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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270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66章 犹生之年 林斐然再也不会醒来


    同如霰对望过一眼, 林斐然心中也渐渐了然。


    谷雨先前卜算的那一线或有或无的生机,原来就在这里。


    秋瞳所述的如霰破境未成,暴毙而亡, 难道是因为那时候他心境未达,却在急切之中强行破境所致?


    然而这个猜想已经不可能有答案验证, 前世的如霰已经死去,他不会如秋瞳一般重生, 他的生命已经终结在那一刻, 不会再重来。


    前世、今生、重来。


    林斐然心中掠过这三个词,明明以前也曾听闻,但此时此刻, 却旁生出了比过往更复杂的感触。


    “活了就好, 活了就好!”


    谷雨见如霰失焦的双目渐渐凝在一处,高兴得开始说囫囵话, 又很快急道。


    “不是破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恹恹的?”


    梅姑还是第一次诊治天行者,切脉时看了又看, 难以分辨这脉象的微妙, 迟疑道。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 只能勉力承受灵力,我们破境后会更强,但他却需要时间容纳灵力,所以会暂时虚弱……是这样吗?”


    如霰无法开口,只能点头应答。


    谷雨这才略略松气,看向如霰的目光几经变换,最后短促叹了口气。


    他也是方才才知晓如霰天行者的身份,也借此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满身符文。


    世间符文原本就由咒言衍生而来,时至今日, 二者虽已截然不同,但仍旧算是同源同宗,难怪如霰对符文一道如此了解,甚至还能借此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


    若是旁人,此时或许就要提及此事,但谷雨没有。


    如霰这么多年从未透露过一个字,除却要隐瞒身份之外,定然还存了不愿回首的意思。


    作为好友,今日之事,他只当没有发生。


    “对了!”


    谷雨猛然回神。


    待梅姑施针之时,他飞快向后瞥了一眼,随即火急火燎地掏出一滴雨,顺道挥去四周因斗法而起的烟尘,对林斐然道。


    “这贼老天,光打雷不下雨,还好我随身带着,还有最后一滴,趁他们还在乱斗,无暇顾及,我们先离开此处!”


    林斐然双唇微抿,遥遥看了人群中的傲雪一眼,还是点头道:“好。”


    她揽着如霰,正打算将人抱起,便听梅姑小声惊呼,她立即出声道:“怎么了?”


    梅姑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二人,喉口微动,施针的手停在半途:“……针中忽然有寒气溢出,他、他莫不是患了寒症?”


    “什么!”谷雨震声蹲身看去。


    不远处的张思我拔起铁锤,三两步走来,挠头道:“眼下还没有他这个境界的修士患上寒症,莫不是看错了?”


    林斐然目色一凝,立即拨开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露出那几枚为他疏通灵气的银针。


    针下的确溢出淡淡寒气,冷凝的长针也开始覆上轻微白霜,看起来像是寒症,但她心中清楚,这种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就连橙花这样的凡人,也是历经许久的寒冷后才显现病症。


    如霰正埋首在她颈间,细微的呼吸拂过,带着他原本就有的凉意,一时令人难辨是否是寒气。


    “如霰,你觉得冷吗?”


    他的体温一直都不算高,林斐然此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寻常的凉意,还是溢出的寒冷。


    听到几人的对话,如霰睁开双目,勉力伸手搭上自己的脉络,片刻后,双唇微动,虽然没有出声,但却借阴阳鱼之力,将心音传给林斐然。


    “这不是寒症,我诊过他们的脉,我与他们脉象不同,也不觉得冷。”


    林斐然将他的话复述一遍,梅姑纳罕道:“那这些寒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天行者修行之后独有的?”


    林斐然静心聆听如霰的回答,随后沉声道:“他说不是。”


    就在这时,天幕中再次滚过一道闷雷声,这与寻常的雷声不同,显得十分干涩与刻意,就像是特意提醒她一般,下一刻,林斐然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些攥着的这些生灵之命。


    眼下,我将我的筹码摆出了,你若答应入局,他的命尚且还能在赌桌上,若不答应,以后出现的便不是这种佯装的寒气了。


    相信我,即便他是神游境修士,也不可能摆脱寒症。”


    林斐然低头看向如霰,他解释过后,便阖上双目,倚在她颈间休息,周身仍旧萦绕着破境后的微光,但人却没有半点破境后该有的活力。


    “啊,既然是要引你入局,那筹码自然还得再加,对吗?”


    这道略显惫懒的声音仍旧未停,正自顾自地说着。


    “看到那方冰柱了吗?”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众人乱斗之下,术法灵光四散,在这一片纷呈中,那方冰柱便显得尤为静谧与悠然。


    “既然见过神女宗的人,你应该也猜出来了,这方冰柱的确是我催生的,缘由我不会同你说,但可以告诉你,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它就能抵达最东处,吞没金阳——”


    带来永夜。


    不必道主开口,林斐然便替他补足了接下来的话。


    师祖离去数日,方才辗转而回时,带给她的正是这个消息。


    此前,众多宗门修士盘踞北原,钻研许久,终于得出这样一个令人惊骇的答案,但在他们看来,这方冰柱并非吞没,而是遮蔽。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夜以继日地追袭在后,试图阻下冰柱,但终究无果。


    那方冰柱不受灵力术法侵扰,脱离了灵力的修士,其实也与凡人无异,除却追赶之外,竟然再无其他办法令其停下游移之势。


    “人族真有意思,竟然将它取作天罚之物,在许多年前,还日日朝拜,献上猎物,求取天道的宽恕……小慢慢,人族这么有趣,你说,永夜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道主的话语点到此处,没再继续,转而道。


    “你若是入局,我可以让它停留一刻钟,不管你能想出什么样的法子,就这一刻钟的时间。”


    眼前兵戈不止,淡凉的呼吸犹在耳畔,湿厚潮闷的空气浸透他的话语,随着雷声一同在天际炸开,化作一道苍白的电光,瞬时照亮此方,照亮每个人的神色。


    周遭山谷之上,些许误闯至此的百姓正悄声后退,不敢惊动任何一人。


    林斐然似乎也陷入同样的寂静之中,此方天地唯有她一人,金白的电光不断在眼底积蓄闪烁,只等她出口,然后落下判定的一瞬。


    “我与你赌。”


    轰隆一声,汇聚的雨云被侵蚀而来的夜幕掩盖,却又倏而被电光照明,在下方投出一片沉淀厚重的阴翳。


    道主并不意外地朗笑出声。


    “小慢慢,这才是环环相扣的连环套,毕笙他们总以为能趁今日之势能将你拿下,要你应劫而死,可我实在太清楚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只凭寻常之法是杀不死的。”


    “正如先前所言,这场赌局的最终筹码,是你的命。


    而这第一局,我以如霰下注,你以灵脉下注,就赌灵脉的去留,被毕笙她们夺走之时,你便输了。”


    “别说我趁火打劫,我可是留了一刻钟给你做赔礼的。”


    “现在,开始罢。”


    话音落下,林斐然便觉得眉心骤然一凉,一道无形的锁誓出现在她神台深处,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也在此时,尚在施针驱逐寒气的梅姑再度惊呼:“这、这寒霜又没了!”


    谷雨眼睁睁看着这霜寒消失,结舌片刻,索性摆手:“算了,先别管这些,逃了再说!”


    他抬手结印,雨珠中立即映出雨落城的倒影,他起身带着几人遁入时,却只是将水珠撞散,并无回城的迹象。


    “这……”


    一旁的张思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向前方看去,只见在众多教徒的遮挡之下,那个披着大氅的少年正掩唇咳嗽,淡淡看向此处,随即移开目光。


    张思我吹了吹锤子,只道:“从你进到这里开始,回程的术法便被他禁了,你以为他们还会让你逃第二次?


    你们修卜算一道的,身手都不好,筋骨也脆,但到底也入了逍遥境,就留在此处看顾如霰罢!”


    他提起锤子,加入战局之前,回头看了林斐然一眼:“前不久,我们都梦见师祖了,他要我们来此相助,但我不是为他而来。


    林斐然,你有离开的权利。”


    张思我纵身离去,一把古朴大锤在众多修士中轮转,伴着他快意的笑,所向披靡。


    她看向如霰,他睁开双目,以心音道:“我会等你。”


    林斐然点了头,随即抿唇起身,缓缓抽剑出鞘。


    她当然可以逃走,但她不会再遇上这样的机会。


    乱战之中,终于有密教修士一路扫清阻碍,袭向此处,天幕中奔袭的冰柱忽然停驻,向阳面反射着虹光,背阴面却在这方山谷中投出一片深深的阴影。


    “准备好了吗。”师祖骤然出声。


    “好了。”


    “……你信我吗。”


    “若连师祖都不可信任,我又何必在今日拔剑。”


    林斐然双目轻阖,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深静。


    手中金澜伞如飓风一般飞出,于前方开路,她的身影便紧随其后,四尺长的银剑在这蒙蒙暗色之中划过,如同一缎又一缎飘过的月光。


    银刃所过之处,溅洒的血色如同月下乌玫,朵朵绽开,片片落地,随后渗入深厚的泥土中,只留下一片靡艳。


    林斐然拔剑入局,不再瑟缩于其余人的保护之下,她的现身顿时引来许多在附近斗法的密教教众。


    虽然有人畏惧于她凌厉的攻势,止步不前,但却有更多的教徒屈服于功绩的诱惑,如浪潮一般前仆后继地向她涌去。


    刀光剑影纷纷,术法符文煌煌,林斐然所过之处,全都亮起一道又一道耀目的光,虽昭示着她的位置,却也能够让人清楚看见,她是如何冲破重重阻碍,直直向前。


    涌来的教众如同过江之鲫,就像是铁了心要以人海将她淹没一般,林斐然虽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也仍会在这应接不暇的攻势中受伤。


    一片混乱之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呐喊,从余光看去,竟是秋瞳提剑冲入。


    她紧咬着唇,一招一式地拦下冲入的密教教众,身上清灵的蓝光闪现,已然颇有剑威。


    另一处,卫常在不知何时脱离张春和,也提剑入场,昆吾剑上覆着白霜,一片又一片的雪意吹过,转身回剑间便倾倒大片,扬起的细小冰晶随风而来,滚过林斐然的剑刃,擦出一点又一点微声。


    高空之上,谢看花拨弦弄琴,身如随风之月,忽明忽隐,正凭一己之力牵制住搬山与伏音二人。


    空谷之中,李长风似乎心结大开,手中只有一柄最为普通的铁剑,剑刃处却蕴有习习微风,如指臂使一般,穿梭于人群,牵制众多弟子之时,还有余力拦下裴瑜的快剑。


    张思我虽不善斗,但其功法厚重,修为高深,铁锤之上灵光暴涨,呼啸一声便能击倒大片密教教众,甚至还有不少在其中混战的宗门弟子。


    仅仅是他们三人,以及前来援手的宗门弟子,几乎已经足够牵制在场的大多教众,再加上林斐然出手,先前以多敌少的局面竟有扭转之势。


    而在东南处,此次前来的诸多宗门宗主以及长老,正与毕笙等人相斗。


    论境界,在场众人俱都比不过毕笙,再加上有阿澄的咒言相助,傲雪在旁开阵侵扰,以及齐晨及蓟常英二人出手,战况虽然激烈,却也十分平衡,更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斗法间,毕笙侧目看了傲雪一眼,对面之人会意,扬手拂过一阵淙淙琴音后,纯白的火焰顿时在四周烧起,法阵大开,下一刻,她却转身离开,直向谷野中的最为明亮的那处袭去!


    慕容秋荻见状不妙,正要翻身而出,却被一道毕笙旋身布开的一道灵索拦下。


    一旁的寒山君同时提笔落字,硕大的符文越过灵索向前,却又被阿澄定住。


    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当即御剑而去,阵法顿时收拢,飞出的长剑碰上燃起的白焰,竟然顷刻便被吞没,只留下一粒又一粒的铁屑。


    “好生厉害的灵火!”


    穆春娥厉声开口,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躲避,不敢多做沾染,更是被掣肘此处,难以分身援手。


    人群之中,林斐然已然行至冰柱下方,她再度砍倒一批狂热的密教教众,忍不住插剑撑地,略作休憩,但在这倾覆的阴影之下,竟忽然亮起一道白光。


    她足下电光乍现,瞬时移到数米之外,而在她离开的下一刻,她先前站立的地方便已然落下一道焰火。


    纯白无垢,如同绒羽一般,看起来毛绒绒的,却能在瞬间烧没横躺在地的尸首,就像那里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不留一点余烬。


    比起烧毁,这火焰更像是吞没。


    无根火非火,不燃,只烧灭一切假象,留下最真实的本源。


    生灵无本源,沾染上后,便会化为最初的灵气,殁于天地之中。


    林斐然对此并不惊讶,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傲雪正向此极速移来,手中琴声泠泠,飞射出一道又一道的灵光,如罡刃般劈砍而来,密如罗网。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道道灵光同她擦肩而过,后又深深嵌入土地,但它们并未消散,而是镌刻于地面,飞速延长,从四面八方相连,竟然合成一个法阵。


    如此复杂的纵横连贯,也不过在一息之间,林斐然刚刚闪过最后一击,形成的法阵便立即如同囚笼一般扬起合拢,将她困于其中,粗壮的雷电从中滚过,猛然向她击去!


    林斐然有些意外,但反应也十分迅速,立即旋剑而起,只听得铮然三声雷鸣,囚笼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外,再不见她的身影。


    数米之外,她已然手持金澜伞,飘飘然悬于半空。


    傲雪未动,只是忽然一笑,这击出的雷电霎时间扭作一只巨龙,猛然拔地而起,直袭而去!


    一连三招,环环相套,饶是林斐然也没吃过这样的打法,她来不及动作,只得收伞在前挡住雷龙的冲击,但傲雪高她一个大境界,她此时又如何能完全挡下这样的攻势。


    林斐然顿时被击退数丈远,虎口尚且还在发麻,胸口震荡,舌尖已尝腥味。


    傲雪见状哼笑一声,抬手将长琴抛起,旋身拍上琴箱,霎时便有一道绿光从箱中飞出,落入她手。


    林斐然提剑起身看去,那赫然是一柄长剑。


    “没想到罢,我这人好学,什么都爱试一试,教中之人都称我琴心剑胆,不知道与你这毓秀剑骨相比,我的剑又如何!”


    话音落,她抛开身上披着的白绒大氅,露出内里劲装,随后足下轻踏,持剑迅影而来,身形如鹤。


    剑如其人,傲雪的剑势轻灵而孤傲,只走偏锋,林斐然却足够圆融,两相对比之下,一方自然颓势尽显。


    林斐然反手震剑,只听得嗡鸣一声,那柄青绿的长剑便应声而碎,散落四周。


    “竟敢断我的剑!”


    傲雪原先就在林斐然这里吃过一次瘪,今时今日自然要找回来,可她不仅没成,反而失了一把好剑,心中更是郁火丛生。


    她立即抬手唤出长琴,正要飞身拨弦,便见林斐然也突然一笑。


    她心生不妙,想要旋身退出,但已经来不及。


    林斐然倏而将剑插入地下,方才对峙划出的剑痕一道接一道亮起,如同界线一般将她禁锢原地。


    下一刻,散落的青剑碎片便如流光一般飞速射去,在她闪避不及时擦过琴弦,发出刺耳的锐鸣,傲雪还未完全躲开,剑痕便凭空而起,凝成道道剑气,裹挟着罡风将她步步击退。


    一步一声急促琴音,最后几道铮然穿过她的肩头,血色顿时沁出。


    她恼火看去,林斐然却提剑含笑,咽下血沫,甩了甩手:“我也好学,我也学了不少东西,方才那招,如数还你。”


    “找死!”


    傲雪飞身而起,再度蓄力分出白焰,直向林斐然袭去!


    林斐然却没有心思再与她缠斗,师祖方才便与她商议,道出了毁去天罚之物的办法,如今时机正好,天罚之物已游移至此,甚至在此停歇一刻钟,她必须得抓紧机会!


    傲雪在后方紧追不舍,团绒般的白焰急速掠去,其余修士心生忌惮,生怕被这白焰吞没,不敢靠近,反倒为林斐然开出了一条路。


    她直向冰柱冲去,又横剑在前,借着光亮的剑身观察后方白焰的踪迹,以此躲避,但这白焰速度太快,即便她能在看到的瞬间反应过来,却仍旧是险险擦身而过。


    奔走数米后,玄色法衣上已然出现多道破痕。


    傲雪控制焰火的时间似乎也有限制,屡追不至后,火焰渐渐缩小,她还欲动手时,身后忽然传来毕笙那尖锐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她心下一凉,知晓自己这只管报复、不顾任务的举动已经惹人不快,她不敢再想着报复,立即收回灵火,摇起了银铃。


    周遭的密教修士听到铃音一顿,随后双唇紧抿,作出一个念祷的姿态后,便全然不顾生死一般,以性命作代价,猛然突破李长风之流的牵制,向林斐然袭去!


    途中不停有人阻拦、有人突破重围,于是断落的法器、残肢遍布满地,这些腥物堆积一处,竟真如潮水一般汇涌到林斐然四周。


    她提剑破开一波又一波,躲开傲雪那未曾间断的袭击,眼中只有那座悬浮的冰柱。


    如此一遭,也不过一刻钟,人命堆叠出的前路,似乎也只需一刻钟。


    无声无息之间,那方冰柱渐渐开始松动,它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飞来,身披黑夜,又即将以同样的速度离去,无可挽留。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一声声凌乱的喊叫从身后传来,她呼吸渐重,却并未回头看,仍旧提着剑飞身越过面前的尸山血海,试图追赶这最后一刻。


    在她被设局禁锢在此,师祖从北原赶回时,他们二人便进行了一次谁也不知,但极为短暂的对话。


    “斐然,我有一事要告知你。”


    “什么?”


    “世间将夜,北原的冰柱即将向东而去,吞没天光,带来永夜。”


    他们在北原商议许久,终于找出唯一一个可以毁去天罚之物的法子。


    那个办法如此简单,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力量,却又如此困难,眼下只有林斐然一人能做到。


    然而,师祖却道:“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选择留下。”


    林斐然没有答好,也没有答不好,她留下了这个权利。


    在如霰身受重伤,需要回到雨落城时,她选了离开,后来,她选择留下。


    她要留在此处,在冰柱彻底吞没白昼之前,将它拦下,可此时跨过这层层叠叠的人身,她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玄衣已被浸湿,剑刃上都挂满血色,再难滑落。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似乎无穷无尽。


    在踏出迟缓的一步时,身后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从剑身倒影看去,那是一只探来的断臂。


    但在这断臂之后,是一只又一只伸来的手,如同多足虫蠕动的身子一般,似乎要将她侵吞入腹。


    就在后方,追赶她、阻止她、帮助她的人尽数而来,他们踏过血色凝成的水塘,溅出水花,堆积成一道又一道的人墙,她的路越发艰难。


    终于,在她纵身而起的时候,傲雪趁此机会猛然袭来,生生将她打落在地。


    轰隆一声,第一滴雨落下。


    傲雪走上前,目光莫测,只轻声道:“林斐然,生于春分之日午时初,今日正是时候,眼下巳时一刻,快到生辰了,要吃一碗长寿面吗?”


    林斐然已经许久没过生辰,也几乎忘了今日正值春分。


    生辰将近,意味着咒言将近。


    二十而殁。


    林斐然目光微动,随即翻身而起,拔起金澜剑,以袖口擦过剑上血色,回道:“应该会吃一碗罢,毕竟有人费心费力、纡尊降贵学着做了,不尝一尝的话,未免太对不起这份心意。”


    傲雪双手结印,目光渐深:“吃得上吗。”


    话音落下,她便倏然攻去,林斐然立即提剑挡下,二人就此缠斗起来,一人要向冰柱而去,一人却出手阻拦,越战越烈,金戈与琴音嘈嘈杂杂,谁都难以从中脱出。


    然而这个时候,天罚之物已经再度开始移动,它驮着这片夜色,以一种无法挽回之势向东而去。


    林斐然目光微睁,下一刻,如此磅礴的冰柱竟然一顿,似是被什么拖住一般,虽未停下,速度却也有所缓和。


    二人立即看去,只见冰柱之下,数位赶来的神女宗人化作大鲲,以庞大的身躯悬浮在冰柱身前,拼死抵住。


    为了能够离开北原,他们不知付出什么,身上全是交错的血痕,此时口中不住发出哀鸣,却也始终没有停下。


    这一刻,众人无声望向那处,目露震撼,下一刻,上百条净白的灵线从下方飞出,柔和缠绕在众多大鲲身上,顺势绷紧,竟然帮他们稳住身形,借此出力拦下冰柱。


    林斐然转头看去,这些灵线正是从谢看花的琵琶上探出。


    他面无表情地抱紧怀中之物,但从额角及手上爆出的筋脉,可以窥见他此时用了怎样的气力。


    “老谢,我来助你!”张思我甩开密教修士,同样上前助力大鲲拦下冰柱。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手,那冰柱游移的速度大大减缓,竟隐隐有暂停的趋势。


    林斐然不再观望,亦不再关心周围人如何争斗,只一心同傲雪苦战,伺机而去。


    一时之间,大战骤起,半空之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仔细一看,雨中却又混着众人洒下的血色。


    “林斐然。”


    “林斐然!”


    “……林斐然。”


    呐喊仍在继续,林斐然战至最后,忽觉目中世界开始颠倒,她似乎已经分辨不清。


    仰头看去,是苦战,是乌云蔽日,面目全非。


    低头看去,是哀鸣,是横尸遍野,俱无归乡。


    俯仰之间,已失其真。


    锵然一声,她勉力接下傲雪袭来的全力一击,随即被狠狠击向后方。


    她一手持剑插在土中,一手撑着地面,试图借此止住后退之势,然而无用,除了抓握起一把肥腻湿润的土壤之外,她还是狠狠砸入碎石之中。


    哗啦声响,雨水将干涸的土地滋润,浇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离她的生辰还有多久,她已经没心力去计算,或许将近,或许只是因为她打得太累。


    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杀人,但是没办法,她也不喜欢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没办法。


    生命有时候,就是与草芥无异,从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有所体会。


    她迷蒙抬头,握紧长剑,目光昏沉迷茫,眼中所见唯有嶙峋苍石透出的死败灰色,以及视物不清的重重叠影,但在这之中,她看见了一点极为醒目的嫩绿。


    那是嫩芽破土而出的色彩,它在这片灰白中,悄然点染出一点生机。


    不知为何,林斐然毫无缘由地轻笑一声,撑着剑起身之时,她拍开身上挂着的血肉与石屑,唤回金澜伞,在傲雪同样警惕而疲累的目光中,在那簌簌血雨之下,弯身将伞遮在了这一抹青碧之上。


    其实没有什么缘由,只是这样的颜色,不该与血雨浸染一处。


    艳色的雨落下,打在伞面、落在剑刃、滴上眼睫,水花崩溅开,化为无数水珠,倒映出无数个世界、无数张面孔、无数双清澈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她神色微怔,疲惫的眼中忽然看见了什么。


    她见到一抹淡白的雾从嫩芽之中抽出,向天际汇去。


    ——那是这株嫩芽的气机。


    她立即仰头看去,天罚之物的尽头再也不像先前那般,好似一无所有,而是搅动着一个如深渊一般的旋流,它如同一道横劈出的深黑裂痕,就这么嵌刻在天幕正中。


    它在吸纳,连绵不绝的气机向上涌去,穹苍之上,旋流似海,气机汇入其中,又很快湮灭。


    这一瞬,林斐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看去,林木之下,凡人匆匆走过,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划破雨幕,却又在瞬间枯竭,气机奔涌向上,化成千万抹中的一缕。


    她在这晕眩中闭上双目,无数道不曾被听见的呐喊与痛哭瞬间传来,耳畔微风拂动,枯败的嫩芽化作干草,被风连根拔起,擦过她持剑的指尖。


    这些不过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


    一瞬乾坤,一瞬寰宇,一株野草,一树菩提。


    目怀不忍,得见众生,是心间无尽海倒现孤苍天穹影。


    于是茫茫乾坤,渺渺寰宇,如此浩荡无匹之下,却仍旧不忍见矮矮野草,枯叶菩提,浮沉蝼蚁。


    ——此之谓,自弃逍遥,神游三清。


    林斐然睁开双目,呼出一口血腥之气,周遭灵气如江河倒灌般涌来,烙下咒文印记的灵脉却愈发作痛。


    “她在破境,快动手,快动手!”天际传来毕笙的厉声呵斥。


    傲雪从怔愣中回神,正要动作,却忽然被一道冰雪拦下,她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乌眸。


    正是众人哗然涌来之时,一道墨色身影忽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那一刻,隔岸观火的张春和终于按捺不住,怔忡起身。


    “师祖……”


    “竟然是师祖!”


    “他还活着,他居然还存于世间,存于……林斐然的身侧!”


    “林斐然得了师祖真传!”


    不止是他,在场的乾道弟子,甚至是密教修士,无一不熟悉师祖的真容,俱都震惊看向此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师祖并指点上她的前额,面色柔慈,下一刻,一条灿金纯净的灵脉从他袖中旋转而出,竟就这么遁入林斐然的眉心。


    ……


    林斐然换得了一身的天地灵脉。


    毕笙当即发出一声尖啸:“竖子小儿!”


    傲雪不敢再犹豫,立即攻上前去,但林斐然已然破境成功,不过三剑,她怀中的长琴被劈碎,第四剑,剑刃擦过她的脖颈,取得性命,剑尖蹭过她的耳廓,取过那一簇无根火。


    下一刻,她如一道奔雷般向天罚之物疾驰而去,血色不断从唇角溢出,又被她很快拭去。


    她越过地面铺就的尸山,踏上那一道拉起灵线的人墙,纵身一跃落到其中一只大鲲身上,同他一道迅速飞向冰柱。


    所有的灵力在这里都不生效,那灵气呢。


    能够瞬间吸纳灵气,又大量放出的,唯有她能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冰柱忽然向前移动,将周遭的大鲲撞退数米,林斐然当即纵身跃起,四周灵气被她吸引而来,臂上忽然显出道道白光,照亮她的眉眼。


    “尔敢,尔敢!”


    就在她动用灵暴的瞬间,毕笙终于寻出空隙,射出一箭。


    林斐然此时无法避开,便静然等待,只听一声箭鸣飞来,她忽觉微凉,低头看去,心前已经钻出一枚银色箭簇,但与此同时,冰柱上也出现一道裂痕。


    她双手卸力,从半空坠入湖中,在彻底被淹没之前,冰柱猝然崩塌。


    就在这一刻,象征着林斐然性命的玉牌,忽然崩碎在毕笙手中。


    二十岁生辰的这一日,林斐然再也不会醒来——


    作者有话说:大家看卷名,犹生之年,小林肯定没死的[可怜][可怜]


    ps:进入终卷了,写完这章已经用尽力气,下章明天再更


    第267章 转机(增) “——,日出了,该醒了。……


    轰隆一声, 煞白的雷电击透天幕,数不清的冰屑混着雨滴一同坠下,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嘈杂。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


    林斐然的灵暴荡出的巨大气浪仍在扩散, 所有人都还在举着自己的灵器兵戈相向,振翅的大鲲抵着冰柱, 竟也被这猛烈的灵力灼伤,震开数里。


    彼时, 所有人都回首望去, 只见那如同从天幕中探出的庞然巨手,就这样崩碎开,毕笙怔然立在原地, 却又只是颤着手, 如同失魂一般无法言语。


    下一刻,她疯魔般飞身冲向天际, 掌中飞速结印,散下的碎冰顿时向她汇涌而去。


    她目眦欲裂, 周身灵光暴涨, 喃喃道:“不能碎, 不能碎,为了道主……道主……”


    慕容秋荻等人岂能任她聚拢,两相权衡之下,只能率先向毕笙袭去。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这崩碎的场面,却只有少数人看向雨幕。


    那道释放出灵暴的玄色身影正在无声下坠,原本高挑的身形混在雨幕中,竟也显得如此青涩与渺小。


    渺小到甚至难以让人注意。


    淅沥而静默的冰雨中,已然划过一道白色身影,他无声踏过地上积蓄的血水, 跨过堆叠的**,向来一尘不染的衣衫已经显出几分狼狈。


    他一手掩着唇,被这冷雨刺激的喉口开始翕合,生出一种从血肉中泛起的痒意,可他甚至无法呛咳,更遑论开口,只能死死注视着半空那道身影。


    另一手在这碎冰中扬起,腕上玉环在须臾间化作一只振翅的白鸟,正急速向上飞去。


    他此时尚在虚弱之中,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在林斐然踏上大鲲脊背之时,他便已有预感,率先动作,此时的他离坠下的那个方向、离下方那片湖不剩太多距离。


    后方同样跟来一道淡蓝的身影,只是他还未追上,便被另一人抓了回去。


    于是雨幕下、尸山旁,只有这道白影在追逐,他此时全然没有注意旁人,只将视线死死盯向半空,他打量着林斐然的每一处。


    在风中猎猎的衣摆、遮掩面容的长发、脱力垂下的手、倒仰的头,以及那一支在雨中泛着冷光的寒箭。


    一切都昭示着她此时已然失去意识。


    只是失去意识。


    向来冷静孤傲的人,脑海中竟也只能徘徊着这一句话,不敢多做他想。


    今日风雨交加,灵暴荡开,一切又都发生得如此迅速,飞向半空的夯货未能及时靠近林斐然,在数米之外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湖中。


    但下一刻,那道追逐而去的白色身影便已然跃入湖中。


    ……


    周遭是雨打林叶的哗然声响,金戈之音渐渐缓下,卫常在被张春和按在原地。


    他此时就像一个真正的偶人一般,只会站着,心跳几乎无声,向来清白的眼眸中渐渐攀上血丝,惶然般看向湖面。


    他在等待,其余人也都在等待。


    齐晨望向那一幕,心中尤为忐忑,却又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立即转头看去,却见蓟常英如同受击一般,猛然弯身半跪在地。


    “你怎么了!”齐晨立即上前将人扶住,神色骇然,“难道是方才与人动手时受了伤?”


    蓟常英来不及回答,他立即掀开戴着的假面,垂首掩唇咳嗽起来。


    散下的发丝垂在颊侧,挂着雨珠,淡色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滴落在地,下一刻,他面上那道如同瓷偶碎裂般的裂痕骤然变长加深,登时透出一种非人而悚然的美感。


    齐晨立即低声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急火攻心了?莫急,如霰医术极高,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一定能救回来!”


    话音刚落,湖中之人尚未出水,一声清脆的玉碎便率先唤回众人神志。


    毕笙腰侧的一块玉牌瞬时崩碎,发出如凤鸣般的回响。


    齐晨看向那一幕,眉头紧锁,目中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他们先前便听毕笙说过,这块玉中印有咒言,玉碎,便意味着林斐然身亡。


    他扶着蓟常英,立即看向湖面,忍不住喃喃:“应当不会罢……”


    雨幕渐缓,淅淅沥沥在湖面打出涟漪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湖中显出,只是那道玄色身影被抱在怀中,如同安睡的孩童一般,正静静靠在那片绣有金纹的胸膛处。


    “……”


    卫常在几乎失神看向那处,指尖下意识微动,目中已是一片火燎般的灼热,他想要说一句不可能,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张春和却点破道:“常在,她已经死去,你的情劫已渡,破境在即了。”


    林斐然死了。


    卫常在仍旧没有出声,他无法出声,耳中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化为一道尖锐的长鸣,心中的悲怆与空茫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脉在颤抖。


    但他仍旧立在原地,一切的变化,最终都只涌到火燎的双目之中,化作一滴血泪划下。


    眼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张春和静静看向遍地疮痍,看向这零落的雨,便收了术法,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师祖出现的一瞬。


    想必是林斐然闯入剑境,夺走铁契丹书的时候,师祖便跟在她身侧了罢。


    师祖神识尚存人世,师祖选了林斐然……


    卫常在禁锢被解,脑海中尚在蒙昧混沌的时候,他就已经踉跄着向前走去,那里,如霰已然抱着林斐然上岸。


    但他没有动手施救,也没有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只是抱着林斐然,一步一步地向怔愣在地的谷雨走去。


    没有施救的寓意,已经不言而喻。


    支撑着自己向前的心力褪去,一切力气与理智都如流沙般消散,卫常在脚步趔趄,终于跌倒在尸山中,无声闭上双目,晕死过去,那滴血泪从下颌滴落,混入四周的血水,隐没不见。


    半空之中,许多修士仍旧在为碎灭的天罚之物争斗,眼见林斐然身亡,密教教众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身去助力毕笙等人,一时之间,如霰四周竟然变得空旷起来。


    谷雨看向抱着林斐然,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人,呼吸几乎停滞,他沉痛地看向静静闭目的林斐然,咽了咽喉口,又将目光转到如霰面上,顿时一窒。


    他从没有在如霰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


    既不是沉痛,也不是悲怆,而是一种空白而无神的失魂。


    那支冷银长箭被他紧紧挟在指间,将断未断,而掌心正十分轻柔地托在她无力的后颈与膝弯,她也十分配合地靠在他怀中,雪色长发散拢之下,为她遮住淅沥的雨。


    他们在湖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谷雨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如霰一定疯了般在为林斐然诊治、喂药,她的唇角处甚至留有明显的丹丸痕迹。


    如霰是在一切无望之后,才从湖中走出。


    眼见他停在自己与梅姑身前,谷雨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


    他说:“回雨落城罢。”


    此处战况未停,兵戈之音不绝于耳,吞噬而去的夜色仍旧在缓慢移动,日色一点点在偏移,林斐然的生命止步于此,但一切不会因此停下。


    他看向怀中之人,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震颤而模糊,但他仍旧准确地抹去她鼻尖上的一粒雨珠。


    “要她按时睡觉总是个难事,此时日色已晚,她该好好休息了。”


    “回去罢。”


    谷雨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望向这片雨幕,双手结印,带着他们以及天际浮游的大鲲一道回到雨落城。


    城中此刻已是暮色沉沉,回归来的神女宗人旋游在天际,接受灵药洗礼,借此弥合伤口,而谷雨则让梅姑离去,自己带着如霰一道回他们先前休息的厢房。


    如霰一言不发走到林斐然的卧室,抬手将银箭狠狠钉入廊柱,又结印为二人做了清理后,便揽着人倚上床栏,下一瞬,门窗俱关,他们的身影一同被关在房中。


    谷雨站在门外,心绪复杂万千,他也微微低头,只觉得鼻头微酸,心中十分沉闷,便吸了吸鼻子,回身离去。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如霰这层关系,他自己也是很喜欢林斐然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已是世间少有,赤子心难得,到他们这个修为的人,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他走到院中,眼中已然泛红,却又听到后方传来窸窣声响,他转头看去,夯货正蹲坐在门外,两爪不停挠着门,想要试图冲入,但一直无果。


    它忍不住呜咽几声,声调却不像伤心,而是疑问如霰为何不让它进门。


    它舔了舔爪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便见是谷雨正愣愣盯来。


    它与谷雨向来关系不错,便三两下跳到他腿边,先指了指门,又转圈呜咽了几声,前爪一扬,做了个挺直而坚韧的站址,颇像林斐然,然后歪头看向谷雨。


    它是在问他,如霰是不是在为林斐然治伤。


    夯货很聪明,但它仍旧是一只灵兽,从始至终都和如霰待在一起,虽然同他一起动过许多次手,但它仍旧不能真切明白什么是死亡。


    它只是想,林斐然明天就会醒过来。


    想到此处,谷雨再忍不住,他弯身抱起夯货,泪水已经落出,滴滴打在它柔软的皮毛上,溅出几点水花。


    他颤声道:“林斐然不会再醒了。”


    夯货歪头看他,抖了抖耳朵,随后看向那间厢房,神色懵懂。


    谷雨仍然还在哽咽:“我尚且还能哭,还能发泄,但如霰怎么办,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夯货不再缩在他怀中,而是挣扎而出,绕着厢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半开的窗户缝隙,跃起挤入其中,没想到恰巧在林斐然的床榻旁。


    它蹲在窗台上,疑惑看向沉睡的林斐然,随后又接到如霰看来的视线,它尾巴一紧,立即垂下耳朵,以为自己惹恼了他,便跃入床中,走到林斐然身旁,想要和以前一样寻求她的庇护。


    不管犯什么错,只要有林斐然在,它就不会被惩罚,顶多是帮他捶捶花汁。


    可它走到林斐然手边,用鼻尖拱入她掌心时,她的手却无力一般从它头顶滑下。


    夯货心中十分奇怪,又撅着屁股拱了几次,可她的手无一例外都滑了下去,夯货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它想到了谷雨方才说的话,缓缓抬头看去。


    如霰就抱着林斐然坐在这里,目光一直看着她的手,他似乎也在等她的反应,可什么都没有。


    夯货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林斐然,眨了眨眼,慢慢走上去,贴在她的身侧,试图温暖她渐渐冰冷的温度。


    如霰的目光看似深静,可仔细看去,中央那点碧色的瞳仁一直处在一种疯狂而快速颤动中,这样的频率,几乎已经不能视物。


    可他还是看着。


    如此看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


    雨落城中始终只有夏季,日光总是清澈而灿烂的。


    当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斜斜映入里屋,映照那对拥在一处的身影时,眩目的日光顿时晕开,一切都沐浴在梦幻般的灿金色中。


    “——,日出了,该醒了。”


    如霰看向怀中,怀中之人仍旧闭目沉睡,甚至比他还要冰冷。


    迎着这抹初阳,震颤的双瞳终于静下,他缓缓闭目,低头轻吻上她的眼角:“还累的话,就再休息一下罢,等我为你复仇过后,就来寻你。”


    灼热的水珠落到她的唇边,咸苦的味道与其余人没有不同。


    “你想要怎么取她的命?你总是不喜欢太过的手段,但仅仅是一箭穿心怎么够呢。


    我不是什么善人,我也是个杀欲很重的人,只是在你面前,我不喜欢露出一些丑态。”


    “前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没有你,也没有春城一行,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取得云魂雨魄草,后来为了活命,强行破境,竟然暴毙而亡。


    就像我以前吓你时说的一样,灵脉断裂,血肉横飞,难看极了。


    ……还好你没见到。


    醒来后也忍不住想,会不会现在才是一场梦。”


    “林斐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会遇见你吗。”


    “……林斐然,我的——。”


    **


    “斐……斐、然,慢慢……慢慢……”


    一片明亮而广阔的空茫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像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畔。


    林斐然听到这呼唤的同时,似乎感觉有人揽住自己,冰凉的勺子抵在唇边,正一点点为她喂着什么。


    过了许久,林斐然的味觉才终于有了些许恢复,她尝出滑入口里的东西是灵药。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在逐渐恢复,先是听觉,再是触觉,其后是味觉、嗅觉……


    最后,她终于恢复视觉,眼中所见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白,而是渐渐有了其他色彩,一点红光透过闭阖的眼睑,如同引路星般映入她眼中。


    林斐然的意识开始挣扎、翻动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浸在此,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终于感知到了眼睛的所在,双睫颤动之下,缓缓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飞飞的白雪,她目光转动,向右看去。


    不算大的木屋之中,正挤着师祖、张思我、谢看花几人,他们正凑在床畔,见她睁开眼后,立即伸手在林斐然眼前晃动,见她视线会随之摆动后,纷纷松了口气。


    而她正被一人揽起,看穿着样式,身后揽着她的应当是金澜剑灵。


    张思我吁了一声,顿时坐到凳上,眉间的疲累终于散去:“眼睛会动,说明神智恢复,无事了!”


    慕容秋荻走上前,翻查了她的双眼及灵脉,这才弯身摸了摸林斐然的头,温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你现在太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再一五一十解释,好吗?”


    林斐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样的乏力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点头,阖了阖双目,然后抬起手,两手交叉,比了个飞鸟的手势。


    慕容秋荻有些疑惑,师祖却立即看懂了。


    “你问如霰吗?”——


    作者有话说:是的,上章刚睡,这章就醒了,等不了一点,速度就是这么快(X)


    第268章 气机(增补)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


    林斐然点了头。


    在谷野中鏖战时, 她虽然推测自己的生死劫或许就应在那里,心知大概九死一生,但也无法笃定。


    只是在师祖回来时, 他同她说,如若应劫而死, 他能保她一命。


    林斐然相信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劫数会应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上一剑, 或许是下一刀。


    她的劫数应得太快,就连性命的流逝也在弹指之间,她如今不知被师祖等人带到何处, 也不知如霰是否知晓其中缘由, 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也不知如霰此时状况如何……


    林斐然从来没有见过如霰失落或者伤怀的模样,她也想象不出, 只是,他大抵会伤心罢。


    师祖上前道:“你还活着这事十分重要, 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师祖的灵体透着非人的隐光, 他的存在其实不会触及旁人, 但在他上前开口后,其余人便都后退半步,给他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


    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他的存在都是令人敬仰却不敢靠近的,只除了林斐然。


    师祖话还没说完,林斐然眉头微蹙,又抿唇比了一遍,这一次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几息后又脱力垂下。


    “别急别急, 师祖话还没说完呢。”


    张思我立即站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拢袖道。


    “如霰对你情深甚笃,肯定不会透露出去,而且我和他交集也不少,他身上的金环还是我打的呢,他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


    但是,眼下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也不敢大肆搜寻。”


    闻言,林斐然缓了几息,抬手准备唤出阴阳鱼,却发现没有回应。


    师祖盘腿悬于半空,解释道:“你先前换了新灵脉,顺势破境,后来又如此动用灵暴,身体虚耗实在太大,再加上一时无法适应,所以现在……


    你的灵脉暂时用不了,需得再修养一段时日,没了灵力,阴阳鱼会一直沉睡。”


    林斐然闭目缓了缓,思索片刻,又抬起手比了个动作,是雨落的样子。


    谢看花道:“你是说,找雨落城主?我们也想过,但是谷雨这人其实颇为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行踪成谜,世间落雨如此之多,我们无法寻到入内的门。”


    不过做了这几个动作,林斐然已经浮起一点虚汗,但她还是动了动喉口,极为微弱地开口。


    “我知道入城的方法,劳烦诸位前辈将消息传过去。”


    如今局势紧张,自然也不可能让这些前辈为了她的儿女私事奔波,能够联络到谷雨,便已经足够。


    其余人看着她的面色,既疼惜又觉歉疚。


    林斐然尚且还在剑灵的怀中,片刻后,剑灵按上她的额头,声音也不再像往日那般轻松:“师祖,她的身子当真只是太过虚耗,没有其他问题吗?”


    师祖看向剑灵,微微一叹:“当真,不要小看天地灵脉,这样的灵宝若是融入体内,便如同新芽入泥,有重塑生发之奇效。


    那一箭虽然正中心口,但彼时正值灵脉与她相融的契机,并不致命。


    她如今无法动用灵力,是因为灵脉还未完全同她融合,再等一段时间便好。”


    剑灵没再开口,只抬手擦去她额角的汗,师祖却旋身落地,让林斐然将入城的法印演示出后,看向谢看花。


    “谢道友,你是几人中修为最高的,入城传信之事便交由你,来去顶多一刻钟,劳烦你将此事告知谷雨。”


    谢看花那张面瘫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他点了点头,转眼看向林斐然:“安心养伤,走了。”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消失原地,动作之利落干脆,令人咋舌。


    张思我还想上前说些什么,便见师祖又转身看向他们几人:“斐然刚醒,这么多人围着,她要一一回应也耗费心力,诸位不如先出去,我同她单独聊聊,等她好些了你们再来叙旧,如何?”


    师祖已经发话,其余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让林斐然好好修养后便推门离去。


    “有人去寻如霰,你也不必为此心焦了。”


    师祖又回到林斐然身前,见她如此虚弱,温雅的面上露出半点不忍,便结印捻诀,将指尖凝聚的一缕金光点入她的眉心。


    片刻后,林斐然的面色好了不少,紧绷的喉嗓也逐渐恢复,师祖的轮廓却淡了两分,只是屋内雪光明亮,这点淡去的辉光便难以察觉。


    他缓了缓,才温声道:“在很久以前,我们在朝圣谷一同谋划时,从未想过担起这一切的会是你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


    林斐然动了动身体,剑灵立即配合,好让她靠得更舒适。


    她出声道:“师祖,以前说的‘看见’,其实不只是看见寰宇、看见伏草,还有天空中的那道裂痕,对吗?”


    师祖静静看她,神色中并无意外:“你终于看到它了。”


    林斐然颔首,目光有些飘渺,她回忆起自己破境及濒死之际,看到的那道深刻而幽黑的裂痕,以及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去的气机。


    “我看见的那道裂痕,就是你们所说的天裂?”


    “是。”


    林斐然又问:“我记得在最后一刻,那一方天罚之物被我毁去,如此算是补天裂吗?”


    师祖扬起一抹笑意,看起来却不像是开心,但也不像遗憾,他抬手一挥,头顶瓦甍便有序掀开,形成一个六角圆形,恰巧露出那一片漆黑的天幕,以及那一道更为深刻的裂痕。


    他盘坐在旁,同林斐然一起仰头看去:“裂痕犹如深根,那一根冰柱便是从中长出的枝干,虽然未能除根,但能够斩断枝干,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垂眸看向林斐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斐然默然片刻,只是凝望着那片幽深的夜空,忽而道:“……我没有阻止成功,夜色仍旧侵吞了白昼吗?”


    师祖站起身,挥手拂开飘扬而下的夜雪,声音中带有令人心安的缓和与镇定。


    “斐然,所有的事,不是做了就一定会成功,但只要尽力做了……”


    他莞尔一笑,抬手搭上林斐然的肩,在剑灵的咋舌惊呼中,带着她旋身登上屋脊,一同眺望远方。


    “就一定会留下结果。”


    整片天幕几乎都被黑夜占据,既无月色,也无星光,沉压压的,令人心悸,但在天际的最东方,却有一道如同长剑划过的裂痕,像是天堑一般横亘其中。


    那道裂痕同样深刻,却极为锐利地划破浓重的夜色,露出其后熔融的日色,于是一片灿烈的金光从中透出,驱散黑暗,为此方世界带来一抹光亮。


    那道剑痕镌刻在东,另一道天裂却横贯在西,如此东西对立,明暗有别,恰恰为这被阴翳笼罩的世界放出一点足够醒目、足够震撼的光彩。


    师祖道:“哪怕留下的只是一点平日里无人在意的曦光,但在某些时刻——比如此时,它就是希望。”


    林斐然望向那抹洒下的光亮,目光缓和不少。


    剑灵撑伞上前,为她遮去飘来的夜雪,扶着她,继续道:“在你毁去那方冰柱后,毕笙十分焦急地去修补,张思我他们也不得不前去阻止。


    一场混战后,冰柱未能修复,但布满天际的冰棱也未能顷刻散去,它带着夜色继续向东而去,途中崩碎不少,最后停在那里,如今看来,至少没有余力再蔓延。”


    林斐然眼中的世界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她能够看到在夜色之下,那一道道像天空涌去的气机,如今冰柱被毁,气机比之前清淡了许多。


    若不是先前请谷雨卜生死卦时曾看到过,她此时或许也认不出这些是什么。


    但知晓这些是奔涌而去的气机后,林斐然心中像是突然明白什么。


    “师祖,我心中原本一直有个疑问,但现在,似乎有了答案,这些被抽走的气机,便是寒症的由来,对吗。”


    师祖此时却没有给她准确的答案:“我也是这般猜测的,但不能完全笃定,毕竟从我们看到这处天裂起,气机的抽离便没有停止过。


    谁也不知道停下之后,寒症还存不存在。”


    话虽如此,但其实言外之意正是在肯定她。


    难怪,不论是师祖还是张思我,都无法对她说出此间具体的事,只能以天裂提及,就像她此时也无法同未曾见到的人诉说一般。


    看见,才有花开,对于从未看见的人而言,是无法向他表明何为“花”的,本身也无法出口。


    林斐然在此时心中才恍然了悟。


    她之前便一直疑惑,为何患上寒症的几乎都是凡人,为何修士之中只有寥寥数人沾染,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凡人的气机比修士更细弱罢了。


    被抽调的气机越多,人便会渐渐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抹气机被取尽后,人也不算人,届时算不得死,但也谈不上生。


    她静静看了许久,才终于问道:“密教抽取这些气机,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师祖轻声开口。


    林斐然有些诧异地看去,她心中明白,师祖与那些朝圣谷的圣人一定在筹谋着什么,他们应当是知晓最多的人,可密教的真正目的,居然连他们都不清楚。


    师祖见她疑惑看来,不由得一笑:“我们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人。斐然,这样的庞然巨物就横亘在天际,好像抬头就能看到,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也与修为高深、境界过人无关。”


    “只有先看到草芥、看到蝼蚁、看到一罗被风雨吹打的蛛网时,才能在仰头时偶然窥见。”


    “就算是我们这,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才见到它的出现。”


    师祖站在身侧,回头看向她,目光清明,却又像是透过很久的岁月才看到她一般。


    “你知道当初我在剑境中沉睡时,在铁契丹书上定下了怎样的禁制吗?”


    林斐然目光一怔,随后摇头:“什么样的?”


    师祖弯唇一笑:“我说,来到这里的人,若是曾经救过十只蚂蚁,便是我要找的人。是不是有些儿戏?”


    林斐然没忍住,也展颜开来:“是有一些。”


    师祖望向那道曦光,轻声道:“朝圣谷的前辈很多都不同意,他们说,如果来的是一个三岁小儿呢,我说,那就是一个三岁小儿。


    ——来的是你,那就是你。


    有时候,我也是很相信缘法的。”


    他又看向林斐然,目光认真许多:“斐然,你能走到今日,我一点也不意外,能够在你这个年纪破入神游境的,迄今为止,不超过三人,我确实押中了。


    若我还活着,必定是要收你为徒的,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这份赤子心。”


    林斐然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掌心,尚未完全融合的灵脉在皮下流过隐光。


    她能走到今日,其实也不乏铁契丹书中的诸位前辈,以及师祖的指点教诲。


    “如若师祖不弃,晚辈能唤你一声‘老师’吗。”


    师祖微顿,眉目立即舒展开,眼中漾起笑意,看了剑灵一眼,随即抬手摸上林斐然的头顶:“那我便承下这一声老师了。”


    林斐然站得累了,索性蹲身坐下,她、剑灵以及师祖三人共同挤在金澜伞下,一同望着那处裂隙中的日光。


    林斐然又道:“老师,我被你们救走后,尸身不存,难道不会惹密教怀疑吗?”


    师祖摇头一笑:“谁说你尸身不存,还记得你落水之后的事吗?”


    林斐然一顿,眉眼微敛,唇线抿起,她自然是有记忆的。


    坠入湖水中时,她尚且还存有一丝意识,那时正值濒死之际,视线都已经开始模糊,只能见到湖面上晕着一团晃动的光波。


    她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而是在等待,等待师祖的援救之法生效。


    但就在这时,那团光波突然被撞散,她见到一个人遁入水中,向她而来,金白的衫袍在这水中尤为醒目。


    只是还未等到人靠近,援救之法生效,她便晕了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


    师祖道:“后续便是,如霰遁入水中,把你的尸身带走,密教秘密刻下的玉牌碎裂,所有人都知道你‘身亡’。”


    林斐然拧眉:“可我就在这里……莫非,你们的援救之法,是为我换了一个身体?”


    她立即掀开自己的衣袖查看,上面的伤痕仍在,掌根处的剑茧也没有消失,这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身体。


    师祖按住她的手臂:“不,不是换,而是拓印。这就是你的身体,如霰带走的那一个,是拓印而出的假物,但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林斐然’。”


    林斐然一顿,仍旧不理解:“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祖敛目,神色慈和,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后才开口:“还记得吗,你在去往雨落城的那段时间,我神游而出,入了张思我几人的梦境。


    我原本是想要向他们显露身份,商议如何毁去天罚之物,还想论出你如何渡劫。”


    “但在那天,有一个人找上门来。”


    “他说,他有解法。”——


    作者有话说:还记得林斐然和卫常在初见的那章吗,就在救蚂蚁……


    ps:增补也好,可以用三千字的币看到四千字的内容,增补的字数算是给大家附赠的甜点(X)


    第269章 拓印竹心(增补)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


    那时, 张思我几人从梦中醒来,看着出现在屋中的淡薄灵体,以及那一抹独属于师祖的笑容, 饶是几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一时间也都震惊无言。


    在听闻他的来意, 以及林斐然的生死劫之后,这份震撼便蒙上一点阴翳。


    张思我忍不住问道:“师祖, 劫数未定, 世事未定,一切都有转机,为何如此笃信她的死劫一定会应验?”


    师祖没有直言, 只道:“世间唯一的变数就在她身上, 我能看见,我相信密教的那位道主也能看见, 就凭这一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众人似懂非懂, 师祖双目含笑, 温声道:“但对我们而言, 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


    师祖这样的人说话就是云里雾里,张思我听不大懂,便拢袖看向慕容秋荻,这位身着白龙服的大人身居官场多年,对此类的话自有一番拆解。


    她思忖半晌,忽而问道:“师祖所言,是一个‘变’的机会?”


    师祖颔首,目光赞赏:“如果斐然身死是必定的劫数,那从中脱离, 便又是一个‘变’。若当真能成,那从今以后,她是林斐然,却也不再是林斐然。”


    谢看花心思其实也纯然,不爱想这些弯弯绕绕,只道:“若我们都在,难道还保不下一个林斐然?”


    “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师祖起身,目光惘然:“诸位皆是人中龙凤,要保下一个少年人自然不难,可那就不是‘变’了,林斐然未死,生死劫又如何算渡过?”


    他站到众人目光中心,回身看去:“我之所以到此,不仅仅是为了同诸位商讨那天罚之物,更重要的,是想集思广益,问问如何才能‘死而复生’。”


    说到此处,师祖话音一顿,随即笑着露出一份坦然的赧意:“说来惭愧,我等自诩见多识广,但一同商议许久,也未能想出有什么法子能叫人起死回生。”


    “我们倒是也想过李代桃僵,但那些都是死物,即便坏了,也终究无法代替你。”


    林斐然听了这话,却生出另一个疑惑:“师祖,为何一定要‘变’?”


    师祖道:“对一潭即将腐朽的死水而言,唯有变才能活。”


    林斐然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想到他方才所言:“所以,那个人才找上门来?此人是男是女?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她不知在想什么,一连发了三个问,颇有些急切。


    师祖回忆道:“来人遮得很严实,穿着一件披风斗篷,面上戴着一张粗糙的面具,但看身形、听声音,应当是个男修。”


    林斐然问道:“应当?连您都没有看穿他的真容吗?”


    师祖一顿,摩挲着指尖,摇了摇头:“因为来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拓印出的另一个身体。即便我修为再高,也无法看穿一张雕刻而成面孔。”


    说到此处,林斐然已经想到一个并不熟悉,但已经会面许多次的人。


    师祖继续道:“不过,他也没有遮掩身份,在见到张思我等人时,便直接说出了他密教九剑的身份,还说前来拜会,望诸位放下恩怨——他的胆子倒确实不小。”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深,她先前便觉得这人有古怪,与她斗法时未尽全力不说,眼下竟然背离密教前来帮她?


    “他为何帮我?”


    “屋里说。”


    师祖见林斐然面色有些疲惫,便带着她回到房中,扬手挥过,顶上那方六角天窗骤然合拢,只余一室静谧。


    剑灵带着林斐然坐到桌边,御气挑动灯花,噼啪一声,只有林斐然一人的影子跃动。


    师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旁,像上次一般以灵力捏出一个头戴兜帽的身形,抬起下颌点了点这人。


    “他说密教中人并不都是忠诚的,至少他不喜欢,他之所以帮我们,纯粹是为了给密教添麻烦,若是我们能扳倒密教更好。”


    说到此处,师祖笑了一声:“这个人很聪明,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理由能不能让人信服,像是敷衍两句一般,但行为却很是游刃有余。


    在说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后,他径直掀开兜帽,将面容、臂膀一一展露,然后——”


    捏出的小人外袍随之一动。


    “他说‘这具身体送你们,他可以代林斐然应劫’。”


    兜帽之下,赫然是与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面孔,躯干、身形无一不像,就连掌中的剑茧都没有丝毫偏差。


    一旁的剑灵却听出不对,率先出口:“他是怎么知道生死劫一事的?”


    “他说是在密教偷听来的。”


    师祖不禁摇头一笑。


    “生死劫之事,按理说只有我们知晓,张思我等人也才知道,就算有人从中串通,他也不会这么快知道,所以,我暂且选择相信他的话。


    毕竟,他的法子的确有用。”


    林斐然摩挲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开口发问。


    剑灵同样也是个闲不住的,起身在林斐然后方踱步:“到底是什么办法?我活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拓印之法?


    如果是做出的假人,又怎么可能代替慢慢的命数?”


    师祖竟然一笑:“世间有许多玄妙之事,就连我都不敢说全知全能,你才活了多久,又怎么会知道?”


    “据此人所言,所谓的拓印之术,乃是他们这一族的秘术,足以捏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甚至是同样命数的人,用它代替斐然,则可以应劫。”


    说到此处,师祖意味深长道:“恐怕,正是因为这等秘术,他才会被揽入密教,成为一人之下的九剑。”


    林斐然仍旧不语,只是指尖摩挲的频率越发快。


    “拓印之术我并不熟悉,故而留下这具身体,去查阅了许久,才在某一本书上看到一点记载,那记载并不全面,但加上我知晓的其余信息,已经足够解释。”


    师祖掌中的灵力变化,出现一个双手握拳的婴孩。


    “妖族万千,这一族尤为特别。


    他们自出生起便无心——事实上的无心,胸中空空,只有一点薄壳维系,人是活着的,也不愚笨,除此之外,与其余人并无差别。


    他们身上的每一处都可以断开,化身成人,故而也十分难杀。


    不过,对于这一族而言,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共同渴望,就像是狮子天生渴望捕食一般,他们都渴望拥有一颗心。


    一颗能够完全成为他们弱点的心。”


    剑灵纳罕:“妖族当真是千奇百怪,心与拓印有何关系?”


    师祖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道:“他们的身体可以化身成人,但和木偶没有区别,这也算不得什么秘法,真正的拓印之术,需要修出心。


    因为真正算是活着的身体,需要用心造出。


    以心肉塑形、以心脉连续、再混上塑造之人与自己的心血,一个拓印而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人便成了。”


    听到修心二字,林斐然立即顿了下来,抬眼看去。


    剑灵却敏锐抓到其中重点,立即蹙眉道:“这个人有慢慢的心血?”


    师祖颔首,目光直直看向林斐然:“这个办法完全可以解掉我们的燃眉之急,但对于他随便就能拿出你心血的事,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过渊源。”


    林斐然抿唇,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师祖,你说的这一族,是妖界的灵竹一脉吗?”


    师祖点头:“是,你心中有人选?”


    林斐然竟然再度沉默下去,眼睫在灯火中压下小片阴翳,令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剑灵替她答道:“灵竹一脉我也有印象,若我没有记错,他们族人诞生困难,很是稀少,但恰恰妖都就有一位。”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三人都没有点破。


    师祖只道:“当初在妖都时,我大多时候都在书中修行,对他们其实不算熟悉,这些都只是揣测,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做定论。


    不论这人是谁,他的确提供了一具拓印的身体,还亲自捏成了林斐然送来,就算别有用心,我们当下也只有同意这一个选择。


    在你沉入湖底时,我们便偷天换日,林斐然的确应劫死去,同时也仍旧活着。”


    林斐然目光一动,眼中映着那抹跳跃的烛火,按在桌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如今那人是不是青竹,其实并不重要,剑灵在心中略做猜测后,便抛诸脑后,问出了更为重要的问题。


    “如今密教中人都以为慢慢身亡,应劫过后呢,又要如何做?师祖,恕在下直言,我们隐匿不了多久。”


    师祖却看向林斐然:“那要问斐然之后想怎么做。我先前帮你修复身体时,曾察觉到一道灰蒙的心誓锁,锁的另一头是一团迷雾,你见到他了,是吗?”


    听闻这话,剑灵一惊,立即上前:“你见到那老奸巨猾之人了?!有没有受伤?你们定了什么心誓?”


    “是,我见到他了。”林斐然抬眸看去,“我们以生死为筹码,定了一场赌局。”


    师祖面色几经变换,最后缓缓静下:“果然是你的命。”


    林斐然心中还想着灵竹一事,此时有些静不下心,索性问道:“师祖,如果是另一个我身死,那这道心誓?”


    “仍在。”师祖立即开口,“他果然留着后手。但你现在情况特殊,在灵力恢复之前,心誓不会再起……”


    他一顿,又转头问道:“斐然,你还没回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不解:“我的回答很紧要?”


    师祖颔首:“斐然,你需要记住,你才是‘变’,你的行为、想法、动向,都是‘变’,不需要参考任何人的意见,只要随心而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又是随心而为,但现在的林斐然,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赌局已起,寒症遍布,天裂未弥,母亲死在他们手中,未曾褪去的黑夜也与密教息息相关,一切种种,都系在密教、系在所谓的道主身上。


    她思忖良久,只道:“师祖,接下来,我想解开铁契丹书。”


    此物在师祖手中留存数百年、等待数百年,最后归入她手中,她本来对解开此物并不急迫,但如今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将目光落到这古朴之物上。


    师祖的毫不惊奇、圣灵们对飞花会的更改、春城将夜恰恰映照此时无边无际的夜幕……


    她想,这个宝物之中,一定留存着什么。


    师祖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想起:“我都忘了,你那日杀了傲雪之后,从她那里取来了无根火……解开铁契丹书的三物,如今已有两样。”


    林斐然点头,二人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剑灵却适时开口:“明日再说罢,你看起来很累了。”


    师祖同样赞同:“如今天罚之物毁去,密教大乱,我们还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要先好好休养。”


    林斐然撑了许久,此时的确有些勉强,她看向剑灵,忍不住莞尔,总觉得如霰在这里,也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那此事明日再说,如霰来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


    剑灵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就算我不叫醒你,他肯定也要自己来的。睡罢,我守着你。”


    被这么突然一敲,林斐然顿住,抬眸看向她,剑灵并无双目,故而没能与她四目相对,但看了片刻后,林斐然收回目光,躺回床榻。


    少顷,房中烛火灭去,只余她们二人,夜幕中漆黑一片,檐下的灯映着雪色投入屋内,竟也如月光一般绰绰。


    模糊而浅淡的光线映在床帘,洒在二人之间。


    林斐然尚未阖目,她突然开口:“前辈,我有个问题想问。”


    剑灵同样躺在一旁,虽然灵体不需要休息,但她还是躺了下来,身体挨着林斐然,她闻言道:“什么问题?”


    林斐然又沉默了,一片静寂中,能听到她双唇开合的细微声响,但最终还是闭了回去,她拉起被子蒙过头,声音闷闷传来。


    “……没什么,好梦。”


    剑灵疑惑看了那团被子一眼,声音中不禁带了点笑:“好梦。”


    ……


    雨落城中,忽然出现一位令人眼生的不速之客。


    如今两界俱已被夜色笼罩,只有东边留有一道透光的裂痕,谢看花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故而蓦然进入雨落城,见到这座琉璃映彩的城池时,双目一刺,眼前不免有一瞬的失明。


    他抱着琵琶,稳住身形,直到熟悉这刺目的光线后才睁开双目。


    一抬眼,便见到众多以水化形的灵物聚在一旁,将他团团围住,灵物身后是一群身披长袍的修士,大多伤痕累累,看向他的目光极为防备,而在最中间,则站着一个满身符文的男修。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竟然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一旁的神女宗弟子小声问谷雨:“城主,这可是守界人,能打过吗?”


    谷雨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不好说,我又不擅打架,你看他那面无表情、双肩紧绷的样子,来者不善……”


    两人嘀咕的话音还没落下,谢看花便双眼眨动,速度飞快,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侧身吐出一大口水,紧绷的双肩顿时一松。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起来:“终于逼出来了,她怎么没说,入城时会吸入一大口雨水,差点呛到。”


    谷雨一顿,他对谢看花的脾性也有所耳闻,便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不知谢道友入城所为何事?还有,这入城之法道友又是如何知晓的?”


    谢看花擦了擦嘴角,同样没有寒暄的意思,在这紧绷的氛围中说得直白:“林斐然死前说的。”


    不待谷雨及神女宗众人神色变化,他继续道:“如霰在不在这里?有遗物给他。”


    “你!”谷雨下意识看向四周,忽然想起那人今日不在,便道,“有什么遗物,由我转交就好。”


    现在谁敢在如霰面前提死这个字,只能说睡。


    谢看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坐到水桥围栏上,不知从哪摸出些东西,随手抛到桥下。


    “只能交给他本人,劳烦雨落城主同他联系,我在这里等他,他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走。”


    谷雨扬手,四周水仆顿时消散,他撸起袖子三两步上前:“你抛什么呢!敢在我雨落城投毒?”


    他气极了,这些水都是用来为大鲲洗涤伤口的,岂能被侵染?


    “鱼食。”


    谷雨闻言一窒:“你仔细看看,哪有鱼!”


    谢看花顿了片刻,随即瞪大眼睛看去,适应光线后,这才看清那些都是晶石雕出来的鱼。


    “……”


    他转头道:“这些用料很贵的,但还是不捡回来了。劳烦城主去找如霰。”


    谷雨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谢看花难搞,这人实在太怪了。


    他欲言又止道:“劳烦谢道友不要到处乱跑,我去寻人,但话先说在前面,你最好是真的有遗物,否则……”


    否则如霰和他打起来,雨落城不保。


    谷雨匆匆离去,谢看花看了片刻,竟然真的席地而坐,抬眼看向其余神女宗人,忽然道。


    “一时无聊,不如奏上一曲解闷,献丑了。”


    他又自顾自弹起了琵琶,令人震撼的声音回荡在雨落城,不少在此看守的人都拧眉撇嘴,但下一刻,周遭的水雾竟然开始凝聚,应和着这嘲哳的琴声,无声沁润着众人身上的伤痕。


    他垂着眉眼,只道:“鱼食用料真的很贵,所以愈合伤口效用很好,那日阻止冰柱一事,还要感谢诸位。”


    抑扬顿挫的琴声不断重复,像锯子一样割人耳朵,原先还在尽力看守的人,此刻全都躺倒在地,浸润在这蕴着药性的缭雾中。


    这不是被他放倒,而是真没招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灵蕴变化,倒下的众人立即起身,目光游移看向其他地方,顺势退开数步,桥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谢看花指尖弹动不断,但眉眼微抬,举目看去。


    一片朦胧水雾中,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他走到谢看花身前,长靴微顿。


    金白衣袍之外,从左至右斜穿着一段玄色长缎,锦缎被收入腰封,又柔柔垂下,左手松开的文袖是同样的玄色,右手束紧的武袖却是惯常的金与白。


    眼前之人分明是如霰,同样斜飞的红痕、淡冷的神色、矜傲的目光以及微压的眼睫,却又有一种极为明显、但无法言说的区别。


    或许是因为那守丧一样的黑缎,或许是因为他那偶尔出神的神情。


    “她还有什么在你那里。”就连出口的嗓音都如此滞涩。


    谢看花原本是想随口编造,但见他如今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


    “她的剑,之前遗落在战场的。”


    如霰略略垂目:“金澜剑吗?我回去寻过,但没找到,原来在你们那里,交给我,我会处理。”


    谢看花站起身,在这足以令鬼哭狼嚎的琴音中,继续开口。


    “我没带,需要你随我去拿,而且,还有一事。”


    “什么?”


    “她要我来取回她的剑鞘。”


    ……


    沉默忽然蔓延,蓄起的风吹过,缭乱的发遮挡眉眼,掩下变化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他双唇轻启,终于开口。


    “……谁说的?”


    “她亲口说的。”


    不远处传来大鲲遁入水面的声响,轰隆一声,水瀑震荡嗡鸣,顷刻间便盖过这杂乱无章、震颤而又嘶哑的琴音。


    缭雾蒙蒙,潮湿的水汽触到他寒凉的手背,渐渐凝成一颗颗水珠,随后骤然滑落到指尖,聚作一滴坠下。


    他终于开口:“好,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说:如霰【自以为是寡夫但其实老婆还在版】(X)


    ps:都看到终卷了,红包还是继续掉落吧


    第270章 三个办法(增) “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夜雨纷纷, 一缕曦光漫。


    今时今日,几乎只能从那道刻痕露出的光线中辨别昼夜,但对于许多人而言, 其实已经是无止境的黑夜。


    在这处无人关注的小村镇中,张思我等人正聚在院内小亭, 围炉煮茶,浑圆的橘子烤在一旁, 散出淡淡酸涩。


    他们正隐晦地谈起今后局势, 身后是一间亮着灯火的小屋,窗前风铃飘摇,却无声响, 在这夜雨中显得尤为静谧安宁。


    “话说, 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休息,来这里吹什么风?”张思我看向林斐然。


    “我当然是在等如霰。”


    林斐然目光净澈而无辜, 她顿了顿,又道。


    “而且我休息过了, 只是中途被这雷雨声吵醒, 眼下虽有困意, 但就是睡不着,索性出来散散风。”


    “是散心罢?”张思我哼哼两声,“我看是一想到人要来,某些人话都不会吃了,饭都不会说了。”


    林斐然竟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张思我一噎,顺手取过两枚橘子扔到她身前:“堵堵嘴去。”


    他摸着下颌,又转了话题:“距那件事过去,已经三月有余,以前下给她的通缉令几乎都被撤光, 密教也没再提及她,这些倒是好事一桩。


    可听青雀说,他们最近正往洛阳城赶去,就连毕笙都前往动身,诸位猜猜,这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秋荻垂着双睫,指尖转动着两枚玉石,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只是摇头。


    李长风扒开一个软烂的圆橘,眼也不抬道:“说不准,但肯定与我那位师兄有关。”


    张思我坐直身子,凑近挑眉道:“你是说,参星域的首座、一国之师、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亚父,丁仪?”


    李长风这才抬眉,将他推远半寸:“挤不下那么多人——是他。”


    慕容秋荻突然开口:“奉天九剑之中,一直有一人从未现身,上次听你们形容,再加上我与丁仪往日相处的细节,我怀疑他也有和密教勾连的嫌疑,甚至有可能就是从未露面的那位九剑。”


    张思我惊讶一声,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在见到李长风点头后,两人同时抽气。


    张思我忿忿道。


    “张春和这老头就算了,他虽然脾性怪异,但确实也算不上清心寡欲,说不准就有求于密教,连带着许许愿,祈求道和宫永远辉煌什么的。


    但丁仪可是实打实的苦行者,当初两界大战,他可算是领头人物,他在其中力挽狂澜,救下万千百姓,还差点身死道消,事后也半点声名不要,大隐于市。


    ——这样的人,他同密教勾连做什么?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境界和地位,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李长风摇了头:“欲|望,是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事,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而他的所求,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最初同他一道参与两界大战的人都知道。”


    李长风把扒开的橘子放到林斐然身前,顺便就着汁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不公。


    “慕容大人,你当初也参与其中,应当对这两个字十分熟悉。”


    慕容秋荻垂目看去,面色在火光中飘摇,忽然明白什么:“原来,他还没有放弃。”


    张思我咋舌一声:“到底是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李长风一顿,有些诧异看去,刚想说他一把年纪了,难道没有参加过两界大战,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


    “差点忘了,你只是看着老,实际上比谢看花还小上许多。”


    张思我虽然看着老态,但论起年龄,在这几人中并不算最大的,当年那场两界争斗结束时,他还是个刚入道的毛头小子,与这些大人物攀扯不上。


    林斐然这才是真的惊讶,她转头看向张思我,双唇微张,满是诧异,但又不禁觉得好笑。


    张思我双眼一瞪,看向李长风:“再小也比你大!”


    慕容秋荻没有在意二人的吵闹,只是抬眼望向院中那场夜雨,随后才看向林斐然,声音缓缓。


    “当年大战结束后,且不论妖界如何,我们人界却当真算得上千疮百孔、尸横遍野。


    那时候,无数英才陨落,乾道重创,而丁仪修为境界都不俗,甚至已经能算是巅峰之一,在众多修士中颇有地位。


    那时大家心中仍旧惶恐,生怕妖界再卷土重来,躁乱之下,也是他提出了‘不公’。


    他想,缘何妖族人人皆可修行,而人族却是凡人众多?


    此为不公。”


    林斐然目光微垂,她对这样的想法并不陌生,几乎每一个人族都或多或少生出过这样的愤懑。


    凭什么妖族人人都可以修行,甚至出生之日就是入道之时,人族却要看天赋,明天资,即便有灵脉,也得经过不断的修行磨炼之后,才有入道的可能。


    不论是谁,都会为这样天生的差异而觉得不公。


    慕容秋荻继续道。


    “凡人在修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便意味着人族轻易随时会被妖族攻破,就如之前一般。


    为了避免妖界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与众多前辈商议之后,想出了三个办法,由不同的人一起实行,哪个有效算哪个。”


    “第一个法子,断开两界通道,也就是彻底毁去无尽海的界门,但这方界门天生地养,就算是圣人到此,也无法彻底摧毁,更何况是我们?


    无奈之下,他们选择将谢看花派去,看守界门,以便在妖族有动静时,能第一时间发现。”


    林斐然眉头微蹙:“似乎和我们从小听闻的有些不同。”


    李长风颇为感慨:“只有轻微出入,传闻说换了好几个守界人,但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谢看花一个人,他已经守了几百年之久。


    久到当年的人离去,久到这个‘不公’被人忘记,久到这个计划已经无人再执行,他也从未离开,只是日复一日地站在无尽海边,眺望界门的每一处异动。


    不过,这也是他的选择,当初大战,他也失去很多。”


    林斐然想起当初与谢看花的初遇,那时花轿从夜空飞过,那道淡漠的白影便伫立在海边,一动未动。


    她心中同样触动,微微一叹后,问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一顿,手中滚着橘子,目光在火光中跃动,忽而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回忆。


    “第二个办法,是我师父他们执行的,也就是洛阳城这一脉的修士所为,其中有我参与。


    妖族人虽然冲动,但也赤诚,不擅阴谋诡计,有什么问题,只是粗暴地与人动手,不会多思。


    我们便打算渗透妖界,用些法子造出一个足以震慑妖界的妖王。”


    林斐然想起什么,顿时恍然大悟道:“我在书上看过,妖界以前是没有妖王的,各部族之间散乱分布,只以血脉相论,少有来往,互相之间并不会臣服。


    只是不知哪一年起,突然出现了一位妖王……”


    慕容秋荻一笑,颔首道:“妖族人被血脉深深绑定,没有一统的概念,但我们人族却已经经历过数代王朝更迭,要想做这样一件事,不难,但也不容易,所幸,我们还是做到了。


    以王的威势将争端压下,取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林斐然立即问道:“后来呢?”


    “后来?”


    慕容秋荻长叹一声,终于露出些畅谈往事的快意。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妖族太好斗,见到做王的好处后,管你什么王侯将相,一群人约着就上门来挑衅,争着做妖界最强。


    真是秀才遇到兵,赢了就还能镇住,输了……


    修行这种事,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妖界同样能人辈出,起初还能勉强应对,但真正厉害的人打过来,却是压也压不住的。


    后来妖王位子丢了,不过他们也一直在内斗,就这样又和平了很久。”


    她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支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张思我听得瞠目结舌,又忍不住拊掌:“这一招妙啊!我觉得成了,让妖族变得像人一样讨厌,一样心眼多多,所有事情变得复杂之后,肯定就牵制住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所有人。


    林斐然忍俊不禁,又道:“前辈,那最后一个办法呢?”


    慕容秋荻转头看向李长风:“最后那个办法,我只听我师父提过,她说,丁仪想要找出让凡人也能修行的办法。”


    她垂目道。


    “时间过去太久,这显然也不可能做到,我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还在坚持。


    李道友,如今他走到哪一步了?”


    李长风却摇头:“我下山后,一直在做他的打手,像这样最重要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但我可以推断,如果他当真有求于密教,一定是为了这个。”


    张思我起身踱步:“难道密教真能应允所有愿望?凡人修行,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斐然在这时想起一个人,她顿了顿:“不,虽然不知是什么原理,但他确实做到了。”


    在三人讶异看来的时候,林斐然将沈期的事说出,张思我几人差点将手中橘子捏爆。


    慕容秋荻不断来回:“你是说他们用了轮转珠,我从未听过这个东西。你们呢?”


    另外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林斐然却没有思索沈期的事,从方才几人的谈话中,她不断回忆夺舍那几日发生的事,想到了另一个细节。


    轮转珠是密教给的,由丁仪出手,帮助人皇不断夺舍,再以此炼化珠子,而珠子最终要回到密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像是一方许愿、一方实现,更像是通力协作。


    假如丁仪的目的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而密教与他目的相同……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让凡人能够修行?


    这实在说不通,林斐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时身体又虚,脑子开始转,其余地方就没精力再动,她便放下橘子,专心思索。


    在其余三人的讨论声中,她先是坐着想,随后太累,索性趴在桌上,她在此期间还抽空想了下,都说了这么久,怎么如霰还没来。


    她抬眼看向状似静止的雨幕,沉暖的火光在眼前跃动,一动一静之间,只觉得眼皮沉重。


    上一瞬还在思考,下一刻就闭上了眼。


    另外三人声音一顿,一同转头看去,林斐然双手规矩地交叠在桌上,一头乌发散开,下颌垫在手臂处,就这么安静地睡了过去。


    张思我忍不住道:“她上一觉睡了三个月,这一次不会又许久不醒罢?”


    李长风摇头:“师祖说了,灵脉已经完全催发,她不会有事的,顶多就是在修养好之前有些嗜睡罢了。”


    “我带她回去睡。”慕容秋荻擦了擦手,准备把林斐然带回房内,手刚碰到她的肩头,便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察觉到什么,同时起身站在林斐然身前,向外间的雨幕看去。


    只见一道玄白交错的身影立在雨中,雨珠从他身上轻巧震开,又氤氲出一道淡淡的水雾,如缥如缈,看起来十分不真实。


    他的确也没有动作,只是那里,静静看着趴在桌上的那道身影。


    “怎么不动?”谢看花从他身后的雨珠中走出,“她先前都睡了,现在又在院中,估计来在这里等你的。”


    张思我拢袖看了片刻,索性抬手碰了碰林斐然,低声道:“醒醒,你等的人来了。”


    他其实还想问,就这么隐瞒死讯过了三个月,她想好怎么和他解释了吗,但没能问出口,林斐然这么趴着,一动不动,十分酣畅,乍一看倒像是偶人。


    张思我与如霰也算相熟,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知晓他心中此时必定波澜起伏,他立即开口解释:“这可是活的,只是睡得太死了。”


    弥漫的水雾中,如霰的身形微动,看起来像是幻影游动一般,但下一刻他便到了小亭内,水珠簌簌落下,霎时便浸湿足下半片青石。


    见状,张思我等人也不再停留此处,寻了个差不多的理由后便匆匆离去,亭中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如霰只是站在一旁,没有动手触碰,目光晃动间,他看到了石桌上放着被烤得软烂的橘子,大多堆在她手边,其中四五张橘皮被剥下,整齐地叠在一旁,橘瓣却不见踪影。


    整齐理好吃过的东西,是她顺手的习惯,指尖也染有一点颜色,但只在拇指和中指,是她独有的动作。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人就在眼前,他却想要靠这些细节来辨认身份。


    一阵风吹过,是寒凉的雨夜之风,他却无感于这冷意,只像是被唤醒一般,指尖微动,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片刻,最终轻轻落到她的后颈。


    那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地方。


    是温热而柔软的。


    她的“尸身”被他留到现在,夜夜同眠,却仍旧冷如寒铁,硬如霜木,向来温暖的人,竟也需要他这样淡凉的身体去捂热。


    他日日为她梳发调护,发色却仍旧日渐枯黄,不如此时顺亮。


    他的脊背终于弯下,一手从后揽着她的左肩,缓缓俯身靠近她的面容、靠近她的唇鼻,他夜夜如此,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但现在,呼出的气息绵长而沉韵,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吹过他的唇畔。


    带着一种鲜活而温热的橘香。


    若要问如霰在想什么,他现在什么都没想,没有被欺瞒的愤怒、没有数月奔波的苦闷、没有乍然见到的狂喜。


    他就像一个独行许久,眼中几乎只能看到黑白的人,终于撞上一片泛彩的绿洲。


    他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手、自己的鼻尖、甚至是早就泛冷的唇舌,一点点去丈量林斐然,摸索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存在。


    ……


    他收回唇舌,淡冷的呼吸同那点温热交缠在一处,终于令他眼中的颤动停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斐然已经被他揽在怀中,二人相拥着坐在亭内,面对一场尚未停歇的夜雨。


    如霰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身体微微一动,她的头便从肩头滑下,靠在他胸前,呼吸沉稳,他也垂首搭在她发顶,整个人终于松下。


    他没有叫醒林斐然,也没有灭去那炉火,焰色在雨夜中灼灼不熄,被烤焦的橘子滚落火堆中,几近焚身一般,烧出滋滋声响。


    他抱着林斐然,外袍搭在她周身,隔出一个只有她与他的小小空间,然后在落雨中无声坐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这种性格,就是容易招变态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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