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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27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71章 已得其二(增补) “如霰,你生我的气……


    窗外仍旧是一片不辨昼夜的暗色, 檐下的灯火不知换了几回,灯角处爬上半片燎出的焦黑。


    林斐然缓缓睁眼,从那一片混乱的梦境中醒来, 她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浑身沉重, 下意识想要抬手按抚额头,却怎么都抽不出来。


    她顿时清醒过来, 向下看去, 一双长臂圈在腰侧,连带着将她的手也囿于一处,其实不紧不松, 但就是很难抽身, 修长的十指交叠下方,正严丝合缝地锁在一处。


    看到那双手以及腕上的金环时, 林斐然便认出了人。


    她嗅着那一缕隐秘的冷香,余光向四周看去, 目光中闪动着一点欣喜。


    她仍旧在原先的小屋中, 陈设未变, 两人也在休息的那张床榻上,但没有躺下,而是由他揽着,两人一同倚靠床栏,坐在角落处。


    如霰在她身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那绵长的呼吸中,大抵可以判断他在睡觉。


    林斐然顿时静了下来,索性将自己当成他抱着的一根木头, 没有再动。


    房内有了片刻的安静,但她的思绪却正如疯草一般乱长。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睡了一觉,但对如霰而言,他们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便忍不住想,这三个月里他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是不是很生气?


    眼睁睁看着心悦之人在眼前逝去,是何等伤怀,又抱着这样的死讯过了三个月,转头一看,人还活得好好的——


    心中或许会觉得庆幸,但必定也会有被戏弄的恼怒。


    ……要怎么弥补这样的大起大落呢。


    她之前就在想这个,可惜这种事不是比剑斗法,直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林斐然的视线直愣愣落到前方,目无焦距,她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只能在脑海中反复翻阅以前看过的话本,于是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悲伤。


    话本中发生这样的事,另一方都是悲怒交加,大声指责,挥袖离去,随后双方开始争执拉扯……


    刚想到一半,如霰的下颌便突然搭到她头顶,呼吸仍旧绵长,就像是睡得太沉,所以借她的脑袋撑一撑。


    林斐然顿了顿,心中仍旧有些悲伤,但还是挺直腰背,梗着脖子,将他的脑袋托举起来,她想,至少这样能睡得舒服些。


    顶了半晌,繁杂的思绪竟然都消失无踪,她只是看向窗外,思绪放空,突然间,头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呼吸也瞬间乱开,不像是从梦中醒来,倒像是忍笑没忍住一般。


    他的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腕,松松圈住,指尖正好搭在心脉上,身子也沉沉从后方压下,散开的雪发如流水般淌下,汇聚到她肩头,又转而滑落。


    “终于醒了。”


    他如此开口,还未等到林斐然的回复,他的手便又抬起,淡凉的指尖碰上她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着,手法极为娴熟,久睡的沉重顿时散去不少。


    “你又睡了三天,虽然说要休养,但睡得太久也会不舒服。”


    他的声音和平日里相差不大,既没有被蒙在鼓中的愤怒,也没有许久未见的急切。


    林斐然先前没能见到人,只看到一双手、闻到一点味道,再加上尚且昏沉杂乱的思绪,便给她一种朦胧感,就好像她还在梦中,如霰到来一事并不真实具体。


    但这久违的音色撞入耳中时,立即打破了这份若有似无的幻感。


    心中那些忐忑纠缠的思绪不翼而飞,她此时什么也没想,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转身看去,撞入那双熟悉的翠眸中。


    “如霰!”


    在想清楚怎么道歉之前,她已经率先叫出他的名字。


    如霰看着她,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她,他的目光于几息之间在她周身转了一遍。


    从她扬起的手、半跪的双腿,看到飞扬的发丝、轻热的呼吸,最后才又落到那双眼上。


    明亮、含锋、炙热。


    这的确是活着的林斐然。


    她见他久久不语,原本欣喜的神色渐渐敛回,另一只手悄然摩挲起来,视线微动,整个人都透出几分心虚和局促,但又在思考什么。


    “假死之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抱歉。”


    她讪讪收回手,放到自己腿上,又很快挺直脊背,坚毅地坐在对面,双唇一抿,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你罚我吧!能让你好受些,怎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挥袖离开!”


    如霰原本只是静静看她,翠色眼瞳一动不动,如同流淌的深潭一般,颇有些深不可测,但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眉梢微扬,便有一点灯火映入其中,火光跃动,霎时间将这潭水推开,泛出一点蜜色。


    “怎么,很怕我走?”


    林斐然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从她正在摩挲的手看来,她不是不说,而是还没想到要怎么说,急到不停舔唇。


    这种时候又嘴笨了。


    如霰扬唇,没说罚还是不罚,只是靠着床栏,屈起的腿缓缓移近,搭在她身侧,晃悠一般地磨着,随后双手抱臂在胸,轻声道。


    “先叫两声名字,好久没听了。”


    林斐然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如霰!”


    一连叫了数声,变着声调地喊,就像她平日里练剑,一招一招地试,试出最为顺手的动作一般,她一边开口,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等到他眉眼微舒的时候,便定下这个语调,分毫不差地喊着他的名字。


    就像先前摸索学习如何同他亲吻一样,聪明的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


    如霰不否认,他确实很受用。


    他最喜欢的就是林斐然这种开口微压,但尾调略扬的声线,听起来饱含期待,就好像她同自己说话时,也带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有人这么连着叫他的名字,他只会觉得聒噪,但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平静与庆幸。


    他刚到的那一日,林斐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他抱着她在小亭中坐了一夜,永夜中用来计时的法器转了六圈,意味着到了第二日辰时,但她没有醒来。


    那位时常待在她身侧的圣者说:“她需要灵力供灵脉修复,所以会久睡,但间隔会渐渐缩短,上一次是三个月,这一次大概只要三天。”


    如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听见,他带着林斐然回房,坐在床榻边看了三日,仿佛有一把剑悬在心上,悬了三日,只等最后一刻落下。


    后来时间渐进,他再等不住,便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他想,或许就这样和她一起睡下去。


    但他没能睡着。


    他还在等最后的时刻。


    等到檐下的灯火在风中孱孱,将灭未灭,悬在心口的剑即将落下时,他听到林斐然轻呼出声,垂下的指尖微动,靠在他胸前的头也晃了一下。


    檐下灯火晃动片刻,又渐渐烧得笔直,越发旺盛,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闪烁。


    某种程度上,林斐然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那只在某些时刻。


    此时,她一边叫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试探着上前,以一种净澈而明亮的目光直勾勾看来,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指时,才堪堪停下,动作十分规矩,语调十分轻缓,然后真诚问道。


    “如霰,你生我的气吗?”


    “……”


    他要怎么说才好呢?他永远都不会生林斐然的气。


    他想,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挑眉,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凉意:“长者自然要有长者的胸怀,若是因为这个和你置气,岂不是白修行了。我看起来很像喜欢生气的人吗?”


    林斐然这时才松了口气,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诚恳道:“一点都不像,但就算生气,你也还是最好的人。”


    她抬起手,伸出小指:“这件事终究是我的错,就算不生气,你也可以罚我。让我为你做三件事作为补偿,什么都可以!”


    如霰没有拒绝,他垂眸看了片刻,伸出小指勾上。


    “第一件事——”


    他抬手落到林斐然后颈,眼睫微垂,搭在她腰侧的腿缓缓收紧,随后越过这三指的距离,双目轻阖,俯身含上她扬起的唇。


    温热、清冽,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触交织在一处,令人流连,细微的水声在这间小屋中响起,诉说着彼此的思念,氤氲的薄雾浮现在二人眼前,笼罩着二人对视的目光。


    ……


    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停下,如霰已然坐到窗边,眉眼间带着餍足之色,林斐然则是趴在窗台处,抿着唇,下颌压在他的腿环上,抬眸看向夜空。


    夜幕中只有浓重的黑,既无月光,也无繁星。


    她看了片刻,直到面上的热意散去大半后,才转头看向如霰,揪起半片袍角:“你怎么忽然在衣衫中加了一块黑绸,是被我的品味影响了吗?”


    如霰倚着窗框,垂目看去,顺手将自己松垮的衣襟拉高,凉声道。


    “小孩子哪有品味?你们这个年纪不都是扯着什么穿什么么,不爱亮色,不爱打扮,就喜欢一身黑。”


    林斐然摸了摸鼻子,没有反驳,不说别人,她自己的确是没心思打扮。


    如霰微微歪头,看向林斐然,双唇轻启,又继续道:“我这么穿,自然是守丧啊,按人族的规矩,心上人去世,不是要守丧三年,着玄衣么?


    托某人的福,明明还未成亲,倒是先尝了三个月做寡夫的滋味,每晚看着你,吃不好,也睡不好。”


    林斐然理亏,含糊应了一声,又说了句抱歉,甚至没能细思那句“每晚看着你”,只垂首埋在他腿上,声音闷闷,温热的吐息透过面料,传到他腿上。


    她歉疚道:“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这顿肯定能吃好。”


    如霰抱臂看她,动了动腿,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人再度抬起头,左颊处印着一条腿环硌出的细痕。


    “饿了?”他问。


    林斐然点头:“想吃什么,我去做一些。”


    “这倒不必。”如霰目光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只道,“我还不至于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动手,在这里等着。”


    长腿一抬,他便从窗台处落到廊下,顺手将林斐然的脑袋推回屋中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林斐然目前还是理亏状态,便老老实实在屋里等着,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又响起他的脚步声。


    如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顶着餐盘的夯货,他抬抬手,夯货便平稳地跃上桌案,瞪着一双绿豆眼看向林斐然。


    它将餐盘放下,随后才“汪”地一声撞到她怀中,好在林斐然体质不错,这才没被撞出内伤。


    “好久不见。”


    夯货汪汪不停,狐狸尾巴晃得没影。


    林斐然抱着它,亲昵地和它顶了顶头,这才看向桌案,餐盘中放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逸出的香味却十分熟悉。


    和她母亲做的长寿面很相似。


    早在雨落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一点端倪,如今一见,更是能够确认,在看到的时候,但见如霰坐到一旁,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穿。


    “好香的面!”


    她取过竹筷,拨弄一下碗中那片染成寿桃样萝卜片,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她问道。


    “只能吃一碗吗?”


    如霰端过自己那碗,支着下颌看她:“你怎么不问是谁做的?”


    林斐然眨了眨眼,随后放下竹筷,双手合十:“这么好看,色香味俱全,我猜是某位仙女大人降临,为我庆生而做,我要感谢仙女大人施惠。”


    如霰扬眉,也不再解释,只摩挲着手中竹筷:“心意收到了,尝尝味道。”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斐然动筷,这汤底是他之前一点点试出来的,每一步的用量都十分精准,最后的味道便不会有太多差异,或许算不上美味,但一定不难吃。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总会有和原本味道一模一样的那天,林斐然且等等罢。


    他指尖轻敲桌面,搭起的腿轻晃,显然心情不错,林斐然吃完第一口之后,双眼一亮,立即转头道:“好吃!尤其是汤,特别浓稠!”


    如霰弯眸,手中灵力汇聚,随后结印挥开,几束灵光便在屋内升腾而起,如同烟火升空。


    林斐然捧着碗,原本忍下的酸意又涌起,她怔怔看去,下一瞬,浅淡的烁光在她眼中绽开。


    窗外夜幕沉沉,屋内灵光烁烁。


    在这个时候,如霰侧身看她,别起她散下的碎发,随后缓缓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庆贺,林斐然又长大一岁。”


    ……


    林斐然一口气吃了五碗,几乎把他下的面全都吃了,直到只剩一点汤底时才遗憾收手。


    如霰坐在一旁,眼中泛着笑意:“如今昼夜不分,日光不至,许多生灵难以生长,还好你是修士,不然,我当真要头痛吃什么了。”


    林斐然放下竹筷,又看了看天色,静了片刻道:“我睡得太久,才刚醒来,不知外面的情况,现在缺粮吗?”


    “秋收冬藏,如今又值春季,各州县都还有不少存粮在手,我先前在人界行走,并未听闻缺粮之事。”


    如霰移开目光,没有细说那三个月,只草草带过,又道。


    “永夜之下,最先出现的不是缺粮,而是兽潮。”


    “什么兽潮?”


    林斐然诧异之余,顺手晃了晃桌上的茶壶,里面早已被她喝空,她一顿,又起身去另一处提起一壶冷茶。


    “妖兽有异动吗?”


    话音刚落,她放下茶壶,回身便见如霰站在身后,他开口道:“妖兽与人不同,他们不会畜牧,也不懂耕种,吃的都是天生地养之物。


    以前还好,只在郊野游荡,不敢轻易靠近,如今饿得狠了,自然要入城。”


    林斐然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说话间已经把这一壶水也喝空。


    她舔了舔唇,视线开始搜寻其他水源。


    “城里有法阵,兽潮暂时也能被压下罢?”


    如霰颔首:“没错,所以暂时没有你能做的事,安心休养。”


    “……”林斐然端起最后一杯清茶,无言看向又跟过来的如霰,“原来你是怕我又冲出去。”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一直在喝水?”


    “你是不是在跟着我?”


    屋内静默片刻,林斐然轻咳道:“……我睡了三天,都三天没喝水了,口渴也正常。”


    如霰扬眉看她,随后抬腿点上夯货屁股,出声道:“再给这个饮牛取些水来。”


    夯货屁颠屁颠走了,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如霰这才看回来,颇有些理直气壮:“我的确是在跟着你,不行么。”


    林斐然静了片刻:“你做什么都可以。”


    但看在他不喜欢随处走动的份上,她还是坐了回去,心中盼着夯货快快带水回来。


    如霰一同坐下,不知从哪取出一个水润的粉桃,推到林斐然身前:“渴的时候最好不要舔唇,先吃点这个。”


    他又问道:“你的脉我已经看过了,和先前的大为不同,却又有相似。不过,咒文没了。


    之前不让我为你除咒,就是因为想好了要换灵脉?”


    林斐然点头:“先前密教想要灵脉,师祖便想将灵脉藏起来,可思来想去,哪儿都不安全,最后就想出这个法子,索性把灵脉换给我,一举两得。”


    师祖给她熔炼的那枚瀚海鹿丹,便是为了日后换脉做准备。


    换脉并而将体内原本的灵脉全然更换,而是发挥天地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将它与自身灵脉熔补在一起,如同江海汇聚一般,还是原来的水流,却汇成另一条。


    要用它来更换灵脉并非易事,原先的灵脉须得强韧,还要有足够引发灵脉生机的病根,诸如咒文一类几乎无法治愈的最能刺激灵脉修补生发的效用,也能与她融合得更好。


    当时正是因为咒文激发灵脉,开始主动修复她的身体,她才在濒死之中捡回一条命。


    听她说完,如霰不禁感慨:“世事当真奇妙。因果交替,蛇衔其尾。”


    林斐然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道:“世间之事,总是环环相扣的,没有咒文,我不会修行受阻,后又被逼下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发生今日种种。


    我或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或许好,或许不好。”


    “后悔吗?”


    林斐然起身,仍旧是那个答案:“我不会后悔。”


    她脚步一顿:“不过,我此时却更加理解师祖说的那一个‘变’字……


    就像是一座沉沉的大石,经年不动,但却在某刻被一只路过的蝼蚁撬动。


    ——只一下,却足够天翻地覆。”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心下了然:“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心待在这里。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回身看他:“你不拦我?”


    如霰望向窗外,静默半晌,这才开口:“我一直觉得,想要变强,便要不停去搏斗,以前我便是这样对你的,支持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但历经那番生死之后,我的确开始担忧。”


    他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能够修行至此,他的每一步都是从九死一生中走来,所以他欣赏林斐然这样不服输的坚毅,但时至今日,其中早已掺杂更多的不忍与担忧。


    他只想林斐然能活着。


    “不过——”他默然许久,回身看向林斐然,眼中带着惯常浅淡的笑意,“这是我要面对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要想的,只有你自己想做什么。”


    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但与他对视良久,眉目倏而舒展,莞尔道:“那我会竭力保证自己不丧命。”


    如霰扬眉,走到她身旁,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取出铁契丹书,片刻后,又从金澜伞下捻起一抹白焰,纯白的焰火悬浮于掌心,如同一团绒绒的雪。


    “那一日,除了要拦下天罚之物外,我的目的,还有这一团无根火。”


    要解开铁契丹书,需要三样灵物,其中一物便是这无根之火,早在金陵渡见到傲雪、见到这团无根火时,她便已经惦记在心。


    “如今三物,我已得其二,只差最后一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如霰摩挲着指尖,只道:“你说呢?”


    林斐然弯唇,看着这团白焰:“那就一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晃荡的水声,林斐然探头看去,便见夯货顶着一个青瓷壶,正吭哧吭哧往这里来,而张思我追在后方,口中不住说着什么。


    夯货速度不减,见到看来的林斐然二人时,还更加兴奋地猛冲到门前,旋即停下动作,趾高气扬地看向张思我,一副有人撑腰的架势。


    林斐然沉默片刻,上前扶住张思我,疑惑道:“前辈,这是怎么了?”


    张思我叉着腰,脸不红气不喘,只咧声道:“今日不知是谁下厨,做了一锅齁咸的汤底,闻着倒香,我和老李没忍住尝了一碗,咸得现在还抢水喝!


    剩下的汤底我们全舀到这壶里,转头就被夯货拿了,我这才赶来,生怕你们入口。”


    他神色忿忿,全然不看林斐然眨动的眼,自顾自道:“肯定是谢看花这小子,只有他能干出这等恶事!”


    他一把抢过瓷壶,转身就走:“你们聊着,记得别乱吃东西,我这就去找他!”


    张思我动作飞快,林斐然甚至还来不及解释,人就已经不见踪影。


    “……”身后传来一道直勾勾的视线,林斐然顶着回身,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我真的觉得好吃!”


    如霰幽幽看了她半晌,他没有味觉,吃的也清淡,方才那碗面他一口没动,全给了林斐然,自然也觉察不出其他异样。


    比起咸了喝水,他还是更习惯渴了喝水,见到林斐然牛饮,他一时也没能想到其他缘由。


    他走上前,顺道拉起她的手臂,步入廊下。


    “做什么?”她讶异道。


    “喝水。”——


    作者有话说:那三个月有点太苦了,只侧面写写,大家想看的话,有机会番外写吧(


    第272章 重逢 “斐然,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春末, 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前行途中却只见一片凋敝。


    林斐然乘坐于飞鸟上,垂目捻起身上的一根枯草, 看了半晌,这才将它放入空中, 随风而去,而她的目光却久久落在下方, 望向那一片灯火零落的人世。


    人间永夜已有数月, 如今唯有星火长明。


    她凝视着,深静的眼中虽无波澜,却也晃着某种火光, 不知多久过去, 她才收回视线,望向身旁。


    粼粼夜色中, 如霰正抱臂坐在一侧,左肩抵着她, 头微垂, 一头雪发簌簌滑落, 在夜色中尤为醒目,他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已经睡去。


    她看了片刻,振翅的飞鸟忽然鸣叫一声,却不是鸟叫,像是马儿嘶鸣,她回过神,这才从芥子袋中抓出许多金锭,如同撒鱼食一般向前方扔去。


    这鸟自然是夯货所化, 它载着二人,如同觅食的大犬一般扑去,看起来十分欢快,它时而上扬,时而俯冲,绝不漏吃任何一枚散开的金锭。


    如此颠簸之下,如霰仍旧抵倚着林斐然,闭目假寐,而她也像无事发生一般,兀自取出一方罗盘,她抚着指针,抿唇不言。


    与道主赌上的生死局,母亲的死,天裂之痕,再加上如此令人无望的极夜,桩桩件件都与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初取得铁契丹书时,各位先辈便提及补天裂一事,书与天裂有关,必定与密教有关。


    不论是践诺,还是寻出密教的秘密,为母亲复仇,这本书都非解开不可。


    而今开启铁契丹书只需最后一物,而这最后一物的所在,师祖也不知晓,他只让她去找一个人,找一个修至极致的凡人。


    只有他才能找到最后一物。


    但是此人行踪不定,临行前,张思我便赠了她这方罗盘,它会指出那个人的位置。


    盘上指针摇晃,偶尔在某个奇门方位上转动,但大体的指向还是向西,但林斐然一行人并没有西行,而是向南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出现在无尽海上。


    他们原先躲避的小镇就在南方,离界门极近,反正在去寻找那人途中也要经过无尽海,林斐然略作思量,便打算回妖都看一看,不知妖都如今是何境况。


    还记得上一次离开是为了去金陵渡,帮张思我等人取回火种,她原本还以为半月左右就能回,但桩桩件件的事接踵而来,恍然一算,竟已离开数月。


    如今无尽海中的界门破碎,裂痕上流动着灵光,将漆黑的海面照亮,正莹莹波动,林斐然看着,心中反倒有些近乡情怯。


    “怎么不下去?”


    如霰仍旧闭目,声音淡凉,似是头垂得累了,略作吐息,径直靠到她颈窝处。


    “也不知道碧磬他们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又是躲藏,又是长眠,竟然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同他们联系。


    “天之将倾,其下其有无恙之人?” 他睁眼,翠眸流光,“不过情势也不算极差,这三个月里,我时常去往妖都,比起妖界其他地方,这里已经算是一处安居之所。”


    夯货俯冲到海中,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一行人来到妖界,但这里同样是一片暗色,两界再无昼夜之别。


    林斐然望向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对他的话又有些疑惑:“时常去往妖都?为何?”


    如霰坐直身,转头看她,目光凝凝,一字一顿道:“因为妖都有一口灵泉,能够延缓修士尸身溃败,我自然要时常带着某人回去浇水。”


    “……”林斐然和他对视片刻,“难道……你一直都带着‘我’?”


    如霰看她,扬眉:“不然呢?”


    林斐然的喉口动了又动,但还是顶着这颇具压迫感的目光,说出后面的话:“我以为会像其他修士一样,一起入土为安。”


    如霰盯了她半晌,这才转回头去,看向夜色,凉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不可能。”


    林斐然看着他的侧颜,眨了眨眼,随后莞尔笑开。


    如霰斜睨看她:“笑什么。”


    “没笑什么。”林斐然弯唇,“我以为像你们这样阅历的修士,或者说像你这样的人,对于生离死别会更看得开,毕竟你以前还经常劝我,说离别是常有的,成长就是在不停离别。”


    如霰看向前方,目光隐没在浮起的发丝中,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况且修行悟道不等于看开生死,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


    林斐然凑近一些,有些好奇:“我还没问过,你修的是什么道?”


    如霰看她,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却不是将她推开,而是缓缓在她眉间写了一个字。


    灭。


    “我修的,是俯仰一瞬、我生则天地生、我灭则天地灭的,蜉蝣道。”


    林斐然忽略那点痒意,双眼微睁:“未有听闻,但看你就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一种道。和你天行者的身份有关吗?”


    如霰的手下滑,落到她嘴角,点了点:“早就想问这个,眼下终于找到时机了?”


    夯货又在哼哼,林斐然飞快解开芥子袋,哗啦啦倒了不少金锭,随后看向如霰,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早就想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昏沉沉睡了三个月——


    你是怎么为我除咒的?你是天行者,身子本就不好,这法子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如霰弯唇,收回手,显然对她的发问很满意:“我还以为你想问我是怎么修行的。”


    林斐然抱膝坐着,很是认真道:“这可是你的修行秘法,我探听它做什么。除了除咒之外,我还想知道当初那个天行者为什么找上你,你和他认识,对吗?这是不是和你的过往有关?”


    “对我的过去很好奇?”


    “当然了!”


    林斐然甚至下意识直起身,这是急切时会有的动作。


    “你之前答应我的,会和我说你的过去。


    虽然上次说了一些,但也十分笼统,后面发生什么,你怎么忽然开始修行,家人又怎么了,还有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到底是为何而烧?”


    如霰看她,眸中泛起点点笑意,开口道:“那场火,是为死亡而烧,为新生而烧,为祭奠而烧。


    那片火海中,有我的父母、有众多熟稔的亲邻、也有常年在那里看守的诸多长老。


    一场大火之后,我是唯一存活的人。”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如净瓶一般翻倒的倒悬山中,火海漫漫,足下是被血色浸泡湿软的泥土,如霰从火中走出,面上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但眼中却泛着死灰般的冷意,火焰攀上他的衣袍,又被他甩在身后……


    她顿了顿,心中虽有推测,但还是问出口。


    “是谁做的?”


    如霰向她看去,面容与梦中的他重合,却变得沉静淡冷许多。


    他弯眸:“那里难进难出,就我一个活口,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


    林斐然一时怔忡。


    他靠过去,一手撑在她身后,倏而拉近彼此的距离,又垂眸看她,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捏上她的颊侧,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放开,轻而缓地揉了揉。


    “好呆啊,林斐然……不用想太多,你只要一直这么看着我,我什么都会忘记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霰沉吟:“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原本也想说给你听,但是已经到了。”


    他示意林斐然向下看去,她转过头,便见到一片沉暗的妖界中,唯有一城灯火透明,透露着与别处不同的祥和。


    林斐然顿时长叹一声:“你故意的!”


    故意把她钓起来,却又不放饵食!


    如霰不否认,只是轻笑一声,旋即站起身,在两人都还未靠近妖都时,便带着暂时没有灵力的她一跃而下,夯货也化为一只不起眼的白狐,同他们一道跃入行止宫。


    这里正是如霰平日里议事的地方,他看也未看,只是为她切了脉,随后转身将配好的灵药加入壶中,而林斐然的好奇心被他勾起,却又落不下,正郁闷着,便恹恹坐在一旁,一动不动。


    被灵力烧开的水正沸腾起来,门外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哐当一声,旋真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脸头疼的平安,他飞奔上前,身上雷光还未褪去,便已经到了如霰桌前。


    “尊主,你这几日去哪儿了,终于回来了!”


    林斐然坐在椅子上,怔怔看去。


    如霰看了他一眼  ,搅着壶中灵药,向平安问道:“这几日妖都情况如何?”


    平安揉了揉肩,神情还算松弛,她扒拉了一下黑白两分长发,揉了揉额角:“众人知道您在妖都,暂时还算安分,但是城外的妖族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挤进来,小的哄闹不少。”


    两人交谈时,旋真便耷拉着眉眼,一步一步挪到林斐然身前,先是叹息几声,又抹了抹眼角,这才吸着鼻子抬头,一双微红的狗狗眼顿时看来。


    林斐然心中也十分触动,她正要开口,便见旋真忽然双手合十,很是虔诚地朝她拜了三拜。


    “斐然,我又来看你呐,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斐然:“……”


    那边是哪边……


    旋真不知从哪掏出几个果子,摆在她手边的小桌上:“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尊主才会让我们看看你,其他时候都自己抱着你在房中。


    你脸色看起来真鲜活,尊主又给你上妆了?”


    如霰闻言一顿,侧目看向旋真,凉声道:“人又没死。”


    旋真听这话更伤心了,简直泪如珠下,垂到肩头的马尾都开始抽搭起来。


    “尊主一直说你没死,但你的肉都软了,要不是泡了灵泉,早都臭了,他还是不改口,变得神神叨叨的……


    你有时间去梦里看看他吧,这么好的人可不能疯。


    你也顺道来看看我们呐,我和碧磬都想你!”


    如霰:“……”


    旋真抽噎着坐在林斐然腿边,一会儿说着妖界最近发生的事,一会儿说着如霰,间隙还提起她的衣角擦了擦眼泪。


    “大家都变得神神叨叨的,平安姐也说你没死,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按照人族的法子给你招魂,也不知道你听没听见。”


    林斐然闻言一顿,抬眼向平安看去,二人视线相对中,她竟然微微一笑,没有半分惊讶。


    见状,如霰倒是带着些深意看去:“你早就知道?”


    平安干笑两声,揉着鼻子后退两步:“先前不是跟您说了吗,一切可能还有转机。”


    旋真红着眼看去:“你们在说什么呐?”


    如霰看着平安,思忖片刻,竟然也没有追究,而是将药倒出,转身向林斐然走去,开口道:“把药喝了,对你修复灵脉大有裨益。”


    旋真摇头:“尊主,不用顾及我……”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他头顶伸过,稳稳端过药碗。


    旋真如遭雷劈,转头看去,恰巧对上林斐然眨动的双眼。


    “……我终于也疯呐?”


    林斐然在他的注视下,一口气喝完药汁,随后抿唇道:“旋真,能看到我,说明你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一声足以掀开房顶的嚎叫响彻大殿。


    旋真显然还保有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这不可能……”


    如霰收回瓷碗,顺势敲了敲旋真的头:“不准再说一个死字。”


    林斐然起身蹲下,同呆坐在地上的人平视:“旋真,方才那话是开玩笑的,其实他们说的对,我当初只是假死,我还活着。”


    旋真怔怔看她,似乎还在消化这个事实,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抬手抱上林斐然的肩。


    “是热的、有韧性的……”他喃喃着,似乎在确认她话中真假。


    然而如霰已经抬手将他拉开,眼中少见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不会拿她的生死开玩笑,她还活着。”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次不是我的臆想。”


    旋真还在花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林斐然便已经问道:“碧磬呢?”


    旋真没能回答,平安看向如霰,他收回瓷碗,放到一旁,声线缓平:“落玉城出了事,如今她只能留在城外,不能归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73章 坚如磐石(增补) “——”这个称谓,……


    落玉城离妖都并不算远, 不到两刻钟,夯货便载着林斐然与如霰抵达附近。


    远远看去,玉砌的城墙微光莹莹, 在这暗流涌动的夜色中尤为宁静,庞大的护城大阵于半空轮转, 笼罩着整片孤城。


    城前,不需费心探看, 便能见到许多攒动的身影。


    城上, 仅有一人高立,她手持长弓,盘坐于顶。


    两方阵无声对峙。


    轮转的护城大阵十分缭乱, 令人眼花, 林斐然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仅凭身形便能认出她是碧磬。


    她坐在高处, 身如磐石,竟然再难从中看出一点跳脱与烂漫。


    巨变之下, 数月时间已经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林斐然怔然看去, 在双方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 出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如霰垂眸看向那处,目光微闪,只道:“稚子抱金,豺狼垂涎。”


    自从那片诡异的冰柱横行天幕,遮天蔽日,令两界陷入永夜后,许多秩序便渐渐在这暗色中瓦解,妖族之间向来不睦,更是乱象频出。


    “永夜之后, 人心惶惶。


    妖界不少部族的族老皆舍身预言,扬言新世界即将降临,旧元将随这道黑夜一同湮灭,无处可逃,但入密教则可在道主的庇佑下躲过混乱,重获新生。


    于是,密教就此粉墨登场。”


    如霰声音如常,语气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轻巧。


    林斐然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当初诸多妖族共聚妖都,想要将我逐出妖界时,好像也是因为某个极有威信的人占卜,说我是个祸害。”


    但最后看来,灾祸是假,密教想要她身上这条灵脉是真。


    密教早就与这些人有勾连,如今四处都流传这样荒谬的预言,反倒是不足为奇了。


    如霰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抱臂扬眉道:“做出这样卜算的人,几乎都是各族德高望重的长者,再加上其他部族也都占出同样的结果,很难不信,不是么?”


    话倒是没错,林斐然一顿,转头看去:“你也信吗?旧的湮灭、新的降临……”


    如霰敛目,竟然没有直接否认,转而道:“我之前忙着找起死回生之法,并没有心力去分辨真假,是否有新旧交替,我也并不关心。”


    林斐然闻言神情微顿,却又听他道。


    “不过,在那段混乱的日子中,有许多人向我告知起死回生之法,其中一人就提过密教。


    你也认识,就是那个隐居在妖都的人族修士,叫齐什么的,修为不低。


    他那时正要带着妻子离开妖都,去往人界,临行前来找我,说若是想要起死回生,不如加入密教,甚至十分笃定,说一定可以再见到你。


    ——因为他就是这样和他妻子重新团聚的。”


    如霰话音缓下,一双眼静静看向黑夜:“若不是因为杀死你的恰恰就是密教,我大抵就去了。


    同样的,如果他们有这样轻易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么所谓的新旧交替,或许不是天方夜谭。”


    林斐然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段时日是如霰不会轻易提及的过往,他一笔带过,只给她提供一种可能。


    一种预言或许为真,而非众人勾连的可能。


    她同如霰隐秘于高处,望向下方那片灵光,思及过往:“这么说来,齐晨果真是密教中人,按他的本事,位置绝不会低,或许,我已经与他交过手……”


    可他口中说的起死回生、与妻子重逢,又是怎么回事,密教,或者说那位道主,当真有这样足以逆天改命的本领?


    再思及他说自己一无所有,手中拿捏的唯有众多性命的话,他又是怎样一种存在?


    林斐然很难再深思,只觉得心间掠过一抹寒意,那条锁于神魂的心链仍旧灰暗,她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难道早就知道,峡谷一战根本杀不了她?


    深思不过几刻,林斐然立即摇头,人总是会在切实对阵之前,率先被自己的恐惧打退,她转动思绪,将自己从这样渐渐下坠的情绪中拉回。


    她了然道:“如果连你对这个预言都半信半疑,那深信的人定然不少。”


    如霰颔首:“万事无绝对,有人深信,就必然有人怀疑,就像对于你身亡一事,没有亲眼所见的人中,其实也有不信的。


    这些预言出来后,不过月余,便有不少部族投奔密教,后来又发生些事,他们便分成了三派。


    一派投奔密教,一派强烈反对,一派中立。”


    他带着林斐然向前,渐渐靠近那座莹然的落玉城。


    林斐然疑惑道:“什么事?”


    如霰停下身形,下颌微扬,示意她看向那些涌动的身影:“密教并非来者不拒,入教者,需得献上三两三毫极为纯净的气机,不可多也不可少。”


    林斐然再次听到这个词,又想起毁去那根冰柱前,看见成千上万道向天裂处汇涌而去的气机。


    难道……天罚之物被毁后,他们又想出了其他法子?


    林斐然尤为不解:“气机人人都有,只听闻有粗细之分,难道还有纯净之别?”


    如霰颔首:“我此前也不知,后来才知道,人的气机是有分别的,譬如孩童与暮年老人,他们的气机便相差极大,一方纯净,一方浑浊。”


    夜空之下,攒动的人影渐渐停下,却又很快汇聚一处,向落玉城而去。


    如霰取出一枚潋滟的霞珠,放到林斐然眼前,继续开口:“气机纯净与否,其实也与年纪无关,许多人空有气机,却并不纯净,所以无法入教。


    但谁说献上的气机只能是自己的?”


    透过五光十色的霞珠,眼前的黑夜忽然变作昼白,莹莹微光的落玉城顿时变得光华灿烂,泓光满溢。


    下方袭去的人影中,气机粗细相同,色如白雾,人人之间并无差异,而坐于城顶的碧磬,她的气机乍一看似乎与众人相同,但却更为稠白。


    这差异极其细微,肉眼难分,但透过霞珠便十分明显了。


    如霰收回手,让霞珠浮于她眼前,继续道。


    “夺人气机,与害命无异,反对和中立的妖族人,大多都迁居到了妖都,妖界各处的盟约虽然在逐渐瓦解,但妖都仍有我们几人,暂且还算和平。


    其他地方,都在伺机搜寻气机纯净之人。


    整个妖界,气机最纯净的就是能够以身蕴养灵玉的玉石一族。”


    林斐然终于明白其中因果:“既然如此,碧磬他们为何仍旧留在这里,不一同回到妖都?”


    “妖族不似人族那般,不论去往何处,只要有一口粮都能存活。


    玉石一族能够蕴养灵玉,恰恰是因为他们也需要灵玉反哺,你也知道,世间矿脉早已枯竭大半,幸而落玉城下尚存数条,他们离去后矿脉枯竭被毁,此后同样难以存活。


    更何况,灵玉族向来人丁稀少,彼此情深意厚,这些矿脉之下埋着的都是亲眷尸骨,他们不会弃城的。”


    突然间,一声铮鸣划破夜空,伺机而动的妖族人再度攻向落玉城,护城大阵开始运转,挡住一道道袭击。


    落玉城的高处,碧磬持弓起身,数位年迈的族老飞身而下,向来子嗣稀薄的玉石一族,如今也只有他们并肩而立,纵然年少,也已经背负起一族生死。


    她挽弓搭箭,肩上皮甲微寒,一轮旭日般的鸿光在箭尖亮起,又于暗夜中闪烁,脱弦而出的瞬间,如同火龙贯日,直袭而去!


    林斐然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眉眼,一种坚毅、镇定而不屈的眉眼。


    ——碧磬已然破境。


    如霰望向那道箭光,开口道:“如今妖界尚且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但落玉城便是那个例外。


    人人都窥伺着这里,就像试图分食巨兽的鬣狗,只蛰伏暗处。我来时,他们不会出动,我一离去,便又扑咬上来,就算我日日待在这里,也只能止住一时。


    密教一日不改口,闻风而来的人便一日不会少。”


    林斐然远远看去,看着那一道挽弓射箭的身影,心中却在思索。


    落玉城的护城大阵是艮乾圣者所设,轻易不会攻破,但这些人如潮水一般涌来,日日不断,说不准哪日真的会攻出一个漏处。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霰看着她,又道:“如今妖界暗流涌动,秩序开始崩坏,唯独妖都还算有规矩,但这也是因为妖都绝不插手其他部族事务的缘由,若是贸然出手援助落玉城,平衡打破,妖都也会被反扑。


    气机稍显纯净的部族,如今大多都迁居到妖都,反扑的后果同样难以预料。


    碧磬不想牵连,便索性让我们回妖都。


    她说,她会保护好这里。”


    林斐然静静看向那里,灰暗的誓心链重重坠在心间,她仿佛正站在细长的锁链上,左摇右晃,脚下的链条随时准备将她甩入深渊。


    “我有一个办法。”她忽然出声,“还记得我刚到妖界不久,正是迷惘之时,你我坐而论的‘杀’与‘止’吗。”


    如霰目光微凝,似是已经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数息之后才顿首:“记得。”


    林斐然双手捏紧又放开,不是紧张,而是在放松双臂,她道:“你说,有时候杀戮是一种赞扬,不过那时是别人杀我。”


    如霰曾同她说过,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她抬起手,比了一个剑诀:“那如果反过来,是我杀别人呢?”


    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甚至千人、万人……


    她以前认同如霰的话,如今虽然不反对,但也另有一番思考,她想,她把杀与止想得太过复杂,至少对她来说,杀就是杀,也只是杀。


    她不需要赋予其他的意义。


    就像救一般,救只是救,一切只需出于本心,不需要为了什么。


    如霰开口:“你想以杀止杀?”


    林斐然动了动手,从半挽的长发中取出一枚月轮,形如弯月,刃上寒光点点,映出她的眉眼。


    这是当初同平安学习符文时,她赠给自己的宝器,如今恰巧也派上用场。


    她看着手中之物,眼底微光在暗色中浮现,心间那条灰蒙的锁链也如同被风拂去尘土一般,暗色渐散,露出斑驳的光亮。


    一旦她选择恢复灵力,誓心链将再度连贯到尽头那一处混沌中。


    “我只是想,这是我该拔剑的时候。”


    如霰双唇轻启,他这一刻有许多想说的话,比如她的誓心链、比如密教、比如种种局势,但临到嘴边,顿了又顿,却只说出一句。


    “对我来说,就算你动手杀别人,我仍然会觉得是一种赞扬。


    想去就去罢,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是谁也拦不住的。”


    他抬手,微凉的掌心按在她心口处,缓声说出一句咒言,片刻后,心链上缓缓蔓延的斑驳就此静止下来,脱落的灰蒙之色暂停,一切就停在这心链将明未明的时刻。


    “这道锁心链非同寻常,咒言也无法断去,但至少能暂缓。”他收回手,顺势拨弄了下她的碎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都神游境了,随心而为。”


    林斐然悬着月轮,缓缓离开他身侧,灵力逐渐开始充盈,汇入崭新的灵脉之中。


    “等我三日。”


    话音刚落,她戴上一顶幂篱,足下电光四起,顷刻间便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落到袭去的人群之中,附近的人还来不及惊骇,便已经被旋转而来的月轮波及,血色飞溅。


    她如同疾风一般向城门奔去,身影所过之处,只能听到一声声戛然而止的惊呼。


    碧磬及几位族老诧异看去,只见那道人影如迅雷一般游移,不过几刻便到得落玉城下,这人手中灵光暴涨,旋身将悬浮的月轮挥出,竟有浩然而磅礴的剑气荡开,如山倾海啸一般,将围袭而来的人击退数米。


    所有人一道看去,来人只是穿着一身玄衣,头戴幂篱,提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寒影月轮,看身影像是一个高挑的少年人,暗色下却辨不出男女。


    碧磬看了片刻,面色微变,她想,太像林斐然了。


    如她这般设想的人不在少数,但人人都知道,林斐然被一击毙命,如霰也苦寻复生之法许久,她早已经死了,是密教圣女亲自取走的性命。


    围攻之人看向她,面色微沉,只道:“来者何人?”


    林斐然开口,声音不似寻常:“玉石一族守城之人。”


    其中一人冷哼:“倒是听说他们这一族有几个年轻小辈,可你气机薄弱,并不纯净,全然不似玉石一族。遮遮掩掩的,你到底是哪族的孩子,现在说来,速速离去,我们可以不追究到你的本族。”


    林斐然没再开口,其他人却以为是说中她心中秘事,讽笑两声,又轮番恐吓几句,见她仍旧不为所动后,便怒上心头,不再与她纠缠。


    “既然不报家门,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们可不认!”


    只是这人话音刚落,便见一道极快的寒光划过,如同许久未见的月色一般,轻然而柔和,这人周身一松,倏而倒落在这缕月光中。


    众人一时噤声,却见那月轮已经回到那人掌中。


    她抬起手,五指微弯,众人手中法器顿时嗡鸣震动起来,随后缓缓攥紧,一道难言的巨力倾轧而来,许多灵器在顷刻间被压缩成一团。


    “你、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道:“攻城者,下场如同此人,你们还可以离开,否则,今日命丧当场也别有怨言,来日族中长辈找上门来,我不认。”


    箭光仍旧从上空落下,一瞬又一瞬地照亮这道身影。


    众人心中虽有惊惧,却并没有被这未知的境界吓退,只是暂且盯着她,缓缓撤去。


    林斐然没有离开,也没有追袭,而是纵身一跃,停在护城大阵前,同怔然看来的碧磬相对。


    夜风拂过,偶尔掀起她的面帘,露出里面那双深静的眼,碧磬顿时瞳孔一缩,但她没有像往日那般大喊出声,而是立即抿唇换了面色,如同初见一般,拱手道。


    “我族落难已久,今日幸而得道友相助,请入内一叙。”


    林斐然却摇头:“不必。”


    她取出一张信笺,以灵力在上方写下几句话后,将信笺送出:“按照上面的来做,此后,我会一直待在城头,做一个沉默的守城之人。”


    信笺缓缓送入碧磬手中,她匆匆取过,看了上面的话之后,再度望向林斐然,此时却是双目微红,唇瓣紧抿,这下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好。”


    她出声之后,再度拱手,便带着几位族老一同回城,林斐然则站在护城大阵的交界处,高高立于城头,身旁月轮旋转,下方袍角微扬,她撩袍坐下,后不再开口,也不再动作。


    用来计天时的灵器转了三圈,林斐然便在这里坐了三日,动作未有变动,期间伺机而动的妖族人攻来数次,便被她御着月轮杀退数次。


    不论早晚,不论何时,她就像是一直醒着一般,永远高坐城头,一有风吹草动之便立即出手,折戟城前的人已有数百。


    “到底是什么怪人,哪有人一连三天都不休息的?”


    “她不是一直坐在那里吗,肯定是趁没人攻城的时候偷偷休息了。”


    “你看她也不理玉石族人,说不准是妖界哪位不世出的高人,见不惯夺人气机一事,所以出手相护,不过我看这功法和灵器,倒像是食铁兽一族的……”


    “真晦气,杀人像割草一样,我现在一见谁像她这么不声不响坐着,就下意识打颤,罢了,人家有高人坐镇,你们要送死就去罢,妖界又不是只有玉石族气机纯净,我再找就是,不送。”


    不少围袭而来的人打起退堂鼓,但也有源源不断的人寻到此处,来来往往,仍旧不绝。


    林斐然又不眠不休连坐了三日,直到第七日初,四周仍旧有不少蛰伏的身影,但已经没什么人再敢上前。


    第七日末,城头高座之人仍在,林斐然却已经同如霰一道出现在落玉城中。


    碧磬坐在二人对面,看着完好无损的林斐然,已然是双目赤红,她一把冲上前来,紧紧抱住林斐然,嚎啕大哭,再没有先前见到的坚忍与不屈。


    “大石爷爷,他已经……”


    林斐然心中同样涩然,她回抱住碧磬,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抚。


    发泄许久后,碧磬才抽噎着开口:“好在,你还活着,我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离别,讨厌死了!”


    林斐然打量她片刻,微叹:“至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无事的。”


    如霰看着那张信笺,忍不住道:“竟还能想出这个法子。”


    碧磬哽咽道:“我们族老说了,这应该是空城计。”


    林斐然摇头:“这不算是空城计。”


    在林斐然自己看来,她的谋算十分简单,称不上什么计谋。


    不过是先由她做足姿态,立起一道强者坐镇的假象,在众人惶惶之时,再换上一座能够操控的玉像,留下那枚月轮,装出她还在的假象,借此震慑对面罢了。


    “月轮中留有我的剑气,后续他们再进犯也不要紧,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拖不了太久,这段时间也不过是过渡。


    你们必须在被戳破之前重新布起那道阵法,让落玉城消失在妖界。”


    震慑为假,为他们争取时间,布阵隐匿落玉城才是真。


    碧磬重重点头:“你给的阵法图已经交给族老们了,只是这法阵太大,需要的时间不短……这段时间不能留在这里吗,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林斐然摇头:“我还有要做的事,密教一日不除,你们也一日不得安生。”


    “碧磬,让她走罢。”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几人转头看去,却是玉石一族的族长,琦玉。


    她走入房中,神情肃穆,衬得面上如玉器将碎的裂纹越发明显。


    她先向林斐然颔首,这才对碧磬道:“你现在应该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碧磬面色微黯,抠着长弓,看了林斐然和如霰一眼:“……是啊,我知道的。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能不能回到过去,大石爷爷没有殉道,我们整日愁的也只有去哪玩,吃什么。”


    林斐然看她,许久才弯起一个笑:“碧磬,每天都不一样的,今天吃面,明天也吃面,但两天的面味道也不同,对吗。”


    碧磬微怔,抬眼看去。


    “每一天都在变,就算回到昨天,对于我们而言,吃到的也不再是昨天那碗面。如果真的回到过去,那现在这样厉害的碧磬又要去哪?”


    林斐然已经站起身,将那个幂篱背在身后,她的轮廓勾上烛火,在火光中毫不晃动。


    “碧磬,时间不会回头,只管向前走就好。”


    碧磬怔怔看着,想起林斐然逝去的父母,再听到她这一句话时,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林斐然要经过怎样的辗转反侧,才能在今日安然说出这一句话?


    成长的第一道坎,或许就是坦然接受离别,自己如今才尝到这番滋味,她却已经历经数次。


    夜幕沉沉之中,林斐然和如霰的身影渐渐远去,碧磬含泪看着,吸了吸鼻子,回头看向城头那座一动不动的玉像,一点轻微的叹息很快散入风中。


    ……


    “不困?”如霰转头看向林斐然,她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良久,她才终于道:“我以为,大家的成长中的痛楚都会有所不同,原来也都一样,都要走过这样的阵痛,不过是轻一些、重一些的差别。”


    如霰抱臂在旁,指尖轻敲着:“或许,不止是此,人的痛楚没有不同,不过是不断得到,然后不断失去。”


    他又笑道:“不过得到的喜悦也同样不可忽视。”


    林斐然莞尔,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卸力般趴到夯货背上,她越过鸟背,看向下方零星灯火,放空思绪。


    他们正从落玉城赶至无尽海,回到人界。


    如霰俯身看她,垂下的雪发挡住微风,他轻声道:“我觉得你该睡了。”


    林斐然立即抬头:“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你一说我该睡了,我倒头就闷过去,一夜不醒,你是不是用了咒言?”


    如霰扬眉,答得坦然:“是。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林斐然抬起的头又缓缓垂下,小声道:“不怎么,你用的都好。”


    如霰顿时笑了一声,又听她道:“只是睡觉这种小事,用咒言也太浪费了。”


    他低声道:“——,用在你身上,怎么都不浪费,对你这样没有节制的人来说,休息很重要。”


    林斐然又抬头:“你叫我的这个称谓,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霰这次却没有搪塞,竟然开口解释:“咒言很难以你们的人话来形容,如果非要直白说的话,这个词的意象代表着曦光、粼波、新芽、源流、初云、苞蕾和心。”


    林斐然越听越耳热,已经快要把头埋到鸟羽中,恨自己多嘴一问,但在听到最后这个词时,又忽然疑惑一声。


    “心和曦光差异是不是有点大?”


    如霰道:“大么?对于天地来说,这些都是最初且珍贵的,是万物的起源,直白表示为人的心很通达。”


    林斐然转头看去,吐出半嘴鸟毛,翻身坐直,认真而敏锐道。


    “不对,我也学过符文,意象只是意象,在人话里肯定有对应的词,你平常到底叫我什么?”


    如霰转头看向夜色,笑而不语。


    在林斐然多番追问下,才缓缓道:“是一个很亲昵的词,我喜欢,但若是直白说出来,你不会喜欢的。”


    林斐然不服:“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他摇头:“因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不会喜欢。”


    林斐然:“……”


    她倒头埋在鸟毛中,长叹一声——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比心][比心]


    第274章 人侠、剑侠 如霰似笑非笑:“你觉得我……


    永夜已至, 光华不生,连夜鸟都在无尽的暗色中失去感知,万兽俱籁。


    林斐然望向下方连绵的幽林, 双眼仍旧睁圆,在落玉城一连熬了六日, 她却半点不觉疲倦。


    或许是破境之后,像她这般的修士不需要太多睡眠, 但也许, 是因为她忍不住不看。


    正视危机、正视惨淡,才能够找到出路。


    她盘坐在羽翅上,垂眼看去, 在这难得的幽静时刻开始思考。


    她在思考那一场与原书中全然不同的飞花会。


    在峡谷中见到那片将夜的天幕时, 她就想到了春城中无尽的夜色,那是诸多圣人联手造就的盛会, 却在万众瞩目之下突然改变,甚至于后来完全关闭朝圣谷。


    她早就觉得飞花会或有深意, 却始终想不通他们改变的缘由, 直至现在,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猜想。


    如果“春城将夜”映射着这一场浩荡而来的无尽夜色,那么,这一场飞花会是否能看作圣者对世人的提点与预示?


    飞花会中发生的一切,又是否映射着其他?


    那四根天柱、那些怪异的花农……


    还有最后一日,天柱轰然崩塌,无尽的暴雨倾泻而下,洪水淹没城池,一切成为炼狱。


    她又不由得想起如霰之前说的话,所谓旧的湮灭、新的降临, 若当真与密教有关,那么洪水覆灭之下,一切旧物都被冲刷,新的自然能在这废墟上重建。


    难道这就是密教的目的?


    林斐然的指尖不停摩挲,眉眼也渐渐蹙起,但她很快意识到某些微妙的错处,便摇了摇头,从这份思绪中抽出。


    她不能将一切推测,搭建在这份真假不明的预示之上,否则就会变得和盲目相信密教的人一样,陷入误流,越想越错。


    密教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做了什么。


    从最初开始,他们就是在寻找天地灵脉,知晓在她这里后,密教中的所有目光才看向她,才有后来无止境的追杀。


    尽管之后对她动手,并不仅仅是因为灵脉,但这的确是他们的目的之一。


    还有人皇的夺舍轮转,密教花费了数百年时间从旁相助,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丁仪。


    最后,就是这蓄谋已久的天罚之物,无尽的气机汇涌而去,吸纳了数百年之久,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出于某种原因,开始遮天蔽日,向东而去,带来永夜。


    林斐然思索许久,终于将脑中的乱麻理顺大半,她虽然仍旧没能想出他们的真实目的,但可以确认,他们绝不是为了湮灭旧世,带来新界。


    如此便意味着所谓预言是假,妖族众多德高望重的长者都已经倒戈向密教,但他们为的或许正是他们口中的新生。


    这其中又有何关系?


    林斐然总觉得自己快要抓住那一条隐秘的联系,却又被它悄然溜走,挫败之余,她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即将穿过妖界西部,抵达上空的无尽海界门,她睁眼看去,正见到下方一片无尽夜色中,某一片城池灯火通明,与方才见到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看起来和平稳定得多。


    林斐然不由得问道:“这是哪一个部族?看起来倒是不乱。”


    如霰正躺在她腿上,闭目养神,闻言斜眼看去,又很快收回目光。


    “这里是青丘,狐族也算雄踞一方的大族,还算有些威慑,不过也只是看着不乱罢了。”


    林斐然一顿,轻声道:“这就是狐族啊。”


    她上次见秋瞳,还是在那处秘境中,细细算来,她也算是搅黄了她和卫常在的婚宴,那日峡谷一战,没来得及顾上秋瞳,不知她现况如何。


    想到她母亲的病症,林斐然翻出芥子袋,取出几段还算长的扶桑木枝,静默片刻。


    如霰睁眼看去,疑道:“你不是早就用完了,怎么还有?”


    他对林斐然算是了如指掌,她那用了许多年的旧袋子中装了什么,他比她还要清楚。


    林斐然有些羞赧:“原本我也以为用完了,谁知道最粗的几段被那条灵脉缠去当床睡着,我之前查看的时候也没注意,现在灵脉同我熔在一处,这些木枝也就出现了。”


    如霰轻笑,又合上双目:“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看向这根蕴着日炎的木枝,出声道:“还剩不少,我也用不上,就给需要的人罢。不过,我总算知道扶桑木枝这样的灵物,为何会在数百年内渐渐消失了。”


    “为何?”


    “因为被夺走气机的不止是人,还有这些灵物。”


    灵物生长需要最为精纯的灵气,又从中生出一缕最纯净的气机,世间的灵气与气机一同被冰柱吸走,哪还有这样小小灵物生长的余地。


    “或许,这也是你一直寻不到云魂雨魄草,只能去朝圣谷取得的原因。那里灵气最为充足,灵草能够长成。


    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扶桑木枝,要想缓解寒症,只能靠那张药方。”


    如霰幽幽一叹,坐起身道:“去送罢,但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未归我就亲自去寻人。”


    林斐然应了一声,把他的头挪开,随后纵身跃下。


    手中的扶桑木有限,她心中已经做好打算,一些分给秋瞳,一些分给荀飞飞,另一些就看缘分,遇见谁就赠谁。


    不过几息时间,她已经带着幂篱,悄然出现在青丘城门前。


    此处带有禁制,城门大开,城内精美的修建与陈设便一览无余,能看出这里原本有多富足,只是如今永夜已至,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街上便只有一盏盏不停燃烧的檐灯。


    而在城门之下,正站着两位守城的修士。


    她正要试图越过禁制,入到城内,便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她立即纵身跃起,隐匿在夜色中。


    城外,一行人御着天马而来,为首之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青瑶,她身后还跟着数位容貌相像的少年男女,以及一众狐族修士,那些大抵是她的弟妹。


    人还未至,便有一道身影从中跃起,率先一步抵达城门。


    这人长发微束,裙踞飘逸,袖口以系带缠缚,手中握着一把灵光四溢的长剑,正是太阿。


    秋瞳到得门前,同守城的修士说了两句,随后城门处的禁制暂消,她与两个修士一同回身看去,等待天马队列入城。


    灯火之下,她的面容未变,额角处却满是细汗,淡黄的裙踞也碎裂破败,带着数条显眼的长痕。


    这是秋瞳,却又和以前的她不大相像。


    天马嘶鸣一声,振翅落入城门处,依次列队而入,青瑶在旁看守等待,秋瞳也站在她身侧,两人看起来仍旧有些紧绷,一时无言。


    片刻后,秋瞳还是出声道:“大姐姐,今日那处灵气被我们截断,那他们部族怎么办?”


    青瑶微叹:“只能另寻他处,秋瞳,乱世将至,我们谁也顾不上。”


    秋瞳抿唇,没再开口,只是回头看向那一片深沉的夜色。


    依稀间,她似乎见到一抹不同的暗色在夜间移动,她立即警觉起来,低声道:“那里好像有人。”


    青瑶立即凝神看去,她出声让马队快速入城后,同秋瞳一道奔袭而去。


    但密林边缘什么也没有,只留下几段枯朽而蕴有光华的木枝。


    青瑶立即认出此物:“扶桑木枝?这是谁留在此处的?”


    秋瞳面色微怔,不知想到什么,再度向四周看去,仍旧没能看到半点零星的痕迹,她抿唇不言,默然片刻,眼中黯然几分,这才弯身将木枝捡起。


    “走罢。”


    青瑶蹙眉:“万一有诈呢?”


    秋瞳转身向城门走去:“那也等诈了再说,母亲现在很需要这个,不是吗?”


    两人回到城下,走在马队末尾处,缓缓入城,林斐然在不远处看着,正要抽身离去时,却又忽然瞥见城门上立着一道身影。


    她看了一眼,并不觉得奇怪,很快收回视线。


    只是刚走两步,她忽然想起什么,心中灵光乍现,再度回身看去,那根原本捉不到、看不清的隐线,竟然就这般浮出水面,展露眼前。


    林斐然怔然立在原地,眼中满是惊诧,久久没有回神。


    ……


    “差点就晚了。”如霰托着下颌看她。


    林斐然眼中神光焕发,她立即道:“不会晚,我一直算着时间的。”


    如霰扬眉:“看起来容光焕发,是有什么事想清楚了?”


    林斐然神情微敛,像是持着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证实之后再告诉你。”


    如霰笑了一声,却没追问,只是躺倒在绒羽中,垂目看她:“你当真不睡?”


    林斐然正因为自己的猜测而亢奋,眼下肯定是睡不着的,于是摇了摇头:“还需要一个人看着罗盘,你先睡,到了我就叫你。”


    如霰再度感慨:“真是年轻气盛,一连六日都没怎么休息,竟然还如此精力充沛。”


    林斐然也疑惑,修士的精力与年纪并无关系,她凑上去道:“但你最近好像很容易困,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如霰阖目,凉声道:“因为有的人只是六日未眠,有的人却是三月都没怎么睡。”


    林斐然只觉得膝上中了一箭,她默默坐到如霰旁边:“我给你挡挡风。”


    如霰不置可否,任她挪坐过来,出声道:“以后和你外出游历,或许就是这样,你挡风,我睡觉,你动手,我睡觉,你蹦来跳去,我还在睡觉。”


    林斐然想了那个场面,心中觉得好笑,却直起身子,十分肯定道:“你不会的。”


    如霰睁眼看她:“怎么不会?”


    “你就是不会,你会一直看着我。”


    如霰弯唇,淡凉的笑声散在风中:“这像是我会说的话。”


    林斐然抬手遮着风,也道:“那你最近说的不少话,也像是我会说的。”


    如霰笑了一声,再度闭目,一手松松揽到她腰后,像是真的快要入睡,声音飘渺起来。


    “是啊,我不会睡,我会一直看着林斐然,不管她做什么都看着,永远看着……”


    ……


    抵达金陵渡的时间并不算久,如霰还在沉眠,林斐然也不忍将他叫醒,便继续让夯货托着他向荀飞飞的宅邸飞去,而她则是跃入街巷。


    人妖两界虽然都陷入夜色中,但情况却大不相同。


    妖界几乎都是修士,大家正为逐渐稀薄的灵气争斗,她原本以为人界会好一些,因为凡人众多,不需要灵气修行,可她见到的却是更为压抑的场面。


    顺着一条没落的长街看去,数只妖兽攀登于屋脊之上,另有数只游走在屋舍之间,木质的房门如同脆纸一般被撕碎,梁柱震动,瓦甍便轻易滑下,摔出一阵闷响。


    夜色遮掩,万物不生,没了食物的妖兽,开始走入城镇。


    它们在此间寻觅,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弱小的活口,在见到林斐然出现时,数只妖兽龇牙窥探,随时准备一扑而上,但在嗅到她的灵力后,又都缓缓后退。


    然而只是后退,并未离开。


    原本热闹的金陵渡,如今只剩半片残垣,街头巷尾到处盘踞着黑影,风中传来的不再是烟火味,而是自兽涎中散开的铁腥,低声鸣叫隐没在每一个角落。


    林斐然缓缓拔剑,从中走过,两旁的兽目在夜色中犹如幽幽青火,冷寂地窥伺着她,它们似乎有意围在一处,正小心翼翼地同她周旋。


    但她并没有周旋之心。


    林斐然轻弹剑刃,纵身翻上屋脊,几个起落之间,巷中便只余数十个滚落而下的兽首。


    她抽空查了一番,大多屋舍虽然已被践踏得不成形状,可内里几乎不见多少值钱的物件,意味着在妖兽袭来之前,这里的百姓便已经率先收拾离开。


    林斐然翻身上房,在一片夜色看到一座莹然的祠堂,她思忖片刻,当即朝上空做了个手势,夯货见状改变方向,同她一道向祠堂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暂且留在金陵渡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


    祠堂内人影攒动,汇聚而来的妖兽便极多,低吼声此起彼伏,它们每每想要靠近,祠堂砖墙中嵌着的灵玉法阵便会开始运转,将妖兽震退。


    林斐然无声点了点数量,只觉得眼花缭乱,索性提剑冲入,飞剑所过之处,黑影开始消退。


    还算宽阔的大院中,荀飞飞正忙进忙出,他听到院外动静,心中微动,便纵身跃上墙头,恰巧与飞来的夯货打了照面。


    荀飞飞:“……”


    “许久不见。”如霰从鸟背上跃下,简单寒暄。


    荀飞飞一顿:“也没有很久。”


    他看看夯货,再看看如霰,眉梢忽然一扬,立即转头看向还在清场的那道身影,眼中很快浮现一点讶然与怔忡。


    好半晌才道:“尊主,您是寻到了什么有用的复生之法?”


    如霰回身看去:“什么都没找到,不过,她一直都无事,上次只是假死。”


    荀飞飞眉梢舒展,化出一点算得上温和的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一个简单的好字背后是怎样的深意,实在难以表述,两人没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那道身影利落除去妖兽,随后甩着手腕,带着一身腥气走入。


    院中都是在此休憩的凡人,她没有太过靠近,而是戴着一顶幂篱,远远站在一旁,间或有老人从旁走过,她伸手扶上一把,助人走上台阶。


    荀飞飞默然片刻:“她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应当是觉得我们有话要聊,所以在那里等着,但是又觉得自己身上血腥味重,所以离远了些。”如霰倒是十分了解,眼中带笑道,“下去罢,不然她要一直等着了。”


    两人走到院中,荀飞飞看向林斐然,摘下唇上的银面,语气熟稔道:“怎么忽然回金陵渡了?”


    这话虽然没有拆穿她的身份,但已经表明他知道她是谁。


    林斐然与荀飞飞都不是感性之人,二人目光相对,彼此莞尔,未尽之言便都融在那点笑意之中。


    她将扶桑木枝取出,说明来意后,又忍不住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朝内没有派修士到此镇除妖兽吗?”


    天下修士之中,除了各宗弟子与散修之外,还有一众由朝堂统领的修士,那便是以丁仪为首的参星域,各州若有祸乱或是兽潮,一般都由参星域弟子外出平定。


    “有。”荀飞飞颔首,“不过如今天下骤乱,参星域人手不足,没办法四处坐镇,只能尽量将百姓汇聚到州府,一并看护。


    金陵渡已有不少人去往南部州府,剩下的无法长途跋涉,只好聚到这里。


    不论境界高低,我总还算一个修士,护住他们不难。”


    林斐然望向院中的百姓,心中难免震荡。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茹娘还好吗?”


    荀飞飞一顿,眼中光芒微敛,他接过扶桑木枝,道:“随我来罢。”


    他带着二人穿过祠堂,走到后方的厢房中,茹娘正躺在床榻上,睡得十分安详。


    但离得越近,房内寒气更甚,甚至能够见到她苍老的肌理上覆满白霜,睁开的双目已经全然化作石质般的灰色。


    荀飞飞站在一旁,眸光黯淡道:“她已经看不见了,双目沉如灰石,便是入眠也难以阖拢。”


    他看向手中枯朽的木枝,不知是在宽慰林斐然,还是在宽慰自己:“义母的病症不算轻,但好在没受过什么罪,同城里那些经受切肤之痛的人相比,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上一次与茹娘相见,她还算是精气足,讲起母亲的往事更是滔滔不绝,聊至夜间,没想过,数月之后再见,她便已经萎靡至如今这副模样。


    气机没办法弥补,所以寒症没办法医治,染上寒症的人,最后都只有一条路。


    林斐然心中渐沉,似是被这房中的死气沾染,似是身上的腥锈味过于浓厚,她只觉得有些头晕,可她现在又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就在这时,茹娘指尖微动,她恰恰从梦中醒来,石质般的双眸没能聚焦,但她却像发现什么一样,忽然抬头,准确无误地拉住林斐然的手腕。


    “金澜,是你吗?”


    林斐然摇头,不忍将手抽回:“不是,茹娘,我是……”


    她的名字还未说出口,茹娘便摇了头:“什么不是,你分明就在这里,我感觉得到。忘了吗,以前不管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还以为我给你作了法,其实就是感觉罢了。”


    荀飞飞却道:“她最近总这样,时常梦见往事,昨日还觉得我才被她捡回家,叫我不要干重活……她现在应当是半梦半醒。”


    林斐然没再改口,而是顺着她的话,扮作金澜安抚,等到茹娘再度睡去,她才缓缓抽回手。


    荀飞飞道:“你们这次路过,就是为了送扶桑木枝?”


    见林斐然点头,他才取出一枚玉令递给她:“这份情意我代义母收下了,除此之外,以后若要与密教相斗,用这块玉令唤我,我一定会去。”


    林斐然一顿,讶异看去,他又解释道:“这块玉令与尊主无关,只是你我二人的情谊所得。”


    他将玉牌挂到林斐然指尖。


    “我在这里待了许久,但对外面的事也有所耳闻,寒症一事与密教脱不开干系,我不会袖手旁观。


    等到将金陵渡的百姓都送至州府后,我会去找张思我。


    所以你们也不必在此多停留,不管要做什么,赶紧去罢,这里有我在。”


    林斐然看向院中众人,心中已有一番波澜。


    当啷几声,玉令与腰间的白玉铃相撞,碰触脆响,林斐然再度与如霰启程,只是这一次,她没再乘坐飞鸟,而是提剑走在下方,踏上一条通往洛阳城的必经之道。


    阵盘的最终落点,恰巧就在洛阳城。


    这一路上,林斐然戴着一顶融入夜色的幂篱,孤身走在长道上,她遇到许多迁移的百姓,碰到许多正在追袭的妖兽,她手中金澜剑几乎没有停下,不停有兽首在这一条道上滚落。


    如霰没有打扰,也没有催促,只是斜撑着金澜伞,坐在飞鸟之上静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与他这般向死而生的蜉蝣道不同,林斐然走的道,势必要混入每一个人中,势必要承受每一次磨砺。


    并非身体,而是心力上的磨砺。


    每一次出剑,都是对她的打磨,每一次收剑,都是对她的诘问。


    这一程并不算最远,花费的时间却比之前的每一段路都长,她救过孩童,救过老人,救过匪寇,救过佛僧。


    关于她的传言渐渐四起,风声渐高,但随之而长的,还有那片遮掩面容的幂篱。


    她的话开始变少,经常嚼着馒头,蹲坐在地,望着那些灾民出神,她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多说一些,只有在他面前,才能看出她不过是个少年人。


    就这样,林斐然带着一把长剑,从南杀至北,直到能够望见那座不夜的洛阳城时,她才缓下身形。


    “要到了。”如霰站在她身旁,转动着手中的罗盘。


    林斐然转头看他:“累不累?”


    如霰并没有一直高坐在飞鸟之上,不知在哪一日,他开始站到林斐然身旁,站到那些血与泥中,和她一同用脚步丈量出这一段短而漫长的距离。


    “这有什么累的。”


    如霰一顿,侧目看向斜后方的一个孩童,凉声道:“再试图动手拉我的衣摆,就扔你去喂妖兽。”


    他们随北上的流民走了一段时间,此时临近洛阳城,一行人正停在此处歇脚,随行的不少孩童见他容貌不俗,尤为喜欢在他周边晃悠。


    如霰此人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他好像天生就是孤傲的,但被他看去一眼,骂上一句,总有种说不出的趣味,对于未经世事的孩童而言,好玩多过恐惧,被他这么一看,几人更是兴高采烈起来。


    如霰不由得咋舌。


    闻声,林斐然疑惑看去,其实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味,只是好奇,可在那些人看来,便是这个斩妖兽如切瓜砍菜的杀神回头,再加上幂篱遮了面容,整个人更如出鞘利剑。


    几个孩子对她又敬又怕,见她回头,几息之间便散去。


    “我比你还吓人吗?”林斐然疑惑道。


    往日只有别人怕如霰的份,哪有怕她的?


    如霰似笑非笑看她,扬眉道:“你觉得我很吓人?”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你先坐,我方才听到异动,先去附近巡视一圈。”


    如霰双眸微睐,细细看她。


    “怎么了?”林斐然摸了摸脸,“有灰?”


    如霰摇头:“没有灰,只是忽然觉得,你眼里的锐光似乎更外露了。”


    如果说以前的林斐然像一柄含锋的宝剑,那么今时今日的她,便已经开始出鞘。


    “去罢,早点回。”如霰回身坐下,背倚树干,兀自给夯货喂食,没再理会那几个偷偷看来的小童。


    林斐然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偷偷擦了擦脸,这才离去。


    ……


    离洛阳城越近,妖兽便越少,但总有漏网之鱼,林斐然方才的确是听到了一些异动。


    密林之中,一个妇人捧着灵玉,飞快奔逃,借助灵玉之力,她的足下生出浅淡的风,速度快了不少,这才能与后方追袭的巨狼略作抗衡。


    然而快一些终究是不够的,他们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刻,巨狼飞跃而起,犹如疾风般扑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外两道铮鸣之音却更快,在它尚在半空时,便狠狠钉入它脖颈处。


    巨狼重重坠地,浑身抽搐,颈上已然插着两把长剑,一把极长,一把却带着缺痕,两者角力一般,顷刻间将狼首斩下。


    妇人捧着玉,怔愣当场,血色洒在她四周,很快浸没到夜色中。


    密林中传来脚步声,妇人战战兢兢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戴着幕蓠的女子缓步走来,越过她,停在狼尸身旁,信手将剑拔出。


    “没事了,回家去罢。”


    她如此出声,妇人这才恍然回神,连声道谢后,不敢再留在此处,匆匆提裙离去。


    林斐然看着另一把破烂长剑,心中微动,顺手将它拔起,似有所感般向后看去。


    密林边缘处,莹莹灯火下,有一人正站在那里,同样头戴幕蓠,一身黑衣,腰侧挂有八把长剑,风一吹便丁零当啷作响。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们就像两道对镜相照的身影,却又有着两种截然不同、殊途同归的过往。


    在看到的瞬间,他忽然笑了一声,林斐然也笑了。


    罗盘上晃动的指针终于停下,直直指向那人——


    作者有话说:在写最后这一段时,音乐正好轮到《功夫》里的主题曲,曲调好应景……


    第275章 杀蚌取珠 我发过心誓,若你能醒过来,……


    世间能做此打扮的凡人, 唯有人侠辜不悔,那位凭一己之力大败四位登高境的人族传说。


    师祖说能助她找到最后一样东西的人是辜不悔时,林斐然也有些意外, 但如今再见,她也不得不认同。


    “终于又见了。”


    辜不悔揉了揉鼻子, 笑道:“我就说过,我们肯定会再见。不过, 死而复生之后, 怎么也和我一样见不得人了。”


    林斐然一笑:“我的名声应该还算响亮,总要遮掩一下,而且, 亡魂归来这件事太过惊奇, 还是要避一避。”


    她垂目看着手中的残剑,剑尖缺半块, 双刃微卷,刃面略糙, 看起来连把锐剑都算不上。


    但她还是道:“你的吗?是把好剑。”


    虽不锋锐, 但双刃有光, 磨损之处尽是他用不惯的地方,这样的剑就像穿久的鞋,看着破,其实用起来最为称手,最合剑主。


    她并指轻弹,一声嗡鸣后,剑上血色尽数崩散,再作捻诀,长剑当即悬空而起, 如一道流光回到辜不悔手中。


    他回剑入鞘,顺道感慨:“修士就是好,御剑都不用手。”


    林斐然向前他走去,辜不悔掀开幂篱,出声道:“昨日才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找我,不会就是你吧?”


    林斐然看向手中罗盘,随后颔首:“或许有其他人也在找你,不过,我要找到的人确实是你。”


    开启铁契丹书需要三物,其一为百年难见的石中髓。


    当初在飞花会过关时,圣人要他们钓坛,取得心中所想之物,彼时如霰没什么欲|求,想了许久,索性要了能够为她修补弟子剑的灵铁,这灵铁恰恰就是石中髓,如今倒是好好在她手中。


    其二便是只有传闻,却许久没再现世的无根火,原本寻觅无望,谁能想会在密教的傲雪手中,峡谷一战,林斐然出剑与她做了了断,顺势取得无根火。


    其三,便是气运极其磅礴之人的精血。


    林斐然缺的正是这最后一物,可什么才算气运磅礴,这人又是谁,不仅她没头绪,就连师祖都不知晓,但他却想出一个法子。


    师祖道:“气运一物,玄之又玄,但直白些比喻,就像花香,看不见摸不着,有的甚至闻不到,可彩蝶偏偏就能隔着千万里而去。


    凡人就像蝴蝶,虽然没有灵脉,但其他地方很是活泛,与迟钝的修士不同,他们天然就亲近气运相似的人,用俗话来说——就是缘。


    相遇的缘、合眼的缘。


    恶入恶人眼,善入善人眼,气运极好之人见到相似的,也会觉得入眼。


    人族之中,辜不悔是最非凡的,让他看中的人,必定不会差。”


    林斐然那时还不解:“这也太玄了,那他要是看中很多人,难道个个都是不成?怎么分出最磅礴的那个?”


    师祖却道:“你把这些话告诉他,谁是气运最好的人,他会告诉你的。”


    林斐然隐去铁契丹书一事,只将自己要寻气运极好之人告诉他,辜不悔却并不觉得困惑,而是反复默念这个词之后,撩开另一边幂篱,露出整张脸。


    他面上那道自左额而起,斜贯至右唇角的长痕便坦然露出。


    他状似沉思:“我明白这位大前辈的意思了,倒是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前几日才到洛阳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林斐然扬了扬手中的罗盘:“这是张思我给的,说罗盘里有一件你的旧物,顺着它走,就能找到你。”


    辜不悔的踪迹的确十分难寻,途中指针一直在晃动,没有停过,好在他是凡人之躯,动身只靠双腿,所以位置虽然时刻在改,但大致方向却没变太多,顺着前行,就到了洛阳城。


    林斐然一顿,抬头看去,语气到算得上熟稔:“前辈,你到洛阳城做什么?”


    他们先前便见过,更何况林斐然从小听他的事迹长大,过往这段时日,她的所作所为也尽数入了他的耳,细细算来,两人也是神交已久,故而这番会面不像第二次见,倒像是许久不见的友人重逢。


    辜不悔十分随性,当即看了看四周,凑近林斐然,小声道:“我可不是随便来的,你和密教交手已久,知不知道他们有个‘奉天九剑’?”


    林斐然点头。


    辜不悔又凑近两分。


    “之前不是听闻天罚之物的事么,我后来没入春城,去了北原,你猜怎么着,原来密教弟子就驻守在那片雾海外面,不过后来被你烧没了。


    但是,在你烧灭之前,我偶然进去,看到了那方冰柱。”


    林斐然看向他的目光变了又变,这都能钻进去,还能活着出来,这难道就是强者的气运?


    辜不悔正了正幂篱,回忆似的摩拳擦掌道。


    “你是不知道,雾海没烧之前,那地方可邪门了,怎么都出不去。


    我还经常撞见一个小子在那儿钓鱼,我请他给我指路,他给我指到雪坑里,我马上就爬出来去找他了,你猜我看到什么——


    他钓的不是鱼,竟然是活生生的人!


    我呔!什么邪魅东西!


    我是又惊又气,二话不说,一脚就给他踹冰河里。”


    林斐然直勾勾看他,憋了半晌:“……啊。”


    ……原来打道主,只要踹一脚就可以了吗?


    辜不悔哼笑两声:“这就叫出其不意,你们修道都这样,他也没料到我会突然来一脚,但更诡异的是,我想去救那些人,转头一看,坑里什么也没有,就连被我踹进冰河的人都不见了。


    后来风雪交加,我差点死那儿,好在中途撞到神女宗的门,这才捡回一命。”


    林斐然已是怔愣当场。


    辜不悔要说重要的事,于是更为靠近道:“我传奇的过往以后再说,我直觉这个冰柱、寒症都与密教有关,就开始暗中查探,然后——”


    他话音一顿,目光忽凛,当即抽剑出鞘,回身甩去,剑如罡风袭出,铮然一声破入林木之中,下一刻,树身裂作两半,躲避到树上的人这才落下。


    如霰立在林中,直直看着两人,林斐然和辜不悔靠得极近,上一刻还在嘀咕什么,这一刻倒一起看过来。


    她面上带着一种少见的神情,很是生动,还有那相似的穿着打扮,他们倒像是一起的,他这一身金白却是格格不入了。


    辜不悔还冷着脸:“阁下是?”


    林斐然看清人的一刻,当即跑了过去:“如霰,你没事吧!”


    她绕着人转了一圈,这才微微松气,他却扬眉:“你觉得我会有事?”


    林斐然低头看着,下意识道:“上次我差点被妖兽挠了一爪,你怎么也拉着我的手翻看了两遍?”


    话不多,但总是能十分精准地说到他心里去。


    如霰面上不显,心中倒是满意不少,他拍了拍衣摆上的木屑,唇角微扬:“那你也看两遍。”


    林斐然动作一顿,沉默片刻,果真又老实绕着他转看了一圈,点头道:“确实没事。”


    如霰心情好了,这才细细打量起辜不悔,虽然他对两人方才越凑越近的模样很看不顺眼,但他也不否认,眼前这个凡人的确气势正派,是个中强者。


    他反手拔出那把长剑,看了一眼:“剑还不错。”


    长剑飞来,辜不悔立即抬手接住,他见二人动作亲昵,心中对他们的关系便有了数,又嘀咕两声如霰的名字,随后两眼一瞪!


    “你就是妖族那个……林斐然,牛啊,这都愿意跟你!”


    林斐然:“这……”


    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怎么听起来有点糙。


    辜不悔又长叹一声,不知想起什么:“我的锦绣良缘,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他原本是惋惜的,回鞘入鞘时恰巧看到如霰那微凉的眼神,登时把接下来的话都咽了回去,挠头朗笑,试图把话盖过去。


    林斐然立即走到二人中间,开口解释道:“我在中途恰巧遇上辜前辈,没想到他就是我们此行要找的人,所以才停下来谈久了一些。


    前辈,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去探查,然后查出什么了?”


    辜不悔欲言又止,林斐然看出他的言外之意,道:“密教的事他大概都知道,不用回……”


    “不必。”如霰出声打断,他显然对此并不在意,“我是来找你的,人找到就可以了,只要不是谈情说爱,偷聊什么都行。”


    他稍稍侧身,让出半个身位:“去聊吧。”


    林斐然看出来了,他的意思就是让她和辜不悔走前面密聊,他只在后方看着就好。


    辜不悔见状不妙,立即上前道:“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肯定要避一避,但既然他全都知情,那当然可以一起,这位尊者,还请随行?”


    如霰却扬眉道:“我看心情,再决定听不听。走罢,某些人该饿了。”


    他绝不是一个对别人秘密感兴趣的人。


    对他来说,倾听是一种麻烦,倾听便意味着介入,意味着需要处理和解决,他没那么闲。


    辜不悔甚少遇见这样的人,就算他再爽朗,眼下也不敢再笑,只能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走到林斐然的另一边,悄悄松口气。


    原来他们有伴的人都过的这种日子。


    算了,一个人也挺好的。


    或许是因为其余人在场,他这次便没长篇大论,也不再说起自己传奇的一生,而是言简意赅道。


    “简单说,他们把新任人皇拘禁了。”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这也太简单了!”


    辜不悔摆摆手,又忍不住道:“其实探查中还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但和这个消息比起来都不算重要,不多说,他们已经把人拘禁四五个月了,就关在东渝州。


    我发现之后,还给他送过不少吃的,只可惜能力有限,没能将他救出来。


    半月前,密教把人带出,我就一路跟着,跟到了洛阳城。”


    林斐然立即想到沈期,人皇身死前成拟诏,将位置传与他,后来二人也有书信往来,信中他似乎确实在准备登基一事,但后来发生太多,她行踪不定,他的书信便也一直没再送来。


    原来,这信不是没送,而是不能送。


    林斐然转眼问道:“如果他被拘禁,那如今朝堂上坐的是谁?”


    辜不悔叹气:“这还是他和我说的。那时他上位不久,寒症便大肆蔓延,朝内忧愁,他也想了许多解决之法,但都无用,再加上性子软,众人请愿,把他换了下来。”


    林斐然却觉得奇怪:“可如今寒症不仅没解,反而越发严重,难道也要换人?”


    辜不悔到底经事颇多,正思索如何向林斐然解释个中缘由时,如霰忽然开口。


    “沈期一直被养在宫外,朝内无人,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


    林斐然这才想起来:“的确,他从小就在太学府长大,去年才入的宫。”


    那场宫宴上,他甚至比她还要紧张。


    辜不悔颔首:“被囚禁之后,他反倒觉得舒服多了,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快活过好当下,每天就写写画画,吃吃喝喝,还偷偷给你折了不少纸鹤。”


    如霰目光微顿,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她却没注意到这话里的古怪,反而感慨道:“这……多谢他为我祈福。”


    “……”


    “……”


    另外两人同时看她,一人轻笑摇头,一人干笑抠剑。


    他二人命运多舛,同样倒霉,沈期先前便说过祈福这样的话,林斐然还以为只是言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行动,她却什么都没做,这倒是令人羞愧了。


    辜不悔轻咳两声,知道她和如霰关系不一般,自然也不好再点破,暗暗给沈期点了灯,这才把话说到最后。


    “有这番缘由在先,又恰巧在这里遇上你,所以,我还想请你帮一个忙,我也会帮你寻出那个人的!”


    林斐然略一思忖:“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出沈期?他们把人带来洛阳城是要做什么?”


    辜不悔摸着下颌道:“我不是修士,没办法听得太清楚,只知道他们要把什么东西从沈期体内挖出来,会不会是他的心?你们修士有没有吃人涨修为的说法?”


    林斐然认真想了想:“这个确实没有。不过,救人一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帮,我觉得他们要挖的不是心,而是某一样寄存在沈期体内的灵宝。”


    辜不悔迟疑道:“他好像是说过身体里有什么,是什么灵宝?”


    “轮转珠。”


    林斐然目光微凛:“这颗珠子与沈期相生已久,先前人皇被杀后,珠子便没有取出,一直存于他体内,如今送往洛阳城,是要杀蚌取珠?”


    辜不悔更迟疑:“需要人来蕴养的,当真算是灵宝吗?”


    林斐然摇头:“除了密教之外,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先是天罚之物向东而去,后是准备挖出轮转珠,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她默然片刻:“无论是因为沈期,还是因为密教,就算你不帮我寻气运磅礴之人,我都会和你去。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前辈,气运这种东西,你怎么看出最磅礴?”


    辜不悔道:“虽然不知道如何向你形容,但我确实能分出来。因为,我以前见过。那种感觉,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就像霞光铺散山色,万物初霁。”


    林斐然停下脚步:“是谁?”


    辜不悔回忆道:“不知道,许多年前见过,还是个孩子呢,木木呆呆的,我还顺手救了一把,长大后成什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那位大前辈不是说过么,我们有缘,还会再遇见。”


    林斐然微叹,至少曾经见过,倒也不算大海捞针,眼下紧要的还是将沈期救出来。


    三人已经走到人群附近,林斐然问出最后一句:“你有计划了吗?”


    辜不悔点头:“自然,这几日我已经探查过,明日便行动,如何?”


    “好。”


    她又转头看向如霰,他只寻了原位坐下,从芥子袋中把吃食递给她。


    “我说过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去,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辜不悔坐在一旁,同样接过如霰递来的酥饼,忍不住接话:“这位前辈,你还有其他事要做?”


    如霰看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如今洛阳城内医修众多,我准备一同出手诊治寒症,虽不能根除,但总能缓解一些。”


    林斐然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要会诊?”


    如霰看她,双目微扬:“祈福啊,有的人能给你折纸鹤,有的人就不能替你布施会诊?”


    辜不悔倒吸口气,无声感慨,不再开口,林斐然却有些怔忡。


    如霰收回视线,望着那堆火焰,淡声道:“我发过心誓,若你能醒过来,我愿布诊十年,救下三千个伤痛之人,所见之处,不再有病苦。”


    “如今是应誓的时候。”


    烧灼的朽木在夜色中亮着星火,橘红的火光映上他的雪发,勾勒出指尖与眉眼,跃动的火光很快出现在她眼中。


    如霰做过什么,都会不吝地尽数告诉她,可那三个月发生了什么,他至今也未多言,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提起。


    总是在她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他便会淡淡抛出那段难以回望的过往,抛出她不曾知晓的所作所为。


    这样的心誓已经足够显露他的珍重与爱意。


    林斐然双目微热,下意识低眸:“如霰,谢谢你。”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能述出她心中所想,一滴水珠已经砸落手背,她立即抬手擦了擦眼,顶着一顶幂篱抽噎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朵在弹动的黑色香菇。


    如霰心中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带着一种轻柔而怅惋的目光看着她,有时候,话语是无力的,并没有办法准确传达心意与感情。


    他双手撑在她膝头,从幂篱下探身而入,顷刻间,身旁的篝火灭去,只余一点缥缈而起的零星火烬围绕二人。


    一片昏暗之中,淡凉的唇瓣抿上她的唇角,尝到一点水意,他分辨不出味道,却也这应该是咸苦的。


    片刻后,他探出舌尖,一点点舐去。


    他以前总想着林斐然天资过人,就应该变强、破境,睥睨众人,但现在,他却觉得安然就好。


    还有什么比她睡醒后睁开眼更重要?


    “我可是不常做这样的事,既然做了,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我会一直看着你。”——


    作者有话说:写这本眼睛袅袅了好多次……[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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