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第二局(结尾小修) 面帘之下,露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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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绵绵, 就连飘荡的旌旗都缓慢下来,卫常在看着眼前之人,同她四目相对时, 只觉得一切都在变慢,慢得每一眼都如此清晰、如此不真实。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 在夜风将歇之前,他率先听到一种搏动。
那是冷寂已久的心忽然膨胀, 而后又立即紧缩的响动, 它从心脉传到耳中,遮掩了传来的风声与下方的哗然。
他只能听到这样的声响,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睛, 悄然间, 一切似乎都开始复苏,就像几乎快要熄灭的烬火被风吹起, 然后在这样的目光中挣扎出一团焰色。
他有些恍惚,不确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又是幻觉, 毕竟他已经在虚幻中见到她太多次了。
但心口处传来的隐痛不是作伪, 沉寂许久的相思豆重新开始生发, 充斥着一种并不属于他的澎湃与孤绝。
那是只有林斐然才会生出的情绪。
在他思考出结果之前,被抓住的手已经率先反握住她的手腕,温热、柔软,就连腕骨的形状都是他最熟悉的,带着她才会有的弧度。
她没死……她没死……
他还未摸清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一道灵光就已经划破黑夜袭来,林斐然拉着他纵身一跃,跳到另一根桅杆之上,然而她的幂篱还是被劈开, 竹编与纱帘裹挟着风飞去,终于完全露出那张面容。
半挽的长发飘扬在夜色之中,一双深静的眼映着灯火,两片略干的唇微抿。
她远眺看去,看向毕笙,一手抓着他的臂膀,他便卸下全身力气,只像一个被她提拉的偶人一般,她去哪,他便可以跟去哪,好像这样就能永远跟着她。
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场下哗然更甚,不少人都说出她的名字,“林斐然”三字此起彼伏,甚至隐隐有了骚动。
原本被密教惩处的人,如今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何人不惊叹!
林斐然翻身落到宫墙之上,放下卫常在的同时,将背上的缎带松开,金澜剑就这般落到手中。
“还好吗?”
她望向前方,在众人的注目中开口,但这话一定是对他说的。
他听进耳中,更加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竟然在问他好不好。
卫常在心中已经不只是五味杂陈,无法控制的泪珠接连不断落下,然而他仍旧只是发怔地看着她,倾听着心口那越来越响的鼓动。
“……”
他想要开口回答,口中却无比滞涩,一个字也说不出,但又因为情急,便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声。
这奇怪的声音引得她侧目看了一眼,于是他神色微顿,不再发声,更不敢暴露自己如今成了半哑,不再是那个如松如梅的卫常在。
他垂下眼,摇了头,然而清冷的面上却显出一种疏离,看起来像是不大想同她交谈,林斐然收回目光,将靠近的手收回,只道。
“没事就好,你方才离得近,有没有看到沈期的身体有什么变化?他还好吗?”
卫常在目光一闪,直直看她。
林斐然此时正看向沈期,忽然想起卫常在哑了的事实,让他说话属实有些为难,又立即道:“罢了,都伤成那样了。”
她的语气里有叹息和不忍,卫常在站直身子,移开目光。
下一刻,又听她道:“你以前从来不懂流泪的,但现在好像很爱哭。”
“……”
卫常在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抬眸静静看着她,心绪也仍旧在不断膨胀,余烬将燃。
他想,林斐然要做什么、说什么、看向谁,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下方,毕笙竟然没有推开沈期,尽管她看向林斐然的视线快要擦出火光,可她的手仍旧在沈期身上,同样没有命令密教弟子对她动手。
如今世人都透过天地黄钟看着这一幕,她不打算轻举妄动。
旁人不知,或许连林斐然本人都不知晓,但毕笙心中最是清楚。
林斐然以前做的事,颇有事了拂衣去的味道,原本不显山露水,但在她死去后的那段时日,桩桩件件不知从何处开始发酵,竟让她声名大噪。
死人往往是最令人宽容和怀念的。
连恶者都会被冠上人已死、事可谅的包容,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人。
盗走密教圣物的窃名开始消解,斩杀人皇之事也有了争辩,这一切的“恶名”都无法将她遮盖。
乾道不少弟子开始缅怀她在飞花会的所作所为,寒症病患记挂那张传出的药方,妖界许多少年人更是心向往之。
但最为甚者,是她毫不藏私传出的《大音希声》。
自她死后,永夜降临,蛰伏于深谷中的妖兽逐渐出没于村镇之中,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这本是一场逃不开的死劫。
但《大音希声》已然传遍天下,许多人依照书中指点,以及她那深入浅出的注解,以灵玉设阵,竟也在这样的乱世中保全性命,苟活至今。
对众人而言,死去的林斐然是一个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修士,或者说,她更像一个无声的侠客。
如今她再度复活,不少人心中定然是惊喜大于讶异,就连高台下方不少新加入的百姓面上露出的都是笑意。
世上之事,总不是非黑即白,有人讨厌,注定也会有人喜欢。
如今正是密教设立威信之际,思及此,毕笙没有因为心中的震怒出手,她只是在想,道主果然说得没错,像他们这样的人,是轻易杀不死的。
只是,林斐然当初到底是如何从那样的死局中逃生,她眼下反倒没有头绪。
众人情绪繁杂、声音哄乱,却更衬出毕笙这份安静的诡异。
沈期看向那处,心中微动。
他想,她果然没死。
他其实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他心中也清楚,密教要的就是这颗珠子,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拿来做什么,但他并不打算交出去。
他原本想,那首诗便是绝唱,念完之后便自绝而亡,但谁又能想到,林斐然出现了。
不论是宗门世家,还是场中修士,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与立场,如今唯一能出手,就只有像她这般全然在局外的孤身之人。
可密教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子,她动手,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天而行,她会再度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毕笙看去,余光却在打量四周:“林道友今日孤身前来,是想再抢一次我教的至宝?”
林斐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只是落在下方,将此处的布局、地势、人潮看在眼中,心中不断谋算,与毕笙的游刃有余不同,她深切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带走沈期的机会。
“谁说她是孤身前来?”
一道天外之声传来,众人立即转头四望,漆黑的天穹之中划过一道剑光,李长风御剑而来,悬停在林斐然身后。
话音落,她矗立的那一道宫墙之上,从左至右渐渐出现数道身形。
张思我、慕容秋荻、谢看花纵身而落,立在她左侧,如霰、妙善二人如雾影而来,出现在她右侧,最后一人跃起攀上高墙,笑声爽朗,腰间数把长剑泛着锐光,当啷作响。
恰如辜不悔所言,即便是独行,也能在途中遇上志向相同之人。
众人看着这一切,先前哄乱的氛围渐渐褪去,变成一种箭在弦上的凝滞与危险,不少凡人开始退离此处,但却有更多的人向中间的高台挤去。
所有人都在顾虑局面,包括毕笙等人也是如此,但林斐然并不打算顾及,她今日来此,就已经做好世人唾弃的准备。
孤身之人拥有不顾大局的肆意,她要考虑的,只有自己想做什么。
林斐然挽了一道剑花,恰在此时,遮蔽已久的天幕中忽然出现一道怪异的惊雷,震得人心头一跳。
可她却在这样的轰鸣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线。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原本可以这样隐姓埋名活下去,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不必再履行,但你还是来了。
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慢慢,我见到你的这一刻,赌局便要继续了。”
心中系着的那条心锁之链开始晃动,越来越多的灵光从中飞出,被咒言压制的心誓开始翻动,原本轻飘飘的心口处,忽而坠上一道难言的重量。
毕笙愕然看去,似乎也没想到雷声会出现,她面上带着十分的不解,下一刻,她看向林斐然的目光更加阴冷。
有些熟悉的密教弟子忍不住在此时惊呼:“这样的雷声……是道主、道主一直在看着这里,一直在看着我们!”
这个玄妙而神秘的存在出现,不止是凡人百姓,还有在场的修士、甚至包括张思我等人,都立即仰头看去,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好奇与探究。
就连卫常在与如霰都抬起眼眸。
而林斐然只是看着下方,同毕笙对视,她张开口,在这一番惊呼中出声。
“是么,不过这第一局,似乎是我赢了。”
那道声线并没有波动:“的确是你赢了,我没有得到灵脉,但这不代表最终。如今,第二局不就在眼前吗?”
层云卷积,雷声隐隐。
天现异象,有了道主的出现,密教教众当即变得斗志昂扬,看向林斐然等人的目光也不再动摇。
“第二局,我的赌注还是命。不过,这次是这位沈期小友的命,轮转珠离体,他也活不长久了。
谁拿到珠子,谁就能夺得他的命。”
林斐然看向沈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一点轻笑,“人族不都是自私的吗,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林斐然不再开口,如今心誓锁尽数解开,她的灵力也全然恢复,她当即调动灵力,顺着方才便算好的距离与落点,出剑而去!
她的来势十分突然,如同久绷的弓弦突然松开,然而毕笙也早有准备,二人同时出手一击,神游境对上无我境,磅礴的灵力轰然爆开,将周遭境界难顶的修士掀飞数米!
就在这时,丁仪从旁起身而来,手中洁白拂尘如一道银河划开,十二只脊兽从中飞出,庞大的身影显露在夜幕之下,骇人悚然,吼声震天!
这样的场面,无论是哪个境界的修士对上,都不免头皮发麻。
方才还的氛围顿时变得激烈起来,战斗一触即发。
张思我等人同样出手,见状惊呼一声,只见它们一道向林斐然袭去,密如罗网的攻击一同落下,几乎没有闪避的可能。
林斐然顿时右臂高举,指尖悬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其中虹光乍现,映射出一座极为宽广的水晶之城,下一瞬,十二只凶猛异兽竟就这般被吸入城中,消失不见!
这本该是一场恶战,却又如此轻易地消弥在一滴不起眼的雨珠之中。
在斗法的时候,林斐然从来都不是一个僵硬呆板之人。
丁仪眼中终于露出一点讶色,可还没等他上前,便被一道裹挟着风刃的长剑拦住去路。
李长风持剑而立,终于在许久的逃避之后,再度看向这位往日师兄的眼睛:“师兄,过往之事,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不论是九剑,还是场中的密教修士,几乎所有人都入场斗法,包括如霰与卫常在二人。
只是他们的路数略有不同,他们不在意任何对手,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林斐然身侧,目光几乎都聚在她身上,偶尔击开袭来的教众,更多的却是同毕笙缠斗一处。
以一敌三,毕笙没有大意,她带着沈期一道且战且退,率先向后方看去。
伏音至今没有音讯,不过他境界不高,原本也没有指望,搬山倒是在对敌,裴瑜攻势也绝不算弱,而那个本该出手的卓绝——也就是蓟常英,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她凝神看去,对这样的场面早有预料,并没有为此而心惊,他身负重伤,尚在修养,如今倒是不堪一战。
她出声道:“齐晨,还等什么!”
话音落,数道戏旗从天而降,插落在高台的八角处,一声声惊人的鼓声响起,原本只有一层的高台,竟然无端生出许多阶梯,它们将毕笙二人送至更高处,下方便挤满了修士与百姓。
齐晨缓缓在前方现身,他的面上绘着油彩,唇边并无笑意,在这样的锵锵声中,面上彩绘旋动,竟然渐渐凝成毕笙的模样!
他再度抬起手中的双剑时,境界跃升,赫然是同毕笙一般的无我境!
而在戏台之上,毕笙飞快布好法阵,取出方才得到的灵脉放入阵眼,竟然以它们供给灵力,代为取出沈期体内的轮转珠,而她便直接飞身而出,直直落到齐晨身侧。
两个无我境的修士,两张相似的面孔,甚至是两道相似的身法,双方对峙之下,磅礴的灵力开始涌动,竟显出一种潮闷之感,令人晕眩。
“伺机上去。”
如霰开口,手中碧色长枪如流影而出,直直向毕笙袭去,卫常在同样持剑上前,与齐晨的双剑对上。
毕笙面色凝重,如霰如今也已至无我境,且对她杀意极重,面对这样的人,她实在没办法抽身拦下林斐然,她心中思忖,随后竟生生接下如霰的一击,趁此机会从芥子袋中取出数道令牌,洒落半空。
密教立于世间多年,追随者不知凡几,今日道主亲临的关键时刻,岂能就此了了?!
“还不现身!”
话音落,数道令牌碎开,道道法阵在半空亮起,竟有人影从阵法中走出。
来人并非生人,而是熟客,不止有妖界数位妖王,甚至还有人界不少宗门世家的长老,数道身影现身此处,全州各地的修士弟子不由得倒吸口凉气,以穆春娥为首的掌门更是冷眼。
毕笙不得不留在此处牵制如霰,甚至还让阿澄远远协助,二人一并拦下他的身形。
另一边,林斐然顺着极长的阶梯向上而去,前来拦路的宗门长老众多,她不得不缓下速度与众人缠斗。
在余光中,沈期跪坐在法阵之内,尽管一点圆形金光已经到了胸口,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痛呼出声,只是握紧双拳,咬着牙关,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不敢出声让她分神片刻。
轰隆一声,怪异的黑云越积越厚。
毕笙此时却出声道:“道主将临,谁愿为他护法!”
“我愿!”
“我愿!”
“我愿!”
应和声此起彼伏,纵然前来协助之人俱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但也架不住这般蚁潮似的攻势,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被鼓动的百姓。
张思我倒是能够毫不心软地出手,辜不悔原本也是走杀字一道,可像谢看花、慕容秋荻,以及妙善这般的人,他们原先便是以守护为责,如今要反戈相向,一时不习惯,总不免束手束脚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越过他们,攀上阶梯,向沈期而去。
戏台高筑,林斐然几人斗法的动静同样不小,几番撞击之下,脚下阶梯竟有晃动之势。
她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即便已经破至神游境,但以一己之力对阵数位强者,确然有些吃力,也实在难以分神解开法阵,出剑之间,她心中已有计较。
她径直出手,在几人之间游移数次,剑光忽闪,惹得人恼怒不堪,再加上她那飘忽不定的身法,几人看准时机,一同结印袭去,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旋身翻过,这道汇聚的灵力直直击向她原先待的位置。
那里正是她选定的阵眼。
下一刻,法阵出现一道裂痕,哗然一声破碎,整个高筑的戏台也受不了这样的袭击,轰然倒塌,在下方坠出一片堆叠的废墟。
沈期滚落其间,还未起身,便觉得喉口一紧,喷出一口带着碎光的鲜血。
阵眼处的灵矿全部枯竭,他的身上已然散出非同寻常的光芒,他颤抖着看向那堆黯淡的矿玉,心中忽然明白。
当初见到人皇夺舍时,白露也用法阵汇聚了如此多的灵力,这不仅是为了助他夺舍,同时也是为了取出珠子。
如今白露已经不在人世,那样繁复的法阵,如今或许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复原,密教无人可用,要取出轮转珠,便只能用上更为精纯的矿脉。
没有这些矿脉,他们没有办法取出轮转珠,而他们能够取得矿脉,正是因为那些师兄弟要把他救出。
好一出黄雀在后。
但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若不是他太过弱小,被密教牢牢掌握在手中,又岂会牵连那些道友?
就连明明可以隐姓埋名、从此避开密教的林斐然,也因为他再度现身,步入危机之中。
由他开始,那便也由他结束。这颗珠子绝不能留。
他如今灵脉被封,算是一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凡人,对于一个凡人而言,寻死是最简单的事。
他忍受着身体传来的巨大痛苦,颤抖脱力的手放到腰间,提起悬着压袍刀的丝线,一点点将它拉到手中。
这本是防止衣袍翻飞失礼的雅物,如今也要用来全他名节了,甚好。
君子求生,但也不惧死。
扯动间,他还是没能忍住向上看去,看向那道尚被缠住的身影,唇边扬起一点笑意,临死前能再见一面,也不枉了。
他的动作十分隐秘,不打算惊动任何人,但天幕中忽然划过一道惊雷,毕笙立即转头看去,手中长弓一扬,一道小箭急急飞出,猛然穿透沈期的手,匕首当啷坠地。
但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把压袍刀。
毕笙再度受下如霰一招,硬生生压下喉间腥甜,甚至忘了让阿澄动手,只身而去,众多教众与百姓跟随身后,攀上这处废墟!
如霰还要跟去,却被一道咒言拦下,他转头看向阿澄,目光渐冷。
毕笙赶至沈期身旁,掌中蓄力,灵力大涨,将那只差一点便能从心口处钻出的珠子引起。
形状奇特的珠子并不浑圆,它紧紧撑起沈期心口处的皮肉,撑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而他的皮肉却已经薄如蝉翼,就像一个快要撑破的皮囊,下一刻便要被破开!
然而也确实如此,点点艳血喷洒而出,在林斐然赶到之时,心口处皮肉大绽,轮转珠已然被取出。
沈期如同一个破旧的偶人般倒地,几乎要淹没在塌落的残垣里。
漫漫尘土之中,他看到林斐然闪身而来,而毕笙却握着那枚尚且温热湿润的珠子,目露疯狂地看向半空。
“道主,珠子已出,还请降临!”
夜幕中灰色的层云堆积,沈期呼吸已然开始微弱,他却在心里想,或许还有机会,林斐然已经摆脱另外几人的纠缠,向此处而来,只要她在此时赶过去拦下毕笙,就还有一线生机——
仍旧是风吹幡动,林斐然没有向毕笙而去,而是落到他身前,将他从尘土中拉起,快速以三根金针封入他的心脉,留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层云中出现一道身影,仿佛有仙人踏云,从天而来,周遭的灯火骤亮,熊熊燃起,轻薄的云雾也转为纯白色,如霜如露地在四周倾洒。
何等飘渺的现身,何等令人畅想的出现!
他一出现,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这并非是一种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地变得缓慢。
风中烛火好几刻才从左吹到右,落下的石块也仿佛轻如鸿毛,许久不见坠地,如霰挽枪的动作微缓,卫常在的剑比平日慢了五息,就连林斐然都能准确感受到自己的迟缓。
那道身影卷起轮转珠,在落地的瞬间,原本倒塌的戏台竟然在数息之间恢复原样,而他就这么站在最高处。
轮转珠霎时爆发出一阵光芒,片刻后,夜风吹过,清淡的云雾散去,露出那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其温雅柔和的面孔,嘴角噙着安宁的笑意,就像是最轻柔不过的风,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忽略。
他是闭着双目的,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目光好奇而陌生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笑,但所有教众以及聚集而来的百姓,都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蜂拥似地爬上阶梯,但没有靠近,只是不断在下方朝拜。
“道主,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祈愿……”
“道主,我祈愿……”
这时候,他谁也没看,目光只是落到林斐然身上,间或扫过她手中的金澜剑,目露可惜。
他没有开口,林斐然却于千百人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慢慢,这一局,你输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林斐然便已经提剑而去,她跨上极长的阶梯,越过俯首的教众,看向他喉口间的那一点仅剩的光亮。
他将珠子吞下去了,但还没有彻底融合。
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道主只是含笑看她,甚至没有再施展方才那一招缓慢的术法,只是静静站在高处,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到来,直到距离足够近时,他垂目看向自己的教徒。
林斐然一跃而起,剑气划出,却没能到达他那里。
一个又一个的教徒飞扑而来,他们如同一座肉山挡在道主身前,挡下她数道剑气。
道主看着她,略略歪头挑眉,随后带着珠子离去,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他忽然回首,扬袖一挥,漆黑的天幕竟然破开一道长痕,白日的晨光从中露出,照亮此处。
“神迹!”
不知是谁呐喊出声,下一刻,叩首的身影如同海浪一般起伏,远远看去,令人心惊。
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应当不知道,让我胜下第二局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切将要尘埃落定,你手中的筹码大减,就算倾尽所有,也只够与我再赌一局。”
“这最后一局,我将以天下人的性命为注,天幕彻底闭合之时,便是旧世湮灭之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斐然听到这句话,竟然一时恍惚起来,唱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耳边只有自己缓慢的心跳。
不论入不入密教,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在此恍惚之际,毕笙竟然在即将离去时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没有再射箭,而是身影直直抵达林斐然身前,长弓化作短匕,猛然刺来!
在这危急一刻,剑灵再度出现,拦下这致命的一击!
毕笙原本狠厉的神色,在如此近距离下见到剑灵的身影时,双瞳猛然一缩:“你、你……”
她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疯魔一般出手,这时林斐然已经回神,她勉力接下数招,但毕笙力道极大,如同失去理智,无我境的修为尽显,一时难以招架。
终于在某一刻,她双目赤红,紧紧盯着二人,倾力拍出一掌时,林斐然身上也亮起一道灵光,数道咒文交叠在前,与这一击碰撞,轰然间灵力破开,几乎震得附近的修士目眩胸闷,吐血不止!
这是她决定来此营救沈期之前,如霰重写在她后背处的咒言。
林斐然虽然没有喋血,但同样被震退数米,头晕目眩,一片昏黑中,她当即提起沈期衣领,单手结印,带着他消失当场!
下一刻,他们一齐出现在南瓶洲的某处洞穴之中,这里法阵转动,金澜伞徐徐悬浮在半空。
这是林斐然原本的计划,在抓到沈期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带他来到此处,谁知途中发生这般意外。
三人一同落下时,林斐然仍旧发晕,手臂脱力之下,沈期被甩出撞上石壁,晕死过去,而她却连稳稳落地都做不到,还是剑灵率先出手将她接住,带着她落到地面。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姿势在她怀中。
“我有药……”
她如往常一般说道,摸黑取出平复灵力激荡的药,剑灵一手接过,另一只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头。
林斐然蹙着眉头,躺在她腿上,迷蒙间睁眼看去,原本昏黑的视线中渐渐透出一点光晕,她见到洞内转动的法阵,以及习习微风。
朦胧间,清风拂动,微微拨起剑灵脸上遮掩的面帘。
面帘之下,露出一弯秋水般的薄唇——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282章 魂归 “……母亲。”
剑灵非人非妖, 亦非活物。
他们是蕴养出的灵体化形而得,有形而无貌,大多五官缺失,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剑灵都没有双目。
世间只有真正的生灵才会生出用来观望的眼睛。
大多数剑灵以帘遮面, 皆是因为其下什么都没有,像昆吾、太阿这般唇鼻俱全, 独缺双目的剑灵少之又少, 林斐然一直以为金澜剑灵也是如此,所以从未探究过。
但现在——
林斐然看去,视野逐渐清晰, 她的双眸也缓缓睁大, 闭阖的唇无意识半张,垂下的指尖微动。
那道扬起的面帘如同拂过她心尖一般, 有些刺痒,向来平缓的心跳渐渐加快, 在其间隐现的双唇是如此熟悉, 她小的时候, 就经常躺在那人的怀中,看见这道弯起的唇瓣。
剑灵并没有察觉到这道目光,她只是将林斐然揽在怀中,颇有些急切地取出药丸,又用指尖碾去上面的蜡封,侧过头来,十分轻柔地将药送入她口中。
“我取些水给你,没有什么伤,就是毕笙忽然发狂, 那咒言也厉害,你一时没有防范,这才被爆开的灵力冲得发晕,很快就能看见了。”
她如往常一般开口,循循解释着缘由,随后从林斐然的芥子袋中取出水囊,轻轻压在她的唇角,忍不住带上些笑意。
“怎么木愣愣的,还是看不清吗?喝一点把药送下去。”
这分明就是剑灵的声音,林斐然本该熟悉,但在这一刻,听起来却觉得无比陌生。
她静静看着剑灵,毫不反抗地张口饮下清泉,将丹药吞入的同时,垂下的五指下意识弹动,如同抽搐一般,下一刻,她抬起手,指尖试探般地落在唇角处。
这样一道双唇,是她只能在回忆中描摹的形状。
一时间,洞中风声俱静,剑灵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般,身形忽而一僵。
林斐然的目光却仍旧专注地看着那里,颤抖的指尖微微陷下,本来微扬的唇角被按入半分,昭示着它的真实。
身体快过思绪,她的眼中已然泛红,颤抖的手却又再度按了两下。
她没有掀开面帘,也没有再往唇角上方探寻,只是停留在这一处,目光带着怀念与复杂。
“还记得吗,来洛阳城的途中,我曾经有问题想问你,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林斐然的手颤了又颤,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她不知花费了怎样的力气将心绪压下,只仰头看着剑灵,眼中却渐渐凝有水光。
“现在只有我们,所以我要问出来……
张春和他们祭出的封剑之法,为何对你无用。”
林斐然在道和宫修行数十载,纵然没有用过封剑之法,但也有所耳闻。
峡谷大战那日,张春和他们突然提起封剑一事,又如此成竹在胸,必然是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在他们看来,封剑已经大成,斗法那日,她不该拔出金澜剑才是。
但这样本该万无一失的法子,却在中途出了岔子,她不仅拔了出来,就连剑灵也毫发无损,惯常云淡风轻的张春和,也在那时候露出惊诧。
林斐然知道封剑之法的威力,但也知道万事没有绝对,她以前便想,或许金澜剑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林斐然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比起直觉,她更相信事实。
这样的疑惑一旦浮现,往日忽视的蛛丝马迹便争先恐后显露出来。
譬如,未到归真境、半途才从炼器转到修剑的母亲,如何能够蕴养出这样一位强大的剑灵。
譬如,母亲伤于北原,亡于洛阳城,金澜剑如何掉落到朝圣谷的剑山上。
譬如,取剑那日,金澜剑始终默然,看着她挑选一把又一把,试过一把又一把,直到她一人对上那条发狂的蛟蛇,手中无剑以对时,才忽然出鞘,如一道流光坠入她手中,与她并肩。
譬如,即便她是旧主之子,剑灵也不必如此数次舍身相救,无论怎么算,他们都是初识不久的生人。
过往种种浮现,林斐然便已经有所疑惑。
当然,这一切都可以有其他的解释,她能说出十种、百种,她想要冷静地判断,她甚至可以直接开口询问。
但在这之前,她不禁反复回想起过往与剑灵的相处,心中竟然生出一种不敢深究的惶然与无措。
直觉第一次压倒理智,甚至在准备出声问询剑灵时,都因为这种忐忑的心绪而把话咽回。
如今,她的声音回荡在洞穴,沉没在死寂一般的静默中。
林斐然不再等待,她撑坐起身,手紧紧抓上剑灵的手臂,手腕止不住颤动,眼中水光已经开始轻晃。
“摘下来,我要看。”
这话语简短,却又十分孩子气,带着一种天然的、孩子对父母理直气壮显露的强硬与无理。
林斐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再度出口时却带着颤抖。
此时的微风是紧绷而涩然的,洞穴内的空气也纠缠起来,她没能听到洞外呼啸的风声,只能听见自己耳膜中鼓动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剑灵没有拒绝,亦没有开口,她只是抬头面向林斐然,面帘在微微拂动,静默许久后,她抬起手,施展印诀,解开了这块横亘已久,如同沟壑般的面帘。
面帘之下,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然而双目轻闭,片刻后,睫羽微动,她睁开了双目。
眼瞳漆黑如墨,倒映着林斐然的神情,倒映出终于从她眼中滴落的几滴清泪。
“慢慢。”
声线已然改变,不再如先前一般沉稳厚重,而是带着她熟悉的轻灵与淡淡的沙哑,如此矛盾的音色,世上只有一个人有。
“……母亲。”
林斐然定定看她,这声母亲却十分微弱细小,几乎让人听不分明。
金澜眼睫微颤,就在这声细微的呼唤之后,她的身形开始变化,原先同林斐然一样高的身量缩小几寸,指骨、脊背、腰身也有了改变。
这一刻,她已经全然是林斐然记忆中的模样。
林斐然眼中仍旧含泪,她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想问,甚至有许多埋藏的情绪想要纾解。
她此时或许应该大喊,为什么一直在她身边,却从不打算相见,她或许要埋怨、或许要气恼,但所有的在口中过了一遍,最后只汇成沙哑的几字。
“母亲,我好想你。”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母亲,在当初被封存记忆,逐渐淡忘过往的那几年,她甚至很少梦见。
此刻,林斐然就像看到一场幻梦一般,没有靠近,只是这么看着,许久后才伸出双手,极轻地抱上面前这道身影,直到她也伸手,如同幼时那般回拥自己时,她才终于埋在她肩头,抽噎出声。
金澜眼中同样泛着水光,她摸着林斐然的头,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多久,林斐然的啜泣声仍旧没有停下,而洞外却已经赶来一道身影。
如霰远远就听见这道若有似无的声音,方才传出心音,也一直没得到回复,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焦灼,直到快步走入阵中,见到这般场面时,才渐渐缓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斐然身上,见她无事后,才看向剑灵,随后视线一顿,眉梢轻扬,眼中划过一抹惊讶。
他是见过林斐然母亲画像的,眼下见到这幅场面,心中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眼睫微压,看向垂在金澜肩头,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林斐然,便停在一旁,不打算靠近,可金澜此时却抬头看向他,双唇翕合,无声说出一句。
如霰目光微凝,静静和她对视几刻后,眸光转动,下一刻,啜泣的声音忽而消失,林斐然双目一合,闭眼睡了过去。
如霰不再停留原地,而是上前走到林斐然身侧,随后俯身将她接入怀中,抬眸看向金澜。
“你要与我谈什么?”
金澜拉着林斐然的手腕,目光坚毅,却也隐着一丝不忍:“能不能……将她今晚的记忆封存?”
如霰垂目,拨开林斐然面上湿濡的发丝:“为什么?她知道你还活着,会很高兴。”
“可我已经死了。”
金澜长长吁了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中,双手却缓缓握紧:“你寻了三个月,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人死不能复生。”
如霰目光微顿,随后取出一块锦布,拭去她面上的湿意,没有言语。
“我之所以能留在此界,是朝圣谷诸位圣者合力为我留下一缕神魂,让我能够寄居于剑中,但这只是一道灵体,我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既然无法久留,又何必让她再经历一次丧母之痛。”
如霰看着林斐然,即便在咒言中睡去,她仍旧会不时抽泣。
他默然许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林斐然起身,又放出夯货,待它衔起沈期后,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先离开此处罢。”
……
林斐然是在一道刺目的光线中醒来的。
现在应当是永夜才对,这又是哪里来的光?
她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目,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四周垂着床帏,其上绣着飞羽,中间正挂着一枚极亮的明珠,珠子散着淡淡的暖意,如同日照一般。
光正是从这里来。
一道轻缓的呼吸拂过,林斐然转眼看去,见到如霰那张熟睡的面容。
雪发散下,眼上红痕斜映,唇色半朱,在这样的暖光中,他的面色竟显出两份恬静与安和。
林斐然又看得有些发直,但也只是片刻,她很快收回目光,望向那枚珠子,默然出神。
“在想什么?”
如霰开口,身形微动,打了个呵欠,在旁撑着头看她,另一只手缓缓在她颈侧摩挲。
林斐然却直勾勾看着那枚珠子:“你昨天,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做?”
昨日,如霰并没有依言让林斐然入睡,而是以心音告知,让她佯装睡去,然后在那般假装中,林斐然听到了母亲说的所有话。
他的回答也十分直接:“我不觉得这么做会让你开心,那是她的心里话,肯定是关于你的,不管要说什么,你都有权利听到,不是么。”
“况且——”他低头,指尖抚过她的眉眼,“这样的决定应该是你来做,即便是我也没有权利插手。”
林斐然仍旧看着上方,目光罕见地纠结起来,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片刻后,她忽然翻身埋在枕中,反手将被子盖上,只露出半个头,一副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
“我们走后,洛阳城怎么样了?”
她很少逃避问题,此时问的却是这个,如霰觉得好笑,目光却软下来,他坐起身,倚着床栏,垂目看着她,拉出一个不算靠近,却又陪在身旁的距离。
“还能怎么样,场中一片混乱,那位没品的道主走了,留下毕笙,她就像入魔了一般,双目赤红,见谁杀谁,途中与我们斗法时倒是暂落下风,只是——
只是联系你时,许久没有等到你的回音,我担心会出变故,便直接离开,转头来寻你,后来发生什么,我也不知了。”
其实没有许久,不过是唤了三声“林斐然”都没有回应,他便立刻离开了洛阳城,迅速赶往那处山洞。
他不可能再承住第二次等待。
林斐然原本也不是想问这个,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
如霰微微一叹,抬手落到她背部:“不提别的,我先看看咒言还需不需要补。”
林斐然没有抬头,闷声道:“一直这样给我补,你的身体能受住吗?”
任何一句咒言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发出的。
如霰倒是说得坦诚:“我已经开始修行,身体算不得孱弱,而且只是几道写出的护身咒言,这个倒不至于伤到我,比起这个,写上之后让我安心更重要。”
“真的?”
“真的,我不会在这上面骗你。”
林斐然这才挪动身子,但也没有抬头,她不大好意思让他看到自己这样的情态,在被子里转了个方向,很快把头埋在他腿上。
那枚腿环就在脸侧,冰凉的温度传来,倒是让她好受一些。
如霰自然不会拒绝,他由着她,随后动了动腿示意,林斐然这才伸手拉起后背的衣衫,露出上面那些繁杂的咒文。
“还好,暂时没有折损,不必补。”
林斐然闻言收回手,衣衫缓缓下滑,遮住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咒文。
他坐直身子,被压住的左腿未动,右腿却屈起,手臂搭在右膝上,下颌又压着臂弯,歪头垂目看她,修长的手抚着她的后颈,雪瀑般的长发纷纷滑下,将那个圆润的脑袋拢在其中。
“怎么办啊,有的人想得脑袋都要冒烟了。”
林斐然一顿,听出他话里的调笑,没有回答,却泄气般地抬手敲了敲他腿上那枚金环。
他继续打趣:“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样的气性,今天敢敲腿环,说不准明天就敢敲我了。”
“……”
林斐然的呼吸声变了又变,才闷声道。
“我怎么会敲你!”
如霰不禁笑了几声,这才道:“你母亲怎么想,是她的事,你只要在意自己怎么想的就好,更何况,她在意的也是你的想法,不是吗?”
林斐然静了下来,没有动作。
他却越看越觉得可爱,喟叹一声,身子微动,缓缓俯身而去——
“好!”
林斐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猛然起身,却碰巧狠狠撞上如霰下颌。
“……”他很少发出这样错乱的呼吸。
林斐然转头看他,双目一瞪,立即凑上去:“如霰,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
如霰向来敏感,如此一撞,玉白的下颌处已然红了小片,像是染上的胭脂,他摸了摸,没好气地看她,但对上那双有些红肿的眼,又忍不住想笑。
他嗔道:“想到什么了?”
林斐然见他无事,索性起身掀开床帏,看向外间:“我这就去和她说清楚,我不想再忘,哪怕是注定要消亡,至少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在一起!”
林斐然不再等待,赤脚冲出房门,也不管这里是何处,看准了那道绯色身影,便直直上前。
金澜有些惊讶,原本想要装作不识,但见林斐然红起的眼眶,心中明白什么,便抬手撩起面帘,一双清目看向她。
林斐然想要开口将那番豪言说出,可她只是看着这张脸,便已经开始哽咽,泣不成声。
这个向来沉默内敛的小剑客,如今光脚站在院中,穿着一身滚乱歪扭的白衣,乌发披散,满面泪光,放声而哭。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背负所有的林斐然,而是那个当初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母亲不在身旁陪伴的孩童。
“母、母亲……我已经好好长大,长到二十岁了……”——
作者有话说:眼睛袅袅了……
第283章 铁契丹书 她、她岂不是全都看在眼里!……
屋脊之上, 二人依偎而坐。
许久没被日光晒过的风比以往更冷,林斐然下意识想要为身旁之人遮掩,却见到她手上散着淡淡辉光, 触之既无温热,也无寒冷。
母亲如今只是一抹留在此处的灵体, 她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这样寒凉的夜风侵染。
林斐然顿了许久, 才出声道:“我记得小的时候, 你的身子很弱,每次出去逛夜市,父亲都要带上一件小绒裘, 吹风了就给你披一披, 热了就取下,给你打扇。”
“因为那时候还在养伤, 身子是虚了些。”
金澜看着她,目光微垂:“……先前同你去祭拜时, 一直不敢问你, 他是怎么走的?”
林斐然看向夜空, 回忆母亲去世后的那三年。
“相思成疾。
从你离去之后,他的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身体也越发不好,只偶尔才笑,不过,他还是很尽心地在抚养我,只是,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难再撑下去了。”
撑不下去的那日, 他将林斐然叫到床边,疏朗的面容已经变得枯槁,但还是对她露出一抹笑,又细细嘱托了很多事,最后才道。
“慢慢,我们的离去不是你的终途,你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其实并不很有说服力,林斐然以前并不理解,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其实仍旧是迷惘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活着,就有无限。
父亲或许想通了,也或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都选择了把自己的终途定在那里。
金澜听了她的话,似乎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扬起一点笑意,她静静看向夜空,眼中有些微波澜,略略沙哑的声音柔和在风中。
“在我与他成婚之前,我就说过,待我伤养好之后,我还是要去那件事的,这段时日,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时间。
这期间有了你,有了家。”
漂泊数载之后,她在洛阳城留下了一生中最温暖的六年。
“你六岁那年,我伤势全好,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如往日一般,带上你我去逛市集,暮间吃了一碗馄饨面,如常回家,然后……”
林斐然收回目光:“然后,你离开了,再回来是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后,她带着满身伤痕归来,撑着一把玉尺立在门前,静静看着他们,一身血色红如艳霞。
金澜垂目,不能再以剑灵的身份与她相处,心底掩下的惶然便都浮现出来。
“你们应该讨厌我的。”
她走得如此坚决,将一切、将他们全都抛在身后。
从一开始,她就不敢与林斐然相认,除了不想让她再次伤怀之外,也怕在她眼中见到一点憎意与不喜。
林斐然摇了摇头,目光仍旧净如明月:“为什么要讨厌你?父亲对你一直都只有思念,没有恨意……我也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三个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在你孤身离开的时候,没能陪你一起去。”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轻声道:“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能与你并肩一战的。”
金澜原本淡下的眼再度泛红,她低头,将过往缓缓叙来。
“就如同你查出来的一般,我去见了道主,但还是败了,毕笙携不少弟子追袭,我在逃走的途中经过春城,伞剑遗落在附近,我急着回洛阳城与你们见最后一面,便没有找回。
后来,我重伤死去,本以为会就此消散,却没想到朝圣谷的诸位圣者竟然出手,将我最后一抹神魂留下,暂放于剑中,等待时机。”
“败了?”林斐然道,“你去见道主,是为了……杀他?”
金澜颔首,她揽着林斐然,望向夜幕。
“还记得那些向天际倒流的气机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见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白雾,但我只是一个小乞儿,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管其他的。
后来阴差阳错开始修道,胆子也开始变大,心中好奇,就开始探究起来。
我找到了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那里的入口,见到了他——”
她的声音忽然顿在这里,不像是有意停下,倒像是被迫噤声。
几刻之后,她将要说的话吞回,转而道:“见到了道主,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被密教囚禁在那里的高人,还与他熟识了一段时日。
后来,查出的事越来越多,知晓他是密教头领,便动起了手。
第一次输了,第二次也输了……
他身体与常人不同,似乎杀不死。
我心中不服,便四处翻找典籍,还花费了不少心血铸出金澜剑,转修剑道,小有所成之后,又去天之涯海之角寻他,这一次,我的剑伤到了他。”
以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她伤到分毫的人,竟然被这把剑割破皮肉,然而流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逸散出的灵光与淡淡雾气。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铸剑的法子没错,我猜想的也没错。”
金澜声音缓缓,林斐然紧紧看着她,已然听得入迷:“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族,对吗?”
金澜点头:“正因为他都不是,寻常法器无法伤他,我才要另寻他法铸剑,也正因为这把剑,圣者们才将我的神魂留下。
他们要我等一个人,一个能够推翻密教的人,然后将这把剑传出。
我在剑山上等了十年……等来了你。”
金澜转头看她,目光复杂:“慢慢,早在你进春城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再度相见,你成长得比我想象中更好,可我心中仍旧有些忧虑,我怕你是来取剑的人。
取走这把剑,意味着无止境的波折,我只想你安然一生。”
但林斐然还是走上了剑山。
她拔走了每一把灵剑,独自面对巨兽,展露出一种孤绝而凌然的气势,或许慑人、或许不俗,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无疑是令人痛心的。
这意味着林斐然这十年来过得并不好。
已然经历波折,难道还要她再担下阻止密教的担子吗?
直至林斐然抛开所有的剑,赤手空拳面对蛇蛟时,她再无其他想法,当即驭剑而出——
在与林斐然相见的刹那,她听到圣者们的言语。
“金澜,就是她。”
她就是所有人在等的那个人。
而这把剑,终将为她所用。
金澜微微叹息:“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把剑。我想,若是命定如此,那就只好如此。”
她便以剑灵的身份陪着林斐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只站在林斐然身后,然后在某一刻,以远游修行的方式消失。
只是离去一个剑灵,总比再度失去母亲更好。
林斐然听到这里,已经不再言语,她抱膝而坐,下颌压在臂上,偏头看向身侧之人。
她没有提起离别,也没有说起以后。
“我不管以后,我只要眼下,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但如果现在就开始顾虑,我们连这一段相处的时日都不会有。”
金澜神色一顿,随后扬起一个笑,她摸着林斐然的头:“……你比我和你父亲,都要聪慧。”
两人坐在屋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院中渐渐聚齐了人,却都默契地没有打扰此处,直到某一刻,如霰走到檐下,抬头看向二人。
“林斐然,师祖有事要商议。”
林斐然抬头看去,立即应了一声,正要与金澜一道起身时,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去。
自她从剑山回来开始,剑灵、不,母亲就一直跟在身侧,这么说来,她与如霰的相识,表明心意,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她、她岂不是全都看在眼里!
林斐然如同被煮熟一般,耳廓极红,一时间心也不悲了,泪也不洒了,旧也不叙了,只站在原地,脑中反复回旋着自己与如霰的相处,有种如坠深渊的心死之感。
金澜看出她在想些什么,顾虑到自家孩子的心情,便没出声打趣,只是佯装不知,带着她去了院中。
……
阒静夜色之中,庭院中独有一盏灯火,周遭围有不少人,淡黄的暖色透出,照亮数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轮转珠被夺,密教行事越发奇异,师祖心中疑惑,便现身在此,同众人商议。
毕竟,谁也不知这珠子对道主有怎样的增益,而他们取来又有何用处。
庭院不算宽阔,林斐然作为小辈,原本应当站在师祖身后,可她如今与道主牵连众多,将赌约说出时,便被众人拱至师祖身旁,成了焦点。
慕容秋荻沉思道:“第一局是天地灵脉,第二局是轮转珠,而赌注都是性命……如今传闻他是天道化身,难道是真的?”
师祖摇头:“道就是道,大道无形、无声、无神,不可能会有化身,更不可能如此出现,不过,我们时至今日也没看出他到底是谁。”
几人商议时,林斐然在旁却一言不发,她面色绯红,但还是强装镇定,一双眼直直看向灯火,谁也不知她内心此时有多脆弱。
在众人的包围之下,她甚至又想起了自己方才是如何嚎啕大哭的,不同的回忆交织,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斐然,你怎么看?”师祖转头看她,原本肃穆的神色一顿,“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林斐然飞快摇头,面对数双看来的眼睛,她面色更红地垂头,认下自己心不在焉的事实:“师祖,我刚才有些走神,你问我的是什么?”
师祖看了她身后一眼,如霰正站在那里,他同样有些疑惑,于是探了探她的脉,确认无事后,才摇了摇头,师祖心放下,继续道。
“我问的是,你们这第三局是什么?”
林斐然敛了敛心神,也不管自己涨红的面色,出声回道:“他说,第三局便是以天下人为赌注。
我们原本是要赌上五局的,可夺得轮转珠之后,他便说一切将要定下,后续的赌局再无意义,只剩最后一局。”
师祖蹙眉,望向这漆黑一片的天幕,即便心中有想法,但还是转头问她:“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林斐然尚在沉思,辜不悔开口道:“不若我们去把那珠子抢回来,一切可还有转机?”
师祖摇头:“你们也看见了,要取出那颗珠子,需要许多条灵矿支撑,且不说我们能不能将他制住,如今灵气稀薄,想要取出也十分不易。”
林斐然并没有草率地给出答案,而是问道:“师祖,我带着沈期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张思我坐在一旁,摇着面前的淡茶,他双眼一眯,回忆起来,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场面倒是新奇起来。
丁仪倒戈相向,竟同毕笙斗起法,不少宗派掌门赶来,制下那些投奔密教的修士,张春和也匆匆赶到,可他竟然也没有帮密教,而是对上了自己那个徒弟,不过倒是有更多的修士投身进来,掩护毕笙他们离去……”
张思我倒是看得十分细致,三言两语便将众人的行径说清楚,林斐然心中一一闪过那些人的面孔,却忽然顿在某一处。
“密教九剑之中,那个一直戴着面具,先前未曾动手的修士呢?”
张思我思索片刻:“这个人我倒是真没注意,他好像什么也没做。”
“不,他不是没做。”慕容秋荻忽然开口,“有人向他袭去,他躲得不大顺畅,看起来像是重伤未愈,所以才没能像其他人那般出手。”
张思我嘀咕:“重伤?那他今日还来?哼,看来当真是以为胜券在握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林斐然回神,垂目应了一声:“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师祖倒不在意这等小事,仍旧问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你是变数,一切以你的想法为准。”
林斐然沉吟几刻,才出声道:“轮转珠是中途的变数,但我还是想坚持原本的想法,先将铁契丹书打开。师祖,这本书中到底记了什么?”
师祖静静看她,目光悠远:“这本丹书第一次出现,是在朝圣谷。
而它出现的时候,朝圣谷还不叫朝圣谷,只是一块灵气充裕的福地,我也只是一个坐忘境的小修士。
那时候,这本书还不是这般冷硬,也没有这么厚重。”
铁契丹书是一件宝物,是一件数百年前被圣者炼化而出的宝物。
据记载,这丹书原本是从天地间生出,后来于偶然间被某位圣者拾得、翻开。
这位圣者,便是当年那位白发苍苍,却一夜悟入归真境的圣人。
他从自己的道中修出一双睁眼日月、闭目乾坤的天目。
所谓“看到,即有花开”便是他的道义。
师祖叹息道。
“圣人修出一双天目,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他捡到了这件宝物,与好友分享,却无一人能看见。
他只觉得新奇,摆弄一段时日后,便抛之脑后。
再过数年,这宝物竟有了变化。
这一次,圣人发现不对。”
师祖停在此处,张思我立即追问道:“何处不对?”
师祖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圣人与其好友的书信中得知。
其后,圣人数年了无音讯,再与好友联系时,便只有一封书信,也是最后一封。”
师祖抬手,掌中灵光浮现,一封书信缓缓展开。
“吾友敬启。
数年未见,并非闭关,而是在寻救世之法,但请恕我无法写明告知。
这并非戏言,否则我也不会为此奔走多年。
天之将裂,灾祸临世,届时人间将成炼狱,生灵涂炭,可挽回者,唯有补天。
可补天者何?
吾辗转数年,行走数年,终得一法,便是寻一变数入局。
但如今天裂将出,迫在眉睫,不容再等,故而,吾将以身补之,虽然无用,却也能暂缓天裂,为后辈争来数百载光阴。
吾亦知,天裂之事,玄之又玄。
故而,吾在以身殉道之前,将以天目为祭,将此物炼化于世,谓之铁契丹书。
唯有真正的变数,唯有愿意接下补天之人,才能真正将它打开,才能化灾救世。
在此之前,务必行走世间,告诫两界生灵,莫要起灾祸,惹祸根,切记切记。”
这封信或许是因为流传许久,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字迹已经斑驳。
可林斐然却看得十分清晰,仿佛墨香未干,便被送到她手中一般,心中有种难言的震荡。
师祖继续道:“他的友人收到信后,立即去寻他的消息,可到了那处住所后,人已去,只留下这样一本铁契丹书。
但这位圣人没有料到,此后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天裂,友人也如他所说,在两界游走,以免起祸端。
然而,如你所见,两界之战还是出现了。
再后来,不知何时开始,一道幽深的裂痕便出现在天幕,却鲜有修士能看见。
数位圣者开始寻找变数,不少人也想效仿那位圣人,试着以身补天,可都无用了,他们最后也都陨落,只余一抹神魂,暂时寄身丹书。”
林斐然眸光一顿,想起书中那些传她术法、剑式的前辈。
原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才留在丹书之中。
慕容秋荻抬眸:“师祖,这位圣人的好友……是否是曾经孤身去往妖界的艮乾圣者?”
师祖颔首,目露回忆:“是他,艮乾圣者当初因为未能阻止两界大战,心中自责,这才避世而居,后来听闻他又去了妖界,自此没了消息。”
慕容秋荻叹息,又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密教也是在两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这会不会与道主的来历有关?”
师祖垂目:“或许罢。这其中到底写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晓,斐然,如今也只有你能将它打开。”
林斐然抿唇点头:“依辜前辈先前所言,这最后一样东西,可以我的血……”
“你的?”师祖却蹙眉开口,“怎么会是你的?你是唯一的变数,是局外之人,绝不可能是你的血。”
他随后转而看向另一人:“辜道友,当真没有其他人了吗?”
辜不悔看了林斐然一眼,微叹道:“不只是她,还有一人——就是那个道和宫的修士,卫常在。”
场中一时无人出声。
……
数息后,林斐然看向师祖,开口道:“师祖,我会去取血。”
事情未了,众人仍旧在商议道主同林斐然说的那句话,她却看向慕容秋荻,二人视线交汇,后者明白她的意思,便起身同她走到一旁。
“你有事要问我?”慕容秋荻看她。
林斐然点头,她抿唇看向地上的影子,数个呼吸之后,她才开口。
“慕容前辈,关于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三个办法,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但一直没能寻到机会。”
慕容秋荻点了点头,一手负在身后,肃容道:“这件事迄今已算结束,倒是问什么都可以,不过我只清楚我负责的部分。”
“我也只问这部分。”
林斐然抬头,清幽的目光中映着火光 。
“你当初说过,渗透妖界这个法子,是洛阳城一脉的修士所为,其中也包括你在内,我想知道,当初一道参与其中的,有没有张春和。”——
作者有话说:金某人,支棱起来啊,月中一定要正文完结[爆哭][爆哭][愤怒][愤怒][化了]
第284章 生疑 你猜,他现在是在闭关,还是在疗……
慕容秋荻似是有些疑惑, 不明白林斐然怎么突然提起张春和,但她还是思索起来。
“这个法子知晓的人不多,参与的也都是当时的大人物, 那个时候,道和宫的首座还不是张春和, 他应当不知晓这件事。”
林斐然目光微顿,眼睫垂下:“是吗……”
她心中原本有个十分荒谬的推论, 而这个推论的结果, 需要这个答案来证明,如今听慕容秋荻这样说,她一时不知是庆幸多一些, 还是失望多一些。
“不过——”
慕容秋荻眉头微蹙, 似是想起什么,转而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块纯黑的灵玉。
“这个法子难而久, 起初愿意参与的人其实不多,只是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陆陆续续有人加入, 便也多了起来。
不过我们这一脉大多都是官员, 习惯记录留册,来往的人、发生的事,全都一同记录在这块灵玉上。”
她一手结印,黑玉上悬浮起几道灵光,工整而繁杂的文字在其中快速流淌。
慕容秋荻显然十分习惯这样密集的文字,灵光变换极快,她却看得十分轻松,在某一刻时,她眸光微顿, 流转的字符停下,她的视线落在某处。
“这里,还真有——”
她讶异出声,林斐然也定神看去。
【太吾金戈年,十二月初三,云雨,记录人:周寻。
妖王乌缪寻得天行者,借其咒言之力断开役妖敕令,重伤数名契约修士后,脱离掌控。
然,乌缪其人暴虐成性,好战狠心,独自即位后,一举推翻先前政令,威慑妖界,妖族已受其害,若其得势,必将再启两界之战。
侵染一事再度失败。
但乌缪不得民心,怨声载道,或有变数,需得观察。
另,已去信谢看花,望其近年严加巡查,守住无尽海界门。】
【太吾金戈年,十二月初四,云雨,记录人:周寻。
已收到谢看花回信。
“哦。”】
【太吾天启年,六月廿一,炎热,记录人:周寻。
妖族忽现一逍遥境修士,白发金衣,持一柄八尺长枪,凭一己之力闯入妖都,夺下妖王之位,改号为尊。
其人来历不详,性情不详,背景不详,功法不详,容貌很详。
后续需待观察,若为人仍旧残暴,有反扑人界之意,纵然我们只剩十七个人,但仍旧不会放弃侵染之计。】
【太吾天启年,八月初三,阴翳,记录人:周寻。
道和宫新任首座张春和,于子夜来访,愿加入侵染之计,确认其并无异心,予以加入。】
【太吾天启年,九月十一,大风,记录人:周寻。
张春和放入的棋子,早已完美融入妖都,一举成为其心腹之一。据其传回信报,妖尊目的不详,但暂无反攻人界之意。
怪哉,这么轻易便成了心腹,这妖尊难道当真是个华而不实的花瓶?】
林斐然看到这里,目光闪烁,脊背缓缓挺直,指尖不停摩挲起来。
慕容秋荻却蹙起眉,将临近的记录重新看了一遍,面上露出一点讶异。
她喃喃道:“已经放入棋子?”
张春和如今与密教联合一处,行为或许颇有争议,但他们心中都清楚,他绝不会和妖族牵扯一处,也不可能临阵反戈。
他的的确确放了棋子进去。
先辈定下的三个计划,如今除了谢看花还在守界之外,其余的其实已经无人去做,就连她与师父也歇了心思,正为朝中之事焦头烂额,已经许久未看这份共享的记录。
慕容秋荻很快反应过来,看向林斐然的目光一变:“难道是你?”
既是张春和派出的人,很大可能来自于道和宫,如今如霰的几个心腹之中,也只有林斐然既是道和宫弟子,又是人族,可……
她与张春和关系如此之差,又怎么可能是她?
林斐然果然摇了头,但她没再开口,目光直直落到地上的花影处,心中反复出现几个相似而又不同的身影,眸光闪了又闪。
慕容秋荻见她如此惊疑,也不再打扰,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恰巧对上一双深碧的双目。
如霰一直看着这处,凝视着二人低语的身影。
慕容秋荻目光并未躲闪,反而十分坦然地向他颔首,随后拍了拍林斐然的肩,走到人群之中,与众人交谈起来。
……
是夜,林斐然坐在沈期的床榻旁,身侧是正在施针的如霰,她仍旧没有回神,而他也没有开口,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
半晌后,林斐然才从思绪中抽离,看向如霰:“他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如霰已经起身净手,闻言回头看她一眼:“死不了,再调养数月便能醒来,但他的修行之路如何,便不好说了。”
他走回,坐到林斐然身旁,二人看似相隔半臂,但他搭起的右腿却已经靠拢过去,林斐然的足尖也下意识向前挪动半分,坐直身子,撑住他歪来的腿。
“怎么一直不说话?”他的视线如常锁到她身上。
林斐然坐得笔直,再度问出一个问题:“如霰,你与青竹是如何相识的?”
如霰扬眉:“你之前已经问过我了。”
“但我还有许多不解。”
林斐然转目看他,重述道:“你与他初次相见,是在灵竹一族的领地,是他带你去了无尽海界门,彼时他可有家人父母?”
如霰了然看她:“你在怀疑青竹的身份?
我误闯领地的时候,去过他家,他的确有家人,家里处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至少在我看来,并无作假的迹象。”
林斐然心中却说不可能,那个人并无亲眷,从小就被张春和收养在侧,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在道和宫长大的。
心中越发困惑,但又更加清明,她甚至忍不住站起身,开始踱步。
“你第二次见他,是在人界游历途中,你们是在这期间才熟识的,彼时他是什么境界,修为如何?”
如霰回忆片刻,才道:“过往的事,我很少记在心上,但我可以肯定,那时候他的修为很低,约莫只有照海境。”
林斐然停驻:“没有作伪?没有隐藏?”
如霰扬眉:“遮掩修为这种事,不可能在我身旁发生。”
林斐然心中越发觉得奇诡,但与此同时却更能够笃定青竹的身份有异。
张春和既然已经插入棋子,成为心腹,那就只可能是使臣之一,除她之外的五个人中,荀飞飞、碧磬、旋真皆有来处,不可能为其所用。
剩下的便是平安与青竹二人。
在自己假死归来那日,平安不仅没有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情的模样,甚至对自己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知晓自己假死的,唯有张思我之流,她的这个笑,其实已经变相在挑明身份。
与张思我等人“同流合污”的,绝不会与张春和往来。
余下的青竹,不论是他先前在人界卧底多年,还是后来频繁的闭关,都已经十分不寻常,排除所有,仍旧只有他。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到妖界,与众人不甚熟识时,是青竹率先从中搭桥周旋,后来想要探访南部一事,他也出手相助。
林斐然一时觉得有些晕眩。
短短几日,她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
先是沈期被捕、轮转珠被取走,后来又是偶然间发现陪伴在身边的剑灵,当真是自己思念已久的母亲。
她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太多,但心里却十分汹涌,已然经过一场不为人知的大忧大喜、波澜起伏。
而今这个几乎可以一锤定音的推测,却直直击中她,然后将所有情绪全都震荡在一处,撞出一种近乎迟钝的茫然。
蓟常英对她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位将她照顾长大的师兄,他还是老师、是友人、是亲人,是可以肆意比剑的同门。
他是宽和而正义的,不像她这样内敛含锋,也不像卫常在那般淡漠无情,他是所有弟子都十分敬重的大师兄。
他囊括了她对宗门弟子抱有的所有期许,她一直以为,光风霁月的修士就应该是蓟常英那样的人。
她想到师祖先前说的,那个将她的替身送来的九剑,想到先前于洛阳城一战时,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慕容秋荻说他身负重伤,本不该出现在那一天,但他还是来了。
以后若是再对上 ,她要出剑,还是不出剑。
“……”
林斐然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看向如霰,原本想将这个猜想告诉他,可青竹做使臣至今,从来都兢兢业业,花费的心力不比荀飞飞少,自己又怎么能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空口污蔑,挑拨二人关系?
如霰站起身,倾身看她:“忽然问起青竹,今日和慕容秋荻谈到他了?”
林斐然没有回避,而是点了点头:“我们有一个猜测,只是目前不能印证,所以暂时不能告诉你。”
如霰却没有后退,而是更靠近一分,轻声道:“是不是觉得,青竹和那个戴着面具的密教修士,有些相像?”
林斐然眉头一跳,下意识小声回道:“你怎么知道?”
如霰声音更浅,近乎低语:“当然是因为,我也看出来了。”
他垂眼看着林斐然,眼中光芒不定:“灵竹一脉天生无心,能够修到这个境界的人可不多。
我先前便打算做了。
你猜,青竹现在是在闭关,还是在疗伤。”
他说着,指间已然挟着一片散着微光的白色翎羽——
作者有话说:过节过了两天,奶奶家一天,外婆家一天,已瘫倒,奉上短小一章,私密马赛,我是倒旗大王[化了][化了]
ps:下章就取血了,终于要写到这里TT 所有的伏笔我收收收……
第285章 故人逢,情何踪 “猜对了,有奖励,选……
淡淡的微光映入林斐然的眸底, 如同一颗沉入静湖中的星子,摇曳起回忆的波纹。
“尊主。”
片羽那侧传来一道似乎熟悉,却又不同的声线, “青竹”回应得很快,是他该有的速度。
窗外传来叶片簌簌的声响, 夜风卷过,翎羽上的细绒不断晃荡, 檐下灯火撞得当啷作响。
如霰却没有回话, 他甚至直起身去,只有林斐然怔然看着这片绒羽,于是传去的除了风声之外, 只余一片静谧。
在这样的声响中, 那边的呼吸顿了片刻,然后轻声道。
“斐然, 是你吗?”
风声中夹杂着她绵长而细微的呼吸,近乎无声, 可他仍旧从中听出了她。
一点衣物拖动的窸窣声传来, 他的声音大了些:“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斐然双唇微张,但仍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着袖角,如霰这才将翎羽挟过,启唇道。
“青竹,如今妖都如何,密教可有异动?”
对面的声音停滞了片刻,才带着一点熟悉的笑意回道:“原来是尊主,倒是我错认了, 迟迟不语,还以为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妖都算不上有异动,不过近来确有一些妖族人离开妖都,拜入密教。”
那只是一个十分短暂、几乎不会令人怀疑的间隙,若是在平日,林斐然甚至不会注意到,但这个时候,这样的停顿却显得如此明显。
有的事,在没有注意到之前,便如同划过的风,几乎不会令人在意,可当你看到时,便会发现这样细微的风无处不在,再也无法忽视。
如霰意味深长地看向某处,却如常开口道:“是么,如今林斐然假死一事已然暴露,不知密教会否卷土重来……你近来还在闭关吗?”
往日都是这般,荀飞飞有事在身,无暇顾及妖都之时,往往都会由青竹顶上荀飞飞的位置,如霰向他问询,十分合理。
青竹并未疑心,只是似乎有些走神,又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停顿后,他开口。
“前两日因密教招揽教徒一事,城门附近发生过一场暴动,我出关解决后,便没再闭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闭关一时便暂且搁置了。”
如霰回身坐到木椅上,指尖敲着桌面,如同闲聊一般。
“原是如此,如今天降异象,妖都各地也时有暴动,妖界也不算安全,你们若有家人要安置,可以带回妖都。”
青竹含笑道:“多谢尊主好意,只是我族向来隐居于世,这番异动也暂且没有波及到他们,先前问过,他们不愿出谷。”
如霰应了一声,却似不经意一般,又提起其他事:“林斐然假死一事,旋真知晓了吗?”
“知晓的,我们都见到斐然现身了,他哭了一晚,这样的喜事,谁都愿见的。”
青竹轻笑一声,同样不经意般。
“他还吵着要去见斐然,说是见到她临走前受了一掌,也不知有没有受伤,心中十分忧虑,只是如今乱世已出,我们也只好拦下他。”
说到这里,他状似想起什么:“啊,对了,不知如今斐然如何,我明日也好告诉他,免得他吵着要出门。”
如霰轻敲的指尖微顿,抬眸看去,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甚至还略略歪头打量:“看起来不大好,蔫了似的,恹恹的。”
林斐然回神看去,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垂着头坐到如霰旁侧,确实更蔫了。
那边出现了今日的第三次停顿,这一次却比先前两次更为明显,停顿也更为绵长,几息后,竟然开口道。
“是吗,听尊主的语气,似是不大严重的,有尊主在,她又怎么会有事呢。”
若是平时,这话显然是不大在意林斐然的,更像是对如霰实力的恭维,可如今二人心中都有猜测,听起来就莫名多了几分柔和的阴阳怪气。
那不像是赞叹,更像是在愠怒。
如霰垂目看向这片翎羽,腕上金环映出他的双目,其中透出的眸色逐渐失温,一时说不出是金环更冷,还是他的目光更凉。
一来,青竹与林斐然的情谊并不似旋真、碧磬那般浓烈,他们其实很少见面,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装,也不会如此失态。
除非的确是忍耐不住。
二来,他早就觉得青竹对林斐然不寻常,初初见面时,他便显露出一种少见的和善,全然不似他平日里的面热心冷。
三来,有人和自己眼光一样,但这并不会令人高兴。
如霰看了林斐然一眼,缓声道:“严不严重,怎么定论?对于有的人而言,她注定是要去战斗、注定要立在刀剑中的,那么伤势不可避免,我难道要把她圈在保护罩中么?”
林斐然已经从过去的伤怀中回神,转头看去,目光变得疑惑。
他们话题转变太快,她好像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如霰说的保护罩……
她下意识动了动肩,只觉得后背上的咒言热热的。
青竹的话语仍旧寻常,似乎不在意般笑了一声:“是啊,但也有不必受伤的办法罢?”
二人竟然同一时间停下声音,达成一种诡异的沉默,似是对峙,却又不大像。
片刻后,青竹出声道:“斐然现在还能说话吗?旋真很想你,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将你的情况告诉他,免得他忧心难眠。”
林斐然那点感怀的心绪,早在这古怪的氛围中消弥,她一口气提了又提,最终还是出声。
“无事。”
或许是情绪许多次冲上喉口,又被压回,如此沉寂许久,以致于她的声音倒真的有种说不出的喑哑。
那边微扬的语调忽而沉寂下来,第四次微不可察的停顿后,他状似了然道:“无事就好。”
他继而问:“你们之后要回妖都吗?”
林斐然望向窗外,同样是一阵明显的停顿之后,才回道:“不去,我要去寻一件东西,如霰和我一起。”
思虑过后,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动向告诉他,虽未说出自己要去何处,但这也算一个不小的消息,若是他不告诉密教……
林斐然的重点显然在前半句,而蓟常英的关注却落到后半句。
她如今的称谓已经不是尊主,而是直呼其名,甚至喊得十分熟稔,有种不必粉饰的亲昵。
“好。”他如此回答,身边却再度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妖都眼下也不大太平,你如今身份特殊,不来也好,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旋真,让他不必太担忧。”
“多谢。”
“来日再会。”
翎羽渐渐在眼前飘散,他的声音也不再传来,林斐然抬手接住那余下的一点光点,双目微眨。
“看起来,你似乎不知发现他与密教九剑相像。”
如霰在旁开口。
“你以为他是谁?”
林斐然轻声道:“一个故人,一位师兄。”
……
翌日,朝阳仍旧未生,被遮挡的曦光从天幕中的两道裂痕透出,一道是林斐然所划,一道是道主所留。
一东一西,遥遥对立。
在如今这般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林斐然选择去寻找真相,而张思我等人也纷纷散离,有的前去治病救世,有的前去联合同盟,就连沈期也被他师父接走。
他们愿意将半日时光分给林斐然,已经算是不易。
覆乱之下,不独独她,仍有人载舟前行。
林斐然立在窗下,看向已然清净的院中,人皆离去,唯有枯枝上坐着一道极艳的绯色身影。
皮甲映着微光,无风而飘的披帛不显累赘,反倒为她添上几分气势。
她在那里等她。
林斐然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娘亲,走罢。”
金澜回神看来,望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她微微颔首,随即见到从后方走出的如霰,于是合眼一笑,跃下时刮了刮她的鼻子,便化作一抹流光飘入金澜伞中。
林斐然立在树下,不禁抿唇,面上扬起一种久违的笑意,双拳微握,露出一种当众被母亲摸头的不自在与隐隐得意。
如霰见到她这副神情,不免好笑,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自然如此,他想了想,终究没有打趣,给她留了一份独属于她的喜意。
“走罢,去看看你小时候的修行所在。”
这次前去,反倒被他说得像是故地重游般轻巧,林斐然也不否认,径直御剑而起,最后离开这处暂时的安身之所。
前往三清山途中,她仍旧戴着一顶幂篱,虽然看似融入夜色,可身影却始终在洒下的些微曦光中显现。
密教如今正在疯狂收受各处供奉的气机,一时无暇顾及她这个“败军”。
暗夜之中,孤高的道和宫仍旧矗立在那座落雪的山头,只是青松不似以往,大多变得枯朽干瘦。
那条足有三千余阶的长梯,仍旧盘旋于侧,但已经没太多人洒扫。
各大宗派之中,唯有道和宫立场明确,已然倾向密教,故而前不久便遭受过一场无声的排挤,不少弟子同样无法接受这样的偏向想,选择下山而去。
同其余宗门比起来,道和宫如今说是门庭冷落也不为过,但不同的是,他们已然有了一位年仅二十,便破入逍遥境的接班人。
林斐然同如霰一同落至山门前,而今除了坠下的灯火之外,竟无一名弟子看守此处。
如霰抬头看去,感慨道:“道和宫唯一不变的,想来便是这样漠冷而干净的雪了。”
林斐然伸手接过,这样轻柔却又锋利的雪团,轻巧落入掌中,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她点头,合拢手:“是啊,世间就是这样,有人下雪,没人也下雪,道和宫未立起时有雪,若是有朝一日倒塌,这雪还是会簌簌落下。”
如霰侧目看她,青碧的眸光映着微暗的雪色,倒是十分合衬。
“不合道的,终有一日会倾覆。见到这番景象,你是开怀,还是黯然?”
林斐然却没有回答,反而将这个问题抛回,眼中带上点笑意:“你觉得呢?”
如霰扬眉:“我猜都没有。”
如果她在意,那便是还困在过去,一个困在过去的人,是走不到现在的,林斐然是一个只会向前走,绝不回望的人。
这一点,他早有认识。
林斐然点头,忽然举起双手,煞有其事道:“猜对了,有奖励,选一个。”
“你给我奖励?”
如霰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饶有兴致看她,目光在两者间游移:“既如此,我自然要给你表现的机会。
我两个都选。”
林斐然佯装惊讶,随后无奈点头:“好罢,就是十个摆在这里,你也敢十个都选。”
她摊开双手,左手中是一个雪雕的雀鸟,看起来尾羽繁长,右手中却是一枝冰做的长梅。
两个都稍显简陋,也只有一掌大小,一看就是现做的玩意。
如霰有些惊讶:“这么快?”
林斐然垂目看去:“以前没事做,就常和雪玩,练来练去,也算有些手艺,不过做得不算精细,三两句话的功夫也就好了。”
二人一道向前走去,如霰看向她手中,抱着的双臂微动,出手欲接:“也算个手艺人了,日后游历人界,手中紧张时,靠这个也能赚些银钱了。”
“……”
林斐然看他,心中又开始计算:“靠这个赚钱?那我要卖几个冰雕,才能买你一件衣服?”
如霰接过这两个小玩意,正端详那只雀鸟,闻言一顿,很快回味出她话里的意思,面上笑意更甚。
“约莫要在最繁华的街道摆上三五年罢。”
林斐然突然变得深沉:“我算下来不止。”
如霰没忍住笑出声,却又因为二人是秘密前来,只得将声音压在唇舌处,整个人透出一种少见的艳色。
他摸了摸这雀鸟的翎羽与头颅,双目轻合,眼中带笑,随手抛出一点亮色落入林斐然怀中。
“但是,若你做的都是这个,那我就全要了。”
林斐然低头看去,沾有雪粒的臂间,正沉沉坠着一锭金,份量十足。
“……”
这就是实力罢。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即想起书中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阴差阳错得有钱人家小姐的青睐,金银财宝砸下,自此青云直上。
但还是有些差别的,至少她是自己登上青云,然后阴差阳错得人青睐。
她还是把金锭还了回去:“这是你猜对后送你的礼物,不要钱。”
如霰倒也不扭捏,他的她的,又有什么分别,他将冰雕收起来,金锭顺手放入她芥子袋中,临近火光盛处,二人也不再出声,只以目光交谈后,向前而去。
昔日宽阔而势足的道场之中,倒是有不少弟子在修行,但也比先前少了许多,四处不见师长身影,周遭各处长老峰中倒是火光大亮。
林斐然一边观察着,一边同如霰掠过,她对这里实在太过熟悉,寻过几处之后,便定了方位。
听闻当时在洛阳城中,卫常在与齐晨化身的“毕笙”对阵,打法凌厉而疯狂,几乎是以一种必杀之心而对,受伤极重,但还是破了齐晨的功法,直向毕笙而去。
她离去后,他与毕笙缠斗数招,但在他即将随着如霰离去时,张春和匆匆赶来,以一道极快的箭光将他拦在原地,随后设法带走。
然而这一切只是转述,言语简略,林斐然也没能从中看到太多细节。
直到二人寻到某处,只见数列刻有先辈名讳的玉牌之下,跪坐着一道挺直的身影。
淡蓝衣袍,乌发披散,双手以仙索负于身后,左右两侧各放着一柄剑,头微垂,如同赎罪一般。
可他低头的地方,却放有另一块不显眼的木牌——
作者有话说:没有假条就有更新,虽然是在半夜……[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