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寂冷之心(修补) 他忘记很多,但至少……
276
洛阳城附近有不少参星域的修士巡视, 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暂且还算得上安居。
出乎意料的是,洛阳城并没有闭城, 向此处聚集而来的流民都被兵卫带到了收容之处,有饭可吃, 有瓦遮檐,他们并没有驱赶。
只要能来到这里, 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哪怕只是小小一隅。
林斐然三人休息过后,当晚便进了城,城内也并不像往日那般繁华豪奢, 街道上稍稍空闲的地方, 全都搭上了医棚,还添了灵草, 供来此的医修看诊。
林斐然看着这一切时,心中不可谓不复杂。
她想, 人总是这样多面。
这些显然都是丁仪的手笔, 他可以尽所能的容纳每一位流民, 也并不是为了作秀,但同时也能毫无歉意地与密教合作。
而如霰早早换了模样,说换也不恰当,只是雪发转黑,整个人便截然不同。
之前雪发时更冷,现在却反倒显出一种艳色。
兵卫知道如霰修医道,有问诊的意向后,便立即为三人安排了好一点的宿处。
翌日,天幕仍旧一片暗色, 只余东处的一点曦光昭示着白昼已至。
林斐然与辜不悔提剑向城外而去,如霰则选了一处无人坐镇的医棚,施然落座,不过几刻,便陆续有染上寒症的凡人走近。
他掀眸看了林斐然一眼,等他们二人远去之后,这才看向眼前之人,手中金丝出袖,不松不紧搭上此人的腕脉,开始静心诊治。
他的面孔太生,在此诊治已久的医修忍不住看去,其中几人打量着,忍不住道。
“他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我也觉得,好像在琅嬛门见过。”
……
辜不悔在这里已经待了几日,四处探查之下,已经寻到一个漏处,他带着林斐然飞快赶去。
林斐然途中忍不住问道:“前辈,你先前说想了个办法,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辜不悔一顿,这才想起来:“你是说他们要挖的东西?等到了你就知道,皇宫阵法颇多,进去的时候可不能分神。”
二人走到某处宫墙下,辜不悔对她嘘了一声,又抠了抠剑柄,他要拿的并不是常用的试阵石,而是从剑柄上抠下一片透明的薄晶。
他看向林斐然,摸着下颌道。
“我当年和人皇关系尚好的时候,常在宫中行走,有次不慎踏入法阵,撞上过一位貌如天仙的女子,她蒙上我的眼,悄然把我带了出来,期间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法阵。
这条路我记下来了。”
林斐然立刻便想到了白露,宫内能来去从容的也只有她。
只是——
她仍旧有些谨慎:“这里的法阵变幻无穷,会不会有更改?”
辜不悔摇头,十分笃定:“绝不会,因为我还顺着这条路回去找过她许多次。”
林斐然正在活络筋骨,闻言腰也不伸了,立即转头看他,很是惊讶:“为什么,这肯定是宫里哪位贵人,你就不怕她把你告发?”
“她不会。”
辜不悔向来嬉笑的神情忽然静了下来,视线落到宫墙某处,并未聚焦。
“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会。”
林斐然又想到当初,因为辜不悔以凡人之躯胜过修士,人皇特意将他召入宫,但不久后他便离宫而去,传言是二人谋念不合,但眼下看来,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她还在思索,辜不悔拿着薄片的手便渐渐收紧,又自顾自开口。
“见到她第一眼,她就坐在亭子里,一个人望着天幕,看着来往的鸟群,却什么话也不说。
她瞒着看守的修士,将误闯的我送到宫外,说‘你走罢,不要再来,不要说见过我’。
我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后来,我沿着这条路回去找她,找了许多次,我问她想出宫吗,我可以带她离开,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这是她留下的一道罅隙,如果想走、能走,她会沿着这条路离开。
所以,这条路不会改。”
“原来还有这份因果……”
林斐然揉着肩膀的手渐缓,她好奇看向这块薄片,登时一惊,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的竟是宫内运转的法阵,其中的确有一条横贯的罅隙。
“前辈,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简直是随时准备闯入皇宫!
辜不悔揉了揉鼻子,瓮声道:“我救过这么多人,准备多救一个怎么了?”
他看向正在弓步拉腿的林斐然,忍不住道:“都是修士了,一定要这么仔细热身吗?”
“谁知道宫里有什么,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辜不悔摆摆手,又开始回忆:“人皇已死,但我打听过,至少这番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后宫,许多妃嫔并未处置。如今人皇已死,早已经没有圣宫娘娘,我想,她可以走了。
我们这番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带她离开。”
林斐然:“……”
辜不悔看着她的动作,奇怪道:“腰闪了?”
林斐然欲言又止,自己与白露之间的纠葛实在难以三两句说清,但结果的确是白露已死。
她还是道:“前辈,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那本《大音希声》就是她和她师傅所著,由我代为传出……先别高兴,她已经故去了。”
辜不悔双手握着薄片,怔愣当场。
林斐然停下动作,不忍道:“前后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事了之后我再告诉你。”
辜不悔静了数息,这才垂目看去,将薄片翻弹至半空,又稳稳接住,缓缓笑道:“那便事后再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总共只见过她三次,她也只和我说过三句话。
不过这块地图却陪了我许久,每次面临选择,我就会抛一抛,现在,它让我继续计划。”
“准备入宫了吗?”
林斐然看他收回薄片,抿抿唇,点头道:“准备好了。”
“走!”
连日都是夜色,他们趁机潜入宫中,如今各地大乱,许多参星域的修士都被派出洛阳城,宫内除了宫侍之外,其实也不剩多少修士,两人反其道而行,借着宫内的法阵移送搜寻,一时也算如鱼得水,十分顺利。
找过许多座宫殿,辜不悔的情绪已经好转不少,甚至还有心与她闲聊。
“你许久没来洛阳城,应当不知道,如今的皇宫其实很热闹。”
他对这里的布局倒是十分熟悉,林斐然跟他左拐右拐,到了东南一隅,看向中心那座最为明亮的殿宇,殿宇之外站着不少修士,只有零星几个宫人。
林斐然眼力极好,远远看去,竟然认出了不少还算熟悉的面孔。
门前修士有不少是参星域的弟子,还有密教的伏音与搬山,还有一个远离众人独自站立的——
“那位孤立所有人的小姑娘是谁?”
辜不悔到底是凡人,隔着这样的距离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他一眼就看到那位穿着黑衣的修士,长身玉立,发丝吹散在风中,像个小姑娘。
林斐然一顿:“那不是小姑娘,是道和宫的弟子,卫常在。”
她又继续道:“既然有他在,说明张春和肯定也在此处,我猜这里是密教的落脚点,窗里还有丁仪的侧脸,看起来倒像是三方会谈。”
辜不悔恍然,出声解释:“原来是他们,密教半月前到了这里,许是早就向道和宫去了信,那位张首座前两日刚脱身就入了宫,他们像是在争论什么,一直没出结果。”
林斐然蹲在檐角,闻言疑惑道:“脱身?”
辜不悔点头:“你不知道?那次峡谷一战,众多宗门都与密教相抗衡,唯独张春和站在密教一边,外界正传道和宫与密教勾连,太极仙宗连同一干宗门上门去了,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听说,密教也与道和宫有不愉快,前日刚动过手,我在城内都见到战况了。
如今道和宫可谓左右不是人。”
林斐然心中更是纳罕,密教与张春和往来已经算得上密切,又能因为什么刀戈相向?
“那个人就是卫常在?”辜不悔指了指眼中那个小轮廓,继续咋舌,“难怪他在这里。听说这个小哑巴要做下山弟子,张春和不准,去哪都带着他。”
林斐然一顿,收回思绪:“哑巴?”
“你这几月做什么去了?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辜不悔凑近,小声道。
“乾道都在传,他几月前便失声,不会开口说话了。
不少人都猜测他在峡谷一战中碎了喉骨,这可真稀奇,修士又不是凡人,喉骨就算碎了也能长好,哪会失声,我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
林斐然目光微顿,再度看向那个独站一隅的身影,静看了片刻。
辜不悔不再闲聊八卦,转头看向西边:“如今只剩几处,但我估计看守的人不少,这个你拿着,咱们先去高处看看游守的修士,他们一离开,我们立即移送过去。”
林斐然手中被塞入薄片,两人翻到高处时,隐匿身形,她却摩挲着手中之物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
辜不悔看了那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一眼,低声道:“当然,不只是我,不少人都想知道。不过,你有把握潜进去?”
林斐然摇头,望向这块薄片,目光凛然:“不用潜进去,可以利用法阵,但是要靠近一些,改动几处阵纹。”
“当真?”
辜不悔没有考虑太久,沈期周遭必定守卫重重,他们这一趟主要是来探查,未必能将沈期带走,但若是能有机会探听到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便不算白来。
他点头道:“可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
林斐然看向薄片,心中思忖半晌,回身将玉令并两块灵玉放回他手中。
“这是传音的玉令,不需灵力也能用,还有这两块灵玉交给你,届时我改动阵纹,你也要在东南角处的这处,一起将这两块灵玉摆成这个形状——”
她指了方向,又画出符文形式。
“两处灵力波动平衡,便不会惊扰他们。”
“好。你靠近的时候小心些。”
辜不悔并没有质疑她的提议,二人商议过后,便各自分别行动。
林斐然在心中算着距离,如一道无形的迅影在屋脊上闪过,随后翻身落到殿宇附近的某座偏房,取出手中的试阵石,静静等待几处游移的法阵交汇。
……
而在殿宇前的某处,卫常在原本正出神看向夜空,但在某一刻,他似有所感地转目看去,远处的屋脊上除了夜风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微顿,抚上心口的手垂下,心想自己又出现了那样的错觉,好像某一刻回首就能看见林斐然,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距离峡谷之战已有多久,他全然记不清,只觉得每一日都是同样的漫长,漫长到近乎永恒。
自他醒来后,他似乎忘记了许多东西,忘记如何出声,忘记渴了需要喝水,忘记那些喜怒哀乐,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偶人,无知无觉、不悲不喜的偶人。
他甚至开始记不清同门的相貌,每个人在他眼中都长着同一张脸,他最清晰的记忆,便是那一道从她胸前穿过的箭光,银白、刺眼。
她从空中落下,又从水中而出,静静地、沉默地阖目,眼中所有光彩一同湮灭,她不再醒来。
回忆中的这一幕虽然清晰,却并不真实,一切都十分朦胧,朦胧到他回想起来,心中的那点隐痛都开始消弥。
他已经连痛楚都一并遗忘。
师尊说他已经破入逍遥境,无情之道将成,这一切都是预兆。
他想开口反驳,可出声时又什么都没有,最后连反驳的情绪都变得无踪。
寂寂天地,唯他一人,如何不逍遥。
不远处的伏音与阿澄说着什么,他们的境界并不如他,是以那些漫笑、打趣他的话一并涌入耳中,但就像掷入死水的石子,他心中生不起一点涟漪。
他只是想,何时能杀了毕笙。
他动过手,但败了十次。于是他也不再抗拒无情道,只要能继续修行,无情也好,有情也罢,只要能落下那一剑,从毕笙心口贯入。
那么,其他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他至少还记得恨。
师尊都知道,他说,等那一点恨意也消弥时,就是无情道大成之日,他说,他会助自己杀了毕笙。
他那时候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只是听说如霰在寻找复生之法,悄然将如霰需要的草药送去妖都。
他想,一人杀,一人救,双管齐下,她也会觉得开心的。
他如今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过往的记忆却开始清晰,他记得第一次见林斐然,她就蹲在墙下,淋在细雨中,用叶片托起几只蝼蚁。
恍惚间,他现在似乎也见到这样一道身影。
蹲在墙下,隐匿得极好,若不是他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或许都不会见到。
“……”
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缩,双瞳紧紧盯着那处,下一刻,他的身体便已经快过脑子,消失在原地。
远处的伏音瞥了一眼,忍不住道:“他又发什么疯?”
旁侧的密教修士道:“不知道,估计是又疯出什么幻觉了,他这几日不就这样吗,见到这个穿黑衣的要去看看,见到那个提剑的要拦住人家,一天消失八百次。”
阿澄却看着,忽然出声道:“圣女说,张春和想让他入密教,做九剑。”
伏音没有开口,伏霞却十分纳罕,借他的嘴连发三问:“这个老头又发什么疯?而且不是已经有一个裴瑜了吗?圣女怎么说?”
阿澄见是她,默默后退半步,摇头道:“暂且没有答应,但傲雪被杀,如今的确缺一个更强的修士,他已至逍遥境,圣女在考虑。”
伏霞郁郁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另一厢,林斐然借助玉令传声,同辜不悔一同改了阵纹,平了改阵当初的灵力,正要起身会和,便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迅疾的风声。
她侧目看去,竟见卫常在向此而来,以为自己被发现,立即翻身而逃,但余光中却见殿宇前的修士没有动静,心思转动之间,便知道只他一人追来。
假死一事必定不能让他们知道,林斐然心中立即有了想法。
另一边,卫常在的目光越来越紧地锁着那个身影,静寂许久的心忽然搏动片刻,他看着那道身影跃下屋脊,骤然消失一瞬,但很快又互相,不停向前奔去。
他的瞳孔因为过于紧缩而开始颤抖,前方身影开始恍惚,但他仍旧紧盯着。
她的身影动作十分利落,也很会躲避,七转八拐间,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他追着一路向西而去,几乎快要追到宫墙之外,只在翻越的瞬间,她竟然脱力般踉跄一下,从墙头摔落,跌入下方的枯败花丛中,然后传来一声吸气声响。
卫常在停在不远处,额上薄汗涔涔,却不是因为累的,他看着花丛中的动静,明明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却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那团黑影坐起身,拍下身上的草叶。
咚咚。
他听见了久违的的心跳声,睫羽不重,却像是撑不住一般开始轻颤——
人影站起来,一身黑衣,头戴幂篱,腰悬长剑,却肌肉虬结,声音低沉,他解下幂篱,露出满头大汗,一边扇风,一边将丁零当啷的财宝都扔出去。
咚然一声,他听到一切再度坠入死水的声响,眼中那点火光寂灭无声。
“小哥,我就是来宫里偷点东西,在这世道苟活一下,有必要追这么死吗?还你还你都还你!”
辜不悔喘息不|止,叉腰道:“看什么,我一介凡人,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卫常在目光死寂地看着他,随后抬起手,比了几个手势。
“你问我怎么能跑过你?”辜不悔打量他,顿了一瞬,才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号?恶人辜不悔,脚踢修士,拳打仙人,没点真本事怎么和你们斗?”
他看向手背,又打量四周,只觉得眼熟,这里不就是圣宫住的地方吗?
原本花丛锦绣,可惜早已无人照料,如今茎上的刺又干又硬,在他手上划出几条血痕。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看向卫常在。
这个少年人抬起手,并指在嘴边动了动,又指向他,比了几个手势。
辜不悔假装看不懂,挠头道:“我也就知道一点哑语,阁下这个实在看不懂,这些财宝你都拿去罢,就放过我,如何?”
两人就这么对峙,一人告饶,一人不语。
许久之后,卫常在才终于离去,辜不悔按照林斐然交代的,就地休息了三刻钟,才自己动用灵玉,驱动法阵,转瞬间出现在东南一隅的冷宫中。
林斐然已经等在这处,两人一见,她立即掩住他的双唇,随后示意他看向掌中。
掌中正亮起一道巴掌大的法阵,恰有一道厉声从中传来:“张春和,沉默这么久了,还不准备说吗?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林斐然很熟悉,这是毕笙的声音。
片刻后,张春和的声线同样响起,相比起来便显得平静寡淡:“倒是开始审问我了。我说过,常在倾心林斐然一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问心石亮起,意味着我没说谎,不知圣女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你!”毕笙气极。
张春和反而道:“我承认,我的确利用你们要诱杀林斐然一事,达成斩去常在情根的目的,可你们不也利用了我么?我倒是很想知道,那场婚宴为何一定要办?”
毕笙没有开口,就在这时,忽然出现另一道苍老而淡澈的声音。
“毕笙,我也想知道,这场婚宴为何要办?”
这是丁仪的声音。
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发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至今也没回答我,既然一切都在今日摊开来,那我不也再静声。
为何我们从来不知,那方冰柱竟受密教操纵。”
毕笙冷笑一声:“密教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质问?攒好功绩,顾好自己便好。
张春和,以往敬你一分,你反倒得寸进尺!给你三日时间,向我解释你到底做了什么,否则,不仅功绩全部抹去,你的这条命,我也要向你索!”
法阵中一时寂静下来,一切以三人的争论开始,以沉默作为结束,众人皆散。
林斐然二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思索什么,直到光芒散去,她才收回思绪,问道:“前辈,你还好吗?”
辜不悔摆手道:“没事,如你所说,他没有杀意,更没心思抓我,莫名其妙盯着我看了好久,说了两句话之后,自己走了。”
林斐然顿了顿,又道,“他不是哑了吗?”
“还有哑语嘛。”他动手比了几个手势,“游历时间多年,哑语我还是懂不少的。对了,我发现——算了,时间紧急,其他的暂且不提,先去找沈期。”
林斐然点头,两人借着法阵的助力,移转穿梭间终于排除到某一处,他们翻上屋脊,透过轩窗见到了在桌案前动笔的沈期。
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在看守。
林斐然二人远远看着,反倒不敢贸然靠近。
半晌后,只见沈期放下笔,长叹一声,走到窗边眺望,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两分酸涩,八分嘲哳。
“噫吁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77章 再会 “……命无多时。”
沈期的诵书声虽然有些刺耳, 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倒是分外和谐。
他唱读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一双鹿眼顿时湿润起来, 面色也有些苍白,他哽咽着擦拭眼角, 声音也变得沉闷,但还是坚持颂唱着, 看起来颇有几分破碎的味道。
辜不悔忍不住感慨:“看起来伙食还可以, 至少还有几分力气。”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四处打量的林斐然,问道:“你眼力好, 看得如何, 这里当真无人看守?”
在沈期的悲声高呼中,林斐然的目光静静移到檐上, 她默了片刻,摇头道:“虽然无人, 但这里却是守得最严密的地方。”
辜不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暗色之下, 宫灯之上,屋脊处的六座琉璃像正隐隐露出轮廓。
那本是宫内用于衔接檐角的脊兽,许多处宫殿的檐上都压着几尊,但这里的却是琉璃塑出,又只有酒盏大小,从左至右立于屋脊之上,兽首奇形,姿态不一。
为首的是一挥着拂尘的骑鹤道人,后方依次跟着踏云巨狮、展翅天马、磨爪狡猊、越海狎鱼、以及一只挠头的猴面人像压尾兽。
辜不悔没有灵力, 虽然看不出其中的古怪,但只打量了几眼,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脑中沉沉、双目昏昏,他倏而间打了个冷颤,但因他气势同样不凡,这才不至于真的晕眩。
他闭眼揉了揉额角,忽而想起什么道:“这些不是普通的脊兽,我听闻参星域建立之初,丁仪于人间云游时曾收服数只异兽,莫非就是这些?”
林斐然收回目光,心中思索,颔首道:“我也有所耳闻,异兽不比法阵这样的死物,也不似修士这般多心,用它们来看守的确安全得多。”
辜不悔索性趴在房顶:“一时间也无法进去,趴着歇歇。你是不知道,刚才那人疯狗一样追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差点命都跑没。”
林斐然看他一眼,真心道:“前辈,你能以凡人之躯快他一步,已经十分厉害了。”
辜不悔哼笑一声:“我有秘宝。”
他拉下长靴,露出腿上缠着的灵玉,笑道:“凡人之躯再强,和修士相比终究不如,多少还是要借些外力。”
他揶揄地看了林斐然一眼:“他总共和我说了两句话,不过第二句我假装没有看懂,你知道他问什么吗?”
林斐然道:“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辜不悔笑着摇头:“他问我,认不认识林斐然。”
她目光微凝,却只是叹了一声,辜不悔继续道:“我假装没有看懂,但他知道我看懂了,所以还是一声不吭地离开,顺便帮我把路上的踪迹都清了一遍。
不过,他之所以放过我,不仅仅是为这个——”
林斐然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辜不悔却又噤声住口,指向对面,纳罕道:“这小子又要做什么?”
只见上一刻还在慷慨悲歌的人,下一刻便慢吞吞爬上了屋脊。
忽然间,其中一座琉璃像光芒微动,一只巨狮从中踏出,环绕在沈期身旁,却不是在守护,而是一脸不耐地朝他呲牙。
沈期也像习惯一般,面上不见惧色,他朝巨狮行了个礼,带着悲意瓮声道:“狮兄,在下又来叨扰了,还请诸位原谅,你们也知道,晨间正是好时候。”
巨狮极其烦躁地甩尾,不停在四周踱步,看起来很想一脚将他踹下去,却又碍于命令一事,只能将这口气咽下。
辜不悔顺着风声,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忍不住道:“什么好时候?”
“不知道。”
林斐然也十分不解,她在心中算着天时、想着或许是什么求救之法。
下一刻,沈期抬起手,一身文秀白袍在风中扬起,很是醒目,他哑声道:“斐然,魂兮归来,泉下不可以久待!寒水刺骨,唯有零丁。魂兮归来,空中不可以高坠,朔风猎猎,撕皮断骨……”
辜不悔默然看了片刻,转头道:“他是在给你招魂吗?”
这番举动对于修士而言,应当算得上滑稽,但林斐然心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招魂并非是招魂,而是寄托哀思,更是一种希望泉下之人安息的心意。
当初父母离世时,她也曾立于屋顶,高声招魂,其中的不舍与期盼唯有她自己知晓。
林斐然没有想到,在沈期面临如此生死抉择之际,却还有心为她招魂,以期安息,其中心意厚重,不言而喻,他是当真将她视为知己好友的。
辜不悔感慨:“你的死讯其实早就传遍,只是他被人拘禁,消息不通,我也不忍告诉,他才一直不知。
如今这番情状,或许是被人带往洛阳城的途中得知的。
眼下世间还算讲礼法的,也就只有他们太学府的弟子罢。”
沈期的声音切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感怀,但对于这些陪伴已久的异兽而言,应当是听得麻木、听得烦心了。
巨狮踱步越来越快,等到他终于收声时,便迫不及待叼着他的后领,将人扔回房中。
林斐然看着沈期木然坐到桌前,却察觉到一点不对:“他来去都是靠的手脚,而非术法,他的灵力出了问题。”
辜不悔疑惑道:“或许是怕他逃跑,所以封了他的灵脉?”
林斐然缓缓摇头。
沈期是人皇子嗣,天生没有灵脉,无法修行,只是有轮转珠在体内,蕴养之下,这才得以修行破境,如今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行动,或许是轮转珠出了问题。
若是早被挖走,便不会有这些异兽看守此处,可若是还在体内……
林斐然心中不免有些急切。
自她动用灵力后,那条心誓锁便渐渐复明,如霰的咒言只能暂缓它连通的速度,无法破誓,如今心锁已经亮起三分之一,说不准再过几日,便会全然连通,到时,她假死一事便再也瞒不住。
既然要将沈期带走,必须要赶在密教发觉之前。
她的目光再度看向那一排脊兽,指尖缓缓摩挲起来。
……
另一厢,如霰正在洛阳城某处问诊,他的医棚前已经排起长龙大队,面色或枯朽或憔悴的百姓慢吞吞在前方挪动着,浓厚的病气中带着一些腐朽之味。
他坐在桌前,遮着面纱,指尖金丝已经断开,淡凉修长的手直接按在病者腕脉处,不需来人多言,他便将旁侧由灵火淬炼的银针抽出,利落刺入穴位,又写下药方,递到一旁的修士手中。
这两个年龄不大的修士本是琅嬛门弟子,来此除了治世救人之外,还为了磨炼。
他们原本是跟着师兄姐打下手,后被这人精湛的手法吸引而来,只是两人还未开口请教,这人便将药方递到他们手中。
“取药。”
这两个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他们什么话也没问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他打起下手。
如霰的速度极快,每为一人问诊,他便会顺手在旁边的册子上画上一道,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页已经画满。
两人一边取药,一边学习,忙得有些晕头转向时,其中一人便见到巷口处大树上倚坐的身影,忍不住道:“他们到底看病还是不看病?”
另一人回道:“谁知道,我看那女子身轻无力,双臂轻颤,怕是时日不长了。”
两人语气十分惋惜,如霰闻言微顿,顺着他们的视线抬眸而去,看清那道身影后,他的目光忽然一凝。
这两人他当然认识。
屈腿坐在枯树上,为怀中人理发的男子,正是许久之前从人界搬到妖都常居的齐晨。
而他怀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必多想,自然是他的妻子。
如霰又想起他们离开妖都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转头看向身旁二人,出口问道:“你们认识他们?”
两人迟疑道:“算不上认识,但他们来洛阳城待了快两月,每日晨时都会到这里来坐着,这一片问诊的修士全都眼熟了。”
如霰又问:“他们没有来此看诊?”
两人摇头:“说来也奇怪,那女子分明就是染上寒症的凡人,可他们却只是从这里经过,没有一次停下问诊。之所以待在那棵树上,好像是因为那里能看到东边的曦光。”
如霰略略垂目,思忖片刻:“他们一般会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日落,那道缝隙透出霞光之后,他们就会离开。”
如霰不言,再度看了一眼后便继续问诊,直到时日轮转,东方天幕处的缝隙透出一点柔红之光后,他才站起身,望向这仍旧看不到头的长队,侧目道。
“你们也算学了一日,就按照我先前的方法给他们看诊,我有事,先行离开。”
两人一脸惶然地看向他的位置,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明日还来吗?”
如霰步履微顿,收回视线:“还来。”
他收起手边的册子,快步向巷口而去。
那株枯萎的榕树之下,齐晨正为怀中之人整理狐裘,略显柔美的面上藏有一些难以察觉的悲色,他们之间仍旧挎着一个竹篮,只是篮子里再没有明灿的花,只有一枝朽败未开的春桃。
这一次,如霰却没有跟得太近,或许是终于有这般的感同身受,他给二人留足了相处的时间,没有打扰。
直到跟到他们居住的庭院,他没再上前,而是抱臂立于高墙之上,垂目看去。
齐晨将已经脱力的少女抱入房中,随后点起一盏灯火,他坐在床边,正低声和橙花说着什么,暖黄的火光映在二人之间,终于燃亮他阴翳的眉眼。
不久后,少女沉沉睡去,齐晨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掖好被角,起身看向窗外,看向那道立于风中的身影。
他走到院中,那人也已坐入亭内。
齐晨看着他,眼中并无讽意,只是单纯问道:“尊主,你这次来寻我,是想清楚,打算入密教了吗?”
如霰扬眉,只道:“或许。橙花如何?”
“……命无多时。”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伤心。”
齐晨走入亭中,扬袖一挥,桌上火光渐明。
“我仍旧伤怀,只是我知道,我还能再见到她。”
他在如霰对面落座,抬起眼眸。
“我知道你与密教有仇,但我也知道,你与我是一种人,什么仇恨不仇恨的,只要还能见到她,一切便都不重要。
这不是劝诫你入密教,而是对一个同我一样走投无路之人的剖心之言。
林斐然帮我们诸多,我也不愿见她枉死。”
如霰看他,指尖轻敲:“你说的对,但我想知道,密教当真能让我再见到她?”
第278章 气运磅礴 “你个白毛鸡精!”……
夜风拂尽, 灯花摇影。
齐晨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垂目看着那盏几乎要散在风中的烛火。
如霰心中虽不急切,却也时不时轻敲指尖, 佯装忍耐,他的目光看向眼前之人, 看向那张对于男子而言有些过于柔美的面容,忽而回忆起初见。
妖都足够和平安宁, 想要迁居到此的妖族人数不胜数, 他们尚且需要筛查,更何况是人族。
如霰虽然在人界游历数年,但其实对人族并无太多好感。
他不喜自己酣眠的地方有太多人族来往, 张思我之所以能够留下, 是因为他能够做出抑制灵脉暴乱的器物。
而齐晨——
他到的那日,如霰恰巧就在城外修整镜川道场, 原本的道场已经不够好斗的妖族人比试,所以他想再加一道须弥幻境。
彼时荀飞飞等人也在, 城外尘风滚滚, 几人很快察觉到高阶修士带来的隐隐压迫。
转头看去, 却见一辆颇为精致的马车踏尘而来,不急不缓,前方有一面容姣好的男子赶马,后方的车厢顶上便坐着一个兴致勃勃的少女。
她背着一个碎花包袱,满面兴奋,抱着水壶饮水的同时还不忘东张西望。
“齐晨,这里的人穿得好漂亮!”
少女放下水壶,看向来来往往的妖族人,眼睛都看直了。
“他们不许车马进城, 要不要下来?”
齐晨收回看向如霰几人的目光,跃下马车,两人又面带笑意地交谈几句,少女这才远远牵着他的手,从车厢顶一跃而下,又稳稳被他接住。
如霰没有太多好奇心,只远远看过一眼,知晓此人无恶意后便收回视线,镜川重构只差最后一步,他只想早些做完回去休息。
毕竟现在是白日。
齐晨也十分有眼力,同身旁之人耳语几句后,便带着她一道向此而来,是荀飞飞与青竹上前交谈的。
听了二人的来意,荀飞飞倒是说得直白:“妖都不收容人族。”
青竹站在一旁,面上带着笑意,却也没有同意的意思,他只是看着齐晨,目光莫测。
橙花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打量过,先前的兴奋化作羞赧,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这样……齐晨,要不我们去际海?我从小在雪原长大,还没看过海,住在海边也不错呢!”
齐晨却摇了摇头:“这位大人,烦请告知妖尊,在下恰巧有一枚蜃珠,开辟道场事半功倍,不知可否以它换得一处容身之所?”
荀飞飞扶了下银面,有些纳罕道:“蜃珠?”
这么巧?
他目光微凝,又很快向后看去,尚未开辟好的道场只有一点雏形,其余的便是一团团五光十色的模糊光景,片刻后,如霰从中走出,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二人。
橙花顿时双目圆睁,情不自禁地感慨出声。
她觉得齐晨的相貌已经算姣好,没想到还能见到这样风姿的人。
这样的感概,荀飞飞等人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对于在场几人来说,橙花的年纪实在不足以让人和她计较,故而如霰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到齐晨身上,眉梢微扬,便已经是在询问。
齐晨当即取出一枚形状崎岖的宝珠,但其上煜煜流光,十分温润,越好的蜃珠,越不圆满。
“听闻尊主想要修补镜川,在下恰巧有这样一枚珠子,便特地赶来,想以此换得一处容身之所,好在没有错过。
而且,我夫妻二人是诚心来此修养,绝不会滋事,还请诸位放心。”
他的话说得十分圆满,寻不出错处,橙花也忙不迭点头:“诸位放心,我只是一个凡人,而这里全是修士,我就是有心滋事也无力呀!”
荀飞飞:“……”
青竹在旁静了许久,末了还是微微一叹,主动出声道:“若有这枚珠子,那眼下便能扩开道场,倒也算及时,你二人为何一定要来妖都?”
齐晨回了一礼,缓声道:“我妻子身有痼疾,需要一个足够温暖的地方修养,妖都四季如春,十分安定,也有一番规矩管制众人,若我不得已要出远门,她一个凡人孤身在此,会更安全。”
青竹略略颔首,转头看向如霰。
那时,他看了齐晨好半晌,这才接过蜃珠,算是同意,他们二人也在此安居下来。
此时,静默许久的齐晨睫羽微动,终于抬起眼看他。
“因为功绩。”齐晨淡声开口,“你应该有所耳闻,传言密教无所不能,教众能够以功绩向道主请愿,功绩越重,能够请的愿便越大,生死也在其中。”
如霰并没有被他的话带走,而是看着他:“我问的是,如何做到的,我不会拿她去作赌,不够确定的法子,我不会做。”
齐晨缓缓吐息,拨弹灯芯。
“我发过心誓,没办法对你言明,但我可以保证,道主的确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毕笙说他是天道的化身,她说我们在追随天道……
我没有她那么狂热,也尚存一丝疑虑,但亲身经历过后,有时候也会恍惚,或许天道有形,或许他真的是。”
齐晨转头看向身后那间小屋,越过轩窗,被子下隆起一个弧度。
他顿了顿:“如今橙花尚在人世,我不能破心誓,将法子告诉你,但你可以去找另一个人证实。”
如霰扬眉:“找谁?”
“伏音,就是那个个头小小,曾经在妖都闹过一场的道童。”
齐晨转头看他。
“虽然都是九剑,但我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我这样的人,与密教只能算是利益纠葛的盟友,随时有可能倒戈相向。
毕笙心中清楚,所以很多事不会对我们说。
但伏音、傲雪之流不同,他们也是真心实意追随道主的人,他知道的远远多过我。
比如,你就不好奇,当初他为何会在那场宴会上大闹吗?”
如霰思索着,自然也想起那场没来由的闹剧:“那完全是冲林斐然而去的,你也不知缘由?”
“知道一些。”齐晨垂目,“九剑为密教行走世间,你知道主要做的是什么吗?”
如霰看他,轻敲的指尖微顿:“网罗教众?”
齐晨含笑摇头:“只要愿望能成真,天道显形一事尚在,密教就永远不缺教徒。
我们要做的,是去除异数。”
如霰蹙眉:“什么叫异数?”
齐晨指尖落到石案上,微微转动,写下几个字,目光却直直看着他:“像林斐然这样不该出现在妖界的人,就叫异数。”
如霰看着那几个字,双眸微睐。
“伏音对林斐然动手,就是为此。”他继续道,“不过我们也不知道缘由,知道所有的人,唯有毕笙。”
说到此处,齐晨不免轻笑一声。
“但这三个月中,卫常在疯狗一样找她麻烦,你也一直在设法伏击追杀她,不少宗门弟子也开始探查密教之事,她确实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如今外出行走的都是她的灵偶,真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所以,可以去找伏音。
他未必全都知道,但一定比我多。”
如霰看向他,翠眸在这夜色中泛着一种莹然光华,莫名有些深不可测。
他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如果今日是林斐然坐在这里,她一定会感谢你的好心,然后对其中疑点缄口不言,但我不是她。
你对密教而言,是一个合格的盟友,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这些。”
出于对林斐然的感念,齐晨若是真的有心提点,那么告诉他可以入密教寻复生之法后,便可以点到为止了,因为他是密教携手多年的盟友,因为他还需要向道主请愿,他不可能将一切撕破。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那次之后,如霰再没见过他。
今日相见,原本也该如此,但他却率先引出这些话,甚至想要将密教的秘密撕开揉碎,摊在他眼前,只是他所知不多,所以未能做到。
他如今的举动,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指明方向,更像是……
“你分明看出来了,这不过是一个无能之人在泄愤,借你们的手泄愤。”
如霰静看着他,不再开口,齐晨却笑了一下,罕见的有些晦暗。
“这几个月,我想通了很多事。
橙花因为寒症而亡,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痼疾,一种诅咒,为了救她,我入了密教,但时至今日才明白,没有密教,就没有寒症。”
如霰打量着他,这个初见时含笑轻言、不卑不亢、仿若事事在手的男子,如今却显出一种颓然和漠冷,眼中不再有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惘然。
他说:“可想清楚了又如何?我已经步入泥潭,无法抽身。
若是最开始就知道,我定会和你们一样,追杀毕笙,但我如今已经经历过复生,不继续与他们盟手,我便无法请愿,再也见不到橙花。
恨也好,怒也罢,我已经走到这里。”
“林斐然曾经帮我拿到扶桑木枝时,我告诉过她,如果有疑问,可以来找我,但她始终没来,那么这些便在今日告诉你。”
齐晨站起身,此时才为如霰斟上一杯热茶。
“如果你想和我一样,步入深潭,我可以举荐你入密教,如果你不想,我能说的也全都说了,夜长风冷,暖茶一杯,请便。”
话落之后,他起身回到屋中,却不是要休息,而是坐到床榻边,倚着床栏,静静看着榻上入睡之人。
如霰没有喝下那杯茶,他坐了片刻后才起身,走出亭子时,他脚步一顿,侧目看向窗内。
“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我的医术迄今已算独步天下,凡人或许不知,但对你这样的修士而言,一定知晓。
你既然以为寒症是一种痼疾,为何在妖都多年,从未请我出手救治?”
暖黄的屋内,齐晨抬眼看来,那张极其适合描眉点唇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面上光影轻摇,将他的目光映得闪烁。
“尊主大人以为,我没去找过你吗?”
如霰还要再问,齐晨却垂下眼,看向那个梦中蹙眉、眉梢覆霜的少女,他抬手抹去那点霜意,轻柔的嗓音缓缓唱起江南水调,榻上之人渐渐安眠。
如霰看去,许是想到了自己,终究没再打扰,驻足片刻后转身离去。
……
另一厢,林斐然和辜不悔正看着那几只脊兽,心中琢磨。
辜不悔摸着下颌想了片刻,忽然道:“想起来了,参星域中有令牌能够号令脊兽,不若我们今日去偷来?”
林斐然却摇头:“既然用来关着沈期,令牌必定在丁仪身上,盗走的风险太大,不如……”
她心中灵光乍现,忽然想出一个邪门的法子。
“前辈,你听说过雨落城吗?一个几乎算是自成一界的地方。”
辜不悔行走世间多年,自然知晓,他立即点头。
林斐然道:“如果能够在同脊兽对上的瞬间,将它们全都送到雨落城中,那么救走沈期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辜不悔正要拊掌,突然一顿:“等等,为什么不直接将沈期送到雨落城?”
林斐然指向那排琉璃塑像:“这些脊兽各有不同,为首的那只白鹤叫做泛目,能够看破术法,若是只将沈期送走,我这滴雨怕是刚到院里就被它拦下了。”
辜不悔眯眼看去,恍然道:“原来它就是泛目,那最后那只猴首人身的岂不就是黥面?我听说它会变人形,仿术法,是真是假?”
林斐然沉声点头:“异兽之中,唯有它最为棘手,旁的再强也始终是兽,它却如同照镜子一般,别人用什么术法,它便能学得分毫不差,十分难对付。”
辜不悔沉默片刻:“但你说的那个法子,雨落城主会同意吗?”
林斐然颔首:“我去过雨落城,里面有一座水形监牢,将异兽困在其中,再重新转回洛阳城,前后最多只要一刻钟,或许还能在城中设伏,不会危及城池,不过水牢许久未用,启用之前,我得同城主商议一番。”
辜不悔自然没有异议:“好,我先在这里守着,你去……”
分头行动的话还未说完,两人便一同察觉到什么,同时噤声,默然向右侧看去。
夜色下,几道身穿玄衣的身影忽然出现,为首几人四处探查片刻,这才翻墙而入,伏低身子靠近院落旁侧的假山,仔细向院中看去。
“这是?”
林斐然看得仔细,只从那几人的身法动作中就推出来历:“是太学府的弟子。”
几人看了半晌,随后抬臂比了个手势,四周便又冒出数个脑袋,人影纷纷移动,前后左右具有,呈包围之态将这座殿院围在其中。
来的不只是太学府,还有太极仙宗、琅嬛门、东渝州卢氏,南瓶洲慕容氏,西乡大泽府叶氏……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宗门世家,不少都派了弟子前来。
辜不悔也看出这群人不全是太学府一派,顿时吸气:“这是救人来了,他们不会打算趁着人多强攻吧?”
林斐然摇头:“来的人身法都极好,定是门内数一数二的弟子,能派出他们,绝不会是为了强攻。”
果不其然,围绕在侧的数人只静默了几刻,像是在等待时机一般,等到众人全都就位,下一刻,为首的太学府弟子便放出一只闪着荧光的火虫。
忽闪的幼虫刚入院中,一道白影便俯冲而来,正是仙人座下那只白鹤。
它叼起火虫,振翅而起,大展的双翼之上片片白羽竖起,仔细看去,每片羽毛上竟然都有一只眨动的眼,眼内瞳仁不停转动扫视,看得辜不悔汗毛乍起,双目微眩。
但不出一息,火虫刚入口中,羽上的瞳仁便开始不停震颤,片刻后便如醉酒般转动起来,它悠悠回到琉璃塑像中,再无动静。
就像是演练过许多次一般,白鹤晕眩之时,众人便无声靠近,有的结阵、有的画符、有的提笔、有的祭出法宝,动作眼花缭乱,却又静然无声、乱中有序,每个人都只看着自己要对付的那只异兽,不出一刻钟,一切竟然无声解开。
他们未能伏诛异兽,却也令它们回到塑像之中,再无动静。
那几个太学府弟子猛然冲入房中,远远看去,他们与沈期俱都红了双眼,太学府弟子低声说了几句后,这才匆匆带着人走出。
沈期先向众人作了一揖,还未开口,有人便拉住他:“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讲虚礼,师长们给的法宝撑不了太久,先走!”
沈期只好点头,同众人一道结印,御风而去。
林斐然看去:“前辈,世间仁人志士尚存,不需我也能成事。”
辜不悔原本想要跟去,闻言一顿,侧目看她 ,意味深长道:“是么,我倒是见你眼中还有别的东西。是不是在想,旁人都能结伴同行,为何你却是孤身?”
林斐然没有否认:“看见他们通力合作时,是有那么一瞬。”
辜不悔站起身,活动着身形:“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和你论的侠道吗。我说侠什么也不是,其中没有声名,没有快意,只有以武犯禁的本心。
就如同今日,犯禁的人,注定与人不同,不同便意味着孤身。
但在这样的路上,你会见到很多与你一样选择“孤”的人,比如我。
是以侠道孤也不孤。
向前走,你会遇见更多的人。”
林斐然看向那些弟子消失的方向,片刻后莞尔,感慨:“真是孤侠一道。”
辜不悔同样含笑,看向她:“我要跟去看看,一起吗?”
林斐然顿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既然有人救他,我也不必再插手,但是前辈,你说要助我找到那个人,现在走了,何时再回?”
辜不悔低头看她:“已经找到了。”
林斐然惊讶起身:“谁?”
辜不悔幽然一叹,带上一点笑意:“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和卫常在对峙时,我的速度固然不慢,但他的身法也非同寻常,你知道我是如何避开的吗?”
林斐然心中一动,眉眼微微扬起。
辜不悔一笑:“没错,在看到他、靠近他的时候,那种雨霁霞光再度出现了,他的身法再好,在我眼里也如暗夜光火,十分醒目,轻易就能避开。
而他之所以放过我,不仅仅是因为我和你熟识,还因为他也认出了我。”
林斐然方才握紧的手骤然一松,她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心中惊讶,却也不那么惊讶。
卫常在是书中男主,气运加身,如何不磅礴。
辜不悔看着她的神情,轻笑一声,缓缓戴上幂篱。
“不过,在我眼中带着雨霁霞光的人,不止有他。”
林斐然立即抬头,疑惑看去:“还有谁?秋瞳?”
辜不悔摇头,黑纱之下,他的双唇微微弯起,唇角处的长痕随之扬起。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斐然,春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见到了这样的曦光,现在这道光越来越亮,比之前更甚,与他已经不相上下。”
他起身跃到屋脊之上,意味深长:“看向别人的时候,更要看向自己。”
辜不悔道了一句再会,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斐然目光微闪,低头看去,夜色之中,剑刃上清晰映出她的眉眼。
……
回到宫外,林斐然去到了搭建的医棚附近,可寻了许久也没见到如霰的身影。
她心中有些纳罕,却又不便出面询问,以心音呼唤也只得到一个几刻便回的答案,她心中越发好奇,索性驱使阴阳鱼,跟随在这尾黑鱼身后寻迹而去,左转右拐之下,竟然到了洛阳城外的某处密林。
密林之中,如霰正立在树下,而在他身前的则是单膝跪地,浑身带伤的伏音。
她远远看去,以心音道:“你说的有事,就是拦下伏音?”
前方的身影一顿,如霰微微侧目,余光中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正蹲在树上,探身向此看来。
如霰收回目光,看向身前,心下却回:“人救出来了?”
林斐然摇头:“我还没动手,他就被他的同门给救走了。你拦下他做什么?”
这个时候她倒是追问起来。
如霰没有以心音相回,而是出声道:“功绩到底能做什么,还不打算说吗?”
林斐然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她对此也十分好奇,立即又靠近了些。
伏音却只是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见过你搜魂的本事,可我的魂你搜不出,我也不会告诉你。”
他闭上双目,撑起的另一只腿也跪下,面向夜空,平静道:“誓死追随道主。”
如霰却只看着他:“当初将你一击毙命时,倒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竟是一体双魂。搜魂对你们而言的确无用,但痛却是真的。”
伏音仍旧没有动作。
如霰扬眉,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反派风范:“哥哥不怕痛,妹妹也不怕吗。”
伏音当即睁眼看他,但还未开口阻止,如霰的手便已经落到头顶,下一刻,一种抽筋拔骨般的痛楚倾倒而来,没有半点过渡,一瞬地狱。
尖锐的喊叫回荡在密林之中,却又被层层枝桠拦下,未能传出。
渐渐的,伏音的声音开始有了变化,时而是忍痛的闷哼,时而是放肆的尖叫。
不多一会儿,那声喊叫成了谩骂,声音也尖锐如女童。
“你个白毛鸡精!竟敢如此对姑奶奶,我不会说的,痛死也不说!等过几日,道主亲临,我让他把你头发扒光,成秃毛……哥哥,好痛……道主会把你们统统杀了……”
林斐然目光一凝,心神立即聚到她方才的话中。
什么叫道主亲临?为何亲临?
如霰也扬眉,目光一转,佯装怒意道:“缩头鼠辈,也敢出现在众人之前?”
“你、你这个伸头雀辈!你都敢出现,道主怎么不敢!”
伏霞的抽噎声断断续续,期间夹杂着伏音的话语:“伏霞,不要开口,他在……”
下一刻,又是伏霞的痛哭和嚎叫,她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说出的话都像是呓语。
“好痛啊……过几日祭天大典,我要把你扔锅里煮了,我一口,哥哥一口……道主……道主吃素……
等我们挖出珠子,道主会亲自降临,取回轮转珠,为新世带来曙光。”
林斐然琢磨着她口中的祭天大典是什么,心中却又想,好在沈期被救走,他们即便想挖出珠子,也不可能……
不对!
就在这一刻,林斐然突然站起身,足下树枝哗然作响,她忽然想起被自己忽略的一个细节。
她与辜不悔见到沈期时,他分明是艰难爬上屋顶,行动间看起来像是灵力被封,可在众人将他带走时,他却同其他人一般,用了御风术!
她仔细回忆那场无声的斗法,心中渐寒。
那只猴面人身的黥面十分难缠,众人对付它时花费的气力也最多,可它最后到底有没有真的回到琉璃塑像中?
不对!
林斐然足下电光乍起,下一刻,她立即朝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说:ps:隔日更很打断写作状态,所以和出版社商量了一下,他们同意延后一点时间,现在时间不算紧了,恢复之前的更新[化了]
第279章 人皇之子 谁说凡人不能修行?
夜风猎猎, 层林簌簌。
林斐然疾驰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小道上,她只知道那些人去往的大概方向,但途中是否转道而行, 她并不清楚,但好在有人引路。
她抬头看向半空, 一只振翅的碧眼白鹰盘旋于顶,那正是为她指路的夯货, 如霰得知缘由后, 特意将它借出,只需嗅闻过她身上辜不悔的气味,它便能寻出方向。
忽然间, 夯货发出一阵类似狮吼的鸣叫, 这是示意,鸣过一声后, 它扬翅向东飞去,林斐然立即移转步伐, 眨眼间便到了数米之外。
渐渐的, 四周林木变得稀疏, 不少倒塌的木枝横亘在地,地上开始出现泥痕,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打斗。
林斐然踏过满地的枯枝、草丛间的积水,目光扫过那些残叶,忽然从风中嗅到一点浅淡的腥味。
刹那间,她的速度更快,盘旋于半空的夯货努力振翅,却仍旧只能见到她奔去的背影。
……
世间只有一缕从天幕挣扎洒下的月色,不算明亮, 离了城池,没了火光映照,眼前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但术法划过的灵光与剑气却也会越发醒目。
辜不悔撑着剑,望向对面,试图透过这样的术法幽光看出那人的真实面容。
那绝不是沈期。
先前同林斐然分别之后,他花了不少时间才赶上那群急切的少年人,双方交涉一番,大抵说清了来龙去脉后,便一道匆匆离去,故而没来得及同沈期多说。
去往途中,沈期只是擦着汗,一副感激的神情,而辜不悔则被其中一位太极仙宗的弟子带着,乘在长剑之上,他原本也没多想,只是余光中却见到沈期自己在御器而行,便突然察觉到什么。
“沈期,你现在又能用灵力了?”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沈期却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对他羞赧一笑,点点头。
辜不悔心下觉得奇怪,沈期的同门师兄弟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熟悉沈期的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篓子,形势越急,他话越多。
可今晚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听见沈期多说一句,几人神色微凝,向其余人比了个手势后,一行人的速度缓了下来。
为首的太学府弟子上前,眉心蹙起,眼中渐渐升起戒色:“怎么一言不发?被关了几日,圣贤话都不会说了?”
“沈期”看向众人,夜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却只是笑着,他仍旧没有开口。
忽然一抹月光晃过,那双本该干净无瑕的鹿眼竟然有分裂之势,瞳仁控不住一般在眼眶中游荡,却又很快停下。
“沈期”的视线从众人掠过,不过他们警惕的眼神、后退的身形,只是一味笑着,转头看向后方。
那重重叠叠的树影竟然开始变化,定睛看去,那些并非树影,而是众多早早埋伏在此的黑衣修士,他们以包围之势冒头,沉压压地向中间汇聚。
“中计了!”
就在众人眼皮一跳之时,“沈期”兴奋地大喊两声,堆叠的黑影中顿时传出一声鹤唳,白鹤振翅而起,羽翼大张,无数片羽毛上的眼睛纷纷向中间看去,只一眼,众人便都停滞原地。
这便是异兽的厉害之处,一眼便可断下灵力。
在场唯有辜不悔不受影响,他当机立断拔剑出鞘,在众人跌落之时一跃而起,古朴的长剑在夜色中划过一抹锐光,狠狠破过白鹤左翼!
一时间,禁制解开,数位少年人立即翻身落地,祭出法器,反应极快地向某处突围而去。
但这一次的伏击显然是早有预备,来此堵截的修士绝非泛泛,纵然此次来劫人的都是各宗门的天骄,眼下也没能讨得好处,不免陷入一场难缠的鏖战之中。
辜不悔与修士相斗多年,技法倒是比那些少年人更为娴熟,却也没能在这数量众多的围攻中夺得上风。
他接下两人劈来的长剑,目光一凛,旋身将剑破开,自己却也被这道气力震退数步。
他的余光再度移到站在圈外的“沈期”身上,这一次,他从它身后看到了一条虚晃的尾巴,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人与兽的区别,并非外貌,而是喉舌,妖兽永远学不会人话。
它察觉到他的目光,咯咯一笑,两手忽而抬起,那层层叠叠的衫袍便脱落在地,一只猴首人身的异兽从袍下走出,姿态像是学人,却又十分怪异。
它对辜不悔这样的凡人毫无兴趣,只目光烁烁地看向那些少年人,盯准一人,学着他抬手结印,霎时间,一道同样的金红之火飞射而出,当即照亮沉暗的夜色!
辜不悔眼睁睁看着,忍不住啐了一声。
这年头,真是猴子都比人有灵性。
来到此处的众多少年人中,有五人是专门对付它的,只是现在他们都被那些修士缠着,无暇分身,有了这只异兽加入,原本还算持平的场面开始倾斜。
它在林间勾来荡去,学这个,踢那个,尽显顽劣,怪异的笑声也听得人悚然,只是在荡至某株树上时,横空飞来一只脚,重重将它踢到树下。
它怒目看去,却是辜不悔蹲在枝头,肩扛长剑,笑道:“怎么只学他们,不学我啊?是不是学不会?”
面上带笑,他的心中却十分凝重。
尽管这只猴子不足为惧,但也架不住他们的援手源源不断赶来,如此车轮战,谁能挺得过?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这个意识,必须要尽早突出重围,但以少敌多,实在是有心无力,每每合力击出一个缺口,便会有其余蒙面修士补上。
一开始围堵来的是问心境修士,渐渐的,出手的人成了自在境,不过多时,就连登高境的修士也开始参入战局。
四周林木断得越来越多,如落叶纷纷,旁侧用来躲避的山石上出现一道又一道长痕,法器的灵光开始黯淡,地上的水洼中渐渐染上沉暗的红。
其中一个太学府弟子被击退数米,手中老笔裂出细纹,笔尖滴下的不再是墨色,而是一滴滴凝出的鲜血。
他立即结印抬手,笔下一片赤色山河绘出,画中之物刚要破出,便有一道长索悬空而来,套入他的右腕,破开这笔势,长索随即一转,顷刻间将他捆缚在原地!
后方飞速赶来两个蒙面修士,他们以手中法器穿过长索,生生钉入他腕间,那根老笔当即脱手而出,滚入泥水之中。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场伏击并不是为了拦下他们,亦不是为了将他们就地处死,而是为了抓捕!
“沈期”从始至终都是饵,他们才是要被钓上的大鱼!
斗法之间,越来越多的弟子被长索缚住,或是被法器钉入手臂、或是钉入腿中,断了灵力,蒙面修士深谙迟则生变的道理,三两人制住一人,便毫不留恋地带人离去,不顾身后战况。
辜不悔一人难敌双拳,救下一个,便要放下另一个,还未将人护住,那只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异兽便狠狠冲去,两人再度缠斗起来!
场中飞舞着太极仙宗的剑、涤荡着妙笔道的墨色、旋转着琅嬛门的长符,其余世家弟子也各显本领,然而战况已经颓然,几乎已到人人自危的境地。
辜不悔被那只野猴夺去长剑,夜空之上,白鹤振翅飞过,数只转动的单目中凝起一枚枚细锐的长针,寒光对准下方每一个人——
四周枝桠枯响,碎石滚落崖侧,种种沉闷的轰鸣之中,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哗然,那是水洼被踏过的声响,轻快、急切、沉稳。
众人看向那竖起的锐针,鹤唳一声,数百枚顿时齐发而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猛然停在后方,一阵更为磅礴的灵力从后方铺展开,如同袭来的飓风,瞬时将所有锐针控在原地!
场中的蒙面修士立即看去,却见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影,那人戴着幂篱,若不是足下萦绕着几道雷光,勾出身形,她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谁!”
终于有人惊怒出声。
林斐然却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周遭影绰的身形,心知此等数量不可硬抗,身形一转,数百枚锐针尽数爆返。
她趁那些蒙面修士出力阻拦之时,立即抬手结印,一道混着沙土与白雾的旋流乍起,在这夜色中化为浓厚的一团,遮蔽视野。
“拦下!”
一声暴喝之后,其余人立即动手驱散,沙与雾沉寂之下,此处除了横陈的蒙面人尸身之外,哪里还有余下那些少年人的身影。
其中一人立即向某处走去:“香主,要不要追?”
那人摇头:“此人境界极高,要追就只能硬战,我们已经拿下十余人,不必再多送命。”
“香主,你觉不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很像……那个人。”
时至今日,林斐然的名字已经不可再在密教提起,要想说起她,便都只能用那个人指代。
“她已经死了。”为首之人看向远处,“这一次并没有让我们将人全部拿下,跑了几个事小,在圣女那里提起她,便是碰了逆鳞,回去。”
一声哨响过后,密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形如潮水退去。
另一厢,林斐然同夯货一道,带着余下的五人奔驰数里,最终停在洛阳城附近,她将伤重的几人放下,喂入丹药,这才看向辜不悔,将灵药递给他。
“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
辜不悔接过药,涂抹在身上的血痕处,他暂时说不出话,旁侧的少年人却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说出。
林斐然心中很是诧异:“怎么会抓捕你们?”
这位太极仙宗的弟子摇了摇头:“不知,但他们一定是密教的人,我方才同一人斗法时,见到了他后背处的红痣,那是密教弟子才会点上的‘功绩簿’。”
另一旁的琅嬛门弟子坐起身,为自己埋入几枚银针,哑声道:“方才斗法时,我曾听他们说到,要用我们来办祭天大典。”
林斐然方才便听伏霞说过,心中并不陌生,可这大典是为了取出轮转珠而举办,又与这些弟子有什么关系?
辜不悔这才终于缓过气来,他按着林斐然的手臂,断续道。
“我们先前在宫中见到的人的确是沈期,后来应当是在与异兽斗法时,被那只猴子钻了空,救走的便成了它幻化出的人,那颗珠子和沈期,还在他们手中。”
林斐然垂目道:“我知道,若不是觉察出不对,我也不会赶来。只是,他们设下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人全都没有头绪,恰在这时,一声沉厚的钟鸣突然从洛阳城中传出,那是天地黄钟的声响。
这道钟声曾经被林斐然击响,她借此将药方传出,这道钟声也曾被他人击响,将她弑杀人皇一事传遍。
如今钟声再度响起,传遍五州。
“三日之后,大典将至,请帖已经发到各宗,还请入宴,大典之日,道主降临,同诸位相见。”
林斐然认得出来,这是毕笙的声音。
这一句过后,洛阳城中兀自亮起一道光华,林斐然觉察到后,立即跃上树顶,其余人也不顾伤势,一同攀至半空看去。
只见洛阳城中,天地黄钟之上,正现出一幅不算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是一间宽阔的密室,无人看守,其中正盘坐着数位修士,皆是沉默垂首,一片寂静。
辜不悔看去,讶然道:“这、这不就是方才被带走的那些少年人吗!”
诸位少年人皆无言,而在他们之中,真正的沈期反而昂首看向前方,唇角微抿,面上再无惊惶。
黄钟再响,毕笙的声音悠然传出。
“诸位,这就是人皇之子,申屠期。
人尽皆知,人皇一脉皆是灵脉不通的凡人,就和天下所有苦命人一样,但在我密教的帮助下,如今他也可以修行,甚至到了自在境。”
隔着这样的距离,林斐然也听到了洛阳城中传来的哗然与异动。
“谁说凡人不能修行?
凡人与修士又有何异?
对道主而言,予以凡人修行之力,不过是翻手之间。
所有人都可以和他一样,只需入密教,只需向道主供奉一缕气机,一切便迎刃而解。”
林斐然静静看去,沈期似乎也听到了这些话语,他没有闭目,眼中渐渐染上怒意,一双眼直直看向前方。
毕笙的声音威严沉蕴,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尽的狂热。
“天之将倾,旧世将灭,新界将临,道主才是载舟之人!”——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80章 归来兮 所有人都见到,林斐然回来了。……
画面中众人的沉默寂静, 与这昂扬的语气相比,显得如此诡异。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洛阳城便已经传来一阵轰动, 城墙上开始出现百姓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攀至最高处, 看向天地黄钟上的那幅景象,看向坐在其中, 已然闭上双目的沈期。
除了洛阳城的百姓之外, 其余各州府的黄钟之上,同样呈现出他的面容。
沈期在世间行走多年,虽然一直隐瞒着皇子的身份, 但无人认识申屠期, 不代表没有人认识沈期,尤其是太学府所在的南瓶洲, 那里的百姓对他尤为熟悉。
他是修士,也是皇子, 正因如此, 人们心中更是诧异难言, 人皇一脉传承数百年,无一人生出灵脉,无一人能修行,今日竟能在密教手下出一个异数,如何不令人哗然!
林斐然与辜不悔看着,心中思忖,一时不语,旁侧受伤的弟子却已经开始忿忿。
“妖言惑众!凡人毫无灵脉根基,岂能修行?”
“就算是想要煽动民心, 可密教把齐师兄他们抓去又要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拔出他们的灵脉?!”
这样的猜测回荡在众人心中,凡人不能修行,是因为没有灵脉,可这不代表换脉就能修行,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人行过这样的禁忌之举。
当年两界大战时,混乱不堪,其中就有凡人趁乱截下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曾有人被拔出灵脉,换给他人,但终归无用。
正是有此因果,众人才知此法不通,而今……
行事有变,几人不准备在此等待,他们匆匆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回身看去,先是谢过辜不悔,随后看向同样打扮、身份不明的林斐然。
“这位道友,今日这份恩情我等记下,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来日我派必有重谢!”
林斐然立在树巅,虽然着一身玄色,但她的身影在这夜色中却仍旧分明,众人能看清她握剑的手、挺直的脊背、若隐若现的下颌。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表露一个“请”字。
众人见她不愿表明身份,也不再追问:“那便将这份恩情记到辜前辈身上,来日若有事相请,尽可让辜前辈出面,告辞。”
如此匆匆交谈几句后,几人祭出法器,不敢再走原先的道路,转向后如一道流光飞离。
辜不悔收回目光,看向林斐然,疑惑道:“难道真是为了换灵脉?可就抓这几个人,也换不了多少。”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目光微沉,却道:“绝不是为了换灵脉,他们的这些话其实只需借天地黄钟传出,并不需要这样的画面来佐证,将沈期他们展露出来,并不是给百姓看的。”
辜不悔再度回头看去,黄钟静寂,已经再无声响,可那样的画面却仍旧矗立着。
林斐然握紧剑柄,直直看去:“将这些人展露出来,是为了给他们的师长、宗门看的。
前来营救的几乎都是各派的佼佼者,是各宗的良材,育人不易,抓住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些宗门。”
辜不悔这才恍然,随后一笑,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人有牵挂,就会有弱点,他们不像你我,孤家寡人。只是这样抓人为质的做法,还是太缺德了。”
林斐然垂目思索片刻:“刚才他们说向各宗各派发了请帖,我想答案就在这请帖上。如今众人心绪浮动,说不准都冲密教去了,城内一定要乱上几日,我们先回。”
“好。”
林斐然收回夯货,同辜不悔一道回程,途中唤醒阴阳鱼,问道:“如霰,你还在那片密林中吗?”
“回来了?途中可出了什么变故?”他先问出这句,得到林斐然的回答后,才继续道,“那两兄妹嘴巴太硬,还没问出什么,我便将他们扔到芥子袋中,回城问诊了。”
林斐然一顿,出声道:“如今城内情况如何?”
“很乱。”他的凉声回答,“不过医棚还好,我在这里等你。”
林斐然应了一声,再次提速,两人直接向洛阳城而去,直到靠近城门时才放缓速度。
洛阳城像他们这样遮掩面容的人并不算少,入城便没有招人侧目,二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城门,刚刚入内,便忍不住一怔,先前还沉寂冷清的街道,如今布满了到处奔走的人,其中一个还撞上他们。
撞来的是一个青年人,武夫打扮,没有染上寒症的迹象,虽是他先冲来,可林斐然纹丝未动,他却退了数步。
这青年人立即怒目看去,见是两个气度不凡之人,面上那点怒意很快褪去,化成一种隐晦的打量与不屑。
“等我以后也成修士,还能让你们撞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就这样喃喃出声,让林斐然二人听了一清二楚后,很快跑入人群,向东侧的一座高楼赶去。
那是密教暂时立在洛阳城的据点。
林斐然遥遥看了一眼,又望向黄钟上的那幅画面,此时不止是沈期,就连先前被掳去的宗门弟子也都闭上双目,有人眉头微蹙,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对他们说些什么。
不过几刻之后,一片紫色衣角从沈期身前划过,随后便一直停在那处——像是毕笙在他们面前坐下了。
此后,除了有人偶尔睁眼之外,这番画面便再没有动过,所有人都在其中安静打坐,默然不语。
林斐然收回目光,与辜不悔去往医棚,先前这里还排着长龙大队,如今就只有零星几人,如霰桌案前倒还算多的,站有四五人。
他抬眸看见林斐然后,既没有加速,也没有放缓,而是如寻常一般问诊施针,不为人多人少所动,也不因她的到来而急切。
林斐然只是在旁边安静等着,偶尔给他取药、递针,等到将这四五人送走后,三人这才逆着人流,向西边的宿处而去。
林斐然对二人道:“回去后,我会给张思我前辈去信,看看密教的请帖上到底写了什么。”
辜不悔点头:“你先去问,我去探一探他们被关在何处,如今世态大变,也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对了,这位大医者,我想问问,凡人当真能修行?”
如霰侧目看他,扬眉道:“怎么,人侠也心动了?”
辜不悔朗笑几声,坦然道:“若是正经法子,我当然心动,可他们就不是一个正经教派,用的法子我也不稀罕,做一个凡人也很好。
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如霰摇头:“不可能做到,灵脉与人共生,抽离的时候便已然与人一同死去,绝无换脉的说法,除非夺舍,闯入一个新的身躯。”
辜不悔不由得咋舌:“倒是忘了这个,那我更要去把他们找出来,我先去一步!”
他同林斐然匆匆告别,随后一跃而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林斐然同如霰一道回房,二人坐在桌边,夯货便迫不及待跳出来,邀功一般地让如霰摸摸它。
他挑眉看了片刻,还是抬手搭到它脑袋上轻轻摩挲着,目光又移到林斐然身上,他主动抬手揭下她的幂篱,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
“你要找的那个人,辜不悔帮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林斐然将取出的玉牌放到桌上,结印划过后,才继续回答,“他找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卫常在。”
如霰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微动,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哪儿都有他。”
林斐然在等待张思我的回应,闻言忍不住向他看去,她擦了擦薄汗,又打量他几眼。
如霰取出金锭,喂到夯货嘴边:“想问什么?”
林斐然取出一把折扇,轻微的风扬起,吹过两人微热的面容,她一边扇风,一边悄悄挪动凳子,向他移去。
她忍不住问道:“你对他的语气,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凉了。”
虽然酸味还是一样,但语气的确缓和了不少。
如霰抬眼看她,眼上那抹红痕微微拉长,看了片刻,又垂下眼:“这三个月,我寻找复生之法时,他帮了不少忙。
出于此,我对他的语气可以好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你若是要寻他,和他相见,必须先告诉我。”
林斐然摇头道:“我是为了取心头精血才寻人,贸然问他要,他也不可能给我,去找他反而麻烦,既然我也是同样的人,那我自己取血更方便。”
如霰一顿:“心头血可不是那么好取的,取过之后,得空出一段时间休养,你要做,最好等这段动乱过去。”
林斐然点头:“好。”
两人聊了这片刻,玉牌仍旧没有回音,林斐然蹙眉看了会儿,她心中总感觉悬着什么,一时片刻坐不住,便翻开石书,看向最后一页。
师祖不再钓鱼,而是蹲坐在芦苇丛中,一副蹙眉深思的模样,不过绘出他身影的墨色似乎淡了几分。
林斐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那几道墨痕,看起来确实浅淡不少,想来是师祖先前一直施法在外的缘由。
她立即将口中的问题咽回,取出先前在朝圣谷得的金墨,如之前一般想要增补颜色,可墨色绘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顷刻间没了痕迹,而师祖的身影也始终没有浓烈。
正疑惑时,师祖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扔开鱼竿:“做什么?怪痒的。”
如霰在旁看着,眉梢微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本书、这番景象。
林斐然立即道:“师祖,怎么墨补不上去了?”
师祖轻笑一声,拢袖看向江面,偶尔有墨色小鱼跃起,他展颜道:“前不久耗费不少灵力,淡了也就淡了,不必在意。最后那个人你可寻到了?”
林斐然默了片刻,没有在此时与他讨论这个问题,只回道:“寻到了,辜前辈说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卫常在。”
师祖回身看来,墨色的线条上显出几分疑惑:“怎么会是他?竟然是他……”
林斐然又道:“师祖,眼下有两个人的话,是不是用我的血就可以?”
出乎意料的,师祖摇头道:“不不不,你是变数、是拿到这本铁契丹书的人,就算你同样气运磅礴,也不可用你的血来开启。”
林斐然不解:“为何?”
师祖仍旧摇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你应该学过,世间诸事,不论好坏,不论难易,就算天机算尽,也只能生衍出四九,绝不会尽满,而这其中的‘一’,便是定然会有的一点变数、一线生机。
当初我们几人聚在一处,卜算这本出现的石书时,卦象便是这般说的,你既然是那个‘一’,又如何能入这‘四九’?
若要解开这本书,还是要他的心头血。”
林斐然沉默,如霰却看她:“不想见他?”
她摇了摇头:“在他眼中,我已经不在人世,一切便真的能够在此处了结,尘归尘、土归土,我又何必再去扰乱?”
如霰靠近她,打量着她的面容,却道:“你若出现,对他来说或许并非扰乱。”
林斐然叹息。
如霰却没有离开,而是更加靠近:“不过,还好当初选择离开你的不是我。”
林斐然就是那种看着心软,但只要一认定,就绝不会回头的人,对他来说,这的确十分令人安心,可对别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一种失去后就再也无法拥有的残忍。
——这更让他喜欢。
他低头吻了吻林斐然的唇角,自她再度醒来后,他便越发喜欢这样纠缠在一处的亲昵,甚至算得上频繁,这样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只是才感受得几个呼吸,玉牌便响起,里面传来张思我的声音。
“斐然,你们如今在何处?”
林斐然原本有些发晕,这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立刻将她神智拉回,她微微后仰,对上如霰似笑非笑的视线,耳廓顿时漫上薄红。
她立刻抬手胡乱擦了擦唇角,清了清声音,回道:“前辈,我们在洛阳城。”
如霰扬唇一笑,但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直起身,坐倚着桌案,支着下颌看向那块玉牌。
张思我嗓子一紧:“怎么到洛阳城去了,那现在可都是密教的人,你们没事罢?”
“暂时没事。”林斐然回得很严谨,“前辈,先前那道传音我们也听见了,你们现在应当与不少宗派的掌门待在一处,我想问问,那张请帖上到底说了什么?”
张思我短叹一声:“我就知道你能猜到,刚才没有回你,也是因为一直与他们在商议这件事。”
玉牌那方传来吱呀声响,像是阖上房门的声音。
张思我继续道:“这张帖子发来,是要请各宗派的掌门前去参加祭天大典,不过,参典是假,以那些弟子为质,要各派宗门交出灵矿是真,一条灵矿换回一个弟子。”
林斐然的眉缓缓蹙起,如霰也看去,指尖在桌上轻敲。
她问道:“他们要灵矿做什么?”
“我们先前讨论过,如今世间灵力已被那方冰柱吸取大半,他们应当是想要汇聚这几条矿脉,炼出灵气,至于之后要做什么,便众说纷纭了。”
张思我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苦恼。
“被抓走的那几个弟子,都不是小门小派的人,培养他们所花费的心血,绝不是一条矿脉能比的,要用矿脉去换,这些宗门也都出得起,只是——
给了矿脉,与助纣为虐何异?
但不给矿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丧命?”
张思我说起此事,只觉得头疼,他忍不住掏出几个核桃,边锤边吃:“现在谁也不好动手,为了这事,他们从收到请帖之后就吵到现在,大局如此、大局如此……”
林斐然抿唇,随后道:“现在祭天大典还未开始,辜前辈也去探查他们被关押的地方,过一会儿我也会去,说不准今晚就能找到,我可以……”
“没用的。”张思我叹息,“请帖里说得很清楚,他们就在毕笙身旁,她会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大典开始,偷袭是不成了。
更何况,眼下我们谁也没有与她一拼之力,惹恼了她,一气之下把所有弟子都杀了怎么办?
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林斐然想要开口,可这事牵扯到诸多宗门,并非她一人说了算。
张思我吹了吹手中的核桃皮,嚼道:“一旦牵扯多了,便是这个不能动手,那个也不能动手,所以我最烦和他们搅在一起。
密教先前装得好,许多人都觉得是善教,教徒也不少,如今还都放出凡人也能修行的狠话,以后的拥簇肯定更多,哪个宗门敢出面,怕是要被打成邪门歪道。
我猜啊,最后肯定是去参典,然后一团和气地给出矿脉,大局为重嘛。”
林斐然眉头更蹙:“什么大局?”
张思我大笑:“鬼知道什么大局,矿脉是他们的,给不给不由我们说了算,方才与慕容大人他们商议过了,宗门世家一事不插手,暂且等到大典罢,到时候随机应变……”
玉牌上的光芒暗去,如霰看向林斐然,问道:“你觉得会如何?”
林斐然站起身:“我也猜出矿脉会给出去,但离大典还有三日,我不会放过这三天的机会,我想试试能不能将人救出来。”
如霰点头,同样起身:“我和你一起。”
“好。”
恰如毕笙发出的那张请帖所言,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难找,甚至就在密教驻守的那座高楼之上。
四周灯火煌煌,如同白昼,楼下是连绵不断的人流,越来越多的人奔至此处,亲眼见到献上气机并不会害命后,便争先恐后,唯恐入不得。
在那群人影中,男女老少皆有,不只是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居住在洛阳城内的达官显贵,他们不再封闭宅门,而是全都聚在这里,搏一线入道契机。
林斐然站在屋脊处,看着那栋高楼,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竟然也感受到了那滑稽的“大局”二字。
这里绝无偷袭的可能,以毕笙的性子,除非道主有难,否则绝不可能调虎离山,伏音兄妹二人失踪至今,她也没有片刻动静。
还有下方的教众,如今密教已是人心所向,出手的人,只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公敌。
整整三日,林斐然都没有寻到突破口,她也被“大局”牵扯,不能让那些宗门弟子因她而伤。
整整三日,各州的密教据点不断容纳百姓,壮起的声势足够浩大。
直到第三日,整个洛阳城点起灯火,犹如白昼,宫内朱红大门紧闭,暗色的天幕中却划过道道灵光,那是各宗派来参典的修士。
他们飞入宫中,宫内原先用来赏舞的高台之上,打坐着以沈期为首的数位修士,后方则坐着毕笙等人,而在高台之下,除了修士教众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凡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道祖亲临。
不远处的天地黄钟之上,正映射着此处浩荡的场面,好让各州的人看清此次大典、看清道主、看清密教。
毕笙看向前来的宗门修士,略略扬眉:“时间正好,诸位还请入座。”
他们在高台对面落座,与毕笙等人之间隔着一道人海。
赶来参典的修士不全是宗主、掌门,每个人都率先看了黄钟一眼,那个先辈用来传递讯情的灵宝,如今正映射出他们渐渐冷峻的神情。
这已经不只是救回本门弟子这么简单,如此多的大宗门,当着天下人的面给出灵矿,这对密教而言,又竖起了何等的威信。
可若此时反悔,且不说弟子性命堪忧,怕是在天下人眼中,宗门世家数百年声誉不存。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番道理用在此处,反倒十分憋闷可笑。
“诸位,请用茶。”
毕笙抬起手,指间垂着条条若有似无的灵线,而灵线的另一端,便落在盘坐的各弟子心口。
然而无一人动茶盏。
毕笙一笑而过,并不在意:“诸位,今日的祭天大典,便是为了取回密教的至宝,恭迎道主现世。”
场中众人一阵哗然,甚至连原先的密教教徒都不免面露兴色,密教之中,只有功绩圆满之人,才能走到道主面前,许下心愿。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今日能见,自然兴奋不已。
说到至宝二字时,毕笙的手缓缓落到沈期的肩头,黄钟上映射出的画面中,只有他轻闭的双目,以及不断翕合的双唇。
他在念诵什么,毕笙侧目看去,却只隐隐听到几句。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她嗤笑一声,看向前方:“诸位,携来的见面礼,不如请出一观?”
听见这话,被拘禁在此的弟子们缓缓睁眼,面上却没有见到师长的兴色,只有抑制不住的自责与不忍。
场中几乎是静了数息,直到其中一人放出一条灵矿,碧蓝的灵光在半空游走,带来一阵乾坤清气,又很快被毕笙擭入掌中。
她低头看去,双唇含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断开其中一个宗门弟子心口处的隐线。
片刻后,一条两条三条……九条矿脉尽数而出,全都落于毕笙掌中,众多隐线断开的刹那,数十位弟子正要奋起反抗,她抬手压到沈期肩头,一阵磅礴的灵压荡开,竟将众人震退数米!
毕笙如今已至无我境,对付十位弟子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前来的宗门修士正要飞身接住震退的弟子,竟发现自己灵脉被抑,无法施用!
密教教众忍不住开始惊呼,这声音却并非不满,而是欢悦。
“取回圣物灵宝、取回圣物灵宝!”
毕笙垂目看向沈期,低声道:“少年人,在取回轮转珠之前,你都还有时间念完这首诗,念罢,世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多了。”
她掌中灵光乍现,霎时间传遍沈期全身。
只这一刻,沈期立即感受到一种剖心剜骨的痛楚,他忍不住痛呼出声,体内似乎有什么在转动,像一颗深深扎入血肉的种子在挣扎、破土、生芽!
他的睫羽快速颤动,颈上青筋爆出,但他仍旧没有睁眼,还很快将这声痛呼咽回,继续颤着声念诵。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西而来,于众目睽睽之下刺向毕笙,只是半途被她抬手控住。
台下教众立即取出法器,后方坐着的几位九剑也站起身,可毕笙只是抬手止住众人,看向袭来之人。
玄衣着身,乌发梅簪,一双黑瞳犹如最为冷寂刺骨的深潭,幽幽映着她的面容。
毕笙已经十分不耐:“又是你。你打不过我,我不会杀你,如此僵持,有意思吗。”
卫常在未动:“要么杀了我,要么为我所杀。”
话虽如此,但谁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求死之意更甚。
毕笙轻笑,似乎今日就要取回轮转珠,她的神情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好,竟然展颜看向四周。
“你一个人来杀我吗?你一个人能做到吗?”
场中无一人开口。
她的手继续,沈期唇角、眼下已然滴出血色,破碎的声音继续念诵着。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咚——
咚——
咚——
一声接一声的钟声忽然响起,那是当初两界大战之前,先辈们擂起的战钟韵律。
众人忽而转头看去,不知为何,卫常在也停下剑锋,回首。
夜幕之下,灯火之上,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形站在天地黄钟旁,长发飞扬,幂篱纱帘荡在风中。
透过天地黄钟的映射,各州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久远的战鸣,见到了这道孤绝的身影。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沈期沙哑的声音渐渐停下,他终于睁开血色双目,向那里看去,高墙之上,灯火煌煌,玄影岿然,风过幡动。
毕笙面上的笑意已然凝固,她看着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不知见到了谁,眼中归冷,一掌便将卫常在击出。
夜色风中,一道雷光从众人眼中闪过,下一刻,那道身影便蹲立在高旗的桅杆上,拉住了卫常在的手腕。
飘摇的少年右臂被人擭住,停在半空,止住下坠之势,他却如同失魂一般,毫无动作,只仰头看去。
她蹲在桅杆之上,幂篱纱帘被夜风吹起,露出面容,垂目看向他。
只这一刻,一滴泪忽而从眼中滴落,吹散在冷寂的夜风中,然而余温犹热。
所有人都见到,林斐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归来的出场也要不同凡响……
标注:沈期背的诗是屈原的《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