那处裂隙,缓缓收回目光。 如霰问道:“还要等吗?若是不行,我们再试试强攻天门?” 旋真在一旁探头看来,忍不住道:“看这个门的样子,怕是强攻不下呐……我不说了。” 在如霰看来的眼神中,他默默捂住嘴。 蓟常英看向那道天门,抿唇道:“他说的没错,入口是天地造化而出,常物是不可能撞开的。” 卫常在抬手覆上琉璃匣:“若不然,便取走我所有的气运。” 蓟常英沉吟片刻,仍旧摇头:“既然要合二人之力,只你一人怕是不够。” 几人七嘴八舌说起办法,却又都不大可行,林斐然摇了摇头,碎发在风中扬起,她拔起身前的长剑,转身向人潮走去:“再等一会儿,我信她会来。” 说完之后,她便加入这场混战,清除试图靠近此处,破坏阵门的修士。 卫常在见她离去,自然也提剑跟随,如霰看了一眼,回头望向蓟常英,出声道:“你这身体还能撑住吗?” 蓟常英唇角微扬:“再撑一撑还是没问题的。” 如霰不大赞同,眉头微蹙:“你今天其实可以不来,尽量留在后方休养,若是战况输了,大不了就是所有人一起死,但要是赢了,你还能活上些时日。” 蓟常英眉目微展,他看向林斐然的身影,只道:“于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如走上最后一程……我想,我还是要做些什么的。”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向旋真,眼中带起笑意:“你刚才跑得很快,看来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旋真与蓟常英很不熟悉,只知道他是林斐然的师兄,但听他这个口气,又像是与自己很熟稔,旋真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呐。” 蓟常英笑意不减:“旋真,不认识我了吗?说话很生分呀。” 说到此处,他从腰间取出一柄长扇,又以扇尾敲了敲旋真的头。 其实敲得不痛,但这动作却让旋真有些怔愣,片刻后,见到蓟常英对自己眨眼,他恍然大悟,一双狗狗眼瞪得浑圆。 “你、你!”旋真十分震惊地上下打量,“你是青竹?!” “现在才认出来?”蓟常英眼中带笑,没有否认,他眼中带上一些释然,“当了这么久的卧底,唯独对你们几人心有愧疚,到头来,还是想全都说出来。” 旋真惊得上蹿下跳,蓟常英却已经将手中的折扇换作长剑,他轻声道:“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却骗了你们这么久,抱歉。” 骗了人,自然是要做些什么赎罪的,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也只能说上这么一句毫无用处的抱歉。 “抱歉。” 蓟常英又说了一句,眼中光芒清浅,便走入战局之中,提剑应对。 如霰也不顾旋真震惊的神色,并指将他敲醒,随后手执长枪,一并上前。 “你们……等等我呐!”旋真回神,顾不得再细问什么,便一同加入混战, 所有人都在等秋瞳的到来,现在这个时候,时间便意味着生命,已经有人出声抱怨,想要折返将她抓来,逼她给出气运。 就在这时,天幕中再度传来一阵雷鸣,众人向东看去,只见原本擎天之柱,此时已然断去数寸! 崩散的灵力混着淅沥落下的雨滴,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这雨只是普通的冷雨,不似冰雨那般抽调生机,但仍旧有人忍不住怒吼。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 “不要再等了,我们一同撞过去,难道还开不了这道门!” “此时还能再入密教吗?” 迟迟不见援手,一时间密教气焰更胜,林斐然仍旧什么话都没说,只一心出剑,刃光划过的间隙,她会仰头看去。 圣人双目在天幕中若隐若现,劈下的劫雷尽数被拦下,可他们的目光仍旧是如此平和安静,带着一种足以包容一切的柔慈。 天人垂目,众生皆悯。 林斐然忍不住回想起见过的数位圣人,朝圣谷中空荡荡的风,以及那一轮孤零零插在谷底的风车。 历经许久,他们终于在今日等到了吹入山谷的风,可这又何尝不是托于悲风中的遗响,他们以最后的生命点燃的绝唱?这一次若不成,往后不会再有他们。 秋瞳会来吗?林斐然或许应该疑惑,但在这个时候,她心中偏偏有一种笃定,她肯定会到! 天上劫云烁烁,林斐然的玄衣已经被热血浸透大半,在这一阵拼杀之中,人潮中忽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声。 “林斐然!” 苍雷划过,天上圣灵轻颤,林斐然在这一道雷光中循声看去,只见茫茫数人之中,秋瞳正从上方御剑而来,其下是为她开路的青瑶。 秋瞳还是来了。 林斐然纵身而起,手中长剑如同弯月,在人潮中一闪而过,她踏过众多伸出的手,直直接到秋瞳,攥紧她的手腕,足下奔雷乍起,在其余人的掩护下,顷刻间便带着秋瞳到了那条倒灌的长路之下。 秋瞳仍旧双眼通红,却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失神,她擦着眼下的泪,颤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应该纠结这么久的!” 林斐然抿唇,取出琉璃匣,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秋瞳颔首,她伸出手,手上却满是泥土的痕迹,掌中握着一枚孔方铜钱,像是她与卫常在先前落下的那枚。 她道:“……他已经死了。” 秋瞳再度重复一遍,仍旧泪眼朦胧:“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早在重生之前,她的卫常在便已经是天人五衰、死期将至,如果能够重来一世,一切会有变化吗? ——她不知道。 就在她挣扎纠结之时,外面忽然雷声乍起,那场原本被拦住的雨忽然落下,于是太学府附近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凡人能发出的唯一呐喊,同样混杂着的,还有其余人的痛呼。 她看着窗外的雨,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她苍白的面孔,病发时痛苦的神情。 要她这么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甚至是她的姐姐、她的家人全都死在这场冰雨下吗? 她也做不到。 在茫茫无措的时候,她带着满面泪痕走出房间,在一道道雷光之中,她见到了院中不知是谁遗留的一枚铜钱。 心中天平不断倾斜,她做不出抉择,于是走上前,颤抖着将铜钱抛了起来,想要借着这份天意,选出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但在恍惚之间,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卫常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最是温柔心善,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在知晓自己体内续命的剑骨是从同门身上活剥出来之后,便生出心魔,从此入了魇? 借同门之命再生,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会想见到今日的惨剧吗?如果是他面对今日这样的境况,他又会怎么做? 他应该会说:“秋瞳,小爱有情,大爱无疆……” 这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如今却又在耳边回响,秋瞳握着这枚铜币,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切都不该如此发生,早知今日,她便不要重生,不要再重来,不如同他一起死在那个雷夜中。 若是真的能回到过去,或许她的境遇会改变,可其他人不会了,只要道主还在一日,母亲的病便仍旧无法根治,那些她见过的寒症患者仍旧不会痊愈。 所有人都只会变成道主的存粮,他们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 “小爱有情,大爱无疆……” 她最喜欢的就是卫常在,可她的人生中,不止有卫常在…… 秋瞳泪水满面,她抱着林斐然,嚎啕道:“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如果他知道我为了回去见他一面,就让世间这么多人惨死,他也不会喜欢我的!” 话语之痛,令人闻之伤怀。 林斐然眼睫微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抬手揽住她的肩。 秋瞳慢慢放开林斐然,手中拿着太阿剑,不停擦着泪水,抽噎道:“林斐然、你取走吧,我早就应该从他亡故的事实中走出来,我只是不能接受……我一直没有接受……” 就像道主所说,这么多次轮回,每一次卫常在都没有活下来过,他的一生都是以入魇结尾,那她呢? 她总该走出来的。 秋瞳将手放到琉璃匣上,如珠的泪水落入地下,滋润着那些枯败的草叶。 林斐然依法捻诀,秋瞳周围浅淡的雾气倏而汇入,有了她的助力,琉璃盒中的七彩宝光很快便亮到紫色,一时间宝光大起,如明珠般照亮林斐然二人的身影。 一时间,旷野上如同升起一轮明月,皎皎如华,宝光大盛,而那轮明月就在林斐然的掌中! 周遭的混战更加癫狂,数不清的法器尽数袭去,但她就这般持着宝盒,提着长剑,踏上倒灌而下的那条长路。 一道又一道的幽蓝身影紧随其后,他们如流光般而去,数百年来的补天之愿,终于要在今日得以破门,如何不激奋,如何不畅快! “何人欲补!” “我将以身补之!” 林斐然顺着长路奔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如同乘风一般,飞奔至天门前方! 她将琉璃盒抛起,按照记忆中的办法结印,随后横剑而过,琉璃盒应声碎裂,锋刃上裹满那看似薄淡,实则无比磅礴的气运,然后一剑既出! 这个世界便是围绕卫常在、秋瞳二人运转,以他们的气运篷然而去,再固若金汤的法则,也不过只需一击! 喀啦声响彻天际,云幕中的圣人之目齐齐睁开,一并向那道门后看去。 林斐然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其后长路未断,于是如霰、蓟常英、卫常在以及随行的谢看花等人,全都顺路而上,跟随着跃入这方秘境天地! 林斐然从半空落下,稳稳站定身形,四下看去。 门后天光大亮,却不再是他们先前所见的云顶天宫,灵山与神殿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漠而贫瘠的土地,其中烟尘滚滚。 在这枯槁的荒原之中,中心处却有一片绿地,生机勃发青草围成八卦之形,其中卦象凹陷,不知从何处来的清泉充盈其中,更显生机。 道主便穿着一身灰衣站在卦前,静静地与她对望。 “看来,这一路上埋伏的暗棋实在不少。” 这一次,林斐然却什么都没有说,只以腕袖擦过剑身之后,便提剑上前,几步之间,剑锋上便隐隐有风乍起,看似轻柔,却不掩剑芒! 道主撑着竹杖,微微后退一步,光亮的天幕上便有雷云乍起,眨眼之间,道道苍雷如同游龙般坠下,几乎将林斐然一人围困其中,寸步难行。 他又抬起手,微微一握,身形便如雾般消散原地,取而代之的却是布满整片荒野的兵人,每一个的双目都是白瞳,四肢却是以各种灵器、或是妖兽残肢拼凑而成,看起来十分怪异。 其中一个双腿弯曲,看似苍狼之足,眨眼间便到了林斐然眼前,以刃剑铸成的手臂挥砍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兵人臂上符文顿时大作,扭曲的字体趁此机会猛然攻向她的眉心,竟然将她逼退数步! 半空中落下的苍雷仍旧未停,林斐然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对付袭来的兵人,正在此时,道主出现在八卦中心,以同样安静的目光看向此处。 下一刻,他的手抬起,似乎将林斐然的身形比在掌心之下,做出这个动作后,他的身形忽然变得混沌。 林斐然此时几乎算得上眼观八方,荡开惊雷的同时,还要回击兵人,更要注意道主的动向。 他抬手的瞬间,她恰恰旋身震剑,横劈中斩下其中一个兵人的脑袋,这个兵人便如同薄雾般吹散,但就在这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忽然摄住她的身形。 就像是先前和毕笙斗法时,她射出的那只枯朽之箭一般,林斐然的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停滞。 这并非是被人定住身形,而是她的时间被停在斩下头颅的一瞬。 她的时间停下,可周围的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 另一个兵人已经闪身到眼前,他旋身拍来,右臂虎爪中带着震山之力,几乎可以在瞬间拍碎她的修士之体! 只听得铮然一声响,两道光弦从上空飞射而来,紧紧缠住这只虎爪,随后如同寒刃一般将其切断。 道主抬眼看去,只见那处被劈开的入口中,不断有人赶来,这道及时将林斐然救下的弦便是自谢看花指间而出。 然而林斐然此时并不能注意到,她眼中只有自己被停住的瞬间,她看见停止的沙砾、看见停下的雷云,甚至还有停下的光影变换。 就在这一刻中,她仿佛被放逐到一处无人之境,这里没有一缕风声,任何事物似乎都是恒久而静止的,渐渐,眼中开始没有色彩,终于,连光都在此处消失。 这一刻中,她就像置身于一片虚无,在这被时间遗忘的间隙,她连黑暗都再看不见,甚至不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片归于天地的茫茫之感。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看见了吗,感受到了吗,这就是连‘存在’都没有的,我的世界。” 可在这一刻,她似乎连这几个字都听不懂,就像是有人在耳边呢喃陌生之语,如同人类听见鸟叫,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林斐然仿佛要在其中消散,甚至快要忘却林斐然是谁。 “——” 就在这一刻,一声低幽的话语钻入耳中,如同天光乍亮,将这时间缝隙处的虚无撕裂,眼前再度出现色彩,耳旁呼啸着风声,林斐然看去,剑上风刃依旧。 “咳咳——”她咳嗽着醒来,这一口未能缓过的气息骤然从胸口冲出。 有人从后撑着她的身体,林斐然转头看去,对上一双澄碧的双目,如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颇有所觉。 “给她一点时间回神,那种一切停滞的滋味会让人忘却许多。” 林斐然这才想起,先前同毕笙对阵时,如霰是吃过这样的一箭的。 记忆如潮水般回笼,将方才那阵孤寂虚无的感觉冲散,林斐然抚着胸口,抬头看去,冲入此处的其余人正与那些兵人对阵,幽蓝的灵体同样在与其搏斗,而谢看花避雷而上,打算设法停下鸣雷。 “一打多吗?”道主身形未动,只是看向众人,“这样欺负人可不好。” 张思我扛着大锤,出声道:“难道你以为那些徒子徒孙们还能上来给你助阵?做梦吧!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就是要来群殴你的!” 林斐然眉头蹙起:“要想法破了他这一招,不然谁都防不住。” 她转头看向如霰:“你当初是如何从中醒来的?” 如霰只道:“靠咒言。” 林斐然一怔,他却神情微变,手中长枪一转,被他斜斜握在身后,如霰扬眉道:“我现在心情好,倒是能帮你们破一破他的时停之法。” “可你们不是不能……” “那是他们。”如霰打断她的话语,“天行者身体孱弱,所以受不住反噬,我修行至此,多少也是能撑一撑。” 他含笑看着林斐然,轻声道:“不是说过吗,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的,不论要做什么。” 林斐然握住长剑,双唇微抿,如霰继续道:“放心,我会看着控制的,至少不会在你之前先死,那多划不来。所以你要好好发挥,别让我用太多次。” 他的手放在林斐然后背,将她向前推去:“去罢,小英雄。” 林斐然双掌握起,不再犹豫,再度提剑向前,数道英灵跟随在她身旁,与她配合无间,她这一次不再被拖住,以一种难以抵挡之势冲到道主身前! 长剑落下,被他手中的竹杖挡下,二人过了数招,积蓄中,林斐然刃上的剑风越来越锐利,只听得叮然一声,剑与竹拼在一处! 道主眼中金光浮动,杖上顿时雷光大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灵力震开,林斐然抵挡不住,如受重击一般被击落坠地,身子滑行数米,金澜剑刃几乎在地上猛然擦起火花,她握住剑柄,深深将剑刃嵌入地中才止住后退的势头。 “咳咳……” 胸中血气翻涌,肩上衣衫褴褛,已然露出的右臂上满是擦痕。 但林斐然没有一刻停歇,在身形稳住的同时,她立即翻身而起,再度持剑而去! 仍旧是英灵护卫,她持剑向前,在道主抬手即将停驻她时间的瞬间,另一道言语出现破开,于是林斐然的身形只停滞片刻,便又一跃而去! 这一次他们仍旧对上几招,论身法,自然是林斐然更胜一筹,两人再次对上,剑与竹相碰,同样的雷光大现,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击飞,而是紧紧握住道主的手腕,生生接下这道惊雷! “呃啊啊啊——” 这是一种常人不能接受的痛楚,但林斐然吃了下来,她双目微红,颈上青筋爆开,握剑的手都有片刻的颤抖,但在灵力倾泻而过的刹那,她抓准这个时机,当即挥剑斩下! 如同之前金澜所说,剑刃扫去的瞬间,她便觉得手中握着的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即将斩下的是一段没有任何着力点的白雾。 但风还在。 刃上淡淡的风刃仍存,这是金澜特意写下的定风波,是斩风之法。 这一次,她不会再脱手! 长剑横劈而下,划过他的头颅,风刃与白雾相碰的瞬间,不再是先前那般的空无一物之感,她终于碰到了什么! 咕噜一声,头颅坠地,颈上白雾缭绕而起。 林斐然喘|息着看向此处,众人的视线同样看来:“成了吗?这就……成了吗?” 卫常在怔然看了片刻,立即震声道:“不对!这些兵人还活着,慢慢,闪开!” 缭绕的白雾之后,是一道骤然爆开的雷光,林斐然再一次震退,地上装死的头颅滚动起来,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上,竟然浮现起一丝笑容,这一次倒不像先前那般扭曲,反而有几分人味。 张思我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他难道是不死之身?” 先前众人给林斐然清除障碍,为她开路,是因为只有定风波以及金澜剑能碰到道主,可眼下见他如此吊诡,张思我再等不住,左右手呸了一口,抡着大锤便攻了上去! 卫常在紧随其后,剑上寒意一出,这处八卦阵中的清泉便当即凝结成冰,他视线紧锁,长剑横平而过,剑鸣不绝! 道主只看着他道:“你没有选择我这个盒子,的确有些遗憾。” 他手中竹杖抬起,接下卫常在这一剑,与此同时,身后是张思我劈来的大锤,头顶是谢看花即将落下的弦光,左侧更是周书书的长扇,右侧是慕容秋荻的横刀! 几人身法更快,以一种围攻之势将他包围! 这样的一击,多少应该让他受些伤害,可不论是剑、锤,还是刀,在攻入他身体的瞬间,便如同打入轻柔的风中,一时间什么也没刺到,想要抽剑回身,刺出的武器却被他吸住。 同样的雷光乍现,同样磅礴的灵力在瞬间爆开,几人被猛然击回,刀剑落了满地! 道主看着他们,只道:“这里是我的秘境,灵力几乎取之不尽,我现在虽然还不算是一个人,但要操控这些对付你们,易如反掌。” 林斐然已然被如霰扶起,以最快的动作治了她的伤痕,她看向前方,眼中光亮没有因为折戟而损耗半分。 她顺手撕开已经破烂的长袖,细长的肌肉微微收紧,臂上缠好的绷带微微绷起。 她握住金澜剑,重新上前:“再来!” …… 与此同时,天门通路之前也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荀夫子正带太学府的弟子守在东方,穆春娥领人守在北侧,周书书同弟子镇守南向,西面便全然不同,镇守之人皆是前来援手的妖族。 荀飞飞、碧磬之流站在最前方,秋瞳、青瑶等人随后动手。 不论有多少人想要攀上这条天路,几乎都无法逾越这堵坚不可摧的高墙! 蓟常英持剑看向天门,还是决定转身前去,荀飞飞见状将他拦下,他们如今都已经知晓蓟常英的身份,说话间便也没了客气和疏离。 “你去做什么?”荀飞飞看他,不认同道,“你如今身上有伤,在此处镇守就好,尊主让你不要上去冒险,你这条小命随时会丢。 你骗我们这么久的事,我们可还没好好和你算。” 蓟常英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看向荀飞飞:“我必须去,有些只有我知道的事必须说出来。” 旋真奔过来,疑惑道:“什么事啊?” “……” 蓟常英还是走上了这条天路,就如如霰所说,他现在不过是顶着个残躯在动,内里早已经朽败不堪,死亡是迟早的事,又何必再贪一时的生。 这条路他走得有些艰难,直到天门前时,他已经呼吸不稳,但清明的眼中还是带着坚定,踏入那片荒原的瞬间,正好有一个人影向他飞来。 他原本想避开,但在看清这抹身形后,他当即抬手将人接住,因为惯性,他也被撞得后退数米,但好在硬撑着停了下来。 “师妹,你还好吗?” 他当即将人扶起看去,只见林斐然颇有些灰头土脸,额角处是汗湿的碎发,紧抿的唇色发红,却不是红润,而是染了血色,臂上尽是清晰可见的血痕,但那双眼中光亮不灭,仍旧在灼灼烧着! 林斐然看清是他,忍不住咳嗽几声,随后道:“师兄,不是让你在下方等着吗?你的身体再能硬撑,也不可能在这里撑下来!” 说着话,她就要避开雷光,将蓟常英送出天门。 蓟常英却没有像以往一般顺从她的动作,而是停下身形,抬手擦去她面上的尘灰。 他看了远处一眼,声如温玉,缓和道:“是不是发现,你们杀不掉他?” 林斐然神色一惊,但再看向他的神情时,眼中已经有了然,她立即道:“师兄,我说过,不需要……” “师妹。”蓟常英无奈一叹,眼中带上一点笑意,“之前我就说过,我知道的秘密,你一定会需要的。” 九剑中的每个人,都因为知道某些秘密而被种下咒言,人人皆有差异,他也不例外。 “我知道的不如毕笙多,也不像伏音他们那般广,原本我是代替师尊做这九剑的,我是他的契妖,师尊被定下咒言便已经足够。 而他们之所以留下我,是因为我制人偶的技法特殊。 曾经,道主命我替他做一具人身,他想要走向世间。我做了,但只维持了半个时辰,其实算是失败,但是在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连毕笙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林斐然眼睫微动,她立即出声道:“不需要,只要再和他斗上一段时间,我就可以找出他的弱处,我历来都是这样斗法的,所以你不需要——” “师妹,现在我们看见的这个,不是他的真身。” 蓟常英还是出口了,恍然间,一道不可停下的金色咒文从他面上浮现。 咒文如流水一般,划过那张荡着春风的双眼,淌过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庞,林斐然怔怔看着,似是意识到什么,微红的眼中已然有水光涌动。 “师兄……” 蓟常英本就是伤重之身,如今咒文触发,一时间更是心神震荡,难以站立,他原本可以以剑撑住身形,但心中一点自私作祟,他放开手中长剑,任由自己向前倒去。 他想,最后一次了,就让他自私一些罢。 林斐然立即接住他,她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下意识按住他面上不断流下的咒文,重复道:“你不要说了,只要不说出来,这些咒言就还能止住……” 这还是蓟常英第一次躺在她怀中,他枕着她的手臂,双目静静看去,他摇了摇头,随后凑到她耳边,将未尽之言一气说完,连拒绝的时间都不给。 “这就是他的秘密,怎么样,很简单罢?就像以前你们在我屋里躲猫猫一样。” 林斐然怔然看他,眼中泪光已经落下,滴滴打在他面上,她鲜少这么无措,口中不停叫着师兄,就像以前刚到道和宫时,做什么都要喊他一声一样。 可蓟常英此时却没有将死的惶恐,她看着林斐然,眼中只有淡淡的不舍。 “我很怀念以前啊,怎么道主没有来梦中见我,如果他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肯定马上点头。” “但他没问我呢,很少有人会问我想要什么。” 咒文融化得比先前每一次都快,几句话的时间,就已经布满全身。 他的手想要落在林斐然的手上,但顿了片刻,还是只放到她的腕上,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谁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想回到过去,回到当初。” 人人都有悔,可谁又知道他心中的缺憾? 反正都要死了,今日说的秘密太多,便也不差这一个埋得最深的了。 “师妹,其实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不停在想,如果我当初大胆一些,你是不是就不会与师弟有这么一段情缘。 如果我无畏一些,在你下山后不远远看着,挑明青竹这个身份,然后日日缠着你,那今日与你在一起的,便不会是如霰。”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总要慢一步,总是瞻前顾后……” 他看着林斐然,抬手擦去她眼中的泪。 “以前,我不理解他们为何要重来,人生太苦,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味? 但现在,师妹,我却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想法,我想,你若是输掉就好了,我有道主的印记,来世重生,我会比他们更早一步见到你…… 但这不是你想要的。” 临死之前,他将自己过往隐藏的所有全部剖白,说着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但其实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为情,其实是可以说出口的。 早就可以说出口的,在陪她寻梅的时候,在送她十六岁生辰礼的时候,在她每一次喊着师兄的时候。 他说话开始变得困难,目光也趋近涣散,只是仍旧看着她,手缓缓垂下,如春风将近,一片盎然谢幕。 “师妹,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知不知道,我……” “我知道。”林斐然已然泣不成声,“你那晚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那就好,原来小木头也有开窍的一天。”他气息越发微弱,眼睫微颤,“不过,还是知道得太晚了。” 他看着林斐然,满眼不舍,身形已经开始化去,在最后一刻,他也只是勉力摸了摸她的脸,眼中泪意滑下,然后消于无形。 一切散去,留下的唯有一滴落在她手背的水珠。 彩云易散,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如此匆匆,留不下半点痕迹。 林斐然颤手握剑,将这滴泪攥入掌心,起身看向与众人混战的灰色身影,闭上双目,片刻之后,再睁开时,眼中已是掩不住的冷意。 她依照蓟常英所言,再度提剑向前,这一次却不是向道主而去,而是冲向那一片八卦清泉! 蓟常英的咒言已动,道主心中自然知晓发生了什么,他目光一缓,众多兵人身形变换,尽数向她而去。 “你爷爷还没死呢!”张思我一锤砸下,火花四溅,袭去的兵人顿时震开。 数道劫雷轰鸣而出,全都被林斐然惊险闪开,她翻身跃去,道主的身形顿时出现在前,他拦下林斐然,竹杖相对,仍旧是方才那一式。 然而在他灵力爆开的瞬间,林斐然却换了气息,用上吐纳之法。 道主是没有灵脉的,他震出的不是纯粹的灵力,而是混杂着灵气之物,林斐然借着灵脉之力,将他震出的灵气尽数收入,以吐纳呼吸转为自己的灵力。 只是这灵气太过磅礴,冲入时犹如狂奔之浪,排山倒海一般灌入,若不是林斐然早已同天地灵脉相融,此时恐怕早就被这灵力冲断,灵脉尽毁! 但终究没有,她将灵气尽数纳入,迅速转为灵力,周身顿时浮起金白的灵光,若是见过这一招的,便知道她要用上灵暴了。 在某个可以承受的极限时,她将方才纳入的灵气尽数以灵力震回,轰然一声响,道主的身形如白雾散去,周围数里的兵人皆被震碎,就连卫常在等人也被波及,后退数米! 裹挟着一身白光,林斐然想八卦中心奔去,速度极快! 道主当即抬头,还欲再用时停之法,可动作刚出,便听到一声清晰的咒言。 “——” 林斐然继续向前。 道主回身看去,与如霰四目相对之下,两人开始对峙。 “咒术都得用命做代价,我却不必,你若不怕死,便继续。” 话音落,他转而看向林斐然,继续出手阻止。 停“——” 停“——” 停“——” 终于在某一刻,如霰弯腰掩唇,咳嗽不停,声音微哑,一丝血迹从他指缝间流出。 林斐然听到这几声咳嗽,身形微顿,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到得八卦中心,她立即看过这些泉水与卦象,心中飞快计算。 就在此时,如霰干脆抬起手,目之所及,是荒原上的所有人。 “——” 话音落,几乎所有人都定住身形,包括那些兵人,唯有林斐然与道主仍旧活动自如,只是道主也有所限制,他的术法不能再用,便只好动身阻止。 但在此时,如霰的咳嗽声也越发明显,他咳嗽起身,一丝殷红染过他的唇角。 别人不清楚,但林斐然却是知道的,咒言持续多久,如霰便要承受多久的痛苦,他是在燃烧自己的命,为她在风雪中点亮一豆灯火。 她只能加快自己的速度,不停在这处八卦阵上游走,不被打扰地落下自己法阵。 “如霰,收势!” 倏而间,一切静寂褪去,如霰当即单膝跪地,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身。 林斐然已经结印做诀,一掌在八卦中的某处拍下,霎时间清泉震荡,四周细嫩的草叶如同被抽去生机一般,瞬间褪色,荒原中的八卦阵开始崩解,埋入细沙中,四周烟尘四起! 在这滚滚尘土中,一声模糊的叫喊穿透众人耳朵,尖啸响起。 林斐然离得最近,她看向眼前之物,面上已是掩饰不住的惊骇。 眼前是一个难以形容肉团,球一般大小,浑身都是婴孩初生般的细嫩皮肉,带着似血的液体,就像是不知道如何生长一般,伸出了八条肢体,正在向空中蠕动。 肉团上的五官也是乱长,耳朵在腋下,鼻子在眼睛顶,它没有头颅,该长头的地方只生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肉芽。 虽然很是可怖,但这绝对是属于人的皮肉,温热、柔软,带着脉络的颜色。 张思我看到此物,几欲作呕:“这是什么东西!” 慕容秋荻看去,双目微睁:“难道,这便是他口中的诞生?” 就像人的初生,一定是从一个婴孩开始。 道主见自己的造物暴露,再不掩饰,他飞身而起,身形同这个蠕动的躯体一般消散,荒野之中黄沙四起,等到朔风停歇时,他们再睁眼,便见自己站在云顶天宫的神殿前。 神殿雪白一片,前方浪涛滚滚,殿前是一道极长的阶梯,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瀚海路”。 林斐然回过神来,立即道:“不对,他方才一直在拖延时间,是想趁此机会让这个身躯长大!” 她看向前方的神殿,不再犹豫:“去神殿中!” 张思我等人自是不敢耽搁,一行人本想御器上前,但在经过这道雪色长阶时,便发现自己周身灵力消散,如同当初对上那方冰柱一般,灵气全消,只能凭肉身上前。 几人从灵器上跌落,便片刻不停地拾阶而上! 只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心中的恨与怒便开始消散,步伐也变得缓慢起来,众人心知有诈,但在这个时候却提不起半分心力应对。 几人中,唯有林斐然不断向前,她并未察觉到其余人的异样,心中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但走到一半,她却发现白阶上不知何时落了雪,长阶也成了石梯,上面还系着熟悉的锁链,她猛然抬头看去,耳边钟声嗡鸣,惊起一片飞鸟! 这是道和宫山门前的长阶。 她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就是在回山的途中,她不记得自己要回山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要上前。 她继续往前走,她遇上了许多人,清雨、太徽、张春和、卫常在……他们一个个出现,面上却都带着一种阴冷的神情。 “不能往前了!” “不能再走!” “前方无路!” 他们一个个出手阻止,或欺压,或诈骗,或伤害,以各种方式试图夺下她手中的长剑。 林斐然不管不顾,尽管心中钝痛不止,却仍旧记得自己要上前,攀上峰顶。 张春和忽而伸手拉住她,冷声道:“你这样的年岁,还要往前吗?” “什么年岁?”林斐然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已不复以往清脆。 她看向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她已是华发渐生,脊背佝偻,连剑都拿不稳,四周围拢着道和宫的弟子,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笑,却含着讽刺。 “什么天才,还不是偃旗息鼓了,连个坐忘境都过不去。” “这么厉害,怎么没人把她收为亲传,将军女儿又如何,还不是要和我们挤在这冷死人的弟子舍馆中。” “话都不会说的人,一棍子打不出个屁,就会在背地里和大师兄告状,害得我被罚。” “看着吧,她走不上去的。” “她有剑骨诶!” 林斐然不言,她看着自己苍老的手,仍旧迈着蹒跚的步伐向前,风雪潇潇,她走得十分缓慢,但却仍旧坚定,在一众人的阻拦和讥讽中,她默然向前走去。 她看见了许多人在眼前亡故,如霰、蓟常英、母亲、父亲,他们拦在每一道阶梯上,林斐然步履微顿,但还是缓慢撑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木杖,继续向前。 风雪依旧,漫长的道途中,最后只剩她一人。 她不停地向前,眼神越发清明,直至攀上峰顶后,抬头望向天际:“你造这个幻境,是什么意思呢?” 声音沙哑,已是垂垂老矣,眼神却一如当年。 “……” 云海翻腾中,出现他的声音:“你是第一个不受瀚海路影响,也不被心中幻境所迷,就这么走上来的人,走得如此顺利,我都要吃惊了。 这就是赤子心吗。” 林斐然撑着剑,身体极为疲累,如同托住千斤石一般,然而这并非是身体苍老,她能感受到,这是因为她走过了瀚海路,她到达了神殿前。 眼前雪色散去,视线中出现一座极高的宫殿,殿中分布着如同荒野中那般的八卦水阵。 林斐然上前一步,却周身一疲,她当即用剑撑住身体,然后回身看去,阶梯之上已经看不见张思我他们的身形。 她以剑做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她哑声道:“让我重新经历一遍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今日幻境种种,不过是我昨日重现,早就经历过,早已经走出来,又何来动摇。 这一手没什么用,拖时间倒是一把好手。” 道主的声音仍在神殿里回荡:“你的这颗赤子心,我很喜欢。” 林斐然嗤笑:“怎么,想要放在你的心口?” “也可以。” 林斐然站在殿门前,望向其中,殿内仍旧是那方八卦水阵,但已经没有了道主的身形,在主殿的正前方,一颗如同心脏的肉球正在缓缓搏动。 她知道,那具正在长大的肉身就在肉球之中。 正如蓟常英所说,道主是没有身躯的,所以他设法给自己造了一个,要想诞生,便得如同婴孩在母体中生长一般,由小到大。 要想真正杀了它,就得在长出头的瞬间,将他的脑袋砍下。 无人助力,这几乎是最后一战。 殿中兵人再现,林斐然吃下丹丸,在一阵阵落下的雷鸣中咬牙鏖战,斗到现在,她确实已经很累了。 轰然一声,不知第几次被击退撞上廊柱,她咳嗽着起身,拍了拍柱上的裂纹,笑道:“还是第一次和人打成这副狼狈样。” 她抬头看去,擦去唇边血色:“不过还算有些收获。” 上方搏动的心脏被划开,露出内里孱弱的婴孩。 它已经不再是方才见到的怪异模样,肢体也褪成了四肢,完完整整地成了真正的手和脚,五官不再乱长,而是乖巧地缩到了那两拳大的肉球上。 一根长长的肉管从它的肚皮处接到搏动的心脏之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气机正被充入。 林斐然以剑撑着身体,看向四周横陈的兵人尸身,开口道:“连雾化都做不到了,你还能再送出几个兵人来和我斗?”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呢?不就是看谁先倒下吗?” 林斐然吐息一声,再度提剑而去,身形越奔越快,几乎是本能地在和袭来的兵人战斗,但这一次,她终于走到了那颗心脏下方的阶梯处。 “咳咳……”林斐然抹去溢出的血,捂着唇踏上阶梯。 道主忽而道:“难道你就没有遗憾吗?恐怕全天下,只有我知道了。” 林斐然不言,继续撑着身体上前。 一道浅淡的白雾飘出,到她身侧,声音平淡。 “你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开你,你就不想他们回来吗?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朋友——每个人都会回来,下一次,你依然能走到这里,就像你母亲一般。” “轮回了这么多世,但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会发现气机的不对,然后找到这里,带着她的剑,想要与我决一生死。” 林斐然已然走上最后一阶,静静看着它。 “如果你现在杀掉我,那这些可能便通通都钉死成不可能了。” “林斐然,你好好想想,你这一生可有过一点圆满?一点肆意?这真的是你想做的事吗? 救世主是你,大英雄是你,可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想不明白。 救天下人的是你,可凭什么非得你来救?我死之后,其他人自是高声欢呼,他们想要的都得到了,可你呢?” “只有你,一路走来坎坷,历经伤痛,只有你要失去双亲、失去友人、失去至爱,只有你依然要孤身一人。” “你知道将我终结之后,会发生什么吗?有一个你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我死之后,圣灵消散,那被他们救下的你母亲,还能长存于世吗?” “师祖还能留在这处天地中吗?” 林斐然手扶剑柄,四周是倒下的尸身,她仍旧不言,但目光有片刻闪烁。 “你睁眼看看,背负最多的是你,承担最多的是你,付出最多的还是你,可你又得到了什么?或许此番事毕之后,世人甚至不会知道是你杀了我。” “重来一世,你所爱之人都能改写命运,重来一世,你不会再受道和宫那样的欺辱。” “杀了我,你还能再见到你母亲吗?” 林斐然站在他身前,举起的剑始终没有落下。 “慢慢。”金澜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她走上前来,握住林斐然的持剑的手。 “天底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十分简单的道理,但却十分难做,知行合一不易—— 慢慢,我知道你能做到。” 同样在一旁出现的,还有师祖的身影。 林斐然目光微动,只是今日,她便已经亲眼见到蓟常英的离去,如今连他们也留不住。 “落剑之后,你们就会消散,对吗?” 金澜默然。 师祖望向此处:“我们本就是已死之人。” 道主适时开口:“可你们本可以留在这里。” 漫长的沉默中,那个两拳大的头颅几乎又长大几分,五官也渐渐归位,就要成一颗完整的头,只是双目有恙,左眼天盲,右眼却带着神韵。 林斐然缓缓闭目,握剑的指尖几乎发白,但在某一刻,她还是睁开了眼,举起了剑。 道主默然片刻,竟问:“为什么。” 林斐然哑声开口:“因为,我看到了。” 一路走来,她看到了太多,看到了,便没办法置之不理。 “过往有憾,但不必再重来。” 林斐然再度扬剑,剑上风刃乍起,她闭目,长剑落下,这次终于实实在在砍到了东西,那东西咕噜噜滚下,掉入清泉之中。 轰然一声,这处神殿开始震颤,整个秘境都震荡起来,四周开始崩塌。 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林斐然以剑撑着身体,眼中清泪缓缓滴下。 “再见。”她轻声道,“母亲。” 金澜站在眼前,身形却几近透明,她上前抱住林斐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热意:“慢慢,你做得很好。” 林斐然转眼看向师祖,那道墨色也在无声中褪去,师祖笑道:“缘聚缘散,从来如此,能亲眼看到你走到今天,已经足够了。” 他没有再留在此处,而是飘然而起,躲过落下的巨石,纵身汇入那道承托天幕的灵光之中。 不断倒落的大殿中,林斐然与金澜却坐在阶梯之上,像是安居一隅。 林斐然靠在她肩头,忽然开口:“如果还有明天,你最想去哪里?” 金澜含笑:“我啊,我最想云游四海。以前没钱,算是流浪,后来有钱了,又被人追杀,只能东躲西藏,去哪里都没办法好好玩一玩。” 林斐然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轮廓,眼睫眨动,泪水滑下,她问:“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在我六岁那年,你还会离开吗?” 金澜沉默了很久,就在林斐然以为她还会说要离开时,她却开了口。 “……不会了。”她哑声道,“我真是个很笨的母亲,我应该等你长大,然后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来做这些事。” 林斐然看着金澜逐渐消失的手:“你以后会想我吗?” 没有等到回答,身旁已经再没有那道温热的身影。 林斐然静了片刻,自顾自答道:“我会想你们的。” 这座神殿已经倒塌大半,可林斐然仍旧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她看向浮在水面上,那个几乎不能称为头的头颅。 “怎么一直看着我们?还活着吗?” “是啊。”大殿之中又凝起一道浅淡的雾气,道主身形再现,“不过快要陨灭了。” 林斐然拍开落下的碎石,只道:“何必呢,做人有什么好,不如当一棵树一朵花吧,别想当人了。” “如果还能重来,我还要当人。”话虽这么说,他的身体却已经消失大半,“说不准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呢?” 林斐然坐在台阶上,手中长剑锐光不减,她垂眸看向阶下,缓缓站起身,在这一片倒塌的烟尘中,以剑相对。 “是吗,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生一次,斩一次,总有杀尽的一天。” 道主沉默片刻,身形终于散去:“最后这一局,你赢了。” 神殿彻底倒塌,可林斐然实在太累,已经没有精力出逃,她仰身躺在石阶上,望向已经坠毁的穹顶,穹顶之外,是一处明亮的天幕。 这处秘境从半空坠下,她就躺在乱石中,如同流星一般坠到地面那处旷野之上。 东边的天柱已经消失,天空中浓黑的云雾逐渐散去,曦光从云层中透出,一道道金光如斜柱打下,渐渐驱散了这沉寂了许久的永夜。 欢呼声不绝于耳,那场雨终究没有落下,故事仍旧往前。 林斐然从废墟上起身,看向东方那道曦光,她逆光而站,玄色身影几乎嵌刻在那第一抹日光中,手边金澜剑直直插在石缝之中,剑刃上映出第一抹辉光。 太阳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了,接下来就是番外,肯定会写三个篇章 1、后日谈:算是大家的战后故事,以及大量林斐然与如霰的恋爱记录,只亲了嘴怎么够,这这那那的都给我来! 2、道和往事:卫常在、蓟常英、林斐然过去的故事 3、将夜篇:小林假死的三个月 到时候大家看需求买,先冲冲榜,我也准备一下番外,四号开更,大家别担心,都不会很长的,这些番外都是纯感情戏了,本人将回到舒适区…… pps:关于师兄的结局,埋了小伏笔,番外后日谈中看哦 ppps:后日谈里还会加入其他人的戏份,大家想看谁的结局,可以去置顶的楼或者评论里说一说,合适的话可以写一下,至于好多读者想看的if线,还在纠结,之前没写过if线,总觉得写了其实有点不像他们,但是试了下西幻的小剧场,又觉得还可以,总之先把这三篇写了,其他的之后看[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内容来自网络,请试阅后删除———— ————版权归作者所有,有能力请支持正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