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最初的发现者 最开始发现你这个变数的……
“他和我说过, 你迟早会猜出他的身份,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
院中仍旧幽静一片, 屋里热浪腾腾,齐晨俯身为橙花掖好被角, 这才看向林斐然。
“其实,今日你到这里来, 他却将屋中灯火灭去, 意思便是不要相见。
你了解他,心中应该明白,所以才推开我这扇门, 对吗?”
林斐然站在屋中, 并没有否认。
或许是知晓橙花的病情有了转机,齐晨的面色看起来好上不少, 他看向房门处,声音略低。
“我前不久都在毕笙那里, 她身边可用之人渐少, 便一定要我亲自前往。我担忧橙花, 便让他来这里代我照顾……”
林斐然眉头微蹙:“为何毕笙一直没有找他……是不是因为病重?”
齐晨叹息一声,双唇张了又合,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将这些事说出来。
“是也不是,当初他为了帮你,悄然做了一具偶身,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他连我都没有说。
后来,就在峡谷一战中, 你中箭而亡,陨落在湖里,场面一度混乱起来,谁也顾不上谁,我正与他待在一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亲眼看见他面上裂开一道细缝。
就像一段破纹的竹节,从额心划过眼角,瞬间蔓延唇畔……”
说到这里,他又回想起当日的场景,想到那喷洒的血雾,终究还是没将这些说出来,只说了裂纹一事。
他继续道:“这样大的变故,毕笙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那时正春风得意,回到教中庆贺之时,草草问过两句,派了些珍奇灵草,这事也就翻过了。
后来,你再度复生,谁也知道这其中有古怪,她查了数日,并没有结果,最后是道主找到了他。”
听到这里,林斐然便有些耐不住,立即问道:“他动手了?”
“没有。”
齐晨抬手将周遭的野花拾起。
“说来你或许不信,我与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短,但我从未见过道主生气或是罚人,这也是我觉得十分奇特的一点,他并不像人。
他没有我们这样反复多变的心思。”
他抱着花,转身看向两人:“这样的事,对任何一位领者而言,都算是足以令人愤怒的背叛,但他没有生气或是质问,而是十分平静地问他为什么。”
如霰却在这时开口:“他怎么答的?”
齐晨将花放到桌上,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不少鲜嫩的花枝,如先前一般放入屋中,蕴起一阵熏人的艳香。
“他没有给自己开脱,也没有否认,更没有扯什么道义,只是说:她这样的年岁,不该是这样的死法,她还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尝试过,便要担着重任去死,那样就太可怜了。”
齐晨忽然一笑:“那时候,道主并没有现身,只是以雾气出现在众人眼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为常英捏一把汗时,道主又开口了。
他说:天下没有人不可怜。
偷生的蝼蚁、富可敌国的行商、被驱赶的妖兽、郁郁不得志的修士,以及人人敬仰的人皇陛下,像林斐然这样年岁的人,死去太多了,为什么你偏偏只可怜她一人?”
“常英仍旧没有解释太多,他只说:因为我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林斐然目光一怔,片刻后,双眼微微睁大,心中似有什么破冰而出。
这话包含着什么意思,再迟钝的人都能够明了,已经不需要点破,齐晨看过她的反应,便知林斐然现在才恍然大悟,于是不禁一笑,却是在为这个好友惋惜。
怎么直到现在,对方才明白他的心意。
他顿了片刻,继续开口:“或许是对这句话有所触动,又或许是道主根本不明白,他没有再问。”
道主没有再问,飘荡的云雾渐渐散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好似裹挟着什么。
“这个理由我接受了,不算无理,而且你也已经为这个决定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如今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活不了多久了。
为张春和攒下的功绩,也应该有你自己的一份,就以功绩相抵,你从此离开密教,以后便只余下这一世的性命,来日重生,不会再有如今的蓟常英。”
蓟常英没有回话,就此转身离开了密教。
“道主没有追究他的所作所为,毕笙自然也没有办法发难,但恰如道主所言,他不剩多少时间了。”
齐晨坐到榻边,看向林斐然:“他先前就嘱咐过我,若是你来寻我,向我打探他的去向,让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不论雷电之后迎来的是新生还是毁灭,以后都不会有他。”
只有记忆才能够继承情感,只有经历才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若是能够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那便叫重生,蓟常英还是蓟常英,若是他死在此时,一切再度回到过往,那么过去的蓟常英,便已经不是现在的他。
如今的蓟常英,将永远地没于这个雷夜。
这样的道理,在场几人心中已是十分有感触。
齐晨看向这个沉默的少女,在今晚第三次感慨林斐然这个变数。
“你或许不知,常英已经随我们重生数次了,你是他的师妹,他当然每一世都见过你,但只有这一世,他破天荒地向我提起了你。”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两人替密教做完事,回程的途中。
蓟常英照旧听他说起橙花,唇边含笑,感慨二人之幸,随后竟意外地提起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
“说起来,我师妹倒是也很爱花,却不是什么都爱,就喜欢雪山中的寒梅,能否托你问问橙花,在三清山这样的寒地中,可能将梅树移植成活?”
齐晨有些纳罕:“倒是未曾听闻,你哪个师妹?”
蓟常英带笑:“你应当听说过,我师妹叫做斐然。”
齐晨当即了然:“就是那个前几世缠着你师弟,不顾死活非要嫁给他的姑娘?”
蓟常英目光微动,没有否认,眼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颔首道:“是她。”
“你何时同她走这么近了?”
齐晨不太明白,但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点头。
“橙花小时候就在北原长大,听她说过,她家乡也是有梅花的,能在北原长大,必定也能在三清山生根,我这两日回去后便帮你问问。”
蓟常英温声道:“那便有劳了。”
“你我多年的情分,便不用说这些了。”齐晨说到一半,话音微顿,转头看向他,“但你可要记得,走得近没关系,却不能改变她的人生。”
蓟常英垂目,唇角微扬:“我知道的。不过,她的人生似乎不需要我来改变了。”
齐晨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望向林斐然的目光也有些不同。
“他几乎不曾说起旁的人,但却提到了你,所以这件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现在我才回过味来,最开始发现你这个变数的人,分明就是他。”
作为九剑,他们所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发现异数之后,立即动手清除。
蓟常英和她走得如此之近,或许在他们刚刚接触不久,他便已经发现了端倪,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看着林斐然长大,然后光明正大来问他,要怎么种梅。
齐晨不由得感慨:“若是他当时便动手了,或许今日密教便没有这么多焦头烂额之事,但我此时却有些庆幸,还好他什么都没做。”
他走到门边,解开房门法印,同样拉开一道半臂宽的门缝,然后将一块令牌抛到林斐然手中。
“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所以躲了起来,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见一面,拿着这块令牌开门罢。”
林斐然看向如霰,他却扬了扬下颌:“去罢。”
她看向手中的令牌,还是走出这个明亮的主屋,踏入寂冷的夜色中,隔着一片萧瑟的院落,对面仍旧无灯。
在走入院落之前,她静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令牌抛回屋中,齐晨下意识抬手接住,有些意外,提点道:“那间屋子看起来没有异样,其实是有法阵的,不用令牌怎么开?”
门已经关上,他只能听到门外传来林斐然的声音,沉静而清朗。
“不必开,我会等他出来。”
齐晨诧异看向手中令牌,又回首看向如霰,他却带着点笑,见怪不怪。
“这才是她会做的事。”
……
林斐然站到院中,身后明亮一片,身前却是幽静的灰暗,闪烁的雷光不时在天幕流过,眼前的屋舍便忽明忽暗。
她静静站在院中,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如一道不会离去的剑影,恒久地等在此处。
似乎屋中人不出来,她便能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周遭垂首的灵偶不时动作,发出些许轮轴旋转的声响,这几乎是院中唯一的声响。
电光依旧,但在某一刻的骤亮中,那片晦暗的门扉之后,忽然有一道身影被照明,随后一切又都暗了下来。
再下一刻,一点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房门被拉开,终于露出门后那人的身影。
一袭青衫,长发半挽,笑如春风,唇下一粒小痣微扬,那不是青竹,也不是卓绝,只是蓟常英。
一道狭长的裂纹从他眉心掼下,恰恰落至唇畔,这样的痕迹落到这张面容上,并不显得狰狞,反而越发温和无害,令人顾怜。
他站在屋中,看向院中的人,烁白的雷光闪烁,点在那双专注看来的乌眸中,片刻对视后,双眸无奈弯起。
“比定力,我总是不如你的。”
“你越发不一样了。”
“师妹……”——
作者有话说:什么时候能再回到一章六千的手速[化了][化了]
ps:谁敢信,师兄的结局,我从开文之前就在纠结,纠结到现在……[化了]
第312章 竹心三成(增补) “师妹,你会后悔的……
“师妹……”
短短两个字, 却似乎包含许多未尽之言,有欣慰、怅惋与道不出的情愫。
他以前也时常这样叫林斐然,但她好像在今日才能听出以往未能察觉的不同。
蓟常英没有在门后站得太久, 对视片刻后,他还是走了出来, 动作有些显而易见的滞涩,他走得不快, 林斐然当即上前扶住, 他顿了片刻,没有推拒。
借着她的这股力,二人走到院中坐下, 暗处的灵偶便在这时候起身, 如同有人命令一般,一同跃上屋顶, 给这处院落留出真正的安宁。
林斐然回头看去,有些讶异, 蓟常英却不大在意, 而是转头看向那间荡着热意的亮室, 说笑一般开口,轻易打破二人间的无声与沉默。
“离这屋子还算近,这样潮的夜色倒也不算冷了,坐罢,就当隔屋取暖。”
说的话一多,他的声音便彻底显露出来,不似往日那般清润,而是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低哑。
林斐然收回手坐下,方才站在门前时, 她心中其实有许多想说,但此时真的见到人了,反倒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静静看着他,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系带。
蓟常英和她对视数息,忍不住好笑:“方才扔玉牌倒还有些气势,站在我门前时也很有些模样,怎么现在一个字不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左侧房屋中仍旧不断透出热意,如同烧灼的炙火一般,将二人的侧颜照得明亮。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师兄,你身体如何了?”
蓟常英没有避讳,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道细痕,含笑道:“这个吗?还好。身体之所以无力,是因为还没修养好,过几日便能行走自如了。”
林斐然直直看着他,目光却虚了几分,她抿唇片刻,刷地站起身:“师兄,抱歉。”
她动作太突然,将树下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花叶撞开,蓟常英也惊到一瞬,双眼微睁,仰头看她,眨了眨眼,不免有些好笑,还是抬手将她手边那些枝叶拨到后方。
“这又从何说起?”
林斐然心中更是愧疚:“前几日在妖界,我心中只有布阵,竟全然不顾你的感受,只顾自己,不仅拆穿了你的身份,让你不敢再在妖都待下去,还说了那些冷硬的话,要你自己先去疗伤……”
听到她这般解释,蓟常英不由得展颜,眉眼一同弯起,如春风柔畅。
“原是这个……我用青竹的身份骗了你这么久,你心中自然会有不满,更何况,何来的拆穿,你那时候谁也没说,就连如霰都不知晓。”
他抬起手,想要将林斐然拉回坐下,但指尖微动一瞬,又缓缓蜷回放下,以另一只手示意她坐下,没有过多的接触。
“先坐罢,长这么高了,仰着看你,师兄脖颈也酸。”
林斐然看向他,蓟常英只是含笑望来,乌眸映着屋中亮色,如水上粼粼浮光,细碎而广阔,仍旧如往日一般,大有她不坐回,他就这么一直仰头的意思。
她下意识摩挲着剑柄,还是坐了回去。
蓟常英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开口:“我离开妖都,只是因为收到齐晨的信笺,来此照顾橙花,顺带养养伤,而且……
师尊已经故去,我没有再留在妖都的理由。”
两个人都没有提及“时日无多”之事,一个是不知怎么出口,一个是觉得不必出口。
在蓟常英面前,她总没有面对卫常在那般的游刃有余,他对她的含义,其实是复杂的,并不仅仅是同门师兄妹,更近似于亲人,但也不完全只是亲人。
道和宫对弟子的传承,并不是全然的冷情,师祖开辟山门之后,立下不少还算有人情味的规矩。
譬如父母尚在人世的弟子,每月看下山看望一次,不必全然断亲。
譬如她这般父母双亡的弟子,在拜入山门的第二日,便会被送入小学宫,由学宫师长择一教导,这便是亲师,根骨极佳的,亦有可能被长老看中,收为亲传。
林斐然原本也该如此,被交由某位师长教导,在他的殿中长大,但她是被张春和带回的。
彼时,众人都以为她和卫常在一样,是张春和选中的弟子,因为她确实天资上佳,回山之后,她也的确被带入他的殿宇,这似乎就成了默认。
但张春和从未说过收她为徒的话。
于是她就像一颗被两边都抛出的石子,左去不了,右也不去了。
无人教导时,张春和将她交给了蓟常英。
三清山的所有小径,是蓟常英带她走的,山中的一切灵植与异兽,是他教她辨认的,他就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一般,担起了她的生活,最开始去小学宫修道时,他日日都来接。
后来她长大不少,课业也变得繁忙起来,有了独属的少时烦恼,二人虽不再像以前那般无话不谈,但却始终不曾真的生疏。
逢年过节,休沐之时,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就连卫常在都会被张春和带到太上宫打坐修行,以此静心,她这般被卡在中间的人,本该无处可去,但没有。
蓟常英每年都会做好吃食,在自己那处有些偏僻的小院中挂上角灯,然后等她回去。
有他在,林斐然便觉得自己在三清山有一个归处。
……
风拂树影,桌旁的两人却未动。
提到张春和的故去,林斐然终于还是没有回避,看向蓟常英:“师兄,齐晨说,道主思及你时日无多,所以你帮我的事才得以翻页,没有受罚。
师兄,我对妖族所识不多,这道裂痕到底代表什么?”
这样一道痕迹,不止是林斐然不知,就连如霰也不知晓。
灵竹一族实在太过神秘,几乎每代都避世而居,传闻住在妖界西部的心斋湖,但谁也没有真的寻到过。
不仅族人稀少,妖界也不常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模仿与化形的本事与生俱来,即便外出行走,也大多是借助其他部族的特征,很少会暴露自己 。
只有在想要生出一颗心时,他们才会走入世间。
林斐然其实隐隐约约有猜测,这道裂痕是在她的替身应劫而死是所出,替身似乎又以其竹心所雕……
出乎意料的是,蓟常英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静了几息:“师妹,不必太急,我们两人已经很久没这么坐下谈心了,慢慢说罢,尽管今夜无月,却也另有风光……
我也想与你多说些话。”
他抬手一晃,一壶热茶便出现在桌上,他还未动手,林斐然便立即接过壶与杯,为他倒了一杯。
他无声一笑,收回手,看着杯中渐渐蕴起的热气,缓缓将一族密辛说出。
“灵竹一族,生而无心,但世间没有人是可以不依托心存活的,所以到了少年时,我们便要走出隐地,去寻一颗自己的心,否则,活不过少年时。”
他摩挲着茶杯,看向眼前这个坐下又站起的少女,忍不住一笑:“耐心一些,若是直接说答案,不过就一两句话,说过了,你便要急着去寻法子救我。
这样一来,你还是不认识我,不认识蓟常英。”
他看着林斐然,春风般的笑容不减,抬手拍了拍桌沿:“坐罢,我今日愿意出来,就是想和你好好说一会儿话。
——抛开生死,只说你我。”
林斐然看向他眼中的碎光,抿了抿唇,还是坐了回去。
蓟常英点了点头,将另一杯茶推到她身前:“我们居住的地方,虽然是心斋湖,但其实我们更爱叫它隐地,那是一个很悲寂的地方。
族人之所以避世而居,除了防范有心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被伤了心,不愿再出。”
林斐然抬眸看去,还是如他所想,两人坐在一处,抛开生死,好好说话。
“为何?”
蓟常英看着她,目光中藏着一种难言的辉光:“竹本空心。我们生来就是无心之人,却因各种缘法生出了一颗红尘心,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了心,就意味着有了世间所有欲。求。欲。望能生人,也能毁人。
求得了,便留在世间,乐不思蜀,求不得,便潦倒回到隐地,一生抱憾。”
他睫羽微动,视线缓缓从她面上收回,喝下一口香茶。
“我从小长在隐地,见过许多人懵懂、快意地离去,又失魂落魄回来。那时我们还小,总会去缠着他们,询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他们需要倾泄,所以会说很多。
说痛苦、说愁思、说悔恨——但是没有心的族人,是不会理解他们的,我也不例外。”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眸色温和,直到她饮下手中茶盏之后,他才继续开口。
“我把那些痛苦抛诸脑后,只能听见那些喧闹和繁华,外面有万千道法,有恩怨情仇,有修行破境,是一个和隐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出去。
少年时期,我的心口处裂开一条七寸方圆细痕,这意味着我必须去生出一颗我自己的心延续生命,我可以离开隐地了。”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处,看向林斐然:“你以前不是问我,这里怎么有一道疤吗?我说是因为要生出一颗心脏,这些是弥合的痕迹,师妹,我那时候没有骗你。”
林斐然自然有这个印象。
十七岁那年,他们一同外出灭妖兽,途中遇上一群散修围攻一人,争其灵宝,二人便出手相助,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蓟常英法衣受毒液腐蚀,毁了大半,这才露出心口。
其实十分浅淡,是几乎能与皮肉融在一起的淡白细痕,偏偏林斐然眼力好,又离得近,一下便看出是愈合的痕迹。
她那时还十分吃惊,以为蓟常英以前受过极重的心伤,但他却笑着说是因为生了颗心脏,这些缝隙是为了让心脏更好生长才裂开的。
这样的话实在太过荒谬,林斐然只以为是推脱的笑语,他不愿说,她便也没有再追问,谁知竟然都是真的。
林斐然不禁看向他的左胸处,青色的衣衫遮掩下,除了一些尚好的弧度外,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长的?”
蓟常英沉吟片刻,回忆道:“就像种瓜一般,先是一颗葡萄大小,后是长到一个野果大,再然后是一拳、两拳,渐渐的,心脉会与周身贯通,灵脉变得完整,境界修为齐升。”
他笑了笑,又恢复以往那般语调:“这可是很难见的场面呀,想看一看吗?”
林斐然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我以前已经看过了。”
蓟常英收回手,无意看了那间明亮的屋舍一眼,话中有话道:“不一样,现在颜色更淡了……早该让你看清楚它的模样的。”
林斐然并没有听出来,她心中有更为忧虑的事:“……师兄,你的竹心是不是被用来做其他的了?当初有裂痕,是因为要生出一颗心,现在有裂痕,是不是因为心受了损伤?”
相较于先前,现在气氛倒是好上不少,蓟常英仍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师妹,耐心一些。”他还是坐近了几分,“还没有到‘蓟常英’出现啊。”
“离开隐地之后,我在人界行走了许久,一把斗笠、一根竹杖,从无尽海向北而去,途中遇见不少人,遇见不少事,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很坏。
我没有心,一路体味其实并不深,看过见过也就算了。
那时候我想去万宗之首,我想拜入道和宫修行,听闻师祖有教无类,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帮我们冲破心的桎梏,后来,我一步步走到了洛阳城。”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没有太多波澜。
“我们避世太久,不知道师祖已经坐化而去,在洛阳城听闻这个消息后,我还是上了山,恰恰遇上了师尊,彼时他刚成为首座不久。”
他忽然一笑。
“那时候,他还不是你口中的贼老头。”
蓟常英面上带着一种释怀,却又有些其他的情绪:“现在,或许只有我记得最初的师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很固执,但并不锋锐,一板一眼地践行着师祖传下来的所有规矩,却也自有一番智慧,那时候,我想拜入道和宫,资历很深的几位长老都不同意。
人与妖水火不容,只有师祖在世的那几年有过妖族弟子,但也极少,我是师祖坐化后,第一个拜入师门的妖族。
他问我,你当真想拜入道和宫吗?
我说,我想修行。”
“他力排众议,收下了我,我成了他的第一个弟子,也凭此成了道和宫的大师兄。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人人敬仰的师兄,竟然是一个妖族人。”
“不过,我也有了人族名姓,以蓟草为心,常英为号,从此,世上便有了蓟常英。”
说到此处,他掩唇咳嗽几声,话语中又泛起几分哑意,林斐然又给他倒了茶水,润过喉口后,他才缓声开口。
“你如今已经知晓他重生之事,既是他破咒说出的,我便也能顺着说些。
那是我与他做师徒的第一世,有他指点,我的修为的确精进很快,但也很快到顶,我的胸口仍旧是空荡的,无法再进一步。
我没有选择下山,我还是有些喜欢这里,决定再留一段时日。”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主要是师弟那些情情爱爱,一会儿人界,一会儿妖界。”
说到这里,他目光微动,向房上看去,那里正坐着一道安静的身影,片刻后,他收回目光。
“我就像看客一般,看着他们的生离死别,在这样长久的观望中,我好像也被触动,心口处痒痒的,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我的心还没有长出来,我只能尽可能地去做一些应该的事。
我帮了他们不少。”
“再后来,常在和秋瞳离开了,两界正处于大战后的和平繁荣时期,不少厉害的人物如春笋冒头,世事总是兴衰起伏,有人高,便有人低。
万宗之首开始没落了,自那之后,师尊几乎没有休息过,他大多时候都待在先辈的玉牌前,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长叹一声,杯中热气被卷入夜风中。
“一个门派的兴衰,整个乾道的繁荣,又岂是一人能掌控,我看着他如此痛苦,看着同门师弟妹们如此不甘,心中又有些发痒。
那时候,我第一次尝到痛苦的滋味,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已经存在。”
说到这里,他已经坐到林斐然身侧。
“我开始和他们一起想办法,想着如何才能撑起道和宫,选了很多弟子来教导,但都没有用,渐渐的,开始有弟子离开道和宫。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竟也觉出一点怅惋。”
“后来,师尊忽然告诉我,他有办法了,只要当初能够阻止常在和秋瞳,一切就还有转机。
第一世,他重生了,但是有了我的助力,他还是没能成功阻止二人,他发现之后,将我带到密教,说要带我一起回到过往。
原本毕笙是不愿的,但是,她知晓我是灵竹一族后,很快同意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在休息,呼吸也有些绵长,停了片刻后,他才准备继续。
“她之所以愿意让我加入……”
“师兄。”林斐然开口,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与密教的密辛,可以不告诉我。”
蓟常英看她,微微一笑:“……斐然,我与他们的秘密很重要,这不就是你想来寻我,想问的事吗。”
“不是。”林斐然答得很笃定,“我来见你,是怕你也被毕笙召回。”
她垂目看去,一双修长的手隐藏在宽袖下,只露出几个指节:“你方才呼吸不对,张春和在破咒之前,也是这样的气息。
你不需要因我而破咒。”
“……”蓟常英看着她,面上第一次没了笑,全然展露出自己的心绪,“不问,你会后悔的。”
林斐然仍旧是那句话:“我不会。”
这次反倒是她转了话题:“我才刚认识‘蓟常英’不久,然后呢,你重生的第一世如何?”
蓟常英沉默了许久,随后才是一声幽叹:“我是犟不过你的。本想说完这些,就体面地走,谁知被你堵了回来。”
“我的第一世,我没有再帮常在二人,而是一心投入重振道和宫之中,这次他们还是偷逃了,回了青丘,有狐族护着,师尊也不能如何。
历经几世,重来几世,他或许有些疯了,怀疑是我暗中施以援手。
第三世,他便与我结下役妖敕令,我成了他的妖仆,没有他的首肯,我不可能再帮秋瞳,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也是这一世,我空荡的胸中,长出一些东西,葡萄大小,虽然薄弱,但的确在跳动,我还看了好几次,肉粉色的,一下、又一下地搏动。
我心口处有了一颗种子。”
竹心的长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次又一次蜕变,葡萄、大野果、两拳——总共要蜕变三次,这是第一次。
“后来,师尊参与的那些大人物的计划有变,如霰即位,控制妖王的法子失效,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助我妖族的身份,让我去妖都卧底。
妖尊身边,也有一个和我同源的族人。
这是之前都未曾发生过的事。”
说到这里,身后的屋顶上传来一道淡凉的声线:“我恰好要问你此事。”
林斐然与蓟常英一道转头看去,如霰正站在屋沿处,垂眸看向他,眸中带着探究。
“我最开始见到的青竹,活泼好动,心思澄净,但我与他相遇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道和宫做了一段时间的大师兄。
到底是你易容与我相遇,还是,原本的青竹被你换了身份?”
蓟常英弯眸一笑,收回目光:“自然是换了身份,我本就不是青竹。”
如霰望向下方,眉头蹙起:“原本的青竹呢?”
蓟常英与他已经算熟稔,便随意道:“很聒噪的一个人呀,杀了。”
如霰刚要开口,林斐然便抬手在二人之间晃了晃:“师兄不是滥杀之人,他应当是在开玩笑,如霰只是询问青竹下落,也没有怀疑你下手的意思。”
两人一同看了她一眼,便都没再开口。
蓟常英看向林斐然,继续道:“得了师尊的命令,我自然只能去往妖界,青竹与我是同族,并不设防。
那时候,他也已经在人界游历许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心已有葡萄大小,迷茫之际,我将他劝回了隐地。
他走了,我便代替他与如霰碰面。”
他看了如霰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因为不知晓他与青竹的旧事,所以被发现过两次,那两次,我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逃出来,荀飞飞与旋真一同拦截于我,好在对他们熟悉,所以两次都逃回了人界。
直到第三次将青竹劝离,再遇到如霰,我便没再露出马脚,真的成了卧底。”
如霰听到此处,竟笑了一声,声音淡冷:“你们两个人,倒还真是仗着可以重生再来做了不少大胆之事。”
指的正是齐晨与他,一个每次重生都要闯进妖都,请他为橙花看病,一个每次都要卧底进来。
蓟常英的声线缓了下来:“其实我有几份庆幸,还好来了妖都,旋真他们性情纯善,都是很好的人,每次回到妖都,我都有种终于可以休息的松弛。
在这里,我的心长到野果大小。”
如此一明一暗,一黑一白,大起大落之下,在妖都的宁静之中,他的心竟然砰然生长。
第三次……
第三次,始于他见到这一世的林斐然。
蓟常英看了林斐然一眼,他只打算说到这里,第二次与妖都有关,而第三次却与都与林斐然有关,看着如今的她,他还是再一次将话放回心中。
“后来,我的心长大了,成了灵竹一族中不可多见的、真正的心,两拳大小,淡白木色,砰然跃动,触之如陶土。
真正的竹心,便如同传闻中的息壤一般,可以一分为三,造化万物。”
说到这里,他将自己解剖完全,赤。裸。裸地呈现到林斐然眼前,然后又落到最初的问题之上。
“第一份,我雕成了一枚松果,送给了一个人,这样便能与她时时联系。”
“第二份,我以秘法做了一个最熟悉的人,替她度过了不可能避开的死劫。”
“第三份,还在我心口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心活下去。”
他站起身,半弯下腰看向怔愣的人,顿了顿,手还是放到林斐然的头上,眼中带着笑。
“只是这个熟悉的人太过厉害,她的命数不是我能背负的,一颗竹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是能救下你,师兄已经很高兴了。”
“道主说的,错也不错,我的心还剩下一些,或许还能再长,或许不能,谁也不知道。”
林斐然看着他,眸光颤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斐然,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我猜,斐然一定会先问我身体好不好,然后问我是不是死期将至,再问我有没有解法,别的都会排到后面去……
你果然这么问了,我很开心。”
他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终于有些心满意足,于是站起身,放到头顶的手悄然落到她脸侧,指节轻轻摩挲。
“我与师尊有契在身,是以也有阴阳鱼,他在故去之前,告诉我,他会把契解了,此后世上不会再有张春和,以后是去往妖界,还是做回大师兄,都随我的意。”
“但我到底是谁,又能去哪里呢?”
“我是蓟常英,却也不是蓟常英,是青竹,却也不是,隐地我也不可能再回去,我早就记不清,我的妖族名是什么……”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眼中微光闪动,唇边带笑。
“斐然,你应当不知,在道和宫的那些日子,因为有了你,我才觉得生活有了变化与期盼。
我是最开始发现你的人,所以我把你藏了起来……
谁也不会知道,‘林斐然’变了。”
他当然知道,还在道和宫时,林斐然将他当作归处与锚点,他又何尝不是?
他指尖微顿,喑哑的呼吸吐出,随后收回手,扶着桌沿借力坐回原位。
他抬起手,掌中点点灵光浮现:“道主的秘密,密教之中除了毕笙之外,便只有我摸得些许轮廓。毕笙之所以留下我,是因为我们灵竹一族做的偶身,是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中断。
他垂眸看去,抬起的手腕被林斐然全然握住,她指根处的剑茧压着腕侧,那从情绪下宣泄出的力道,几乎将他微弱的心跳声逼出。
他一怔,抬头看去。
林斐然站在雷鸣之下,清明的眼中晃着火光,她双唇微抿,五指却缓缓用力,轻缓将他的手腕按回桌面。
“师兄,有些事,你不必做,也不需做。”
“今晚,我知道蓟常英是谁就够了。”
“其余的——”
她取出一张信笺,那是她问过沈期之后,他寄的回信——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3章 沈期的画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那是一张叠得有些匆忙的信鸟, 四角凌乱,折痕不紧,故而也很容易展开。
蓟常英默了默, 还是没有将那些话说出,而是看向信纸:“这是什么?”
她答道:“是沈期给我的回信。”
蓟常英自然知晓这人:“原来是他……这里面就有你要的答案?”
他正要动手展开, 信纸却又被林斐然压住,他有些疑惑, 抬头看去, 却听她道:“师兄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补上这道裂痕。重新生出一颗心吗?”
蓟常英眉眼微垂,静了片刻后还是回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知道。”身旁传来一点冷香, 下一刻, 如霰便出现在桌旁,“看在你过往确实为我分忧不少的份上, 可以为你看看。”
蓟常英笑了一声,转目看向如霰, 他似是在思索什么, 不置可否道:“我一直以为, 将一切挑明的那日,你会忍不住对我动手。”
如霰坐到林斐然身旁,面色如常,他扬了扬眉:“是吗?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
蓟常英展颜,唇边小痣轻扬:“所以说,那只是以为。正是因为没有做过亏心事,兢兢业业替你做了许多年的事,所以那日才敢向你辞行。
况且,反正师妹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若是动手,她总是要拦着的。”
如霰没有收回目光:“但她不会拦我。”
在两人视线一同看来之前,林斐然已然起身,她左右看了看,悄悄点了点如霰的小臂:“之后再叙旧,眼下不如先看看身体如何。”
如霰扬眉,再抬手时,几缕金丝已经搭上蓟常英的手腕。
林斐然不停揉捏着信纸一角,目光看向蓟常英的腕脉,虽然面上不显,但动作是有几分急切与担忧的。
此时如霰就在她右后方,除非转头细看,否则她也难以窥见他的神情,在这处余光捕捉不到的地方,他眉眼微动,一双碧眸微微抬起,看向那个涤月疏朗的男子。
蓟常英垂着双睫,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无声侧目同如霰对视一眼,抿起的双唇微动,后又恢复平静。
一切都如此安静迅速,如同水面忽然漾开又沉底的波纹,转瞬不见。
“……”
如霰收回目光,腕上金丝也随之断开,这意味着问诊结束。
“这么快?”林斐然立即转身看向如霰,双目中带着一点希冀,“如何,若是慢慢修养,他余下的心还能不能长大?身子还能不能养好?”
如霰右掌微动,没有看她,而是看向桌上断开的金丝,随后将它们绕回指尖:“身子虚弱的确是因为重伤,取些胭脂丹服下,再打坐修行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至于他的心——”
蓟常英抬目看去,唇边带着笑,乌眸却定定看向如霰。
他却取出一个丹瓶,放到蓟常英手边:“就如他所言罢,谁也不知能不能长大,先养着看看。”
蓟常英收回目光,含笑道:“如此多的胭脂丹,想来是可以养好的。”
有了橙花一事在先,蓟常英的病重也有了眉目,林斐然心中的大石陡然松下许多,就连面色也比先前好上不少。
她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原位,脸上也带了些笑意:“如此,便可以看看沈期的回信了,师兄,你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其实早在我设想之中,是何结果,看过这封信后便有定论。
你看——”
她将信纸推出,左右两人一同俯身看去。
信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只是有秘法遮掩,十分模糊,故而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圆融的墨团,墨团之下,是一道极为显眼的墨痕,就像是收信时不小心划过的一般,但又显得十分刻意。
“师兄可曾知晓,道主曾助人皇夺舍续命,想要借此令凡人生出灵脉一事?”
蓟常英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倒是有些意外:“我们几人虽然同为幕僚,但都已不是愣头热心的少年人,大家平日里往来不多,而且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大相同,并不互通。
皇城之事,向来是丁仪负责,他很少出现在议会,虽然同样历经几世,但我与他并不熟悉。”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不过,我倒是曾经听师尊提过,丁仪从两界大战之后,就一直在思索如何能让凡人也生出灵脉,如今好像只余他一人在钻研
……难道是通过夺舍?”
“应当不是。”林斐然指向信中小字,“虽然是人皇夺舍,但真正开始修行的人却是沈期,不过,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生出灵脉,尚不明确,至少离了轮转珠,他便没法使用灵力。
师兄,你在密教多年,可曾听闻轮转珠一物?”
在听到轮转珠三个字时,蓟常英神情微动,显然是想起了一起往事,他看向林斐然,欲言又止。
她当即明白了什么:“如果与你的咒言有关,那便不必说了,师兄,看信罢。”
蓟常英的沉默其实也是另一种回答,见到他的这番犹豫,林斐然心中越发笃定自己猜想的方向无误。
她抬手结印,以约定好的印记解开信上秘法,混沌的字迹逐渐清晰,三人看去。
【斐然吾友,见字如晤。
日前收到你的来信,关怀切切,倒是令在下赧然。请勿挂怀,在下虽然才醒转不久,但得师长同门照顾,如今已无大碍。
关于轮转珠异样之事,我其实也正想告知,可惜此前一直没有机会。
先前被毕笙等人软禁之时,她其实每日都会来看一眼,并不是看我,而是看在**内的轮转珠,托她的福,我也得以窥见一二。
说来十分惊奇,不知斐然可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皇宫中,你我不小心撞见父皇夺舍时,曾见过那枚轮转珠的模样。
并不是一个圆润的珠子,反而十分崎岖,带着一些突奇怪的凸起与凹陷。】
读到这里时,林斐然顿了顿,又结下另一个法印,下方那道墨痕中当即浮现道道纹路,随后墨色褪去,显出一张画得极为逼真的珠子。
青碧色,十分剔透,如信中所述那般凹凸不平,难辨其状,正是她记忆中的那颗。
沈期修的是妙笔道,绘出一枚珠子自然不在话下。
【这颗珠子虽然形状怪异,很像路边随手捡的石头,但你我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软禁之时,毕笙日日都来我身上结印察看,喂我吃些东西,久而久之,我也看到了这颗珠子的变化。】
墨色中的轮转珠开始变动,珠子轮廓上突起的、类似小角的地方开始变化,起初只是短短的、不甚明显的一点凹凸起伏。
渐渐的,凹陷开始加深,于是这几个小小的、突起的角,便也变得细长起来,就像几个伸长的触手。
而轮转珠的其他地方也开始变化,就在这些突起的左方,那里原本是一些凌乱凹凸的线条,但渐渐的,它们开始变得规整。
上面凹陷两条,中间凹陷两条,下方凹陷两条。
乍一看就像八卦中的乾卦分裂,变为断开的坤卦,如此乾坤易形后,随着时间增长,这些凹陷开始微小调整。
上方两条拉长,一点点弯出弧度。
中间两条开始颤动,线条之下明显有什么在蠕动,它想要突破这条线,从中爆出,于是在一某刻将这两条线撑得圆鼓鼓的,甚至凸了出来。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场景。
就像一颗果肉不断从内部冲挤、挣扎的葡萄,果皮勉力将其束缚住,发出一点不堪重负的声响,但在某一刻,果皮再撑不住,丰腻的肉猛然冲出、爆开,开始不停转动!
这条线也被从中破开,分开上下,而线条两端又始终连在一处,用这点微弱的力道,将这转动的圆珠禁锢在线条之中。
下方那条从中内陷,没有其他移动,只是不停内陷。
【这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日子,起初,我只以为是一颗宝珠,但随着时间流逝,它就这么存在我的体内,开始一点点异变。
原本核桃大小的珠子,逐渐长到一拳。
它的轮廓也越发清晰,那些伸出的、凹凸不平的角,总共有四个,它们渐渐变得细长,向不同方向伸展,然后,末端也开始出现一样的凹凸变化,如此层层裂去,竟在某一刻定型——化成双手、双腿、双足。
那些凌乱的线条也变得规整,成了眉、眼、鼻、口。
实在太过骇人……
我就这样看着它在我体内化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孩,虽然有些细处不对,但它的确成了人形。”
看到此处,下方轮转珠的变化也渐渐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如同玉雕一般、双手握于胸前的婴孩模样。
【说来惭愧,在它成型之时,我惊吓得几乎要失语,毕笙却将我制住,以一种奇特的法印,将源源不断的精纯灵气送入我的灵台,后来,这颗珠子稳定下来,再没有其他变化。
……斐然,这颗珠子可谓是他们费尽气力而得,定然十分重要,如今却被他们夺走,不知要做些什么邪术。
我如今帮不上什么,但师长说了,若你有什么紧要之事缺了帮手,尽可写信来此,太学府必不推辞。
能得知你并未故去,如今安然,心中已是欣喜……
世上之大事,不过生死二字,望珍重,望平安。】
蓟常英看着图上的宝珠,一时缄默,如霰打量片刻,道:“难道他们所谓的诞辰,其实当真是在庆贺诞生?”
林斐然垂目:“应当是。”
她抬手抚过画上宝珠,眉心不由一跳,心中已是将所思所想串在一处。
她想,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道主与自己的三个赌约中,除却天地灵脉与众人性命之外,还有一个不甚起眼,被她忽略已久的宝物,轮转珠。
她一直都在思考,毕笙他们寻的这些宝物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却百思不得其解。
天地灵脉、气机、轮转珠,三物联系一处,她心中生出无数个猜想,只因为这枚珠子实在太过神秘,且没有露出异处,才迟迟无法下定论,
直到不久之前,她忽然被这“诞辰”一事提点,心中众多猜想顿时凝合,隐隐汇成一个,可她依旧不敢笃定。
无人知晓这颗珠子的来历,就连师祖与众位圣人都从未听闻,林斐然更倾向于这是他们自己创造出的灵宝,而沈期是唯一一个与这灵宝朝夕相处之人,所以在心中所有推测之后,她立即给他去信。
沈期亦不负所托,带来了极为关键的消息。
林斐然顿了顿,抬眸看向蓟常英:“师兄,道主无形、无身,对吗?”
蓟常英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目光澄静。
沉默,便是另一种答案。
无形无身,所以需要蓟常英时常为他制作身体,如此才能行走世间,无形无身,所以不论是谁与他相见,都不能窥见其真容。
无形无身,所以在洛阳城那日,她重生而来之时,他恰巧夺得沈期体内的轮转珠,于是当真得了真身,有了化形、有了面容、有了体貌。
无形无身,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夺得天地灵脉,便是想要纳为己用。
无形无身,是以他的诞辰将近。
林斐然看着眼前这张信纸,像是在问他们,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出世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中忽而灵光涌动,铁契丹书哗然作响,一道又一道的身影从中飞出,锋锐的目光一同看向纸上这个泛有华光的宝珠。
金澜同样现身,视线紧紧看去,回想起记忆中的那人,眉头不由得蹙起。
最后出现的是师祖,他站在林斐然身旁,指尖拂过纸角:“原是如此。”
轰然一声雷鸣,天幕中诡异蜿蜒的电光骤亮,潮湿的风开始呼啸,凝结的水汽几乎已经要化为实质,正沉压压地堆下,坠着林斐然的袖角。
她抬目看去,一道电光猛然从眼中划过。
师祖沉声道:“要下雨了。”
话音落,一滴雨珠应声而坠,沉暗的水色倒映着这漆黑的世间,带来一种腐朽的生气。
滴答一声,这滴雨在众人眼前打上花枝,茫然溅开,水珠落过之处,花枝瞬间枯败腐朽,如同所有生机都被抽走一般,原本还算丰茂的花与草,瞬间化成灰质寒冰。
所有人眼中登时划过一抹惊异,好在这样的雨只有一滴。
师祖眼中带上一种凝重,他抬起手,同林斐然互看一眼,正要做些什么时,便见一道金光从西部升腾而起,如流星般划过天幕——
不过瞬息,黑沉的夜空中便张开一张金光交织的网,它拖住所有暗云,潮冷的水汽霎时退却大半。
林斐然顺着这道光看去,正是洛阳城方向。
师祖抬手落到她肩上,并没有看向那处,而是望着幽幽天幕,看向失了生机的花草,轻声道:“斐然,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雨落之后,一切将成定局,再无回转之机——
作者有话说:开始收道主这条线了[化了]
第314章 多歧路(一)如霰的过去 “向前,就有……
厚沉的黑云聚集在金网之上, 周遭水汽淡淡,天幕上的两道裂痕似乎也有了细微变化。
两界中人一同向上看去,一时间众说纷纭, 或惊或惧,人界之中, 五道巨大的聚灵阵在永夜中散着淡淡流光,正与这金网互相辉映。
有了聚灵阵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修士开始汇聚于五大城及附近, 不少百姓也已然迁移至落阵之处,这里有修士庇护,便不惧妖兽侵袭。
永夜以来, 如此居于聚灵阵中的时日, 竟算是一段少有的安宁时光。
人心不再像过去那般惶惶,不必顾忌眼前的生死, 便有了余力思索未来的存活。
太陵城中,许多人齐聚一处, 一同仰头望向诡谲的天幕, 随后又看向街头的一行人。
一行人中, 穆春娥为首,神情肃穆,发丝不似平日那般顺洁,却另显出一种庄严与紧迫,在她身后,则是泡棠之流的太极仙宗弟子。
每个人都负着长剑,风尘仆仆,虽有些疲惫,眼中却不显倦色。
“仙长, 这到底是什么怪象?”
有人终于出声,指向人群中那个灰白、了无生机的身体,面色古怪而惊惧。
那是一个老者,此时却面色俱白,身上长出许多细小冰簇,双目及周身都蒙上一层灰白的石质,正静静躺在街头,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这是寒症病发的迹象,但谁都知道,这个老者并不是寒症患者。
彼时空中潮意渐重,眼见便要落雨,患有寒症之人本就畏冷,早在起风时,不少人便躲入医棚或是回到家中。
老者便恰巧在这时候去医棚中送药,途中打了雨点,只有古怪的一滴,却正好落到他颊侧,他抬手抹去,嘟囔几声下雨后,动作便迟缓起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揉了揉眼,几乎是一瞬间,那种骇人的石质便从他眼中生出,如同花蕾爆开一般,顷刻间爬满整张面孔,身形当即佝偻起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天旋地转倒下,再无声息。
前后不过一个呼吸,人便已经溘然长逝。
穆春娥看着那个老者,又望向天幕中的那道金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早在一刻钟之前,她便收到李长风的消息,他说风雨将至,请诸位务必前往主城,撑起法阵,为百姓护法一刻,一刻之后,云雾或将散去。
各宗掌门收到消息后,便当即从山中出发,她同样也选了不少修为高深的弟子,一同赶至太陵城中,谁知雨落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没抵达,雨势便至。
这个老者的变化,他们同样亲眼所见,而雨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张足够强盛的金网。
只看着这张网,不必李长风解释,她也猜得出来是何人所为,数日之前,李长风突然动身去往洛阳城,这样的修为,只可能是那人。
收回思绪,她看向眼前百姓,开口道:“诸位应当熟悉才是,他的情况不正是与寒症相同吗?”
“可他并未患上寒症。”有人开口,“他照顾我们患病之人许久,一直没有染上,又怎么会在瞬间病发而亡?”
泡棠再忍不住,上前一步:“诸位,这便是密教的手段,如今大家都聚集在城中,再无人向密教献上气机,他们定然是无计可施,才准备落下这样一场雨!”
有人颤声道:“可、可密教所言,这场雨是涤世之雨,雨水会冲去一切,换来一个天道降临的新世界……”
泡棠震声道:“那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一场怎样的雨!说不得,诸位便是密教打算冲去的东西!”
密教的正邪,早在永夜期间几经翻转,忽而是为了世人,忽而是为了灭世,凡人又如何能够分辨,只是这一切的猜测,在林斐然落下这几道聚灵阵之后,开始有了定论。
危急之时,的确是这几道法阵帮了不少人。
有人也顾不得这其中的正邪之分,只看向天幕:“眼下便不要管密教了,这雨怎么办?仙长,这道网是你们布下的吗?能撑多久?雨落之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议论声忽而变得嘈杂起来,泡棠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转头看向穆春娥。
“师尊,这防护的法阵还布吗?”
穆春娥摇了摇头:“不必。”
眼下敌暗我明,他们也十分被动,前面这些时日,各宗都无暇分神,几乎都用来控住有心投靠密教的修士,虽有成效,但也只是令密教少些援手罢了。
真正的九剑及道主其人,却始终没有音讯,不论用上怎样的法宝,竟都无法寻到半分踪迹,如今只看林斐然那里有没有进展。
她出声道:“诸位暂且安心,这张金网还能撑上一段时日,至少眼下不会再落雨。如今此地无恙,我等便不再耽搁,诸位尽管看好聚灵阵便是,其余的,自有修士顶着。”
语罢,她令泡棠等人继续在此镇守之后,便御剑往洛阳城去。
一宗之主走了,众人即便想要让她留下,也不知用何理由,的确如她所说,他们只是凡人而已,即便天要塌下来,他们又能如何?
只是没有安静太久,便陆续有人埋怨起来,埋怨当初有人投奔密教,献上气机,成了帮凶,而入过密教的百姓又觉得指桑骂槐,当即出声反驳。
一时间冷嘲热讽不断,泡棠抱着剑,只觉得头痛,疲乏之余,她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玄色身影。
她目光微顿,当即拨开众人,向前看去:“那是……”
不少人停下争执,转身看去,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地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御剑而过,速度不算太快,几乎都能见到那道玄影身后的红伞。
玄衣红伞,剑光隐隐,这几乎已经成了林斐然的象征。
“那是林斐然!”有人立即认出了她,出声喊道,“林小仙长、林小仙长!”
林斐然耳朵微动,如霰便屈指敲了敲她的后脑勺:“小仙长,有人叫你。”
她转头看去,城中是乌泱泱一片攒动的人头,不少人都抬头看来。
她此时已经不怕行踪暴露,巴不得毕笙能够出了云顶天宫寻她,于是停下身形,降了些高度,有些疑惑地看去。
“诸位寻我?”
见到当真是她,城中百姓更是躁动:“小仙长,你方才可曾看见落雨?这雨十分古怪,你看看这老张头,淋了一滴便成这样……小仙长,这聚灵法阵能不能挡住雨势?”
林斐然自然是有话直说:“不能,不过天上已有金网,虽不知是谁布下,但定然能拖下几日,诸位这些时日便尽量躲在房中,勿要靠近生灵。”
“这应当是丁仪尊者布下的罗网。”
有人出声回答,林斐然转头看去,恰巧看见抱剑站在其中的泡棠。
她继续解释道:“我师尊收到李前辈的来信,便立即率领我们前来布阵,落雨一事,想来是李前辈告知的,李前辈不久前去了洛阳城,城中能布下这般罗网的,唯有丁仪一人。”
林斐然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是丁仪。
她向泡棠颔首:“多谢道友告知。”
泡棠回了一礼:“林道友欲往何处?啊,顺嘴而已,不必回我,我等会在城中布下防护法阵,虽不知能不能拦下落雨,但至少一试。
师尊先前提过,林道友尽管去就是,不必顾及太多,后方还有我们。”
还是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些,林斐然怔了片刻,随后道:“好……多谢。”
泡棠展颜一笑:“请罢。”
林斐然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后,御剑而去,只是这次速度却比先前慢上不少。
如霰看她:“怎么突然慢下来?不去找张思我他们了?”
林斐然不置可否,但显然有些迟疑,她甚至矮身盘坐在剑上,任由垂下的衣角在风中震荡。
“……怎么了?”如霰同样坐下,垂下的长腿搭起,微微俯身看她。
林斐然两手搭在膝头,仰头深吸口气:“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张思我的,就像师祖所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但刚才看到那些人,我又不确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去找张思我能做什么。
……如霰,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找不到突破口,甚至生出一种穷途末路之感,这还是第一次。
林斐然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和道主,就像是两位在迷雾中对弈的棋手,似乎从她决定下山开始,她便已经拿起一枚棋,看似是因情爱奔逃,与此无关,但其实棋局已然展开。
她蒙在雾里,不知不觉中落了第一子,于是盘上风云骤起,局势开始变化。
直到二人定下赌约时,她才将将窥到这方棋盘的模样。
盘上一黑一白,她执了黑,双方所落的棋子不多,绞杀却十分激烈,步步惊险,但她却还未将迷雾全部拨开,只能一点点试探落子。
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切仿佛已经定下,她已然陷入僵局,对方却仍有几处气口。
“……我原本布下聚灵阵,是想要以自己的灵脉为赌注,逼迫毕笙现身,再通过她寻到云顶天宫的入口。
可走到现在才知道,这一招早已经被堵死。
我断了他们的气机又如何,他们要的气机,只需一场雨便能够如数收回,届时,或许所有人都会堙灭在这场雨中,我的灵脉便是囊中之物。”
林斐然垂着头,两手抱着。
“这场雨迫在眉睫,丁仪布下的罗网又能够撑多久?我又有什么样的办法能够阻下这样一场雨?”
尚在齐晨院中时,师祖便按着她的肩,静静看着她道。
“斐然,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场雨落尽之日,便是一切终局之时。
棋子一直在你手中,我们谁也无力干涉,但是要记得,你手中还有我们,还有朝圣谷,不论如何,这会是你最好的助力,不论如何,我们始终与你一处。”
因为她是唯一的变数,因为她是这场棋局的操盘者,所以一切全凭她来落子。
师祖所言便是落子无悔,不论她怎么下,他们都不会后悔。
林斐然又想到朝圣谷,离去之前,诸位圣人站在群峰之中,静望她离去,那枚风车被她插在谷中,只待一阵风来。
……
如霰抬手搭上她的后颈,低头和她额心相对:“要不要和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想想?”
“哪里?”
“凤凰台。”他直起身,眼含笑意,“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既然现在一切停滞,你又始终没有思绪,不若去那里,说不定会有其他思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那里不是已经被你烧了吗?”
如霰一笑:“确实,不过我烧的是人,这么多年过去,人不可能再活,里面的灵花灵草却还会再生,抛开人不谈,那里的景色可是十分好的。”
林斐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头:“那就去待……一个时辰罢。”
她现在确实需要去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暂时歇息也好,躲避片刻也罢,她需要一个去处。
“只待一个时辰?”如霰挑眉,“一切随你喜欢。”
凤凰台是一个十分隐秘的所在,需要法印才能打开,前往的途中,果然如同她当初梦见的那般,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中,矗立着一棵几乎通天的巨树,入口就在树中。
如霰似乎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他带着她走入树中,有些不熟地拨开垂下的枝干,带她踏上那片松软的土地。
眼前是十二座倒悬山,一股飞瀑从最高峰涌出,顺流而下,不断经过下方每一座山,最后落到地面,汇成一片湖泊,湖面倒映二人的身影,静谧无声。
当初在梦中所见,这里已然被一片烈焰吞噬,灵植化作焦土,地面积蓄着血水,清泉泛红,如今却已经恢复原状,灵木丛生,花草繁茂,山上的屋舍全都爬满绿藤。
如霰抬手,点点水珠悬于指尖:“生机是最难得的东西,野火烧尽,春风又生,与之相比,人太过脆弱。”
林斐然看着这几点水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眼前之景,沉吟着思索片刻,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扬眉一笑,上前说了一句咒言。
霎时间,一阵风卷过,脚边的花草全都昂首起来,像是被什么托住一般,直立着微微飘摇起来。
他回头看向林斐然,碧眸中泛着微澜,随后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低声道:“——,跟我来。”
林斐然不明所以伸出手,却见如霰拉着她,足尖轻点,二人便如一枚轻羽般飘然而起,然而他并没有用任何灵力,但就是这般带着她在空中浮动。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下方,这感觉又和御剑或是御风不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然,好像真的化成风的一部分,在空中荡漾不落。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出声,眉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皱,神情松快不少,“你用了咒言?你们不是不能轻易动用吗?”
“是也不是。”
如霰望向前方,雪发在风中拂动。
“这里以前就生活着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天行者,我们生来孱弱,无法修行,要想在这样的倒悬山来往,十分不易,于是悄悄用咒言搭了一个特别的法阵,只需说一句不伤根本的话,便能化风来往。”
林斐然很敏锐地捕捉到里面的用词:“很多天行者?为什么是悄悄搭的?”
如霰回头看她,但笑不语,拉着她的手却已然放到她腰间,林斐然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罢,那启动这里的咒言是什么?”
“——”他低头在林斐然耳边说了一句晦涩的咒言,然后解释,“用人族之语来说,便是‘随风而去’。”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我们的一个向往,所以不存在下咒,也不会伤及我们。”
他看向这十二座倒悬山,眼中带着少见的怀念与复杂。
“我将这里化作一片烬火的那日,就是靠这个咒言下山的。”
言罢,没给林斐然反应的时间,他就已经收好所有心绪,带着她落到一处长满无名小花的山坡上。
两人落下,很快便陷入这处柔软花野中,淡淡的馨香拂过鼻尖,令人不自觉心中微松。
林斐然躺在如霰腿上,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幕,仿佛终于能在这一刻短暂卸下重担。
如霰垂目看着她:“以前,我也以为我们无路可走了,但世上绝没有一定的事,只要还在思考,就一定会有办法,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曙光。”
雪发映着天光,交织成一道白色幕帘,泛着微光地落到林斐然眼中。
他抬手落到林斐然面上,屈指摩挲,声音未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修行的吗?”
林斐然目光一转,落到他眼中,看进那双青碧的双瞳。
如霰声音有些轻飘:“我与其他天行者一样,身体孱弱,灵脉不堪用,连一点灵气冲刷都受不住,这是我们所有天行者的弱点。
后来,有人将天行者一个个收集起来,关在凤凰台中,为己所用……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不断有人进来,不断有人说尽咒言而亡,然后被埋在第二峰中,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听到这里,林斐然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住额头,随后淡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
“天行者用咒言困住别人,却也被咒言困在此处,终于有一日,大家再也忍受不住,决定结束这样的生活。
要想破咒,便得有一个天行者可以修行,他们选中了我。
我那时还很小,七八岁,直到十七八岁时,一切准备就绪,在我一无所知之时,母亲将这个计划告诉了我。”
他看向林斐然,周遭是飞起的细碎花瓣,伴着淡香,他问道:“如果你是天行者,你会怎么破这个咒?”
林斐然愣愣看着他,摇了头:“天行者的咒是无法破的,而且,生来孱弱,怎么才能修行?”
如霰看向远处,声音也轻了几分:“他们想到了一个向死而生的法子。”
他顿了顿,抬手罩在林斐然眼上:“你还没看过我的灵脉罢?”
一点灵光汇入林斐然神台,她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渐渐的,灵脉交汇的景象便出现在眼前。
如同他先前为她除咒见到的那般,眼前的灵脉犹如天柱,上下横贯,支撑着一个雪白的世界,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是,他的灵脉竟然半点金光也无。
林斐然看着眼前一切,不免觉得熟悉,一时有些怔然。
“这些是……”
“咒文。”如霰开口,“母亲他们以性命为价,用咒言为我筑起灵脉,这就是破咒的办法。我的每一根灵脉,都嵌刻着他们的血肉,有他们,才有我的今日。”
林斐然很是讶异,没想到他的灵脉是这样修起来的,实在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双眼被他遮着,故而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只能听到他那有些幽远的声音。
同样是嵌有咒文,如霰的灵脉却与她的不大相同。
她的咒言间隙还有独属于灵脉的金光逸出,他的却是漆黑一片,密密麻麻的咒言交叠重合,繁重累赘,却当真撑起了他那微薄孱弱的脉络。
她体内的是夺命的咒文,他的却为他筑起一条生路。
“灵脉既成,母亲与阿叔他们便只剩一口气,我……按照约定,放出灵火,连带着他们与关押我们的人一起,将这里的一切都烧灭在那场火中。”
渐渐的,眼前的灵脉之景退去,眼前便只剩他手掌遮住的暗色。
“局势未定,一切便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若你是棋手,便只管看着手中的棋,其他的,都不必再想。”
“向前,就有绝处逢生所在。”
林斐然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压在自己双目之上,缓缓呼吸,眼前不再是一片暗色,而是一张平铺的棋盘。
对坐之人,浑身云雾缭绕,手中执一枚白,正闲敲棋子,等待落下。
而她执一枚黑子,盘上仍旧云雾缭绕,可她此时也才注意到,看见这般云雾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315章 多歧路(二)放旷之局 世上又岂有这样……
云顶天宫, 一切仍旧如往日般平静,只是净白的长阶上多了许多伏尸。
伏音有些怔然地看去,目光扫过那些人身上的云纹袍, 眼睫微颤,片刻后, 他收回目光,仍旧半跪在地, 却转头看向这座他也不常来的神殿。
向来只有获得殊荣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得见道主一面,若是以往,他心中定然十分欣喜, 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庆幸, 好在被召回之前,他将伏霞送了出去。
若不然, 他兄妹二人怕是也要落得这般下场……
他以往也来过云顶天宫几次,这次一见, 却发现些许不对, 殿上仍旧高悬一块玉匾, 但这里原来并无门扉,眼下却多了一道法阵,阵光四起,将神殿处处紧闭,内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垂目看向自己渐渐崩坏的皮肉,双唇微抿,心思转动之时,便听到一旁传来脚步声。
他立即抬头看去,便见一道紫影从法阵中走出, 正是毕笙。
此时的她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再那般冷然,而是放出一种由心而出的笑意,面上虽不见笑容,可那微微扬起的眉,松开的唇珠,无一不昭示着她此时的心情。
只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她的神色便淡了几分,目光扫过他那已然出现裂纹的皮肉,眉梢微扬。
“伏音,我从未想过,你会有破咒的一日。”
在她身后,一道浅淡的雾气从阵内飘然而出,气息熟悉,带着一种平和的味道,随后白雾微凝,化作一个身穿青绿,腰坠丝绦,发上簪着一支长笔的男子。
这人身形颀长,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却又莫名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神韵,这张面容也终于变得清晰,不再像以往那般混沌模糊。
唯一有遮掩的,反倒是那双眼眸,此时正缭着淡淡的雾色,看不分明。
即便容貌不同,伏音也当即认出来,这定然就是道主。
他向来对这些事感兴趣。
伏音心中也并没有那么决绝,他们兄妹能活到今日,的确是因为道主,他顿了顿,还是俯首道:“道主,无量。”
毕笙嗤笑一声:“你如今还认道主吗?”
伏音俯首更低,却没有回话。
毕笙走到伏音身前,看向远处的浪涛与深林,又将目光移回:“伏音,你向谁破咒了?这个人,最好不姓林。”
伏音跪伏在地,没有回答,只道:“伏音泄露教中密辛,自知有罪,愿一死以谢。”
毕笙面色微冷:“九剑之中,我对你最为信任,其余人都是为了所求而来,只有你与我一样,是真的在追随道主,追随真理……
口口声声说着谢罪,却对那人闭口不谈,我倒是真想知道,林斐然究竟给你们下了什么药?”
伏音呼吸微颤,垂首闭目,仍旧是那句话:“伏音,愿以死谢罪。”
“愚驽,破了咒,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张春和那般修为,尚且不剩一丝一毫,你以为你就无事了吗?还不快快将原委道来……”
道主一直无言,只是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开口:“伏霞呢?我没有见到她。”
伏音身形一滞,没有再开口,道主面色微动,似是了然:“那便是她帮了你们,你妹妹如今被她带走,得以存活了,是吗。”
伏音只是沉默,可默不作声已经代表很多。
毕笙看向道主,似是有些惊讶于他的出声。
但道主没有再问,而是忽然望向天幕,似是发现了什么,他静静看了片刻,便越过伏音,向前走去。
他的步伐很短,动作也很是娴静,与往日见过的文人雅士无异,但步履间的虚弱同样清晰可见,他甚至需要唤出一根竹杖来支撑前行,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他走到长阶前,略略抬手,看似孱弱随意,却忽见一道狰狞的惊雷从眼前划过,下方那片波澜海兀自转动,不出一刻,海面便如明镜般倒映着风云,天幕却蓦然变得漆黑,乌云翻涌,两道罅隙中的曦光隐隐透出。
这分明与两界遮掩的天幕全然相同!
只见那雷云之下,撑开了一张极大的金丝灵网,它沉沉托住云雾,为这世间带来片刻的喘息。
毕笙见状,眉头猛然一蹙,此时她已经顾不上伏音,当即快步上前,只堪堪落后道主一步,立在他身后,望着这张巨网,厉声道。
“是何人所为!您……”
道主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从丁仪见到永夜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该知道会有这一日。”
伏音跪在两人身后,此时也直起身看去,但他只是草草扫了那张金网一眼,随后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尚未崩坏的皮肉上仍有一道红痕,那是林斐然抽调时留下的痕迹。
彼时狂风大作,召回的咒言几乎要将他吸走,在这危急之时,一切声音都被吞没,但他看到林斐然双唇翕合,向他说了一句话。
“您是说,这是丁仪的手笔?”毕笙语气疑惑,“可他近来并无异样。”
“没有异样,就已经是最大的异样。”
道主回首,看向垂着头的伏音,语气似有感慨:“当初与他定下的契约,我已经做到,凡人亦可修行,譬如那个叫申屠期的孩子。
只是代价有些超出他的预想,所以这番结果他不愿认罢了。
看了数百年,人心便是这样的。
得陇望蜀,想要逆天而行,却不愿付出半点代价,世上又岂有这样不公允的事?”
“是了,岂有取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毕笙看向他,目光炙热,“待您真正化身天地那日,便是不公尽消之时!”
道主回目看她,双眸上笼罩的云雾有片刻消散,此时方才得见,他左目中其实一片虚无,唯有右眼中立着一只黑白分明的乌瞳,眼底流光闪烁,那是天目的辉光。
他静静看着毕笙,却没有应和她的那番话:“毕笙,我早就同你说过,只要有人在世一日,不公便不会消弥,你向我求这个的心愿,我从未答应。”
他撑着竹杖,向伏音走去,声音寡淡:“而你,如今也成了不公的一方,不是吗?”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的瘦小女童。
一个任人欺凌的凡人之女,顺遂长到如今,甚至踏上了修行之路,又何尝不是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缘?
成了一教圣女之后,地位扶摇直上,轮回多年,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如此身居高位者,谈何公平?
毕笙神情未变,甚至更为认同,她道:“是,所以我只是人,我无法从中超脱,但您不同,您是天生地养的神灵、是道的化身,您对所有人都一样……不会不公。”
说到“都一样”时,她眸光有片刻晃动,但还是很快掩了过去。
道主没有回头,只道:“你把我看得太重了,我不是神灵,也不是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和你说过。”
言罢,他没有再理会毕笙,她也知趣地不再开口,而是走到道主身后,同他一起看向伏音。
“你兄妹二人濒死之时,偶然遇上我,当时你向我许了一个愿,希望我能够救下你妹妹,让她能够有一个栖身之所,我答应了你,但只是将她的魂灵保了下来,与你共生。
我当时说过,赠你一门功法,带你轮回破境,如此便能将她带出体内,重见天日。
你的确勤勤恳恳为我做事,但却是我没有做到令她栖身,所以你中下的咒言,我收回。”
他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探入伏音体内,竟如入无物一般,随后微微一攥,从中抽出一道古怪狭长的咒文,指尖微动,咒文便如沙砾般碎入风中。
这咒言自然不是他所下,他并非天行者,可他生来便能碰触这些灵文,要除去并非难事。
“道主……”
伏音怔然看去,浑身骤然一松,裂开的皮肉渐渐停了下来,可他眼中却露出几分痛苦。
同毕笙一样,他当真在追随道主,他是真的认可眼前这人,只是自己的一切与伏霞相比,都没有她重要。
但他还是心防松动,忍不住将缘由说出。
“我没有办法……轮回数次,境界虽有提升,却始终没有太大进益,然而伏霞却日渐虚弱,她等不了太久了……
永夜之下,我也不知将来会是什么光景,她还这么小,怎么能堙灭在这样的乱世之中……”
说到此处,伏音双目微红,已是涕然。
重生数次,他的心境确实有所松动,也屡屡破境,但并不足够将伏霞分离出来,时日一长,他心中亦有所感,他如今的境界已经到顶,很难再破。
即便没有现在的永夜,仅凭他自己,他也几乎不可能再让伏霞行于日色之下。
前后无路,他又怎么能拒绝林斐然。
“当年约定,也算是我没有做到,如今湮灭在即,一切或将定局,你走罢。”道主起身离开,“云顶天宫已经不再需要九剑。”
毕笙立即看了伏音一眼,蹙眉道:“就这样放他离开?!若是让其余教众知晓……”
“毕笙。”道主打断她,回首看去,“我出世之日,世间将不会再有密教。”
伏音没有动身,毕笙也并不打算让他如此轻易离去,她看了伏音一眼,动手将他击倒,随后问道:“道主,那这张灵网怎么办?难道丁仪也要放过吗?”
道主停下脚步,青碧的竹杖立在白色的神殿前,颇为醒目。
“他的愿望我已经达成,种下一粟,收回一粟,他留不下。”
毕笙心中自有更在意的事:“那林斐然……”
道主回过身,左目仍旧空无一片,右眼中的乌眸看向她,平和地开始复盘。
“林斐然迄今已经知道许多。
飞花会之行,她知晓了灵脉之事,张春和逝世,她知道了重生一事,洛阳城之行,她知晓了轮转珠一事。
我甚至能感觉到,另一只天目就在她眼中,她之所见,与我之所见,已然只差分毫。”
就像是一盘云雾缭绕的棋局,以世间为棋枰,生灵为棋子,二人其实早就在不知晓时开始对弈。
她眼中或许迷雾重重,不知全局,甚至从开始便是一无所知落座,但她的每一步却都走得稳妥,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而他眼中的棋枰,看似一览无余,其实仍旧有一处模糊之地。
在最初之时,没有察觉到林斐然的出现,没有见到棋盘对面已经有人落座,以至于他还在闲敲棋子之时,她便已经率先执黑,落下变动的一子。
让林斐然夺了先手,便是他最模糊的地方。
听他如此开口,毕笙迟疑片刻,遂道:“如今您的身躯已然稳定,不若……我这便设法将林斐然擒来,先行为您换上灵脉?”
道主看她,摇了摇头,他抬起手,两指微并,作出捻子之状,在虚空中游移,始终没有落下。
“她早就知道你我要灵脉,所以前不久便孤身出现在原野,钩直饵咸,却不得不咬,若不是我那时太过虚弱,你或许早就去了,这便活了她的‘气口’。
好在你没有去。”
“眼下唯一的气口断开,于是便成了僵局——如今她不知如何动作,我们也没有办法出手。”
毕笙一时语塞:“我若趁机……”
“你没有机会。”
他抬眸看向毕笙,耳边碎发微动。
“她如今得众人青眼,有了师祖相助,百宗归心不说,身旁还有一只无我境的孔雀,一道摆不脱的影子,一个……不会离去的剑灵。
不论你带多少人,都不可能趁机将她拿下。”
毕笙目光闪动:“可若是这么僵持着,我们不去,她也寻不到云顶天宫,一直没有天地灵脉,没有足够的气机,到了时日,您如何出世?”
道主远眺而去,抬手一挥,天幕上的夜色褪去,重回日光暖云。
“博弈,便是向死而生。她可以设饵,我们为何不能?棋盘之上,亦有我的几道气口。”
他先是闭目,后又缓缓睁开,右眼中一道金光闪烁而过,渐渐映出一道躺下的身影,但只是出现片刻,很快眼中便恢复原样。
这一眼似乎用了他太多气力,原本苍白的面色愈发清减,他撑着竹杖,匀了几息呼吸。
“她此时不在洛阳城,你趁此时候,去见丁仪,然后……”
他的体力已经无法支撑他开口,于是他只好以写代言,将心中所想以灵力写出,待毕笙仔细看过后,便抬手散开灵光。
……
“去罢。”他摆了摆手。
毕笙提起晕倒的伏音,转身欲走,却又止住脚步,仍有些犹豫:“您确定要见这么多人?”
道主撑着竹杖,缓步走进神殿之中:“林斐然很快便会想到这一步,所以我得先落子,更何况,皆是久闻大名之人,我能存活于世,也多亏了他们,是时候见一面了。”——
作者有话说:熟悉这本标题的都知道,一旦开始打上卷名标题,就意味着本卷走进尾声了[化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