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多歧路(三)子夜棋 卫筠,今夜子时相……
中州, 仍旧是凤凰台内。
林斐然坐在花草之中,面色冷静,如霰坐在对侧, 不时抬眸看她一眼,两人之间浮动着一张极长的宣纸。
她正执着一支墨笔, 神色专注,不顾面上和手中的墨痕, 不停在纸上动笔。
从如霰的腿上起身后, 林斐然便没再放任自己溺在沉重的思绪之中。
如此重担之下,一直找不到出路,心绪难免失衡, 但一味自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有动起来才行。
动脑也好、动手也罢,只要不停在原地、只要向前走、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一定会有出路!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楷字,但并不规整, 东一句西一笔的, 写的既有人名, 又有事件,而在散乱的字体中央,绘有一张黑白分明的棋局。
这是林斐然的习惯,以往每次失去头绪之时,她便会用这样的方式寻找出路,将知道的所有消息一一写出,然后试图从中寻出破绽。
但她一路走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写满如此长的宣纸之后,纸面早已变得杂乱不堪, 仍旧难以从中抽丝剥茧,找出那条可行的“路”。
于是,她将所有的事与人全都抽象成一枚棋子、一步解法,如下棋一般推演落子,将她出生伊始,到如今困顿,桩桩件件,人人往来,全都凝成盘上一步棋!
仍旧是她执黑,道主执白。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竟然变得比先前明朗许多,她的思绪也渐渐冷静,每落一子,心中便清明一分,向前一步,或许豁然开朗。
直到此时,她与道主的每一步棋都推演完毕,看着绘出的棋盘,林斐然的提笔的手微顿,她似乎发现了一点不对,目光不由落在局中的几枚黑子之上。
那是她熟识的人,亦是站在她这边的人,是以她用黑子替代,然而此时纵观局势,却发现这几枚棋子聚在一处,反倒为白棋留出了气口……
林斐然心中纳罕,正琢磨这棋局时,忽而脊背一寒,她立即抬头看去,凤凰台的云雾并无异样,仍旧浓白如棉。
“怎么了?”如霰出声问询,随她一道向上看去。
林斐然收回视线,提笔起身:“应当是道主,他又用天目看向了我……他在巡查我的踪迹。”
尽管没有什么迹象,但林斐然很熟悉这种忽然而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熟悉的窥视感,与卫常在那般明目张胆的窥视不同,这种被天目扫视的感觉更为冷厉与强悍。
林斐然低头看去,身前是绘出的棋盘,她抬手而过,宣纸成卷,被她收入芥子袋中。
她不由得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开始寻我?如果齐晨说的没错,他此时应当正是虚弱之时,又怎么会动用天目?除非……”
她顿了顿,如霰接道:“你在这里敲了半晌棋,正好,对方要落子了。”
他侧目看向林斐然,弯唇道:“你是要等一等,还是先出棋?”
这是棋局,却也不尽然,至少他们的棋局并非回合制,不会等到对方落子,自己才动,盘上的棋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等?”
林斐然静静思忖片刻,想到自己方才发现的那点异样。
“先前是我看不清局势,所以想等他出招,但如今既然看清是棋局,便没有等他落子一说,所谓下棋,从来都是预判在先。”
如霰沉吟片刻:“那你觉得他要做什么?”
林斐然缓缓握拳,眼前是被风吹低的花草波浪,草叶密密麻麻纠缠一处,将四周的小道全都遮下。
“他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自然是不想让我们找到云顶天宫的通路,如果百无一失,他只需躲着便是,既然有动作,必定说明外面有我们要的答案。
他想将答案一并遮住。”
落子只是瞬间的事,她得猜一猜,他会落到何处。
“先出去罢。”她转身,向如霰递出手。
如霰起身握住她的手,同样轻念咒言,足尖一点,两人再度飘然起身,如一朵蒲公英般向出口飞去。
越过下方的草木与山泉时,如霰垂目看去,忽然道:“其实这里的景色不错,只可惜现在已经没人住了,若是你喜欢,事了之后,我们可以来这里住一住。”
林斐然看他,道:“我们随时可以来这里。”
两人落到刚刚进来的入口处,回身看向这十二座倒悬峰,如霰扬眉:“这里的房子早都烧得只剩灰架子,来了住哪?”
林斐然莞尔,她向前半步,扬手一挥,指向十二座峰:“这么多地方,住哪都可以,你选一处,我给你搭一个房子,然后一起布置布置,就随时能来住了。”
如霰抱臂在前,指尖轻敲手臂,打趣道:“要是让人知道,岂不是我区区一个妖族人,竟敢奴役林斐然,他们打上门来把房子拆了怎么办?”
“你可不是‘区区一个妖族人’。”林斐然有些失笑,心中重压散去小半,“那我就再给你搭一个,拆一个、搭一个、拆一个、搭……”
如霰已经抬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目,如同进来时一般,他遮着她的眼睛,带她走到入口处,淡凉的温度轻轻压在眼睑处,倒是有些令人放松。
他轻笑的声音回在耳旁:“放心罢,拆不了,想要进来,也得先找到此处入口。”
林斐然进出时都被蒙着双眼,看不见凤凰台与外界的通路,但能感觉到,这条路是像一个密道般的通道,四周无风,偶有滴水声,但没有潮冷的气味,反而是淡淡的暖香。
这种目不能视的情形本该警惕的,但身后就是如霰,她实在警惕不起来。
“这密道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看?”林斐然只能想到这个理由,进出凤凰台的通道,如霰没理由瞒她。
如霰微顿,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那只天目能看见?”
林斐然摇头:“我的这只眼睛,暂时还没有道主那样的本事,我猜出来的。”
如霰不禁失笑,凉声感慨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快成人精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呆得像个木头。”
他转头看向四周,没再否认:“好罢,这密道里确实有你不能看的东西,我幼时一个人在塔楼里待得无趣,一有机会到山下,就会到这里看看。
一来,是想找办法出去。
二来,这里几乎没有人。”
“所以——”
他轻笑一声,遮在她眼上的手忽然移开半寸,在她模糊见到一些字画的瞬间,又蓦然收回,贴到她眼上。
“所以,我悄悄在这里写写画画不少,都是些儿时心事,若是让你看见,我还能摆出‘如霰’的架子么?”
“真的?”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林斐然心中更是好奇,但不管她说什么软话,如霰都没有将手挪开。
直到看见出口的光线时,他才渐渐放开手,然后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回头。
他道:“等此间事了,你回来搭房子,若是搭得合我心意,便可以来看上几眼。”
两人走出凤凰台,身后便只剩一株参天巨树,树中仍旧能看见一个洞口,但还想再进去时,便什么也寻不到了。
林斐然站在旷野之中,不出一会儿,这棵巨树也消失无踪,她看向如霰:“你最近很喜欢说以后,迄今为止,你已经和我定下好几个‘事了’后的约定了。”
如霰抱臂看她,眉梢微挑:“你记得就好,有些事,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答应了就要做到。”
他很少像这样,说一半藏一半,但林斐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她点头:“好。”
他只是怕她又像上次那般,为了局势与大义,将个人生死置之事外,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在给她抛下锚点,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现在不要死。
自她“复活”之后,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一切都陷入暗色之中,不见光明。
一路走来,林斐然见到的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的,他们担忧眼前发生的一切,担忧林斐然能否撑下去,更担忧这一切会不会走向灭亡。
现实的确容不得人轻松,可如霰却不会这般。
他从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心事重重,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总是坦然而不惧的,尤其是在林斐然面前,他传来的永远都是淡然、包容与轻松的情绪。
如果旁人的目光都是压在林斐然身上的担子,那他的视线就像羽毛,没有坠下,而是轻轻托着。
托着林斐然站到更高处。
他心中未必没有自己的顾虑与急切,但他很少在她面前展露,就像到凤凰台这里,他不仅仅是想让她来此休息,其实也是遂了心中所想。
他忍不住想,若是林斐然当真累了,不想再前进,想留在凤凰台,那他就关了入口,索性只余两人留在此处,不管外面洪水滔天,至少,她不会再送命。
但他知道,林斐然不会停下脚步,所以,他还是说了以往的故事。
他看着这一片压着沉沉夜色的旷野,目光微动,随后看向林斐然:“准备去哪里?”
林斐然向前走了几步,微微一顿,转头向某处看去:“出来罢,跟踪得太明显,早就发现你了。”
旷野之中,一点冷风过,一道淡蓝的身影出现在二人不远处。
从林斐然离开之时,他就不远不近跟在后方,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幽幽地随他们一道去了太陵城,蹲在房顶上听蓟常英的过往,然后跟到此处。
他们消失在这里,入了凤凰台,他便等在此处,旷野之风吹了许久,他也只是望着天幕,直到两人再度现身,他才回过头。
他背着两柄长剑,发簪梅枝,冷如长月,正静静看向此处。
林斐然看向他,方才棋盘上的那些有异样的棋子中,其中一枚就是卫常在。
她微微一叹,还是道:“如今时机特殊,你便与我们一道同行,也算多个帮手。”
卫常在抿唇,双眼微动,似是有些意外,他静了片刻后走上前去,直到林斐然身前,他才顿了脚步,抬起手,指间挟着一只不断挣扎的纸鹤。
“慢慢,这是张思我的信,它一直找不到你,在这里转了许久,我怕它自毁,便提前拦下了,信我没看。”
林斐然有些讶异,倒不是惊讶卫常在等在此处,而是这只信鸟,尾羽处点了一抹红,显然是极其紧急的事。
“多谢。”
她立即接过,纸鹤到她手中,感受到她的灵力后便安静下来。
她结印解开信纸,纸鹤渐渐展开,其上草草写有一句话。
“事有异变,道主发信相邀,约许多人今晚会面,目的不明,我等如今聚在南瓶洲太学府,速来。”
这句话下方画有一个印记,是密教的云纹,如同一只睁开的双目望向天际。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又翻了翻信纸,查了灵力之后,确定这是张思我送来的,于是不解道:“若是他送信,为何要画密教的云纹?”
如霰看了片刻:“难道这是密教送的信式?”
卫常在探头看了一眼,乌眸微顿:“我见过这个印记。”
林斐然抬头看他:“你应该见过,这算是密教的图腾。”
“不是。”他摇了摇头,抬起自己的左手,“在这里见的。”
他左掌中赫然印着一个云纹,如同微闭的双目。
林斐然一时语塞:“这是怎么来的?”
卫常在看向掌心:“忽然出现的,但那个时候我正追着控制信鸟,便没顾得上,只看了一眼,后来就在此处等你,等着等着……就忘了手中还有这个印记。”
其实并不是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没在意,追到纸鹤之后,他就像一尊塑像般紧紧盯着二人消失的地方。
他想,或许是林斐然想甩开他。
若不是他隐隐感受到她还在此处,怕是早就到处寻人去了。
还好,她没走啊。
“或许这个能帮上你。”
卫常在垂目看向手掌,又看了眼信纸,发现两处有些微区别后,便抬手蕴起灵力,隐光从掌上云纹中流过,慢慢地,掌中云目微微开眼。
云纹中传出一道熟悉而平直的声音。
“卫筠,今夜子时相见,有事相谈。”
话语间满是熟稔,若不细听,还以为是卫常在的哪个长辈,然而这是本该与他全然不熟的道主——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317章 多歧路(四)引蛇出洞 子夜之前,我要……
旷野中荡着风声, 相谈两字被吹散,只留下呜呜声响。
话音落,掌中云纹便停在双目半开的时刻, 能看见其下目无点睛,空白一片, 如同未曾点睛的石像,给人一种空寂之感, 了无生气。
卫常在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 如今除却他、张春和与林斐然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晓这个名字。
“卫筠?”林斐然同样察觉到异样,“他怎么会知道?子时相见, 他与你又有什么可谈的?”
卫常在目光一顿, 视线飞快在掌心和她之间来回游移,生怕林斐然怀疑什么, 立即解释道。
“我与他并不熟识,从没有来往, 师尊与他轮回数次, 许是这期间知晓的。”
如霰眉梢微扬, 似是在掂量这话中的真实性。
“子夜约见?”他沉吟片刻,轻声开口,“张思我他们也都是约在今晚,他要一个人入这么多人的梦吗?”
“未必是一起,师祖也可托身入梦,若他并无身体,以入梦之法会见,也并不意外。”
林斐然并没有在入梦上纠结,而是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个疑点:“卫常在, 他对你不止是有些熟悉,更应该是十分了解。”
两人一同看向她。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转身望向旷野上的伏草,踱步道:“这一世,张春和瞒天过海,将你和另一个人调换,如今那人成了‘卫筠’,你只是卫常在。
——这是道主近来才知晓的。
而在这一世之前,你一直都是真正的卫筠,被张春和带入道和宫后,才成为卫常在。”
“张春和向道主许的愿望,是要重振道和宫,你只是其中一环。
且不论张春和与他不常见面,两人也不可能闲谈,就算张春和提起过你,在他口中,说的也永远都是卫常在,卫筠这个名字,他没必要提及。
道主知道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他特别关注过,十分清楚你的来历,他知道常在只是道号,所以惯性唤你本名。
为什么?”
她回身看向二人。
卫常在先是摇了摇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清冷的面色微变,他看向林斐然,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
“……我看过这种话本,不论他与我有什么亲缘关系,我都不会倒戈的。”
林斐然顿了顿,有些失笑:“不至于熟悉到这个地步。”
如霰思忖道:“不知缘由,但人总是倾向于叫自己更为熟悉的称谓。”
林斐然这才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能叫出这个名字,说明他比张春和还要熟悉,而且,他一定是先知道卫筠,熟悉卫筠,后面才是卫常在。”
卫常在也回过味来,乌眸微顿:“你的意思是,他熟悉以前的我?”
“不,更确切地说,他熟悉的是小时候、作为卫筠的你。”林斐然转头看向卫常在,继续解释。
“人的习惯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平常人惯用右手,做事时率先伸出的便也是右手,对人的称谓同样如此。
就像你会习惯叫我慢慢,而如霰却更愿意唤我林斐然。
这两者并无不同,都是同一个人,但你更熟悉以前的我,他更熟悉现在的我,所以有了微妙的差别。”
林斐然只是在解释其中的差异,甚至举了一个很好理解的例子,但两个人在听到这番话时,都不免神情微动,为这话中的区别蹙眉。
一个蹙眉于没有参与林斐然的过去,一个凝眉于无法走入她的未来。
两人的神思,倒是在此时有了微妙的相同。
但都很快敛神,继续听她分析。
林斐然道:“先前道主入我梦中时,曾经提过,他的天目可以观望天下之人,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遥遥瞥来一眼。
我以前以为他在看我,虽然他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
他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尤其是我逃离三清山一事,这是前面几世从未发生过的,他也没有注意过,说明他对我的关注,在我上山后不久便撤去了。”
说到此处,林斐然顿了顿,但还是开口说出:“从过往的一些微妙迹象看来,他或许只是顺带看我……”
在这方面,如霰倒比她敏锐许多:“你是说,他以前看的都是你的母亲,你只是顺便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是,母亲逝世,我被张春和带到了三清山,此后他便撤回了目光,所以没能发现我的异常。”
道主与母亲的纠葛,她暂时还未厘清,母亲更是没有察觉,所以林斐然没有多提。
她转而道:“道主有这样观望的能力,所以要看见小时候的你,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古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你、为什么这么熟悉你。”
她抬起眼,看向他掌中的那道云纹。
“卫常在,今夜子时,你一定要与他梦中相会,看看他的这步棋到底要落在何处,这与你也息息相关。”
卫常在看向掌中:“即便与我无关,只要你说,我就会做。”
林斐然收回目光,如霰出声问道:“我们要等到子夜吗?”
她却摇了摇头:“不能等,我们知道的太少,和他对阵一定要抽丝剥茧,不能等他出招之后再动。
子夜之前,我要比他先落子。”
林斐然静静站在原地,神色专注地思索着什么,不出几刻,她便有了思路,她打开腰间的芥子袋,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人。
这是伏音给她的木偶,蓟常英所作,里面容纳着伏霞的神魂。
她看着这个木偶,轻声道:“走到如今,盘上的每一颗棋都绝不是弃子,过往的任何一步,我都要用起来。”
她看向两人:“走罢,同我去将这个魂灵唤醒。”
……
林斐然三人再度出现在某处城池,就在日前,伏音在此处被召回,回到那处屋脊时,还能见到零星的血色。
那或许是他为妹妹留下的路标。
路标之下,四室俱明,院中传来隐隐的呜咽声,死亡的腐朽气味早就笼罩在这样的小城中。
隔窗看去,已然逝世的女孩躺在房中,同其余数个孩童一般,在这难以终结的夜色中,无声脆弱地离去。
那是伏音为妹妹选中的身体,对女童家人而言,逝世或许是一种痛苦,但对他兄妹二人来说,这是另一种曙光。
他在此处等了许久,却在曙光重现前被召回,如今生死不明。
屋中的哀悼并没有持续太久,寒症肆虐、命如草芥的今时今日,死亡早已令人麻木,哭过后,他们将孩童一并抱出,放入院中的柴堆上,默然起火。
院中所有人都看着,眼中无光,还剩下的孩子聚在一处,怔怔看去,炙热的火堆也未曾将那些悲苦、麻木的双目点燃。
烧灼起的浓烟滚滚,一阵风过,林斐然带走了其中一人。
三人停在密林中,卫常在看向她手中的木偶,问道:“这是做什么?”
林斐然道:“这是我答应伏音的事,他把密辛说出,我帮她妥善安置妹妹。”
如霰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什么:“这两人魂魄交融已久,早已密不可分,你想通过伏霞的复生,寻出伏音的踪迹,找到云顶天宫?”
“不,我只是想知道伏音此时的生死。”
林斐然以同样的办法落针封穴,随后将偶人悬起,以抽调之法将其中的神魂抽出,不出片刻,一点淡金色的光芒便从木偶中飞离,伏霞侧目看了她一眼。
这是伏音找到的最为契合的身体,魂身相合,伏霞便被纳入其中,神魂中的灵力渐渐漫出,浸入有些腐朽的皮肉,两者逐渐相融。
他们没等太久,躺在地上的女童便睁开了眼,眼神并不懵懂,而是一种痛楚与狠厉。
这是伏霞。
她勉力坐起身,视线紧紧锁在林斐然面上,哑声道:“你为何要答应我哥哥?若不是你,他不会破咒……”
她实在太过虚弱,这样的狠厉便显得绵软无力。
林斐然对他们兄妹二人有些怜惜,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绝非良善之人。
“我答应过你哥哥,妥善处置你,看顾你一段时日,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但与你没有。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同样的,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伏霞撑着地,轻轻喘|息着:“他已经为了此事送死……”
“他没有。”林斐然却突然开口。
不止是伏霞,如霰与卫常在都有些诧异,他们一并看去,伏霞当即闭目感受片刻,随后猛然睁眼,看向林斐然,有些不可置信,声音更哑。
“他没死……你怎么知道?!”
林斐然站起身,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直觉猜的。”
“伏音的咒没有全破,至少还留有半条命,我想,道主放过了张春和,便也会放过你哥哥,所以他被抓走后,若不鲁莽,唯一可能杀他的便只有毕笙。”
林斐然并不清楚道主其人,故而只能从蛛丝马迹揣测他的行为与用意。
在道和宫中,张春和将重生一事全部说出时,林斐然便见到一缕轻雾,如今方知那道雾气就是道主。
他本可以先下手阻止,却没有,甚至十分安静地在檐下听完了所有,说明此人心中并不只有简单的是非对错,也不是一味滥杀,他至少有自己的观念逻辑。
伏霞立即打断道:“圣女不可能杀我哥哥!”
林斐然没有与她争执:“你哥哥泄露了道主的一些秘密,我想,以毕笙的性情,必定会秉公处置。”
伏霞一时语塞,面色更白。
林斐然没看她的神情,如今确定伏音没死,反倒证实了她对他的描摹。
但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看着伏霞勉强起身的模样,林斐然顿了顿,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又向另外两人解释。
“伏音被召回之前,风声太大,难以传音,我便以灵力化形,在他手中写下一句话。
一来,是为了避免毕笙因为破咒一事,拿他泄愤。
二来,是因为他能见到毕笙,而我又想引蛇出洞,便想借他之口,将毕笙从云顶天宫逼出来。”
她将手收回,回身看向如霰二人。
“眼下的境况,虽然与我最初引蛇出洞的设想不同,但好在殊途同归。”
她走到伏霞身前:“我知道,如今你们双魂分离,心中感应渐小,能够共感的不多,但一两个字还是能传的。
我想让你帮我问问伏音,毕笙将去何处。”
伏霞当即怒目:“你想要圣女的踪迹,我不可能告诉你!”
兄妹二人性情相近,都是密教中十分忠实的信徒,但同样的,他们心中都有比信仰还重要的软肋。
林斐然道:“如果你想兄妹相见,最好还是告诉我,毕笙能放过他一次,是因为我说的一句话,但不代表她会放过他第二次。”
伏霞起身,仍旧有些晕眩,她尚且不熟悉这个身体,动作滞涩地扶着一旁的枝干,以此撑着身形。
林斐然道:“问罢。”
这便是她打算率先落下的一子。
……
雪色偏殿之中,正有两人相对而立,气势一强一缓,氛围凝滞。
左侧拱手站着的是伏音,另一侧便是面沉如水的毕笙。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垂头俯首的少年,双眸微睐,重又问道:“怎么,刚才那件事是林斐然告诉你的?我倒是不知道,你与她熟悉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圣女平时休憩的偏殿,这里也十分宽阔,她开口,四周便隐隐荡起回音,更显威严。
伏音沉声道:“是。”
自他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毕笙带到了这处偏殿中。
直至此时,伏音心中仍旧有些恍惚,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算是背叛,可道主竟然开恩,出手抽出了他的咒言,令他不再受这切肤之痛,还愿意放他离去。
不过,他倒是对毕笙早有预料。
她几乎算是道主最虔诚的教徒,但在有的时候,她也不是那么听话,譬如此时,她将他带到此处,便是为了惩治他背叛的罪行。
故而,在她一边同自己诉说道主如何宽容仁和,一边举起一把匕首指向他的眉心时,他没有太意外。
他泄露密辛,本就难逃罪责,心中自是甘愿受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伏霞。
尽管林斐然答应过,会照顾她一段时间,但这点时间终究太短,有了身体之后,以伏霞懵懂的性子,又要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
他还不能死。
抱着这个念头,在此生死危机之时,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这是他在即将被召回之前,林斐然留在他掌中的一句话,在看到的瞬间,他就知道,毕笙暂时不会杀他了。
“圣女,金澜在界外等您,她手中……有一件道主所赠的旧物。”
这句话几乎九假一真,若是其他人,大抵要啐上一句钩直饵咸,可对毕笙来说,只要有一分真,她都不可能再安坐原地。
更何况,伏音跟着毕笙已久,心中对她们之间的纠葛十分清楚。
若说世间有什么能让毕笙变得不冷静,只需提到两个人,一是道主,另一个则是金澜。
他知道,不论如何,她一定会去。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话后,毕笙便不复那般幽静莫测的神情,整个人如同被一把隐火点燃。
她在伏音对侧站了许久,终于还是上前数步,问道:“何处?”
伏音知晓林斐然的用意,她见不到毕笙,便想借他的口,他若不开口,那么毕笙什么都不会知道,可他说了,甚至已经成了引蛇出洞的一饵。
他垂目:“我带您去。”
毕笙闻言不由得冷笑,好一个缓兵之计,如此一来,她还能一掌毙了伏音不成!
她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转身看向纯白壁墙,兀自思索起来。
……
密林之中,依靠着树干的女童终于睁眼,也不再沉默。
她看向林斐然,眉头紧蹙,还是说出了她等待已久的答案。
“圣女,将去洛阳。”——
作者有话说:[化了]
第318章 多歧路(五)举棋 林斐然就像小鸭子。……
伏音仍就跪伏在地, 此时他的内心却有些惴惴,既怕毕笙答应,又怕毕笙不答应。
若是答应, 林斐然必有后手等着,他便当真成了帮凶, 可若不答应,毕笙绝不会容他苟活……
心中同样是天人交战之时, 他突然感到魂灵中传来某些波动, 耳边传来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
“哥哥。”
这是伏霞的声音,二人一体双魂已久,魂灵交融, 原本就生出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即便此时伏霞远在万里之外,二人的神魂仍有牵连。
伏音神色微震, 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异常。
“林斐然助我……复生……”
伏霞的声音并不清晰,但他也能从中听出大概。
“她问……圣女未来有何、谋划……”
伏霞只说了一遍, 虽然断断续续的, 但伏音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斐然想知道毕笙今后的动向, 且不说他眼下并不知晓毕笙的打算,就算知道,若是直接告诉了她,这性质便与之前的交易不同了。
先前所叛,是为了让伏霞能够活下去,密辛虽重要,但林斐然早已经知晓甚多,他说的这点密辛,对如今的毕笙与道主而言, 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
可若如主动将毕笙的去向说出,便是真切的倒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伏霞仍在断断续续开口:“哥哥,你、不必纠结,我们只需说一个假的诓她就是,真真假假,便都交给她自己选择。
若是她信了,我们就是帮了圣女!”
她的语气仍旧高涨,与往日无异,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狡黠。
她可以这么想,伏音却不能什么都不顾。
如今局势大变,两方之战已经摆在台面上,在这样的争斗中,墙头草其实很难得利。
他与伏霞修为境界皆不算最高,也没能力在两方周旋,既然已经破了咒言,成了圣女的泄愤之人,便不能再惹怒另一方。
林斐然这个举动,是要他选边站吗?
伏音忍不住以己度人,又想起伏霞如今就在林斐然手中,面色不由微沉,他望向掌心那句话,静静摩挲着。
在道主的带领之下,九剑数人多次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要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悔恨要重来,他与其余人看似相同,实则全然不同。
九剑之中,唯有他一人轮回是为了修行破境,他的所求之中,其实没有悔恨。
如此连番重来之下,他一直在旁观其余人的生活,他倒是悄然领悟一个道理——其实万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必悔恨。
悔恨无用,但就算无用,人往往还是会悔恨。
左右都要这般,那便先做罢。
他不想以后再悔恨自己此时的选择。
也在这个时候,毕笙似是想通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看向伏音。
“不就是想留下你这条命吗?她以为不让你说,我就不知道在哪里?
金澜这个人,不论是想找我复当年围剿之仇,还是道主去见她,除了林府之外,还会有什么地方?”
伏音面色微怔,眼中没能掩饰,划过一抹诧异。
见状,毕笙却是一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她以为这个话可以激怒我?我不会去的。既然道主放你一马,那我也不取你性命,你便待在此处好好反省罢,待我办事归来,再好好处置你!”
言罢,她越过伏音身旁,径直向一旁耳房走去,准备自己出行用的东西。
话语虽然冷厉,但伏音心中却无奈一笑,唯余感慨,他确实也很了解毕笙,若是她当真不在意,又岂会留下他这条命?
她没有说自己要去往何处,但伏音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毕笙一定会去找金澜,既然她毫无芥蒂地走了,便只有一个可能,她原本打算去的地方,与林府在同一处。
“妹妹。”
他在心中开口,很快便听到伏霞那模糊的声音,只是他现在有些疲累,没法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回应。
“我无事,不必担心……伏霞,你想离开密教吗?”
伏霞的声音忽然顿了下来:“什么、意思,哥哥?”
伏音开口,也不管对方到底听不听得清,一股脑开口:“你以前就经常说,等以后有了身体,便让我带你到处去游玩,若是我们还待在密教,可没办法这么随心做自己的事。”
伏霞静了片刻:“可是,是道主救了我们。”
“我们为他做了这么多世的事,恩情也该还清了。”伏音看着身上的裂纹,掩唇咳嗽数声。
从始至终,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伏霞能够再度复苏,能够好好活下去,如今愿望已然达成,又何必再舍近求远,去做背离初衷的事。
他咽下血气,心音却仍在继续:“伏霞,和哥哥离开密教罢,我带你去秘境修行,从此以后,秘境之外的事,都和我们无关了。”
不论惊雷过后的世界,是洪水滔天、还是重新复苏,全都与他们无关了,他只要和伏霞待在一处,哪怕是末日将临,他们的尸首也不会再分开。
这样就可以了,欲。求越多,得到的只会更少。
“我们一起离开吧,妹妹。”
静了片刻,伏霞的声音再度传来:“嗯。”
“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望向毕笙所在的那个耳房,撑着盘坐在地,无声行了一礼,算是给这么多年的追随一个了断。
不想后悔,那便要一切随心。
他不想以后悲剧发生时,才来悔恨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带着伏霞离开,就像齐晨一般,如此不断重来,重复过往的痛楚,却又始终没有结果,又有什么意义?
“那便告诉林斐然,圣女即将去往洛阳城,然后,你回到我们的秘密小屋等我,你记得护身法宝放在何处的,对吗?
最多三日,我来带你走。”
“……好,你记得要来。”
“当然,你是我妹妹,我们不会分开的。”
伏霞应下后,倚着树干,静默片刻,眼中已经带上一些湿润,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林斐然三人。
“哥哥告诉我,圣女,将去洛阳城。”
洛阳城?
林斐然心中觉得奇怪,自己说的地方是林府,恰恰在洛阳城,难道毕笙当真没有其他事要做,径直便决定去林府?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多问一句:“你哥哥也去吗?”
伏霞此时已经明白伏音的意思,至少眼下,他是选择站在林斐然这边的。
她擦了擦眼角,站直身子,语气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冲:“你送我去一个地方,我再告诉你他有没有去。”
林斐然看了如霰一眼,他也有正挑眉,两人都有些讶异于她的态度转变。
林斐然点头:“好,我送你。”
几人御剑而起,按照伏霞所指的方向,正好去往中州,她要找的地方恰巧在去往洛阳城的那个方向。
到了之后,眼前却是一个布满法阵的小屋,很是隐秘,若不是有她指路,林斐然都未必能寻到这个地方。
她下意识多看了几眼,伏霞便站在门前,十分熟稔地避开法阵,推开屋门,随后回头看向她。
“先前我想让你做的事,便算了罢,圣女去往洛阳城之事,我哥哥没有去。”
言罢,伏霞没有再看他们,自己推门而入,在房门阖上的瞬间,眼前这座小屋渐渐隐没在夜风中。
林斐然心思微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不必自己去将伏音救出,那便说明伏音自会想办法来此处寻她。
寻一处隐秘所在藏身,看来二人是准备独自远赴天涯了。
洛阳城这话,可信。
她没有再顾及这个小屋,当即御剑而起,同如霰、卫常在一道向洛阳城赶去。
蛇已出洞,她一定要在毕笙之前抵达洛阳城,提前布网!
子夜之前,她势必要将这颗棋子吞下!
……
与其同时,南瓶洲太学府。
虽是一府之名,却仍旧是一个宗门,只是建在旷野之中,领地广阔,上空浮着圣人书帖,门内仍旧荡着钟罄之音。
张思我匆匆穿过回廊,向太学府的中央道场走去,他神情急切,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各宗门的道场都颇具特色,道和宫的道场中嵌刻着剑风,太学府的道场则荡着雅意,四周以琴棋书画为柱,中心处却是一处曲水流觞。
叮咚的清泉顺流而下,食盘浮荡,水面映着在座每个人的面容。
张思我冲入道场,在弟子的引领下坐到某个位置,他急切地取过流水上的酒盏,饮了一口后,神情当即舒缓。
他对身旁人道:“太学府的香木露可是一绝,差点以为喝不着了,急得我一路奔着来的。”
“你不是在雨落城看妖兽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他身旁之人正是周书书,他才不管这酒好不好喝,看了几眼,忽又低声道。
“你有没有给林斐然传信?她来是不来?”
张思我咂摸几下,回味道:“被雨落城主赶出来了,他嫌我妨碍他与心上人独处。信也传了,我已经按照你们说的,火烧屁股一样给她传信了,信送到就好,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真要将所有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她犯天条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周书书咳嗽几声,指向对面,“你好好看看,这一次来的不是只有人族,还有妖族各部的小王。
她既熟悉妖族,又知晓道主,今日到场是最合适的。”
张思我推开他:“师祖都说了,不论林斐然要做什么,全都任她放手去做,今日她不来,这个议会便进行不下去了?”
周书书叹了两声:“倒也不是,不过我还真挺好奇她的踪影,总觉得她不会坐以待毙。”
“那肯定。”
张思我看向道场外,陆续有妖族向此处而来,他很快收回目光,望向周书书。
“你见过小鸭子吗?在水面浮着,看起来四平八稳,十分安静,但其实水下的脚蹼动得快着呢,林斐然就像这种小鸭子。”
周书书忍不住感慨:“真是千人千面,我觉得她像米糕,你觉得她像小鸭,不过都是可爱之物。”
“你见过她和人动手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张思我抬眸看去,只见前来的妖族人中,还有一个算是眼熟的面孔。
他看着秋瞳落座,忍不住感慨:“若是没有密教出现,当初林斐然也没有离开道和宫,此后的比试大会,说不准就是她拿下魁首,一鸣惊人。”
像是听到林斐然三个字,秋瞳抬眼看去,但看了一圈,对坐的大人物中并没有她熟悉的人,于是她收回目光,心中暗道遗憾。
青瑶在她身旁落座,同样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族,她也有些不自在。
她环视片刻,从眼前的桌案上拿起一块白糕:“吃些糕点罢,一路赶来,你都没怎么睡。”
秋瞳摇了摇头:“我不饿。阿姐,我们这次不是来商议如何对付密教吗?可我方才听这里的弟子说起,好像是要宣布什么事?”
青瑶索性把糕塞到自己嘴里,颇为赞许地点了头:“味道不错,宣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为了道主托梦一事,就因为这个,好多人今晚不打算睡呢。”
秋瞳看她吃得香,顿了片刻,给她倒了杯茶:“为何?难道是要梦中害人?”
青瑶想起什么:“忘了告诉你,那些大人物之间有传言,说是道主曾经就与林斐然在梦中见过,好像就因为这个梦,她的身家性命全都压进去了。
不少人害怕和她一样,便不敢入眠。”
秋瞳双眼微睁,但又很快垂下肩,嘀咕道:“……怎么谁都针对她。”
青瑶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太学府的荀夫子远远走来,一时间周遭静了下来,众人不再私语,而是看向那几道身影。
除却荀夫子之外,其余人都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皆是肃容以对,步下生风。
他们到得道场中,多看了在场的妖族人一眼,但也没有以往那般的锋芒,看过之后,便向众人行了一个道礼,没有寒暄,没有托词,开门见山道。
“诸位今日来此,皆是为了正事,时间紧迫,荀某便不多寒暄。
子夜将近,在场中的某些人或许会在今夜与他相见,此人来意不明,此番相见,是福是祸也未可知,故而,今日除却共商密教之事外,还有此事要谈。
收到云纹的修士,散会之后,还请来到大儒殿,有些事要与你们交代。”
今日来者众多,却不是每个人都收到了道主的云纹,细细算来,收信之人其实不多。
看见荀夫子的肃容,秋瞳的心也不由得悬起。
她指尖微蜷,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垂目看去,她的左手掌心之中,赫然映着一个单目半睁的云纹。
起先,她还以为是人人都有,可经青瑶打探过后,前来的妖族人之中,竟只她一人收到了这道密纹。
她抿唇,心中虽然忐忑,却并不是很畏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青瑶侧目看她,无声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不必太过忧心,你如今已有自己的想法,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秋瞳颔首,缓缓收拢手掌,看向荀夫子。
会议总是冗长而沉重的,此时众人已经无心饮酒吃饼,周书书听到一半,低声道:“怎么不见李长风?他若是在这里,这些酒也不会一轮轮空转了。”
张思我拢着衣袖,只道:“之前收拾了一番,准备在洛阳城杀他师兄呢,杀到现在也不知是什么结果,倒是尽显苦命。”
……
此时的苦命人正坐在皇宫之中,身后是一尊铁铸的星象仪,身前则是一本本散落的经卷。
他敲着手中剑鞘,看向门外。
丁仪就这么站在房门前,远远看着天幕中的那道金网,神情宁静——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9章 多歧路(六)落(补) 这就是你要的人……
“师兄, 这就是你要的人界吗?”
李长风坐在星象仪前,默然等了几刻,不见丁仪回话, 他便看了看满屋的剑痕,抛开手中长剑, 握着一个酒壶起身,伸了个懒腰。
咣当一声, 长剑落地, 却没有歪倒,剑鞘外荡着几缕浩然之风,恰巧将剑直直扶着竖起, 旷然而洒脱。
这一声动静不小, 没引来丁仪的回首,却将殿中另外两人吓得瑟瑟。
李长风侧目看去, 那二人正是如今朝中活着的、 年纪还算适当的皇子,比沈期年龄小上一些, 十五六的年岁, 胆魄与气势却比常人还不如。
人皇夺舍转生多年, 对子嗣的教导早不上心,养出的孩子只知道献好,却毫无胆色。
见李长风打量着他们,神情并不算好,两人心中一颤,想到他方才与丁仪在屋中斗法之事,便咽了咽唾沫,互相推搡着到了门外,凑到丁仪后方, 低声喊道。
“亚父。”
丁仪仍旧凭栏而望,目光中带着一种难懂的平静。
天幕中雷光滚滚,潮气却退了大半,只见无数道金丝从他心口生出,蜿蜒着蔓上天际,托起了一片片黑浓欲沉的垂云。
“行了,别叫了。”
李长风已经跨出门栏,站在丁仪后方,看向两人。
“都回你们母族去吧,该交代的,师兄方才已经尽数说了,怕你们记不清,还写成《策论》给了你们,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如何,便是你们的事了。”
他一顿,又看向天外:“不过,到底还有没有以后,都是两说呢。”
两人神色更是紧张,往日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此时只如同雏鸟一般看向丁仪,切切道:“亚父……”
对于任何一位皇子来说,丁仪既是国师,又是亚父,其地位已经不低于亡故的人皇。
从永夜之初,不论是寒症的救治,还是对各州的施令、铸造医棚、开仓放粮、筹备灵玉或是震慑妖兽、开放主城容纳前来避难的百姓,几乎都是丁仪一人在调度。
尽管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但也已经最大限度控制住局面。
若是没有他,从永夜降临的第一个月,天下便已经大乱。
如今的太吾国,几乎可以说是丁仪一人支撑起来的。
只是末世将至,乱世已临,人心惶惶,各州暂且还能听他调令,不是因为他有权,而是因为他是丁仪,人族如今尚存的、唯一一位全心站在凡人一派的无我境修士。
只差半步,他便能够踏入归真成圣。
他有足够的能力,所以众人愿意归心,他若撒手,眼下摇摇欲坠的秩序或许便要改变,毕竟,在生死面前,其余人哪还管得上千里之外的洛阳皇族。
听见两人越发低微的呼唤,丁仪的神色终于有了片刻变化。
他眉目微动,转头看向两人,就在他们以为有了希望,舒眉展眼时,丁仪却道:“走罢。”
两人顿时怔然,其中一人讷讷道:“亚父,一切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吗?”
丁仪第一次没有给出答案:“我也不知,或许会,或许不会,到底会如何,已经不是我能看到的了。”
他转回头,看向天幕:“我这点微薄的修为,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从小便被养在后宫,不常与亲眷团聚,便趁这个时候做回普通人,好好家人待在一处罢。”
两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丁仪便抬起手,两柄戒尺从房中飞出,一把挑起一人,将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府邸。
周遭又安静下来。
李长风喝了一口,水声咣当,他滋滋有味地咋舌,淡淡的香味飘出,原本沉默的人却在这时有了反应,丁仪眉头微挑,转头看去。
“怎么不喝酒,反倒吃起了蜜水。”
李长风笑了一声:“一醉解千愁,既无愁绪,又何必以酒解忧。失意的人才喝酒,放旷的人当然要尝些甜的,烈酒呛喉,还是蜜酿好喝。”
丁仪面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不知是感慨还是怀念:“倒是有几分初初下山的影子了。”
李长风毫不客气:“你却半点影子都不剩。”
丁仪没有回他的话,只接着感慨:“回到最初,是好事。”
李长风走到围栏前,同样远眺整个洛阳城,又侧目看了看丁仪心口处的金丝,双手抱臂,咋舌了好几声,挠了挠头,似是烦躁,却又不知如何处理。
“你当真就这么站在这里?
先前我来杀你,你不动,一连出了几百剑,你全接了,还是不动。
如今你兜了这一坨云,那个疯圣女要来杀你,你还是不动?
她可不是我,同为无我境,你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修为都耗出去,能接她一掌吗?”
丁仪摇头:“她不用掌,用的是箭。”
李长风啧了一声:“现在是抠字眼的时候吗?”
丁仪笑了一声,面色好上一些:“你脾气总这么直来直往,藏不住一点心事,以前在山上,大家都喜欢逗你,我也挺喜欢的。
我接不住她的箭,不是还有你们吗?”
李长风听他这话却没笑,他晃着酒葫芦,看着围栏,静了片刻才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来杀你的。
无论是助人皇夺舍,还是与密教合谋,你做的这些事,都不是一声师弟便可以抵消的。”
丁仪仍旧带笑:“罪也罚也,功过由人。我也没有期望抵消,如今我拖住这些雷云,你们便是为了百姓,不也得好好护着我吗。
更何况,不需你们出剑,灵力耗尽之时,我自会坐化消散,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
李长风又开始咋舌:“我嘴笨,真应该让林斐然再来同你辩。”
丁仪安静片刻:“有什么辩的呢,我的确做了错事,错在不该没有发现密教的阴谋,竟没有觉察到这寒症与他们有关,在毕笙给出治疗寒症的药方时,我便该警觉的。
只是共事多年,终究是疏忽了,若是知道……”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李长风望向天际,夜风无形,但不代表完全隐匿,他们都在风中察觉到了那一抹异样的灵力。
有人不做掩饰地向此处而来。
他忽然又从这些话中咂摸出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只有这一件事做错了?”
丁仪望向那一抹闪烁的紫光,颔首道:“是。”
“那夺舍之事呢?”
丁仪没有回避:“师弟,想要成果,就必然有付出。想要凡人生出灵脉的法子,就只能以凡人来尝试,这是逆天而行,不是空想便能有结果的。
我选了申屠一脉,确有罪业,但我不觉得有错。
他们与寻常百姓不同,生来锦衣玉食,不曾有过苦日,即便夺舍,也是从小便从众多皇子中选出一位,其余人大可富足一生——世间事总有舍有得。”
“可……”
“当年两界大战之时,你虽年少,却也算是亲历过的,难道就没有一刻觉得不公?
妖族人人皆可修行,所以攻入人界时,哪怕是一个最年幼的孩子,也可抵上百人,一念之间,便可将众多百姓踏成肉泥。
你不是也见过吗,无尽海泛着红腥的模样。”
李长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师兄,以人命换人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传来的那点异样灵力便越发明显,一道凉风吹过,两人耳边便传来一点笑声。
“她来了。”
丁仪俯瞰着洛阳城,语气十分平静。
如今的洛阳城略显拥挤,城里搭着不少医棚,这里除了洛阳城的百姓之外,还收留了不少奔走到此的流民,或许是因为有丁仪在此,城内便不像其他地方那般死寂与惶恐,倒还有些生气。
医修们四处行走,或是问诊,或是炼药,百姓们也在街巷中穿梭,或是领药,或是取粮。
一时间竟走出一种闹市之感。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她肩头站着一只白鸟,鸟羽却不柔软,而是泛着一种金属色的光泽,甚至能映出路人的面庞。
偶尔有人向她瞥去一眼,却都很快收回,像这样奇怪而面貌姣好的修士,洛阳城来往得太多了。
而她也并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直视前方,如烟雾般在人群中穿行,上一刻还在城门处,下一刻便到了大道之中,移形换影一般,直直向中心的皇宫而去。
这里是洛阳城,几乎不会有密教的行踪,故而也没有人认出她。
只是在经过某一处时,毕笙前行的步伐忽然一顿,她停了下来,侧目看去。
就在这条街道旁,一座早已老旧的宅邸前还燃着灯火,虽然只有一盏,但也足够将门匾照亮。
林府。
老旧的宅门竟然还没有腐坏,门前的廊柱虽然已经黯淡,但仍旧十分干净,依稀能够看出打扫的痕迹。
毕笙停驻在门前,肩上的白鸟动个不停,动作却不算流畅,精铁般的羽毛映着门前一盏幽幽的灯火,显出一种诡谲。
这就是金澜修养了六年的地方,如此招摇,当初怎么就没有找到呢?
不是自己找不到,只是道主没有说过罢了,他分明早就知道,却从来不告诉旁人,就这么等着金澜一次又一次地寻到云顶天宫。
“……”
她伫立片刻,面上已经再无笑意,就在这时,陈旧的大门忽然有了动静,她的目光立即注视过去,却见一个老者从中走出。
他提着一盏灯,身形已经有些佝偻,毕笙一身紫衣,本就在这夜色中难以分辨,故而老者并未注意到她。
他慢慢地取下有些暗淡的檐灯,将手中那盏换上,他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人。
他举着灯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极好,尤其是肩上站着一只不凡的白鸟,当即便知晓她身份不凡。
“这位仙长,可是有事?”
毕笙没有上前,面容半明半晦,她拍了拍袖口的尘土,问道:“你认识金澜吗?”
“金澜?”老者有些困惑,他在府中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仙长怕是找错人了,这是林府,没有姓金的人。”
毕笙冷笑一声,她倒是藏得好,连府中的老仆都不知道她的真名。
“金澜就是林朗的妻子。”
老者恍然,面色也和缓许多:“原来是小将军的夫人……她叫这个名字啊,仙长是夫人的好友吗?她、她已经故去多年了。”
毕笙看他这一副惋惜的模样,心中就窝火。
更窝火的是,她还是先到了这里,先到了林府!
她双拳微握,看着眼前这个老者,缓缓舒了口气:“好友?当然了,若不是我送了一程,她怎么能去往极乐?”
老者面色一凝,声音也冷了两分:“仙长慎言。”
“倒是个忠心的。”毕笙上前数步,直接逼近,老者却也半步未退,只看着她。
毕笙轻声道:“先留你一命,记得告诉林斐然,拿好手中的东西,千万别跑,等我料理好丁仪,下一个就是她。”
老者面色一变,正欲说些什么,毕笙便头也不回离去,直往皇城。
道主在云顶天宫处为她开了一条路,几乎可以瞬间去到世间任何一处,且不说林斐然不知晓她的踪迹,即便知晓……
她想起伏音见她踏上通道的神情,不禁冷笑一声。
即便林斐然知晓又如何,御剑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她,等她拿下丁仪……
道主说的对也不对,一个她或许不敌林斐然与如霰联手,但若是再加一个丁仪呢?
林斐然不死,金澜不灭,此恨不绝!
……
长栏之前,丁仪还在与李长风对话。
“师弟,当初大战过后,先辈们想出三个办法,其实是有三条路可走的,但我选了这条,也走了许久。”
他抬起手,另一把戒尺从房中飞出,落到李长风身后,丁仪继续道。
“这是我选的路,但不是你的,都不是她的对手,走罢。”
戒尺即将要靠近之前,李长风蓦然抬手,长剑飞越而来,将戒尺格开,接下如此一招,他却被震退数步。
“师兄……”
檐角星铃响动,不远处的阑干上,一道紫色身影显现。
“还是听听你师兄的话罢。”
李长风立即将酒葫芦挂在腰间,持剑看去,却见毕笙静静看向此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点漠然与冷淡。
丁仪一眼便看出端倪,无谓道:“去过林府了?”
毕笙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是,去过又如何?丁仪,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情谊上,我可以放他一马。
丁仪敛目:“那倒是多谢你。不过,我与你眼下也没有多少情分罢?”
“重生多次,竟然没有发现这寒症竟与道主有关,如今轮转珠也被你们拿去,兜兜转转,还是成了道主的事。”
毕笙向前一步,周遭旋风乍起。
“你当年的愿望,道主已经做到了,沈期以凡人之躯修行至今,不是吗?今日取你性命,心中可不要含怨。”
丁仪望向天幕:“可世上只有一颗轮转珠,这一条路,我还是走败了。
天道如此不公,既有修仙人,却又偏偏还留着凡尘世。
众仙之下,凡人何苦……”
李长风看着他,一时静默。
“不公是因为本就没有天道!”毕笙忽然开口。
“多说无益,你拦下道主的劫云,便该料到有这一时。”
她抬起手,白鸟顿时振翅而起,周遭风流猛增,在这灵力涌动中,她掌中出现一柄流银弓——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20章 多歧路}(七)局破势来 光阴一箭,日……
丁仪此时却略有动容, 原本不语的他看向毕笙,眼中无惧无怒,只有一种似乎走到末路, 却又好像看到前方的无奈与踌躇。
“我一直在想,何为天道?修行到你我这般境界, 岂能说世上无道,虽无天道, 世间却有其道, 此之为道可道,非常道……
先圣所言,时至今日, 才略有所悟。”
毕笙掌心微握, 却没有贸然靠近:“怎么,你想和我拖时间, 等援兵?”
丁仪摇头,从心口处映出的微光点亮他的面容。
“我并不俱死, 选择拦下劫云, 便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我只是仍旧不明白——
如果世间有道, 为何偏偏凡人要受这样的苦。”
“惶惶哭着出生,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便已经到了懂事的年岁,然后被推着走入人群。
谈笑往来、计谋筹算、争名夺利,期间或有欢快,但也匆匆,如此年华,转眼一瞬。
仍旧还没看清这个世界,却已经走过生命的半程。
同修行之人相比, 他们的时间太过短暂,见到的也太少,就在这样的匆忙中走入末路,带着一身病痛,哭着离去。”
“虽无天道,却又其道,可道何以如此……”他看向毕笙,面色沉静,“你也是人族,你我初见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但走到今天,你还是如当初所想吗?”
初见时,毕笙便不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十二三岁的孩子,眼里却烧着一团难以熄灭、肉眼可见的冷火。
如今的她亦然。
或许在密教做了多年圣女,她看起来有所收敛,但其骨子里仍旧怀着愤怒与不屈,一点细风,便能将她心中的冷焰吹起。
“我从未变过,不像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还抱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可笑期望。”
毕笙站在檐上,眼如寒星。
“你说是为了世人,却还不是杀了六人之命,以助申屠蘅夺舍?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还有其他人,伏音为了她妹妹,替密教杀了多少,满嘴忠诚恩义,转头便能倒戈相向!
搬山为了她母亲,覆灭了一整个城池,如今竟又觉得愧疚,入山赎罪去了,还有裴瑜,轻易抛弃过往所有,入了密教,沾了血腥,竟是为了破境、为了超越一人……
可笑,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些两面三刀、冠冕堂皇的人!”
她的话语中含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愤懑,周遭的风也渐渐急促起来。
丁仪微叹,若说毕笙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像这样的对话与争执,早已经在过去出现过无数次,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同样。
他转而看向天幕:“今日这般景象,你我从未听闻,如果我没有猜错,道主应该没有和你说过此番雷雨之事,毕竟,雷云出现时,你好像有些惊讶。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雷云与暴雨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世界吗?
或者说,会出现你期望的那种新世界吗?”
毕笙并未因这话动摇:“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我从来不觉得世人可爱,只要有人,便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世界,人这种卑劣的东西,早就没救了,我也一样!
只有道主不同——在他眼里,才是真的万物如刍狗,就算是你与我,和一只蚂蚁也没有不同。”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竟有片刻颤动,谁也不知此时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只是轻声道:“我只是想世间有他这样一个人出现,他能够真正诞生——哪怕世间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纵使雷云过后,人世不存,我亦不存,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抬起手中长弓,微光烁烁,和当初射向林斐然的那张弓截然不同。
这把虽然有银饰点缀,但其身如琉璃剔透,在这夜色之下,若不细看,还会以为空无一物。
她站在檐上,右手并起,周遭旋风汇聚,一支朔风凝成的长箭便出现在指间,她搭上弓弦,凝神看去,然而箭尖所指却不是丁仪,而是在一旁拔剑出鞘的李长风。
她声音中夹着一点怒意:“早就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本打算放他一马,但你非要和我说起这些不愉快的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他走不了了。”
丁仪几乎将所有灵力与心神,全都灌注到这张撑满天幕的金网上,今日之所以只她一人来,便是知道他没有余力还手,自己只需对付他身边人。
丁仪缓缓闭目,嗟叹不语。
李长风早已拔剑,周身回荡着浩然清风,两相对峙之下,附近的窗门被吹得呜咽,砸动的响声响彻长廊。
停滞片刻之后,廊下啸风忽动,李长风执剑而过,一道凛然之气便冲破重重风障,直向毕笙而去。
她并没有躲闪,仍旧站在檐上,手中风箭缓缓后移,弓弦拉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她目光落到李长风身上,唇角半扬——
飒然一声,长箭出弓。
霎时间,眼中一切仿佛褪色一般,透出一种几乎静止的枯败,劈出的浩然之气也凝成灰色,眼前的所有竟然就这般安静下来。
李长风也被迫停滞在地,动作缓慢,他此时竟然能够清晰感知到时光的流动。
只是他的时间犹如棉花坠地,半晌不落,而毕笙的时间却如流沙倾泻,眨眼间,他刚才那一招还没有收回,箭矢便已经到得眼前。
毕笙感慨道:“光阴如梭,一转眼,我与你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今日却还是走到这个地步,九剑之中,道主是最欣赏你的。
虽然他未必会有欣赏这样的情绪。”
她看向丁仪,如此危机之时,她以为他会出手相救,可他只是淡淡睁眼,看向天际:“或许他有呢,毕笙,你总是这样将人看得非黑即白。
若他无情,当年就不会救下你,若他无情,今日,他只需引发我的咒言。”
“道主并不是人。”毕笙话语一顿,神色微敛,又看向李长风,忽然察觉不对。
不论丁仪此时如何无力,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于箭下!
箭矢即将穿过李长风眉心之时,一只手忽然出现,以一种难以穿破的力量攥住箭身——
那是一支风凝成的箭,几乎无色无形,只是头尾都带着一种败色的灰蒙,被攥住后,那只手也透出一点灰败,但又很快恢复原样。
箭身在她手中一旋,周遭风流乍起,扬起她的乌发,吹过那双深静的眉眼,以一种破空之声被她掷回。
就在此时,眼中的一切又恢复原有色彩,毕笙看着这支折返的箭,眉头未蹙,目光缓缓落到那人身上。
“果然是你。”
她意味不明开口,甚至向前踏了一步,袭回的箭矢顿时散入风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林斐然站在李长风身前,同她对视,却没有向她开口:“前辈,感觉如何?”
李长风咳嗽两声,看向前方:“很诡谲的功法,箭出之时,我看到一点星光,随后就像是沉在弱水中一般,浑身难以动弹,眼中的一切全都被放慢,她的箭却快我数倍,令人避之不及。”
“星光?”林斐然目光微沉,心中已然开始思索。
毕笙看向她,面沉如水,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甚至……倒像是在我之前先到。”
林斐然没有开口,李长风甩了甩剑,道:“她比你早到一刻钟,看来今日走不了的人,好像不是我。”
“走?今日既然来了,又恰好碰上,我便不可能再走。”毕笙拨弄着弓弦,“说说,怎么办到的,我待会儿下手利落些。”
林斐然并没有因为她的语气恼羞,她将金澜剑抽出,回道:“母亲以前给我留有一块玉石,里面落有法阵,有生命之忧,便会立即将我送到皇宫。”
当初能够从张春和手下逃走,靠的便是这块灵玉,只是后来灵玉受损,无法再用,但不代表其中法阵失效。
阵法之间自有呼应,只要明月公主殿中的法阵尚存,她便能再次靠法阵来到此处。
毕笙冷笑一声:“这个法阵可不简单,你学的东西好像太多了。”
林斐然不语,只见一道红光从剑中逸出,金澜出现在她身旁,眯眼看向毕笙,扬声道:“年轻人总是要多学的,毕竟有几个好老师教导,总不能辜负他们的苦心。”
这一次,金澜没有再戴面帘,毕笙直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脸上的神色尽散,只余一种不喜与漠然。
当初,林斐然窃走火种,赶至北原,将雾气全都烧尽时,她曾经追去,就在那片雪林中,她与这个剑灵交了手。
那时候,纵使面容被遮掩,她也仍旧认出了金澜,纵使心中再不愿相信,她还是认了下来。
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想到让张春和融了林斐然的剑灵。
毕笙道:“真是祸害遗千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借剑灵的身份活了下来。”
金澜笑了两声:“哎呀,当然因为你是个小笨蛋。”
紧张的气氛有了片刻松动,李长风瞥了金澜一眼,轻咳一声,假装没听到。
令人意外的是,毕笙竟然没有发怒,就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那你最好祈祷,下一世不要再伪装成剑灵,被我找到。”
金澜抱臂,半步不退:“那你最好祈祷,真的还能有下一世。”
毕笙手中长弓幻化,成为两柄蛇形长剑:“管他有没有下一世,至少现在,你活不下去。我要为道主,将你剔去。”
她不再停驻远处,不同于先前的缓慢,此时她一冲而上,如迅影一般逼近,林斐然当即抬剑以对。
“你我差了一个大境界,你以为能快过我?”
蛇剑诡异落下,速度看似缓慢,却像是忽然跳帧一般,一瞬便到了眼前,林斐然堪堪回身躲过,却还是被剑尖划过下颌,颊侧碎发也被斩断,吹荡到夜风中。
“小林!”李长风立即出声,“你没事吧?”
林斐然收剑回身,拇指擦过下颌,仍旧道:“无事。”
没再给毕笙出口讥讽的机会,林斐然看向她站定的位置,立即抬手结印,目光看向旁侧,一道淡蓝身影出现,同她一般结印,下一刻,四周法阵光芒大作。
一道道阵纹从地缝、窗棂与白墙上显出,几乎是眨眼间,此处便全然变了改变,从夜幕长廊变作白日旷野,轻灵的风从草野吹过,眼前一切都是如此坦荡。
毕笙站在草野的一侧,另一侧则是聚着四人,林斐然为首,左后方是静立卫常在,右后方是跃跃欲试的李长风,在三人身后更远处,则立着一道金白的身影。
金澜在剑旁,她却算不得一个人。
毕笙打量着周围,心中知晓,这里远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简单。
这里不是简单的幻境,而是一处无间地,当初白露还在世时,她曾经见过几次。
毕笙抬头看去,那只白鸟还在上空盘旋,她看向几人,眼中并无轻视:“这么大的阵仗,以多欺少?”
林斐然将指尖的血色碾去,话语平静,神色专注:“对付无我境的修士,还是活了这么多世的修士,只凭我们三人怕是都不够。”
毕笙道:“既然知道不够,何不让如霰出手?”
林斐然却没再回答,只方才试探过那一招,她心中便更加凝重,无心与她言语斡旋。
论剑法,毕笙那一招的确漂亮,但对林斐然几人而言,却算不上天衣无缝,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应当是那一瞬间的空白,还有面对李长风时射出的那一箭。
如果道主能够带人重回过去,那毕笙跟随他如此之久,或许也领悟到一些奥妙?
她右手微紧,今日机会难得,外界之事也迫在眉睫,此战决不可败!
交战一触即发,在毕笙动身的瞬间,林斐然当即抬手结印,草野之上忽而流转出数道法阵,呼啸的风骤然刮过,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仔细看去,那却不是雷电,而是一把雷剑!
也在这时,卫常在趁着雷势提剑而去,淡蓝身影倏然而过,如同一弯弦月般绕至毕笙身后,乌眸微抬,霜雪之意便从草野间蔓去,剑已在手!
李长风同样御剑而起,旷野之风几乎都成了他的助力,剑气交织成罗网,几乎将毕笙笼罩其中!
在两人出剑的瞬间,林斐然紧随其上,补上最后一个阵位。
十八剑阵几乎是剑道中最简单、却也最难破开的一道剑阵,只需三人便可成型,总共六处阵眼,一人占据两位,合谋齐发,便能将剑气汇聚中心。
三人虽然从未演练过,却配合得极其完美,几乎是瞬间便将剑阵合成,于是剑气共聚,鸣声更响,在惊雷落下的瞬间,似有十八柄长剑一并出鞘,从四面八方刺入,势不可挡!
林斐然双目紧紧盯着毕笙,在剑尖即将触及的瞬间,一道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她身上涌出,几乎在瞬间便将三人剑势卸去!
轰然一声,三人猛然被震开,又立即顺势插剑入地,这才止住了退势,林斐然抬头看去,在这三道剑痕之中,毕笙的身影已经消匿无踪。
李长风挥开尘土,差点破音:“人呢?”
卫常在先是看了林斐然一眼,目光划过她下颌处的红痕,随后才望向四周:“这是我们的无间地,她不可能遁形。”
几人之中,唯有他对无间地最为了解,只见他捻诀结印,旷野之中便很快扬起一道风沙,天上悬挂的旭日轮转,变做一面明镜,镜中倒映着下方的一切。
三人抬头看去,只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林斐然还在其中观望,正寻找毕笙的踪影,卫常在便已熟练巡视起来,乌眸静静看去。
风沙褪去,镜中忽然闪过一道紫影,林斐然当即意识到什么,刚要提剑应对,便看见一点诡异的星光闪烁。
星光过后,她便如同李长风一般,目之所见皆褪作灰白,自身动作凝滞缓慢,剑才提起一毫,那道身影便已经闪至身前——
铮然一声,一柄辉光灵剑斜插而入,挡住她的右剑,金澜也现身在场,以指作剑,拦下左方。
卫常在没有片刻犹豫,拦下毕笙的瞬间,手中的昆吾剑蓦然一转,擦着蛇剑横劈而去,剑尖直指毕笙下颌,她当即旋身闪开,退开数步。
毕笙收回双剑,摸了摸下颌处,虽无伤痕,却已是冰寒一片。
她看向卫常在,冷笑一声:“好小子,你倒是手快,以前却不见你如此狠厉!”
她提及的以前,应当就是前面几世,卫常在目光微动,并不搭话,心中却想,原来她对自己也颇为熟悉。
方才的这一招,姑且只能算是两方的试探,林斐然三人未尽全力,毕笙也未有大动作,她的余光频频看向远处的那道金白身影。
以前还好,现在已经知道如霰就是天行者,岂能不提防。
而如霰只是站在那处,始终没有动作,即便是方才她故意露出破绽的这一击,也始终不见他上前。
难道今日同自己对手的真的只有林斐然三人?
毕笙心中不再琢磨,她转眼看向林斐然身侧,金澜再度现身,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再回剑中,势要与她敌手,如今 便算是四打一吗?
她抬手,白鸟振翅飞过,身形又很快隐没于空中,在此间隙,她抬手结印,数枚金珠从袋中飞出,洒落地上的瞬间,便化作兵人拔地而起,拥护在她周围。
金澜扬眉道:“撒豆成兵?何不多来一些,也免得你说我们欺负人。”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随便说一句话,就能让你十分厌心烦,甚至怒火中烧,她深深觉得金澜就是这个人!
毕笙忍不住回道:“想我说这种话,做梦!”
话虽如此,她却已经感受到一点异样,方才施展功法,将三人震退时,她已然觉察到一些掣肘,仿佛涌动的灵力被压缩。
她以为用了三成灵力,其实只使出一成,其余的都被散去。
方才撒豆成兵时,亦有这般感受。
毕笙同样是见多识广,她当即便意识到是这无间地的缘由,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由他们造出,既然主动将她引来此处,只凭三人对阵,必然是有所考量。
尤其是这里法阵重重,三步一个,五步一出,林斐然极善此道,为人又十分缜密,必定在这里设了个玄机。
她抬眼扫去,忽然想到什么。
只三人出手,如霰却岿然不动,并非是对他们极有信心,而是……
她再度看去,地上晃荡数十个法阵,阵纹互相交织,令人眼花缭乱,但她还是认出了最中心的那个法阵。
锁灵。
以如霰为阵眼,用法阵牵制,那么同为无我境的她也会受限!
毕笙当即看向林斐然,目光沉沉,心中翻起一阵骇浪。
从她知晓自己会到洛阳城开始,迄今不到半个时辰,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选择以法阵赶到皇城,再想出这个法子牵制,何等聪慧的决断力。
今日不除,道主岂能安然降世!
砰然之声响起,在这思考的间隙,毕笙已然退至后方,她本就修的弓道,不善贴身之战,便驱使数个兵人一道上前,将三人阻拦在外。
毕笙取出自己的长弓,目光仍旧紧紧看向林斐然,心中仍旧觉得不对。
起初与他们动手时,原本以为他们是为了保护丁仪而来,可若是如此,为何不直接让如霰出手,他同是无我境,再加上另外三人,胜算一定比现在大。
他们显然是要留住如霰做后手,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他?
毕笙正在心中揣度林斐然的用意,可还没想出结果,数个兵人便已经败在三柄长剑之下。
乾道之中,尤以剑道最为刚猛,几乎全是出击之势,兵人虽然难对付,可对这三人而言,并不在话下,击倒他们,前后不过几刻。
林斐然率先提剑攻去,她的目光在毕笙身上游走,却是在寻那一处星光所在。
毕笙当即退离数步,拉开距离,手腕微动,数枚银环便从袖口飞出,瞬间连成一排,将袭来的长剑挡下,金器相击,顿时划出一簇簇火花!
两人相隔一个境界,如今她又被法阵牵制,无法力压,一时竟也只能且战且退。
两人心中都清楚,眼下最紧要的便是破阵,只是一个弓客,一个剑修,若是一直这么被她贴身缠着,自己完全有可能落下风!
不必多想,这般步步连环设的招,必定是林斐然所出,她实在太会拉长自己的优势,太会利用手中的一切招数,当条件足够时,蝼蚁亦可吞象。
若是其余修士,说不定真要被她这么一口一口啃掉,但她不是寻常人。
毕笙抬手一旋,银环再度挡在她身前,拦下袭来的剑势,倏而间,数枚圆环大张,环环相扣,一柄柄灵器从环中飞出,环口涨到极致时,便有数只巨兽从中走出,吼声震天!
李长风察觉那白鸟有异,正在下方追袭,而卫常在当即转向,如游影一般到了林斐然后方,并指御剑,与那堆灵器搅动在一处。
毕笙这才收回目光,剑修虽强,却也有个缺处,那就是他们手中通常只有剑,甚少有其他法宝。
她没再停顿,当即纵身而起,手中琉璃弓搭起,一支如老木般枯朽的长箭落到弦上,缓缓对准二人,然而在箭出之时,却忽然转向,朝如霰而去!
要想破阵,得先破阵眼。
林斐然纵身而起,出剑斩下巨兽头颅,金色的血洒满草野,溅上玄衣,她于此间隙转头看去。
如霰与毕笙境界相当,不可能躲不开这支长箭,远远看去,如霰果真抬起了手,手中出现一柄长枪,他对这支箭显然十分防备。
只是在旋枪拦下的瞬间,才发现这支来势汹汹的箭并不刚猛,甚至算得上轻柔,灰白的箭矢如同水凝成的一般,映着他的双眸,随后化作一篷水雾。
水雾散开的瞬间,如霰便停在原地,仿佛定身一般,可身上却又全无伤痕。
“怎么了?”林斐然以心音询问,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不用问他了。”毕笙开口,声音却也不如先前那般清灵。
“在时间面前,纵使是天行者,也得暂退一步,他现在听不到你的声音,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留在上一刻。”
闻言,林斐然心中一骇,眉头蹙起,卫常在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论是谁,足以被这样的一支箭震慑。
就在此时,金澜却开了口:“不必太过担忧,这箭是道主给她保命用的,其实并非人力可以操控,今日已经射出这一箭,便没有下一支。”
毕笙凉声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跟你说。”
金澜神情也并不轻松,但还是嘴上不饶人:“没想到还没过打多久,你就先把底牌亮了。”
“是啊。”毕笙开口,“原本今日打算收拾丁仪过后,再来收拾你们,既然都知道对手有谁,岂能不好好准备一番?
这支光阴箭,你们如何抵挡?”
话音未落,下方的锁灵阵便也停滞下来,闪烁几瞬后,阵光彻底暗去,没了牵制,林斐然几乎能感受到毕笙身上陡增的灵压。
“现在只有我们了。”
她看向四人,目光巡视,最后定定落在林斐然身上。
“我承认,你的脑子比你爹娘都好用,半个时辰不到,你就能想出这样一个对付我的法子,真后悔啊,我在最初听到你消息的时候,就应该赶来杀你的。”
林斐然没有回话,她面色不算好看。
不止是她,李长风与卫常在二人也皱起眉头,神情同样不好受,他们境界不如林斐然,铺天盖地的灵压袭来,没办法像她那般承受。
林斐然当即旋过长剑,猛然落入地面,周身灵力荡开,为身后二人撑出一个喘|息之地。
她看向毕笙,手缓缓握紧剑柄,从神游境开始,便已经是一个境界,一个世界了。
她从没有与无我境的修士对阵,今日得知毕笙会到洛阳城,面对这样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只能仓促中想出这个法子,虽不算完美,却也十分有用。
让如霰坐阵,他们三人以车轮战消磨,几乎可以算是百无一失。
可天下没有绝对之事,她没想过毕笙手中会有这样一箭。
与上次对战张春和不同,面对比自己更强的人,她不再惶恐,心中也越发冷静,要在道主之前落子,机会只有这一次!
李长风道:“怎么办?战还是退?”
卫常在也看向林斐然,只见她抿唇提剑上前,薄唇轻吐:“好不容易将蛇困在此处,今日绝不可退!贴着打,不给她挽弓的机会!”
“好!”李长风撑着起身,顶着这来自无我境的灵压,旋身向前,“给你开路!”
毕笙飞身后退,数枚银环接连袭去,她抬起手,飞快结印,随后一掌击出,草野上霎时卷起一道强风,又裹挟着冰冷的锐意,当即将他与卫常在击退数米!
下一刻,林斐然已经到她身后,只是长剑未出,便被她反手拦下,不得寸进!
神游与无我,只差一境,毕笙心中也并不敢托大,这一击几乎用了八成的灵力,威势压下,林斐然难以躲避,便硬接下这一招!
她还是被击落在地,甚至手中长剑脱手,同她一起在地上滚出极远,撞出当啷声。
毕笙再度提弓,正打算挽箭,身侧便有一道霜影袭来,带着松梅的气息,长剑猛然落下!
她手中再度唤出蛇剑,转身拦下,对上那双乌眸时,却在其中看到了少见的波动,眼底带着不可忽视的冷与恨。
她忽然想起来,自从杀了林斐然后,她在密教奔波时,便经常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他总是突然出现,然后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与她动手,只是那时候他还有用处,她便也没有赶尽杀绝,时至今日,只需留他一口气就好。
她将卫常在的剑格开,旋身劈下,猛然一击后,便见一丝血色从他唇角溢出。
可卫常在还是没有退后,甚至再度出剑,眼中带着一种对生死漠然的冷意,李长风此时也从后方袭来,浩然剑簌簌落下,如此纠缠之下,竟暂时将她绊住。
“慢慢,还好吗?!”金澜将林斐然扶起,一时无暇顾及远处的三人。
林斐然站起身,摇了摇头:“无事。”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无事的样子,金澜心中担忧,但眼下有更紧急的情况,只能粗粗把过她的脉后,同她一道看向毕笙。
林斐然道:“母亲,她当年带人围堵你时,也是这般吗?”
金澜顿了顿:“是,不过她没有露面,但正是那一支从暗处射出光阴箭,才令我败于众人之手。”
林斐然将剑拔出:“光阴箭已然无法射出,但她那令人停滞的一招,除却阻碍她出箭之外,是不是别无他法。”
金澜凝神看去:“我们四人境界都不如她,不可能一直缠斗下去,我们消耗不起,除了阻碍挽弓之外,只能设法将光阴箭除去,让如霰醒来。”
这样的招数未必没有解法,但眼下情况紧急,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思考,也没有机会给他们尝试。
神游境对战无我境……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她当即取出铁契丹书,没有翻到最后一页,而是翻开前面,众多书页之中,每一张都沉睡着一位曾经指导她的前辈。
“谁说我们只有三人。”
她敲了敲丹书封面,书中一位位修士坐起身看她,目光如炬。
林斐然道:“前辈们,打过无我境修士吗?今日可以教我试试手了。”
金澜看着一道道飞出的灵体,又看了看林斐然,心中嘿了一声,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书中前辈,皆是当年补天未成,陨落后去到道和宫剑境的修士,他们境界不一,并非都是神游以上的尊者,却也绝不低浅。
或有逍遥、或有神游,偶尔还有几位无我境,十数位修士灵体出现在草野之上,出现在林斐然身旁,几乎将她围在中央,保护之意明显。
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摩拳擦掌,众人看向毕笙,当即开始分析她的功法与身法,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最后这一刻,师祖静静出现在林斐然身旁,面色同样浅淡,像是刚休憩醒来,他看向她,含笑道。
“他们一直在等你,从教导你的那日就开始等,我也是。”
“你已经吃了这么多象,又何惧这一次。”
“提剑去罢,在消散之前,我们都会在你身后,侠道——不孤。”
林斐然抹去唇边血色,向前走去,速度愈快,最后几乎是飞奔上前,身后道道淡蓝的灵体跟随,声音不减。
“对付这种拉弓射箭的,我的柳刀最好,贴面上去,任你是移形换影也逃脱不开!”
林斐然早就在他们的教导下习得不少,此时更是依言照做,提及的柳刀信手拈来。
李长风与卫常在从旁散开,已是满身伤痕,他们看着林斐然提剑上前,金澜剑一转,化为刀刃,直直向毕笙横劈而去!
“躲闪之时,便得用我的长生剑,直取其天元,断她灵力游走之势!”
林斐然当即倒转,刀化作剑,以剑柄袭出,以长生剑式从她天元处瞬息击下,落到后腰,灵力游走之势顿减!
毕笙面色一沉,手中法宝再出,一个宝塔从她手中飞出,投出的影子几乎要将她笼罩吞吃!
“小小摄魂塔,当初还是我看着炼出来的,三层东处,以力击之,必破!”
林斐然纵身而起,毕笙正要阻拦,便又被卫常在二人缠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斐然击破宝塔,金戈碎片如碎冰落下,哗啦满地。
“小林,你就是太心软了,这种时候一定要乘胜追击,借方才长生剑之力,直破气海!我们穷得只剩剑又如何,照样打架!”
正在吐血的李长风:“……”
宝塔碎片之中,林斐然举步上前,她咽下喉口气血,同结印的毕笙对上视线。
她哑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对吗。”——
作者有话说:毕笙对道主是单纯的信徒关系,没有爱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