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错踏道 是谓弑妻断亲,以证无情大道。……
卫常在倒不像是为人所困, 他的动作比秋瞳流畅得多,又在仆从的指引下来到山脚处。
他先是看向眼前这座山,神情半是陌生, 半是静然,如同打量世间任何一座山一般, 似乎没从中看出什么新意,目光一滑, 转而同她四目相对。
“秋瞳。”他开了口, 缓步上前。
他们的喜服颜色并非是寻常的正红,而是极为明净的桃粉,这是她前世精挑细选出的颜色, 其实很衬他的肤色。
粉白相间, 缀上一双泛着泠泠雪意的黑眸,乌发以一根极长的血玉半挽, 额角散下的碎发随风而动,衬得人愈发清冷无双。
但他的眼中却只是一片静然。
前世的他, 是很喜欢这座芳草山的, 他说山上红枫似火, 十分热烈,成亲就该有这样的色彩。
而他现在只是看着她,乌眸如同两丸沉水银,暗中点着亮,看似明净,实则深不见底,既没有对成亲的抗拒不满,也没有被迫与不爱之人结契的愠怒委屈。
他向她略略颔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后, 便缓步走到她身旁定住,又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定然不是在思索这场婚宴。
成亲一事,在他眼中当真算不得什么。
在这个时刻,秋瞳竟然真的很想问上一句,到底有什么能在他眼中撼起半分波澜?
她本不想多言,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太过诡异,她完全被蒙在鼓中,莫名其妙到了这里,莫名其妙重复上一世的婚宴……
莫名其妙和根本就不喜欢她的卫常在成亲。
她实在不想、也不敢继续,眼下卫常在未被束缚,只能试着激一激他,让他动手。
顾不得素丹等人还在身后,她悄然贴近卫常在,低声道:“喂,你是自愿成亲的吗?”
卫常在侧目看她,顿了顿道:“我不叫喂。”
“……”
秋瞳抬眼瞪着他,她现在知晓卫常在的心意,出于各种别扭的心思,她不愿叫他的名字,但现在大眼瞪小眼之下,她妥协了。
“卫常在,你不是喜欢林斐然吗,怎么甘心成亲?”
卫常在凝视她片刻,只道:“这是师尊的命令。”
秋瞳无言:“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婚宴的诡异之处,难道你就不怕?还是你知道什么内情?”
卫常在道:“是。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当初求师尊救下他,救下……救下父母的时候,他就发过誓,无论张春和要他做什么,绝无二言。
秋瞳见他这幅逆来顺受,当真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一急,声音都高扬不少:“如果你成过亲了,你觉得你和林斐然还有可能吗?
她不可能要一个成过亲的人!”
眼前这人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但纠结几息后,一切又都沉淀下去。
“她会理解我的,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他甚至暗暗点了头。
时至此刻,秋瞳若是再觉察不出,便真的是傻子了。
“你知道其中的猫腻,张春和到底为什么办这一场婚宴?告诉我!”
卫常在仍然道:“我立过心誓,不能告诉你。”
这人实在是软硬不吃,若是以前的他,只需要她说些好话,软一下,便什么都能问出来,但她眼下却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这个卫常在。
秋瞳心中本就惶恐不安,她就是再迟钝,也能从这一模一样的布景中察觉出危机,甚至直觉这危机完全是冲她而来,可她此刻连太阿剑都无法唤来,简直就像粘板鱼肉!
原先在偏殿中还不觉得,此刻到了这里,到了他们婚宴的起点,触景生情,她心中既有物是人非的失落,又有孤立无援的惊惶。
“素丹”似乎不想让他们二人多言,用力将她压回原位,秋瞳肩上受了一记钝痛,本就汹涌的情绪当即夺眶而出,但因为太过复杂,汇聚而出的也就一两滴。
她暗暗给自己鼓气,正要抬手拭去,便有人先有了动作。
卫常在似乎想要同她说些什么,抬手而来时恰巧接住一滴,他静静望了片刻,又抬眸看她。
“这是眼泪,我也流过。
你现在很难受吗?心也像被系紧一般,又酸又痛?”
秋瞳怔怔看去,第二滴泪还挂在颊侧,有些不明所以,却又有些其他的情愫。
下一刻,卫常在继续他的动作,他拉起秋瞳的手,在她诧异的眼神中,将指尖落到她掌心,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秋瞳顾不得其余情绪,立即仔细识别。
他写道:再等一等,你的剑,我会还你。
秋瞳一怔,被他拉着的手下意识攥紧,再看向他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卫常在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将她的掌心展开,补了一句:不必太过忧心,不必把它当成婚宴,这只是一个局,林斐然问起来,你也这么告诉她。
他写得很慢,甚至还能感受到笔锋的锐意,秋瞳抿唇看着,目光微动。
但他仍旧未停:心痛很快就会过去的,像我一样。
秋瞳抬头看去,只见卫常在轻叩心口,又做了几个吐息,随后破天荒地和她说笑:“其实没用,但能好受一些。”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心痛,然而为谁而痛,已经不言而喻。
秋瞳看着他,看着这个前世的爱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华服,看着这处熟悉的成亲之地,她现在其实什么都没想,但眼泪已经悄然而出。
有时候,失去并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是在你意识到的那一瞬,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回来的一瞬。
那或许是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或许是在眼下这般兵荒马乱之时。
重来一世,卫常在或许不会再陷入天人五衰之境,可他也不会再爱上她。
重来一世,到底为什么呢?是她晚了一步吗?
砰然一声,烟火升空,在白日炸开,并不算绚丽,却有无数花瓣从中簌簌洒落,是栀子,细小洁白,纷纷而落。
这是前世卫常在选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不爱粉桃,爱的是这样弱小无骨的花朵。
“秋瞳,婚宴开始了!”
素丹声音温柔兴奋,手下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向前推去,让她踏上这段铺陈的红缎。
细小的花瓣洒下,擦过额角,擦过手背,秋瞳无法抗拒地走了上去,她手中牵着一段和卫常在相携的红绸,走在这熟悉的石阶,缓缓闭上了眼。
前世的卫常在看起来冷,但其实心肠最好,他私下也爱微微一笑。
那日成亲时,他们一同携着红绸上山,他带着肉眼可见的笑容,同山路旁的亲朋好友点头致意,揽着她的肩,和她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他们的宅邸前。
秋瞳踏上石阶,闭目回想到那一日,唇角也不由得轻翘起来,心神松快。
她在这份回忆的畅快中睁开双眼,见到了山路旁贺喜的亲朋好友。
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竟相拥站在枫树下,笑望着她,她见到兄姊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祝福似的笑意,另一旁还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老们,从小玩闹的友人……
秋瞳的神情越发凝滞。
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露出这样作伪的笑容,真的是他们吗?如果是他们,为何会愿意来参加这场婚宴?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完全一样,山路太长,栀子的香味是如此浓郁熏人,秋瞳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晕,她甚至要分不清真假。
脚步踉跄几分,却被卫常在伸手扶住。
“花雾中带有幻药,凝神屏息,他们不是你熟识的亲眷。”
如同一道清冽的甘泉灌入,秋瞳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还在山脚,半空中仍旧有烟火绽开,簌簌栀子散落之下,没有亲眷,只有张春和一人。
秋瞳下意识向后一步,目露警惕。
张春和却只是看她一眼,随即抬起手,他将手中的昆吾剑递给卫常在,只道:“常在,你忘了带剑。”
秋瞳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到剑上。
为何会带剑,为何要带剑,他们要剑做什么,他们要杀谁?!
在张春和转身离去之时,秋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抬手抓住了他,双目微红看去:“你办这场婚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丹立即抬手将她拉回,可秋瞳仍旧死死抓着他,张春和略略抬眼,素丹放开后退后半步。
他淡声道:“为了什么,你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他微微抬手,秋瞳便被震退三步,婚服上的宝珠叮铃作响,她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张春和看着她道:“天人合一道,是谓太上无情,修行者,需断念绝欲,无情无物无我。
成过亲之后,便该放下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春和的目光却转到了卫常在面上。
“是谓弑妻断亲,以证无情大道。”
秋瞳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眼中越发酸热,她看向张春和,音调已经有些沙哑。
“张春和,前世我与卫常在成亲后,从未对你不好,纵使不再是道和宫弟子,他也仍旧认你为师,师门有事,他没有一次推辞,我亦不敢有半点不敬。
后来,每逢年节,你也会与我们把酒言欢,我以为你都放下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双拳紧握,不知想起什么,摇头道:“原来,重来一世,你为的就是这个!为了重新把他逼回原来的路!他一直以为你接受他弃道,他一直以为你接受的!”
张春和并未为这质问触动半分,他依旧看着她,无悲无喜道:“我曾经接受过。但世间之事,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接受而有所改变。
他曾经想要替道和宫出剑,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你见到的,秋瞳。
不够孤绝,不够强大,不够一往无前的剑,撑不起万宗之首。”
秋瞳忆起往昔,一时哑口无言。
他转身走向山上,声音远远传来:“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罢,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秋瞳几乎要站不稳,神情恍惚,双唇翕合之下,仍旧无法对“一败涂地”四个字反驳,她当然也记得那一剑,那是卫常在第一次与人对剑败阵。
卫常在站在一旁,自然也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
他终于了然,他们看向他那奇怪的目光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他们都曾见过另一个“卫常在”,一个比他更好,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卫常在。
此刻他的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他竟然也有种恍惚之感。
他的目光仍旧看着张春和的背影,看着那个将他从痛苦中拉出的人,乌黑的双眸微闪,如同夜色中微亮的余烬,时明时暗。
思绪翻涌之下,他微微阖目,将一切知道的、不知道的情绪压回心中。
转而看向秋瞳,正要开口时,却见她红着眼看来,带着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常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卫常在一顿,垂眸片刻,才回道:“从师尊告诉我,将来我会遇见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
张春和告诉他,他未来会遇见两个人,一个叫做林斐然,一个叫做秋瞳。
他会与林斐然定下婚约,但最后会与秋瞳成亲,因为他与秋瞳才是命定之人。
正因如此,在情定之日,婚成之时,他需得挥剑断情,以成大道。
后来,他认识了林斐然,在某个午后,他去问师尊,如果注定要和秋瞳在一起,那林斐然呢?林斐然要怎么办呢,她只有一个人了。
那时候,师尊以一种旁观而探究的眼神看他,然后问:“怎么,你喜欢上林斐然了?”
就是那一个眼神,他忽然明白什么,虽然他不懂何为情爱,但他知道杀意。
他读懂了师尊的话外之意,谁与他有情,谁就是该被挥剑断去之人。
秋瞳缓缓闭目,几乎要将裙侧撕裂:“所以,你选了我?”
在他尚且不懂情爱的时候,尚未明白自己的心的时候,就已经对林斐然生出了偏爱与维护之心,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
“秋瞳可以死,但林斐然不行,是吗?”
卫常在默然几刻,随即颔首:“是。”
张春和曾为此试探过他许多次,譬如当初林斐然下山,他并未阻拦,而是暗中观察,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上。
对于师尊来说,破道比剑骨重要千百倍,他可以因为剑骨放走她,却不可能因为弑道放走她。
秋瞳眼中已经满是血丝:“你难道不会心有不安吗?”
卫常在看向手中的昆吾剑,口中仍旧是那句话:“秋瞳,我与你一无恩怨,二无情仇,素不相识,在你与慢慢之间,我自然会选她。
即便是现在,如果只能活一人,我仍旧会选她。”
秋瞳已是无法立足,她双腿一软,就快跌下时,素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秋瞳,婚宴快开始了。”她仍旧只会说这一句话。
秋瞳只觉得心跳狂乱,鼓动的声音在耳膜震响,额上似乎有青筋在抽动,神台处的灵光忽闪,太阿剑似乎也感受到她的不甘与愤怒,在逐渐回应,可始终隔着什么。
“你……”她艰难出声。
“秋瞳,此事非我所愿。”卫常在却率先开口,“慢慢说过,不想做的事,可以停下,做错的事,要做弥补。
我很少去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至少在眼下,我不想做这件事。
我想,了结这件事,也是在行道。
此事是我之过,你不会在此殒命。”
秋瞳一瞬不瞬看他。
卫常在举起手中的昆吾剑,缓缓出鞘,锋锐的刃面映出二人截然不同的眼神。
他轻声道:“你的剑被他封了起来,他的手段我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即便你与灵剑神魂相连,也仍旧难以唤回。
所以,我特意将剑遗留在房中,用了一些办法,为你取回剑。”
秋瞳哑声道:“你要怎么取回剑?”
卫常在缓缓抬眼。
“在百兵谱的记载中,戏称它们是一对对剑,又叫夫妻剑,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当初锻造时,用了同样的材料,再加上个中因缘,才被如此戏称。
世间少有人知,它们之间,其实是可以借力的。
道和宫如今虽有没落,但对剑的研究,仍旧独步天下。
在师尊拿到昆吾剑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我的圈套,上面有催动牵连两把剑的剑诀。”
昆吾剑终于全部出鞘,在烟火中映出绚烂的光,落下的栀子坠上剑刃,毫无征兆地被劈作两半。
下一刻,山路之中急急掠来另一道身影,来人正是张春和,他显然也意识到什么,手中拂尘化作一张银弓,指尖搭箭射出,一道流银直直坠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卫常在已经御剑而起,锋锐窄长的剑身如一道利光深深刺入他的前胸。
一时间,艳色尽洒,满地的栀子染作柔和的粉色,众人看去时,原本的剑柄已经变了模样,由银转青。
卫常在轻|喘着将剑拔出,青光闪动,赫然是太阿剑!
灵剑绝不会弑主,故而在即将刺入时,剑诀发动,由昆吾强硬转为太阿,如此将她的剑置换而出,虽然铤而走险,但十分有效。
卫常在微微阖目又睁开,视线仍旧安静,唇上却带了点笑。
“如此,你我之间恩怨全了,我也做了我想做的事,可以去找她了。”
“你走罢。”
在张春和赶到之前,他捂住伤口,将秋瞳送往天际。
秋瞳接过剑,咬唇不言,她举起太阿剑,目光隐隐有火光浮现,她并指结印,呼出一口气,下一刻,剑身紫光大现,一只火凤从凭空而出,鸣啼声传遍秘境。
它带着秋瞳,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飞向某处。
……
雪顶之上,林斐然正与谷雨盯着那处入口,颇有些急切。
原本如霰留下的那根金针已经显形,无形的秘境屏障被针顶出一道痕迹,却始终未能完全裂开,总是在破开的瞬间便弥合在一处。
谷雨一拍脑袋,立即道:“这秘境说不准是被什么强者把持,所以才修复得比普通秘境更快!如霰入境时定然没料到,这才出了这个差错!”
林斐然再等不及,索性拔剑出鞘,同金针里应外合,但秘境未破,不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损伤半分!
正是焦灼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鸣啼,二人立即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半空之中忽然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随后一道金红之光从中透出。
沉寂枯败的瀛州城上空,倏而烧起一片长焰。
暗色的天际处仿佛有明日初升,一只腾焰的凤凰从中飞起,它比朝霞更为耀目,照亮了半片天际,它振翅照过几乎快要干涸的长河,将瀛州城的廓勾勒在火光之下。
那道裂隙就像被钻破的蛋壳一般,由原来的狭长逐渐扩大,其后的火凤之上也透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定神看去,骇然一惊,那人竟然正是秋瞳。
秋瞳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抬手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待她出声,便有另一道更为巨大的黑影掠过,霎时间便将秋瞳卷入其中!
林斐然瞳孔一缩。
谷雨惊呼:“这……”
“别这了!秘境入口已开,趁它还未修复,快走!”
林斐然带着谷雨纵身而起,疾电一般奔去,在裂隙弥合之前挤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张春和做的事其实不止这个……
第262章 入局(增补) “我必须去。”……
原本完好的秘境上空裂开一道巨痕, 晴好的天色被撕开,透出界外那片灰蒙的阴翳,两相比对, 令人心惊。
这番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在秋瞳乘着那道凤火即将跃出时, 毕笙面色一变,当即结印捻诀, 于是半空中的白云骤然变作暗沉的雾气, 如同一道旋流般将秋瞳卷入其中,又狠狠拉回。
雾气如同焦黑的流星从天际坠下,但凤火仍在暗雾中烧灼, 飞出几丝滚动的焰边。
秋瞳紧紧攀在凤火项背处, 看向手中嗡鸣的太阿剑,此时她与剑心意相通, 不再犹豫,起身立于火焰之上, 身影于雾气中若隐若现。
众人见她拔剑出鞘, 横剑劈出, 太阿剑的威势终于发挥大半,只见一道清灵蓝光闪过,飓风四起,竟将这雾气削弱五六分,困顿之势卸去,她当即御剑而起,向高处飞出。
裂痕处,刺目的雷电在周遭游走,如同尖锐的银针一般, 正逐渐将这道口子缝合,然而秋瞳已经坠落太低,此时离出口极远,心中微凉,却仍不选择放弃。
毕笙终于按耐不住,她甚至没命令其他人动手,而是自己亲自飞身上前。
半空中两人在追逐,而在山脚下,唯一见证全程的张春和却站在原地,他静静看着卫常在,眼中流露的既不是失望,也不是责怪。
而是一种习以为常,就好像他已经看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
他缓缓闭目道:“常在,我以为你这次会有不一样的选择,我以为你会动手。”
卫常在半跪在地,原本桃粉的婚服被不断的流出的血液浸染,透出一种靡丽的艳色,乌发上的玉簪歪斜,欲落不落地半挂着,余下发丝飘散,在二人对视的目光中拂动。
卫常在抹去唇角的血色,略哑的声线带着前所未有的平稳与坚定。
“师尊,没有剑骨,我仍然可以破境,不必杀谁,我仍旧是我,我的道,不需要骨肉铺垫。”
张春和却并未有半分触动,他只是看着血色滴落,在二人之间凝成一滩,倒映着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
“你也听到我方才与秋瞳的对话,我与她皆是重生之人,所以,在很久以前,我就听你说过类似的话,我也相信了,相信你有自己的道,但结果呢?
不过是天才泯然众人。
如若不修天人合一道,不放下情愫,不踏上高处,你的一生也就同我一样,止步于逍遥境。
乾道修界弱肉强食,现在分离不久,还算和平,以后呢?
逍遥境能做什么?连妖尊都敌不过。”
听他如此承认,卫常在轻咳几声,随后缓缓起身,以潋滟剑支撑,抬眼看他。
“师尊,你觉得我和你们认识的那个‘卫常在’像吗,我现在这番形容,可与他有半分肖似?”
张春和呼吸有了一些波动,顿了许久,他还是开口:“不像。”
卫常在垂眸静了许久,随即轻笑一声。
“很久以前,久到你出现在游方镇,出现在村外那片竹林中,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找的人不是我。
你看到我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
我以为找认错了人,但为了活命,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后来,我肯定你就是冲我而去,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总像是透过我在看谁。
现在我知道了。
你们都觉得我不像他。”
张春和看向他的目光微动,垂下的拂尘在风中飘摇、纠缠,但他终究未发一言。
卫常在又道:“不像便不像罢,我不需要像谁。但我仍有一事未解,秋瞳说我本该出生在东平仓,所以我去了一趟那里,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张春和目光一紧:“你做了什么?”
“……”卫常在双唇微动,但还是垂眸,“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将我从东平仓带去游方镇的,是不是你。”
半空中雾气缭绕,旋出一阵呼啸的风声,秋瞳的叱喝与兵戈之音在回响,她正在与毕笙相斗,像是过了许久,但其实也不过几刻,她落败了。
张春和坦然道:“是我。”
卫常在身躯渐冷,他垂眸望着仍旧雪白的潋滟剑,手想要握紧,却已不知如何用力,向来无谓的目光越发似人,却也越发迷茫不解。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游方镇的那个小村中,是如何被养大的吗?”
他声音越来越轻:“我本该有一个俗名,叫做卫筠,而不是贱。种。”
张春和目光一凝,神容莫测地向他看去,甚至走近一步,微微一笑问道:“你在意这个名字吗?”
卫常在的手忽然攥紧,他似乎该为这个名字感到羞辱、感到痛楚,可他心中什么都没有。
卫常在不会羞耻、不会痛苦、不会嫉恨……
他什么都不会有,除了麻木,他的所有情绪,早在诞生之后便渐渐被抹去。
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他没办法读懂,但他心中的确只有一片死水。
张春和目光复杂,或许有不忍、有愧疚,但最后都隐没沉底,显露更多的却是满意。
“你看,你不在意,那我又何必多言。路已经为你铺好,只管走就是,路的尽头,是至高处,只你一人的至高处。”
“……”
一道紫光划过,却是毕笙携风卷云而来,手中带着无法动弹的秋瞳,极速落在二人身旁。
她三两步上前,面色愠怒,看起来十分生气,在见到卫常在浑身是血时,怒气几乎到了峰顶,看向张春和的目光似要喷火,厉声道。
“老贼!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张春和却不言语,神情中也不见惧色,甚至将目光移转到裂隙处,那里,无声挤入两道人影。
“此事容后再与你算!”
毕笙神情急切,顺手放开秋瞳,将她控在一旁,随后竟然取出一枚色相极好的丹丸,强迫卫常在吞下,又耗费灵力为他治伤。
不出几息,那道太阿剑刺出的血痕竟然开始弥合,血肉疯长,除了破开的布洞,一切竟又完好无损。
卫常在呛咳几声,一双乌眸探究般看去,毕笙却并不回望,她做好一切后,飞身掠起,声音响彻整个秘境。
“吉时将到,婚宴继续!”
在她的厉声呵斥下,所有伪装宾客的密教中人匆匆归位,礼乐再度响起,烟火腾空,栀子纷纷落下。
林斐然二人已然挤入此间秘境,这句话传遍时,她正将如霰的那枚金针收回。
她向下方看了一眼,两道粉色身影正站在山脚处,在一片似火的红枫中尤为显眼,他们在山脚处与人鞠躬行礼,随后俯身牵起红绸系带,一步一步向上踏去。
谷雨不住咋舌:“看起来就是逼着成婚的,管是不管?”
林斐然遇见隐身于云雾中,她收回目光,没说管,也没说不管,只是视线飞快在秘境中搜寻,最后落到这座山头的后方,后方那座山上立有一栋高塔。
她收起金针,放出阴阳鱼,循着它的方向,直直向秘境中的最高塔飞身而去。
那座高塔已然不算高塔,而是倾倒了大半的断壁残垣,只剩小半立在原地,而在那小半之中,正绘有一圈接一圈,极为宽阔的法阵。
法阵之中,正躺着一道金白的身影,他就像是平日里沉睡一般,手松松搭下,面色甚至有些恬静。
在这法阵的不远处,正围聚着两拨密教修士,其中一群搀扶着一个老者,像是在救治一般,另一群则是警惕游走在如霰附近,面带怒意,似在与什么对峙。
这群人身形挪动间,便露出前方对峙的身影,不是人,而是一只化作人高的狐兽。
碧眸狐身,正是夯货无疑。
它缓缓在如霰身侧挪移,目光警惕地望向这群修士,它并非寻常灵兽,不会觉得疲累,但那刀劈不断、斧凿不开的身形上,竟也出现了些微磨痕。
其中一个修士发起攻势,紫色雷电如钢刀般劈下,夯货后退数步,遮覆于如霰身上,生生受了这道雷击。
夯货作为灵兽时,除了吞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攻势,再加上要护住如霰,它不可能离得太远,故而每一击都只能硬承。
两方这般对峙,几乎都是为了拖延。
一方想要拖延时间,将它磨死,而夯货拖延,却是在等一个人。
在它见到那道玄色身影出现时,终于没忍住后退,坐到如霰身旁,原本凶狠的气势敛下,好不可怜地鸣叫两声,尽显委屈。
“小畜生,现在不敢吼了罢?!”
“好厉害的东西,这就把你训来做我的灵兽!”
众人以为夯货终于支撑不住,心中大喜,于是一哄上前,恨不得将方才的憋屈尽数发泄出,各种法诀与灵器一并袭去——
霎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红光将一人一兽罩入其中,袭去的法器也被这道红光凝住,就这般生生停在空中,再难寸进分毫。
众人搜寻之下,向上看去,只见一把绘有金色斑斓的红伞悬于上空,如遮风雨般将下方之人庇护在内。
有人瞪大双眼:“林、林……”
下一刻,玄墨般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红伞下方,她抬眸看去,清目中泛着冷意,手中长剑横于身前,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呼出一口寒凉之气后,细长的剑身便有雷电游走,霎时间分摹出六把紫电青剑。
“想动手,就试试。”
她抬起手,被红光凝住的法器俱都一紧,似是被什么狠狠捏攥一般,甚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响,下一刻,她骤然放手,原先被停住的法器俱都弹射而回,她也趁此时机提剑而上。
六柄雷剑如长蛇化蛟,势不可挡,在众人还未取回法器前,便已经先一步抵达他们的喉口处。
如风一般的凉意吹过,随后便是血瀑如雨,人影纷纷坠地。
林斐然身手本就不俗,再加上已至登高境,对付教众不在话下,她真正要注意的对手,是被众人围在身后的,所谓的天行者。
她侧目看了如霰一眼,确认他并无外伤后,便抬手一剑落下,剑尖深深刺入法阵之中,如针破嚢,下一刻,阵法内的灵力便都顺着此处泄出,阵纹肉眼可见地分离溃散起来。
对于阵法一道,她不敢称师,但也略有所成,破解并不费什么力气。
林斐然从头到尾动手得如此轻易、快速、果决,属实令人震撼,更别提身侧还有六把雷剑游走,紫电青光映入那双眼底,可谓是气势如虹,令人胆颤!
“陈老、陈老!”有人忍不住看向身后,“可还能出口?再说一个字,将她定在那里就好!”
众人固然可以求救,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圣女早就有令,今日最重要的是婚宴办成,陈老此处,调派他们到此便已经算鼎力相助了!
派来的人手的确不少,也有修为高深的修士,但他们早已在先前与如霰的一战中折戟,本来是留他们这些人在此收尾,谁知道半途又出来这么一个杀神!
众人不由得把希冀寄托在陈老身上,他们虽然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但此刻转头求救时,却留出了一道缝隙。
一道狭小,却足够一枚石子通过的缝隙。
林斐然就像一位静静等待破绽的猎手,在这道缝隙露出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将碎石弹射而出,与此同时,陈老也艰难张开了口——
喑哑的声音被完全堵住,喉骨被击碎,那点声音也都被打回了肚中。
林斐然看准时机,足下电光乍起,如奔雷般冲入众人之间,震地一拍,旋流乍起,一时间飞沙走石,遮蔽视线,她将众人击开,眼疾手快地取走老者身前的珠串。
又于迷雾之中回到如霰身侧,依照他先前所说,立即将金针刺入心口三穴交汇处,她抿唇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如霰口中传出一声细微的喘|息。
她的肩颈当即松下。
“如霰、如霰?”
怀中之人并没有反应,夯货已然化小,它跃上如霰胸前,先是蹭了蹭林斐然的手,随后做了一个埋刨的动作。
她凝眉:“去找人医治?可以医吗?”
夯货点了点头,随后一脸疲惫地吐了吐舌,又拱了拱林斐然,随后走到如霰手腕处,化作一枚碧环套了回去,像是在沉眠休息。
“辛苦你了。”
林斐然不再犹豫,她当即抱起如霰,旋身踏上金澜伞顶,在飞沙走石中向高处退去,而留下的六把雷剑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此处与众人酣战。
片刻后,下方传来惊呼与尖叫,林斐然却都置之不理,与谷雨汇合后,便同他一道去往原先放入金针的地方。
谷雨取出自己留存的一滴雨,火急火燎道:“救下就好,这里高手太多,不是你我能应对的,风紧扯呼!”
那滴雨悬于半空,他正要带着林斐然冲入,却见她仍旧立在原地。
他哎呀了一声:“小傻子,还不走!你莫不是要管那两个成亲的人?厉害的可全在那儿窝着,你去了怎么打?”
林斐然还是把如霰交给谷雨:“前辈,劳你为他寻来最好的医修,我待会儿便回。”
谷雨接过如霰,面色焦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林斐然抬手,下方的金澜剑飞速入掌,刃上还挂着一点血色。
“因为秋瞳见到我的时候,在向我呼救。该出剑时,我不会旁观,我必须去。”
既见不义,何以怠之。
谷雨长叹一声:“你真是和如霰说的一模一样。”
如霰说过,林斐然就像那种路过沼泽,发现有人深陷其中,便一定要停下来将人拉出的。
对于她的同行者来说,这很麻烦,因为要停下来,可对陷入泥沼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希望。
“对很多人来说,林斐然是很难理解的,她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但人人都有陷入泥沼的那日,路过之人匆匆,不知凡几,但会停下来的只有她。
有的时候,停下来,往往比匆匆路过更需要勇气。
世上总要有她这样的人,有她走这样的荆棘大道。
对她,我除了说好之外,想不到其他拒绝的话。”
谷雨心中不由得认同,只能叹息地取出另一滴雨:“此处出来匆忙,没带多少东西,余下的只有这一滴,你且拿去!”
“好。”林斐然抬手收下。
谷雨看着她,目光也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叫她小林姑娘,而是唤了一声林斐然。
“如霰生死劫还在,我暂且带他入城躲避,你也要多加小心,行义是好,但还是保命为上!”
得了林斐然的应允后,他同样顾及如霰的伤势,不再过多停留,当即借由雨珠回到雨落城。
另一厢,卫常在和秋瞳在操控下顺着山道向前,途中秋瞳见到了许多人,她的好友、长老、兄姊,甚至还有不少从小在狐王殿服侍的族人。
他们都是她前世婚宴的宾客,如今竟也出现在此,坐到与前世无异的位置,说着同样的祝语。
“祝二位心有灵犀,长相厮守,携手共渡命定之生。”
“命定。”
“命定……”
“命定!”
……
命定一词如同不停回响的传音石,不绝于耳,更像是魔咒一般,几乎要将两人淹没其中。
秋瞳只能弯起僵硬的笑,向四周的亲友躬身致谢,可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想,重来一世,她的宿命不是成为佳偶,而是成为证道的垫脚石,何等荒谬可笑……
卫常在同样无法抑制地向前走去,同秋瞳一道跨过大宅的门槛时,他像是感知到什么,几乎用尽全力向旁侧看去。
府门处的囍镜中,赫然映出一道玄色身影,他目光微动,脚步竟然生生停滞一步。
但也只是一步,下一刻,他便迫不得已般向里而去。
随后,他听到后方传来骚动与惊呼,听到了熟悉的剑吟——
作者有话说:改了又改,还是决定这么写[比心]
第263章 婚成(增补) “三拜吾爱,礼成!”……
一剑西来, 敢啸东风!
身后并未传来那人的半点声音,但听到那叮叮淙淙的斗法声,二人便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卷起的剑风吹过脖颈, 并不凛冽,而是带有春日般新生的凉爽。
秋瞳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 她跨过门槛,攥紧红绸, 同卫常在一道转身看向门外的一番乱象, 看向那道提剑纵身、不落下风的身影。
纷乱之中,卫常在与她对上视线。
刀光剑影间,秋瞳与他一道弯身, 话音僵硬道。
“感谢诸位远道而来, 赴我二人婚宴,今次日光晴好, 天公作美,诸位在此稍歇, 待我二人入内拜堂后, 再来与、与、与诸位把酒言欢。”
话音落, 二人一道直起身时,宅门外已然是寂静一片。
林斐然收剑看向他们,目色深静,恰如一抹孤直的剑影矗立门前。
秋瞳积蓄已久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心中实在太明白,林斐然走这一遭将要面对什么,她选择出手的那一刻,要下定怎样的决心。
卫常在则是凝望回去,在这一片肃杀的氛围中, 二人如同前世一般,对门外“宾客”作了三揖,随后回身向宅院走去。
随侍的侍从皆是密教弟子,见到门外的血色,已是战战兢兢,但还是在一旁不停撒花,不敢有片刻怠慢。
林斐然纵身跃上院墙,向里看去。
门内依旧一片祥和,觥筹交错,像是没听到方才的惨叫一般,兀自交谈畅饮,言笑晏晏。
而在屋脊之上,毕笙正在那里打坐,无数道光华从她体内逸出,如同丝线一般铺满天际及地界,以一己之力牵扯着这方秘境。
她原本便从陈老处得到此间的操控之法,应当无忧才是,但谁知陈老出了事,牵制此处的咒言竟也有了松动,眼下秘境震荡,正试图见他们排斥而出,要想让婚宴继续,她只能在此牵制修补!
这处秘境崩溃并不可惜,但至少要等到礼成之时!
她与林斐然隔空相望,目中阴翳不减。
她们之前就见过数次,但这一次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却不同以往,如果以前只是厌恶与麻烦,现在便尽数化为痛恨与怨毒。
这目光令人难以忽视,林斐然却不大在意地移开,看向四周。
她当然能看出毕笙此刻在牵制秘境,要想破开此处,便得寻到她正竭力修补的薄弱之处。
“还不动手!”
毕笙怒斥之下,立于四周的九剑终于出手,林斐然观察着此界的灵力流动,随后拔剑出鞘,放出金澜伞,于四周游走起来。
她并不是一根筋的人,甚至很有对战头脑,对付这样多的高手,她选择游击。
说是九剑,但她匆匆看过一眼,最为棘手的傲雪并不在此,向她袭来的也就四人。
一个戴着戏子面具的男修、那位被她关过的卓绝、驱使青光剑的伏音、一个穿着草鞋的大汉,那应当就是他们所说的搬山剑。
林斐然在短时间内将所有人都评判一番,心中已有数。
在躲避数息之后,她寻到了灵力汇聚之处。
林斐然不再等待,立即放飞金澜伞,提剑而起,直冲尚不能动作的毕笙而去!
“哪里去!”伏音大叱一声,随即祭出青光宝剑,如飞舟般向她撞去。
只听砰然一声,林斐然接下伏音袭来的一剑青光,转身借力,后退数米落于墙沿之上,力道之大,甚至将青石墙震裂数寸!
她没有片刻停顿,纵身跃起向前,金澜剑立即横于身前,接下那个戏子击来的双剑,随后反手将剑挑开,旋身踢去,用力的确不小,可这个修为不浅的修士竟被她踹退数米,恰巧坠到伏音身上。
林斐然不再多看,收回视线,回头便见到一把巨剑横扫而来,她立即仰身躲过,随后单手一撑,旋身站起,转手一刺,金澜剑便与巨剑剑尖相抵。
一大一小,一轻一重,两相对峙,却是小的四两拨千斤,一时也算牵制!
正在此时,旁侧又有一人袭来,却是那个被她关过的卓绝,他只持着一把普通的长剑,身法却极好,动作间足以见其剑意圆融饱满,少有破绽。
林斐然兵行险招,收剑之时顺势跃上巨剑刃面,在两人的讶然中,借剑势反手劈下,又顺手一带,将袭来的卓绝勾向巨剑剑刃。
两人都没料到这吊诡的一招,搬山立即转了剑势,卓绝也提剑在前抵挡,两人纠缠不过一刻,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林斐然脱身。
宅院实在算不上多长,这一刻的时机,林斐然几乎要冲到毕笙眼前,但其他人同样迅速,一眨眼间便已经涌到她身后,正提剑阻止之际,林斐然的身影骤然消失。
伏音与林斐然交过几次手,霎时间反应过来,立即转头看去,林斐然已然借金澜伞之力,移转到灵力汇聚之处。
他双眼几乎冒火:“又是声东击西!”
林斐然却并不在意几人的怒吼,她知道,只要毁了这个秘境,毕笙必定会因牵连受伤,秋瞳他们的禁制也会除去!
她正要举剑刺入时,竟有一人持剑横劈而来,速度极快,就像是早有预料般守在附近,只待她靠近,便能立即出手将她拦下!
林斐然差点中招,匆匆提剑格挡,退开数步,随后抬头看去。
那是一个遮覆着面具的修士,穿着一件束身的淡紫道袍,乍一看,气势竟与毕笙有几分相像,林斐然一眼看去便认出了这人。
当初在北原腹地,众多密教弟子对她追袭围困时,其中便有这个修士,那时她便怀疑此人是加入九剑的新人,如今一见,才知晓自己猜的不错。
当时匆匆一瞥,未辨男女,此时离得近了,才认出是一个女修,而且看起来莫名有些眼熟。
林斐然虽然心中有疑,但眼下容不得她浪费太多时间。
两人打过照面后,她便立即提剑攻去,原本是想一边同这人纠缠,一边绕到灵力汇聚之处,一举突破,但这人好似十分熟悉她的打算。
林斐然每每要设法脱身时,总会被她拦下。
两人剑势都极快,比过几招后,林斐然才恍然般看去,心中顿时惊异又不解,在接下另一招后,她手中剑气一转,直冲那人面上的白色面具而去。
女修似乎也明白她的用意,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上前一步,任那剑气劈开假面,随后露出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
“裴瑜,果然是你。”
林斐然缓声道,“你入了密教。”
裴瑜对她扬唇,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冷声道:“怎么现在才认出来,就算你带了假面,我可是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你。”
话落,她又很快将面具复原,直袭而去,手中长剑如暴雨般坠下,一剑一影,令人眼花缭乱,不给林斐然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林斐然对裴瑜并无多少好感,但到底一同长大,她还是道:“密教深不可测,你若是入了,未必能讨得什么好。”
裴瑜旋身一压,剑势如虹,她笑了一声,话音中仍旧带有一贯的张扬:“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入了密教,才当真有机会成为绝道强者。”
林斐然提剑卸去,余光仍旧看向那处灵力汇聚之地:“那代价呢?”
“代价?你不是看到了吗,代价就是成为密教的狗,任他们驱使。
可那又如何,在变强之前,总是要被人驱使的,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而我们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们需要我助力,我需要他们……”
说到此处,她声音微顿,不像是自己停下,反倒像是被什么忽然堵住喉口,未能将后面的话说出。
裴瑜冷笑一声,不再开口,她显然也破了境,只一心缠着林斐然,拖延时间,等待薄弱之处彻底修复。
林斐然却仍旧未停:“卫常在与秋瞳成亲,你不在意?”
裴瑜大笑几声:“卫常在?他如今连你都比不过,我只在意最强,卫常在如今已不够格,成亲与否,我不在意,反倒是你。
林斐然,许久不见,你倒是得了不少大机缘,没关系,它们很快都会是我的!
今日就算圣女不说,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此处!”
裴瑜对她实在太过了解,此时也只是纠缠,并没有要与她一决高下的意思,如此一来,林斐然倒真的被拖在原地,一时难以寻出破解之法。
恰在此刻,整个秘境突然回荡起一声锣鼓嗡鸣。
咚——
林斐然听到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二位共入大堂,一拜无量。”
林斐然余光瞥去,卫常在与秋瞳已经谢过宾客,正一同向点满红烛的大堂走去。
她不由得加快动作,但裴瑜仍旧紧缠不放,几刻之间,伏音等人也已经赶上前来,欲将她围堵在中央。
林斐然正思索破局之法时,那个叫做卓绝的男修先到一步,他直接打入二人中间,以一种极其柔韧的剑法挑开两把对峙的长剑,林斐然与裴瑜纷纷退离数步。
得此喘息之机,林斐然却没有停下,她再度用出神宫六辟,召出六把雷剑,暂且与几人对峙。
其中两把便向裴瑜与卓绝而去,下一刻便听卓绝惊呼一声,像是未曾料到一般,与雷剑斗法时左支右绌,身形总在不经意间挡在裴瑜身前。
另一边的戏子同样如此,他召出几具木偶人抵挡雷剑,却因人数过多,一时间更显混乱,拦下搬山的步伐。
伏音便更不必说,他此时的境界本就不敌林斐然,更遑论要一次应对她两把的雷剑,肉眼可见的有些吃力。
眼下场面虽乱,但其实也不过是在几息之间。
“二拜阖亲——”
林斐然在这短暂的几息空隙中,跃然而起,踏过悬浮半空的金澜伞,狠狠将剑插入灵力汇聚之处。
霎时间,秘境之内风起云涌,无数厚重精纯的灵气从剑痕处奔涌而出,如同漏气的鼓囊一般,将林斐然的袍角吹得猎猎作响!
长剑在灵气中浮沉,她咬牙顶住这股澎湃的气力,喝然一声,再度将剑破入!
轰然一声,这道涌出的灵气爆裂开来,整个秘境上空分出一道细而长的裂痕,周遭高耸的山脉开始溶解,云雾也搅浑在一处,从天际倒流而下,一切都在崩塌。
灵力震荡下,宅邸摇摇欲坠,其余人被震飞数米,张春和却只是静坐原地,抬手拉住了秋瞳与卫常在二人,对其余人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而隐于大堂、以咒言无声操控婚宴的阿澄却被这气流冲击,狠狠撞入院墙,口吐鲜血。
“三拜、拜——”
那道唱礼的声音忽然停顿,如同被什么堵住一般,除了不断重复一个“拜”字之外,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就在这一刻,毕笙竟然生生抗住秘境被破开的冲击,在万千灵线齐系一身时,破开屋顶,直直落到卫常在与秋瞳身边,抿唇结印,随后压在二人后颈处,强行将他们的头狠狠按下。
秘境之中滚过雷鸣,轰鸣声后,是她嘶吼而出的声音。
“——三拜吾爱,礼成!”
语毕,她面色一抽,弓身吐出一口鲜血,面上却扬起一抹酣畅的笑意。
“不愿又如何,婚宴还是成了!从今以后,无事再可阻拦我等!”
不顾卫常在与秋瞳二人的视线,她信手推开他们,转身去往院墙处救起阿澄。
秋瞳得了自由,当即拔出太阿剑,斩去缠缚在身上束手束脚的绸带,而卫常在已然转身向外,奔向林斐然所在,拔剑出鞘,拦下了裴瑜的袭击。
裴瑜不由冷笑:“我就知道,你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她。”
卫常在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那道猎猎的身影,随后纵身而去,以潋滟剑破入其中,代替林斐然定住这道裂痕,出口道:“你先走!”
“走得了吗?”
婚宴已成,毕笙没再出力维持,而是收回了所有的灵线,立于最高处,抹去唇角血色,一脸畅意地看着秘境崩塌。
“林斐然,你难道还看不出吗,不管是如霰还是婚宴,都不过是一个钓饵!你以为破开秘境就无事了?这里早有天罗地网等你!”
“知道为什么要选在往生之路吗?因为这就是你注定的葬身之所!”
秘境彻底破开,云雾、高山、密林全都融作一团,晴好的日色褪去,一切都在众人眼前剥落,露出界外真实而诡异的模样。
这里已经不是瀛州城,而是位于东渝州与北原的交界处的往生之路下方。
往生之路,原本是先辈修筑的,用于抵御妖族的传送生门,无形无色,如一道道透明的长桥,横贯于五州,如今却成了密教的垫脚石。
林斐然收剑站起,看向四周,每一道无色长桥之上,都聚满了密教修士,每个人的法器都悬在身前,直直对准最中心的她,正蓄势待发。
傲雪正抱着长琴站在最前面,目露戏谑。
毕笙纵身一跃,带着阿澄落到傲雪身前,片刻后,尚存的九剑也追随而去,站到毕笙身后,如同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影子。
周遭之人就如同天降神兵一般,立在高处,逆光俯视着她,一眼看去,影影绰绰,竟分不出谁是谁。
林斐然手握长剑,目光四扫而过,下一刻,她却忽然向更高处看去——看向那片诡异的天幕。
入秘境前,界外尚且是清晨,他们并没有在秘境中待多久,故而此时也应当是白日才对,但天幕中却是半昼半夜,半黑半白。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阴冷的黑影自西而来,蚕食吞没大半日光,在后方留出一片浓郁的夜色。
而在那夜色最前方漂浮的,正是那个多年未离开北原的天罚之物。
巨大的冰柱如同一只老龟,驮着这片夜色匍匐前行,一点点向东而去,向那道初升的太阳而去。
林斐然静静看着,忽然想起当初在春城所见。
那时,圣人有言,言及春城将夜。
将夜……
“林斐然,你眼下还有闲心在意其他事吗?”
三桥之上传来嗤笑的语调。
“在往天上看之前,不如先看看眼前之人,今日,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春城飞花会能单开一卷,不是没理由的,终于写到这里[爆哭]
第264章 不醒之绝响 他抬起手:“——”……
碧空中有许多水云卷过, 雨落城中仍旧淅淅沥沥,透出些许与世隔绝的悠闲与安宁。
倏而间,一人破水而出, 急切的身影搅散云雾,打破了这片祥和。
谷雨带着如霰飞速而下, 直奔小屋而去,他先前便命水仆将神女宗的医修请来, 他带人入内时, 簪着三根乌木的女修已经等在房内。
“梅姑,快来帮他看看,这到底是昏迷了还是灵脉有伤?”
谷雨匆匆将人放到榻上, 让出位置, 名叫梅姑的女修便上前查看。
她一边搭脉,一边细细观望如霰的面色, 眉头渐渐锁紧,看起来便知道情况不妙, 直到她的目光巡移到他胸前时, 这才微微松开, 面露疑惑。
谷雨看得忧心不止,不住在一旁踱步,忍不住道:“怎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咋舌的,他这情况到底严不严重?”
“急什么?”梅姑俯身看向那枚金针,探究道,“这人也是医修?”
“是是是,他就是如霰。”
谷雨说得飞快,甚至有些破音。
“我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 你快给看看,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他心上人还孤身留在秘境里和人斗法呢,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我良心过不去,他醒来非跟我拼了不可,我这脆饼身子能接他几招?”
“原来是他。”梅姑放开手,又研究了片刻,这才道,“他医术远在我之上,这根针插下去是什么用,我不得琢磨琢磨?
安心罢,有这根针在,至少性命无虞。不过——”
谷雨急得挠头:“你快说,我还赶着回去救人呢!”
梅姑先是帮如霰梳理了灵气,后从芥子袋中取出银针,迟疑道。
“同为医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将这根针落在心穴处,其实是留了一个气口。
修士心穴不比其他地方,需要三根针才能镇下。
如果三针共同落在心口,那就是安心修养,昏睡数日,如果只落了一针,那么另外两针就要落到头顶和下腹。”
谷雨听得云里雾里:“有什么区别?”
梅姑将银针用灵气淬炼,随即道:“区别就是一个不醒,以供修士诊治,好好休养,一个醒来,但是是以耗费心血为代价。”
“他留这个气口,就是把选择交给落针的人,是需要他醒,还是不醒。”
她将淬炼好的银针举到谷雨眼前。
“谷雨大人,你说扎哪儿,我好落针。”
谷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踱步,一边搓手,面上的符文都纠结得扭在一处,嘴里不停嘀咕。
他这个好友,可真是会让人做选择!
他的生死劫将近,若是将他唤醒 ,他势必要离开雨落城,自己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应劫而死?
可若不醒,万一林斐然出了什么事……
梅姑的视线随着谷雨到处转,好半晌后,她忍不住道:“到底扎心口还是扎头?”
谷雨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不知道,那就把这个决策交给命运!”
他掏出一个孔方币,闭眼上抛:“祖师爷在上,弟子诚心求问,字面扎心,背面扎头!”
当啷一声,孔方币恰巧坠落到床榻边,滚到如霰手旁,“通宝”二字在上。
谷雨长呼口气:“……好,就照天意来,你先在这里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写个疗养的方子出来,我去找林斐然!”
话音刚落,谷雨的身影就如水雾般消失,梅姑耸耸肩,转头看向如霰。
“久闻大名,竟然有幸给你这样的医者施针,既是天意,那便好好休息罢。你脉象好像有些奇怪,给你配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举起银针。
“咱们医修的心口穴位可都十分隐蔽,我得好好找准……啊,在这里。”
……
轰隆一声,天幕上卷过一道惊雷,也不知是这阴翳的乌云带来,还是白昼这边即将落雨。
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汽,同不远处的静湖一同涌动,更显潮闷。
林斐然的视线仍旧落到那处冰柱上,并未因为这些人的挑衅而收回半分。
卫常在听到这话时,就已经站到林斐然的身前,手中潋滟剑闪着微光,足下已经有薄淡的寒霜蔓延,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众人,然后轻轻落到毕笙身上,虽然寂冷,却并无退意。
“要落雨了。”毕笙紧紧盯着下方,右掌一旋,随即松开,掌中立即浮现一滴水珠,“想躲回雨落城吗?只可惜,在落雨之前,你便要绝命在此。”
远处的秋瞳还处在这番变故中,正一头雾水望向此处。
“很疑惑吗?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身后响起一道令人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她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张春和。
秋瞳想起他要做的事,眼皮一跳,立即纵身后退数米,太阿剑灵也如有所感般跃出,拦在秋瞳身前。
剑灵个子不高,脾气却一如既往:“我呸,你个老小儿,还从没有人敢将我封印这么久,今日不同你算这笔账,我就枉为太阿剑灵!”
张春和却只是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臂间拂尘微动:“我刚才说过,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他的目光远远落到卫常在与林斐然身上,眸光闪烁,带着的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快意。
秋瞳忽有所觉,随后定定看向他:“你们——”
张春和抬步向前走去,话音淡淡:“秋瞳,还没明白吗?这场婚宴对我而言从来无关紧要,真正要定下它的,是密教。”
而他只是借由这场婚宴看清一些东西,达成一些目的。
从小到大,有关于卫常在的心悦之人,他试探了无数次,答案从来都不是林斐然,经由前世的缘故,他其实也未曾怀疑他与秋瞳的情意,只觉得是自己多心。
哪成想,这答案后来竟有了变化。
常在这样性子的人,也在其中学会了遮掩与欺骗,瞒天过海骗过了他。
若不是后来情难自抑,露了马脚,他今日恐怕真就对秋瞳动手,而放过了真正该助他破境证道之人。
他的目光轻轻落到林斐然身上。
弑妻,自然是心中之妻,而非名义之妻。
他之所以答应同密教合作,也全都是为了今日,只有密教才有办法将林斐然引来,如此借密教之手,她纵是插翅也难逃,后续再由常在落下最后一剑……
他缓缓闭目。
秋瞳自然也察觉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咬唇看去,当即拔出太阿剑:“真是无耻!我绝不会让你过去!”
张春和看去,忽而一笑:“那就看看你这一世有什么长进。”
另一厢,四周数百把灵器皆对准林斐然一人,只待毕笙一声令下,便可万器齐发,届时她就算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这罗网中逃生!
但偏偏她没有下令,而是冷眼看向护在林斐然身前的少年。
毕笙后方,九剑几人神色各异。
齐晨默然看向那处,心中兀自叹气,他虽有助林斐然之心,但为了功绩,此时也绝不可能站在密教的对立面,更何况,这样万箭齐发的局势下,即便是他出手,也不可能保下林斐然。
正是灰心之时,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侧目看去,立即悄然压住身后之人,眉头微蹙。
他和卓绝是很多年的友人,甚至知晓彼此的身份,他知道卓绝就是道和宫的大弟子蓟常英,也知晓他与场下二人是师兄妹,但这样的关系哪里值得他去以一敌百,甚至是去送死?
蓟常英鲜少没有笑颜,他直直看着场中,面具微动,露出下方那张带有淡淡裂纹的面孔。
他拂开齐晨的手,齐晨当即后退半步,再度将他压下,传音入密道:“静观其变!你的伤根本还没好,下去又能做什么?”
二人角力之际,傲雪反倒率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女大人,不动手吗?”
毕笙双拳微握,竟然有几分避讳道:“卫常在还在那里,传命给张春和,让他将人带离。”
傲雪不解:“他在又如何?不过也就一个登高境修士,难道还能挡下这百剑千刀不成?”
毕笙却没有回答,她默然着,像是在掂量思索什么,片刻后,她看向正在同秋瞳斗法的张春和,直接传音道:“张首座,刀剑无眼,再不将你徒儿带走,我们可就要连他一起射杀了!”
张春和动作一顿,远远回望过去,思绪转动之下,出手将秋瞳定在原处,淡声道:“虽算不得有多强,但已经比你前世好上数倍,看在我也曾真心祝福过你们的份上,便将你留在此处,此间发生的事,都与你无关了。”
他转身离去,身形如迅影般闪动,几息之间便到了林斐然与卫常在身后。
恰在此时,四面八方的往生之路忽有灵光流过,在这半明半晦的天幕下如同流光曳过,颇为亮眼。
而那渐渐侵蚀而来的夜幕之后,竟又忽然有许多星子般的光芒亮起,久久未灭,但细细看去,却发现那些不是星光,而是修士御器而来的灵光。
林斐然的目光终于在此时一松,她想,应当是那些停留在北原,试图阻止冰柱蔓延的修士追来了。
片刻后,往生之路上出现其余修士,他们同样是借由此道缩地成寸,追随冰柱至此。
随着这些灵光而来的,还有一道颜色极淡的墨痕,这点痕迹骤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透明的身影如同昙花一现,眨眼间消失在她身上。
然而就是这一瞬,一向淡然的张春和却瞳孔骤缩,视线紧紧盯在林斐然身侧,竟然有些怔神。
如果他没有看错——他绝不可能看错,那道骤现的身影必定是师祖!
他的目光立即落到林斐然身上,满是惊疑,然而容不得他细看,向此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他没有时间再深思,当即探手而出,同卫常在过上几招后,生生将他压制在手,旋即飞身而出,徒留林斐然一人在原地。
然而离开之后,他那甚至有些茫然无措的目光仍旧留在她身上。
林斐然并未留他们,也从未想过留下他们,她只是在师祖归来时便拔剑出鞘,抬眸看向众人,随即放出金澜伞。
金澜长剑在手,映出周围一片影绰身影,沉压压的,连剑身都被遮得阴翳无光。
绯色的伞悠然悬在她的上空,投下一道如纱雾般的淡色光芒,轻柔将她笼罩其中。
毕笙抬起手,原本要落下,却在见到金澜剑时忽而一顿,没有变化的神情也在此时有了一丝起伏,无端带上一丝愠怒与蔑视。
“你以为那把破伞能护你吗?那个该死的剑灵早被我们封住,算算时日,眼下也该被磨灭其中了!金澜的剑,竟然也能蕴养出剑灵?何等可笑!
她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再看到,不管是你,还是这把剑!
剑灵已覆灭,今日便叫你同这残剑一道魂断三桥!”
语毕,也不知是怎样的仇怨,竟让毕笙在此紧迫之时,亲自挽弓落下一箭,直指她手中的长剑!
箭如流星,带着煌煌之威落下,划出的灼灼白焰如同一道苍龙起跃,几乎要照亮半片夜幕!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她心中原本不信,思及剑灵前不久的异样,眉心一跳,立即垂目看去,但心中仍旧觉得不对。
“前辈?”她一边躲闪,一边出声呼唤。
但几息之后仍旧没有回应,毕笙见状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畅快的笑意:“到处躲罢,不出剑,你就以身来偿!它不断,断的便是你了!”
林斐然仍旧在这草野中奔躲,不断呼唤剑灵,心中渐渐也生起些慌乱,如今剑灵情况不明,她不准备贸然出剑。
在那条白焰苍龙掠过大地,即将向她奔袭而去,林斐然立即飞速结印,正想辙避开这一击时,忽然有一道红影闪过,凝聚于身前。
身披皮甲、臂飘红帛的身影出现,她旋身而过,握住林斐然的手,带着她以一种诡异的身法向后绕去,十分熟悉地寻到这一招的破绽,猛劈而下!
一阵飓风过后,苍龙伏首,白焰骤散,只留下一根断裂的雪色长箭。
“谁笑得这么难听?”
剑灵出现在林斐然身侧,衣衫颜色明艳,似乎要叫所有人看清楚。
“一条长虫就想断开金澜剑,怕是不够啊。”
毕笙听到这句话,笑意忽地凝滞,化为一抹冷意,她先是深深看了张春和一眼,随后锋锐的目光直射向剑灵,怒气难以抑制。
傲雪却径直看向张春和:“你敢耍诈?!”
张春和的目光更是落在林斐然身上,片刻后,他只道:“我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使诈,那的确是断剑之法。”
毕笙看去,视线紧紧盯在某处,情绪起伏比先前更大,双眼几乎冒火,两拳甚至攥得泛白,她没有再看张春和一眼,骤然抬手放下。
“动手!”
霎时间,数百把刀剑、数百样灵器如同流光一般直直飞出,数量之多、间隔之密,几乎遮蔽了余下的半片白昼天幕,剑影纵横在一处,如同罗网般投映在林斐然面上,交织在她眼中。
轰隆一声,雷鸣伴着灵器激起的金戈之音,回荡在整片山谷,震得不远处的湖泊泛起波涛——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林斐然。
看着她举起一把极长,在此时却又显得极为渺小的长剑。
看着一道在剑影之中,显得极为浅淡的红光笼罩着她。
她手中的一切在这尤为磅礴的攻势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秋瞳被定身原处,怔怔看着,还未能出声,眼中已然有泪珠滚落。
卫常在被张春和控下,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蓟常英面上裂痕更长,灵力大泄,顿时脱力半跪在地。
顺着往生之路向此处赶来的谷雨更是惊呼一声,双手微颤地扔出保命长签,但他仍旧离着一段距离,这一招显然已经来不及。
所有人的面色几乎都是惊惧,林斐然却仍旧冷静看去,右腿后退半步,微微伏身,是所有人都最为眼熟、最为基础的起剑式。
螳臂挡车,蜉蝣撼树。
岂有一人能挡千军万马?
挡不了,也要挡。
“斐然,你想好了吗?”师祖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想好了。”
她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如此回答。
林斐然足下已然生起紫电青光,金澜剑亮过一抹锐色,剑灵就在她身旁,同样备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骤然挡在她身前。
雪衣金饰,长发飘扬,腰间束着一道金丝制成的柳叶腰封,两袖再未束缚,而是在风中大敞,腕上莲环若隐若现,腿间金环泠泠流光。
正赶来的谷雨双眼一瞪,十分不可置信地看去,如霰此时应当被封针,尚未清醒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道身影出现,如同暗夜鎏金,瞬间将此处的暗色点亮。
然而,如此环环相扣,处处束缚的他,却抬头看向漫天灵器,缓缓抬起手。
“——”
咒言念出的瞬间,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片刻静止。
席卷而来的落叶驻足半空,蒸腾的水雾顿在枝头,落下的第一滴雨停留在他眼前,就连吹过的风都止住脚步,倾刮着林斐然的视线。
所有人都看着他,缓缓张大了眼,林斐然也不例外。
她看向眼前这道身影,又向上看去。
数百灵器就这么停滞在半空中,与留下的风相撞,击出极为震耳骇人的罡风之音。
“——”
他说出了第二句咒言。
下一刻,在上空密密麻麻布满的灵器忽然开始消散,从为首的第一把剑开始化作灵光,随后便如点燃的柳絮一般,以燎原之势向后飞速撤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所有灵器尽数消弥,只留下一片如同萤火般的灵光在四周流走。
在这点点萤光中,林斐然看向身前之人,目光怔忡——
作者有话说:大家没想到吧……
ps:下章写完,本卷就结束了,即将开启终卷,终卷不会很长的
第265章 虽死之日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线生机……
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者,世间唯有天行者。
……如霰竟然是天行者?
林斐然目光闪动,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后, 便是无尽的疑惑。
虽然天行者拥有此等令人忌惮的能力,但他们的身体其实十分孱弱, 灵脉甚至无法承受入道的灵气冲击,几乎与凡人无异, 更遑论修行。
可他如今已至神游。
忽然间, 林斐然想到了秋瞳说的如霰的结局,以及他的病症——他口中那与绝症无异的病症。
秋瞳当初在人界游历时,曾听闻妖尊破境失误, 暴毙而亡的传闻。
在此之前, 林斐然只以为那是因为他的病症未愈、破境时脉中灵力暴乱,这才病发身亡, 如今看来,这或许并非是绝症, 而是因为他本就是天行者。
天行者身子孱弱, 连初初入道时的灵气都难以承受, 更何况是他从神游境破入无我境时涌入的磅礴灵气。
他全然是在逆天而行,因破境而丧命便也……
暗色中有萤光明灭,一切都尚且还在静止中,铺天盖地的灵器散去,露出半片晨间的日色。
他就这么立在林斐然身前,淡凉的冷梅香顺着扬起的长发传来,周身金饰流着圆融的光,就像平日里沐浴在日色下的他一般,竟然显出几分恬静与安宁。
难怪, 镌刻在她灵脉中,连张春和都未能探出的咒言,却能被他轻易解读。
难怪,他说只要不破境,就暂时不必忧心他的病症。
难怪,他需要时时刻刻忍受灵脉的隐痛,在取到云魂雨魄草之前,只能在白日里靠着日光的暖意入睡,夜间却要因这份痛楚难以入眠。
难怪,他幼时只能待在房中,无法外出玩闹。
难怪,他当初能一人力战三位妖族归真境修士,甚至能在先前那个天行者手中鏖战许久。
难怪,他说的语言她从未听过。
那既不是妖族古语,也不是孔雀一族的密言,而是咒言,是存在于天地之间,唯有天行者能窥见的咒言。
一切的疑惑与矛盾,都在见到这消弥的一幕时豁然开朗。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突破身体限制,修行至今的?
还有,他又是用何种办法帮她除去咒文?
心中百转千回,但其实只过了几息。
停下的风开始涌动,继续向前拂去,只留下一点染就的冷香,顿住的一滴雨坠下,没有落地,而是浸到了他的衣袍中,残叶随风而去,卷向明暗交错的天际。
如霰放下了手,林斐然不由自主地垂目看去,在那露出的手背处,正有一道又一道的黑色异纹若隐若现。
这意味着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开始暴乱。
他的双手轻攥,生生将这异纹压了下去,随后才转过身来,趁着一切将将开始流动之际,抬手碰上林斐然的双唇,指尖轻轻一点,熟悉的甜味便顺着唇缝流入她的舌尖。
他这才将视线从她抿起的唇上收回,抬眸同她对视,那双翠色眼瞳被萤光点亮,几缕雪发拂过,不掩辉光,澄澄映着她微讶的模样。
他弯唇轻笑,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心,这才收回手,抹去指尖的血色,回身与毕笙对视。
方才那无形压下的禁制解除,众人皆是身形一松,除了林斐然。
那点甜腻的血味在口中散开,将她定在原地,却又如同一道暖流奔向四肢百骸,修复着她先前在秘境中受的伤势。
“好一道咒言,好一个天行者。”
毕笙声音冷然,语气平常,但这一句话却送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场内不免沸腾哗然起来。
所谓的咒言之力,与生俱来,不因血缘传递,也无法修行得到,这才是天行者的特殊之处,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在数百年前却仍有现身,但后来他们渐渐开始销声匿迹。
时至今日,天行者几乎已经成为传说一般的存在。
那样令人惊惧的力量早已成了传闻,在场的许多人原本是不信的,但经由方才亲眼所见,众人看向如霰的目光便都有了变化。
有惊讶、有探究、有羡慕、有畏惧,亦有贪婪。
一个拥有如此力量,实则却又孱弱的存在,不论在什么时候,都难免让人想要将其掌控在手。
如霰其人,在场之人知者众多,碍于他过往积威甚重,这样的眼光固然隐晦不少,但也仍旧在暗处窥伺。
世间关于天行者的传闻实在太多,真假难辨,许多人对这样的能力既忌惮,又艳羡,故而催生了不少离谱的谣言,天行者们选择避世,也与此有关。
就连如霰,都从未向任何一人吐露过身份。
他本打算同林斐然坦白此事,却一直未能寻到合适的时机,这才拖延至今,直到在眼下这个危机关头暴露。
夜幕之下,不少修士正御器向此赶来,毕笙侧目看了一眼,再度看向如霰,眼里虽有忌惮,却不似其余人那样惶恐。
阿澄算是冒牌货,但陈老却同如霰一样,是真正的天行者,他们有怎样的弱点与缺陷,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他们的每一句咒言,几乎都是以身体与性命为代价,咒言范围越大,身体损伤便越重,更何况如霰先前便与陈老斗过,受了重伤,方才又一连说出这样声势浩大的两句,如今要他再开口,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她动了动略略松解的双手,冷笑道:“你以为能护她到几时?”
不待风停,卷起的落叶也才飘到半空,毕笙便已抬手结印,只听得几声尖锐的嗡鸣骤然破土而出,原是早早就埋藏此处的十面金旗!
旗上灵光如柱,直指苍穹,环绕四周,不过一息,旗下连成的法阵纵横交错,将林斐然二人困入其中,旗上金光忽闪,旋扭作数条腾龙直袭而去,声势之浩大,如将倾的玉山,投覆出一片遮天蔽日的黑影!
这样一击,同样足够磅礴震撼,但如霰仍旧只是看向那处,说出了今日的第三句咒言。
一声沉闷的轰鸣之后,数条巨龙同样在顷刻间覆灭,逸散出的灵光几乎要在此处汇聚成河。
语罢,如霰竟然出声,嗓音一如既往淡凉,听不出半点异样与沙哑。
“你们打到几时,我便护到几时。不过,方才那样的阵仗,还有么。”
周遭的密教修士倏而噤声,他们刚才那一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成百上千的灵器对准同一处袭去,就算林斐然有三头六臂,也断然不可能从中逃生。
但谁也没能料到会有这番意外,灵器被消,只留下一点如星的光尘,就连那神游境修士也得忌惮的锁龙阵,在他口下也被如此轻易抹去。
毕笙厉声道:“有!你要多少,我有多少,今日你就算把命留在此处,也救不下林斐然!”
她实在太了解天行者,故而几乎没有给如霰喘|息的机会,在锁龙阵被破去的瞬间,一道法盘便已从她手中升空而起,话音方落,无数道灵针便从盘中飞射去,密密麻麻,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她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若让他得了片刻歇息,死的便是你们!”
其余密教修士才忽然回过神来,立即结印捻诀,惊惧于咒言的威势,众人皆不敢留手,哪道法诀用得最好,便统统向林斐然二人抛去,生怕被如霰得了空,随口一句咒言便让自己死于无形!
望向这一前一后两道攻势,如霰心中立即作出判断,他并未率先开口,而是运起灵力,抬手一抓,那万千灵针便在瞬间被控住!
他与毕笙同为神游境,此时正互相角力,如同东西风互相倾轧,试图将对方扑灭。
然而,周遭还有数百位修士一同施法而来,他转目看过,在众多攻势即将抵达时,并指于唇前,轻声开口。
“——”
霎时间,半空中如同出现一只无形之手,猛然攥住所有攻势,反向旋扭,所有施加的法诀竟全都被汇聚于中心一处,互相碰撞攻击,轰然一声,嗡鸣的爆破声与滚雷一同响起,震开一道几乎滔天的气浪!
如此巨大的力量荡开,许多自在境之下的修士全都被震倒在地,吐血不止,再难爬起!
就连秋瞳都差点被波及,若不是太阿剑灵勉力出现相助,她怕是也要受伤倒地。
然而就在这时,毕笙忽然轻笑一声,控住灵针的手猛然一攥,一股更加磅礴的灵力涌出,原先还在角力的二人,此时一方竟然隐隐显出一种颓势。
如霰抬眸看去,运灵未停,只道:“原来你已然破入无我境。”
此时他的声音却远远不似先前那般清明,透着一点低沉的哑意,听到自己的这样的声音,他蹙了蹙眉,面露不喜。
他不喜欢林斐然听到这样的声音。
“你藏有底牌,我自然也有。”毕笙再度施力,“你今日用了太多咒言,这可是在烧命,现下很不好受罢?我高你一个大境界,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用咒言接下我这一招!”
被二人控住的万千灵针开始颤动起来,在半片夜幕下晃如灿星,令人眼花缭乱,渐渐的,它们开始向林斐然二人移动。
一声锐响飞过,两人附近的山石猝然崩碎,地上正插着一枚细如微毫、未曾控住的灵针!
这样的阵势绝无仅有,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震撼中,唯有林斐然垂目看去,如霰手上那若隐若现的异纹,此时已经化作俱像。
墨色的纹路从他莹洁的指尖开始生发,如同疯长的藤蔓一般,转瞬便已没入袖口,缚于两腕的莲环泠泠转动起来,涨大后又急速锁紧,连同腿上开始变化的金环一道,将他周身涌动的灵脉紧箍在一处。
生死劫……
灵力的暴动与虚空,并不会影响他施加咒言,但再这样下去,他必定会如秋瞳听闻那般,身体承受不住后暴毙而亡!
或许她的伤势快要好全,或许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崩坏,林斐然受到的禁制正在逐渐弱去,指尖已经能动作。
可能动作又如何,她抬头看向那片耀星般的灵针,这样的一击,绝非她能与之抗衡,得避开,必须寻个法子避开!
还未待林斐然寻出解法,耳边又立即传来数声破空锐响,只见数枚灵针同时失控,向此飞来,这次却没有半点偏移,直冲二人!
“林斐然,恢复好了吗?”
如霰忽然开口,声音不比平日,却又似乎被他矫饰过,并不显粗哑,有种莫名的韵味。
林斐然此时无心分辨二者的区别,她全副心神都在即将袭来的灵针上,闻言立即应声:“无碍。”
话音刚落,她全身骤然一松,随即在那灵针飞来的瞬间移至如霰身前,长剑横扫而去,只听得铮铮数响,袭来之物被尽数斩落。
她刚转回剑势,后方便忽然传来一声短叹,轻幽的风拂过后颈,略哑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轻声道:“那就好。”
林斐然立即回头看去,倏然一惊,只见原先还在如霰手臂处的异纹,此时已然蔓过脖颈,攀爬至侧颊。
他控住灵针的手已有轻微颤抖,衣袖滑下,露出的臂上经脉正不断涌动,腕上的莲环如同失控般不停涨大缩小,甚至开始颤动出声响。
他出声道:“我说过,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一直助你,永远不会抛弃你……”
此时的他再难与毕笙角力,话音未落,周身气力便骤然一松,他放任自己落到林斐然肩头,被她慌乱抬手扶住。
心口处的金针被这涌动的灵脉挤出半寸,他蹙眉伸手推回,随后抬手拥着她。
既是拥抱,也是支撑。
“一直保护你,一直管教你……”
没了抗力,漫天灵针便立即飞射而去,如同一道道划破黑夜的流光,却带着令人胆颤的杀意,霎时便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
如霰抬手摩挲着她的后颈,下颌靠在她肩头,随后抬眸看去。
“他们只会以多欺少,单打独斗又岂是你的对手?不用怕,我为你铺路。”
修行于如霰而言,从一开始便是在逆天而行,从小到大、修行至今,他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成为强者,然后活下去。
不论是在妖界修行,在人界游历,亦或是后来成为妖尊,他都是为此。
除此之外的事,他从来不感兴趣,也不会将其他看进眼中,他最爱的一直都是自己。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心甘情愿赴死的一日。
生死劫便生死劫罢。
他忽然又提及旧事:“林斐然,即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喜欢你送我的那场烟火,虽然以前送过回礼,但它们都难以等同。
今天,我也回你一场烟火。”
他抬起手,在林斐然耳边念出一句先前教过她的咒言。
霎时间,漫天灵针显出一瞬的停滞,但它们并未如先前一般化作灵光,而是如风中林叶簌簌抖动几瞬后,骤然爆裂,化作绽开的花针向四周漫射而去!
毕笙立即抬手试图掌控,可涌出的灵力与法诀全都失灵了般,并无效用,她当即升起灵障,试图拦下大多灵针,但正如她先前所言,这样庞大的数量,即便是她也无法尽数阻拦。
而如霰在说出这句咒言后,当即掩唇呛咳起来,艳色的血沫从他口中透出,浸没到林斐然的玄色衣袍中。
轰然一声,附近的林地被这四散的灵针扫过,残垣断木纷纷倒落。
林斐然全然没有注意,她只是感觉到抱住的人越来越沉,像是已经脱力,这才不得不将所有重量全都压到她身上。
“如霰?”
他的手上再没有因为她的呼唤而流过电光。
林斐然一时竟然失声,不知如何开口,她满脑子都是如霰的生死劫,揽住他的手不免颤抖起来,眼中也泛起热意,心中慌乱之下甚至不敢过多动作,只怕他为此再度受伤。
“如霰、如霰?”
她小声叫起来,颇为无措,怀中人仍有呼吸,只是十分微弱,今日施加如此多的咒言,他的嗓子早已失声,无法应答,只能环住林斐然的手腕。
看着他的面容,林斐然无法自抑地想起过往。
想起母亲故去前,握住她的手,要她不要恨,过好自己的人生,想起父亲故去前,已是形容枯槁,他说要去寻母亲,要她不要思念,走好自己的路。
林斐然既没走好自己的路,也没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唯有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成长途中,见得最多的也只有离别。
一滴泪骤然落下,滴到如霰唇边,冲淡了那抹血色,也混入他的唇舌中。
他从未尝到过什么味道,但在此刻,似乎有什么厚重的触感压在他的舌尖,如针刺一般,难以忍受。
他抬眸看去,双唇翕张,若是他能出声,势必会说:林斐然,你怎么连哭都只会静静的,不敢放声嚎啕。
飒然一声,一柄利器破空而来,林斐然却几乎失了气力,并未拔剑,只是揽着如霰,但下一瞬,却有更快的一物呼啸而来,裹挟着罡风将这利器骤然击落!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把纯黑古朴的铁锤重重落到身前,惊起许多尘土!
“别傻愣着,这小孔雀还有救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林斐然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张思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旁侧的峭壁之上,手中提着面色苍白的谷雨,身后跟着一个头簪三钗的女修。
谷雨不敢有片刻停歇,立即拉着那女修从崖上跃下,赶到林斐然身侧,一边擦汗一边道:“别急别急,能呼吸就说明暂时死不了,这里有我们!”
女修上前为如霰诊断,四周渐渐又有人影聚集,林斐然这才向四周看去。
阴冷的冰柱尚且还在天际悬游,而那些追逐在它后方的修士已然赶到此处。
不仅是张思我,还有从西而来的李长风,他御剑而出,断去半边往生之路。
慕容秋荻驭着天马飒沓而过,手中长横刀划去,那轮旋转于半空的法盘应声而碎。
谢看花同样紧随其后,他高悬半空,看了林斐然一眼,手中琵琶弹拨,灵力聚成的长弦顿时如天网撒下,将密教修士制于其中。
东边尚有日出之地,出现数位身着弟子服的少年修士,有的人她曾在飞花会见过,有的却十分陌生,除却太极仙宗、太学府两大宗门之外,还有不少氏族子弟。
西边夜幕之下,各宗长老现身于此,身影绰绰。
南边倒塌的密林之后,停留在往生之路附近的琅嬛门弟子也跨过屏障,飞身而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出声询问,目光却是直直看向毕笙,眼神中其实并没有疑惑。
“堂堂密教,如此针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未免有些说不过罢?”
在场诸多少年人其实对密教并不熟悉,但对于这些宗主及长老而言,密教的做派并不算秘密。
毕笙没有开口,她身后的傲雪却蹙了眉,不由得低声道:“这里早便布了阵,难以窥见,纵然方才那一击足够醒目,他们也不该如此迅速才是。”
强者对阵,不过弹指之间,如霰先前与他们对垒,看似许久,实则前后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这些人即便中途发现此处有人斗法对阵,也不可能及时转道。
毕笙双眼微睐道:“他们不是追随冰柱,而是专门向此而来。”
傲雪心惊:“他们怎么会提前知晓?难道有人泄密?”
毕笙仍旧摇头,目光却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不,是有人将他们引到此处,事发之前,我见到她身上有些许灵力波动,但探查之下却并无发现。
她身上还有猫腻。”
傲雪抱紧长琴,目光并无惧意,但还是道:“可要撤离?”
“不。”毕笙向来是个谨慎之人,但她此时却摇了头,“我说过,林斐然今日必死,她身上的灵脉,我们也必定要拿回来!”
傲雪仍旧不解:“为何?若是今日动手,又师出无名,来日我等与这些宗门便再无转圜之地。”
毕笙却侧目看向她:“我等一切为了道主,信奉不同,密教与这些宗门便绝无同道之可能,也从来不需要斡旋转圜。
林斐然的特殊性,我没必要同你们细说,你只要知道,今日若不能将她斩杀此处,来日后患无穷!”
她转头看向前方,回望穆春娥,只道:“林斐然盗走我教密宝,人人皆知,如今我们将她围堵在此,取回密宝,有何不可?
密教弟子听令,斩杀林斐然者,记功绩三两,夺回密宝者,记功绩三两!”
穆春娥也毫不退让,厉声道:“众弟子听令,经慕容大人查证,林斐然并非盗宝之人,其所有的乃是圣人所传的至宝,宝物非同寻常,绝不可叫密教夺去!”
散落四处的密教修士闻言沸腾起来,当即与阻拦的宗门弟子缠斗在一处,伺机奔袭向林斐然,扑火飞蛾一般疯魔。
林斐然却并未在意后方的骚动。
她一双眼紧紧看向如霰,在谷雨与那名女修的看照下,原本还有些苍白与枯槁的人,此刻竟然透出一种淡淡的光华。
周遭忽然有灵风涌动,他面上的异纹也不停在蔓延与褪去间游移,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过这片狼籍之地,他身上的所有金环再度颤动起来,碰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林斐然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抬头看去,西风裹挟着数不清的灵光,一同向此处席卷而来,无尽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抽调,尽数汇聚于此!
如霰他……
“他破境了。”谷雨跌坐在地,脱力般拭去满头大汗,声音也虚渺起来,“一线生机、一线生机……”
如霰指尖微动,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林斐然那微红而讶异的双目就这么映入眼中。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破境。
他居于神游境已久,以前不破,是因为心境不至,始终无法破境,后来不破,便不仅是因为心境未达,还有身体渐弱的缘由。
也因为此,他才会有些急切地寻一个人去往朝圣谷,为他取来灵草。
他过往一直未能真的参悟如何从神游到无我,亦不知何为无我,时至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对他来说,无我境当真是无我。
他从来最爱自己,不可能为谁舍命,如今为救林斐然,以身舍之,竟然误打误撞松开心境,破入无我,灵脉虽然被涌入的磅礴灵气冲击,但也因破境而比以前更为坚韧。
如此一来,他这糟烂身体竟然又恢复到原先那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原来,这才是他的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最后真要渡劫的还是我们小林,下章该如霰哭一哭了[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