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夜鸦鸣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
轰隆一声响, 一道光刃划破天际,层云堆叠,雷光从天幕裂隙处生出, 一瞬千里,为两界带来片刻的光亮。
湿冷的风也开始在城中吹风, 空气中泅着一种久违的潮意,这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自从永夜之后, 便再没有这样范围广阔的潮湿。
如霰掀眸看去, 轻声道:“要落雨了。”
林斐然停下步伐,抬头看去,空中仍旧不时闪烁着雷纹, 片刻后才听到震耳的轰鸣声响, 上方电光击下,将云团轮廓透出, 乌中带白,沉沉欲压。
这是下雨的前兆, 却又不完全相像。
雷电击出的频率并不寻常, 总是一阵一阵的, 纹路蜿蜒而扭曲,配上那卷积的云层,倒像是在挣扎一般。
她目光未变,却道:“不,这几日不会落雨。”
如霰转眸看她:“这么肯定?”
林斐然颔首,视线下移,眼中并未闪烁天目的金光,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向路旁。
“穴中蚂蚁没有动静,夜鸟也没有低飞, 这雨不会落下。”
“那说明还没有到你忧虑的时候。”
如霰扬眉,惯性抬手摸了摸她的后颈,随后看向眼前这座还算平和的城池,城上有修士驻守,地上偶有隐光流过,那是聚灵阵的阵纹。
“走罢,荀飞飞还在等我们。”
林斐然这才收回目光,将心中的思绪压下,随如霰一道走入东渝州的州府,太陵城。
这里是太极仙宗的宗门所在处,城上驻守的除了其门下弟子外,竟然还有参星域的修士。
如今有了聚灵阵的存在,妖兽轻易入不了城,但仍旧需要人镇守在此,以防密教暗中毁去阵法。
两人走过护城桥,便见城门处站着几个身穿轻甲的卫兵,只是没有盔帽,甲衣破旧,手中的长刀也不如以往光亮,看起来倒像是游走的散兵。
如霰打趣道:“多亏了你们那位睿智的人皇,如今太吾国后继无人,濒临溃败,全靠那位国师撑着,若是妖界此时反攻,怕是能一举夺下数座城池。”
他说这话是想看林斐然的反应,人妖大战,她定是不愿的,说不准为难地看他一眼,要他慎言。
林斐然的确是看了他一眼,但并不为难,而是抿着唇,像是在憋笑。
她点头:“你反攻吧。”
如霰倒是觉得有趣:“不当小英雄了?”
林斐然学他挑起眉头,无谓地笑了笑,随后边围着他转边走,贴得极近。
“两界交战可不是易事,到时候七八个人围着你,手忙脚乱地大喊,尊主不好了、尊主别睡了、尊主怎么办、尊主你好香,你烦都要烦死,恐怕还没出兵,你就先动手把人解决了。”
这是眼下难得的趣话,如霰一怔,也不觉失笑:“到时候派你去啊,你围着我说这些,我难道还会生气不成。”
林斐然想了想,回道:“派我可就反攻不了了,我会放水的。”
如霰向前一步,走出她的环绕圈,出声道:“你给哪边放水?”
“我两边都放,搅混水,让你们打不起来 !”林斐然跟上去,看了他一眼,弯眼笑道,“不过,看在我们俩的交情上,给你多放点。”
如霰这才低笑一声,侧目看她,碧眸潋滟:“你和我的交情,别人求都求不来,你竟然只放一点?”
林斐然煞有其事点头:“那放两点。”
如霰看着她抬起的眼,心中早就秋波轻荡,柔软一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唇,长腿一抬便快走几步,不让她看见自己含笑的神情。
林斐然面色微顿,当即跟了上去:“如霰,我开玩笑的,四五六七八点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人还没跟上,如霰便闻言轻笑出声,林斐然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又被“戏耍”了一番。
……不过好像还蛮有意思的,没有被耍的恼怒,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走到城门处,两人才终于靠近,一人面色含笑,一人有些飘乎乎的。
进城本是要探查一番,但林斐然这张脸实在太过出名,虽然风姿不及身旁之人,但轻易便将其余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的这张脸便已经是通行证,卫兵怔然看了片刻,这才回神,目光尚且有些复杂:“是你啊……是你就不必查探了,进去罢。”
这样的目光并不算纯粹的善意,林斐然坦然面对,又在入城的册子上写下自己与如霰的名姓,这才同他一道进城。
太陵城内虽不似其他州府那般暮气沉沉,遍地医棚,但也早没了往日的繁华与安宁。
两侧的客栈与小馆全部被改为寒症病者的收容处,街巷中、半空处也随处可见太极仙宗的弟子,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却也仍旧混有一缕生的希冀。
“荀飞飞住在何处?”林斐然转头问道。
如霰取出一张信笺,抬手展开,上方绘有一处小型舆图,标注倒是十分清楚,二人锁定位置后便要向前走去。
只是没出几步,便默契地停顿片刻,林斐然回首向身后看了一眼。
如霰将信笺折回:“跟便跟着罢,眼下时局特殊,多一个人不是坏事。”
林斐然目光微动,收回视线,同他抬步离开。
二人为了找到毕笙等人的踪迹,靠着天目之间若有似无的感应,原本正在北上,只是途中如霰收到荀飞飞的密信,提及茹娘病重一事,请他到太陵城诊治,二人这才来此。
先前妖兽祸乱,各处百姓全都赶往有庇护之力的州府,荀飞飞也带着金陵渡的百姓就近到了太陵城,这里更为安定,利于养病。
荀飞飞手中有林斐然送出的扶桑木枝,故而茹娘的病症一直有所控制,但就在不久之前,不知为何,众多寒症患者的病情在一夕之间突然加重,茹娘也未能幸免。
两人走到绘出的院落前,还未来得及动作,门扉便吱呀一声被拉开。
荀飞飞静静站在门后,长发仍旧梳作一只高耸的马尾,身着劲装,看起来似乎与往常无异,但抽丝破洞的袖口、额角颈后的碎发、以及更加苍白的唇色,都昭示着他此时低落的状态。
最为明显的,便是他那道变得幽静的目光。
“你们来了。”这是他出口的第一句话。
荀飞飞侧过身子,让出通路,他的面上再没有信笺中的急切,也没有立即让如霰上前诊治,他只是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好似已经接受这一切,声音却透着一种粗砺的沙哑。
“进来罢。”
天上的雷电仍旧未断,只是没了声响,烁白的光霎时点亮眼前的院落,又骤然灭去。
茹娘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身披蓝纱,失明的双目望向天空,几根僵硬的手指在扶手处打着拍子,口中咿咿呀呀唱着金陵渡的小调。
她本就是那里的舞女,只是后来收养荀飞飞,受了牵连,遭受裂口之刑,于是再也没能登台。
三人看向院中,一时静默,林斐然背上的红伞却在此时溢出一道灵光,金澜化身而出,是她率先踏出一步,走上前去。
越靠近,她的身形便越发凝练,甚至能够在院中响起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茹娘声音一顿,从躺椅上起身,略带灰质的双目看向此处,只是没有聚焦:“飞飞,是他们吗?”
她的手已然抬起,恰好在中途碰到一处冰凉柔软的所在,细细摸去,正是一个人的手掌。
“是斐然吗?”
三人已经走前她身前,林斐然没有开口,金澜却已经出声,这次她的声音没再掩饰,露出那令人头疼的本音,略微沙哑,却也清明。
“江茹,是我。”
茹娘神色一顿,面上的笑意凝固在唇角,但很快又透出一种生机勃发的惊喜,她另一手在半空抬起,荀飞飞立即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笑着挥开。
“做什么,我是瞎了,又不是瘸了,还站得起来。”
她站起身的瞬间,身上的一切浮现出来,林斐然这时才发现,茹娘并不是穿了一件纱衣,而是这件宝蓝色的外袍上早已爬满白霜,远远看来才像覆着一层轻纱。
她伸出的手满是伤痕,那些都是历经冰刺后愈合的伤口。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欣喜模样,身上不见一点病重的暮气,反倒十分风朗,生机勃勃,依稀可见年轻时谈笑嫣然的模样。
她紧紧拉着金澜的手,虽然看不见,却还是十分娴熟一掌拍上她的头,笑骂道。
“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任谁出事也绝不可能是你,你的死讯老娘半个字都不信。
你这些年都去哪了,你女儿找你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
她的笑容几乎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明亮。
金澜默然片刻,还是轻笑一声:“要说还是茹姐了解我,先前捅了个大篓子,四处被人追杀,我这才不得已躲了起来,一躲就躲了十年。”
“我一猜就是。”
茹娘哼声,抬起的手虽然僵硬,却也不妨碍她的动作:“要说多少次,你是修士,大我没有几十也有上百岁,不准叫我姐。”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却是紧紧拉着金澜:“不过你这手怎么冰冰凉凉,没有骨头似的。”
金澜看向自己泛着微光,几近透明的手,目光微动,用往日的口吻道:“这才叫手如柔荑,你们凡人懂什么。”
茹娘嗤笑一声:“怎么,又要说带我修道?当初用这句话骗了我,后面又用同样的话骗你夫君,真是一招鲜,还好你女儿没你这么滑头,歹竹也出了好笋。”
她微微偏头,面上某处:“斐然,是你把你母亲找回来的吗?”
林斐然看去,一眼便见到了茹娘面上蔓延的青灰色,心中更沉,她道:“不是,是她来找我的。”
金澜眸光微动,转头看去。
茹娘一笑,并没有太意外:“你娘虽然气人,但却是很护短的,说不准这十年她偷偷回去看过你好多次,忍不了了,这才露面。”
此时谁也没有提起寒症,谁也没有说起死亡,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一般,十分轻快、温暖。
她面向林斐然,笑道:“是我让飞飞把你们叫来的,如今故人走的走,散的散,我的挂念也就剩你们了,不过今日倒还有意外之喜,见到了你母亲,这一次没有白叫。”
她拍了拍金澜的手,熟练地抽出自己的盲杖:“故友重聚,今日让你们来,便是为了这一刻,旁的不必再说,再吃一次我做的面罢。
还好,还能赶上这一次。”
她点着竹杖,在金澜的搀扶下走到厨房,揭开自己醒面的锅,她的身体几乎连行走都十分困难,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已经让她气喘吁吁。
只是口中呼出的并非热气,而是淡冷的白雾,她在灶台旁缓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
“我教过你怎么做面的,你就在旁看着,哪里有错,就提醒我。”
金澜应了一声,她压下心中涩意,与茹娘低声交谈起来。
林斐然三人还在院中,荀飞飞收回目光,没有坐下,而是抱臂倚着石桌,那张覆面草草垂在腰间,已经沾了不少尘土。
夜色灯火下,他两颊处细微的疤痕便显眼起来,勾出两段狭长的阴影。
林斐然道:“茹娘的身子似乎还算可以,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荀飞飞抬眼看她,却只是无声摇了摇头,如霰从厨房处收回目光:“生机将断,没有几日了。”
若寒症是病,他倒还有法可救,但它不是。
荀飞飞轻敲着腰间银面,哑声道:“寒症之事,尊主先前已经告诉我了,是因为气机被断……这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我先前传信,只是心中还抱有一分不切实际的希冀罢了。
母亲昨日犯病,我用了许多扶桑木才缓下来,夜里为她擦身时,才发现她身上已经变得青灰斑驳。”
那个时候他就知晓,一切都已经回天乏术。
在这样寂静的夜中,他才终于露出几分疲惫,指尖略略用力,银面便被碾碎小半,但他已经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林斐然已经默然,心中满是涩意,她转头看向厨房中,那里站着的其实是两抹游魂,茹娘是,母亲亦然。
如霰看着他,眼睫微垂,他此时还记得当初见到荀飞飞的时候。
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被城中事务烦扰,便独自去了某座青山寻觅灵草,荀飞飞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头长发乱散,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风尘仆仆,像是寻觅许久才找到此处,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如霰身上,眸中慌乱,面色却强压镇定。
他呼吸紊乱,胸膛起伏极大,慢慢走上前来,生怕冲撞到眼前之人一般,直到五步之外的距离,他缓缓跪伏在地,声音尚未平静。
“求尊主赠药,救我母亲一命。”
声名在外,像这样求他赠药的人不知凡几,如霰打量着他,既没有问来历,也没有问缘由,只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回尊主,我是灵鸦一族,与山中雀鸟天然熟识,是它们告诉我的。”
如霰抬眼扫去,周围的山雀立即若无其事展翅离去,他冷笑一声,收回目光:“灵鸦一族,难怪来得如此之快,本尊到这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就追来了。”
同是羽族,如霰倒是有些好奇:“听闻灵鸦一族被灭,受了剪口之刑,你在何处活下来的?人界?”
荀飞飞颔首。
如霰将灵草收回,垂眸看去:“你叫什么名字?”
“……荀飞飞。”
“你有姓氏?”如霰挑眉,“在人界认了父母?”
荀飞飞仍旧叩首,话语里却没有半分心虚,他坦然应下:“是。”
在他得到的消息中,想请如霰出手是一件难比登天的事,他此时唯有十分的坦诚,才能让如霰在交谈中不觉烦闷,他愿意聊,便意味着有机会。
如霰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漠然将他赶离,在他说出这话后,如霰反倒走上前来,话也说得十分直白,没有与他绕弯子。
“还好你有机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本尊与灵鸦族有些渊源,你姑且算是他们唯一的后人,本尊不可能不帮,不过你得先将前因后果说给我听。
你是怎么到人界的?”
听了这话,荀飞飞更加不敢隐瞒,十分诚心地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族内惨遭横祸,长辈拼死闯开界门,将我送到人界,好在守界人没有为难,还为出手相助,为我拦下追兵,我这才得以逃脱……
那时我尚在出羽期,灵力几近于无,流荡在人界之中,后来又遇追兵,奔逃之时,为一女子所救,这才苟活至今。
为报救命之恩,我认她做了义母,她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妖族之名,因剪口的缘由,不可再呼。”
如霰点点头:“她是什么病症?”
荀飞飞立即道:“义母受我牵连,剪口之刑复发,高热不退,血流不止,请了许多灵医都束手无策,我想,唯有尊主这般医道大成之人才可一救,还请尊主出手相救,此后这条命便是您的,只要您要,尽可取去!”
如霰听到这话,又打量他几眼,凉声道:“生命对自己而言是一等一宝贵的东西,不必如此轻贱出去,更何况你们的命要来也没用。
这病倒也不算棘手,我正想寻人当差,不如就你来罢,替我处理杂事。”
这口吻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去,随后脚步一顿,回首看向后方还跪着的人影,扬眉淡声道。
“不是急着救人么?又不急了?”
这之后,命在旦夕的茹娘被如霰救回,荀飞飞也依约去了妖都,成了第一个使臣。
说出旧事,如霰的口吻依旧清淡,反倒是荀飞飞略略展颜,觉得好笑。
“我去妖都做使臣,当时最高兴的其实是义母。”
林斐然问道:“为什么?”
荀飞飞唇角半弯:“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差事了。”
林斐然:“……倒很像她。”
“我是妖族,寿命恒长,她一直想我能够回到妖界,免得吃凡人生离死别的苦。
我终于找到地方做工,还是在妖都,她虽不知是做使臣,但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差事,等她寿数到头了,我也有处可去,她自然是高兴的。”
说起往事,荀飞飞的神色好上不少,眉眼半弯,恢复几分生气。
这时三人已经坐到桌旁,后方厨房中传来碗筷轻碰的声响。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怎么茹娘姓江,你姓荀呢?”
“因为他不不必跟我姓呀。”后面传来茹娘的声音。
林斐然转头看去,便见茹娘已经走到院中,她母亲则用灵力托着一个餐盘,盘中是几碗热腾腾的面条。
茹娘推开荀飞飞扶她的手,摸索着走到桌边坐下,尽管眼中已经蒙上一层灰质,但仍旧看得出眉眼间的笑意。
“我的姓氏不好,便翻书给他寻了一个有福气的姓,不过名字是我取的,是我最喜欢的诗。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闲中过’*
一个男子总不能叫朵朵,便叫飞飞了。”
这还是荀飞飞第一次听闻他名姓的由来,神色一怔。
茹娘弯唇,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找到了荀飞飞的位置,她‘看’过去,意味深长道。
“给你取名飞飞,不是希望你飞黄腾达,或是男儿凌云志这种老气横秋的想法,是希望你以后能像这首诗一样,过得悠闲幸福。”
“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怎么离别,都能继续欣赏云片飞飞,花枝朵朵,能够心中无忧。”——
作者有话说:飞飞来自这首诗
踏莎行·身世浮沤
宋·张抡
身世浮沤,利名缰,省来万事都齐可。
寻花时傍碧溪行,看云独倚青松坐。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光阴且向闲中过。
世间萧散更何人,除非明月清风我。
PS:本文里每个有点戏份的角色名字都是作者仔细思考过的,包括每个读者在开头章都会问怎么取这个名字的卫常在,虽然有点奇怪,但其实很适合他,只是作者不怎么看清宫剧,看到读者联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化了]但因为既有道家的味道,又太适合男鬼这个如影随形的感觉了,所以还是更中意这个名字(不过本名卫筠啦)
(其实在存稿的时候,我还以为大家会觉得如霰这个名字奇怪x)
PPS:桀桀桀,群像文就是这样,开刀了[化了][化了]
第307章 落草生 “……我的师兄。”……
面条的热气氤氲在冷夜中, 腾腾向上。
荀飞飞静默看她,眸色少见的复杂,妖族生来便可修行, 寿命极长,幼年期与少年期也天生与人族不同。
他还处在幼年末期时便被茹娘收养。
然后看着她一日日老去, 华发暗生,皱纹渐显, 那是身为妖族的他第一次见到岁月的刻痕。
时至今日, 茹娘已至暮年,但她尚不知晓,按照妖族的算法, 荀飞飞如今也才至成年初期, 往后还有一段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时光要走。
这样长的日子,如何能够无忧?
但有飞飞二字相伴, 漫长之中亦有了可以消解愁绪的宝贵之物。
他看着茹娘,轻声点头:“我会记住的, 母亲。”
茹娘展颜:“好, 那诸位便用上这最后一碗面条罢, 生死有命,又何必为此伤春悲秋?活着干,死了算!”
荀飞飞将碗筷布好,其余几人落座动筷,茹娘提起往日趣事,兀自开怀,一时间气氛也没有那么压抑。
碗筷叮当作响。
五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只有四人能动筷,三人能品出其味, 二人吃得无声,一人抛开一切专心享受。
显然是旧友重聚,心情大好,茹娘吃得开怀极了,往日里因为病痛折磨,顶多只能吃下小半碗,今日却吃了个精光,就连汤汁都一口饮尽。
她放了筷子,其余几人也陆续停下。
没再听见响动后,茹娘点点头:“最后一餐能够与各位同进,已经是十分欢喜的事了,接下来,便让我快活些走罢。”
临终前要交代的事,她早就已经想好,在林斐然几人到来之前便已经告诉荀飞飞,如今对她而言,已是了无牵挂。
今晚有些夜风,她躺在摇椅上,不时晃出吱呀声,悠闲得像是身处清凉夏夜,微风徐徐吹过碎发,树叶沙沙。
她哼着往日在金陵渡唱响的小曲,其余人便也静静地听。
林斐然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她抬眼看去时,便见母亲坐在对面,目光直直看向茹娘吃光的那个面碗,有些走神。
荀飞飞也望向那处,但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很快便落到茹娘身上,跟着她的曲调轻轻打着节拍。
林斐然看向碗中,碗底还剩些许汤汁,汤色不似他们的这般清亮,有些沉浊,她目光微顿,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转眼向如霰看去。
他将目光从碗中收回,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忽然间歌声一顿,众人当即屏息看去,茹娘静静躺在摇椅上,但片刻后又开口。
“听闻数月之前,世间便到了永夜,那天下之人岂不是和我这个瞎子一样,这样不好。
飞飞说天上没了月亮。
以前在金陵渡,多少文人墨客渡船而来,为的就是见那柳上月,夜色怎么能不伴月,这样不好。
金澜啊,既然回到家中,便不要再无声离去了,斐然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你要走,只要说一声,她总是理解的,悄无声息离去,这样不好。”
“飞飞,当年能够救下你这只小乌鸦,是我自己的选择,老娘敢做,就不怕这裂口之刑,但你总为这个自苦,这样不好。”
“生何欢,死何惧,我江茹风风火火一生,已经活够本了,现在想来,没有后悔过一件事,值了。
只是死期将近,临终不想以那般狰狞的模样离世,所以给自己选了个不痛的法子,你们不必为此伤怀,这样不好。”
她的声音渐小,气息也变得轻微,荀飞飞的呼吸便也一同开始紊乱,只是十分细微,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茹娘的那碗面中,早已放了一些带她前往极乐的药汁,这是她的选择,金澜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入,拌匀,吃下。
天上无声的雷光仍旧在闪烁,将院中照得黑一片白一片,潮风依旧。
“想来今日的天气很好罢,好像要下雨了。”茹娘的声音几乎细若游丝,敲着拍子的手也停下,“我喜欢这样的好天气。”
话音落下,她就像是简单的小憩一般,头颅微微歪倒,手搭落在扶手处,除了摇椅晃动的幅度外,再无其他动作。
荀飞飞静默坐在原处,望着桌上尚有余温的碗筷,金澜深吸口气,缓缓闭上双目,如霰也没了平日的神情,只是侧目看了荀飞飞一眼。
此时唯有林斐然一人直直看着茹娘,看着这个被几乎被抽干生机的女子。
她要把这样的模样、这样的伤怀、这样的不忍牢牢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世间只有一个茹娘,但也绝不止这样一个茹娘。
生离死别对如今的她而言,仍旧触目伤怀,仍旧让人觉得怜惜,但她已经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被痛楚击倒、被分离折磨,她只觉得心中的火焰愈发炽热。
每看一次,愤怒便要旺盛一分。
她攥住衣角,缓缓闭目。
……
不知过了多久。
荀飞飞终于站起身,他沉默着开始收拾碗筷,又将这个略显陈旧的小院打扫一番,这才拖出一口长棺,为茹娘换上她生前选好的衣物后,将人抱入其中,棺身缠上麻绳,然后静等时间。
每一日的出殡时刻,他都记在心中,时辰一到,他便起身将长棺背起,回头看向几人。
“林斐然,你也算是她的小辈,能同我扶棺吗?”
林斐然自然点头答应,她上前扶住一角,二人前后出了门。
金澜转头看向如霰:“我们也走罢,方才她和我说了墓址,我们去那里等他们。”
如霰颔首,只是在两人即将出发时,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呢?以后也会走吗?”
二人心中都清楚,如果她当真是剑灵,剑不散,则灵不散,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是一抹被朝圣谷圣人留在此间的神灵,终有一日会消散。
金澜一时沉默,又回头看他,扯开话题道:“以你我以后的关系,这么和长辈说话,好像不合适罢?”
如霰略略扬眉,并未因这话而赧然:“我是妖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是林斐然的母亲,我自然关怀几分,合不合适论不上。
只是她与荀飞飞都是失去过一次的孩子。
就像茹娘所说,如果你有朝一日要走,不必再隐瞒……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金澜听这话突然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你很希望她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吗?”
有时候,懂事并不是一个好词。希望谁懂事,便意味着这人要开始占便宜了。
如果如霰点头,那便是自己看错了眼,往后……
“我当然不希望。”如霰扬眉,眉目微敛,“我只是想提前替她要一个答案,一个她不敢问出口的答案。”
金澜收回目光:“茹娘是个聪慧的女子,我与她学了不少道理,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像她这样。”
“那便好。”如霰同样移开视线。
两人不再交谈,一同动身而去。
行至中途,如霰又突然开口,声音淡凉,几乎透入风中,却用上一种少见的语气。
“……我今日并非质问,不要在她那里说我的不是,她很听你的话。”
这语气在其他人口中或许显得平常,但从如霰嘴里吐出,便十分好笑,金澜没忍住笑出声,这笑意畅快,渐渐停下来后,她声音有些缥缈。
“我知道。”
……
“在金陵渡有这样一个传闻,若是死后有人背棺,便可不受黄泉浸淹之苦,这到底只是一个传说,谁也不知真假,但对还活着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寄托。
母亲是一个舞女,在金陵渡,这并不是什么好身份,再加上她养了一个妖族在家里,城里风言风语更多。”
荀飞飞背着长棺,同林斐然一起走在街道中,此时的他不再像以前那般寡言,少见地低声说了许多,像是在同她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旁侧是不断咳嗽的寒症患者,他们看向二人,神色还是有细微变化,众人稍稍避开了些。
荀飞飞不大在意,高束的马尾在此刻散下,几缕发丝落到苍白的唇边。
他笑了一下:“母亲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叫她听到了别人说的闲话,她全都要骂回去,就这么护在我面前,两手叉腰,将别人呛得出不了声。
那时候便有人说她,死后无人背棺,早晚得在黄泉水中泡一泡那张嘴,她当时便冲上去和人斗了起来,别看她现在这样,年轻时与人打架是不会输的。”
林斐然有些诧异,失笑道:“初见茹娘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娴静的人。”
荀飞飞摇头,目露回忆:“她年轻时便是一个十分火热泼辣的女子,好像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受裂口之刑的牵连,舞楼的主人没再让她登台,但即便如此,她后来竟也靠操持舞楼坐上主人的位置。”
“我那时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孩子,族人被灭,唯我一人苟活,谁又能不消沉?
是她硬把我拉出屋子,硬送我上学堂,每天都和我说个不停,我这才没有轻生……
如今我还是想不通,世间为何会有刀剑相向,生命本该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以为它很重,但其实也不过一息,不过一刀,不过一棺。”
“离别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再不得见。”
说到这里,荀飞飞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只是长发遮掩,神情并不清晰。
太陵城中还有不少同他一起来此避难的金陵渡百姓,他们中的一些人见到荀飞飞背棺而过,当即明白发生什么,于是眸色一暗,上前送上一枚铜钱后,便啜泣离去。
不少人由人推己,似乎也看到了死亡将近,心中越发悲切,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荀飞飞按照金陵渡习俗,在城中背棺走了一圈,这才出城而去,走向棺中人为自己选好的心仪之地。
他在坟墓前布下灵阵,跪拜叩首,随后便就地坐下,静静看着碑文。
“你们先去罢,待我处理好这些事后,会去寻你们,密教一行,将我加进去罢。”
雷光滚动,散发人独坐墓前,腰间银面悬在墓碑之上,夜风吹过,寒鸦啼鸣,熟悉的清歌在林间响起,是茹娘生前最爱的曲调。
……
回城途中,三人先是沉默许久,随后金澜才深深吐出口气,出声道:“斐然,你现在还能感应到天目所在吗?”
林斐然摇头:“不知为何,从这滚雷闪动开始,我与另一只天目的感应便断了一般,以前还能隐约察觉,现在却是什么都感应不到。”
金澜看向天际,眉头蹙起:“这到底是什么雷?光打却没声,雨也下不得,这样的乱象,肯定和道主有关。”
林斐然敏锐地想起一件事:“会不会和他们所谓的诞辰有关系?”
金澜嗤笑,望向天幕的视线渐冷:“不过生辰而已,竟也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活过这一次生辰日!”
生辰?诞辰?
林斐然脚步忽然一顿,她抬眸看向二人:“不对,生辰与诞辰虽然同义,可平日里又有谁会说庆贺诞辰?”
她目光微动,当即唤出一只信鸟,在上方书写几笔后抬手放出。
金澜问道:“给谁传信?”
“太学府。”林斐然望着信鸟振翅离去,“先前收到消息,沈期醒了,我恰巧有些事要问。”
如霰看她:“既然暂时与天目断了感念,不若直接去太学府?”
林斐然却摇头:“不,我们西行,去找些人查查诞辰之密。”
“找谁?”
“伏音他们,还有……我的师兄。”——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308章 三封信 “师兄?”
天幕中的雷光仍旧在蜿蜒滚动, 一瞬照亮天地,又在一息后灭去。
异象剧增,城中百姓无不惶恐, 众人都不自觉想到旧界将临一事,各宗弟子历经数月, 忙着救治伤患、驱逐妖兽、安抚人心,已是分身乏术, 疲累不堪, 但在这样的天色中,仍不免沉郁凝重下来。
他们自然已经听宗门内的师长说过,当初飞花会的经历, 并不单纯是一场历练, 而是诸位圣人对未来的预示。
他们都是经历过飞花会一行的人,心中忍不住推测, 或许这样的雷光过后,便会像圣人们所预示的那般, 将有数不尽的雨滴坠落, 淹没山川, 冲塌屋宇,覆灭天地。
空气越发潮湿,谁也说不准这雨会在什么时候落下。
林斐然拂开薄雾,正与如霰御剑向东而行,途中却突然收到一只信鸟,她接过展开,有些意外。
这是穆春娥的来信。
“斐然,如今天幕中雷电双鸣,不日或有风雨至, 我们本想与师祖商议此番异象,但却一直未能联系上,不知师祖如今可安好?对此番异景,谷中圣人可曾有暗示?”
林斐然目光微凝,随后在信纸后以灵力书写。
“师祖并无大碍,如今尚在休憩,异象之事我昨日已经问过,师祖也不知解法,但他当初曾在谷中听闻,雨落之后,一切便已经踏上终途。
圣人当年的卜算,便只到落雨之日。
那一日乌云倾覆,大水淹没最高的峰顶,夺走所有生息,就如同飞花会最后那日一般,再往后便是一片空无。”
写到此处,她本想停下,但还是顿了片刻,补上一句。
“如今世间大乱,晚辈知晓各宗皆有救世之心,却分身乏术,诸位只管放手去做自己的事,其余的,晚辈会尽力查清。”
如今与密教牵连最多的人是她,又有天目相助,由她来查清最适合不过。
林斐然摩挲指尖片刻,随后将信鸟折起,用上同样的法印送离。
然而还未动身,第二封信便悄然而至,那是一只折得极为传神的小狐狸,从空中踏风而来,落到林斐然眼前。
第二封是秋瞳的来信。
林斐然同样展开,信中内容十分简短,字迹显出几分匆忙。
“母亲发现父亲有异,是在我出生的五年前,一夕之间,父亲的神情便有了变化。
另,昨日忽见雷光闪现,我突然想起一事,在我晕倒重生之前,依稀见到的便是这样诡异的雷光。”
难道重生的时点,便是雷光之后吗?
雷光过后,拥有功绩的信徒便会随道主一同回到过去?
林斐然看着这张纸条,又抬眸望向远方,扭曲的电光落到眼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潮冷。
她立即收回目光,尽快同如霰一道赶往伏音二人所在,比起蓟常英,他们兄妹二人或许对这异象知晓更多。
伏音要为伏霞寻得一个容身之所,便要寻一个与伏霞生辰相近之人,这其实不是一件易事,他们如果找到,定然会立即传信于她,但这几日都了无音讯。
林斐然今早便与他传信,这才知晓他已寻到一人,只是对方病重,或许命不久矣,他们正在附近等待。
到得他信中所写的城镇,林斐然二人寻了片刻,远远便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他默然在屋脊处打坐,用了一个障眼术法,正闭目无言。
修行有误,他才永远是这般十二三岁的模样,但历经数次重生,他的心智早已不止如此。
林斐然二人还未靠近,他便已经察觉到,于是睁眼看去:“找我何事?”
几声轻响,二人踏上屋脊,林斐然没有浪费时间,直问道。
“这次来还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道主的诞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来历既然谁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诞辰在何日?
以往未曾听闻此事,为何这一次却忽然有了诞辰?”
一连三问,一问一步,话音落下时,她已经走到伏音身前,如霰仍旧站在屋沿处,静静看向此处。
然而在这个时候,伏音并没有回答。
他仰头看向林斐然,眉心处的朱砂一晃而过:“我们的交易应该已经结束了,还是你想违背心誓,我不回答你今天的问题,你就不打算帮我二人分开?”
伏音从始至终都是密教的人。
林斐然却并未因这话动容,她半试半疑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如果是你,今日就不会这般为他们守口如瓶。
你先前说过,你们已经重生过许多次,大多时候都是在寻找天地灵脉,可偏偏这一次找到了,我们不如想一想,找到之后,这样的重来还会有吗?”
伏音深吸口气,再度怒目而视。
那不是对她生气,而是对自己的气恼。
短短两次交谈,林斐然却每次都能戳中自己心中所想,然后以此反制,好像一开口他便要落了下风,这实在很难不令人恼羞。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斐然扬眉,继续道:“自然是想你心中所想——
这一次的重生会是最后一次吗?雷电过后,当真会如以往一般回到过往,而不是世道倾覆吗?”
听到此处,伏音瞳孔微动,林斐然便知晓这道雷光或许确如自己猜想的那般,是回到过去的征兆,可是——
“可是,如果雷电过后,迎来的不是重生,而是死亡呢?你的妹妹在这世间或许活不到一个月,便要一同去死了。”
伏音立即起身:“看来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就算雷电后不是重生,但也绝不是死亡,圣女说过,我们会随道主一同去往一个新界!”
林斐然不置可否,只是问出另一句话:“如果你心中这么相信,又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和密教联系?甚至用上了遮掩的术法,躲过离去的密教弟子。”
伏音的神色忽然顿住,随后又显出几分烦躁:“我最不喜欢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
不远处传来如霰的一声轻笑。
伏音与伏霞不同,这么多次的重生与途中艰难,甚至于能够在密教立足至今,全都是他独自走过来的,这种时候,伏霞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只管享受她的天地。
他比伏霞理智、多疑,心中的确感恩道主的帮助,但不代表不会怀疑。
尤其是在见到世间这番乱象时,他心中更为不安,如今所见皆与过往重生不同,到底还会不会有新世界,又或者会不会带他们一同前往,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
他们每一次的重生,都是在那样诡谲的雷电中,但是雷电之后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待到雷电之后。
伏音蹙着眉头:“其实早在几日之前,我便收到了圣女的传信,但我装作没有收到,便一直未曾打开,我知道,她是在找我回去。
但我想再等一等,等到只有我一个人回去。”
林斐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想暂时将伏霞留在这里,他一个人回密教。
于是她道:“可以。”
伏音转头看向林斐然:“诞辰一事,前几世圣女都没有提及,只有这一世,我们找到了天地灵脉,轮转珠也大有所成,她便让我们去寻来灵草千年红,准备庆贺道主的诞辰。”
“——庆贺他最终的诞生。”
林斐然眉头微蹙:“什么意思,难道他现在还不算诞生于世?”
“不算。”伏音摇头,“圣女曾经说过,道主是天道的化身,教众大多深信不疑,可我出身于名门道派,自然知晓道无形无量,但到现在……
他太过神通广大,我也不知道了。
但圣女是与他最为熟悉的人,既然她说了,那便意味着如今的道主尚未完全降临。”
林斐然立即追问:“何时降临?”
伏音缓声:“圣女说,在一场足够洗涤天地的落雨中,雨水将会洗净祂的污垢,露出真容,雷电将会从云端跌落,为他着上新衣,万物俯首在祂脚下,垫出一条通天之路。
那便是道主的重生。”
这话说完的一瞬,他的瞳孔有片刻震颤,神魂似乎也为之一噤,那是他破除誓言的惩罚。
血色从唇角滴落,他不在意地抬手擦去,腕上一枚云纹印记大亮,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微微闭目忍下这阵晕眩。
“你今日来得正好,快将我妹妹抽调出去,将她的神魂暂时放入这具木偶中,这是卓绝做的,能够保她一月不散。”
他颤抖着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像是刻的一个年画娃娃。
林斐然立即抬手扶住他,拧眉看着他的异状:“你怎么了?!”
不知是什么样的禁术,伏音的身形有了片刻虚幻,但又很快凝实。
他低声道:“誓言有异动,圣女在强召我回去,我这一次泄露了太多秘密,她不会容我了。
你快将伏霞抽调出……
房下此女身患绝症,不出半月,必死无疑,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找了她,一月之内,你将伏霞送入此人体内,保她一命!”
林斐然在心中权衡一刻,立即如他所言,以针法定入伏音的身体后,缓慢而小心地将另外那抹神魂抽出。
兄妹二人的神魂纠缠太久,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持续数世之长,要将他们分开十分不易,林斐然不得不全神贯注。
另一抹神魂几乎与自己融在一起,要将她分开,主魂受的痛楚不亚于抽筋剔骨,而伏音却一声未出,甚至取出青光剑镇住自己的身形,一双眼只牢牢看去。
在自己心口处,一抹浅淡的凝光被抽出,那是伏霞的神魂。
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但却依旧记得她的模样。
那是同他相似的眉眼,一母同胞的相合,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她的眉总是高扬的,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气人神情。
此时的伏霞却静静沉睡着。
强召不回,他的皮肉缓缓如蛛网般绽开,有些崩坏,但他仍旧坚持着,青光剑光芒大盛。
“我还是不信雷电后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将她交给你,记住,你答应我的,保她活下来!”
神魂彻底被抽离的瞬间,伏音静静看了伏霞一眼,身形便如同被压缩挤扁一般,腕上的云纹大亮,将他整个人都吸入其中,消失不见。
这消失的灵力波动太大,林斐然将人放入这具小木偶后,便被震退数步。
后方是如霰放到她背上的手。
她垂目看向这个小木偶,一时怔然,这一看便是出自蓟常英的手,他以前总爱做些木偶,却不是人形,大多是些木鸟或是松鼠,不靠术法,只靠机关便可让它们活动起来。
……
林斐然定了定神,很快便从这具小木偶中察觉到一丝生气,正是这丝生气暂时保住了伏霞的神魂。
她将小木偶放入芥子袋中,看向檐角处伏音落下的血迹,心中忍不住想,既然毕笙前几日找过伏音,是不是也找过师兄?
他现在会在密教吗?
自己想要知道的诞辰一事,伏音已经说得足够多了,若是他也有此印记,是否也会如伏音一般?
可他从妖都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林斐然心中始终有些不安,她纠结片刻,还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枚用梅木磨出的松果。
这是大师兄当初送给她的礼物,彼时因为寻梅不得,她心中失落,他便下山制了一枚这样的果子,一掌大小,雕琢得精细可爱,还上了点松油,触之温软细腻。
他说过,只要用这枚松果,那么在那里都能找到他,甚至不需任何灵力。
林斐然顿了顿,轻声唤道:“师兄?”
“……”
那边没有像以往一般传来回应,林斐然有些拿不准,若他一直没有回复,大抵就在密教中。
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斐然最后唤了一声。
“师兄?”
片刻后,那边传来一点声响,却不是回音,而是一点细微的风声,仔细一听却又像是呼吸,有些急促,但瞬息便又归于无声。
仍旧没有应答,林斐然的心微微沉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隐隐的流光传来,她立即抬头看去,便见一只只有半翅的纸鹤跌跌撞撞飞来,随后身形隐去,直到落到她面前时,才再度展露出来。
不必展开也知道,这是沈期的回信,也是林斐然今日收到的第三封信——
作者有话说:还是断在这里吧[比心]
第309章 木头 大小姐,请进罢。
林斐然没有立即打开这封信。
眼下显然是师兄那边的情况更为紧要, 以毕笙的身份,她定然知晓他的真实来历,也能摸出师兄与自己的关系, 若是因此迁怒……
她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这不仅仅是迁怒。
师兄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做了太多出格的事, 也帮了自己太多次,没被发现还好, 若是让毕笙察觉, 她绝不会轻易饶过。
更何况他眼下身体出了状况,那样一道裂痕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谁也不清楚。
动身绘下聚灵阵那日还是太匆忙了。
那几日就像是在与时间争锋一般, 心中一直在掐算,没有心力顾及其余事, 没想到自己如此贸然戳穿身份,或许会逼他离开……
林斐然握着松果的手缓缓收紧。
她的目光还是移到了手中这个木雕上, 思索着如何能够寻到蓟常英的踪迹。
如霰上前看来, 又看了眼她的神情, 推测道:“你的师兄,便是青竹?”
林斐然没有否认,点头道:“是他,在我应生死劫之前,向张思我他们送上替身的人也是他,没有这具竹身,我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原来是他……”
如霰倒是有些意外,他的目光落到这个木雕上,只一眼, 便能感觉到那人在雕琢这个松果时的珍重与小心。
他意识到什么,顿了片刻,略略扬眉,余光扫了林斐然一眼,随后才道:“这看起来不像普通的木头,味道也有些熟悉。”
林斐然抬眼看去,有些不解:“这木头有不对吗?师兄说是山下梅木做的。”
如霰原本想说,这木料的纹路与味道都与她的那具假体十分相似,但听她这般开口,便也没有点破,顺着道:“看起来像一种很特殊的梅木。”
他与蓟常英不熟,但对青竹却十分了解,难怪在林斐然初到妖界之时,他便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热切与爱护,其余人或许并未察觉,但他和荀飞飞却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倒是都有了答案。
看着她手中的松果,如霰轻微一叹。
林斐然应当不知道,灵竹一族天生无心,性情混沌懵懂,故而大多时候都隐居于妖界,但不意味着永不问世,恰恰相反,每一个灵竹的孩子,都要在步入少年期的那一日走出隐居所在,踏入世间。
通过在世间的历练与修行,有的人或许一无所获,但也有的人会渐渐生出一颗竹心。
所有族人走入世间,都是为了这样一颗天生没有的心。
始终无心之人,会逐渐失智,浑浑噩噩,然后在少年期的最后一日回到族内,生死难料。
生出竹心之人,谁也不知这颗心是如何来的,他们或许会继续留在世间,或许会回到族中,再不出山。
灵竹一族族人稀少,也与此有关,他们是天生的机关艺人,是最好的铸造师,经由他们造出的偶人,只要些微灵力,便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但他们也有不为人道的密辛,比如那颗竹心的妙用。
如果没有猜错,不论是那具能够替死回生的身体,还是这颗圆润小巧的松果,应当都来自那颗被他藏起来的竹心。
他们的血肉,才是天地间最好的铸身之材。
如霰看向林斐然,自然是有些讶异的,小小木头,却也在无意间惹下不少债。
果然,宝珠之光虽然蒙尘,却不是无人窥见的。
他心绪复杂,抬头屈指敲了敲林斐然的额头,咚咚两声响,这才展颜:“好一根木头。”
林斐然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后,又凑了上去,把头侧过一边,向他露出没被敲打的另一处。
“如霰,你与青竹之间肯定有其他联络的法子,你再敲敲另一处出气,我们一起找找他?”
如霰并指推开她的脑袋,扬眉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出气?”
林斐然摇头,面上再没有以前的无措,十分坦然道:“不知道,因为我是一根木头。你对木头做什么都可以。”
如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是精彩地变了一下。
林斐然只是将她的师兄当做亲人,并没有什么旖旎想法,他也不可能背地里将别人的心意点破,真是嗔她几句不是,将她搓圆揉扁也不是。
他舔了舔唇,还是屈指又敲了一下,这才解气不少。
“如果他真是青竹,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他。不过以一人之力,共事三处,他倒还真忙得过来。”说到这里,他也没忘了评上几句。
他取出一支长尾孔雀羽,单手结印,白羽上便流过一道微光。
在等待之时,他不无感慨道:“张春和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收一个妖族做弟子。”
这话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他很快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如霰眉头微蹙,在心中默默算着什么,林斐然疑惑看去时,他出声问道:“张春和是何时收下你师兄的?”
林斐然想了想:“景明十七年,是很早之前了,那时候张春和才当上首座不久。怎么了?”
如霰目光微沉,只道:“时间对不上,我遇见青竹的时候,他才出灵竹领地不久,不可能这么早就在道和宫修行。
你师兄当真是青竹?”
林斐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没有回答,手中的长羽便浮现几点荧光,涟漪般的光波在白羽上荡开,很快在某处亮起。
既然能够找到位置,便意味着这里不是密教。
林斐然微微松了口气,同如霰一道御剑而去:“我可以肯定,他是青竹,也是蓟常英,若你心中有困惑,随我一道去问问罢。”
……
白羽指向的位置正是中州,却不是洛阳城,而是附近的某处城镇。
在洛阳城布下这样一个庞大的聚灵阵后,附近的城镇都有所受益,有了灵气涌动,百姓领到了灵玉便能够更好地发挥作用,至少近来再没有妖兽侵袭。
除了肆意蔓延的寒症之外,这样的小城镇还算得上安宁。
城中也有不少宗门弟子来去,医棚搭起,与其他城镇并无二致。
林斐然顺着白羽的指引走到某处宅院前,门上的匾额不算古旧,写着齐府二字。
“齐?”
她有些纳罕,于是转头对如霰道:“你在这里暂等片刻,我翻墙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如霰按住她的肩头,扬眉道:“怎么不是我和你一起?”
林斐然道:“怎么能让你翻墙?你要走当然是走正门!”
如霰怔了一瞬,不禁发出今日第三声笑,他双手抱臂在胸,移开目光,唇角扬起,随后又移回看向她,扬了扬下颌,点向高墙:“那你去。”
林斐然当然是点头,下意识道:“有事叫我。”
她护人护惯了,哪怕是面对如霰这样的人,第一反应也是自己先动手。
话音落下,她立即翻上屋顶,准备先探查一下府内情况,哪知刚攀上去,便有一把长剑迎面飞来,她立即闪身躲开,抽出金澜剑,回身劈去,打出一招利落的回马枪。
叮然一声,锋刃相对,她与另一个持剑人打上照面。
那是一具没有脸的灵偶,它却像是有意识一般,没有片刻停顿地打出下一招,速度极快,剑身碰撞的频率太快,这不寻常的声音吸引了下方的人。
如霰后退几步,从檐下看去,唇角忍不住扬起,打趣道。
“怎么木头和木头对上了,还能走正门吗?”
林斐然听到这话,揶揄下红了耳廓,颇有些不服输道:“当然能走!”
她出声之后,院内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桌椅碰撞的当啷声,混乱中又传出一道沙哑的声线:“停手。”
话音落下,出剑的灵偶便像是突然失去生机一般,陡然停下,手中的剑因这样的停顿而脱出,又被林斐然一个剑招勾回,稳稳落在手中。
她站在墙头,向院中看去,便见一个熟人推门而出。
是齐晨。
他从院中看来,姣好的面上疲态尽显,长发并未打理,只用一根发带系在腰后,已是修行之人,体形虽未清减,但乍一眼看去,却好像一副枯骨立在那处。
“是你啊。”他淡声开口,只是这时的声音却没有异样,“你的恩我已经还过了,两不相欠,现在来找我,是想自投罗网吗?”
林斐然看着他这副形容,不由得凝噎片刻,她的目光转向他身后那间主屋,屋中门窗紧闭,光芒大盛,甚至隐隐能够窥见火苗的轮廓。
若不是有他的灵力压制,这间屋子或许瞬间便能被这热度吞没。
“我是来寻人的。”她收剑回鞘,顿了片刻,“橙花还好吗?”
齐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要找橙花?”
林斐然摇头:“不是,我是来找卓绝的。”
齐晨目光微动,却还是道:“他不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走罢,我不抓你。”
既是熟人,显然也能看出橙花此时状况不好,林斐然也不好硬闯,她犹疑片刻,不知是进是退时,屋中传来一道细微的女声。
“齐晨,是谁来了?”
齐晨回头看去,默然片刻,他自然是不会对她说谎的:“……是林斐然。”
屋中很快传来几声轻咳,声音急切道:“是斐然吗,她现在正与密教针锋相对,若是来我们这里避难的,便赶快让她进来罢!”
齐晨听到她咳嗽,立即动身回房,闭门前看了林斐然一眼,那意思也很明显,是让她进门。
就好像是打扰了爱侣相聚,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她默默将剑塞回灵偶手中,随后跃入宅院,这才发现暗处还隐匿着数十具这样的灵偶。
它们或站或坐,悄然无声,却在她落地的瞬间一同看来,但那样的目光并无戾气。
当真是一个保护周全的宅院,她的目光悄然落到一旁的偏房,如果没有看错,那里原本是亮着灯的,此时却已经暗下,就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她抿抿唇,收回视线,走到大门处拉开正门,与站在门外的如霰对上视线,想起他方才打趣的话语,便也想着打趣回去,总不能每次都只有她一个人面红耳赤,不好意思。
“‘大小姐’,请进罢。”
虽然心中暗暗给自己壮了胆气,但实际上说出口时,前三字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有点吞音。
如霰当然听清了,他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觉得好笑:“原来你是在心里这么叫我的,看在你还是个少年人的份上,饶你这一次。”
他抬步走入院中,林斐然又将门关上,顺口道:“那看在我是木头的份上,能饶几次?”
如霰向院中走去,声音虽凉,却隐隐能听出点笑意:“我通常不给木头机会。”
林斐然摸了摸后颈,也忍不住莞尔,又很快跟上去,她方才说话这么大胆,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霰通常不给木头机会,但对于‘林’这样的双木,他倒是饶了一次又一次,好像不论这个木头说什么,他都不会真的生气,不会真的离开。
她有些尝到“得寸进尺”的滋味了。
这味道不算太甜,有些酸酸麻麻的,难怪不少人喜欢,的确容易引人堕落。
把持住啊林斐然!
她心中正暗暗想着,如霰便在前方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指向左右:“去哪?”
左侧光芒大作,还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涛涛热浪,只站了片刻,她便已经出了些薄汗。
右侧时一间寂静的小屋,无灯无光,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处。
林斐然左右看了一瞬,动身道:“去这里罢。”
她走到门前,顿了片刻,抬手敲响屋门——
作者有话说:果然看文还是要吃点糖啊,苦了这么几章,还是忍不住吃点甜的缓缓……虽然这章有三个小苦瓜[化了]
第310章 花与戏 医道也是道,是道,就绝没有定……
林斐然还是选了左侧, 她站到门前,佯装没有听到对面暗室中遮掩的声响。
这是一间燃着腾腾火焰的主屋,虽然下方布有将光芒遮蔽的阵法, 但令人燥热难忍的温度仍旧传了出来。
林斐然叩响屋门,声响在这热浪中显得尤为沉闷。
不过几息, 门后便有一道清晰的身影靠近,是齐晨, 他只将屋门开了两寸宽, 目光扫过门外二人,淡声道:“只能开这么宽,要进就进罢。”
他声音放低, 面色仍旧苍白, 身后炽热的辉光未能将其染红分毫。
林斐然与如霰一同走进,举目看去, 屋中其实没有半点烟火,只是悬着数不清的乌精石, 这种石头与扶桑木枝算是同源, 皆是极阳之物。
灰色的石面裂开, 内里阳炎流动,灼灼沸腾,发出一种暴沸的声响。
屋中散落着不少野花,或有名或无名,被灵力裹着,香味被这热浪烘托,熏出一种令人迷醉的馨香。
也恰恰因为这些花的存在,屋中的热浪便不显可怖,反而有种安宁, 期间偶尔会有几块乌精石彻底烧尽,如同猛然燃起的火焰一般爆开,然后坠落到地面,化为乌有。
这种灵宝传出的热意极为霸道,即便是林斐然这样的修士,也不免觉得燥热心慌,进来不过几步路,她已经出了薄汗。
林斐然目光转动,屋里十分精简,除了窗下的一张长榻外,便只有一张简单的方桌与两把凳子。
她看向窗下,缓缓走近,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榻上的人便已经睡去。
橙花与其余的寒症患者相比,情况已经算很好,身上除了无法避免的疤痕之外,几乎看不出石质的迹象,虽然闭着双目,但也能看出眼睛无恙。
如霰转头看了齐晨一眼,挑眉示意,齐晨的面色却仍旧死寂,眼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脱力般坐到脚踏上。
“你想看便看罢。”
如霰收回目光,并指落到橙花的腕脉上,几息后,眼中浮现几分惊讶与意外,又翻开她的领口,查看了颈上的气脉,观望到她那略微泛青的肤色。
林斐然疑惑道:“怎么了?难道她情况不好?”
“不好。”
却是齐晨开口接话:“五脏六腑皆已衰败大半,如今唯有心口尚显完整,经脉凝滞静默,气息难通,寒气退至四肢,十分沉郁,生机已散,不可救。”
林斐然转目看向安睡的人,心中更为沉重。
说到这里,如霰倒是意外看向他:“你这是久病成良医了?”
齐晨坐在脚踏上,有些乏力地倚着长榻,抬头看向两人,目光沉寂,带着一种早就知晓的平静。
他道:“不是久病成医,我以前求你救她的时候,你便是如此诊断的,求了你五次,但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分毫不差。”
如霰扬眉,讶异道:“你何时求过……啊,我倒是忘了,你们的道主有重生之能,你找过我这么多次?”
齐晨没有否认,面色淡冷地轻笑一声:“是。第一次请你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林斐然眉头微微蹙起,看向这个已然十分疲惫的人,她抿唇片刻,还是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寒症与密教的关系?”
齐晨垂眸,眼底覆下小片阴影:“这一次,是我第一次知道。”
如霰有些诧异:“你入密教多久了?怎么会到今日才发现寒症的异样?”
齐晨转着指尖的野花,目光落到锦被上,有些放空:“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你们已经知晓很多事,说了也无妨。
像我们这样的人,入密教不能以时间计算,只能用次数,第一次、第二次……
若是以时间论,记忆会混乱的。
我入密教至今,已经是第七次。”
他说话比张春和婉转许多,却没有张春和那样的反应。
林斐然很快反应过来,他要比张春和少两世,原来,他们之间的重生也会有差别吗。
说到这里,齐晨睫羽微动,又抬起头来看向两人:“你们今日来,应当是想问这些雷电的事吧,可惜我所知不多……”
他还未出口,林斐然便道:“暂时不必出口,我们来之前已经问过伏音许多事……他如今被毕笙强行召回,情况并不乐观,你还是不说的好。”
齐晨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又很快化为平静:“他肯告诉你也不奇怪,你大抵是帮了他妹妹,只要能帮伏霞,他是会为你卖命的。
强行召回,应当是触及咒言了,我们每个人中的咒言都不同,他回去估计不会好过了,但也比我好,至少,伏霞还有未来。”
“是这样么。”
如霰抬手,其中一张凳子便飞入他手中,他将凳子轻巧转到榻前,兀自坐下,左腿搭起,足尖恰恰抵在榻边,他取出几枚金针,垂目看了片刻,将其中一枚刺入橙花头顶。
他凉声道:“你们这几个人,看起来好像忠心得可以为其死,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忠心。”
齐晨并没有阻止如霰,他光是闭上眼睛,就知道如霰要刺入何处,这样的手法他已经看过许多次。
“利来利往,但利益仍旧是最牢固的,我们这些人想要的东西,只有密教能给,所以毕笙也不需要我们的投诚,在愿望达成前,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如果是前面几世,今日这些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
林斐然道思忖片刻,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的愿望无法达成了?”
齐晨点头,又将目光移到橙花身上,看着如霰在他预料之内,一步步落针:“因为再怎么做,都没有用。”
既是在说这些针,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埋藏在心底许多许多年的秘密,压抑许多年的不甘与痛苦,今日终于可以吐露个痛快,但话语涌到嘴边,却又觉得空荡荡的,想说的很多,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说张春和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真不知他抱有怎样的心情开口的。
静默许久,他才终于知道要怎么开口,于是从这样漫长而重复的记忆中找出过往。
“我第一次见橙花的时候,还不是修士,只是一个伶人。
那时候戏班快撑不住了,散了不少人,只剩下五六个,我们每日就在街角搭一个粗陋的台子,来来往往也有些人,但一定有个卖花的姑娘。
她每日卖花的钱,有一半都要上到戏班。
不过戏班还是倒了,班主他们收拾旧物各奔天涯,只有我留在了那个小城。”
他看向榻上之人,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不是为了她,伶人是有卖身契的,班主将我卖到隔壁的楼里,回了点本。
我的确喜欢唱戏,但那楼里却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在里面待了三年,她还是每天都来。”
“我不出台,她就顶着个花篮到处叫卖,嘴巴也甜,大哥哥买一束,好姐姐买一支的,我在里面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我一出台,她就挤在外面听戏,满堂的人,只有她在听。
三年一过,到了我真正要‘出台’的时候,有人出了高价,我被人带到房中,见到了她,是她出钱向楼主买了我。”
如霰侧目看他一眼,有些意外,随后收回目光,继续落针,倒是被勾出几分好奇:“她带你回家了?”
齐晨抬手握住橙花的手腕,笑了一声:“没有,她带着我和我的卖身契一起离开,然后把卖身契泡了水,混到盆里做花土。
她和我说,你走罢,去哪里唱戏都可以。”
林斐然心中也有些惊讶,谁又能想到,如此境界高深的修士,会有这样的过往。
她迟疑道:“你没走?”
“谁说的,我走了。”齐晨扬眉,姣好的面上终于升起一点颜色,“我连带着那盆花土一起抱走了。”
“我又回到街角,自己费力气搭起了一个旧台,每日还是在那里唱戏,她也还是在走街串巷地卖花,起初来的人很多,她站在街对面听,后来发现我只卖唱后,人便渐渐少了,她又到了台前。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存到了她赎我的钱,让她上台来,我把钱还她,但她没在意,而是指着台上那盆花土,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土里发芽了,她说那是凤仙花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然有几分低哑,但还是没有停下。
“那时候我是气她的,我想,她为了赎我,吃了好久好久的素菜,夜里都不敢点灯,为了还钱,我也吃了好久的素菜,有时候饿得吊嗓都没力气,就这么攒钱还她了,居然还不如一棵花苗重要。
……
但我没办法生她的气。”
如霰垂眸施针,金针已然落到橙花腹部,他这时候倒是点了头:“这种心情,我倒是有些了解,所以,你们后来肯定要在一起。”
齐晨静了静,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因为——”
如霰弯起唇:“因为在一起就可以生她的气了。”
“是啊。”
齐晨眼中浮现几点碎光。
“后来,我们在那个小城中,偶然遇到一个云游至此的老修士,他很喜欢橙花,想要带她修道,但她没有灵脉,我有灵脉。
我不想学,修士与凡人是跨不过寿命的,我想与她白头。
我们本来可以这样下去,直到她突然病发那日,我才知道,她们这样从北原迁移来的人,患有寒症的病根,有的人会病发,有的人不会。”
“我去找了那个修士,但他也治不好这种病症,他告诉我,若是愿意修行,便可以去寻那些灵花灵草为她治病,所以,我踏上了修行之路。”
如霰转头看他:“你那个时候找过我?”
齐晨摇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当上妖尊,世间没有你的消息,我在修行途中找了不少有名的医修,甚至还带橙花去了琅嬛门。
那时候,患上寒症的人并不算多,琅嬛门只以为是顽疾,研究了许久,仍旧没办法治好。
起初我没有心灰意冷,继续带她寻医问诊,但找了一年又一年,橙花的病越来越重,我却连一个药方都没有找到,我已然有些心冷。
后来,我听到了你的传闻,妖尊医道独步天下,我想去寻你,但连妖界的门都入不得。”
如霰道:“不应该,若你是来求医的,那个谢看花肯定会给你开后门,他没少这么做。”
齐晨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又回到那副冷寂的神情。
“是啊,我带着橙花赶到无尽海,望着无际的海岸,几欲绝望的时候,我碰上了巡视的守界人。
我求了他许久,他带我到了界门的漏处,用琵琶钻开一个洞,将我推了进去,我以为一切终于有了转机,但是我没有见到你,那个时候,你闭关了。”
如霰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蹙眉:“闭关?”
齐晨点头,甚至有些恍惚:“妖界有传言,说你准备破入无我境……那时候,谁也见不到你,不知为何,妖都中的气氛也十分紧张,我带着橙花,不敢多待,等了数日后便离开了。”
“我与她在无尽海附近的城镇住了下来,打算等你出关的消息一出,我便带着她去妖都求医。
但是我们没等到,约莫两三月之后,妖都只传来你暴毙的消息。”
林斐然看向齐晨,指尖缓缓摩挲起来。
如霰眉头微扬,看了林斐然一眼:“倒是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了。”
原本该死的人,只因为多了一个变数,便能好好活到现在,齐晨微微摇头,心中只觉得命运无常。
“在那之后,橙花的病情突然恶化,几乎是一夕之间,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寒冰穿破身躯,浑身渐渐攀上石质……
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什么办法都没有用。
那时候,听闻密教有异神,可许愿成真,我当然是不信的,但我还是去了,在那里,我遇见了毕笙。
她说,若是愿意为道主效命,可以让我有机会重来,有机会救回我妻。
我不相信,于是她带我去见了道主。”
齐晨看向虚空,目光像是在回忆:“我其实没有见到他的真容,但是他带我短暂地回到了过去……后面之事,便是我的咒言,我无法出口。”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与橙花的事,我入了密教,凭着修为高深成了九剑之一,那时候其实还没有九个人。
我为他们做了许多事,功绩也越来越多。
但橙花还是去世了……
直到数个月后,在如今这般奇诡的雷光中,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戏班散场的时候,我看到她就站在台下,提着一个花篮,然后将卖花钱放入钱罐中。
第二世,我只需那位道人偶尔提点几句,便自行修道,在小有所成之后,我开始寻找你的消息,但你实在无踪,我寻不到,只得去无尽海附近等待。”
“这一次,在你刚刚即位不久,我便带着橙花前去求医,这一次倒是见到了你,但是我连话都没有说完,你便将我扔出了妖都。
下次再来,你便有了下属,多了个荀飞飞,有他拦门,我更是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我知晓你后续要暴毙而亡,更是不敢耽搁,千方百计找法子见你,就想在你死之前能为橙花诊病。”
说到这里,如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想办法见到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齐晨颔首:“是啊,寻了极好的灵草,才得以见你一面,可你前后问诊没有一刻钟,便给她下了那样的诊言,我气得大骂你是徒有虚名……”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林斐然忍不住发问:“然后呢?他、他没有……”
如霰自是凉凉笑了一声,隔空扇了齐晨一掌,不过他还算有几分医者的自觉,看了沉睡的橙花一眼,将人丢在齐晨怀中,薄唇轻启,吐了个还算文雅的滚字。
“……他没有做什么,我带着橙花走了,但在我走之前,如霰还是和我说了一个解法。
他说,极东之境生有扶桑枯木枝,取之截断,引入其中金髓,应当可以缓解这样的寒症,我这才有了些办法。”
林斐然一时有些感慨,看向如霰:“看来从你刚继位到现在,没有什么变化啊。”
人都这么好。
听到她的这句话,如霰抬眸看去,林斐然却有些疑惑看他,似是不知道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如霰:“……”
算了,这么想他也是好事。
他收回目光,继续施针,齐晨看到他落针的位置,视线忽然一顿,立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以前不会在这处落针。”
如霰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自己的手腕,眉头已然蹙起,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斐然便立即抓上齐晨的手腕,将其拉开,顺便移开话题。
“什么意思?”
齐晨仍旧看着那处:“我记得,你总共会行二十六针,但绝没有一处是落在这里的。”
如霰将金针落下,收手之后,他取出一块锦帕,回道:“以前的我不会在此处落针,不代表现在的我不会。”
齐晨一时怔愣:“什么意思……”
如霰收手,向后靠着椅背,缓缓擦拭腕骨,搭起的腿落到脚踏上,他垂目看向齐晨:“我先前在洛阳城诊过不少病人,回去后也思索过,气机逸散虽不是病,但不代表绝无救治之法。”
“医道也是道,是道,就绝没有定局。”
他朝橙花微抬下颌:“她被你用天材地宝看顾到现在,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我方才探查,也发现她的体质有了些许变化,正好供我试手,你若愿意,我可以试一试,但是死生不论。”
“——如何?”
齐晨心中原本生出希冀,但在听到死生不论时,又不免犹疑起来。
自他入密教以来,重生七世,试着救了橙花七次,但不论哪一世,都是以初遇开头,以死亡终结。
他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在怀中消亡,虽然雷电过后,他们还能再见,但那样的痛楚与不甘绝不是再见就能消弥的。
数次重生,只是为了橙花能够一直活下去,只是为了她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折磨与痛苦,他寻了如霰五次,他也诊治了五次,但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一世,他对如霰早已没有期望,故而只是带着橙花在妖都避难,没有寻他求医,只想过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
可偏偏就是这一世,他说一切没有定局。
齐晨目光颤动,缓缓看向林斐然。
毕笙一直说她是该死的变数,可如今,正是因为这个变数,原本应当暴毙的如霰活了下来,原本应当身居高处的人开始为凡人问诊,原本的死局开始出现转机。
“……”
他扶着长榻站起身,一片煌煌阳炎光中,他看向橙花的面容。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将一切都告诉她,让她来决定,要不要答应你。”
如霰点头,从椅上起身,应准道:“可以。”
齐晨心中的大石放下些许,他想起什么,又看向林斐然,犹豫片刻,还是出声问道:“……对面还有一间客房,你要去看看吗?”
林斐然不置可否,她直直看去:“这要看房中的人,愿不愿意我去看他。”
齐晨叹息:“……是你的话,他怎么会不愿。”——
作者有话说:[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