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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290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86章 易子而食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跪得太过板正, 那方木牌便只露出一角,林斐然看不分明,如霰却认了出来。


    在林斐然假死的那三个月里, 他撞见过卫常在许多次,大多时候是见他与密教斗法, 剑意寂冷,其中又有几次是他已经灭去众人, 正拭剑收尾。


    收尾过后, 他便会取出这方木牌,然后坐在一片漫漫血色中,于牌前燃上三柱绯霞烟, 直到烟尘散尽之时, 他才会缓步离去。


    他只远远见到木牌上刻有林斐然三个大字,其余小字刻了什么并不清楚, 但想想也不过就是那几句话。


    彼时他并未上前细看,一来是没有这份心力, 他满心都是要让林斐然活过来, 旁人做了什么, 他实在无暇顾及。


    二来,若是看了,牌子定然是要被自己捏碎的。


    “怎么这里就他一个人?”


    林斐然的注意力早就从木牌上移走,她已经将周围视察一圈,心中正警惕张春和,毕竟这人总是神出鬼没,卫常在在此受罚,他岂会远离?


    如霰这才转头看去,二人虽然在此隐蔽, 但位置很好,视野开阔,能看见大半个道和宫。


    他道:“的确太过安静,四周那些峰谷与殿宇,应当是你们这里的长老居所,此时竟也熄灭大半,看起来走的人的确不少。”


    林斐然并不意外,却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这些长老,留下来的未必愿意与密教牵连,但走的人,肯定都是投奔密教去了。”


    如霰扬眉:“说的有理。”


    取血一事宜早不宜迟,林斐然观察过后,便打算直接冲入群英殿,可刚起身,便被如霰拉住了手腕。


    他侧首看向虚空某处,出声道:“有人来了。”


    二人再度隐蔽起来,一同看向某处,夜空中忽有一点灵光乍现,如同水滴入湖面一般,荡开圈圈波纹,在这道奇异的纹路中,一道身影从中穿梭而出,动作极快,似是在奔逃。


    林斐然凝神看去,竟然发现那人就是张春和!


    他手持银弓,袍角处划开几道裂痕,向来一丝不苟的道髻也有几缕碎发垂落,面色却一如既往,没有半分被人追赶的狼狈,只是眉头微蹙,有些困惑。


    他飞身跃下,木质回廊中当即荡起脚步声,由慢到快,由重到轻,一步步逼入群英殿门。


    他入门后,似是与卫常在说着什么,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回答,只是在某一刻,张春和不再开口,面色也渐渐缓下来,他将一块形制特殊的玉令取出,缓声说着什么。


    林斐然二人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步履声,听不见二人的对话,然而她却很快认出那块玉令。


    白玉血纹,正面刻着“浩然”,反面刻有“天下道和,皆在一宫,心尚无情,有教无类”。


    这是师祖留下的玉令,亦是道和宫首座的象征,谁拿到它,谁就是道和宫的掌权人。


    他将这块玉令交给卫常在,个中寓意不言而明。


    但卫常在仍旧只是垂首,被束缚的双手背在身后,既没有仰头,也没有抬手的动作,他就像一尊偶人般跪在那里,比殿里的几尊玉塑还要沉寂。


    如霰从中看出端倪,出声道:“怎么在这个时候传位?”


    林斐然同样疑惑,虽然张春和的面上不显,但他眼下的确是狼狈的,此时将令牌交出,又莫名多了些临终嘱托的意味。


    “谁在追他?”


    她才疑惑出声,便又忽然感受到一阵更为厉害的灵力波动,那波动甚至向此处蔓延而来,两人立即结印,隐匿得更深。


    这样的修为,世间又能有几人?


    果不其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箭鸣,锐利刺耳,一道灵光如流星般从天际划过,四周云层皆散,又以山倾之势坠向群英殿——


    那本该是覆灭的一箭,在即将撞向二人时,群英殿中位列的数尊玉牌一同亮起,汇成一道灿色光芒,直直将这道箭光拦下。


    轰然一声,震裂的嗡鸣声在空中绽开,风声呼啸。


    原本还在道场中修行的弟子一惊,俱都向此处看来,有些胆小的留在原地,更多的却选择动身,渐渐靠近群英殿下方。


    四周的群峰中,数位长老飞身而出,一同向群英殿而来。


    然而在所有人动身之前,张春和率先回首看去,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到眼前,可他面色仍旧平静。


    群英殿的上空,毕笙已然追袭而来,同样是长弓在手,凛冽的寒芒划过,令人不寒而栗。


    她这次并未惊动太多人,没有教众在旁,跟随而来的只有、齐晨以及那位始终默然的搬山道人。


    他们一同望向下方,张春和不语,卫常在仍旧低垂着头,没有回首。


    在他们即将逼近群英殿之时,搬山道人挥起巨剑,猛烈的剑风嵌去,剑意与群英殿遥相呼应,玉牌上的光芒逐渐熄灭,竟于某刻将这道光芒破出一条狭道!


    齐晨旋身而起,手中双剑掷出一柄,恰恰穿过这条狭道,直向殿中二人袭去!


    张春和持弓在手,竟然没有动作,而那原本跪坐在木牌前的人却站起身,刹那间,他抬腿踢起昆吾剑,一声剑鸣出鞘,殿内覆霜,昆吾剑直直向前飞去,生生挡下了齐晨的一击!


    剑声嗡鸣,令人耳根发痒,击回的昆吾剑恰巧割开他腕上的长索,又在即将落地前被他握住剑柄。


    一切都如此行云流水,他回剑入鞘,并未看向众人,而是俯身捡起那块被震落的玉令,散下的长发滑落肩头,旋转展开,又很快收拢在胸前。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将玉令递还给张春和。


    他没有开口,或许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或许是不愿,但他这番举动已经表明了态度。


    尚且留在道和宫的数位长老匆匆赶至,见到毕笙几人后,不由得出声道:“首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群英殿,岂能容他们在此胡闹放肆!”


    几人原本十分气愤,但在见到张春和这番形容后,又忽然噤声,眸光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与张春和相识已有数百年,便是他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张师兄,你……”


    几人欲言又止,张春和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甚至完全没有顾及逼近的毕笙等人,随后将目光全部投注在卫常在身上。


    “什么意思?”


    卫常在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回身将木牌收回芥子袋中,动作虽简单,看起来却完全没了先前那般沉重和寂冷。


    群英殿外,毕笙抬手,示意齐晨二人暂且停下,她眯眼打量过去,看向这意料之外的境况,意味深长道:“他要走。”


    如果卫常在要走,那么是不是……


    她心中盘算着,没再动手,反而等在殿外,观望着下一步。


    殿内,卫常在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一般,张春和没有伸手接过,他又递进了一分,其余长老见到那块玉令后,看向张春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张春和扫过那块玉令,清明的眼静静盯着他,重复道:“什么意思?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见到她之后,你这半哑好上不少。”


    卫常在抬眸,目似点漆,松姿梅骨,一如初见时那般。


    “师尊,向诸位先辈跪拜之后,我便要下山了,这块玉令我不会收,你拿回去罢。


    此间种种已了,所剩者唯有与你的一些前尘恩情,下山后,如有事相告,我仍旧会去做。


    师兄常英颇得人心,为人公正,师弟常青亦是正直,天赋匪浅,他们任何一位做下任首座,都比我更合适。”


    张春和淡然平和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望过去,苍白的发凌乱垂下几缕,飘在眼前,失了几分仙骨,多了几分寻常老者的颓唐与执拗。


    “你走不了,在救你的那日,你就向我发过心誓,你不可能离开道和宫。”


    卫常在面色不变,只将玉令放入他手中,抬手将两柄长剑负于身后:“心誓而已,破了便好,无非是境界跌落,性命堪忧。


    纵然如此,我也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却忽然一笑,看向他:“你如今心间寂冷,连观澜台都凝了冰霜,你不可能再动情。到底是对她还留有旧情,还是心有不甘,你心中清楚——”


    卫常在垂目:“我当然清楚,我这一生,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清楚。


    我要下山,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的目光变了又变,即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露出暴怒的面容,虽然神情已有波动,呼吸有了几分错乱,但他的目光仍旧是克制而沉思的。


    他道:“糊涂!你修行到今日,吃了多少苦,逝去多少人?


    无父无母、无兄无长,无亲无友,六缘几近断绝,这才到此番无心逍遥之境,岂是常人能修出的?


    你下山做什么,去找她吗,常在,你去找她又如何,你二人之间嫌隙如此,她难道还会再接受你?


    你还不是要一个人?


    天地之大,唯有道和宫容你。”


    卫常在沉默片刻,声音有种初初恢复的沙哑:“……我要去她身边。”


    张春和看向他,目光一闪:“若你今日执意要下山,便只有杀了我。”


    卫常在再度抬眼看去,两丸沉水银般的眼眸中映着眼前人的面容:“师兄境界同样不俗,做道和宫首座并不差,为何一定要是我?”


    张春和望向他,第一次如此认真道:“……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做不到,道和宫不会在他们手下再度屹立,只有你可以。”


    旁侧的诸位长老已然无言,怔怔看着此处,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毕笙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她沉思半晌,竟然出声:“若想夺回旧爱,何须下山苦追,卫小友若是愿意与道主联手,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


    卫常在动作一顿,转眼看去,张春和也回首,面色却渐冷。


    毕笙笑意不减,丝毫不顾卫常在眼中的冷意,用人之道,不在于真心跟随,而在于各取所需。


    “反正你师父在密教也积攒了不少功绩,如今他犯了一个大错,我等要将他抓回惩处,正可惜这么多功绩即将被销毁,不如——全都转给你?


    他的功绩,足以让道主为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


    卫常在没有出言,张春和却开口道:“与密教勾连,皆是我一人之罪,与道和宫无关。圣女如此循循引诱,又意欲何为?”


    毕笙目光看过众人,忽而笑了一声:“张首座倒是说得十分大义,好像十分关爱徒儿,但不知你这徒弟知不知道,他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场众人面色皆有变化,卫常在侧目看向张春和,不远处的林斐然二人对视一眼,当即趁着众人无暇注意之时,蛰伏向前而去,离得更近。


    毕笙的目光紧紧看向卫常在,她今日似乎又多了些目的,显然准备冲他而去。


    “没想到今日还有这般意外之喜,既然该到的人都在,张首座,不如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密教可从来不滥杀无辜之人。”


    话音落,某位长老却嗤笑一声:“我看这诡异的天象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死在你们手上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毕笙看他一眼,但并没有太过计较,很快将所有目光放到卫常在身上:“听闻你也去过东平仓,不巧,我们前不久查到一些事后,也去了那里,恰恰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有人忽而静声,不止是那些长老顿了顿,就连齐晨这样无心在此闲聊的人都注目看去。


    林斐然知晓其中缘由,目光看向张春和,他没有半点即将被揭穿的惶恐,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她又看向卫常在,他正看向张春和。


    “师尊,下山之前,你能将这件事告诉我吗?”


    张春和却道:“你如今还有好奇之心?”


    “或许罢。”他想了想,回身向列位玉牌作了一揖,“如果不想说,那就让我下山。恩情尚在,我不想走到死生这一步。”


    毕笙向前走去,在群英殿前止住脚步,出声道:“卫常在,你不想知道是谁教你从四季长春的东平仓,带去……”


    张春和开口:“时至今日,如果你想问、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与其借旁人之口说出,不如我自己道来。


    毕竟,如今的你已经不会再感受到痛楚。”


    卫常在静立原地,仿佛就如他所言,他心中似乎没有半分波澜,只是静静看去,眼中荒芜一片。


    片刻后,他开口询问:“东平仓的那个卫常在,与我有何关系?”


    群英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听着这一刻,纵然不知过往发生什么,眼下却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一个惊骇的秘密浮出水面。


    张春和回身看向列位玉牌,看过一个个先贤的圣名,随后道。


    “他本该是你,你本该是他。”


    卫常在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心中那片寂冷的荒原忽而有风吹过,轻而刺痛,他指尖微动,目光看向那道此时有些狼狈的身影。


    在游方镇那条深沉的溪流旁,那片阴郁的竹林中,那场寒冷的雨幕下,年幼的他也曾见到这样一抹身影。


    仙骨飘飘,遗立林中,扎着一个整洁的道髻,手持拂尘,恍如一个初临世间的仙者,他在竹林中打坐,闻声睁眼看去,看向那个肮脏而瘦小的孩童。


    他带着一个熟稔的淡笑,温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伤得这么重?这样大的雨天也要出来伐竹挖笋吗?”


    那一天,他破天荒的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抱着膝,和这个老者一同在竹林中听了一个下午的雨,宽大的油伞遮着头顶,他不像以前那般冷了。


    纵然因为什么也没做,回家挨了一顿打,饭也没能吃上,但他还是在冷床上回想着这一幕。


    这个老者说,他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所以要做他的师父。


    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竹林中的那道身影,渐渐与眼前这人重合,然而过往回忆却被那句话击出一道裂痕。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推测,但他还是哑着声调,说出那句话:“……什么意思?”


    在一片寂静中,毕笙又向前一步,跨入群英殿中,缓缓逼近的步伐踏入耳中,随同心跳一道开始在他耳膜处鼓动。


    “还不明白吗?


    你本该出生在东平仓的那个仓廪富足之家,从小受尽父母宠爱,养出一颗纯净之心,而替代你的那个卫常在,本该降生于游方镇,活在那对夫妇的长鞭之下。


    是他,在你二人出生之际调换,从此之后,你们的人生便大有不同。


    你成了那个被遗弃在长鞭之下的孩子。”


    骤然听到这样的往事,在场之人无不吸气,而林斐然心中原本早有猜测,只是一直无法确定,眼下真的听到真相,却仍旧有当头一棒的错觉。


    她都如此,更遑论是卫常在。


    他眉头微蹙,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心下似有万千情绪想要破土而出,但那片心野已经被冰封,他只能生出一种无法宣泄的无力与茫然,反反复复在周身折磨。


    顿了许久,他的手终于松开:“……为什么。”


    他也只能问出这样一句。


    毕笙看向那个面对列位玉牌的身影,声音渐冷,问出同样的话:“我们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如此瞒天过海数年,又岂会有林斐然这样的变数出现。”


    也正是因为发现此等因果,她心中十分愤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到自己。


    在场之人或有不解,或有愤怒,或有心寂,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影响到那个人的心绪,在众人发问时,他已经点上三炷香,又向先贤作了三揖,随后将香奉上。


    “道和宫不会覆灭,有他在,定然还能长盛数百年,诸位心血未干,但弟子愚钝,此生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上过香后,他回身看来,目光先是看过神情各异的几位师兄弟,看向目光晦暗的毕笙,最后才落到卫常在身上,给出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为了道和宫。”


    “为了断情。”


    “为了今日——”


    他向前走去,一步一句,却都如重锤入耳,落入卫常在那片鼓动荒芜的心间——


    作者有话说:唉,命运命运……


    ps:谢谢追更到现在的读者给我的评论鼓励[可怜][可怜][亲亲]


    第287章 断情 “卫常在,站起来。”


    一阵冷淡的夜风吹过, 林斐然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心中没来由地一悚,抬眼看去, 只见枝影摇晃,檐下灯火摇曳, 一点浅淡的雾气盘落檐角。


    天幕中云层堆积,像是要落雨。


    她眉头微蹙, 视线转到那团雾气上, 下一瞬,那原本飘然的雾气像是生有双目一般,淡淡转动, 随后竟然向此处飘来, 不轻不重地落到她与如霰头顶的枝叶处,如同一团雾花。


    她正打量着, 群英殿中的人却有了动静,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原来是卫常在, 他走上前去, 同张春和平视, 因是背对着他们,所以林斐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见到他越发挺直的脊背。


    “什么又叫为了今日?”


    张春和没有直言,他侧身走了几步,恰巧站在毕笙与卫常在之间,他的目光竟然看向她,面容隐没在殿中的灯火下,半明半晦,但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毕笙意识到他要说什么, 原本看戏的神情一顿,转而沉声道:“道主心善,纵然我等要带你回去惩处,却不会取你性命。


    你心中应当有数,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不挑明,你与我们尚可修补,说了,可就是前尘归无,功绩皆毁。”


    张春和一笑,玉白的拂尘垂到袍角,其上无尘埃,他看向这间群英殿,目露畅怀。


    “那又如何,这些在我眼里原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过后,常在将会破入神游,离天人合一不过一步之遥,有他带着道和宫走下去,必定能再现辉煌。


    ……如此一来,我已不负师命。


    唯心唯愿,这就是我的道,如今道已至,心愿了,死又何妨。”


    毕笙眸色渐冷,在如此危险的距离之下,右手瞬时结印,步法踏上,眨眼间便袭至张春和眼前!


    张春和也早有所料,所以才站到卫常在身前,他立即抬手应对,但先前便已经同她鏖战几轮,已然受过伤,此时对上更是有些勉强,他堪堪接住一掌,下一击便被击退数步,撞上一直没有动作的卫常在。


    其余几位长老立即出手阻拦,但哪里是无我境修士的对手,只对过几招后,便被一阵破开的灵力震退!


    几人撞上周围横梁,又很快围拢至张春和附近,他们一同看去,却见毕笙手中悬着一个玉梭模样的灵器,长梭一转,瞬时发出数百道银丝,如同细微的蛛网一般遍布大殿,恰巧将几人禁锢在中心处。


    她不过上前两步,银丝立即绷紧拉直,大殿开始轻颤,殿中横木发出一点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你当然可以说,毕竟躲到了卫常在的身旁,我的确不敢动你,但今日听到这话的人,我不可能再放他们出去。”


    先前那一击并不算弱,足以令张春和血气翻涌,灵脉尽颤,此时又有这样的灵力压迫,内外挤压间,一点鲜血便溢出嘴角,滴落在那银白的拂尘上。


    “张师兄!”其中一位长老回身看他,颇为痛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与此等狼子做交易,岂能落得半分好处?”


    张春和推开他的手,独自站直身:“我答应过师父,如今也不过是种因得果,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好处。”


    毕笙轻笑:“没有好处?若什么都没得到,你又怎么会苦苦攒下这么多功绩?


    张春和,走到今日或许当真是你的果报,先前追袭你时,不少宗门大能分明见到了,却视若无睹,今日怕是也没什么救兵了。


    道和宫难道还有以后?”


    张春和却不为所动:“与密教相处数年,知晓的秘密不多,但我至少能断定,你们有不可杀之人,有他在,就有以后。”


    几人对话之时,卫常在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向来自诩最能分辨善恶,但如今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已经无法从中厘清。


    恰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剑吟,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立即回首看去,就连卫常在都心中一动,抬起了眼。


    会是她吗?


    殿外的长廊顶处,立着一道与夜色相融的身影,那的确是女子身形,她走上前来,廊上瓦甍叮当作响,由远及近,她很快出现在廊檐上,灯火映照下,紫色袍角微扬。


    是裴瑜。


    卫常在目色微黯,收回目光,仿佛方才怦然跳动的声响不过是错觉。


    毕笙看去,双目微睐:“你怎么会来这里?”


    裴瑜将手中之物抛出,随即抱剑站在高处,腕上几对银环叮铃作响,她的目光扫过下方,这才缓声道。


    “方才收到道主手谕,他请圣女立即回教,有要事商议。”


    毕笙的目光却只是在她身上打量,随后才展开手中的澄黄花笺,目光从墨字上一一划过。


    纵然有这份手信,她却没有轻信,忽而出声道:“你好像才入教不久,不知可否知道,我与道主能以心音相传,手信真假,一问便知。”


    听到此处,裴瑜眸光微闪,毕笙见状才露出一点笑意,却不是开心,而是轻慢:“希望今日没有理由让我真的将你们道和宫弟子一网打尽。”


    她双目微合,结印在心前,一点淡淡的灵光溢出。


    回廊之上,裴瑜心中同样犹疑,但她的手却已经握上剑柄,目光落到张春和身上,带着一种少见的冷然。


    不论张春和为人到底如何,她终究受恩颇多,两人之间带有几份恩义,此次她愿意冒险前来,也不过是为了了却那一点恩情。


    此举已经算是兵行险招,有用最好,如果败露……


    那她也只好再度向毕笙表明立场。


    然而几息之后,毕笙缓缓睁眼,神情竟然有些不可置信,她再度看了手信一眼,这才收回玉梭,转身走出群英殿,看向齐晨二人。


    “愣着做什么,回罢。


    道主有令,不必由我们向他动手,他若要将那些事说出,自然活不过今日。”


    走过廊下时,她看向立在高处的裴瑜,面色细微变化,但还是出声道:“你也随我们一同回去。”


    裴瑜这才悄然松开剑柄,背上已经是冷汗一片,她轻轻缓了口气,再度看了张春和几人一眼,随后便一语不发地离去。


    几人如同一道迅雷而来,又只能不甘地离去。


    群英殿内还留有银丝穿破的痕迹,漆木中布满细微的孔洞,一束光照过,被分成数缕,散射向黯淡的夜空,那里,云层已经黑透,空气中升起一点潮意。


    张春和没有被任何人搀扶,而是向几位长老摆了摆手:“去安抚那些弟子罢,今晚,我会向所有人宣布传位一事。”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又落到卫常在身上,暗叹几声后,才抽身离去。


    他们刚走不久,张春和便转身看向卫常在,林斐然与如霰对视一眼,再度向前探去,无声落到回廊之上,静默蛰伏。


    紧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刚才那团薄淡的雾气,它没有停留在二人身侧,而是更为靠近,缓缓晕落到檐下的灯火中,如同一团浮起的青烟一般。


    群英殿内,阒然无声,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随后还是张春和打破这点沉默。


    他擦去唇角的血色,缓缓出声。


    “我此生不是第一次见你,在这之前,我们还做过许多次的师徒。”


    话音刚落,张春和便听到一阵钟鸣在脑海中炸开,震得目眩,一口更为猛烈的血色从口中喷出,洒落满地,忽然间,几笔金色咒文从他额角显现,爬过额间那道金红细纹,渐渐向下蔓延。


    卫常在也为这话惊异,立即抬眸看去,却又见到他如今这幅形容,心中微动,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他默然片刻,收回手,哑声道:“……你的意思是,你重活了一世?”


    张春和摇头,他想要出口,可又像是被什么扼住咽喉,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在某一刻,仿佛某种禁锢解开,他的声音终于连贯。


    “不是一世,是许多世。常在,我收你做徒儿,至今已是第九次。”


    话音落下,金色的咒文已经蔓延到眼睑处,一笔一划压下,像是要刺穿他的双目一般,但他却不大在意,只是结印洗净拂尘,声音仍旧平和。


    “你见过秋瞳,所以去了东平仓,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因此对自己的身份生疑,这些我都清楚。


    自从知道她也重生之后,我便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贯耳。


    檐下青灯忽然摇动,那点薄雾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开。


    林斐然更是震惊,她甚至无暇注意到那点雾气的动静,双目倏而圆睁,甚至微微起身,将身下的琉璃瓦压出一点声响,不过殿内二人太过专注,并未注意到这点异动。


    如霰看向二人,眼中也露出一点罕见的惊色。


    卫常在垂目,视线四处游弋,却找不到一个落点:“……九次师徒……”


    张春和颔首,回身看向列位玉牌,咒文已然划过双目,蔓延到眼下,如同一道道细长的泪痕,但他眼中却不带有半点悔意。


    “你的确在东平仓长大,父母身体虽然不好,但家境殷实,待你如珍似宝,你也时常承欢膝下,虽然性情有些冷淡,但有他们教导,到底还算不错。


    我云游而过时,他们恰恰病重,撒手而去,我见你天资极佳,便收你为徒,带你回山。


    那是我第一次收你。”


    “还记得我以前告诉你的‘预言’吗?


    那不是什么卜算,而是真切发生过的事。”


    “入山后,林斐然心悦于你,便依仗其父遗留的恩泽,向人皇请愿,与你缔结婚契,林斐然其人十分骄纵,你不愿,人皇便向道和宫施压。


    你原本就无心情爱,便也无所谓这些事,为了门内弟子的安宁,还是应下了。


    只是,谁又能料到,你后来遇上了秋瞳。”


    这些话落到卫常在耳中,犹如天书一般,十分遥远模糊,也十分不可想象。


    但听进林斐然耳中却十分熟悉,这就是原书剧情,他们的故事本就该像这般。


    张春和看向摇曳的火光,话语有些停顿,夹杂着片刻的回忆,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许久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叹了一声,金色咒文蔓延至唇角,同那渗出的鲜血交融在一处,又被他抹去。


    “你与秋瞳两情相悦,但她终究是妖族,与你难以同道,我与其他长老心中岂能甘愿,便阻挠数次,但最终还是没拗过,你们成婚了。


    成婚之后,你自请下山,与她四处游历,全然将道和宫抛之脑后。”


    卫常在呼吸颤动,散下的发丝遮掩双目,张春和说的这一切都像天方夜谭,他从未经历过,便谈不上什么感触,他的回忆中只是不断重现那一幕。


    林斐然躺在床上,双目垂泪,静静看着他,然后解契。


    他问道:“那慢慢呢,她也同意我与秋瞳成婚吗?”


    “慢慢?”


    张春和看他一眼。


    “据我所知,林斐然没有这个小名,那时你也很是烦她,她与裴瑜不对付,两人时常在山中争执,秋瞳出现后,便一同将矛头对准了她。


    她们对秋瞳做过不少事,后来东窗事发,人人指摘,我能保下裴瑜,却不好再留下她,便将她逐出山去了。”


    卫常在倏而抬头,一双漆目看去:“她就此不知所踪了?我没再去找她?”


    张春和体力不支,跪坐到蒲团上,摇头道:“你不喜欢,又怎么会去找她。”


    卫常在目光颤动,缓缓收回,许久才哑声道:“那不会是我。”


    张春和却道:“那就是你,只是,你与那个面冷心热的卫常在,已经截然不同。”


    卫常在抿唇:“后来呢,她去了妖界,和那个妖尊在一起了,是吗?”


    张春和同样摇头:“她对妖族不喜,怎么会去妖界?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


    但是。


    “我从没想过让你放弃秋瞳,回到道和宫,我想,你要过自己的生活,那就去过,我是一派之长,又怎么能将一切加到你身上。”


    彼时的张春和——他自认自己那时亦是个开明心善的师长,与其他宗门的掌门没有任何区别。


    座下弟子要去追寻幸福,他心中纵然抱憾,却也如同其他人一般,以祝愿的心态放人离去。


    他想,时日还长,弟子众多,难道还寻不出一个继位之人吗?


    但数年过去,道和宫中竟然真的没有一人成材,宗门大比之际屡屡败落,道和宫已显颓势,声名渐落,甚至连比试前十都只有一人勉力步入。


    师父临终之际,只要他守好三清山、守好道和宫,但他连这都不能做到,连这都要毁在他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某位长老说起一句无心之言提点了他。


    “若是常在还在就好了,有他在,魁首岂会被太极仙宗夺去?”


    张春和又想到卫常在,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希冀。


    他想,卫常在没有烧香叩首,并不算真正的下山弟子,他们也游历数年,携手数年,如今寻他回来,等到下一位弟子成材之后,他再去逍遥也不算迟。


    心中打定这番主意后,他立即动身,打算游说卫常在,但还没靠近,便遥遥见到他和秋瞳正与一队散修对峙。


    ……卫常在的剑变慢了,慢了太多。


    修剑就是这般,不论境界多高,剑术都是不进则退,一日不练,便会后退一日,数年搁置,便会越来越慢,一身好骨头也会跟着迟钝。


    张春和远远看去,心中竟有些说不出钝痛,不是为了此后的宗门大比,而是痛心于这个徒儿的天资,痛心他的刻苦。


    寒来暑往,孜孜不倦,他才能练就那般剑意,如今不过分心几年,便荒废至此,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过往?


    他心中五味杂陈,但见到二人一同坐在草地上说笑时,他还是没有上前惊扰,回了三清山。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忽有一日,秋瞳慌忙间敲开山门,带着重伤难愈的卫常在回山救治。


    问过之后,他们才知晓,二人原是为了取一灵宝,误闯秘境遇难,卫常在身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


    张春和几人立即为他施救,他善于炼丹,精通药理,很快便想出一个方子,只是这个方子中缺一味最重要的灵宝——剑骨。


    剑骨难养,又十分珍惜,眼下情势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磋商,他们又恰巧知晓一人生有剑骨。


    “……”


    卫常在闭目,心中似有什么在鼓动,漠冷荒芜的心野开始松动,冰封一片的心迹渐渐传来碎裂的声响。


    他指尖微微抽动,抬眸看去。


    “所以,你们取了她的剑骨?”


    张春和同样看来,他如今的神情中,已经全然不见过往那般的柔和与悯然。


    “是,为了救你,我们取了她的剑骨,但没有告诉你。”


    他长叹一声,金色咒文从脖颈处延伸向下,没入衣襟。


    “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恰恰为此后埋下祸根。”


    卫常在醒来后,感念众人倾力救治之恩,便答应今后时常回山,为宗门出席大比。


    一切仿佛又回到正轨,有了剑骨在身,他练剑便是一日千里,有他出现,道和宫一挽颓势,原本稀少的弟子开始增多,许多良材拜入山门,声誉渐渐如初,不负天下道和,皆在一宫之名。


    “一切的转折,就在你们出游至三桥时,遇见了林斐然,见到她暴毙眼前。


    回程途中,你渐渐猜出自己苏醒的缘由,猜出自己身上换有剑骨,心中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真相,不久后便惘然入魇,进了迷途,陷入天人五衰的绝境。”


    说到这里,张春和猛然喷出一口血色,金色的咒文已经在他腹部亮起。


    “后来,因为某种机缘,我再度苏醒……这一次,我没有再取剑骨,甚至没有让秋瞳拜入山门,但你们还是遇见了,就像某种无法抗拒命运一般。


    遇见、心悦、离山而去,道和宫开始衰败。”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我都竭尽全力阻止你们相遇,也有成功的时候,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下山,道和宫的衰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


    林斐然听到这里,已经半蹲起身,遥遥看去。


    说到此处,张春和笑了一声,并不是怅惋或遗憾,而是纯粹的笑。


    “后来,我开始不拘泥于你,转而培养其他人,不论是常青还是裴瑜,稍有天资的,我都会竭尽全力,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甚至更差。


    有一次,道和宫就在我眼前倾覆,这些玉牌全都化为齑粉,师祖画像燃在大火之中,散作灰烬。”


    “——常在,见到这样的境况,我要如何能甘心?”


    卫常在闭目,心中几近消失的情绪隐隐开始涌动,他听到自己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呢。”


    “所以,我试过许多次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春和抬眼看向整洁的玉牌,出声道。


    “我要为你断情。”


    “人从出生始,接触到的第一段情,就是最无法割舍的亲眷之爱。


    你的父母,那两个孱弱的凡人,在你心中种下了最难以拔除的种子,是他们让你懂得去爱,能够去爱。


    所以我精心挑选,择出了一对最为淡漠恶毒的父母,在你出生时,与他们的孩子调换。”


    “此为断亲。”


    卫常在睫羽颤动,喉间逸出一点颤音,呼出的气息带有霜寒之意,几乎凝冰。


    “回山后,我将你带在身边,只督促练剑,甚少让你与旁人接触,此为断友。”


    卫常在闭上双目,心中早就冰封的那片野原轰然裂开,原本应该消失的情绪从裂缝中丝丝溢出,他的手开始颤抖,气息逐渐紊乱。


    然而张春和还在继续,声音虽然已经变得沙哑,但语调仍旧算得上平和。


    “这一世,你性情大变,有时候连我也捉摸不透,这很好,但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将林斐然与秋瞳之事全部告诉你。


    后来,我发现你对林斐然的态度有所不同,心中便有些生疑,我想,难道你会喜欢上林斐然吗?


    毕竟,这一世的林斐然也与以前截然不同。”


    听到此处,林斐然几乎一窒,她已然站起身,看向殿中二人,甚至与张春和对上视线。


    “她的不同,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实在变得太不一样,我想,这样的异数,迟早要成为密教的眼中钉,不如趁早将剑骨换给你,也算物尽其用。”


    卫常在呼吸更乱,但他面上显出的不是怒意,而是一种无力与超出承受的心悸之感。


    ……他想让张春和住嘴,他不想再听了。


    可他仍旧继续:“后来,我便时常观察,既然要断情,爱便是最重要的一环。你爱谁,我便要你杀谁证道,以明无情之心。”


    “你很聪明,懂得遮掩,甚至骗过了我,若不是林斐然出事,你忍不住去寻她,秋瞳或许便要被误杀了。”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林斐然进境太快,又有妖尊在旁,只以我们动手绝无可能,而密教恰巧要杀她,他们要做的与我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便与他们联手,做了那个局。”


    “峡谷那日,林斐然被一箭穿心,自此陨落,虽不是你杀的,但结果也一样。”


    “你看,你破入逍遥境了。”


    “此为断爱。”


    卫常在双手颤抖,点漆似的双目甚至无法聚焦,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想林斐然身死那日,终于,一切情绪破土而出,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如同窒息一般,脱力跪在殿中,披散的乌发垂落胸前,清泪终于再度从眼中滚落。


    像是应和一般,此时天幕中卷积的云层终于堆叠至峰顶,不需一道雷声,冷雨便已悄然落下,它们透过屋脊上的孔洞,化作小雨淅沥落入殿中。


    滴滴垂下,一块又一块铜钱大小的水痕从他那身淡蓝的道袍中泅出、晕开,最后变成墨一般的深蓝。


    他开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今日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张春和静静看着他,望着那滴落的泪珠,心中或有片刻的不忍,但很快消弥。


    他的善念、他的柔和、他的不忍、他的疼爱,早已在许多次的重来中消磨殆尽,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唯有执念。


    泛着金光的咒文已经蔓延至小腿处,他缓了缓,撑着起身。


    “因为,我就是断情的最后一环。”


    “我是带你离开游方镇,抚养你长大的师父,我同样是你的一段寄托,从准备做这一切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我就一直等着这一日。”


    他抬手,抽出卫常在身后的昆吾剑。


    “等着把这一切真相告诉你,让你杀了我,报仇雪恨。”


    此为断念。


    自此,他的世间将无爱也无恨,此为心寂天地。


    “恨吗?杀了我罢,我说了这么多密辛,不死在你手中,我也会死在这金光咒下。”


    卫常在看着他,瞳孔颤动,心绪呼啸而出,他无力抗拒,只能任由张春和拉起他握剑的手,落到心口处。


    在剑尖即将没入之时,一道剑鸣飞来,将昆吾剑弹开数米。


    他转头看去,殿内晃着一片刺目又茫然的白,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却径直闯入一抹温润而坚韧的玄色。


    林斐然负着金澜伞,终于踏入群英殿。


    张春和被剑气撞退数步,身上咒文渐渐开始旋动,他只能倚着梁柱喘|息,再难向前走一步。


    然而在这一刻,她腰间芥子袋忽然冒出一点光亮,几声哗然的书声过后,一道浅淡的墨影出现此间。


    师祖默然立于殿中,透过这道雨幕,望向一块块玉牌,然后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目光停顿片刻,随后转头看向张春和,一声轻叹逸出。


    “小诚是我最洒脱的弟子,若他知道自己的临终之言能让你执念至此,心中必定悔恨万分。”


    张春和怔然看去,苍老的面孔有了变化,他似乎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师祖那日,彼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师祖……”


    师祖走上前,半蹲身子,与他平视:“孩子,世无恒久之物,天下之流,分久合,合久分,皆是道之所在,何必强求。


    道和宫即便倒塌,埋在这里的家伙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道早已传遍世间,如此,又何必拘泥一宫?”


    咒文转动越发快,张春和看向眼前之人,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法开口。


    师祖看着他,默然片刻。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又能说什么……


    能从两界大乱撑到此时,你们的确已经尽力,我该说一句多谢——睡罢,天还会再晴。”


    师祖从芥子袋中出现之时,林斐然已经走到卫常在身前。


    卫常在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他不自知的祈求,他以为她是来帮他的,他甚至勉力伸出手,握住她垂下的袍角,可她只是停在他身前。


    以一种熟悉的语调开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


    “卫常在,站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在这溺毙般的窒息中,哑声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没有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卫常在,你要自己站起来。”


    雨仍旧在下,但在她出现后,冰冷的落雨全都被隔绝之外,她将长剑插入原地,另一手撑着金澜伞,立在身前,身如剑影,屹立不倒。


    那把他奢望过许多次的伞,终于也遮在他的头顶。


    她说:“我不会拉你,但我会等在这里,等你自己站起来的那刻。”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再度站起来,就是另一种重生——


    作者有话说:张春和无疑是个坏人,但从他自己的视角,他也是在行道,虽然歪了……


    ps:卫常在这条线终于收完了,这章太多了,写得停不下来,狠狠熬了个夜,希望明天也能这样[化了]


    第288章 铁契丹书


    雨还在下, 水滴从先辈的玉牌上冲刷过,划过上方每一个名字。


    撑开的伞被拍出噼啪声,一点点进入他的耳中。


    心中的冰原仿佛也随在这样的声响中彻底破开, 原本的漠冷与迟钝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口迸发出的跃动。


    或许是悲痛, 或许是伤感,或许是愤恨, 不论是什么, 这些都让他的思绪回暖,原本的压抑与麻木全被冲散,他终于再度拥有活着的感受。


    卫常在乌发四散, 直直向上看去, 红伞掩雨,她的双眼如同一泓清泉, 静静倒映着他的面容,既无可怜, 也无不忍, 却能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强大,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旁,谁都能够站起来。


    她就这么等着他,好像回到了过去一般。


    她永远都是这样,如一柄不弯的孤松,站在前方为他引路。


    “卫常在,松弛有度,该练剑的时候练剑,该钓鱼的时候钓鱼。”


    “卫常在,你不会哭就算了, 怎么连笑也不太会,你看我,像这样笑……”


    “卫常在,只要拔剑就好了。”


    “卫常在,我会在这里等你。”


    ……


    每一句话都犹在耳畔,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语调,幸好,今时今日,她还在。


    卫常在缓了片刻,身体还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有些颤抖,他撑着站起身,身上渐渐有散乱的光点逸出,看起来像是因为心境有损,由此境界跌落。


    但他全然不在意,只是倚着林斐然,用那刚刚恢复不久的声音说道:“……抱一抱我,好么,给我一点时间。”


    林斐然一顿,扶着他手臂的手落到他后背。


    “你的境界在跌落吗?”


    “……不知道。”


    落雨之中,张春和倚坐在柱子旁,金色的咒文已经遍布全身,眼下已经如同烧灼一般开始融化流淌。


    他没有再看师祖,而是如同以往一般看向卫常在,眼中罕见的露出一点迷茫。


    “这不是境界跌落,而是先前被封住的灵力溢出,它们在修补你的心脉……但不可能,你走的分明是天人合一的,情已断,又怎么会再生?”


    此时的他如同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皮肉如蜡油融化滴下,混在雨水之中,却仍旧没能将他眼中的固执融化半分。


    他看向此处,口中喃喃,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面上渐渐露出一抹不可置信。


    他撑着地板,水洼中倒映着他猛然睁大的双目,他奋力向前挪动几寸,哑然出声道:“你、你修出的根本不是天人合一道!”


    震惊、愤怒、无措、不解。


    即便是刚才见到师祖,他也没有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师祖站在一旁,口中溢出的唯有叹息,他道:“从一开始,他修的就不是无情之道。”


    林斐然之前在无间地中修养时,他曾与卫常在坐而论道。


    他原本也以为卫常在修的是天人合一道,只是所悟有些偏差,未能分清大爱与无情,所以天资极好,却迟迟不能进境。


    他抱着指点的心态而去,但论至中途,他心中便明了,卫常在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更不是无情。


    张春和挪动几寸之后,便再没能上前,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动作,可他还是仰头看去。


    “常在,当初你心澜有变,破入自在境时,剑心化形,我让你去见,那时候我问你,你在剑心中看到了什么,你说,你见到了明镜、见到了苍生与天下……”


    对于一位剑修而言,剑心即是道心,师祖当年便是这般勘破天人合一之道。


    张春和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化成一抹没缘由的自嘲之笑。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


    卫常在仍旧靠着林斐然,没有开口。


    张春和已经随着金色的咒文融去大半,他的目光重回原来的平和,望向卫常在:“你在剑心中见到了什么。”


    卫常在垂眼,如实道:“我见到了慢慢,只有她一人,没有苍生,也没有天下。”


    林斐然面色一怔,下意识转目看了他一样,有些讶异。


    张春和终于发出一阵笑声,融下的皮肉如同滴落的泪:“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变……”


    师祖看向卫常在,又想起那个夜晚,随后走到张春和身前,掌中印出一道光辉,这般照耀下,张春和流淌的皮肉渐缓,尚且保留着一点人形。


    师祖道:“道和宫座下弟子都要与我修一样的道,才能重振吗?”


    张春和喘息着:“唯有此道,才足以踏入归真,才能够立于不败,才算是道和宫正统之道。”


    师祖垂目:“你们师徒啊,其实很像,都是执念太深的人——不过,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不是执念太深,他的这抹神识也不会留存到现在。


    张春和垂着眼,发丝已经全然散乱,丝丝缕缕耷拉在眼前,此时才真正像一个颓唐的老者。


    他仿佛没有感觉到融化的痛楚一般,兀自安静着,几刻后,他才抬起那烂可见骨的手,抹去唇边血色,点了点眉间那一笔金红。


    这是他入门不久,师父及几位师兄姐为他画上的祝祷。


    若是可以,他多么希望能重生回那个时候。


    他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声音沙哑,却足以让道和宫中的每个人听清。


    “诸位同门,张某走到今日,理应有此果报。


    然,这一切皆与道和宫无关,只是我误入歧途,一意孤行,不知悔改而犯下的错,诸位皆不知情,是被我蒙骗。


    今日合该清理门户,张某无颜面对先贤,首座之位,传与常在,望诸君日后加以辅佐,以弘道和之威。”


    这句话尚且还在回荡,他长长看了卫常在一眼,随后便撑坐在师祖身前,血肉滴答落下,他无声叩首三次,最后一叩首时,头只是这么抵在地上,再没有抬起来。


    三人无声看去,他如同一支已然烧灭的蜡烛一般,只余下流淌的蜡油,但很快的,连这点蜡油也不剩下。


    雨势匆匆,眼前已经空无一物。


    卫常在原本就情绪不稳,如今更是心力大失,他不知该上前还是停下,张春和对他的关怀是真的,教导是真的,欺骗也是真的。


    在最后一块血肉散去时,他眼前一黑,终于脱力倒在林斐然身上。


    她看着这人,与师祖对视过一眼后,二人微微一叹,带着卫常在转身离去。


    檐下灯火摇晃,那团轻雾终于浮荡而起,于无声中散去。


    ……


    又是一个布满暗夜的白昼。


    卫常在从沉睡中醒来,他睁开眼,房内灯火沉沉,他很快就看到帐顶上绣着的那一个静字。


    心静则天地清。


    他还在道和宫中,他不断地回想着过往的那些事,如同一具木偶般躺在床上,脑中最后想起的却是张春和那消散的身影。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点清淡的谷物香气传来,他转头看去,见到了林斐然的身影。


    她端着食盘走入,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不大意外:“你醒了?身体觉得如何?”


    “……还好。”


    那些杂乱的思绪被切断,脑中只想起她昨天撑伞在前的身影。


    他没想到林斐然还会留在这里。


    卫常在没有再躺着,他撑着坐起身,林斐然看了一眼,立即快步走来将他扶到桌旁。


    这大概是梦吧。


    他有些怔神,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林斐然,想着这可能是梦,却连掐自己一下都不愿意。


    如果是梦,他不想醒。


    林斐然扶他的动作很规矩,只微微撑着他的小臂,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走得还算稳当,只是卫常在看得太过入神,一时没注意脚下,忽然绊到摆放在旁的木凳。


    或许是恰巧,或许是如愿,他身体松下,直直向前踉跄而去,然后被林斐然下意识接扶住。


    她解释道:“师祖说你这是差点破境,但没有成功,身体一时间虚耗了太多灵力,这才十分虚弱。”


    “是么……”


    卫常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进去,他此时几乎算是被林斐然抱着,心神早就恍惚起来。


    他们有多久没这样靠近了?


    在这还没有被推开的时刻,他悄悄把下颌压在她的肩头,以一种久违的姿态轻嗅着她颈间。


    他有些晕眩,那些荒谬的过往好像重要,又好像不那么重要,此时此刻,他想起的还是那日的桃花流水,还有少女明亮而含蓄的双眼。


    他想,他还有林斐然。


    然而在这熟悉的味道中,一丝轻微而不可忽视的冷香幽然飘出,如同一记重锤打下。


    “……”


    他垂下眼,转头埋在她肩上,乌发簌簌铺在她肩头、手臂、怀中。


    他又有什么呢。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最爱他的,他最爱的,林斐然。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


    如果他可以像师尊一样,是不是也能与林斐然做上九世道侣……可惜没有如果,他没有这样好的机缘。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其实只是几刻,她仍旧扶着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就这么一辈子依偎着,反正她也会等,不是吗。


    林斐然就是太好了,才让他以前那么肆无忌惮,最后终于失去她。


    咚咚两声,房门忽然被敲响。


    卫常在越过她的肩头向外看去,却见一道金白的身影走入,他带着一碗汤药,径直走到一旁。


    林斐然心中没鬼,自然也不觉得心虚,她转头看去,出声道:“外面怎么样了?”


    如霰看了卫常在一眼,眉梢高扬,不动声色地换了口气:“那些长老还在给张春和唱悼,不过一切还算有序,有师祖在,不会乱起来的。”


    林斐然点头:“正好把药喝了……”


    如霰忽然开口:“你还要靠到什么时候?”


    卫常在垂眼,但身形一点没动,倒是林斐然先反应过来,她看了下两人的距离,小呼一声,随后一把将卫常在按在木凳上。


    力道之大,不仅让他散下的长发震得飞起,就连他都被震得有些目晕,忍不住闭目缓了缓。


    再睁眼看去时,林斐然已经坐到一旁,一下给如霰倒茶,一下抠抠衣袖,看起来颇为忙碌。


    他静静看着,忽然道:“如果是你靠着她,我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如霰笑了一声,目光却直直看去:“我靠她天经地义。”


    卫常在倒是不惧:“什么天经地义?你们成亲了?就算是成亲,也没有什么事是天经地义的。”


    “当然有天经地义的事!”


    林斐然立即出声,她左右看了看,抬手到二人之间,示意他们止住话头,随后又起身坐到如霰身旁。


    “要是没有天经地义的事,那我以前和别人吃饭,你怎么说不可以?”


    卫常在抬眸看了她一眼:“……”


    林斐然不明所以,伸手把药推过去:“看我做什么?不对,怎么话又被扯开了,你先把药喝了,如今道和宫大变,往后费神的事很多。”


    卫常在接过药碗,一口饮尽。


    林斐然倒是在场唯一一个正常人,她昨日忽然知道这么多事,其实心情比卫常在自己还要复杂。


    她缓声问道:“如今知晓你的身世,你今后还打算去东平仓寻回他们吗?”


    她指的是他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父母。


    卫常在放下药碗,默然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仍旧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清明,有些哑意:“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孩子了。”


    他去了便是多余,又何必侵扰他们久来的安宁。


    “那道和宫……”


    “我不会做道和宫的首座。”卫常在望向腰间那块玉令,“我会把它交给师兄,或是千云长老。”


    他没说自己之后要做什么,但他现在无比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此间事了之后,他会一直跟着林斐然。


    林斐然听到他的话,目光一闪:“你最近见过大师兄吗?”


    卫常在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今师尊故去,他应当已经收到消息,在回来的路上。”


    林斐然目光微敛,应了一声。


    卫常在看向二人,目光轻轻落到林斐然身上:“你们昨日怎么会出现在道和宫?”


    林斐然回神,听到这问话时,一时有些欲言又止。


    她们原本是来取血的,但中途竟然发生这么多事,卫常在或许还没从中走出,她反倒不知如何开口。


    她正在心中斟酌着词句,如霰便直接道:“我们原本是来找你取血的,恰巧撞上那些事。”


    卫常在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又飞快离开视线,坐姿仍旧端正,目光也十分清冷,但举止间竟然显出一种少见的心虚。


    “……你知道了?”


    林斐然诧异看去:“难道你也知道?”


    卫常在有些不解:“是我种的相思……”


    他话音猛地一停。


    当初是他取了林斐然的心头血,这才种下相思豆,如果要解开,便得要他的心头血。


    他原本以为是这件事,但见她神情茫然,才知道是自己意会错了。


    他将剩下的话咽回,只重复道:“是我误会了,原来是取血……你要多少?”


    林斐然更是诧异,来此之前,她还以为取血要多费一番功夫,毕竟是心头血,少不得要向他说清始末,若他不愿,她也不可能强取。


    但他不仅没问,说得还像随取随用一般,难道还要论两论斤给不成?


    “……几滴就好,你不问问我拿着血去做什么吗?”


    卫常在看她,已经动手拉开衣襟,有些不解道:“问了我会给,不问我也会给,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只要有用就好,你想要,取走就是。”


    不多一会儿,林斐然掌中便悬着三滴心头血。


    “……”


    她默默看着,一旁的卫常在已经重新将衣襟拉好,虽然面色苍白了几分,但唇边却扬起一点弧度,冲淡了不少苦意。


    他想,他对林斐然还有用啊。


    出于道义,林斐然还是将铁契丹说一事说出,卫常在静坐在一旁,听完后颔首:“铁契丹书这样的东西,当然应该由你来打开。”


    林斐然再度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她暗自摇了头,随后在两人的注视下取出铁契丹书。


    沉重古朴的石书放置在桌案上,书面上带着不少剑痕,每一页中都没有字符,如今正绘着各位留下神识的先辈,他们每一位都曾经试图补天裂,只是没能成功。


    在林斐然翻开的刹那,他们似有所感,齐齐看向她。


    “终于到了这一刻。”


    “少年人,小心隔墙有耳。”


    “少年人,小心那双眼睛。”


    一道又一道灵体从中逸飞而出,挤在这一个狭窄的弟子舍馆中,挤在她周围,将此处团团遮住。


    灵光散漫间,卫常在双目微阖,晕睡过去,如霰倒是无事,他看了四周的灵体一眼,屈指蹭了蹭她欲张的口,主动起身走到窗边,再未回身。


    林斐然看了他一眼,随后才望向这本石书,她取出那把融有石中髓的弟子剑,又捻出一缕燃着白焰的无根火,随后沉沉看去,双唇微抿。


    无根火在触碰到石书的瞬间,一道如同白凤振翅般的火光顷刻散开,然而这焰火并未烧灼屋舍,而是在她眼前烧出一座高山,一座凉亭。


    周围所见已经全然更改,骤然得见日光,林斐然先是眯了眯眼,随后才适应这样的光线,抬头看去。


    在那凉亭之中,正坐着一位逗猫的老者,他挽着衣袖和裤腿,席地而坐,手中拿着一根狗尾草,正含笑逗弄。


    林斐然看向四周,这才知道自己进了秘境,她抱着手中的石书与长剑,跨过地上的落花,踏上石子路,走到凉亭前。


    “来了?”


    老者抬眼看她,发髻上簪着一根桃枝,枝上开有一朵粉桃,“倒是一个十分正派的小姑娘。”


    林斐然不知如何称呼,只能先行一礼,随后才抬步走去,走到阶梯上。


    “如今想必事态已经十分迫切,话不多说,既然到了此处,便将书打开罢。


    只需用无根火烧起石中髓,在焰色最亮的时候加入几滴精血,随后刺入书中——”


    林斐然反应也极快,在他说出口的时候,她便已经照做,那三滴精血融入白焰之中,一道磅礴的雾气便从中升腾而起,几乎要将此处都笼罩在白雾之中。


    而剑上的无根火已然由白转粉,散着一种如同晨曦朝霞的光彩。


    林斐然立即将剑刺入书中,那看起来终年不化、几乎与书融为一体的石面之上,就这么出现一道裂痕。


    “不要停。”


    老者话音刚落,她便立即又落了三剑,在这道裂缝之后,这本书便再没有任何变化。


    “不要停,一直出剑,直到石面真的裂开。”


    林斐然当即起身,手握这把弟子剑,如同以往每一次练剑一般,一招一式地劈刺去,她没有再停,也没有多问一句要刺到什么时候。


    她的双眼一直看着这本书,十分专注,剑势不断。


    第十剑时,周遭绽开的桃瓣纷纷下落,绿叶丛生,繁花不见。


    第一百剑时,绿叶转黄,桃树长高数丈,蹊下落叶沉沉,奔跑的狸花卧眠枝头,慵懒不醒。


    第三百剑时,桃已百尺,花成枯枝,一切寂然。


    凛冽的冬风呼啸而来,夹杂着刺骨的霜雪,几乎要将一切埋在雪色之中。


    然而就在这一刻,只听得一声碎响,那道裂痕终于扩开,石屑纷纷剥落,铁契丹书终于露出它的真容。


    林斐然伸手接过,拂开粗糙的尘灰,抿唇看去——


    作者有话说:剧情到这里,后面真没几章了,正文完结有望……[爆哭][爆哭]


    ps:剑心这个,在163、164章,卫常在每次进境都和林斐然有关,


    第289章 天目 少年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杂乱坚硬的石屑之下, 是一面宝蓝色的封皮,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沉暗, 在雪色的映衬中显出一种古朴灰质。


    仿佛已经在岁月中沉淀太久,如同那满地的枯叶一般, 生机渐失。


    在封面上以劲瘦的字体写有四字《铁契丹书》。


    “它原本并不长这个样子,甚至不叫这个名字。”


    簪着桃枝的老者忽然开口, 他走到林斐然身旁, 一同与她看去。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它不是这样的书,甚至没有具体的形状, 它只是一个又一个挣扎的字符, 如同虹光一般折射在某个石面上,藏在某株草叶中, 又很快消失。


    我带友人前来观看,但他什么也没见到。”


    林斐然垂眸看去, 她这才发现这道封皮的右下角微微翘起, 分做两层, 于是宝蓝色这层便像包裹着的书皮,而非这本书本身。


    “大家都以为我是突然看见的这一本书,但其实没有这么简单。


    除了我之外,谁都没能看见,我便知道是因为我修出一双天目。


    我直以为是撞上了什么天材地宝,心中觉得有趣,便四处寻找起来,翻过了许多地方,才将这些字符汇集在一处, 成了一片光纹。


    随后我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本散落的书。”


    “这些字原本是单独的,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但在我全部汇聚之后,它们竟自己转动,如同飞梭织布一般,穿成一句又一句连贯的话语。”


    林斐然一边听着,一边抬起手,拂开剩下的碎石,随后翻开第一页,里面的书页仍旧是石质,灰扑扑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她每翻动一下,这本书便猛然震颤,将所有石质震为齑粉,粉末从中滑落,堆到地上的雪色之中,如同一捧沃土,下一刻,一株嫩芽从中生发。


    哗啦啦——


    书页中的封印全部脱落,露出密密麻麻字文,看得人眼花缭乱,它兀自翻回扉页,上面浮现出几个字,并非封面那般用墨色写就,而是如同老者所说的,由虹光汇聚而成,并不大清晰。


    老者道:“这是一本预言书。”


    一道春风吹过,万物复苏,从脚下那一支嫩芽开始,无数生机从地面勃发,连成一片,原本已经变成枯枝的木桃怦然抽条,生出第一朵春桃。


    桃瓣旋落,落到书页之上。


    那些如同虹光般模糊的字符,渐渐变得分明,扉页之上,只显出五个字。


    林斐然双瞳猛然一睁,握着书的手微紧,指尖都捏得发白,原本清动的双目此刻只凝聚在某一处。


    “——卿卿知我意。”


    她不可置信出声,音色有些飘忽,恍如梦中。


    老者适时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有你这么吃惊。”


    林斐然恍惚地看了老者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匆匆翻开第一页。


    【旭日东升,道和宫的道场中一片煌煌,张春和带上众多弟子阔步走入,面含微笑。


    而在道场正中,正立着一座玉像,那是道和宫的开山之人,亦是天下修士之师,真名已不可再提,但人人皆称其一声师祖。


    这一日,恰是师祖诞辰。


    也是这一日,一位身着鹅黄衫裙的狐族姑娘,走过三千阶梯,立于山门前,前来拜师问道。】


    这是卿卿知我意的


    第一章,但其实并非正式章节,而是楔子。


    老者轻叹一声:“是不是很疑惑,我刚开始见到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后面读下去,还以为是以两界为范本,在民间流传的话本。


    我起初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当真有一个骄狂的后辈扬言要开辟山头,建起一座名为道和宫的道场时,我才发现不对。”


    林斐然正消化着眼前这个事实,闻言看去。


    老者弯身捻起一根青草,继续道:“我那时将这些流光似的字符看了又看,仍旧有些不可置信,以为他也见到这些文字,便悄悄去看,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只是一个自在境的小修士。”


    “我心中仍旧不敢轻信,但也愈发惴惴,直到——”他手中的草叶完全断开,“直到两界大战开始。”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褐色的眼眸十分干净,并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带着一种岁月流淌过的沉静。


    “这些文字中很少提到两界大战,只有些许桥段,但每一句话透露出来的,几乎都与大战的开端与演化印证,我不得不信了。


    这些文字,或许是天地对未来的预示。”


    林斐然再度垂下眼,她双唇紧抿,指尖快速翻开书页,一双黑眸随着虹光字符转动,她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着书中内容,越看越熟悉。


    而这哗哗的声响也昭示着她内心的震撼。


    秋瞳与卫常在两个名字不断在其中闪现,她看得十分专注,不多一会儿便翻到最后一页——


    她以为的最后一页。


    在原书中,故事在秋瞳与卫常在成婚之后戛然而止,所谓的游历也只是一点额外的字符,写得并不算清楚,结束得也十分迅速。


    在故事的最后,正落着熟悉的一句话。


    【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他们的幸福不会停止。】


    林斐然翻动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一切本该在这里结束,这也应当是最后一页,但在这之后,文字仍旧在延续,这本铁契丹书甚至还剩有一半的厚度。


    林斐然想要再翻开,却发现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与她拉扯,角力许久后,她终于展开后面一页。


    这一页,并不像前面那般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


    【什么都不会停下,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出时分,……诞生了。】


    诞生之前的字符十分模糊,就像是映在水面的虹光倒影,形状被波纹荡开,看不清楚,只留下一点散乱的彩光。


    但林斐然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就是道主。


    林斐然无法再翻动下一页,她转头看向老者,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无法再翻开?”


    老者沉静看去,他没有解释,而是出声道:“我第一次将这些字符汇到一处时,它并没有这么多,甚至没有这句话,它只停在末尾那句幸福不会停止之上。


    直到某一日,我从睡梦中醒来,走到外间时,恰巧见到我的一位友人候在院中。


    我问,你怎么会来找我?


    他却不解,说‘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把我请来解闷的,说到一半就自己倒头睡过去,把我一人晾在这里,哼,还不快拿你那株无花草作赔。’”


    老者顿了顿,拉着林斐然坐到凉亭的阶梯上,望向无边际的远处。


    “听他说完这话后,我才想起来,我的确是让他来陪我解闷,但那已经是两三年之前的事,但他那天对我说出了同样的话——”


    林斐然想起什么,立即道:“你也回到了过去?”


    老者转头看她,有些惊讶于她的迅速反应,顿了片刻才道:“是,我将他打发走后,才回味过来,我大抵是回到了过去。”


    “来寻我的那位友人,你之前在朝圣谷应该见过了,他道号金明子,就是你们后人所称的医祖。”


    老者仍旧在回想那日,手中甚至下意识做出一个翻书的动作。


    “我意识到回到过去后,心中是有些慌乱的,不是因为回到过往,而是害怕那些字符一并消失,以后再无处可寻——还好,它们仍旧浮荡在我捏造的小世界中。


    我立即开始探查,生怕有什么错漏,但查到最后一处时,我在本该结尾的地方,见到了多出来的这句话。”


    这处秘境之中风声呼啸,将林斐然手中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


    “我想,这番来自天地的预示之言从未停止,它一直在往前续写,写着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事。”


    枯瘦的手指落在那句话上:“我想,就在这个时候,道主已经诞生了,但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察觉。”


    林斐然捏着页角,目光紧紧锁在那行字上:“我以为,他应该是出现在大战前后,在神女宗人发现那块奇异的冰棱之时。”


    老者摇头:“不,他出现得更早,那块冰棱只是他用来收敛气机的法子,起初只是一点霜晶,我想,后世之人认为它正在逐日长大,对吗?”


    林斐然早已经从神女宗听闻这件事,她颔首:“是,妖界的鲲族从中发现异样,潜心观察了许久,他的确是在一点点长大的。”


    老者眉梢微垂,显出一种无奈:“然而这霜晶本身是不会增大的。”


    林斐然一顿:“不会增大?”


    老者颔首:“霜晶就是霜晶,它并非是在生长,而是如同聚沙成塔一般,渐渐汇聚在一处,积少成多。”


    林斐然仍旧在与书页较劲,她疑惑道:“您怎么知道冰晶之事,难道书中也有写?”


    老者摇头:“书中从未提到冰晶,但在他诞生之初,我尚且还在人世,在某一天某一刻时,我见到了同样的冰晶,见到了同样的一道裂痕,高悬穹顶。


    我见到天下气机汇涌其中,而世间叶片尚未掉落,便已经开始枯败。


    每次吸取到一定量的气机,便会有一片冰晶凝出。”


    “在我查清许多,想要将它毁去的时候,我又一次回到了过去,这一次还是同样的场景,但时间后延了,彼时的我已经走到院中,正被医祖絮叨。”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往,场景却离此时越来越近,而那道几乎无人能够看见的裂痕之中,冰棱已然聚大一倍有余,这些字符逐渐增多,但也开始变得混乱。”


    “在那一句话之后,任何句子都无法连贯,如同一堆乱麻,让我无从理起。


    那时候,冰云渐大,北原已然开始凋敝,我没有时间再停下来钻研。


    那道裂痕就像一张深渊巨口,如果不立刻让它停下来,那么一切都会在众人意识到之前,将此处吞没。”


    老者站起身,扔开手中草叶:“虽然预言无法解读,但我知道失去气机的后果。在一开始,我将这件事告诉所有友人,只有鲜少几位信我。


    后来,医祖突然来寻我,说他也回到了过去。


    渐渐的,能看见那道裂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直在寻找办法,却始终无果,终于,在迫不得已之时,我选择以身补天,借此给后世留下一线生机。”


    林斐然怔然看去,老者却只笑了一声:“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还有些肉,或许是吃饱了,或许是塞了牙,总之,这道裂痕的确隐没了许久,直到后来才再度出现。”


    听到此处,林斐然面色渐沉,并没有半点诧异与震惊,她缓缓合拢书页,同样起身道。


    “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与书中截然不同的飞花会,对吗?”


    老者话语顿住,转而问道:“是,我虽然以身殉道了,但其他人还在……不过,听到现在,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吃惊,这很好。


    你先前便有所猜测吗?”


    林斐然拂开书面的桃瓣,点了头,目光清凌凌看向老者。


    “不瞒前辈,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话本的存在,所以在当时参加飞花会时,心中疑惑万分,却又想不通缘由。


    直到后来发生诸多事——”


    后来,青平王攻入妖都,秋瞳传来其重生的消息,她亦得知秋瞳与张春和同样重生之事,如此多的巧合碰撞在一处,她很难不生疑惑。


    但所得的线索实在不多,无法串联,她只能尽可能地推测,却始终得不出最终的结论。


    直到数月之前,世间将夜,她骤然回想起飞花会一事,才不禁得出一个可能,或许,那场飞花会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试炼,而是圣人无法向众人直言的真相。


    他们无法告知,便选择了这样的演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如果那时的春城将夜,预示着世间即将陷入同样的漠冷与黑暗,那么,那些不断死而复生的花农又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她刚苏醒不久,脑中的一切还没有那么清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去探望秋瞳时,她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在青丘城门上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平王。


    他的灵力被毁大半,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只能站在城门处,静静看向率领族人归来的几个孩子。


    在见到他的瞬间,林斐然想到他的过往,脑中的那根线终于连上所有,他如此重生而来,又与那些复生重来的花农何异!


    花农并非只重生一次,或许他们也是这般,然而这样的推测十分荒谬,她也无法笃定,直到昨日,她听闻张春和的过往之后,一切才终于定音。


    时至此刻,她已经可以确定,之所以有这么多境界高深的修士愿意加入密教,必定是为了这样的重生之机。


    就如同齐晨一般,他先前告诉如霰,是密教让他再次见到橙花,然而这样的见到,并非是她真的死而复生,而是他与密教一同回到过去,再度重来,再度相遇。


    一切能够从头再来,一切悔恨都能弥补,对于世人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是啊,若有选择重来一次的机会,谁又会放弃呢?就连我,也曾有一刹那想过,若是能够重来得再早一些,早于我最初发现那些字符之前,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老者如此感慨着,但他的目光却看向了林斐然。


    “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你会选吗?”


    林斐然垂目,捡起被风吹落的一枝粉桃,此时四周已是春日,她静静看着,回道。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在做之前,我便已经接受所有结果,所以,我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这句话已经被她说过太多太多遍,却也一次比一次坚定。


    她准备将桃枝夹在书中,然而在翻动书页时,却发现其中的字符早已开始晃动。


    在【于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出时分,……诞生了】之后,竟然有另一行字凭空而出,如同雨后初虹渐渐拉长,横亘在云端一般,它也一笔一划地浮现。


    【在某个寻常的夜晚,有人换了命运,磅礴的气运出现裂缝,命运有了分枝。


    于是同样在某个寻常的日子,洛阳城中新添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变数,她也诞生在这初阳之中,睁眼看向这块即将腐朽的天地】


    林斐然看向这句话,目光顿住。


    老者俯身看来,面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他轻声道:“有时候,谁又能说世间没有命数。”


    他抬手一挥,眼前一切景象俱灭,周遭只剩一片空无的白,唯有眼前那株桃木散着些微色彩。


    他转身看向林斐然,身影逐渐开始隐没:“铁契丹书中除了这些字符,与许多位先辈之外,还藏有我的一只天目,你曾说过,愿意补天,这只天目赠你,往后,便看你的了。”


    他抬起手,掌中浮现一只转动的目,如同云雾绕成,看起来颇为眼熟。


    林斐然忽然道:“这是密教的云纹图腾!”


    老者含笑,将这只眼送入她的左目,回道:“当然,我修出的另一只天目,就在道主那里。他吃了我的天目。”


    林斐然立即感到一阵灼热酸涩,她捂着左目,其中似有烈火灼烧,但她视物却越发清楚。


    她忍痛抬眼问道:“前辈,是要我以剩下的这只天目补天吗?”


    老者朗声一笑,发上的桃簪转瞬成枯:“身无长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唯有这只天目还算能看,且收下。


    至于补天——


    何须天目,道主若死,天裂焉存。


    少年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趁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助一臂之力时,抓住罢。”


    老者的身影彻底离去,周遭景物化作朵朵桃瓣消散,林斐然再度回到那间挤满的弟子舍馆中。


    她看向手中的铁契丹书,左目中一点金光隐没,再抬眼时,恰巧见到窗外一道浅淡的雾气。


    雾气旋成一道涡流,向中汇拢,形成一只眨动的眼,正直直看向此处——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290章 一条生路 “慢慢,不要着急,再来一次……


    这样的一道雾气, 她昨日曾见过,就在张春和与卫常在对峙时,它就这般静静盘旋在外。


    此时, 两只天目隔着一处窄小的方窗对视,窗外是暗无月色的浓夜, 窗内是烛火明明的亮室。


    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那只眼也只是静静看来, 如同一道不会停歇、看似无害的旋流。


    屋内寂静下来,众人随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那里除了一点稀薄的雾气之外, 什么也没有, 但屋内众人都不是寻常之人,虽然没能看见, 却能觉察出一点异样。


    几位先辈灵体渐渐在林斐然周围站定,虽然见不到, 但他们心中已经推测出前方是什么。


    如霰早已站到林斐然身侧, 他双眸微睐, 望向窗外,在这几乎算是凝滞一般的氛围中,他忽然开口:“——”


    刹那间,一阵夜风吹过,如同拨开迷雾一般,那稀薄的雾气顷刻间化作一只眨动涌流的雾目,那状似眼仁的所在微微转动,视线轻轻落到如霰身上,但又很快移转至林斐然。


    “是他!”某位身背双斧的先辈将其认出, 一步上前,将二人护在身后,“我曾经见过这样一只眼睛,它是道主在外的化身!”


    在铁契丹书开启的关键时刻,他的出现自然令人忌惮,众人几乎就要暴起出手时,一道白光率先闪过——


    是林斐然。


    她身形一动,越过数位灵体,几乎是瞬息到达窗边,将指尖那一抹无法忽视的白光弹出。


    那是可以烧尽世间一切的无根火。


    先前被傲雪用特殊的法子存下,如今到了她手中,这等足够霸道无序的灵宝,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动用的机会,却没想到今日还能用上第二次。


    一团无根火被她分出一簇飞出,于是白光划过夜色,在这样的突袭之下,瞬间抵达那团流雾之眼!


    林斐然从未想过能靠这一招将他灼毁,心中实则是存了试探之意,但下一刻,那簇无根火就像突然撞入雪中一般,还没来得及烧出焰色,便悄无声息地熄灭。


    无根火的可怖之处,她曾经见过,但这样的火焰在他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林斐然心中不由得划过一抹凉意。


    她还未来得及思索太多,那只云雾凝聚的天目便猛然一旋,夜色中立即横劈过一道闪电,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将道和宫笼罩在一瞬间的白昼中。


    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之中,电光骤然砸下,却并不像天幕中的那般骇人,而是如长蛇一般粗细,悬游袭来,但其中并无杀意,更像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那一击。


    林斐然已经拔剑出鞘,右腿踏上窗台,打算接下这一招,但剑中立即逸出一道红光——是金澜。


    她并没有让林斐然硬接,而是像教导一般,握住她持剑的手,以一种极为凌厉的身法冲上前,带着她以剑刃撞上那道电光,又以一种奇异的法子运转灵力,最后施加到剑身之上!


    铮然一声,如同铁锤击打长剑一般,那电光撞上金澜剑,竟然威势一转,从方才的猛烈变得柔和,顷刻间尽数注入到金澜剑中,消弭不见!


    林斐然有些惊讶:“母亲,这……”


    “这是练器之法,以他的电光为根,淬炼锋刃,如此便可消解。他的招式虽然稀松平常,但含有的灵蕴却是寻常修士的数倍,以此锻剑,甚好。”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金澜抬眼看去,直直与那双雾目对上,随后挑起眉头,目光凝重。


    她又道:“他与先前的冰柱十分相像,寻常法诀在他身上难以生用,无根火不够多,便没办法烧灭他,而此剑就是专门为了杀他而锻造,若要破他,就得用这把剑。”


    林斐然颔首,她此时已然立于屋脊之上,向半空看去,那只眼不再像先前那般游散,而是更加凝聚一处,将目光全都聚拢在突然出现的金澜身上。


    那是一只云雾汇拢而成的假目,林斐然没办法从中看出半分心绪,只能从他忽然停顿的时间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怎么,很惊讶我还活着?”金澜毫不客气开口,手却轻轻点了点林斐然的腰。


    夜风凛凛,她身上悬起的披帛却没有半分凌乱,身上的皮甲也泛着暗光,只是身形微微透明,勾勒一点淡淡的光芒,昭示着她如今只是一个灵体,而非肉身。


    那只云雾缭绕的眼,仍旧只是停在原处,以一种难以分辨的目光看来。


    金澜继续道:“我说过,一定会杀了你,我做不到,我的孩子一定可以。”


    听到这里,那只眼才突然晃动几分,将视线移到林斐然身上,看到她之后,雾眼的怔愣显然缓和不少,但在此时,林斐然也已经到了眼前。


    她提剑劈去,然而它只是一道雾气,剑入其中,犹入无物之地,什么也没碰触到,什么也斩不断。


    “定风波!”金澜立即出声。


    林斐然双目微睁,当初母亲还未表露身份,只以剑灵之身与她相处时,曾交给她一套只有四式的剑法,名为定风波,她说,这套剑法只为斩风。


    彼时的林斐然不明所以,为何剑要用来斩风,风又有什么好斩的?


    而此时的她却已经了然。


    她身法忽变,长剑在腰间转过一圈,踏步而出,锋利的剑刃上隐隐旋起一道无形的气流,眼看这只雾目已然重新凝聚在一处,她当即挥剑而出!


    在靠近的瞬间,她终于感受到一种即将命中的阻涩感,然而这样的感觉只存在一息,下一刻,风流无故散去,她的剑罕见地再度劈空。


    金澜站在后方,并未失望,而是以一种鼓励的态度温声道:“慢慢,不要着急,再来一次。”


    这只雾目自然不会乖乖停在原地,任由劈砍,它的目光终于开始松动,从金澜身上收回,落到林斐然的面上。


    它速速向后退去,聚在一处的云雾也如同被风吹散一般,越来越淡,在完全消散的前一刻,它的目光还是落到了金澜身上,直至消弥殆尽。


    “……”


    林斐然看向自己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用剑失控了。


    寂静的夜色中,弟子舍馆上的砖瓦带来连串响动,是金澜走到林斐然身旁。


    她道:“第一次对上他,你便能用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很好了。”


    林斐然抿唇,回剑入鞘,带着一点少年人的不服输:“下一次,我的剑不会再落空。”


    同林斐然相处了这么久,金澜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神情,心中既新奇又好笑:“当然,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要说这样的话,母亲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狂得没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两分。


    林斐然的成长环境与她十分不同,若是他们还在人世,她长大之后应当也会像自己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罢。


    恰在此时,檐下传来两声敲桌的笃笃声响,二人探身看去,恰巧对上如霰的视线。


    他抬起手,指了指林斐然,随后穿过回廊,去到了他临时休息的舍馆中。


    金澜讶异问道:“他怎么也不出声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斐然长长呼出口气:“因为他方才用了咒言,所有才有些疲累,不愿出声。他这是让我去房里找他。”


    金澜咋舌:“我这一辈子总共就见过几个天行者,要么病得起不来身,走两步就喘,要么精神尚佳,但体格比凡人还不如,一点重物都举不得。


    他呢,不仅身子康健,竟然还成功修行至今,说出去也算一段奇谈了。”


    林斐然叹息,将金澜伞背到身后,系上玉扣:“咒言是需要用身体和命数折抵的,他如今虽然康健,能够修行,但咒言的反噬也比其他天行者更厉害。”


    “能够修行的天行者,恐怕世间只他一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斐然摇头:“不知道,他不愿意说,我也不会追问,他以前知道我有秘密,也从来没有逼我说过。”


    金澜温和看她,摸了摸她的头:“那如果有一日,他境界大跌,修为全无,成了一个最普通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妖族,不再是这样一个人,你又如何?”


    林斐然合拢玉扣看去,目无异色:“该如何,便如何。想修行便修行,不想便不修,如霰怎么样都可以,而且有我在,他也能更没有顾虑地做选择。”


    金澜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欣慰,却也有一点忧心:“为什么?”


    她欣慰于林斐然能够说出这番话,而又忧心于他们二人的关系。


    林斐然与如霰的阅历差距实在太大,她怕林斐然对他是依赖多过喜欢,若有朝一日他强大不再,林斐然又为此认清心意离开,对如霰那样的人来说,怕是不会和她善终。


    林斐然却认真看她,随后握拳抬起右手,拍了拍手臂:“因为我很强,他就算是一个普通修士,我也不会让他受欺负的。”


    听到这里,金澜没忍住笑出了声,心中悬起的事也微微放下,忍不住道:“谁敢欺负他?”


    林斐然摇头,幽幽看向远方:“不,是他欺负别人,然后别人再还手,他修为尽失,便成了别人欺负他。”


    金澜忍俊不禁,打量着林斐然的面色,于是会意一笑:“去罢,看看他怎么样了。”


    林斐然颔首,随后在金澜即将入剑之前,她又出声道:“母亲,天之涯海之角到底在什么位置?我想去找道主。”


    金澜摇头:“若是以前,我或许有机缘从那方冰柱之后到达,但现在冰柱已毁,我、或者说众人知晓的通路已经断开,要想去寻他,便得找到真正的路。”


    林斐然此刻有些不大笃定:“真正的路?那是他的秘境,当真有路可去?”


    金澜颔首:“世间任何一方小世界,都有通往其中的路,因为秘境需要于此处相连,汲取灵气,维持运转,而这样的一处,便称为生路。


    就像雨落城一般,他们的生路就是落雨,只是天下雨珠如此之多,难以寻觅而已。”


    *


    铁契丹书再度复原,变回原来的石书模样,但在林斐然的眼中,它与秘境中看到的模样并无不同,随手翻开,还能见到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


    众人先辈见她无事之后,便都悄然松了口气,他们问了问林斐然与道主交锋的细节感受之后,便回到书中,开始钻研功法  。


    谁也没有问铁契丹书中究竟写有什么,谁也不敢保证此刻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既然生出秘境遮挡,林斐然也安然从中走出,那便意味着圣人的话语已然传给该知道的人,如此,其余的也都不重要。


    诸多灵体离开,原本狭窄的弟子舍馆便变得空荡起来,林斐然无心注意眼前的场景,她一边思索着今日所知,一边顺手将晕倒的卫常在提到床榻上,随后离去。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误闯道主的领地时,他曾说过一些云里雾里的话,譬如他唤她慢慢。


    还说“其实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早在伏音他们还没发现你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


    那时的她并没有听懂弦外之音,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赌约上,所以忽略了这些话。


    如今看来,他所说的或许是真的,另外一只天目被他吞入,重加修行,能够观望世间也不意外,或许真的如他所言,他很早就在观察她,但未必是时时刻刻。


    这其中原本有个疑点,世间千万人,为何就独独看她?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才那番试探过后,这样的疑问便有了答案,他看到自己,只是因为偶然罢了,他在看的,始终都是林府里的另一个人。


    而自己是她的孩子,所以意外得了几分关注。


    道主和母亲又是什么关系,母亲一心杀他,是因为发现了冰柱一事,认为他是罪魁祸首,可他呢?


    还有,如果实在寻不到那条路,能不能设法将他诱出,众人一起瓮中捉鳖?


    可他有天目在身,虽不是时时出现,但参与的人一多,走漏风声便是难免的……


    “生路……去哪找?”


    林斐然喃喃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推开了如霰的房门,他早已沐浴过,此时正坐倚长榻,垂目看书,他眼前悬着的正是密教四处散发的典籍。


    《新世论》——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师祖:久违地住持道和宫大事中


    此时卫常在:昏睡中


    此时的秋瞳:震惊林斐然复活中


    此时的金澜:沉浸孩子长大的感慨中


    此时的张春和:成灰中


    此时的道主:复杂中


    此时的XXX:……


    此时的XXX:……点击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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