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虽死犹生(友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
二人抵达金陵渡时, 已是黄昏。
离开不过几日,上一次还载歌载舞、大兴祭祀的金陵渡,如今却无端沉寂下来。
港口处零星停泊着几只渡船, 码头后方的也只有几家饭馆半开屋门,飘荡在上空的鱼龙旗破开几处漏洞, 正呼呼兜风,飞得歪歪扭扭, 颇为冷清。
与此同时, 一队青衣修士御器渡河而去,他们衣袍样式相同,衣摆处绣有兰草纹, 俱都神色匆匆, 与林斐然二人擦肩而过时,空中便传来一点药草馨香。
琅嬛门的医修。
林斐然立即就认了出来, 她下意识向后看去,如霰正坐倚剑身, 略略掀眸看向这群下山的少年修士, 目光中既没有怀念, 但也没有不悦。
他只是看着这些人匆匆奔向金陵渡,神情略有感慨。
二人悬剑于此,自然也十分瞩目,路过的琅嬛门弟子纷纷侧目看去,先是打量林斐然,目露探究,随后又都不由自主看向如霰。
并非是认出了这位曾经的琅嬛门前辈,而是谁见到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些年轻弟子已经不会再认出他。
琅嬛门的弟子大多清高孤傲、机敏聪慧,但也不爱与人言谈, 故而他们只是看过一眼,没有多问,便飞身离去,若不是见到如霰这样的好颜色,他们甚至不会停下。
林斐然原本还有些紧张,甚至快速藏起了金澜伞,毕竟她现在是“三界嫌犯”,说不准哪一眼便会被人认出。
见几人快速离去,她缓缓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弯眸道:“他们和你好像。”
如霰站起身,双手抱臂,歪头打量着离去的青色身影,随后向前半步,压在林斐然后背:“哪里像?”
林斐然眼中仍旧有些新奇,她试着做出那种斜睨的神态:“不是样貌,而是一丝神韵,就是那种谁都看不上、不入眼的劲儿。
你当初拜入琅嬛门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回家般的安心感?”
“没有。”如霰否认,但又点头,“不过确实待得很舒心,聪明的人往往不会对别人生出窥探欲,也明白尺度,他们从不会好奇我的过往,只会关注我的课业。”
林斐然御剑前行,远远跟在那些人身后,没有过多靠近,又悄悄站直一些,撑起后方懒散的身体。
“课业?”
她记得琅嬛门好像是唯一一个需要纸笔课考的宗门,但她以前不认识别宗弟子,故而对此并不熟悉。
她好奇道:“我们都是练剑,你们一般考什么?”
“天文地理、古往今来、道法乾坤、医典精要,凡书中所有,都在课考之中。”
珠玉落盘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近而凉。
“而我,只会是其中的魁首。”
“这么厉害!”
林斐然有些惊叹,但却并不意外。
所谓琅嬛,原是指仙人藏书所在,容纳世间百象,他们作为门下弟子,自然是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研学,以如霰的天资,成为其中翘楚并不惊奇。
她摸着下颌道:“我这么爱看书,难道当初应该去琅嬛门?”
如霰侧目看她,唇角微弯:“以你的性情,不适合,你刚才斜眼看人的样子,像是在关切,这样的眼神很容易惹怒那群心高气傲的少年人。”
林斐然佯装叹息:“我母亲说的对,还是太极仙宗适合我。弟子友善,氛围松和,全是剑修。”
见他面上有淡淡的倦色,她眸色微动,随后动了动肩,斜睨看去:“这种眼神真的会惹怒你吗?”
如霰扬眉,点上她的眉心:“不会,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二人闲聊之际,已然御剑靠近渡口上方,鱼龙旗在视野中渐渐变大,在风中摇摆得更为扭曲,而在旗子下方,正孤身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荀飞飞见到他们,微微抬手,林斐然立即御剑而下,二人停落在他身前。
“你义母还好吗?”林斐然收剑回鞘,出声问道。
荀飞飞向如霰行了礼,又顺手将帷帽压在林斐然头上,回道。
“最近城里来了很多医修,他们备有不少医治寒症的草药,虽然不能根治,但母亲去看过后好了不少。”
他没有覆面,银面斜斜挂在腰间,露出一点苍白的唇色,似乎与往日无异。
“戴帽子做什么?”林斐然不解。
“背锅王又背了一口黑锅,形势所迫,还是避着一些比较好。”荀飞飞点了点帷帽边沿。
林斐然纳罕且习惯:“我又背了什么锅?”
荀飞飞只是摇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最近城中有些拥堵,小巷难以落脚,还请随我从主街走。”
他率先转身领先半步,及腰的马尾在身后晃荡,但不再像以前那般柔顺明亮,反倒有些枯燥暗淡。
如霰出声向他询问茹娘近况,二人问答之时,林斐然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落到两旁。
金陵渡是一处繁华所在,方才码头的确冷清,但城内便好上不少,歌楼酒馆仍旧开业,虽然不如之前,但尚且有客来往,不算寥落。
主街上也有不少车马鸾驾,但更多的是琅嬛门弟子搭起的医棚,以及随处躺倒、染上寒症的百姓。
一道道霜白漠冷的气息交织,林斐然从旁走过都忍不住有些寒噤。
她疑惑道:“之前来的时候,这里还算祥和宁静,怎么几日不见就有这般变化?”
荀飞飞看向一旁,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先前金陵渡就有人染上寒症,我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不清楚数量到底有多少。
你离开的第二日,他们便似雨后笋一般钻了出来,又过了几天,寒症爆发,州府向乾道求助,便陆续有医修到来,为人诊治。”
闻言,如霰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那她又背了什么锅?”
荀飞飞于点露出一点笑意,但也十分浅淡:“如今流言四起,说是林斐然带走了龙,金陵渡不再受到保护,于是瘟疫四起,人人自危。”
林斐然一顿,望向四周,压了压帷帽,心道:那是该遮一遮。
流言从何而起,不言而明,她甚至有些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愤怒,但目光却忍不住游荡在四周,看到这些人枯朽无光的面容,她心中也微微一沉。
“我并不懂医术,无法助力,到此的医修可有办法?”
荀飞飞摇头:“你之前将药方广布天下,便有不少医修根据那个方子钻研,至今仍旧没有多少进展,只能暂缓,无法医治。
琅嬛门的弟子都说,这不是病症。”
……
走过还算宽松的主街,穿过拥堵的小巷,一行人来到荀飞飞的宅邸,推门便见到坐在院中的茹娘。
临进门前,她又道:“隔壁的那个王婆,如今可好?”
荀飞飞向旁侧看了一眼,点头道:“她身体很好,并未染上寒症,只是中途曾有密教中人来寻过她,被她举着锤子轰了出去,现在这个时辰,应当还在休息。”
林斐然想到那张能够化龙的长凳,心中纵有疑问,如今也只得按下。
茹娘曾经是见过如霰的,如今听他要来,早早便让荀飞飞将此处收拾干净,严阵以待。
只是体力不济,等了许久后生出困意,忍不住睡了过去,三人进门时她还在闭目休息,看起来神色恬静。
“患上寒症后,义母一日比一日嗜睡,现在这个时辰,她很难醒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荀飞飞的话,即便他俯身将茹娘抱起,移到床榻上,她也仍旧睡得很沉,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如霰坐在床沿,并指探上茹娘的脉,神情并没有之前那么轻松,许久后,他收回手,转头看向荀飞飞。
“是你的话,我便不必拐弯抹角。茹娘的脉象松缓,呼吸短浅,神色困顿,这是耄耋之年才有的脉象,她衰老得很快。”
荀飞飞立在一旁,沉默良久:“可有解法?”
如霰垂目,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瓶丹丸,又铺开金针:“有是有,但不可根治,只能暂缓。”
他将丹药递给荀飞飞,这才回身取针,对他道:“记住我施针的顺序,三日为她施针一次,若是寒症病发,则针法倒行,助她将寒气透出。”
荀飞飞眼睫微动,低声应下。
他静心将针法牢记后,俯身为茹娘掖好被角,他的手撑在床沿,顿了片刻,这才转身看向二人:“母亲今天想吃鱼,我便做了些,你们且等片刻,我去布菜。”
如霰却先抬起了手,将金针递给他,扬眉道:“这位背锅大王正在被密教追袭,他们现在应当到了妖都,再过不久就会追到金陵渡,我们立即就得离开。”
这还是荀飞飞第一次听到如霰说这样的话,他收好金针,眼神古怪看去,却发现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便正常了。
只是……有情人都这么说话吗?
荀飞飞也不是讲究虚礼的人,一听二人还有其他事要做,便也不再挽留,在二人即将离去之际,他匆匆从厨房走出,将食盒递到林斐然手上。
他言简意赅:“路途劳顿,多少吃些。上面一层是尊主的,下面三层都是你的,不要抢食。”
林斐然:“……”
她想拒绝,奈何荀飞飞厨艺上佳,只能吞咽接过。
“走了。”如霰言简意赅,“若是茹娘有事,尽早传信。”
“是。”
二人迅速离去,荀飞飞看了片刻,这才回到房中,坐回床畔,用温热的手帕仔细拭过茹娘略有寒凉的掌心。
不多一会儿,他忽然察觉到什么,动作微顿,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屋脊上方。
只见天幕之中,数位密教修士匆匆追及至此,一眼望去便知修为不俗,他们在这里盘桓、探看。
荀飞飞看了片刻,指间倏而浮现几片黑羽,他将黑羽投掷于半空,一点水波似的涟漪便无声泛开。
“乱花迷人眼,且寻罢。”
他回到房中,继续为茹娘擦拭掌心,神色却不如方才轻松。
天幕之中,原本还在查探的密教修士突然像失去方向一般,动作一顿,面色狐疑,渐渐停在了金陵渡。
……
另一厢,林斐然与如霰正向西而去。
她不由得问:“你这个友人住在何处?你确定密教找不到吗?”
如霰扬眉一笑:“不是找不到,而是定不准。他住在雨落城中,城里只有他一个人。”
“雨落城?”
“落雨之时,雨落城便会出现,世间有多少滴雨,便有多少个雨落城,他就住在其中之一。”
林斐然不解:“那我们怎么找到他?”
“从那里——”
林斐然转头看去,二人由东至西时,穿过一片落雨的湖泊,如霰忽而并指点去,口中默念有词,下一刻,一滴雨珠忽而变大,如城池一般张开巨口,将二人吞入。
刚入内,便仿若从高空坠地一般,极强的失重感传来,就在二人头脚倒置,即将掉落之时,林斐然当即翻身压住剑身,伸手拉住如霰,稳稳落到地面。
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有人拊掌:“好身手!”
她抬头看去,一位容貌清俊、但满脸绘着符文的男子快步走来,他对着林斐然左顾右看,面色惊奇。
他看向如霰:“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如霰朋友不多,其实严格算下来就这么一个,也是见朋友了(X)
第247章 虽死犹生(灰线)增补 糕饼,好吃?……
另一厢, 卫常在已经御剑抵达青丘。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狐族,但景象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繁华,青丘城看起来要更为安静有序一些。
城门前守卫列队而立, 正有序盘查入城之人,城墙之上旌旗飘扬, 狐面高悬,城外建有不少供人歇脚的酒馆, 衣着花花绿绿的狐族人在其中穿梭。
他也混在来客之间, 见前方盘查颇为严密,略作思索,便转身去了酒坊。
狐族本就好美, 尤其喜欢包裹严实的小修士, 见他如此打扮,容貌又颇为出众, 立即提着花壶上前,笑道。
“道友快来歇歇脚, 这样长的队伍, 怕是得等到晚上才能进城了, 不如先尝尝我们青丘的佳肴美酒?”
卫常在颔首还礼,眉眼清冷,却不算傲气,他回道:“我不喝酒,上些菜色就好。”
店家含笑:“一看你就酒量浅,这是单子,点些爱吃的?”
卫常在抬手接过,随后面不改色道:“青丘我也来过许多次,先前都是直接入城, 怎么这次盘查如此严密?”
店家仍旧看他,双眼微压:“这种事我们哪里知道?道友是人族,还是不要问得太清楚,吃好喝好就行。”
卫常在也并不意外,他点上几道菜肴后,又要了一壶清茶,不再与店家交谈,只安静吃饭,偶尔向外看去,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在外行走,不论是他还是林斐然,他们都更习惯靠自己的双眼去探寻信息。
譬如这里只有三家酒坊,却每户都在门前新设了桌椅,以供来客休憩,说明以前客少,青丘戒严就是近几日的事。
还有城下探查的卫兵,看似严密,但既不用阵法盘查,也不用法器探明,只是测过修为便放人入内,显然不是为了预防,而是已经发生什么,此举只是无谓的筛查。
他们不打算放高阶修士入城。
再有,城上守城之人虽然众多,但大多帽上凝霜,显然是在此处待了至少一整个日夜,时至此时也仍旧没有换队的迹象。
无人接替,意味着内里空乏,狐族守卫或许大多被调走。
卫常在缓缓看过,心知前两日必定发生过什么大事,这样的阵势,说不准就和狐族王室有关。
他动作微顿,草草吃过几口后,便放下银钱,起身离去。
他来的途中便联系过秋瞳,但对面一直没有回信。
在无间地时,二人便有过嫌隙,他本以为秋瞳还在生气,但现在想来,或许是狐族发生了什么,她才一直没有回音。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得尽快找到她,不是为了带她回道和宫,而是为了将一切告诉她,然后让她尽早躲起来,在他说服师尊之前,最好不要露面。
卫常在列入队伍,如此松姿梅骨一立,便引来众多视线。
有人在后方小声嘀咕,偏偏他耳力极佳,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看就是人族那些宗门弟子,来咱们青丘做什么?”
“会不会是来找九公主的,听闻她从人界修行归来,还得了一柄不世出的灵剑,好像那天回来时穿的就是这样的蓝袍。”
“可她不是闭关了吗?这两日都不见外客。”
卫常在神情微顿,略略向后看去,之前秋瞳与林斐然燃烟相聊时,可看不出半分即将闭关的模样。
忽然间,他眼皮一跳,又想到在无间地时,师尊曾三次问他何时归去,是否和秋瞳在一起。
多次询问,便意味着心中生疑。
只是他当时正关切林斐然与如霰一事,故而并没有心力多想,现下看来,师尊早就有所怀疑。
卫常在再度看向青丘城的怪异之处,心中微沉,片刻后,他没有半分迟疑地转身离去,长剑出鞘,旋身便踏上回程路。
朔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取出玉牌,掌中法印旋动,对面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师弟,怎么忽然想起与师兄叙旧?”
话里带笑,这疑问却并不作假。
卫常在没有回答,开门见山问道:“师兄,师尊现在何处?”
蓟常英不解道:“就在山中,你有事要寻他?”
卫常在沉默片刻,声音几乎要消散在这迅疾的风中:“师兄,我有一事相问,事关慢慢,希望师兄能如实回答。
你有没有在门内见到秋瞳?”
蓟常英立在廊下,手中端着一盘糕饼,闻言微顿:“怎么突然问起秋瞳师妹了?”
“……”
卫常在与他何其熟悉,见他如此拐弯抹角,便知道自己心中猜得不错,秋瞳此时就在道和宫中。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我正在赶回的路上,还望师兄多加看顾。”
蓟常英并不知晓其中真意,但听他提起林斐然,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他看向盘中糕饼,眸色微深,几刻后还是推开了门,走向殿中正在小声念着“剑来”的少女。
“秋瞳师妹。”
秋瞳抬眸看去,见到蓟常英走入,一时激动:“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嘘。”蓟常英竖指在唇前,示意她小声一些,随后才弯身半蹲到她身旁。
他看向她身上的禁制,微微一叹:“先前在门外,我便听到了你的声音,只是不知你与师尊之间发生了什么,便想寻个空隙来看看情况。
你还好吗?身上可有伤处?”
秋瞳坐在蒲团上,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还好,首座没有对我动粗,只是把我关在这里。”
蓟常英不明缘由,将食盘放下,给她递了一块,轻声问道:“这又是为何?无缘无故,关你做什么?”
“多谢师兄!”秋瞳灵力被限,早就饥肠辘辘,她艰难接过糕饼,囫囵吃下,这才好上一些。
“我也不知道为何,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样。”
“吃慢些。”蓟常英歪头看了看,又给她递去一块,“师尊什么都没有和你说?”
秋瞳更是忿忿:“他哪里会理我的疑问?自说自话一通后就被你叫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咽下第二块,看向蓟常英,眼中带着一点希冀:“大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关押在此,我也知道你有难处,便不麻烦你出手相救……
但能不能请你给我大姐姐传话,告诉她我在这里?”
蓟常英并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只是眼中仍旧浮现些许歉意:“抱歉,师命难违,他将你看管此处,我无法插手,也难以将你带出,给你姐姐递信却是可以的。”
秋瞳双眼一亮,连声道谢,心中大起大落,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中泛起涩意:“还好师兄愿意‘多管闲事’,否则我当真要饿死在这里!”
蓟常英道:“师尊清修,不喜吃食,自然想不到你还需要吃东西。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到时带来看你。”
秋瞳不由道:“师兄,难怪大家都喜欢你……不必劳烦,你带什么我都吃。”
蓟常英扬唇轻笑,下方的小痣微抬,音色温雅,他点头:“好,我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有人出手相助,秋瞳顿时安心不少,她倚着长柱,紧绷的双肩微卸,忽然想到什么,她道:“对了师兄,能不能再劳烦你,从我芥子袋中取出一枚香丸?”
蓟常英自然没有推脱,他按照秋瞳说的法印,解开了芥子袋,将香丸交到她手中。
“这是补药?”他随意问道。
秋瞳将香丸藏在身上,继续吃糕饼垫肚子:“不是,这是炼制的传信香丸。”
蓟常英了然,他一边收拾掉下的碎屑,一边问道:“和你姐姐吗?”
“我和她没留香丸,这是和林斐……”秋瞳立即噤声,佯装噎住一般咳嗽起来,试图将方才的话遮掩过去。
蓟常英动作微顿,侧目看向她,眼神有些奇异。
他当然没有错过刚才那个名字,他只是没有想到,林斐然竟然与秋瞳有往来。
看来,她真的已经不在意卫常在了。
他蹲了片刻,敛眸轻笑,就算没有卫常在,也还有另一人在前,自己这么欣喜做什么?
“你刚才想说的,是林斐然吗?”
他原本可以假装没有听清,但他不打算这样。
如果秋瞳出言求助,以林斐然的性情,或许当真会来,但这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和秋瞳说清其中的利害。
他索性点破:“我与师妹感情甚笃,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你不必担忧。
你若想向她求救,我不会阻拦,只是,她如今也诸事缠身,身陷囹圄,恐怕无暇分身,与你姐姐传信或许更为妥当。”
听他如此为林斐然着想,秋瞳也暗暗松气,她垂头道:“我知道她如今麻烦缠身,不会让她来的,更何况她还受了伤,需要好好休养。”
蓟常英一顿,几缕发丝在颊侧轻晃。
他想起林斐然烧毁密教主殿,驭龙离去那日,声势如此浩大,多方人马追袭,虽然后续并未被抓住,但必定是十分疲惫。
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还是没忍住,抬眸看去:“伤得重吗?”
秋瞳自知失言,不该将林斐然受伤一事说出,她干笑两声,便道:“都是小伤,更何况妖尊也在,她早都好了。”
不知为何,蓟常英这人就是无端让人信任,好像什么烦恼都想同他说,秋瞳为了不再多话,笑过两声后,便一口接一口吃着糕饼,除了好吃之外,再不说其他的话。
蓟常英睫羽微垂,指尖拨弄着盘中碎屑,除了微弯的唇角,其余神情都在遮掩之下。
“是么,她无事就好。”
……
雨落城中,林斐然站直身,收剑回鞘,同样打量着眼前这个修士。
着一袭玉色青衫,几缕乌发歪歪斜斜簪在右处,额上、眼下、鼻梁、以及唇侧都以朱砂绘出符文,但依旧不掩清俊的面容,整个人就如雨后清湖,算不上极美,但另有一份清新。
他看向林斐然的目光新奇而直白,甚至向前走了两步,这才看向如霰。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林斐然?”
如霰抱臂站在后方,眉梢微挑,他倒是比林斐然从容许多,点头道:“除了她还有谁?”
林斐然向来是行事有礼,确认过人后,她抬手道:“晚辈林斐然,见过谷雨前辈。”
谷雨性情比如霰疏朗亲和许多,他双眼一亮,忍不住笑起来:“哦?唤我前辈,那你也是这么叫如霰的?”
林斐然倒没有想到这个,她飞快看了如霰一眼,还是道:“这,各论各的。”
谷雨更是开怀,如霰也不禁轻笑一声,但他还是上前站在二人之间,指尖微动,谷雨面上的符文便闪过一抹微光,猛然闭了嘴。
他凉声道:“这么好玩的人,能让你打趣?我可不常来你这落玉城,设宴了吗?”
谷雨连连点头后,嘴上的禁制才解开,他没有再出声打趣,反而以一种更加新奇的目光看向如霰,心中不由感慨,此人陷入情网的模样,竟然也与旁人不同。
“你要来,我岂敢随意摆弄,随我来罢。”
他回身摆开宽袖,一道水桥便于半空架起,桥的尽头便是一座晶莹剔透、恍如水晶雕刻的城池,处处都散着虹光,绚烂非常。
三人踏上桥头,便有清泉凝成的侍从生出,并无相貌五官,淅淅沥沥的水珠从身上滚落,他们挥开水袖,在前方带路,引着他们走入正殿。
殿内水池环绕,雕梁画栋,虽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晶莹,但也十分明亮,各类装潢奢华而不简朴,不论是案几柜阁,还是轻纱绒毯,用料绝不亚于如霰的阁楼。
“如何?”谷雨含笑道,“这可是我从各地收来的佳物,不比你的差罢?”
如霰倒是有些满意:“品味提升不少,尚可。”
林斐然打量着四周,心中暗暗惊讶:这也只是尚可?
两位不愧是好友。
踏入这样一处温香软玉所在,被追杀的紧迫感骤减,林斐然甚至有种在外游玩消遣的错觉。
她忍不住分神,以后要是和如霰一起游历人界,既是他陪同自己,那总不可能在吃穿住行上短缺,也没有让他出钱的道理,那她是不是应该准备存钱了?
存、存多少呢……
年满十九的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三人入座,如霰与谷雨在一旁叙旧之时,她正在一旁飞快盘算,她数术极佳,思虑周全,心算并不吃力,但随着得出的数字越发庞大,她第一次在谈话中走神,有些怔然。
“……小林姑娘、小林姑娘?”
林斐然这才回神看去,见谷雨目光关切,她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他却是若有所思望向自己,她不禁面色微红,不好意思道。
“抱歉,前辈,我方才有些走神,没听清你的话。”
谷雨不甚在意笑道:“无事无事,之前听如霰说过,小林姑娘爱吃佳肴,我便连夜赶制,做了这许多,你尝尝味道,可不要客气,尽管大快朵颐!”
一旁的清泉侍从走上前来,将一盘盘糕点摆到桌上,盘中糕点色泽丰润,香味清透,光是看着就知晓味道不俗。
林斐然自然没有推拒,她连声道谢后,当即取出三块,在二人看来的目光中,一口咬下。
没味。
也不能说完全没味,只是淡如水。
她不信邪,将手中三块全都吃下后,才终于笃定,这些糕饼可能真的都是水味。
“怎么样?”谷雨期盼道。
对方热心赤诚,林斐然也不好直白出口,她舔了舔唇,点头道:“清凉滋润,还有回甘。”
毕竟水就是这样的。
如霰对她十分了解,忍不住弯眸轻笑起来,谷雨却心安不少,他感叹道。
“好吃就好。我与如霰都没有味觉,好吃难吃分辨不出,只要模样漂亮,什么都能入口,但你不同,总不能做些难以下咽的东西。
喜欢的话,这些都是你的!”
他热络地把瓷盘全都推到林斐然身前。
“好,多谢前辈。”
林斐然并不觉得为难,虽然没什么滋味,但确确实实是糕饼,人家诚心做出,又何必推却。
她吃着糕饼,正准备开口,如霰便率先道:“这一次来寻你,不只是为了探望,还想请你找出一个地方。”
谷雨了然:“你来之前已经传信给我,这一处‘天之涯海之角’,因为并不是一个真实所在,我无法凭空卜算,小林姑娘与此息息相关,便需要你相帮。”
林斐然立即道:“自然,前辈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谷雨含笑:“不用你做什么难事,只要在我掌中写下一个字便好,我可借此卜算。”
林斐然问道:“哪个字?”
“都可以,只要是你现在想到的第一个字。”
林斐然一顿,心中的确有字浮现,但却是与眼下近况完全不沾边的一个字,她有些无奈,看了如霰一眼后,略作遮掩地在他掌心划出笔画。
谷雨指尖微动,觉察出是什么字后,忍不住笑起来:“好,这便为你卜算。”
他收回手,合掌在前,殿外天幕忽然云遮雾绕,周遭霎时暗下,他的十指上方浮现起一簇簇幽白焰火,面上、身上的符文有隐光流动,随后阖上双目。
他的眼睑上方也绘有朱砂符文,线条旋转缠绕之际,竟像一双绘出的眼瞳。
那双“眼瞳”微微睁开,看向窗外天际——
林斐然静坐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如霰却坐过身来,没有开口,只看着她,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摩挲,另一手在她掌心划动。
“你方才写了什么?”
右手被他划过,像是凉玉轻触,润而痒,林斐然思及那个字,面色微红,她握紧右手,捏住他的双指,摇头不语,颇有些羞愧。
如霰没有强迫,只是若有所思看她,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收回。
少顷,他又划了两笔,挑眉看她:糕饼,好吃?
林斐然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毕竟糕饼只是没味,算不得难吃。
如霰含笑看她,手仍旧拨弄着她的掌心,他垂下眼睫,一笔一画写道:我们暂且待在此处,待我身体恢复,再出雨落城,你一人敌不过密教。
林斐然看着掌心,忽然反应过来,她抬眸看他,眉心微蹙,在他手心写道:你之前说,休息一夜之后身体便会恢复,现在灵脉仍旧僵硬凝滞吗?
匆匆写完,她没有等如霰回答,直接撩开他的袖摆,绣金莲环之下,皙白的皮肉中浮现着几条淡灰色的灵脉。
他先前说过,这是因为服用了那株北原的灵草,暴乱的灵力得以凝结,故而脉络会有些发灰。
经过三日炼化,应当全好才是,怎么还会这样?
她轻声道:“一夜之后仍旧未好,对吗?”
林斐然又想起秋瞳先前说过的话,她并不确定如霰暴毙于何日,只知道是游历之时。
若是按照书中时间线推算,如今狐族之乱已解,已然到达书中末尾,恰要开始游历人间……
可如今不论是她还是秋瞳,结局走向都已不同,如霰难道还会如原书那般吗?
她心中一时杂乱,如霰却压住她的手,向来矜傲淡冷的眉眼舒展,带着一种从容与安抚,他没有回答,只是在林斐然掌心一字一句写道。
“我体质特殊,不论什么药,效用都无法预料。至少用过这株灵草后,我的灵脉暂时安定下来,灵力暴乱也变得轻微,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几日,我会想办法化解药效,我们暂且待在这里。
不必忧心,你只需做好你想做的事,我允诺过,我会帮你。”
他写得十分轻缓,提笔顿字并不似他平日那般轻狂遒劲,林斐然静静看着,一时心绪翻涌。
她知道,从最初——如霰拜入琅嬛门开始,他的目的就只有治愈绝症,然后活下去,别的并不在他设想之中。
甚至最初同她结契,也只是为了让她去进入朝圣谷,寻得云魂雨魄草。
但时至今日,是不是一切有所偏离,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想查出母亲被截杀的真相,为她报仇,那如霰呢?
他本不必陪自己到雨落城,他本可以安然待在妖都。
林斐然并指落到他掌心,几次起落,皆没有写出只言片语,她最后还是微微阖目,写下几个字。
“那你想做的事呢?”
如霰弯眸,手撑在木地板上,缓缓压出吱呀轻响,他靠近林斐然,却没有做什么,只是与她额头轻抵。
他以心音传道:“以前我想活着,现在我想一直陪着你,它们并不冲突。我比你年长许多,若是要你反过来担心我,岂不是显得我无用?”
林斐然没有应下这句话,她久久未言,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谷雨即将收阵,她才开口。
“如霰,我会变强的,变得比你还强。”
强到不需要他多加看顾,不需要他放下自己的事,转过头来保护她。
他带她赶到雨落城,绝不仅仅是为了找出“天涯海角”的位置,如果今日她有能力与密教一战,他们便不会到此躲藏,他也不必急着恢复。
如霰直起身看她,轻声道:“一定会的。”
二人相视之际,周遭已然重回明亮,谷雨面上的隐光渐消,符文重回朱色,眼睑上的双目也缓缓阖拢,随后,他睁开了眼。
“原来如此,我知道天之涯,海之角在何处了。”
“但在这之前,还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如霰意味深长看他:“我倒没有想到,你也会打哑谜了。要去何处?”
谷雨含笑站起身,带着二人走到窗边,遥遥指向远处那一片虹光,虹光之中,长着一树参天巨木。
他道:“在你们来之前,便有人让我从中搭桥牵线,请你们过去,如今他们已到,该是我践诺的时候了。”
“小林姑娘,随我去一趟,如何?”——
作者有话说:如霰的身份,会在本卷一起揭晓[比心]
第248章 虽死犹生(月影) 他走近了,率先传来……
谷雨转头看去, 温和的笑容为面上符文遮掩,显出几分失真,但仍旧没有恶意。
林斐然望向那株参天巨木, 缓缓将目光收回,她还未回话, 如霰便已经开口:“竟然有人能请你搭线到我这里?如此说来,早在入城开始, 你就已经在谋算我们。
对方能请动你, 但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请动我?
不言明是谁,她不会去。”
如霰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谷雨绝不会行愚弄戕害之事, 但谁知他会不会被人蒙骗?
谷雨忍不住苦笑,他当然知道这个好友的脾气, 可他事先又答应过不说。
于是他转头看向林斐然:“小林姑娘,你意下如何?”
烫手山芋抛到了林斐然这里, 她转头看去, 如霰搭腿倚坐高椅, 抱臂看她,她轻咳一声,又转回身看向谷雨,神色正经道:“我与他是一起的,自然也要尊重他的意见。”
如霰弯唇不语,指尖轻快地敲着窗棂。
谷雨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移转,他实在太了解如霰的脾气,他可不就等着自己上前告饶,再连声求求他么?
以往便算了, 可如今若是被那人知晓,自己岂不是颜面扫地、风姿尽失?
他道:“你们若是不去,这天之涯海之角我就不说了。”
如霰却不吃这套:“这条消息是我用一张药方同你换的,可算不得你的筹码。”
“那我不用这个!”谷雨看向眼前沉静的少女,开口道,“只要你同我去,不论你想知道如霰的什么事,我通通告诉你!好的坏的,美得丑的,无所不谈!”
……
不可否认,林斐然心动了。
在身后那人的注视下,她动了动肩,侧身道:“请带路。”
林斐然与谷雨只是初见,若是寻常,她绝不会贸然前往,但他是如霰的友人,二人说话也十分轻巧,并无揣度猜测之意。
如霰相信他,那她也不必过多怀疑。
二人一同转头看去,谷雨不停向他眨眼,林斐然含笑看着,如霰轻声咋舌,长腿一抬便跨过二人身侧。
谷雨捂唇一笑,又匆匆上前拂开珠帘,推开窗扉,扬手筑起一座极长的水桥,直达那株巨树。
“两位贵客,请罢!”
三人越过轩窗,踏上水桥,缓步走去。
林斐然走在二人中间,没有放弃这个谈话的时机:“谷雨前辈,你先前说算到天涯海角的位置,它到底在何处?”
青年含笑,双手拢袖,将手上的符文遮掩其中,回道:“在一个我也算不出的位置。”
林斐然讶异应了一声,如霰却直接停了脚步,侧目看向他,虽然没有言语,可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下。
“别这样看我,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有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往林斐然身后躲了半分,笑道,“巧了不是,我要带你们去见的这个人正好知道,与其由我转述,不如直接相问。”
如霰这才凉凉撤回目光,继续向前。
谷雨松了口气,看向林斐然,忍不住感慨道:“以前我说要为他算算姻缘,他轻描淡写说不用,因为不会有,我也深以为然。
他最是自恋,整日只想着变强,谁都看不上,更何况除了一副好样貌之外,世上岂有人能忍他这脾气?
我想他或许会修至归真境,然后孤独终老。”
林斐然:“……”
身旁传来如霰一声嗤笑。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不大认同,在她心中,如霰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何至于一直孤独?
她否认道:“如霰脾气虽然有些不同寻常,可也绝谈不上差,且不说其他,就只是他的模样,也一定能引来不少爱慕之人才是。”
谷雨哼笑,抬手挥开旁侧水雾:“的确有不少人趋之若鹜,但感情这种东西,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可不是来去纠缠就能拿下的人。
时日一长,他修为渐深,旁人便也偃旗息鼓了。
不过,有人爱慕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说他脾气不算差,我可不敢苟同。”
如霰现在已经算收敛不少,若是他少年时,那更是令人难以消受。
林斐然正是好奇如霰的过去,她也趁机问道:“前辈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他轻笑道:“我与他相识,是在他还是琅嬛门弟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在大泽府成名不久,人人都唤一声医仙,附近修士都变着法上门求他医治……”
谷雨想起过往,唇畔带笑,同林斐然徐徐道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副面容,修为也十分浅薄,甚至只是琅嬛门附近一个小宗门的弟子,修的是最没有威慑的占卜一道。
在他们还没有正式认识之前,他就已经听到了关于他的诸多传闻。
那时候他还不叫如霰,而是化名朝暮生,于整个大泽府扬名。
众人寻他医治,皆道他如何天人之姿,如何妙手回春,如何目中无人,如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杏林道。
谷雨从没有见过他,却已经从宗门内众多“狂蜂浪蝶”口中得知他如何惊为天人,以及如何麻烦。
修士本该追求无欲,不贪图享受,且不论内心如何,众人都会将表面功夫做好,但他却毫不遮掩。
他的舍馆是最大的,因为他课考常居魁首,毫不谦让地选了这间。
舍馆之中缀着金纱帷幔,点着栖雪香,床榻更是松软无比,听说一粒豆子放入,都能清晰映出。
不论是性情、习性还是容貌,他都实在太过格格不入,注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同时又十分自洽,好像生来就该如此与众不同,他与旁人本就该泾渭分明,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所以,比起好奇,我那时对他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我不敢与这样锋锐的人相处。
你也知道,修行并不是什么岁月静好之事,尤其是小宗门的弟子,死伤是常有的事,他医术高明,旁人都愿意找他医治,可我不会。
直到那天——”
那天,他应师长要求,下山摘取一种天生地养的灵物,但闻讯而至的人不止有他,为了抢夺,众人势必要大打出手,他力有不敌,吃了大亏,虽然夺得灵物,但全身根骨破碎,灵脉也断去十之八九。
他仍旧想活,所以拼着一口气冲回大泽府,趔趄着到了琅嬛门山下,将手中灵物挂在腰间,若有想要的医修路过,取下灵物,便得救治他。
或许是他伤得太重,路过的医修不少,却没有一人为他救治,他们都觉得他必死无疑,有些心善的会多舌问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宗门。
他摇头,若是真的死了,埋在琅嬛门这块风水宝地也算不错。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灵力几乎要干涸,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夜色中的凉意,想来是死期将近。
恰在这时,一粒硬物打上他的额头,又被轻巧弹开,滚落一旁,他勉力转头看去,打中他的原来是一朵花苞,浅白色,带着一点细微的香气。
“原来还没死。”
头顶处传来一道声音,听起来却比这夜色更凉。
他仰头看去,只见旁侧的小亭顶部立着一道身影,衣摆飘摇,长发飞散,整个人立在一轮皎白明月之下,看不清穿的是灰是白。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道身影便骤然消失,身侧同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他走近了,率先传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冷香,随后才是他投下的长影。
他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这个距离,不再靠近,他似乎很不喜与人接触,甚至没有弯身查看,只是微微偏头,打量着他的伤情,随后目光落到他腰间。
“我救你,麒麟草归我。”
谷雨没有拒绝的余地,月色落下,他在某一刻看清了眼前这人的模样,当即便笃定:这一定就是那个人罢。
“我伤得很重……”治不好的,就不要拖累别人的名声了。
那人却放了狂言:“只要没死,就都能救。你运道不错,遇上了我,我现在急需麒麟草,所以会出手救你,一手交物,一手救人,这是规矩。”
……
“然后,他就径直拿走麒麟草,认真查验,甚至看得比我的伤势还要仔细,确定过后便动手救了我,我这才得以苟且活到现在。”
谷雨想到当初,无不感慨。
他对林斐然道:“如果没有那株药草,他真能眼睁睁看我死去,这样的性情难道还不算差?”
林斐然思忖片刻:“但如果不是为了夺取药草,你也不会被重伤。”
谷雨握拳锤掌,忿忿道:“谁说不是?小宗门就这样,弟子命如草芥,伤好之后我便下山了,原本想要尽力拜入大宗门,哪知偶然间坠下悬崖,得前辈传承,后来行走世间,又与他碰上,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
……他果真是个有大运道的。
林斐然抬手拦下他接下来的话,只道:“前辈,我听你这番描述,那时应当是濒死之际,想要救回得用不少珍稀灵草,你们那时候有么?”
“自然没有,他虽有名,但还不至于宝物满山。”
谷雨一笑,指了指面上、臂间的符文。
“是用这些救回来的。他别出心裁,另有办法,以符文做针线,将我的断骨和灵脉缝合起来,救回一命。”
林斐然十分惊讶的转头看去:“还能如此?”
如霰扬眉:“天下功法千万,能用就好,何必拘泥。”
他走到林斐然旁侧,弯眸道:“是不是庆幸当初下山遇到了我?”
林斐然:“那是自然!”
谷雨看着二人,尤其是看着如霰,心中仍旧不大习惯:“我认识你这么久,看过的笑还没有今天多,真是风水轮流转,若是让你以前的同门知道,怕是牙都要咬碎。”
如霰却只是笑:“咬就咬罢,过去只是过去,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眼里总有自己的事,无关之人,不必留恋,也不必回忆。
林斐然原本有些惊讶与感慨,她似乎能从谷雨的只言片语中,窥到过去那个少年模样的如霰,但很快的,她的目光转到谷雨身上的符文。
之前独自前往金陵渡时,如霰也曾在她后背绘出类似的符文,威势之大,几乎让她从傲雪之流的围攻中,毫发无伤地逃出。
这些,只是医修一道的符文吗?
什么样的符文,竟能将一个濒死之人救回?
林斐然没有得出答案,看谷雨的神情,他显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什么秘法。
三人回忆过往之际,已然走到水桥尽头。
令人惊讶的是,尽头处的参天巨木之下,竟然坐落着一处不算大的城池,其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谷雨解释道:“这便是雨落城。”
如霰却并不买账,他上前仔细看过,随后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雨落城中原本只有你,以及那些侍奉的水仆。”
谷雨朗声笑过,点头道:“没错,你我能成为这么多年的友人,自然不是毫无缘由。我这人看着开朗,但也和你一样,喜欢清静,不喜欢与人接触,更不喜欢领地里有其他人出现。”
如霰侧目看他,没有接话,只等他解释。
谷雨缓声道:“这座城池,是我自愿让人搬入的。你为何愿意让小林姑娘待在妖都,我就为何愿意让他们在此避难。”
他走到参天巨木之下,含笑看向林斐然,指了指上方:“抬头,她在那里等你。”
林斐然一顿,随后抬头看去。
这株参天巨木直入云霄,四周雾气缭绕,虹光四溢,却有一个身影端坐其中,破旧的衣裙垂下,露出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却不掩那抹引人的姝色。
她平静睁眼,同林斐然对上视线。
“你来了。”
纵然只见过三面,林斐然也仍旧认出了她,神女宗圣女——
作者有话说:谷雨:好久没见到大小姐这么笑了(X)
ps:铺垫一章,写得实在太慢了,想奋起一下,尝试日更,哪怕只写三千,如果没做到,就当我没说[化了][化了][化了]
pps:虽然还没写完,但是已经在想番外了,想出个斐然和如霰一起在琅嬛门修行的番外,两个人肯定会争课考的魁首……
第249章 虽死犹生(天裂)增补 我想问,如霰的……
二人四目相对之下, 林斐然心知她有话对自己说,便回首同如霰点过头,纵身跃至圣女身旁。
古朴的枝干微晃, 她刚撩袍坐下,圣女便翻手结印, 周遭的云雾旋流一般汇涌过来,遮掩住二人的身形与声音。
这显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如霰轻笑一声, 看向身侧这个满面符文的好友, 挑眉道:“看起来,你们好像不怎么熟悉。”
谷雨一顿,热意涌上心头, 面色霎时间比朱砂更红, 他欲言又止,最后梗着脖子道:“怎么不熟?神女宗在我雨落城待了十几年, 我与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岂会不熟?”
如霰沉吟一声, 没有戳破, 想要给这个友人留点面子, 但还是没忍住道。
“说起来,林斐然似乎只与她见过几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故友呢。”
“……”谷雨面无表情看他,随后长叹一声,“人家修佛释道的,心中哪有小情小爱,为了个冰柱,把自己伤成这样。”
如霰也见过那天罚之物, 这才了然:“原来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是给他们的,难怪伤得一次比一次重。”
谷雨拢袖,望着巨木上的云雾,只感叹道:“明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旁人何必置喙?
还是先谈谈你的伤罢,从你进来开始,我就察觉到你的灵力大减,你那旧病又犯了?”
如霰点头:“算是。”
谷雨咋舌:“什么算不算的?先随我去城中,需要什么尽管提,把你伤养好再说。”
如霰也不推脱,他掀眸向上看过一眼,又抬手将夯货留在此处:“等她们聊好了,带来寻我。”
夯货连连点头,随后化作游鱼,钻入一旁的水桥之中,兀自嬉耍起来。
两人转身离去,谷雨忍不住向他展示自己的杰作:“他们海族就喜欢水,这方城池可是我一滴一滴搭出来的,你看如何?”
“尚可。”
指着雨落城说了半晌,谷雨轻咳一声,拢在袖下的手搅了许久。
“你和小林姑娘是怎么在一起的?”
见他终于图穷匕见,如霰笑着向前走去,并没有回答。
谷雨咋舌追上,又不好意思大声宣扬,只急急问道:“若是因为你样貌不凡之类的,我可没有机会!”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但因为法阵遮挡,并没有传到巨木之上。
林斐然二人之间倒是安静得多。
或者说,有点太过安静。
这位神女宗的圣女与她面面相觑,只偶尔眨眼,但并未开口。
林斐然静待她开口,期间习惯性地打量着周围,包括这位只匆匆见过几面的女子。
如今离得近了,她才能清楚看到这位圣女身上的伤痕。
深刻、杂乱、细微,像是陈放多年、斑驳脱落的漆器,却又仍旧带着一种沉蕴的光华。
半晌后,林斐然忍不住道:“圣女大人,你请谷前辈唤我至此,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对面之人这才反应过来,眨眼道:“圣女是宗门内的称谓,唤我妙善就好。我听他说你有事想问,所以也在等你开口。”
林斐然一时失笑,倒没想到她是这种天然的性子。
“那便一件一件来吧。妙善姑娘,你想同我说什么?”
妙善点头,缓声解释道:“上次北原相见,又匆忙分别,神女宗还未来得及向你表上谢意,今日在此谢过。
但请你来此,并不只想说这个。
林姑娘,你可曾听闻天罚之物的由来?”
林斐然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摇了摇头,道:“未曾。”
妙善站起身,赤足踏上苍朽的枝干,踝上铜铃轻响,回荡的却不是铃音,而是类似大鲲的啸吟。
“在很多年前,北原曾经掠过一场极其猛烈的雪暴,大雪下了近十日,层层叠叠的雪色几乎要将山谷淹没,那时候人人自危,但也只以为这是一场无妄的大雪。
十日过后,大雪骤停,北原人出山捕猎,想要度过雪荒,但当他们爬到半山时,见到的却是如枯枝一般四散的野兽尸身,以及一片低矮的荒林。
风一吹,那些林木便碎如齑粉,消散在雪中。”
林斐然曾经跟蓟常英一起去过北原,虽然只是外围,而非腹地,但也曾见到那样荒凉的景色。
满山遍野,只零星生有几株雪松,鹿、麂一类的生灵更是见所未见。
正是因为太过荒芜,雪狼一类的妖兽开始捕食人族,越来越多的北原人选择南迁。
她问道:“为何如此?”
妙善抬起手,云雾尽散,雨落城的尽头竟然隐隐显出那方冰柱的轮廓。
“那时候北原人也不解,所以请族内巫萨占卜推演,巫萨说,这是因为他们做了一件错事,所以天道降下惩罚,要所有生灵偿还。
巫萨说,当天柱落下之日,便是众人偿罪之时。”
妙善微顿,转头看向林斐然:“林姑娘,你相信天道降罚吗?”
又是这个问题?
林斐然眉头微蹙,给出了同样的回答:“道法万千,天道又岂能囊括其一?我并不相信有天道存在,更不相信降罚。”
妙善没有展露笑颜,但眉眼微舒,显然是赞同:“我也不信,但这并非空口胡说,早在数百年前,我族先辈便预感到异变将至,几番斟酌后,他们还是选择搬到北原。
在那个时候,他们便见到了所谓的天罚之物。
那时的它还没有这么庞大,只是一簇微不足道、大如米粒的雪晶。
我们可以笃定,这绝不是所谓的天道降罚。”
水雾之中,一片雪花凝成,轻巧滚落到林斐然掌中。
她默然望去:“那时候你们便开始铲除它了?”
妙善摇头:“北原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先辈们只知有异变将至,却并不知具体,他们在探查之时,忽略掉了这一簇淹没于千万白雪中的冰晶。
在无人察觉时,它被风带到了天际,悄然根植于天幕之中,与雪云相混,等到先辈们发现时,已经无法除去。
它会生长,从一簇长到一丛,再长到一片,雪暴之后,它便犹如天柱一般从空中探下。”
林斐然上前半步,回忆起那根冰柱:“如此难以剔除?难懂术法、剑势都不可用?”
“是。这冰柱十分诡异,不论是怎样的术法、阵势、兵意,只要靠近,便全都泯灭于无形。
无计可施之时,先辈们发现了一点生机。”
妙善垂目,望向下方的雨落城。
“我们大鲲一族,展翅可越千里,身如巨船,皮比坚甲,若以身撞之,则可碎其一二。
此法虽不能根除,却能够延缓。
数百年过去,我族与它一直保持微妙的平衡,直到数年前那场雪暴过去,它就像雨后竹节一般,一夜百寸,渐渐成了这样的庞然之物。”
林斐然摩挲着指尖,心神转动,问道:“如此棘手,为何不广告天下?这雪雾又是什么?为何需要火种燃尽?”
妙善念了一声佛号,抬眸道。
“当初查处异变时,正是两界大战尾声,彼时人族妖族之间势如水火,我等既是妖族,却又护着人界北原,实乃两方之敌,况且异变还未显现,说了也无人相信。
后来,两界关系终于缓和,我们也想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广而告之,偏偏这个时候,乾道内兴起一个教派。”
林斐然立即了然:“密教?”
妙善点头:“没错,这个教派刚刚兴起之时,便带领许多境界高深的修士赶至神女宗,那些人中,有许多天行者,他们以咒言和法阵将族人囚禁在此,无法外逃。
那时我还未出生,所以暂逃一劫,这才得以脱身前往朝圣谷,以求圣人示明破除雾障与禁咒的办法。
你也知道,我中途被密教捉住,带他们寻找灵脉,后被圣人所救,他们告诉我,破除雾障,唯有火种。
雾障难破,神女宗被困北原数年,若不是你,我族众人以及这天罚之物,或许今时今日都无法面世。”
林斐然听完之后,心中无不震撼,数百年的恩怨缘由,俱在今朝开解。
她消化了许久,这才道:“你今日唤我至此,绝不只是为了告诉我天罚之物的由来,对吗?”
妙善回身面向她,身上褴褛衣衫于风中轻摇,伤痕映着日光,同树影堆叠在一处,
“对,圣人曾经同我说过,取回火种之人,必然也能补上穹苍之裂。
林姑娘,这才是我们今日要与你说的事。”
林斐然眉心一抽,她眨动双目,随后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呼气道:“天裂一事,我知晓。”
妙善静如止水的面容上,终于多了些其他神色:“你也见到了天裂?”
“我没有见到,只是听一些见过的前辈说过。”林斐然摩挲着剑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真正的异变,应当是天裂之象罢?”
妙善一顿,轻灵的眼中泛起微波:“是,我也没有见到,但我母亲说过,它们本是一体。有天裂,所以有雪柱。
林姑娘,你对补天一事有何看法?”
林斐然先是垂目,几息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转身看向云雾之下,那一座剔透而清静的城池,发丝被风吹动,此时的她却有种“竟然如此,果然如此”的恍然。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里。
“我的看法?”林斐然摩挲剑柄的手松下,她道,“我早就答应过一些人,天之将裂,试手补之!”
妙善一时怔然,随后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如清风霁月:“如此,在林姑娘窥见天裂之前,我等定会竭尽全力,阻止异变蔓延。”
她看向林斐然,又道:“我的问题说完,现在轮到你了。谷雨说你有事要问?”
林斐然这才想起两人最初说的话,她揉了揉额角,缓了片刻:“是,谷前辈说,你们知道天之涯海之角在何处?”
妙善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头:“在我还未出世之前,曾有一人从茫茫大雪中寻到神女宗,从我母亲那里问到了天涯海角的所在。”
林斐然立即上前道:“是不是一个女修?”
“是,一个穿着红衣,在大雪中一眼便能见到的女修。”
闻言,林斐然心中卷来半片喜意,那定然是母亲无疑,她曾经到过神女宗询问,便意味着自己的方向也没有错。
此时此刻,她仿佛终于同母亲踏入同一个脚印、推开同一扇门。
林斐然道:“那是我母亲,还请妙善姑娘告知我,天涯海角在何处。”
妙善却摇头:“我并不知……”
恰在此时,雨落城中传来一声钟鸣,二人回头看去,只见云雾之间一群飞鸟曳过,随后便是一只大鲲振翅而下,其上洒落的鲜血与雨珠混在一处,滴落到下方的清池之中。
妙善道:“族人回来,那我也该去了。林姑娘,天涯海角所在,我会为你询问母亲,待我回来后便告知于你。”
林斐然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出声问道:“你要去哪?”
妙善眉眼舒展,清目泛波,含笑道:“阻止异变蔓延,去行我们的道。”
……
林斐然跃下巨木,在一旁游玩的夯货见状蹦出,化成一只碧眼狐狸扑到她怀中,随后晃着一对白爪向她比划。
“如霰让你在这里等我,务必下来就去见他?”
夯货点头,方才玩得累了,索性瘫倒在她臂间,只翘着尾巴指明方向。
林斐然顺着走去,途中却忍不住望向天际。
大鲲游走于天幕,巨大的影子投映而来,片刻后,雨落城下起了一场淅沥的雨,水珠拍打着大鲲身上的伤痕,洗涮她身上的血色。
随后,她勉力游曳到接应的高台附近,化作人身,刚要踏上,便脱力踩空,从半空坠下。
高台上传来惊呼,林斐然见状立即疾驰而去,旋身踏起,手中的夯货顺势化作一张大网,将人柔柔兜住,拉回林斐然臂间,随即安全落地。
怀中之人衣衫破烂,长发散乱,皙白的手腕上已然满是疮痕,尚未愈合的伤口带着水汽,露出几丝濯洗后的血色,如细丝蛛纹一般缓缓滑落。
她的神情虽有疲惫,却并不哀愁,甚至还有心情打量林斐然,哑声笑道:“雨落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厉害的小姑娘?谷雨不打算追着圣女跑了?”
怀中身躯温热,甚至热得有些发烫,那是伤痕试图愈合的温度。
林斐然却笑不出来,她垂目看着这个女修,不敢用力承托,只道:“姐姐误会,我只是暂且来此避难,谷前辈应当还是追着跑的。
我有疗伤的灵药……”
“不必。”女修抬手止住,“我这个至少要治三日,你的药自己留着就好,再等等就有人来带我去治疗。”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水仆涌动而来,不大像手的两道水柱移来,将她包裹其中,它们向林斐然点头致意后,又涌动着奔向高台。
女修走了,但林斐然怀中仍有余温残留,密密麻麻的血丝浸入玄衣,沁出凉意,手上也沾有些许黏腻,散出独特的血味。
她怔怔看着,一时无言,很快又有水仆上前来,将她浑身濯洗干净,飘然离去。
……
雨落城中的一切都高大得不同寻常,或许是与大鲲一族的体型有关,即便化为人身,他们的身量也依旧不同寻常,林斐然的个头都显得稀松平常起来。
来往的族人大多都有着同样的伤痕,身量高大,但看向林斐然的眼神却十分亲和,仿佛她是族中小辈一般,给她递了一把纸伞遮雨,顺道摸了摸她的头,热切为她指路。
按照夯货以及大鲲族人的指示,林斐然终于寻到谷雨的住处,在门前停了下来。
还未敲门,便有水仆从地上涌出,将她带入门内。
这是一个二进的宅邸,谷雨仍旧保有人族的习惯,在回廊处挂有角灯、种下绿植,院中放有假山。
绕过回廊,转过假山,便见他坐在院中品茗,茶香袅袅,滴落的雨砸入杯中,浅褐的茶水飞溅到他面上,他啜饮一口,长声感叹。
林斐然:“……”
她撑着伞走去,想着他或许喜欢这样,便没有为他遮雨,只问道:“前辈,如霰呢?”
谷雨撇去浮沫,指了指左侧房门:“他给自己把了脉,又挑了些药草吃,现在还在房中睡着,他医术好,总不会把自己药死,且等罢。”
林斐然顿了片刻,还是合了伞,推门进去查看,半晌后才轻手轻脚出来。
她打伞坐到谷雨对面,点头:“脉象是比之前好上不少。”
谷雨放下茶盏,咬牙看了左厢房一眼,幽幽道:“什么时候妙善能这样对我,死也值了。”
林斐然想起妙善那副一心问道的模样,很快回过味来,说不准谷前辈是一厢情愿……
这句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转而道:“前辈,说起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谷雨咋舌看她:“你这话转得也太硬了,一看就知道妙善根本没向你提过我,哼,问罢。”
林斐然一手摩挲着伞骨,另一手微微攥着衣袍,出声问道:“前辈问卜之术了得,不知,可能断生死卦?”
谷雨神情一顿,甩开脸上雨珠,意味深长看她:“勉勉强强,你想算谁的?”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雨滴砸上伞面的闷响。
许久后,她才启唇道:“我想问,如霰的生死卦。”——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50章 虽死犹生(生死劫) “那最后到底是生……
“如霰的生死?”
谷雨目光闪烁, 面上朱色符文在雨中更显缭乱。
“倒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他。”
林斐然继续道:“能算吗?”
如霰的生死,就像一柄悬而未决的长剑,始终挂在林斐然的心头。
二人之所以结契, 便是为了寻回云魂雨魄草,这是他翻遍医典宝书暂且得出的法子。
灵草炼化过后, 他也的确安然了很长一段时间,灵气没再暴乱, 那些诡异的纹路也再未出现。
他甚至不必白日沉睡, 不必沐浴日光减缓周身痛楚。
似乎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安宁。
但待在妖都的那段时日,林斐然却察觉到一点不对。
如霰的修为灵力在逐渐增强。
不论是夜间无意识释出的,莫名将她扼醒的灵压, 还是白日里斜躺在院中看她练剑时散出的灵气, 都昭示着他修为的攀登。
对于修士而言,修行便是为了增强灵力, 直到在某一刻顿悟之时,能够顺利破境。
但境界不同, 修士能吐纳的灵力也不同。
就像江河揽不住湖海, 水满则溢, 容纳不了的灵力便只能散出。
他如今就是这般。
如霰修至神游境或许已经很久,之所以久久未能破境,除却有意压制之外,便是他尚未参悟。
修士破境,不过是一个悟字,心境至,则境界至。
如今他停滞许久的灵力又开始吐纳、增长,意味着他心境有所变化,对于修士而言, 悟与不悟,不过是一息之间,谁也无法断定、无力阻止。
前有圣人于山中自省,一夜悟道,从红尘障目的坐忘境修士,独步至归真之境,自此华发重生,下山云游。
圣人尚且无法自控,更何况是他?
破境或许就在下一刻,他应当有此预感,这才急着去寻其他法子,以免灵力暴乱而亡。
而他此时灵力变化,又恰巧和秋瞳提及的时间对上,林斐然实在难以安心。
她看向对面,谷雨转动着茶盖,壶中浮沫已经被尽数撇去,剩下的便是瓷碗之间滑动的声响,清茶偶尔从中溢出,与滴落的雨混在一处。
终于,他停了下来。
“能算,能算。但生死卦与寻常卜算不同,需要借问天机气运,你想问这个,就得让我取一样东西以作交换。如此可否?”
林斐然点头:“可以,前辈要取什么?”
谷雨却摇头:“我也不知,卜算过后,自见分晓,但能否准确算出生死,却是不敢保证的。如此你也愿意算?”
“愿意。”
“好!”谷雨立即抬手,掌中悬起三根两寸长的木签,“那我便算一算,这冤家友人的命数如何。”
三根木签旋转起来,极其缓慢、又极其迅速,吉与凶刻在两面,时隐时现。
周遭的雨势忽然停了下来,凝滞的雨珠悬浮在侧,倒映着这方天地,以及林斐然专注的目光。
谷雨闭上双目,面上的朱砂符文沉暗几分,显出一种沉郁的红绯色,眼睑上的双目再度睁开,却不是望向茫茫天际,而是盯向林斐然。
如同怒目金刚一般,带着一种骇人威势压去。
忽然间,她见到周身浮起一点淡白之气,如同浓稠的雾一般,挥甩不去,它们从头流至脚下,又回转而上,凝聚于心口,再顺着心脉涌向指尖。
白雾在指尖处缓缓凝成一道没有尽头的细线。
林斐然知道,这便是那些剑灵口中,她那细弱可怜的气机。
气机断绝,便意味着人之将亡。
她不知道这样细微的气机,是出生之始便有,还是后来被人皇下咒,咒她活不过二十时才变得微弱。
总之,它至今也没有变得粗壮一些。
偏偏无形之中,有什么将这道气机抽走几许,细袅的白雾骤然一晃,原本芦苇粗细的它霎时变得如野草韧小,除了没有断绝之外,几乎和濒死之人没什么差别。
林斐然心中并不惊讶,想要知道什么,便得付出什么,如果要取走的是气机,那她也接受。
或许是这样的事常有,谷雨眼睑上绘出的双目只微微眨动,颇有些习以为常。
但下一刻,它们骤然睁大,几根随意捏出的线条竟然透出几分惊骇。
林斐然一道低头看去,却见指尖那道细如草茎的白雾忽然抖动起来,不过眨眼之间,竟又恢复如初,虽然同常人比起来仍旧薄淡,但它变动后恢复了。
林斐然抬头看去,恰巧同那双奇怪的朱砂目相对。
“……”
双方相视无言。
它眼中的惊讶与荒谬比她更甚。
林斐然看向指尖,心中不由道:这算什么?难道是无法卜算,所以将气机还了回来?
她没有开口,也不敢惊扰眼前之人,谷雨面上隐光渐退,那对不停探究打量她的朱砂目不舍合拢时,他睁开了眼。
霎时间,三根木签旋在一处,落入他手中,周遭凝滞的雨再度落下,淅淅沥沥打在脚边。
见过先前异象,林斐然不由迟疑道:“前辈,可有结果?”
谷雨眼中只有看到的天机,对方才的事全然不知,他抬手:“不急不急,我先看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若是真有差池,如霰真要将我踩到地上盘问了。”
他很是认真,甚至把她十根手指都数了一遍,这才松口气。
“四肢健全,头脑灵活,还会数数,没痴呆便好,看来是取走了气机。”
他将两人身前的茶杯倒满,宽慰道:“不必忧心,人的气机虽然重要,但也十分粗壮呐,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至少得有三指粗,少个一两分不碍事。”
林斐然欲言又止,但还是问出了最忧心的事:“前辈,你先说结果如何?”
谷雨啜饮一口,摆出三根木签:“直接看罢。”
木签放在案边,从左至右依次是大凶、凶、小吉。
“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看去。
谷雨轻咳一声,挠头道:“意思就是,不容乐观,但尚有一线生机。”
“那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谷雨声音渐小:“抓住生机,便不至于死。”
“……”
这实在太像街边说话模棱两可的骗子修士。
林斐然第一次生出暴起动手的心,但他早就说过,未必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她忍了又忍,还是道:“如何抓住这抹生机?前辈,你不会不知道罢?”
“我当然知道。”谷雨目光微动,抬手点了点桌案,“只要在暮春之前,他一直待在雨落城,不要到处行走,便一定能躲过这道死劫。”
林斐然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不知为何是暮春,但至少一定能避开。
“谷前辈,我还有一事相问,卜算生死卦时被取走的气机,有可能回来吗?”
“被取走便不可能换回来。”谷雨看她,哼笑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安心罢。年轻人嘛,少一两分无碍。
这气机既重要也不重要,说到底就是一个活着的象征,那些倒霉被人打死的修士,哪个死时不是有两三指粗?”
林斐然心中却越发奇怪:“可我的气机的确恢复了。”
谷雨一顿:“或许是你看错了?”
林斐然直起身,微微吐息:“草茎和青烟之别,我还是看得出的。”
谷雨差点被水呛到,他一时不知是该吃惊她的气机竟然如此薄弱,还是吃惊气机复原。
“你确定?”
谷雨并指按到她腕上,那道白雾再现,的确如燃起的青烟一般,细而直,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若是其他人,他一定会说一句孤女薄命,前路坎坷,但这是林斐然,他心中只有后怕。
这样的气机,若是再被抽取得多一些,她怕是要殒命在此!
谷雨再度察看几刻,心中仍觉不对,他不由得起身踱步,几个回转之后,他当即道:“不对,你这气机有些古怪,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待我为你卜一卦。”
不待林斐然开口,他便坐回桌前,这次掌中出现的不再是三支长木签,而是足足九支。
九为尽头,至九归一。
到他这个修为境界,卜卦只需三签,可此时他却将所有拿出,俨然不是寻常一卦。
他再度运行功法,眼上双目再开,只听得哗啦一声,九支长签骤然运转,上方黑红色的吉凶二字不断变换,渐渐的,旋动的长签似乎开始分离。
一化二,二化三……
林斐然凝神看过,竟数出八十一支长签!
此时已经不是先前的雨滞之象,天幕中的雨珠俱都消弥,青砖上囤积的水圈逐渐震荡,几粒鹅卵石滚到林斐然脚边,撞出轻响。
她没有注意,她的视线此时全都落在那些签文上。
长签上方原始便有黑红二色,红者为吉,墨者为黑,原本是黑红二色交替,便意味着在签文定下之前,吉凶未知。
卜算未定,长签仍旧在翻转,但就在某一刻,翻动的签文悄然有了变化。
林斐然目光微动,立即起身看去,从第一支开始,长签仍在翻动,但不论正反,两面竟都只余墨黑!
她立即向后看去,第二支、第三支……
红色逐渐隐退,剩下的只有肃穆的黑。
它们似乎在与她的目光竞速一般,凡是看过之处,俱都变了颜色,八十一抹黑映入眼底,不免令人胆寒!
林斐然呼吸暂缓,谷雨也开始结印收法,在他缓缓睁眼的时刻,签文俱都合而为一,化为最初的九支,哗啦一声落到茶案上,满目的黑。
如同研判定案一般,每一支上只有二字。
大凶。
谷雨垂目看去,许久才开口:“小林姑娘,比起他的生死,你或许更要忧心自己。”
林斐然拾起一支长签,摩挲着正反两面相同的字符,即便心中有了答案,她还是问道:“……签文何意。”
“九九生杀,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三千也是爱……[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