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虽死犹生(会面)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行道?
林斐然转头看去。
卫常在说这话时, 敛回了眼中的怔然,又以另一种目光代替看她。
似乎在她昏睡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令他或震惊, 或不能理解的事。
他方才正是在思考,所以才会出神。
林斐然清了清嗓子, 想要出声,却只是沙哑地咳嗽两声。
卫常在看向她, 再度渡去一杯灵草液, 环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张摆满布偶的床有多拥挤,于是退身坐到脚踏上, 给林斐然这个伤患空出转身的余地。
但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 只是从平视变作仰视,然后在无人注意之时, 右肩悄然压住她垂落的袖摆,微微侧首, 那点令他安心的熟悉气味便都涌来。
“还要喝一杯吗?”他出声问道。
林斐然摇了摇头, 抬手搭在自己的腕脉上, 同样没能看出什么大碍,但身体的确十分酸软,不明缘由,想来只能等如霰到此诊治。
“这处无间地的钥匙是什么?”她言简意赅开口,想送一把给如霰,以免他寻不到入口。
卫常在动作一顿,下意识将她的袖摆压得更紧,敛目道:“钥匙我已经送给他了,就在你昏睡的时候, 或许他很快便到。”
他是谁,同样不言而明。
说完这句话后,卫常在又有些恢复到先前那副沉思的模样,睫羽压下,与扬起的眼尾交错,如同双剪燕尾,看起来便十分灵光。
但林斐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思考对于卫常在而言,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这并非是说他愚笨,而是他的想法与见解总是异于常人,思考越深,便离常理越远,循规蹈矩对他而言反倒困难。
正因为她太了解,所以对这满屋的旧物只有震撼和讶异,却不觉惊恐。
卫常在从小就是个想法奇特的人,对于他方才关于行道的言论,林斐然不免好奇。
她是一个喜欢求同存异、与人论道的人,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对于那些特别的想法,她总是有兴趣聆听探讨。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问出口,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同。
所以,对于他送去钥匙的言论,她也只是点头致谢:“他来之后,治了伤,我们便会尽快离开,不会在这里叨扰很久。”
卫常在蓦地握紧手中药碗,眼睫轻颤,耳边回荡的只有“我们”二字。
从前,他们才是“我们”。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
林斐然没有开口,卫常在也不多言,他只是这么坐在脚踏上,将药碗放下,然后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方才他的确是在思考,但并没有得出答案,不是没有推测,他只是不愿深思。
不愿深思林斐然和那个人的关系。
他就这么看着她,在等她开口,等她问起他“何为行道”。
她愿意开口询问,便意味着她尚且在意。
但林斐然只是看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两人的沉默变为一种拉锯。
林斐然微微腾挪身子,避开钻入被子的布偶,许久之后,她微微叹息,还是开了口。
“你要怎么行道?”
“不能告诉你。”
卫常在回答得很快,他的确在等她开口询问,但同时也没打算给答案。
“……”
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林斐然已经率先笑了一声。
不是真的觉得好笑,也谈不上生气,而是那种冷不丁的忽然一笑,面上没有什么笑意,却已经先出了声。
他的神情分明就是想她问出口,但真问了他却又不说。
她倒真的生出几分好奇。
若是没有必要,卫常在几乎不会下山,更别提在山外行走,他突然来到这里,定然是有其他目的。
林斐然忍着身上的不适,撑起身子坐倚床头,思索看去。
“为何不能说?是张春和要你做的秘事吗?”
卫常在点头:“是,但也不是。慢慢,这一次的事,我想自己做。”
林斐然有些讶异。
卫常在从小到大,活得规行矩步,像一个只会修行的偶人,没有喜好、也几乎不会厌恶。
很少有人知道,他最爱的不是练剑,而是打坐行灵。只有这样,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然后发呆走神。
他不喜欢和人对视、不喜欢和人交谈,也很少主动说“我想”或是“我不想”。
在认识林斐然之前,他就只是活着。
“你想做什么?”她下意识问了出来。
“暂时不能告诉你。”
“……”林斐然沉默看向帐顶,她想,自己真是多嘴。
但卫常在却不同,因为有了这几句可以算得上和谐的温声交谈,而不是之前那般针锋相对,他的眼中甚至浮现些许笑意。
他看着林斐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直以一种无法令人忽视的目光看去。
林斐然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受,就好像卫常在十分在乎她一样,但她很快将这个不实的念头抹掉。
老实如她,也只能想到装睡避开这个办法,于是她阖目侧头,假装困极睡去。
但视线不禁没有撤回,反而变得更加直白,不得已之下,林斐然又假装转醒。
若是如霰在场,定然能看穿个中缘由,双目含笑,还要拿这事打趣她。
但卫常在不会,他只会问林斐然要不要再喝一杯灵草液。
林斐然摆手,索性翻开下一个话题:“之前那件事怎么样了?你觉得自己来处有异,后续问过秋瞳后,可有其他发现?”
卫常在一时怔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眼中微光渐明:“你还记得我的事?”
林斐然不明所以道:“我记性向来不差。”
更何况她是想提起秋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
卫常在的神色果然有几分变动,先是有些笑意,随后又渐渐沉下,变得更加深静、晦暗,他抬眼看向林斐然,缓声开口。
“慢慢,你相信世上会有和你一样的人吗?”
林斐然眉梢微扬:“什么意思?”
卫常在敛目垂首,乌发滑落身前,发上梅簪随之一道微微压下,面容半遮,她只能看到他略略扬起的唇,但并没有笑意。
“我见到了另一个‘卫常在’。”
虽然看不清面色,但卫常在的话没有半点隐瞒,他倚着床角,将秋瞳的话、东平仓的见闻全都告诉了林斐然,十分详尽。
林斐然原本只是随意提起,此时却已经凝眉思索。
“那人的面貌与你相似?”她出声问道。
卫常在摇头,又抬起眼看她:“与我全然不同,只背影类似,但……有一点不对。”
卫常在一开始原本心绪起伏,难以冷静,但一路通行至三清山,避入那个熟悉的衣柜之后,他才缓缓放松下来,想到了其中的异样。
林斐然了然:“他不该叫这个名字。”
卫常在立即颔首。
所谓的常在,在乾道里原本就包含“运化天地”及“道法恒常”的寓意,不似宗门里常英、常思那样的称谓,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道号。
张春和座下弟子,只卫常在及蓟常英二人,全都以道号为名,是为了断去过往的尘缘。
可东平仓的那人,既是凡人,家中又信道,则更应当以普通的名作称呼,而不是以道号代替。
林斐然几经斟酌,还是问及他的父母:“你父母原本给你取的什么名,可有印象?”
卫常在眸光微动,又回忆了许久,才迟疑道:“好像,一直唤我‘那个谁’,邻里也只说我是卫家孩子。
在遇见师尊之前,我没有名字。”
自然也不可能叫什么卫筠。
二人不常提及他的父母,俱是因为他们感情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
卫常在不大在意,林斐然却不怎么谈及。
如今重提,得到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如此,便更加说不通。
卫常在虽然不知,但她心中却十分清楚,秋瞳是重生而来,重生前又与卫常在感情甚笃,绝不可能记错他的来处。
秋瞳记的是东平仓,卫常在记的是游方镇,一东一北,差异甚大,如今本该是他家乡的东部,凭空出现了另一个“卫常在”……
林斐然坐倚床头,无法动弹,但思考时的双目却十分灵活,有种莫名的光彩,几刻后,她几乎是笃定道。
“秋瞳不可能有错,你或许确实来自东部,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会是什么样的差错?
林斐然脑海中掠过许多个可能,或是抱错,或是意外,或是对调。
但思来想去,两地相隔如此之远,要想将二人如此准确地卫家换到卫家,便只有故意对调。
想到此,她不由得眼皮一跳。
难怪卫常在性情变化如此之大,若是有人从中作梗,便都说得通了。
但这人会是谁?
这一世,卫常在的身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疑问如此之多,林斐然还是不能免俗地想到了张春和,可他对卫常在如此看重,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沉思之余,林斐然忽然感到一点轻柔的呼吸洒在下颌处。
她回神看去,却是卫常在扶着床沿,微微起身,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以一种不容她侧目的视线看来。
他忽然道:“你很信任秋瞳的话。”
这甚至只是在陈述,而非疑问。
他仍旧看着她:“你很喜欢她吗?”
“我的确在北部游方镇长大,我没有骗你,为什么她说的一定没有错?”
林斐然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里,而且这件事很重要吗?
她还没开口,便又听卫常在扔下一个惊雷。
“她有问题。我与她以前全无交集,她是怎么知道我来自东平仓?
慢慢,你不能被她迷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她吗?就在道和宫招收弟子那日。”
林斐然迟疑着摇了摇头:“不大记得。”
卫常在仍旧保持着这个距离,眉心却微微蹙起。
“从她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开始,就莫名兴奋,但眼里却抱有不可言说的目的。
她看向我时,像是在看我,但看的却又不是我。
但她看向你的时候,是害怕和讨厌。
慢慢,在这个世上,只有不可信的人,才会不喜欢你。”
林斐然顿了片刻,欲言又止:“……你是靠这个判断别人的吗?”
卫常在点头。
林斐然一时心悬起来。
秋瞳重生之事可大可小,之前让卫常在去问,也是拿准了他性情淡冷,且对秋瞳有情,不会追问,但如今看来似乎有些偏差。
正在她思索如何打消他对秋瞳的疑虑时,卫常在却紧盯着她。
“慢慢,她有问题,你不能太喜欢她。”
见他纠结于此,林斐然不由得松了口气:“不必多想,放心罢,我不会和你抢秋瞳。”
卫常在点了点头,这才微微松下肩膀,唇角淡淡弯起,但下一刻,他便听林斐然道。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点浅淡的笑容凝在唇角,卫常在停了动作,乌黑的眼眸直直看去,林斐然甚至能感受到他忽然断续的气息。
放于被面的手缓缓攥起,连他自己都未能意识到,之前的猜想排山倒海般涌来,他面色怔怔看她,喉口紧涩,脑海中却难以制止地浮起那个名字。
他无声想,不要说。
“就是如霰,你还记得他吗?”
林斐然说得坦然,想到二人曾经也打过照面,又追着道:“之前飞花会的时候,他跟在我身边,你们还聊过几句的。”
卫常在的神情已经不对,十分难看,但因为面上波动太小,看起来倒像是怔愣诧异。
“所以——”
林斐然倚在床头,原本的清锐的目光被散下的长发柔和大半。
她顿了片刻,还是道:“所以,你要不要坐回原位,如果他突然到这里,见到我们这样……虽然不至于误会,但我不想他不高兴。”
卫常在仍旧没动,林斐然的声音变得忽大忽小,不停敲打着他的耳膜,他甚至听到一种诡异的簌簌声,那是相思豆在疯狂滋长收缩的声响。
这是为了抑制他心脏的疼痛,但在此时,却好像全无用处。
他紧紧看着林斐然,周身血脉仿佛都在鼓动收缩,面上却仍旧是那样。
他哑声开口:“你们,要做道侣吗?”
这个他原来最不在意的关系,此刻却成了他最嫉恨的存在。
“道侣?这个,主要还是看他……”
林斐然的声音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与茫然。
她愣愣道:“你……你哭什么?”
不知哪一刻起,卫常在清明的双目蜿蜒出薄红血丝,眼底的水光还来不及酝酿,便争先恐后涌出,无声地拍打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要我了吗?”
林斐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看看手背,又看看他,眼神无措,不由道:“这是什么话?人又不是物件,哪有拿来要去的?”
“你与他是道侣,那我呢?”
眼见那水珠连串一般落下,越掉越快,林斐然叹了又叹,挤着那一群布偶娃娃,终于放弃一般开口。
“什么意思?你这是做什么?实在不行,我们当回以前的道友,你不是从小就念着与我同道吗?这样总可以了?”
林斐然向来受不了眼泪攻势,无论是谁的。
她以为他是想做回朋友,但两人曾经在一起过,又生了罅隙,原本朋友都不该做回,她愿意当个道友,已经算得上宽厚,总不能再退。
卫常在敛下目光,几乎要被他心心念念的“道友”二字打得头晕目眩。
他不可自制地想起朝圣谷所见,那对叫做橙花的爱侣,二人相伴相守,亲密无间!
“道友、道侣……”
他面上看起来仍旧有种诡异的冷静,手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握上林斐然的手腕,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草,试图擭取片刻喘息。
——这甚至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的呼吸困难。
从他听闻那句话起,呼吸便时断时续,直至此时,面色已经涌出几分窒息般的薄红。
他双目氤氲着看向林斐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最后伏倒在她腿上,只堪堪撑起一些距离。
林斐然怔忡看去,片刻后,她努力抬起酸软的手,搭在他的鼻息处探了探,又用上最后的力气捂住他的口鼻,一松一放,借以回气。
“哪有人把自己憋死的?”
卫常在埋首在她手中,无法回答。
恰在此时,窗外的桃花林忽然摇晃,夜幕上的月色也传来波动,有人进入此处无间地。
林斐然下意识看向门口,波动不过一息,那道白金身影便出现在门前。
如霰原本步伐匆忙,神情凝重,但踏入屋内时,脚步忽而一顿,他透过被吹起的帷幔,看向两人,又同林斐然对上视线,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
“这是什么场面?英雄宽慰美人泪?”——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唉。
大家端午安康![亲亲]
第232章 虽死犹生(急火攻心)修 林斐然其实很……
这话听起来像打趣, 语气却又和以往不大相同。
被吹起的帷幔落下,遮住林斐然骤然瞪圆的眼,如霰略略歪头, 透过重叠的缝隙看向她,翠浓的双眸微睐, 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不……”
林斐然还没说完,卫常在便立即将握住她的手收紧, 似是怕她收回, 可她本就有些失力,此时被这么抓握,右手卸力, 便只能松松掩在他的唇鼻处。
温热而急促的呼吸吹过, 在掌心凝成一片潮湿。
林斐然仍要出声,喉口间便猝然泛起一阵痒意, 不住咳嗽起来,一时语不成声, 当真是有口难言。
此时如霰已经走了进来。
方才的话的确是他在打趣, 却也不仅仅如此, 但不论眼下情势如何,重要的永远都是林斐然的身体。
其余的,容后再谈。
重叠的帷幔之后,隐约透出一道高挑的身影,锦白金纹的长靴渐渐靠近。
如霰抬手拂开帷幔,侧目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不过几步的距离,已经足够他将这里的一切看入眼中。
不论是置物还是装饰,都不像一个修行许久的少年人该有的摆设, 更像是个小姑娘。
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些草人,看过这些以碎布薄纱拼接而成的帷幔,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眉梢微扬,眼中浮现些许思索,随即拂开最后一层,看向两人。
但卫常在只是顺带,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林斐然身上。
他在观察她的面色、瞳孔以及伤势。
虽然仍旧隔着一些距离,但以他的身量,不过三两步便到了床畔,未曾落坐,他便俯下身去,一手并指落到她的腕脉,另一手摸到她的后颈,松松揉按着某处。
林斐然的咳嗽声渐止,腰背处的酸软缓解大半,但却更加脱力,整个人都倚着床栏,只有一双清目还能转动。
卫常在握紧的手越发用力,他几乎是以一种幽深而寂冷的目光看向如霰,仍旧呼吸不匀,但此时林斐然状态不对,他便默然下来,看了片刻,又垂回她的掌中。
无人知晓他此时的心乱与惶恐,只能攥紧她的手腕,额心贴紧掌心,蜷缩一般兀自调匀呼吸。
如霰并没有注意,他此时全部心力都在林斐然身上。
先前感受到他写下的咒文有异动时,便知她遇上劲敌,此时查探,情况的确比他想的还要差上一些。
他俯身将她揽起,一手探脉,另一手并指顺着她的脊柱向下摸去,帐中很快便沁满一阵冷梅香。
摸骨之时,他忽然对上林斐然的视线,她就这么抬目看来,有些歉意,有些苦恼,散下的长发凌乱,抿唇而视。
像极了那只在妖都玩闹数日未归,过后只敢徘徊在门外的白犬。
但林斐然比它更惹人怜爱。
如霰自问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但唯独对林斐然,他实在很难生气。
每每看到她,不论是脸还是那双眼,心中升起的情绪立刻便会被另一种愉悦冲淡,纵使有滔天的气焰,也会顷刻间灭下。
他总忍不住想,是林斐然,她又能有什么错?
甚至不需她解释,他也能看出来,这个少年修士呼吸有异,她只是在帮他,以免他真的猝死。
林斐然的确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她。
虽然已经火速原谅了林斐然,但如霰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神色如常,声音也同这满帐冷香一般,淡凉幽微。
“我还没开口问话,你倒是先拿咳嗽来吓我?”
言外之意,便是她先发制人,以身体不适堵住他的口。
林斐然见他开口,眼睛倏而一亮,立即道:“我不是故意咳嗽的。”
如霰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又道:“你若是故意的,倒算是令我刮目相看了——暂且不要动,若是哪里有异样,不可忍下,需得告诉我。”
他弹琴一般向下按着她的脊柱,指法十分奇特。
这是在检查她的根骨,但因为是林斐然,他的动作便更缓更细一些,她不时便能感受到一点隐痛,但十分短促,来不及说,便只好握住他的手腕,痛一下,便立即抓一下。
对于剑修而言,脊上根骨的确十分重要,但总共就这么几段,如霰再仔细,不多一会儿也探看结束。
他直起身,但神色却有些凝重,搭在腕脉上的手也未曾收回。
不过,他现下倒是有时间看向别的地方。
林斐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奈被卫常在攥住,收不回手,只得开口解释:“他方才有些呼吸困难,我怕他晕厥,这才按住他的口鼻。”
“我知道。”如霰转眼看她,“等你的伤势处置妥当后,再谈论其他的。”
语罢,他取出一根银针,翻腕之间便刺入卫常在颈侧的穴位,他的呼吸很快平缓下来,如霰要将林斐然的手抽回,卫常在却始终没有放开。
“看在你造出这个无间地的份上,容你一次,放手。”
卫常在直直看向他,眼中意味不言而明。
就在两人对峙的间隙,林斐然终于恢复几分力气,她动了动手腕,在卫常在缓缓移来的目光中,抽回自己的手。
这一次倒是很顺利。
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以鼎立一般的位次相对,心思却各有不同。
如霰显然十分满意,但面上也没有太多喜色,他收回自己把脉的手,看向林斐然,开口道。
“你伤势并不算轻,接下来最好静养。
答应张思我几人的事,想来你已经做到,便不要再操心,无间地之外,不论有多少风雨,都与你无关。”
林斐然一怔,讶然道:“我只觉得有些酸痛,怎么会伤得很重?”
如霰已经排出他常用的金针,闻言看她一眼,凉声道:“是么?”
他点上她的后背某处,不过微微用了些力气,林斐然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即便她向来能忍,此时也不由得痛呼出声,下意识避入那堆布偶之中。
如霰眉心微蹙,抿唇道:“我不知你昨日到底做了什么,但显然已经超过身体所能承受之极限。
全身根骨有数处裂开,若不是附着的剑骨维系支撑,你现在应当瘫在床上。
还有你的灵脉,如此紊乱干涸,连我都少见,若不是它们本就和常人不同,深若维谷,你现在应当瘪得只剩一副皮包骨。”
说着说着,如霰倒还真的生出几分薄怒,但这怒意却不是对她。
林斐然并不想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心中也明白,现在要做的不是解释。
忽然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她想起他先前说的那句“刮目相看”,于是撤下气力,十分不熟练地捂着后背,小声说了一句。
“好疼。”
如霰:“……”
他早就知道,林斐然十分擅长急中生智。
但不得不说,她急中生智之时,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而且他还知道,林斐然其实很会哄人。
看了片刻,如霰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意,他拿着金针上前,坐到床沿:“裂的是脊骨附近,你捂腰做什么?”
林斐然的手默默往上移了几寸,又虚弱地咳嗽两声,虽然彼此都知道她是在佯装不适,但第一次装乖卖巧,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霰一边数着她的伤势,一边看向卫常在,顿了片刻,又道:“我要为她施针诊治,你也要留在这里吗?”
卫常在此时已是心乱如麻,方才二人融洽至此,已然容不下第三人,而且,正因为太过了解林斐然,他才知道,她先前说的喜欢绝不是在哄骗他。
她的确对这个人动心了。
要怎么办呢?
他想不出一个解法,再加上不愿耽误治疗的时机,他起身离去,独自一人坐到屋脊上方。
看到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如霰回头看向林斐然,随后又敛回视线,取出一根金针,慢慢淬上灵火与药力。
“他方才的病征,应当是急火攻心,而且来得十分猛烈,你同他说什么了?”
有了先前那番哄人的举动,林斐然的底线已经拉开大半,再听他这个问题,便也不觉得难为情。
她坦然道:“我们说的话不少,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一句。
我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你。”
话音落下,屋中久久沉默。
林斐然已然褪去衣衫,只剩一件中衣,以便施针,但却一直没听见如霰的动静,她坐起身看去。
闪烁的灯火下,如霰正捻着一枚金针,眼睫微动,耳廓却染上几分霞粉。
听见林斐然起身,他便侧目看去,目光盈盈含笑。
“很热吗?”
她先是不解,二人对视片刻后,她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目微睁,脸上也很快涌起一阵热意,耳廓比他更红。
若不是现在难以动弹,她怕是又要开始假装忙碌。
林斐然视线四处晃荡,就是不敢落到前方,直到那人走过来,她才飞快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说的是真的。”
他俯下身,与她额心相对,轻声道:“我知道。”
……
伤势虽然严重,但对林斐然的体质而言,还算不上岌岌可危,只是她的情形真的十分复杂,如霰几乎花了一夜为她诊治。
既要帮助她的根骨愈合,又要兼顾滋补剑骨,还要配上不少灵草丹药,为她疗愈体内的伤处,补充灵力,再以气引导她的灵脉,为她理顺。
这样繁杂的病症,若人让旁的医修来诊治,至少也得研究揣摩个三五日。
好在如霰不同,他十分清楚林斐然的身体状况,甚至连她哪根剑骨长到何种情况都了如指掌,这才能够及时治疗,没有耽误病情。
日出于桃树之间时,如霰收回金针,起身净手。
他侧目看去,林斐然正昏睡在床,不必多问,这也是他的手笔。
她原本是想一直醒着陪他,可夜间便该休息,所以他用了老办法,劳累许久,她也该放松几日。
如霰回身看去,结印捻诀,将这屋内垂下的帷幕全都掀起,日光顷刻间投入,屋内顿时明亮许多。
他向来不喜欢太过阴暗的地方。
走出房门时,他再次看过房内的陈设,指尖轻敲,随后去到院中,将今日要用的草药放入随身小鼎,投去一簇灵火,开始炼制。
卫常在仍旧坐在屋脊之上,但他的神色显然比昨夜好上不少,甚至有几许平静,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
他也的确在一夜的思考中,得出自己的答案。
于是他看向院中之人,眼中的嫉恨已经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思索。
两人都能感知到对方若有似无的打量,但谁都没有开口的想法,卫常在纵身跃下,去往旁侧的厨房,着手做养伤的药膳。
不知多久之后,林斐然与师祖终于在梦中畅谈完毕,打算缓缓醒来时,忽然被院外的一声巨响震醒。
林斐然猛然坐起身,警惕向外看去,师祖同样被吓到,灵体当即飘然而出,冲向门前,急切道。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打进来了?”
林斐然动作迟缓,师祖已经飘到屋门处,她才刚刚起身下床,但心情同样急切,她忙不迭问道。
“师祖,打进来了吗?”
“……”
师祖沉默片刻,回头看她,向来温雅有礼的人,却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
“好后辈,是那两个人打起来了,师祖觉得,你还是回去装睡罢。”——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我想通了
如霰:……^^
林斐然:唉
[比心]
第233章 虽死犹生(梦话) 桃子大多酸涩,换成……
什么打起来了?
卫常在和如霰?
林斐然听到师祖这句话, 不仅没有躺回床上,反而还努力加快速度,系好外袍之后, 拖着酸痛的身躯向外走去。
那两人本就不相熟,性格又是各有各的怪异, 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会起冲突虽然有些令人意外, 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林斐然是唯一与他们都熟悉的人, 心中责任感十足,不可能装睡躲避,她打算去调停。
走到门前, 只见院中两人对峙, 右侧是半片倒塌的桃林,纷乱的花瓣漫天扬起, 又轻飘飘地落到院中那一尊药鼎与方桌上。
鼎中冒着袅娜的青烟,案上满是吃食, 在这样的巨响之中, 两处竟都得以保存。
林斐然看着这诡异的场景, 突然语塞。
“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出口。
在两人一同看来的时候,她顿了片刻,率先看向如霰。
他抱臂立在院中,收到她的视线,只是扬眉看来,仔细打量过她的面色后,如常一般开口:“醒了?来喝药。”
他并没有解释的意向,只将炼好的药倒入青玉碗中,等着林斐然过去, 卫常在见状,脚步微动,似要相扶,但下一刻便听如霰道。
“她的灵骨不同寻常,也不像你我一般脆弱。伤重之后,需要自己动作,引导剑骨帮扶。”
说到此处,他直直看向林斐然。
“就像铸剑一般,打一次,强一分。根骨裂过,若能引导剑骨深入其中,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好。”
言罢,卫常在停了动作,抿唇看去,而这个道理林斐然之前便知道,她点了点头,在如霰静静的注视之下,缓慢地挪到桌案旁,额上已然沁出薄汗。
“刚才发生什么了?”她看了看两人,坐到凳上,仍旧没有翻过这件事。
眼下三人在一条船上,不论有什么误会,都应该尽早解开才是。
如霰看了卫常在一眼,不语地将药碗挪到前方,同那些菜肴并在一处,开口问道。
“先喝药还是先吃饭?”
饶是林斐然再过迟钝,此时也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一些不同。
师祖仗着几人见不到、听不到他,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一会儿念着春花秋月,一会儿念着两难抉择。
“好后辈,要不装晕罢?”
这话是打趣,但林斐然也不可能这么做,在品出这句话的意思后,她几乎没有犹豫,端起药碗就喝了干净。
灵草熬出的药没有普通药材那么酸臭难咽,却也有另一种古怪的味道,但如霰给她做的药,几乎都会另加些蜜草,用量十分精准,喝下去不会发甜,味道却莫名好上许多。
但这一碗没有。
里面似乎是加了别的东西,没有灵草的古怪味道,却十分的酸。
就像三月摘下的一枚青杏,皮薄肉嫩,看起来十分无害,但一在齿间碾开,便有种汁水溅出的涩酸,清口但霸道,一瞬间便能占满口腔。
林斐然喝完后倒吸了一口气,愣愣看去,这居然是一碗药能有的口感!
如霰眼中掠过一点笑意,随后坐到她身旁,托着下颌看她:“味道如何?”
林斐然闻言沉默片刻,她不想违心胡诌,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直说,急中生智之时,她舔舔唇道。
“味道很特别,感觉春天来了。”
如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瞬后,忍不住含笑侧目,但实在压不住,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就连不远处的卫常在都垂下视线,抿起略扬的唇角。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然就在这句春天中消弥。
林斐然原本就是来调停的,问了两次,这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也知晓问不出什么,此时又见两人带笑,便权当他们和解了。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今晚可以私下问如霰,只有两个人的话,他总是愿意说的。
对了,还得问问药为什么这么酸。
不过——
“你们在笑什么?”
林斐然凑近如霰,低声询问,她不大理解,方才那句话有这么好笑吗?
如霰笑意未退,神情显然比先前缓和不少,他侧目看了卫常在一眼,又道:“没笑什么,你先喝了药,我自然开心。好了,现在可以吃了。”
卫常在站在远处,眉目清冷,闻言也没有动作,直到林斐然开口唤他之后,他才入座。
“这你都是你做的?”林斐然问。
卫常在点头,又抬眸看她,忽然道:“周围的桃树,都是我移栽至此的。”
桃树对于他们二人而言也算一个象征,可林斐然此时被酸得有些发晕,听到这话,立刻联想到的不是桃林定情,而是那些青涩带毛的小春桃,又硬又酸。
“多谢你下厨。”她舔了舔牙,忍不住道,“不过,桃子大多酸涩,换成梨树或许更好。”
至少不会酸牙。
卫常在怔然看去,面对林斐然,他说话向来直白坦诚,能够这样委婉点出往日情分,已经算勉力做到,故而面对这番话,心绪复杂。
委屈、茫然或是心伤,全都搅合一处,当头砸下,他无法表达这样的情绪,只执了竹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如霰却再忍不住,翠眸中满是笑意,直到兴味过去,他才用腿碰了碰林斐然:“不饿吗?”
三人这才慢慢吃起来,因为心思各异,席间并没有人开口。
如霰向来吃得少,不一会儿便停了手,将自己的碗筷移开,默不作声地把菜肴推向林斐然。
卫常在则一人坐在对面,眼神沉寂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斐然吃饭向来认真,没有注意二人神情,不过她也有些走神,正在心中盘算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就在昨夜,如霰为她施针之时,又用了熟悉但不明缘由的法子让她沉睡。
若是以往,她定然要一夜睡到天明,但迷迷糊糊之间,她在梦中醒来,眼前见到一片水墨清池,师祖那双硕大而熟悉的眼便沉在其中,形状以丹青勾绘而成,看起来便没有那么惊骇。
师祖入梦,定然是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告诉她,林斐然直接道:“师祖,外界情况如何?”
那双大眼眨了又眨,温和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薄雾尽褪,天罚之物显像,如今已有不少宗门前往北原查探。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
密教已然取出至宝作赏,要将你抓回,如今两界不少修士都在搜寻你的踪迹,不过,密教那位天行者,已经被那只小孔雀震碎喉嗓,没了他的助力,这方小天地倒还能撑上一段时日。”
林斐然有些诧异:“震碎喉嗓?”
师祖点头:“我在别人梦中见到的,他原本还在寻你,后来应当是得了你的消息,安心不少,便追回腹地,在众人仍旧乱斗之时,直取其中。
那位圣女不在,无人能阻拦……
那少年本就孱弱,碎肉都吐出来不少,不过,他留了他一命。”
林斐然并不讶异:“如霰并非滥杀之人。”
师祖闭目:“他动手的时候可看不出来。”
林斐然无意在此争辩,她对密教追袭自己一事也不甚在意,想要对她动手的人太多,不缺这一两批。
她盘腿坐到墨池中,开口问道:“师祖,我有一事不明。”
那双眼游移在侧,声音朗润:“你是想问北原腹地的那一根冰柱?”
林斐然点头:“师祖应该有印象,飞花会时,在春城外的密林中,我们遇上了从北原而来的百姓,他们把这根冰柱唤作天罚,橙花也是如此说的。
所谓的天罚,究竟是什么含义?北原又为何降下这般惩罚?”
那双眼脱离墨池,四处飘忽起来,声音却仍旧清晰:“你应该换个问法,比如说,是谁降的惩罚。林斐然,你相信‘天’的存在吗?”
林斐然垂目,看向池中自己那抹模糊的倒影:“传书有言,天道无常,或许是指的天道。”
那双眼依旧缓缓停下:“道就是道,道无名,道生万物,则万物即为道。天道、人道,与剑道、弓道并无区别,就像人与牛羊鸡豚无异一般。”
林斐然抬目看去:“师祖是说,天道并不存在,这也不是天罚?”
“没有天,何来的天罚。”
“那这个冰柱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出现?若是它落下,又会有什么后果?”
身下墨池缓缓流淌,荡开的波纹不停晃动着两人的倒影。
那双眼浮动而来,停在林斐然眼前:“当你解开铁契丹书的那一天,什么都会知道的,但这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林斐然却缓缓坐直,似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不,或许近在眼前。”
这下反倒是师祖诧异:“那三样东西,你有眉目了?别的不说,就是那无根之火,连我都没有寻到。”
林斐然点头道:“不错,那三物之中,最难寻的莫过于无根火,我以前对它并不了解,后来问了剑灵,这才知晓许多。
后来——师祖,你猜我在何处见到了类似的东西。”
师祖急切道:“何处?”
“密教。”
那双眼定在林斐然身前,似在回想,可又全无头绪:“密教一行,除了火种之外,你应当没有见过别的宝物。火种燃出的可不是无根火。”
林斐然摇了摇头:“那团火焰,并未密教的藏宝室中,而是在傲雪的耳下。”
“她耳下有一对长绒坠,远看像是普通绒球,可我近近看过,那分明是一团无声雪白的火焰,焰色、形状、特性,都与剑灵说的十分相像,只是我不敢笃定。”
师祖又游动起来,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嘀咕,那双眼很快安定下来,语带喜意。”是了、是了!若你没有看走眼,大体相似的话,那一定就是无根火!”
林斐然反倒不服:“为何他们有的就一定不是假货?”
那双大眼弯了起来:“这样的灵宝,只有密教、只有他们才能寻到,并且拥有,能有真的,为何要戴个假的?”
林斐然不禁道:“这也太招摇了!”
师祖朗声笑道:“他们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宝物被人夺了去?不论谁夺了,他们都有本事找得回。”
“那我身上这条灵脉呢?”
师祖看她:“找得回,但时机近在眼前,他们不能放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竭力将它保下。林斐然,还记得当初青平王攻城一事吗?”
林斐然颔首。
师祖又道:“攻城、然后统御妖界,这是他的目的,却不是密教的目的。我猜,在最初的时候,他们这些密教门客,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拿到一样东西。”
林斐然立即反应过来:“《仙真人经》?”
她曾听秋瞳提过,青平王放她入道和宫,便是为了取这本经书,可她们至今不解这背后的寓意。
“没错,他们想要这本经书,不是为了我乱写的游记,而是因为其中有关于铁契丹书的记载。
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如何解开,他们目前还不知晓,所以需要这本游记……不用翻了。”
师祖止住她的动作。
“早在飞花会时,我便借力将书中文字更改,如今已无踪迹。说来也委屈,我准备得这般万全,竟一直没人到你这里争抢。”
林斐然一顿,默默将书收回,随意推测道:“密教也不是你我想的这般固若金汤,说不定其中有人有猫腻,将这件事压下了。”
师祖只能扼腕叹息,又道:“难说,对密教而言,灵脉才是重中之重,这本经书比起来便不值一提。
就像我先前说的,只要是宝物,时机一到,他们或早或晚能拿到,但灵脉却不同,时机已至,现在拿不到,以后也没有必要再拿。
对了——”
不待林斐然发问,那双眼珠便转动起来,周遭几点墨色洒下,其中一滴落到林斐然身前,香墨褪去,露出内里澄黄的宝珠。
师祖道:“这是瀚海鹿丹,你应该听说过,我从南海取来的宝物,你尽快服下,趁这几日修养之时,将它熔炼在体内。”
林斐然的确在书中见过,传闻它生长在南海之心,有灵鹿于日间采集阳蕴,夜间便潜入海心,以阳蕴滋养而得,可以洗脉清髓,养骨净心。
这宝物难寻难取,几乎已经有上百年没出现过它的踪影。
林斐然十分疑惑:“为何给我这个?”
“为了你的灵脉。”
师祖先前便知晓了她灵脉有异一事,后来也知晓如霰给她除咒,似乎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但并没有告诉林斐然。
这是如霰至今仍旧未能诉之于口的秘密,林斐然也不会过多打探,但给她这个……
“这个,也能剔除咒文?”
师祖直直看着她,描绘出的眉眼左右摇晃,是在摇头,他甚至道:“我重新为你查看过,脉中咒文所剩无几,但你暂时不能消去它们,如果那只小孔雀要为你除咒,你也得拒绝。”
林斐然握着这枚珠子,不解道:“为什么?”
师祖却没有开口解释:“如今形势不同以往,有人正一直试图探听你的声音。
距我消散至今,已过去太久,我的这抹神识未必能拦下,或许隔墙有‘耳’,事关重大,还是不说出口最好,但是,你一定知道。”
林斐然眉头微蹙,仍旧疑惑。
那双眼轻眨,缓声道:“我写的书,只有你全都看过。想一想,我的话外之音,都在书里,你知道的。”
林斐然垂目沉思,许久后,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眼愕然抬起,定定看去。
……
叮当一声,瓷碗轻响,唤回了林斐然飘忽的思绪,她抬眸看去,面前一桌菜肴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卫常在身前还有一些。
他看看自己身前,又看了看林斐然,眨了眨眼,默然片刻,随后将筷著放下,起身将菜肴推到她面前。
“不够的话,我再去做些。”
还没等林斐然拒绝,卫常在便已然起身,面容清冷的少年步入厨房,系好襻膊,抬眸隔窗看去。
如霰不知和林斐然说了什么,她双眼圆瞪,忽地一下站起身,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又很快坐回,耳廓微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急的。
但似乎碍于他这个“外人”在场,她什么也没说。
外人。
卫常在垂下眼,心绪竟然很平静,他如今已经明白,世间没有恒常之事。
夫妻不恒常,道友不恒常,既无恒常,又何必追寻。
他与林斐然会分开,难道如霰就不会吗?难道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话虽如此,他却罕见地生出一丝郁卒。
腰间玉牌忽然显过一抹光亮,他低头看去,却是张春和的传讯,一笔一划交错而成。
“找到她了吗?”
卫常在敛目片刻,抬手回道:“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个人认为,男鬼就是要有这种这辈子摆脱不了的阴湿感,就像走在暗暗的细雨天,就算打了伞,周围也都是水汽,拍都拍不掉(X)
ps:下章会说他们动手的原因,今天更新晚了,本章掉落红包补偿[亲亲]
第234章 虽死犹生(嫉妒) 再叫一声仙女大人……
玉牌上不断传来话语, 殷红的线条交错成字,可他已经无心细读,草草扫视一眼, 发现仍旧是那些话之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院中。
二人仍旧在低语着什么, 稍稍偏移的桌案下,是如霰搭起的腿。
他似乎喜欢这么坐, 腰背平直, 双手抱臂,指尖不时敲打,上半身看似无异, 颇有距离感, 但下面,却十分亲密、恬不知耻地贴着林斐然。
交叠在上的右腿分明搭着左膝, 可却不够一般,还要贴压着她的右膝, 二人难免活动身形, 他的腿便于无意间, 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
卫常在看着,视线久久未能收回,再低头时,手中瓷碗已然碎成数片。
他喉口微动,侧目看向玉牌,那些话语因为一直未能得到他的回复,便渐渐停下,最终汇成一句。
“妖都路远,早日归来, 秋瞳手中还有一件师祖的旧物,细心保存,勿要遗失。”
“是,我会尽早同秋瞳回山。”
他收回手,将玉牌挂回腰间,乌眸凝视片刻,终究没再看向院中。
……
庭院之中,林斐然已然顾不上卫常在,她看着如霰,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一些过往?”
方才卫常在转身走去厨房,如霰看了片刻,忽然问她,当初是不是与卫常在在桃林中定情,还给他抓了蜻蜓。
说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林斐然,眸光微动,辨不出其中真意。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是谁告诉我的?”
林斐然向厨房内看了一眼,屋中炊烟袅袅,少年的身影藏于水雾中,若隐若现。
说出这句话后,如霰看过她的神情,垂了眼,却也没再开口。
他不想自己说出一些酸利的话。
林斐然是有过往的人,他一直知道,她也没有隐瞒,但他却从来没有深思。
如霰少年时于人界游历,见过不少痴男怨女,他或帮过,或讽笑过,却从未理解。
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有自己。
医仙也好,妖尊也罢,不过是虚名,将疾病治愈,然后活下去,这才是他的唯一所求。
同样的,他也未曾将谁看入眼中,不论是谁,都是尔尔。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林斐然出现。
他从未对谁生出这样的悸动、怜爱、喜欢、欣赏与渴慕,所持不多的正面情绪 ,竟然全都凝聚于一人。
凝聚于可爱、强大、坚韧、锋锐、迟钝、弱小、细若微火的林斐然身上。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但仍旧有着一种肆意。
在他察觉到自己对林斐然生出的特别时,他肆意地放任自己沉沦,没有片刻迟疑。
他从来果断,既然情意已至,那便接受,何必挣扎。
他几乎一心投入其中,知晓卫常在的存在时,他其实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刻意略过。
他不想同一个过去的人争风吃醋,那样十分没品,况且林斐然也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让他忧虑过。
直到今晨,他在院中制药,卫常在做好饭菜后,行至后方,忽然提起眼前这一片桃林。
他说:“这是我同她定情的那片桃林。”
“我与她在一起的那天,漫天霞光,旁边是一片碧叶荷池,我们垂钓到午后,一只蜻蜓抱走了我手中的香茅草,是她追了回来,还将蜻蜓送给我。
后来,她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我答应了。”
如霰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启唇打断道:“现在同她在一起的人是我。”
卫常在不偏不倚看去:“是么,以前同她在一起的人也是我,但现在呢?你怎么能够确定,她不会离开你?”
卫常在于人情世故懵懂,但在某些方面,他又十分信手拈来,比如离间、诱出人心底的暗色。
“慢慢今年才十九岁,离开道和宫也不过一年之久,她什么都没见过,所以对山外的人充满好奇。
她没见过你这样好颜色的人,所以想要靠近。
她下山后,第一个帮她的人是你,所以她心存感激
但她喜欢你什么呢?
如果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不是你,是其他人,她还会这样对你么?
你这样的容色并非仅有,道途漫漫,总有一日,她觉得厌倦了,便会离你而去,在一起又如何,有相遇就有分别。
世无恒常。”
如霰面色未变,只是声音渐凉:“看起来,有的人似乎后悔了。”
卫常在一顿,竟开口承认:“是,我后悔了,我会把她夺回来。”
如霰双目微睐:“她又不是物件,怎么会任由人夺来夺去。”
卫常在视线不移:“你说她是你的剑。”
“是,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我的确说过。”如霰直起身,揭开鼎盖,看着其中沸腾的汁液,“但,剑在哪,鞘就在哪,我总是和她在一处的,说错了吗?”
“……”
见他沉默,如霰轻笑一声:“你已经被她抛在身后,却又背着与我扬言,要将人挖走——林斐然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些运气和眼光,才遇上你们这样的人。”
“就算她下山遇见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她也不会随意爱上谁,她喜欢我,自是因为我足够好,她不喜欢你,自是因为发现你没那么好。
今日我能这样站在你面前,只能是在她心中,我比你好。”
“我不需要她保证以后一直爱我,我只要眼下这一刻,但所谓‘永远’,不就是一刻一刻接续而成?
——她当然会一直爱我。”
这句话不知何处伤到了眼前少年,那双乌瞳中仿佛淬了霜雪。
挑衅未成,却是他自己先心乱,但他仍旧保有一分冷静:“是么,我会等到你们分开的那一天。”
如霰回身,看向即将熬好的药,声音仍旧不急不缓:“与其等不会来的那日,不如先向上天祈求,她不会发现那些帷幔,是用她的旧衣缝成。
祈求她不会发现,昔日竹马,竟是这样一个到处搜集自己旧物、装点卧房的——恶寒之人。”
铮鸣一声,身后已有剑气袭来,冷如霜雪,就连药鼎之中沸腾的气泡都缓了下来,蔓延出一点冰纹。
如霰自是不惧,他结印护住炉鼎,回身接下这一招,一时间碎冰四散,擦过两人发梢,只听得轰然一声,旁侧桃林倾倒大片,落英纷纷。
如霰收手扬眉,笑道:“打偏了。”
卫常在看向那片桃林,睫羽微颤,但听到卧房中传来动静,便没再动作,只是垂目。
如霰自然也听到了,他向房门处看了一眼,语气松缓:“看来昨夜一夜深思不是没有收获,你破境了。”
卫常在没有否认。
如霰点着药鼎,回身揭开盖子,看了片刻,取出几枚浑圆的草果放入,这才满意扬眉,又道。
“我记得道和宫的亲传弟子,向来是修天人合一道的,你应当也是如此。
你如今修行至此,却道心有偏,门内长辈知晓么?
林斐然知晓么?
她会怎么看你?”
卫常在抿唇不言。
如霰却已经将温热的药倒入瓷碗,他抱臂道:“她要出来了,猜一猜,好吃的饭菜和酸涩的配药,她会先选哪一个?”
“若是选了药,是不是说明,就算没有我,也轮不上你?”
后来林斐然出门,在他的注视中,果真先喝下了那一碗特制的药,浓烈的青梅味甚至能够飘到他的鼻尖。
她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瞪大双眼,有些不解。
那的确很酸。
但不及他心中万一。
与卫常在的这一场对垒,他可以说丝毫没落下风,但在看到林斐然的那一瞬间,他心中仍旧升起了从未有过、又不甚分明的,嫉妒。
这个词几乎不会出现在他口中。
人族皆以孔雀象征自恋之情,他从来不觉得不对,甚至欣然接受,自爱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自己已经足够好,所以不必去嫉妒谁。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卫常在描绘出那个场景时,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
想象林斐然是如何走入桃林、想是她是如何飒然行于荷池,捉回蜻蜓,然后来到身前,用那双净澈的眼望来,抿起一个专注而温和的笑。
正因为对她太过熟悉,所以他能够将这个场景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所以他嫉妒。
他从来不知道嫉妒是这样的滋味,甚至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将蜜草换成了甘梅,酸得林斐然不停抿唇。
他紧紧看着林斐然的神情,就算知道她不会因为这一点酸涩而对他不满,他仍旧没有撤回目光。
林斐然收回看向卫常在的视线,心中对今晨的对峙有了猜测。
大抵便是他将过往的事告诉如霰,令他心中不悦,两人又有了龃龉,这才动了手。
没等她开口,卫常在便端着一碗素面走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将碗放到林斐然身前,清声道。
“慢慢,可以吃了。”
林斐然转头看去,在两人的注目下,她却直接摇了头:“不必了,你先前也没吃多少,这碗就先自己垫一垫,我可以自己动手。”
言罢,她撑着桌案起身,准备去厨房,在经过卫常在身侧时,她停了脚步。
“我们在你这里暂避,原本就是牵连,又怎么能让你再动手做这些?
今后的餐食,我会自己做,便不麻烦你了。
往后几日,我需要熔炼东西,便在屋顶行灵打坐,不需进屋休憩,你若是累了,可以自便。”
她走了两步,回头看向如霰,抿唇道:“你方才也没吃多少,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闻言,如霰搭起的腿又开始轻轻晃动起来,唇角微勾,但他抱臂在前,没有开口,只向她略略歪头扬眉。
林斐然微微叹息,又艰难地走回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佯装拉他:“请?”
如霰这才抬手递去,却只是松松搭在她掌心,又转而握上手腕,没让她费力,反而自己起身托着她的臂膀。
林斐然道:“不是说要让我自己动身吗?”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医者,自然知道如何施力才能让你的骨头长得更好。”
“……好。”林斐然还能说什么。
她同如霰一道向厨房走去,衣摆旋开,缓缓擦过卫常在渐渐握紧的手,随后如尘烟一般离去。
根根分明的面盘旋在碗中,由热转凉,碗后的人也仍旧没有动手,他只是坐在原地,视线没有落点一般游荡在四周。
……
林斐然刚才的话十分体面,但也不只是为了分割,她是真的没有吃饱。
此处只是卫常在构建出的无间地,灵气并不像外面那样充裕,而且经过一夜之后,不知为何,四周的灵气仿佛又被吸走大半,比之前更为干涸。
对林斐然而言,吐息纳灵并不实在,眼下唯有食补。
进了厨房,她正要挽起衣袖,哪知被如霰伸手按下,他道:“方才表现不错,我喜欢。想吃什么?我做。”
林斐然讶异看去:“可以吗?”
如霰扬眉:“我在人界游历多年,你以为我都是餐风饮露,仙人做派?”
林斐然一顿:“不是吗?”
如霰闻言本想否认,却又忽然弯唇:“当然是啊,再叫一声仙女大人,下一幅药加蜜草,不加甘梅。”
原来是甘梅。
林斐然心中疑惑解开,她本来不好意思叫儿时的称谓,但见他此时神情如此,便也不再扭捏,挪动着此时有些迟钝的身体,她靠近几分,认真看着他道。
“——,仙女大人”
如霰微顿,笑意却已经漫上双眼:“学得不错,我喜欢。”——
作者有话说:本章琢磨了好久,准备拔掉如霰心中最后一根小刺[比心][比心]
ps:考虑到如霰的语言只能用音节表示,放入正文会有些突兀,所以为了方便,以后加到段评里
第235章 虽死犹生(阁楼) 我住在一座塔楼阁顶……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如霰下厨, 就像他做其他事一般,他同样对此道信手拈来。
如霰做的同样是面。
在氤氲的雾气散开之时,他已经用丝绳缠好发尾, 因为穿的是文武袖,所以便没有用上襻膊, 而是让林斐然在左侧挽住文袖。
他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娴熟。
她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人界游历了多少年?”
如霰目不斜视, 只回道:“二十年。”
毫不意外地听到林斐然小声惊呼, 他觉得好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她道:“我小的时候就想做一个四处行走的游侠, 你比我先做到。”
如霰扬眉:“我可不是到处帮人的游侠。”
林斐然点头:“我知道。”
他是去做小医仙的。
林斐然对游历一直有兴趣, 便追问道:“那你以前寻药的途中,是不是像话本里那样, 经常遇见一些有趣的故事?”
如霰觉得好笑:“没有,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人。我不喜欢与人同行, 更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来往。”
一缕发丝垂到眼睫, 他刚眨了眨, 便有一只手伸来,将发丝重新别回他的耳后。
但这只手撤回后,凑上来的便是一双净澈的眸子。
她问:“你小时候也这样?我小时候就喜欢到处和人攀谈,父亲说我是含着人参出生的,能带着他溜一整天。”
如霰凝视她片刻,知晓她想问什么,侧手取过竹筷,唇角半弯,不知想到什么, 顿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我小时候也这样,看谁都不入眼,有孩童想与我来往,也受不住压力,独自去玩了。”
“那你呢?”林斐然扇开他颊侧的水雾,好奇道,“如果是孩童的话,无非是爬树下河,乱走乱跑,但一个人玩没有意思,更何况是在你们那里。”
如霰确实和她提过,便道:“我么,既没有爬树下河,也不会胡乱跑跳,一个人待着,怎么会没有意思?”
林斐然慢吞吞取过碗筷,递到他手边:“这些都不做,那你玩什么?”
如霰垂目,氤氲的雾气登时浮起,将他的面色遮掩半分,待林斐然挥开后,他的神情又如往常一般。
他道:“什么都不玩,我在房中看书。”
林斐然短促地应了一声,有些惊讶,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想到行止宫中那一座塔楼的书,他全都看过,便也收了讶色,只道:“岂不是和我以前一样?”
他动作微顿,听到这话时不知想到什么,于是眉目舒展,尾音微扬道:“看来你我注定气味相投。”
林斐然目光却有些变了,原本清正,此时竟有些软下,她小声道:“你也是因为没有人和你玩,才只能看书的吗?”
如霰看她,翠眸泅在水雾中,带着一种少见而隐秘的柔色。
他想说不是,因为他的情况与她截然不同,但细思下来,结果却都一样,他的确没有玩伴,也的确只能待在屋中看书,只是这两者间并没有关联。
“是啊。”他将面捞出,“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不独独是你。”
面已做好,加上他调好的料汁,再备些点缀,色香味俱全。
两人没有回到院中,而是坐到了小房内的一处案几旁,这里有些狭窄,他们便不得不抵足并肩,靠得更近。
林斐然提着竹筷,很快想到其中的异处:“你为什么不出门?只是因为没有人与你玩?”
按照如霰的说法,即便是小时候的他,其在也并不会在意是否有人与他同游。
如霰没有动筷,他将碗移到林斐然身前,坐姿端雅,左肩却下意识抵着她,如同靠上一般,只是收了几分力,不至于将此时的她压倒。
“因为我的病。”他简单解释,“一个负有沉疴的病患,是没有办法上蹿下跳的。”
二人坐在一隅,光线晦暗,他定定看着林斐然,眸色便在其中透出一种郁郁的碧色,眼上那抹红却更加沉艳。
他启唇,终于真的提起过往。
“我住在一座塔楼阁顶,但那里没有梯子,只有入道的修士能够往来其中。
从小到大,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待在床榻上,捧着一本无趣的书,望向窗外。”
林斐然舔舔唇,转头看去,眸色澄静。
“窗外没有飞鸟,只有飘忽不定的云层,以及永不停歇的流水。
除了看书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没有来往的路,那必定是被迫待在其中,不知为何,她想到一个词,束之高阁。
以如霰的脾性,这对他或许不止是一种折辱。
林斐然又想起那个梦境,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于是她很快将面前的食物吃下,抿了抿唇,又在他疑惑的注视下松一口气。
如霰十分敏锐,立刻便看出了她的异样:“你有事瞒我?”
“……”林斐然张开的口又很快闭上,她顿了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如霰有些意外,又有些新奇:“什么事?”
林斐然直直看去,手却下意识摩挲着竹筷:“你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契的时候,阴阳鱼互相浸染,你梦到了我的过去?”
“记得……”如霰一瞬了然,却并没有生气,他只是问,“你果然也梦到了我的过去。梦见什么了?”
林斐然道:“梦到很多座倒悬的山,上面有流水瀑布,景致十分奇特,但是很快便有火焰烧起,覆盖一切,你就从烈火之中走出……”
如霰轻笑一声,神色却不似他们初识那般紧张,反而打趣道:“那里景色不差,怎么偏偏让你见到最不堪的一幕。”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不堪,你从火中走出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
如霰笑容更大:“那算是,我重生的一日。你做得很好,若是那时泄露出来,我说不定真的会动手灭口。”
林斐然心中已经有些猜测,但还是低声问了出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如霰俯身过去,声音轻微,手却缓缓握上林斐然的右腕。
“偌大的地方,只剩我一人走出,很难猜么?当然是我将他们都杀了,便只有我一人活着走出。”
那时候,血水浸染林溪,满目绯色,只需要燃下一点火星,便能有燎原之色从水中燃起,顺着蔓延而下的鲜血扩散开,燃尽整片“仙境”。
林斐然怔然望去,目中倒映着他的面容,一时无言。
“那你先前说的母亲、伯伯、姨母……”
如霰弯眸,眼中却没有多少喜意:“自然是一起葬身火海了。”
林斐然指尖微动,只是右手被他握住,无法脱出,便抬起左手,像他以前做的那般,将手放到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起来。
她没有说些安慰的话语,而是开口道:“等出去后,我带你去放烟花?”
如霰一怔,随后笑意渐深,甚至无法直腰一般,将头搭在她肩上,随后喟叹一声,道:“好。”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在她肩头,便有些沉闷。
“你给卫常在放过烟花吗?”
“没有!”她立即回答。
似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声音有些奇怪,他索性直起身,凉声道:“你可以给他抓蜻蜓,但烟花只能是我的。”
林斐然默了片刻:“为什么我可以给他抓蜻蜓?蜻蜓是你的,烟花也是你的,我想送的,自然都要送给你。”
如霰又不免想起卫常在先前的话,不由道:“如果当初你下山后遇见的不是我,还会有今日吗?”
“世事没有如果。”林斐然一顿,又答,“如果遇见的不是你,那便无人能为我除咒,或许我此时还在寻找救治之法的路上,然后又遇上你。”
“好像不论如何,我最后都会寻到你那里去。”
如霰扬眉,甚为满意:“那你是喜欢这张脸,还是喜欢其他?”
他没有问如果有容色更好的人出现,她会如何,因为他可以笃定,至少目前为止,没有比他更夺目的人。
“……”
“怎么不说话?”
林斐然仍旧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投去一种专注而含蓄的目光,清亮的眸子在这一隅尤为醒目,透入的光似乎都被映照出来。
像他屋中散落的珠玉,却又绝无仅有。
有时候,眼睛的确会说话。
她没有开口,却率先有喜爱从他胸口涌出,越来越多,几乎要积盈不下。
他微微张唇,俯身衔住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纵情沉沦其中。
……
二人从厨房中走出,已是午后,倒不是缠绵了多久,而是林斐然又吃了不少。
如霰累了许久,有些困顿,便径直卧眠树间休憩,只垂下几片金白的衣角,林斐然准备去房中将他的金针收回,随后便不再打算踏入。
走入之时,却见剑灵现身在内,正坐在桌边,用灵力翻看着案上的书页,还抬手轻戳那些歪扭的小草人。
见她回来,剑灵开口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小时候用的罢?”
这间小屋实在太过明显,毫无遮掩之意,但凡是与林斐然相熟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关窍。
林斐然有些赧然,只好点头:“是,都是幼时的玩物,都被他收到此处了。”
她转头向外看去,却不见卫常在踪影,剑灵道:“他在院中坐不久便离开,应当是独自寻个角落静心去了,若不然,他怕是要冲入房中,然后被你赶出。”
说到这里,剑灵话语中竟有些笑意:“过往种种,不可忘却,但即便没有他做的那些事,他也并不适合你,至少现在不适合。
你同如霰在一处,很好。”
林斐然抬眸道:“我母亲也会觉得很好吗?”
剑灵侧首看来:“会的,我与她在一起多年,喜好相同,她一定也会觉得如霰很好。对你好的人,我们都不会讨厌。”
林斐然莞尔,回身将针包取回,又听剑灵道:“眼下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又碰巧遇上你少时的玩物,不若同我坐下,聊一聊这些?
比如,为什么要将辨认经脉的草人,画成这样?”
她举起其中一个,呆愣的草人面容上,被白线勾出一口缺牙。
林斐然回首看看天色,此时众人都静了下来,她心中微动,便坐到剑灵身旁,身姿端正,抬手点了点这个小草人。
“因为那时候,我是同一批弟子中第一个掉虎牙的孩子,而且两边都掉了,这不吉利。
原本该有父母将它们扔到水缸下,但我是师兄扔的,其他弟子说了些话,我不大高兴,就扎了这个草人。”
见剑灵默然不语,林斐然立即道:“其实宗门里很多孩子都无父无母,我倒也没有多想,只是他们就说我一人,有些郁气罢了。”
她从中挑出另一个,对剑灵道:“这个,是我做的第一个草人,还是师兄教我的,他说我很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剑灵这才出声回答:“他说的很对。”
两人对着这一桌旧物嘀咕许久,大多是林斐然说,剑灵听。
她的过往其实不算很有趣,但偏偏这里藏着的旧物都载着好的回忆,林斐然的语调便轻松不少。
直至日头倾斜,桃林中染出一片霞色时,二人才堪堪停下。
随后,一道青烟自芥子袋中逸出,透着浅淡的香味,那是秋瞳传信而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36章 虽死犹生(重来) 或许和我一样…………
青丘, 狐族。
临近日暮,族内一派肃穆,不少隐居的长老选择出山, 于是半空中流光簌簌,来往的狐族人也是神色匆匆。
秋瞳抱着一把古琴混迹其中, 见状也不免有些忧心。
听闻不久之前人界震动,北原雪雾被一场大火燎开, 露出内里那根不断下旋的擎天冰柱, 人人皆惊。
听青瑶说,似乎与侵入妖界的雪云有关,所以各部族都派了人去探看, 母亲及几位长老已经出发, 只剩一些人留守此处。
她看向远处的孤雁,心中不禁叹息, 希望无事。
片刻后,她抱着古琴, 在众人未曾注意时, 再度潜入那处看押族内罪人的小玉门。
来去太多次, 她几乎快把这里当家了,故而十分娴熟,三两下便解了禁制,向其中一处扣押地走去,一边走,一边练习般拨弄着琴弦,偶尔发出几声铮鸣。
她最近一直在房中钻研那本曲谱,想要找出破除魇障的法子,可惜她的修为终究与张春和不同, 看来看去,也只有以音作辅,用调和之法短暂破除。
这同样也不容易。
秋瞳身为狐族公主,自小也是音律俱佳,原本就懂琴乐,按理说并不算难事。
但师祖著写的书,本本都不寻常,并不是因为晦涩,而是太过跳脱,几乎要纵览全本,才能够真正理解其中某一句话的意思。
她钻研了几日,终于将这首回魂的曲子练熟。
走过熟悉的路,秋瞳心些仍旧有些忐忑,剑灵从中飘然而出,安抚一般跳起来拍了拍她的肩。
“不用心慌,你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练,已经很熟悉了。”
秋瞳侧目看去,论年纪,剑灵的确比她大上许多,但她身形有限,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女童,说这话便有一种人小鬼大的感觉,她忍不住苦笑一声。
“回魂曲实在很重要,书中说了,只有一次机会,若是这一次没能让三叔醒来,便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剑灵漂浮在侧,托着脸看她:“你父亲到底是不是你父亲,这真的很重要吗?万一……得出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呢?”
秋瞳一顿,神然有些黯然:“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若是这样对待我们,当真是他的本心……”
秋瞳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境,只是咬咬唇,继续抱琴向前。
她想知道,当初父王和三叔对峙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行至其中一处禁制之前,纵横交错的阵纹之中,正俯趴着一个发丝蓬乱、衣衫褴褛的老者,他一如先前那般,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在其中蜷缩酣眠。
但听到前方停下的脚步声后,他又像是没睡着一般,猛然抬头,堆积的胡茬之下,是一双微微上扬的眼。
是与她相似的狐目。
纵然秋瞳已经来过许多次,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男子仍旧横冲直撞起来,阵纹骤然大亮,将这处阴暗的牢房照明,映出秋瞳冷静的表情。
她紧紧抱着长琴,吐出一口浊气,在男子意味不明的嘶吼声中,她盘坐在阵前,暗暗给自己打气,随后横琴在膝,并指拨弄两声,低头调弦。
剑灵静静待在一旁,也不再开口扰她。
“三叔,你忍忍吧。”
秋瞳嘀咕两声,琴弦调试好后,直直看向前方,随后弹起第一个音。
师祖的确是人族不世出的奇才,入魇几乎可以算是所有修士的末路,但他偏偏能够想出以音调和的法子,五音对五行,五行同样对五脏。
如此将经络、肺腑与琴音融合,便能用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办法,破除迷障。
虽然对阆丘这样入魇许久的人而言,已不具疗效,但对于即将入魇的人而言,可以算得上生死边缘的良方。
这一首曲谱极长,几乎要一刻钟的时间。
秋瞳将第一段弹完之后,原本有些癫狂的人竟然安静下来,浑浑噩噩一般开始打坐,神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但他的经脉之间,已然有灵气开始游走。
这便是难处。
秋瞳必须紧紧盯着那一道游走的灵气,算着经脉与五脏六腑的位置,弹对每一个音,然后叫它与自己的琴音共振,暂时洗净经脉与脏腑。
若是平时,一刻钟不过是吃几块糕点、看两页话本的时长,连她午睡都不够,但在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受到时间的漫长。
一刻钟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灵光先从他的右臂升起,流至肺腑,再过渡到左胸心口处,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灵光奔涌出,一道接一道,逐渐开始在全身游走。
秋瞳已经开始有些喘息,甚至沁出薄汗,但她手下仍旧未停,铮鸣的琴音迸发出,如高山冲流水,又如巨石坠深潭,五行轮转,在某一声切切之音响起时,原本昏沉的人开始颤抖。
这样的颤抖十分剧烈,就像是将他那涣散的瞳仁放入筛盘中抖动一般,他失神的双眼于某一刻聚焦,又很快溃散开,但随着琴音流出,聚焦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秋瞳已是汗如雨下,练习与实际终究有些不同,剑灵见她有些不支,立即结印汇入一道灵光,二人一同支撑着完成了这首曲子。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阆丘忽然抬起头,在那糟乱的长发之下,黑目终于凝光,视线也汇聚一处,沉沉地落在秋瞳面上。
在她抚胸喘息的间隙,阆丘打量着四周,回忆起零星的片段,想通了自己为何被关,又为何入魇的境况。
他不由得哑声道:“秋瞳,你父王还是小看你了,他最看重的孩子,是你的大姐姐。”
秋瞳哪有时间管他话中之意,此法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久,既然他已经有所意识,那便不需要再解释。
她立即开口问道:“三叔,当初你和父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致使你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阆丘眯眼看她,目光一如既往的阴沉:“怎么,是你父王派你来探口风的?”
秋瞳见他如此警惕,不由得长叹一声,言简意赅地将青平王被俘一事说出,随后颇有且急切道:“三叔,你与父王向来交好,为何会如此?
他说是他将你关在此处,因为你犯了大错,盗了狐王殿的至宝,这是对你的惩罚。
三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便是子虚乌有,青平王从未说过这些,这是秋瞳早就想好,用来诈他的话。
经历前世种种,她对这个三叔实在太过熟悉,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刺激到他。
果不其然,阆丘闻言大笑,面色狰狞,先惕的警惕全都消失,换作怒意:“犯了大错?惩罚?他竟是如此说的?!他也配?老匹夫,真当我死了吗!”
秋瞳悄悄松口气,面上却仍旧保有一种对他的怀疑与不敬:“三叔,你为何要盗宝?你是想害了狐族吗?”
“放屁!我怎么会害狐族!”
阆丘猛然起身,尖锐的指甲狠狠抓入那些阵纹,却又不能撼动半分,他泄愤一般怒吼。
“分明是他骗我,是你父王骗我!”
“当初妖尊即位,各部族来朝,他说妖尊指名要我们献上至宝,以示诚意,可先祖遗物岂能献出?
他便让我将至宝盗走,以此作借口推辞,再用其他宝物代替。”
他嗓音嘶哑,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原本只是一场戏,一场只有我与他知晓的戏,为了造出假象,他将附近看守的人调离,与我共同配合。
但谁知道,偏偏在我盗宝而出的时候,竟被长老们伏击,当做贼人打下!
遍体鳞伤之际,你父王出现,使出最后一击,令我伤筋断骨,口不能言,只能任由他空口污蔑,我成了觊觎先祖宝物的真贼人!”
他目眦欲裂,恨恨地看向秋瞳,但是目光又很快变换,显出一种打量与猜忌。
“后来,族人商议,将我关入密室反省,你父王来了,你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秋瞳已然震惊在场,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番因果,她抠着琴弦,好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我该受的,我有不臣之心,说我筹谋着将你们一家人一网打尽!”
说到此处,阆丘已然有些癫狂,将手放到自己脖颈上。
“他掐着我的脖子,厉声警告,说我既然敢生这种贼心,就要敢承担这种后果。
我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筋骨尽断,都是我该受的报应,他还要慢慢折磨我,他说我欠你们的!”
叮然一声,其中一根弦被秋瞳抠断,崩开的长丝从眼前弹过,她却没有眨眼。
阆丘厉声大笑:“我欠你们的?!就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他陷害我至此!我想不通,我时至今日都想不通!我与他是数百年的兄弟,他竟然因为这种梦话忌恨我!”
秋瞳只觉得有些耳鸣,就连眼前人的惨声大笑都减轻许多,耳边全是剧烈的心跳声!
她攥着琴身,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撑着地,恍惚道:“三叔,你敢对着先祖起誓,说你没有不臣之心吗?”
前世若不是他,狐族岂会生乱,他将父王母亲囚禁在狐族池底,哥哥姐姐们也全都被拷打一处,只有她——
只有她,因为去了人界,入了道和宫,得以幸免于难。
阆丘癫狂大笑,目光散乱晃动,步伐也开始虚浮起来,但他的神志仍旧清醒。
“当然有了!你父王统御狐族已经够久了,妖尊都换了人,狐王难道不能改一改吗?可我什么都没做,甚至只是起了一个念头,他怎么就敢笃定我会叛乱!”
“我一直以为,你父王那样心慈手软的人,是不配做狐王的,若不是因为他脾性如此,素来是个大善人,我又怎么会听信他的话,中了他的奸计?
原来他也卑鄙凶狠!
他一日一日来折磨我,逼我求饶赎罪,甚至迫使我入魇,断了一身修为,成了个痴傻的废人!”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起来:“没想到他也有今天,我觊觎他的位子,被他废了修为,他觊觎别人的位子,被别人废了修为!
报应!报应有恒,天道如此!”
秋瞳此时已是心惊肉跳,她抱着长琴起身,甚至顾不得还在狂笑的三叔,迅速转身离去,步伐比阆丘还要飘忽。
她一路上魂不守舍地穿过小道,蓦然撞上一行人,她恍惚看去,却对上青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担忧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秋瞳,你怎么了,一脸慌张?”
秋瞳目色恍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短促地回道:“没什么……”
青瑶看向她身后,缓缓叹气:“你最近是怎么了,一直去看三叔,他入魇太深,早就不可能救回来。”
“我不是去看他。”秋瞳现在十分混乱,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青瑶帮她擦去额角汗珠,还要说些什么,她身后的人忍不住催促道:“大公主,长老们还等你去狐王殿议事。”
青瑶长叹一声,最近妖界雪云肆虐,不知多久就会飘至青丘,她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实在顾不上这些弟弟妹妹,只能将锦帕放到秋瞳手中,又叫了两个人跟到她身旁,叮嘱道。
“你们先送她回去。秋瞳,若是有事,尽可叫人来唤我,等我歇下来,我再来找你。”
秋瞳只能摇头:“大姐姐,我真的没事,就是方才练琴过度,有些疲累,你先去忙。”
青瑶点了点头,多看了她两眼后不得不带人离开。
秋瞳失魂般走回居所,又将那两人屏退在外,独自一人进了房门,不过走了两步,她便浑身瘫软一般坐倒在地毯上,怔怔看向前方。
父王他,怎么会知晓这些尚未发生的事,是卜算过、预示过,还是……
他也和她一样?
恍惚间,她已经点燃手边香炉,浅淡的烟幕之中,渐渐浮现林斐然那张深静的面容。
“秋瞳,怎么了?”
秋瞳终于吐出一口郁气,她将长琴扔到一旁,发出几声混乱的铮鸣,随后凑到烟幕前,声音同样有些飘忽。
“林斐然,我父王可能和我一样,也重来了一遭。”——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37章 虽死犹生(冰裂) 他仍在酣睡
林斐然盘坐于屋脊之上, 望向这缕青烟,以及莫名有些憔悴的秋瞳,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她先前还在与剑灵把玩旧物, 后来收到秋瞳传信,便艰难地爬上屋顶, 寻了这处僻静地,她本想问问秋瞳情况如何, 便听到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秋瞳没有立即解释, 而是抱膝在前,吐息缓了一会儿,将来龙去脉捋顺之后, 才向林斐然说出今日种种。
林斐然凝神听着, 眉头渐渐蹙起,她摩挲着衣角, 轻声道:“你的意思是,你怀疑你父王和你一般, 也重生了?”
秋瞳拨开凌乱的发丝, 立即点头。
“我不想承认, 但除此之外,的确找不出别的理由。
你或许不知,我父王与三叔自小长大,既是亲人,又是数百年的兄弟,他绝不可能因为旁人的卜算或预示随意对三叔动手。
……你没见到三叔的模样,形销骨立,已经被折磨得入魇。
若非亲身经历,他又如何会如此残害手足?”
前世, 父王便对阆丘深信不疑,即便有人发现异状,却也因为证据不足,而被草草翻过。
父王没有重视,这才酿成后来的大祸。
就连秋瞳自己,若不是历经过前世那一遭,她也不相信阆丘有谋逆的祸心。
但思及青平王重生的可能,秋瞳又不免觉得脊背发寒。
“我以前觉得是上苍垂怜,这才在冥冥之间赐我重生,想要让我救出卫常在,不教他入魇。
但现在……”
秋瞳咬唇噤声,没再往下说。
林斐然知晓更多,心中却更是惊疑,她甚至忍不住站起身,在屋脊处踱步深思。
秋瞳重生。
青平王大概率也有可能重生。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人?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
林斐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假定你父亲当真是重生,又对你的三叔有如此深的恨意,为何……反而对你们这么凉薄?”
秋瞳一怔,随即恍然道:“对啊,我们前世又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一个问题解决,随之而来却又是另一个更为迷惑的问题。
二人此时都没能给出一个更好的解释,秋瞳长叹一声,仰倒在地,望着房梁道。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重生的背后有着什么阴谋。
这一世发生的种种,早已经和前世南辕北辙,许多人好像都变了性子一般,就连你也是。
而且,前世可没什么雪云,大姐姐也没有这么累。”
林斐然一顿,看了躺平的秋瞳一眼,不知如何开口。
难道要告诉秋瞳,自己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林斐然”,要她将自己同那个林斐然分开吗?
可她已在书中,又如何算不得林斐然?
更何况,秋瞳今日受的惊吓已经足够多,若是告诉她这只是书中世界,岂不是再添惊疑?
林斐然暗叹一声,只道:“说不定,还有其他像你们这样的人。”
有了林斐然在旁,秋瞳方才的心惊与惶恐已经荡然无存,她甚至开始思索起周围人的异样。
“其实,最初我也怀疑过你,但却觉得不对,你若是重生,今生早就将道和宫搅得天翻地覆,
或许你下山得早,境遇改变,所以性情也有了变化。
但有一个人,我觉得十分不对……”
两人对视,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然,于是异口同声道。
“张春和。”
她们二人对张春和都十分熟悉,又都知晓前世之事,对他生出这样的怀疑,实在太过正常。
秋瞳觉得张春和对自己的妖族身份接受太快,而且言语也温和许多,与前世差异极大。
林斐然却是在逃到妖界之时,便一直有个疑问萦绕于心。
——当初下山,自己为何走得这么轻易?
这当然可以用种种巧合来掩盖,但张春和从来不是泛泛之辈。
一个神游境的尊者,若当真不想放她走,她便是插翅也难逃。
可他一直没有出手,只是远远看着,然后将这个阻拦的权力交给了卫常在,然后在最后随手射出一箭。
林斐然目光一顿。
在这之前,她将自己的脱逃归于张春和的傲慢与对她的轻视。
但此时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做,只能说明在将她抓回,以及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之间,他选了后者,而且二者难以兼得。
对他来说,什么是比取剑骨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又与抓她、放她有什么关联?
若重生是真,那这一世他到底想做什么?
林斐然原本不想在张春和身上花费时间,但眼下他也被卷入重生之中,她不得不多思。
“林斐然。”
秋瞳忽然开口,将自己的推测说出。
“张春和愿意将书借我,又要我定时归还,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若重生是真……
前世,他不同意我与卫常在往来,今生却毫无阻止,还愿意借出师祖的真迹,我怀疑此事有诈,我暂时不想回人界了。”
林斐然也点头:“事出反常,还是小心为上。即便你派人送回,他同样有由头发难。
不如你暂缓几日,我到妖界后便去寻你,届时将书给卫常在带回,张春和不会为难他。”
秋瞳一顿,这几日紧绷之余,她其实也有想到卫常在,但大多时候回忆的仍旧是前世的他。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抹去额角薄汗,状似无意问起:“卫常在与你在一处吗?”
林斐然忽然想起他们的关系,立即道:“别误会,只是事发突然,我暂借他筑出的一方小世界修养,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如霰。”
“我与他不是你想的……等等!”
秋瞳起身的动作一顿,倒是露出几分骇色:“你、你们怎么同尊主待在一处!”
这可是伴虎在侧!
林斐然见她面露警惕,不禁展颜,带上了一点笑意,坦然道。
“他自然要和我待在一处。”
“这是什么话?”
秋瞳将断弦的长琴放到一旁,狐疑看去,但见林斐然神色静然,眼角眉梢却微微扬起,带着一点少见的柔和与喜色,她呼吸不由一窒,立即掩唇惊呼。
“你、你们……”
林斐然只是笑着点头。
秋瞳十分混乱,一时间正是五味杂陈。
她不知该震惊如霰竟然也会动心、还是该暗喜卫常在不再有其他牵绊,又或是该遗憾林斐然已有钟情之人。
等等,她为什么要遗憾。
秋瞳将混乱的心绪抛开,联合今日种种,只觉得忽上忽下 ,更是疲累,她原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因为另一人是如霰,她斟酌片刻,还是选择闭嘴。
“恭喜。”她憋了半晌,犹豫着说出这两个字。
那她对卫常在岂不是……
秋瞳又想到二人分开那日,林斐然走得轻缓而决绝,此时再看向她时,目光已经有了别样的变化。
她想,原来当真有人能做到不回头。
秋瞳恍惚擦去汗珠时,林斐然却默默弯了唇,心中暗喜。
她想,真能把握时机啊林斐然。
她原本打算将如霰带给每一个她认识的人,但又不好意思刻意提及,以免有炫耀之嫌,方才那样正好。
秋瞳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方才说你在修养?你受伤了吗!”
林斐然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解释,便有一人飞身到屋脊,端着一碗药,她转头看去,不免有些意外。
来的竟然是卫常在。
她向下看了一眼,如霰的衣角仍旧垂在枝叶间,重叠的木枝中,还隐约可见他松松搭下的五指。
他竟然还在睡,这一觉未免有些长了。
林斐然心下有些担忧。
卫常在见她看向别处,便悄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同样落到树间,但他很快收回,只道:“今早听他说过,两个时辰喝一次药,他还没醒,我便煎了来。”
“多谢。”
林斐然说了一声,但没有接药,而是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现在身体疲累,没办法登上枝头,你能不能送我去看一下,我有些担心他。”
卫常在凝视着她,点漆似的乌眸中,翻涌着别样的情绪,但又很快被他压下。
他紧了紧碗沿,垂下睫羽,面色清冷如初,他道:“好。”
卫常在将药放下,侧身是状似不经意地瞥过白烟,却没能见到烟中人,但看房内装点,应当是个女子。
他微微松气。
他熬药时便一直看着屋顶,虽听不见林斐然的话语,但能见到她专注的神情,他忍不住猜测是谁,是女子便好。
目光收回,他看向林斐然,凤眸中又带上一点期许,他抿唇道:“怎么带你过去……”
话虽如此,他却已经伸出手,只等她应声,便能落到林斐然后腰。
以前,他们都是这样的。
林斐然不明其意道:“当然是御剑。”
伸出的手停在中途,他又看了林斐然一眼,掌心微收,转为并指,身后的那柄雪剑立即飞出,空中荡起点点水波,随后停在二人身前。
林斐然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用昆吾剑。”
卫常在没有看她,只是抚着剑身:“潋滟很好,我更喜欢它。”
林斐然嘀咕了一声,他没听清,但心中有些沉闷,他正等着林斐然自己上剑时,她的手忽然搭上他的手臂。
卫常在双目微睁,视线不受控落到二人交触的地方。
他没想到林斐然会这样。
他仍旧系着襻膊,所以露出一截小臂,她的手正好压在上方,微微施力时,纤长的五指便紧握着他,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掌根熟悉的剑茧。
他已经多久这样同她接触了?
心神飞驰之际,林斐然已经短暂地借了力,翻身上剑,前后不过一息。
潋滟是她过往的佩剑,刚一上去,浮荡的水波出现得更加频繁,还未待卫常在御剑,它便已带着林斐然向前而去。
“……”
卫常在没有出声,他只是看着潋滟远去,臂上似乎仍旧留存着她的温热,他指尖微动,悄然将衣袖放下。
林斐然并没有在意方才借力一事,屋脊到树间也不过数米,潋滟悬行到前方,还未稳下,她便已经跨上枝头。
如霰闭目眠于其中,雪发如散落的月色垂下,面色并不显苍白,看起来也十分酣沉。
林斐然握上他的腕脉,按照他教授的法子诊断,也并没有发现异样。
“如霰、如霰?”
她一边呼唤,一边扶着他的脸摇了摇,但仍旧没能将他唤醒。
林斐然眸色有些慌乱,她没有再贸然动他,而是急切唤了人:“师祖,他这是怎么了?”
一抹圣灵应声而来,他左右看了看,竟也有些难色,似是拿不准一般道:“他方才应当用了药,这才昏睡不醒,不过你放心,人没有大碍。”
林斐然思索片刻:“难道是他先前去寻的药?”
师祖知晓此事,便点了点头:“应当是,你看他身后那些冰纹,那正是服用灵草的异状。”
林斐然探头看去,果真见道道细密的冰纹从他后背蔓延而出,攀爬至枝头,如同脉络一般依附在后。
她蹙眉:“如果有昏睡之兆,他不会在此用药,也会提前告知我,但他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因为他也低估了这药,没有料到会如此。”
师祖微微一叹。
“他与常人不同,不论什么药,只要他用,他就是第一个试药之人,会有什么后果,莫说是他,就连我都不能确定……暂且不要动他,待冰纹褪去后再观察。”
林斐然闻言也不敢再动,她原本想留在此处守着,但冰纹缓缓蔓延而来,师祖便要她暂且离去,以免冰纹在碰到她时碎裂。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唤来潋滟,将冰纹尚未蔓延的枝干修去半截,露出他的身形与面容,随后才重踏上剑身,回到对面。
她的动作比平时要缓上许多,等到挪回屋脊,再转身看去时,那棵艳红的桃枝已然爬满冰纹,如同经脉一般舒展蔓延开,红粉与霜白混杂一处,十分醒目。
如霰就这么躺在其中,发丝与衣袖一道垂下,脱力的手搭在一段枝条上,掌中攥满桃花。
第238章 虽死犹生(调换) 难道他也是重生?……
这的确是一副极好的景致, 但林斐然此时心中担忧,便也没有太多欣赏之意。
她盘腿坐下,打算今晚在此处看着, 以免出什么差错。
一旁的卫常在却不像她那般心静,他抬起药碗, 侧目看去,以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攀比之心, 将这幅景致从头到尾评判一番。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 所以只能用最为常见的吃食来比较。
他与如霰并不是一个风味。
容貌难分高下,更何况他也已经开始妆点自己,身量也相差不多, 唯一的不同便是性情, 难道林斐然现在更喜欢这样的人?
如果喜欢,他可以学。
卫常在敛目回神, 端着药碗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俯身, 乌发从后滑落, 在烟幕之中晃出几抹虚影。
“慢慢, 喝药。”
林斐然道过一声谢,向左挪了半寸,将药一饮而尽,又道:“我待会儿自己将碗拿下去,不麻烦你了。”
卫常在一顿,他将伸出的手收回,应了一声,但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一直不动,躲起来的秋瞳便也按耐不住, 从桌下探出了头,看向对面二人。
她先前听到动静,因为暂且不知要用怎样的心态面对卫常在,便在他看来之前立即蹲到桌下,原本打算避一避,可听到喝药时,还是忍不住出现。
她露出一双眼看向林斐然:“你还好吗?”
她见过林斐然与人斗法的模样,虽然也曾受伤,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并不严重、她绝不会倒下的错觉。
但方才林斐然起身时,那副缓慢而小心的模样,反倒让她生出几分心酸。
今日起起伏伏太多,秋瞳情绪本就不稳,看见林斐然摇头说无事时,她没忍住双眼一红,小声抽噎起来。
林斐然一顿,开口安慰道:“其实就是有些骨折,养一养就好,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
秋瞳慢慢从桌后起身,心安不少:“真的?”
林斐然点头:“真的。”
说话期间,卫常在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她这话便算是安抚,甚至有种令人心绪平稳的效用,她可以对秋瞳如此,却对他十分冷淡客气。
他转头看向秋瞳,忽然开口:“你哭什么,伤得是她,不是你。”
二人一顿,一同转头看他。
卫常在继续道:“要哭也该是我哭,我才是她的友人。”
林斐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时无言。
秋瞳自然也不敢说自己与林斐然是好友,她支吾半晌,竟然也回一句:“那你怎么不哭!”
“因为我不会哭。”
林斐然:“……”
“你!”
秋瞳面色薄红,却不是羞的。
无论如何,她对卫常在还带有过往的回忆,情意本就不同,心底仍旧保有隐秘的感情,如今被心上人如此拆话,一时气恼、尴尬不说,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与怒意。
于是她没能忍住,同他理论了一番,也顺势将这段时日埋藏在心底的火气全部发出,速度极快。
卫常在坐在林斐然旁侧,静静看去,虽然面色没有波动,但林斐然能看出,他大抵没有听懂她的话外之意,不开口只是因为接不上话。
秋瞳发泄了一通,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说完之后下意识看了林斐然一眼,又气又羞,最后咬了咬唇,匆匆道了一声下次见后,红着脸将香丸熄灭。
林斐然来不及开口,薄淡的烟雾便开始消散。
卫常在道:“她说话好快。”
林斐然微微叹气,随后转头看向他,十分认真道:“下一次见到秋瞳,你要给她道歉,我也会去解释。”
卫常在一怔:“解释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
纵然一开始相处不快,但秋瞳除了口舌之争外,其实并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真正与她对峙的另有其人,甚至在某种方面,她帮了自己不少。
“那我呢?”
林斐然挥去薄烟:“之前说过了,同门道友。”
卫常在显然不认同这个答案,但在他开口之前,林斐然将话题转到正事上,不与他过多纠缠。
“有一件事,我在心中反复斟酌,还是打算告诉你。”
卫常在坐直身躯,一双眼珠紧紧看着林斐然,下意识后仰半分,似是有些抗拒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说什么?你与他定亲了?”
“……”林斐然忍不住咋舌一声,“我要说的是你与另外一个‘卫常在’的事。”
她摩挲着指尖,神色仍旧有些犹豫,但还是道:“ 我觉得是张春和改变了你的出生。”
林斐然先前便对此有所怀疑,认为个中古怪与张春和有关,但始终没有确切的印证,她不能断定张春和在其中做了什么。
如今思及青平王重生一事,一切便豁然开朗起来。
本该出现在东平仓的卫常在,出现在了游方镇,如今的东平仓却有一个与他容貌不同、但身形相似,取有同样道号的人。
这显然是调换与替代。
能够做到这一切,又有心力愿意做这一切的,唯重生而来的张春和莫属。
他早在这之前就知晓卫常在的存在,知晓这个亲传弟子的一切过往,要找到出生不久的他,轻而易举,对于一个早早踏入逍遥境的尊者,调换亦非难事。
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林斐然看向他:“你再仔细想想,张春和与密教有没有来往?”
“我不知道。”卫常在看她,又很快收回视线,“我说过,如果你真的想问,可以去问大师兄,他是师尊的左膀右臂,与密教有没有来往,他应当最清楚。”
林斐然仍旧摩挲着指尖,打量着他,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目光一转,忽然开口。
“我记得先前在道和宫,你说秋瞳是你的命定之人,这是你认为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退婚那一日的事,林斐然起初甚少回想,后来是觉得没有必要,但今日他与秋瞳如此对话,反倒让她想起当时的不对。
那时候卫常在说起命定一事,她并没有疑惑,只觉得伤怀,但那是因为她已然想起书中剧情,所以无可辩驳。
可卫常在呢?
他怎么会如此笃定命定一事?
难道他也是重生?
这样的事发生太多,林斐然难免多疑,她看向卫常在,想看他如何回答。
卫常在看着她,没有立即开口,他显然是在思索,毕竟事情一旦涉及到张春和,他便没有那么不管不顾。
但也不全是为了张春和,有些事若是说出来,他只怕林斐然会更恼他。
少顷,他还是开口:“是师尊告诉我的。”
“他曾请人卜算过,说我与秋瞳命中有缘,终成眷侣,而你……我会与你成婚,但没有结果。”
“那我当初与你表明心意,你明知无果,却还要接受……”
林斐然缓缓吐息,没再往下说,但目色沉下半分。
她并没有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关系伤感,只是惊觉一抹寒意掠过脊背,那是对命运早被人掌控其中的悚然。
张春和重生一事,已是疑无可疑。
或许她的挣扎、奔逃、叛出,对他、对密教而言,不过是盘上一枚小棋,微不可言。
林斐然的目光仍旧落在卫常在面上,她想,他又何尝不是其中一枚?
她眼中甚少出现这样复杂的目光,卫常在也不常见到,此时与她对视许久,他忽然开口:“不一样。”
林斐然问道:“什么不一样?”
“慢慢,就算你这样看着我,但还是和师尊、和秋瞳不一样。”
“什么意思?”
“说来你或许不信,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这样盯着我看,其实是想从我身上搜寻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看的不是我。”
林斐然一顿,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不免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卫常在又道:“只有你眼里的我是我,只有你看到的是我,在你眼里,卫常在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林斐然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他抿唇莞尔,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你知道,但我没能想到的缘由。”
他转身看向天际,这是他构建的小世界,天幕中只有一轮无暇的明月,没有黑云与繁星。
“但是我很庆幸,你不像他们。他们可以看不见我,但你不可以。如果连你认识的卫常在也是另一个人,那我又是谁呢?”
林斐然就像是他的一处锚点,从他记事开始、动情开始,就处处与她有关,他也乐意如此。
不论是师尊还是秋瞳,他们将他误认,他只会了然地想:原来他们这样对我,是因为另一个人。
心中或许会有其他波动,但都可以按下不表。
可若是林斐然将他误认,他却是不能接受。
林斐然闻言沉默,随后不由得道:“他们将你当成另一个人,你不生气?”
出乎意料的,卫常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前方一轮明月,凝视许久,久到花影轻摇,这方小世界无故刮起了风,他才开口。
“师尊对我有生恩在先,又抚育教导多年,纵是拿我做狗,也是应当的。人与狗,其本质又有什么分别?”
林斐然已经不知如何开口。
他回过头来,几缕碎发缠上梅簪,又吹落到他眼上。
“慢慢,你也可以拿我做狗,我总是甘愿的,比起师尊,我肯定更效忠你,或者说,我更愿意。”
林斐然从小知道,卫常在向来是没有羞耻心的,哪怕是把他扒光扔到街上,他也能神情自若地行走。
但她在听到这番话时,仍旧心有震撼。
她立即转了话题:“那你与秋瞳?”
卫常在道:“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喜欢的不是我,我喜欢的也不是她。”
“她和你这么好,难道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有点怕我?看来她根本没有拿你做朋友,你和她不要这么好了。
我才是你唯一的朋友。”
在这一刻,林斐然忽然明白过来,她古怪地看了他许久,下意识挪远半寸:“你莫不是想说,你现在反悔了?”
卫常在不大明白,但明白她说的后悔是指什么后,点了点头。
“你喜欢这里吗?无间地虽是我前一段时日炼制而出,但这座小屋,却是我这么多年一点点布置的。
它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偏殿,无甚用处,后来,在你扔掉不要的旧物时,我觉得可惜,便把东西捡回来放到这里面,一点一点充实……”
东西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爱去偏殿,后来,索性将这里作为主卧。
“我以前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喜欢秋瞳,这里装的便不是你的东西了。”
林斐然垂目看着这处屋脊,又凝眉看他,忽然站起身,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和如霰已经在一起了。”
“嗯。”
“……不要装没听懂。”
他蹲在她膝前,抬头看她:“那又如何,你以前也和我在一起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和如霰也总有分开之日。
“慢慢,世间没有什么是恒常的。”
“我不会回头。”
卫常在静静看她:“你以前说自己不吃鸡蛋,但是练剑之后一天至少三个,我的鸡蛋也都给你了。”
“……你!”林斐然气笑了。
卫常在同样起身:“你和谁在一起,你以为我会介意吗?世俗之礼罢了。只要能日日看着你,待在一处——你身边有没有别人,我不在意。”
林斐然之前没有生气,现在却隐隐有些怒容,她清声道:“人不是鸡蛋。你这样,是在看低我,看低你自己,看低秋瞳!”
她弯身拾起潋滟,一把塞回他手中,又忍痛唤来金澜剑,勉力踏剑去往那棵已然覆满冰霜的桃树。
她没再回头看一眼,只是轻轻坐到如霰身旁,打坐行灵,任那些冰纹蔓延到自己臂膀与肩头,也没再开口。
卫常在不语,敛目看着怀中的潋滟,又看向对面二人,他抚了抚剑身,同样盘坐下来,没再多言,但目光却未从林斐然身上移开。
他想,又搞砸了。
……
林斐然踏上枝头,心中纵有怒意,却也没在此时发出,只是按下心间。
她小心靠近如霰身旁,避开看似脆弱的冰纹,搭上他的腕脉,没有发现异样后,这才真的安心坐下。
刚定身不久,那些雾冷的冰纹竟然转向而来,蔓延附着上她的衣袖及臂膀,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寒意传来,只是看着冷,其实散着一种如玉般的清凉与柔润。
林斐然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他没有改变动作,仍旧倚着枝干沉眠,但似乎眉目舒展了许多,垂下的发丝也在这阵未停的风中显得轻柔起来。
她顿一顿,又看向这些脉络似的冰纹,小心揪起其中几根,轻轻搭放在自己小臂与膝头。
虽然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似乎是在找热源,如此便都搭在她身上罢。
她又捻起不少,等到玄色的衣袍上布满白霜后,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底子好,身体热,给他暖一暖身子也无妨。
做完这些,林斐然没有看向对面,而是忽略那道幽幽的视线,闭上双目,掌中很快升起一颗宝珠。
她开始炼化。
她打算在明日午时之前,至少炼化一半。
只是行灵刚有几周,颈间便传来一点细微的痒意,她睁眼低头看去,一道细小的冰纹从领口处蔓延,贴上了她的侧颈,甫一贴紧,便有加速蔓延的趋势。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还能怎么办,靠近血管的地方的确更热,暖暖他吧(X)
ps:可恶啊这该死的工作,让我写不到剧情点,明天偷偷摸鱼也要写到[愤怒]
第239章 虽死犹生(突擒) 这种行为,倒像是羽……
沉默不过几息, 冰纹便已经从颈侧蔓延至肩头,甚至还隐隐有向下的趋势,但几刻之后还是停了下来, 只堪堪覆在她的后背及臂膀。
这样的凉意,倒像是有谁与她贴在一处。
片刻后, 冰纹又开始挪动,这时却是反向蔓延, 从她侧颈攀上脸颊, 探寻几番后,像是找到了最好的位置,缓缓停了下来。
如霰的睡颜看起来更加安详了。
林斐然:“……”
她默不作声给自己升了体温, 甚至能感受到这些冰纹的软化与服帖。
她指尖微动, 正思索着要不要再搭一些时,师祖又漂移过来, 开口道。
“不要分心。我方才又想了一会儿,他之所以去北原寻找这株灵草, 是为了镇住暴乱的灵脉, 如今他的经络内满覆白霜, 但又已是神游之身……
所以神识灵力一时无处安放,便顺势从中而出,你暂时忍忍,等到他醒来就好。”
林斐然却想,倒也用不上忍这个字,她本就浑身酸痛,如今有了这凉玉般的抚触,身体其实好受很多。
但被前辈如此点破,她有些赧然:“我会继续炼化。”
行灵之时, 却又莫名感受到一点雨水般的灵力汇入体内,丝丝缕缕,没有断绝。
她再度睁眼低头,只见那些冰纹之上时不时流过一抹隐光,师祖同样见到,含笑道:“他无处安放的灵力,反倒跑你这里来了。”
师祖摸着下颌点评:“这种行为,倒像是羽族的育哺。”
“这是什么?”林斐然对妖族的认知实在不多。
师祖灵体坐上枝头,开口解释。
“妖族大多和睦团结,但羽族又有不同,他们忠贞、博爱,会尽全族之力,共同抚养后代,这是先祖血脉流传而来。
比如你的另一位灵鸦朋友,他之所以喜欢照顾人,其实也是天性使然。
每一个羽族孩子出世时,族人们都会一起用灵力为他滋养,以作祝福,但长大之后,他们只会滋养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就像是大鸟只为最顺眼的小鸟梳毛,这就叫做育哺。
如霰看起来并没有在族群内生活过,他没有这个习惯,但天性是改不了的,失去意识就会暴露……
他是不是有点太喜欢你了?”
林斐然听到这个解释倒还觉得新奇,难怪荀飞飞如此能忍他们。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又勉力压下,以致于在她没有意识到时,成了歪嘴龙王。
“师祖,别分心了,还请教我熔炼之后如何化用罢。”歪嘴龙王如此开口。
师祖:“……”
林斐然也会作出这样的神情,真是少见啊。
欣慰感慨之后,他也不再多说,在林斐然潜心熔炼之时,出声道:“有他育哺正好,一位神游境的尊者助你,你的速度一定会更快。
专注,尝试将宝珠里的东西熔炼添补到每一寸筋骨。”
林斐然依言照做。
“先内观己身,你的灵脉异于常人,本就更为深厚,所以要学着老农一般,将每一寸深壑都用熔炼出的灵力填满,合一。”
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师祖拿出的这个宝物品阶显然不低,以她现在的修为和境界,纵然能够炼化,却也很难将其大量化用到自己身上。
就像一个凿出金矿的幼童,要想将它们带走,只能一点点搬运。
于是这期间就有了空闲,林斐然今日想到张春和太多次,卫常在又在不远处,她便忍不住开始探讨。
“师祖,到底什么是天人合一?”
师祖仰倒在枝头,看向天上圆月,轻若无物的身形甚至没能压倒一朵桃花。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不拘泥于一个名称,但我自己的天人合一么,粗浅一些解释,寓意为我即是天王老子,不服就干。”
林斐然没想到会得出这个答案,一时岔气,忍不住咳嗽起来,那些冰纹又转过来轻拍着她的后颈。
她忍耐着这点细密的痒意,不由得道:“这和我在道和宫学的差别也太大了!”
“差别当然大,因为这是我的道,不是你们的,我只是把我的感悟写在了书中,评判由人。”
师祖声音依旧宽厚温雅,闻言又带上一丝感慨与怀念。
“就像写诗一样,我当初作‘闺中花鸟,折翼复双飞’,其实只是那时被人暗讽我从未动心,空活一生,所以我一怒之下写了首闺怨诗证明自己。
但却被解读成我对两界不睦的唏嘘,对亲人逝去的长恨,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可就是有人从这首诗中悟道。
人有不同,所以解读不同,能有所得就好,不必把话说死。”
“当初每一个弟子都来问我,何为天人合一,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如何回答。
但有一个人没有得到答案。
他是我关门弟子捡到的孩子,刚上山不久,还是个小萝卜头,没有名姓,便随他师父姓张,道号春和……
他没有得到我的答案,我与他相见太过短暂,那时候,我支撑不了太久,已然要坐化天地。”
他想到现在的事,忍不住道:“如果当初能够有机会与他坐论,会不会有所不同?”
林斐然默然片刻,不予作评,但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
“等等……所以方才不服就干的解释,也是根据我的脾性来回答的吗?”
师祖笑而不语。
过一会儿,他又道:“你和我虽然性格相差许多,但内里本质很像,方才那番话,也不是特地对你说的,至少我少年时候,的确是这样理解的。
但以后会如何,还是看你自己。”
林斐然一边熔炼宝珠,一边直白开口:“虽然卫常在说他不知,但我心中推测,他必定和密教有所联系,道和宫……”
师祖坐起身,面上没有憾色:“天下道和,皆在一宫,这是我开山立派的初衷。
我是为了道和,不是为了一宫。
如今道满天下,宗门虽四散,但已然同和,我心愿已了,后辈如何,皆与我无关。
他们也在行自己的道。”
“张春和也是?”
“只有践道之人,才能走得这样深远,或许他的道有异,但那是他坚信的路。”
林斐然忍不住叹息,不可否认的是,师祖说的很对。
她不再想张春和,而是思索今日之事。
她心中已经隐隐怀疑,或许秋瞳的重生并非巧合,只是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巧合。
青平王与密教关系密切,难道张春和就全无来往?她并不相信。
她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又为何会穿书?会不会也是秋瞳那样的“巧合”?
还有,时至今日,她仍旧不知晓母亲的死因。
但从目前的线索看来,母亲是被密教所害,而在这之前,她与密教甚至是对立面。
她在寻找一处天之涯,海之角,甚至从先前那个诡异的梦境推测,她其实已经找到这个地方。
那她到底做了什么,以致于和密教缠斗多年,最终遇害?
一些疑问解开,另一些却又纠缠起来。
林斐然一边熔炼,一边细思着其中的异样。
……
与此同时,秋瞳匆匆忙忙灭了香丸,躺在榻上,想要休憩,却怎么都睡不着。
青平王重生之事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心中不可置信的同时,却又陷入更深的疑惑。
父亲还是父亲,没有被夺舍,他会在最初的时候选择对三叔动手,意味着他心中也是有忌惮和仇恨的,但为什么,他对他们这些子女,会变得如此冷漠?
向来恩爱的母亲,却频频落泪,厉声说他不是青平王,恩宠中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如今也是一脸疲惫,旧伤无数。
他既是重生,又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秋瞳翻来覆去睡不着,转到一半时,猛然坐起,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一定要去当面问个清楚,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太阿剑灵同样被重生之事震撼得久久无言,直到秋瞳拉开房门,她才立马翻身而去,抬手拦下她。
“等等!你如果现在去问,揭穿了他的秘密,他恼羞成怒杀了你怎么办!”
纵然他现在灵力被散,但境界仍旧在秋瞳之上,再加上活了数百年之久,要对付她这样一个小修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秋瞳咬唇道:“他是我父亲!”
剑灵不语,只是以一种同情而心疼的眼神看着她,秋瞳心中也明白,对于父王会不会对自己动手这件事,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正因如此,她才红了眼眶,低头擦起泪水。
许久后,她抬起头,看向远处,不时抽噎道:“我还是要去问个明白。”
剑灵长长叹了口气:“带上太阿剑罢,危急时刻,至少能保你一命。”
哪怕是剑碎。
秋瞳点了头,回身拿起太阿剑,两人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向关押青平王的偏殿走去。
行至中途,旁侧忽然掠来一人,秋瞳心下骇然,当即拔剑以对!
她凝神看去,却发现这人虽近在眼前,确有其人,但却更像是一抹虚影,无论是身形还是脸貌,全都看不分明。
“你是谁?”
这人没有回答,见她出剑,便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挡下劈来的两三剑。
太阿剑灵见势不妙,当即纵身而起,于是一道明光从太阿剑中飞出,化为游凤之形,如同迅影一般盘旋于半空,嘹亮的鸣啼霎时响彻青丘。
那人抬头看去,周身气势一凛,手中枝条顿时加快袭去,秋瞳左支右绌,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他擒在手中。
但与此同时,一道迅猛的青光从后方袭来,这人当即翻身避开,秋瞳连带着转身看去,却发现袭来的是一把熟悉的长锏!
不远处,青瑶闻声而来,接下被打回的长锏,厉声喝道:“大胆贼人,围住他!”
狐族长老与族人一同袭去,可这人身法了得,在众多修士中竟然自如脱身,甚至已经跃上半空,即将擒人离去,却又被旁侧袭出的一道人影击落至殿顶。
秋瞳低头看去,与发丝凌乱的青平王对上视线,顿时瞳孔微缩。
他静静看来,先是望向秋瞳,这才打量着那抹黑影。
但这人并不恋战,甚至清楚青平王如今的伤势,故而没有多言,而是当机立断,震退数人,从青瑶处突围而出,将她打伤,随后——
挟着秋瞳消失于半空——
作者有话说:下章醒
[比心]
第240章 虽死犹生(找寻) 青碧的眸子终于睁开……
望向黑衣人远去的方向, 青瑶站起身,动了动自己几乎要断裂的手臂,神色凝重。
一旁的侍从上前, 抹去血色,犹豫道:“大公主……”
青瑶没来得及回话, 咳嗽数息,但形容潦草的青平王却率先开口:“来人身份不明, 境界修为高深, 派人传信去往密教,请他们帮忙搜寻。”
侍从先行了一礼,但面色为难, 斜睨向青瑶, 不敢开口。
如今狐族领主已然是青瑶,但青平王积威颇深, 他一时也为难起来。
青瑶回首看去,终于止住咳嗽, 哑声道:“不必, 千里追踪本就是狐族的看家本领, 方才与他交手时,我已经打下秘印,顺着追袭便好,不必依仗什么教派。”
青平王看向她:“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秋瞳之事绝不算小,你告诉密教,他们不要报酬也会去寻人,也算多一份保障,何必不为?”
青瑶目光却有了变化, 泛着一点戒备与冷意:“还以为,你不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这话一出,旁侧的长老及侍从们默声叹息,看向他处,不打扰父女谈心。
青平王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说出一句:“我一直都很属意你,但你做狐王,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缺点。青瑶,你太重情,高处只能不胜寒。”
青瑶并没有和他长谈的意向,只道:“父亲今日勉力而出,身体已经吃不消,你们二人还不将他送回去休息?”
其中两个侍从硬着头皮上前,没敢动手,而是伸手相请。
青平王并不在意这样的态度,只是略略点头,转身离去。
青瑶看着他的背影,只道:“不必密教相助,我也能将秋瞳带回,不必求他们,狐族也仍能存于妖界,雄踞一方!”
青平王没有回头,只身入了偏殿,将房门紧闭,再无动静。
她抿唇不语,久久望着那扇门,但思及秋瞳,她还是选择离去:“调派人手,我亲自追踪,决不许任何一个人与密教往来!”
“是。”
……
无间地中,林斐然尚不知晓外界发生什么,仍在专心熔炼。
师祖给的这枚宝珠名为瀚海鹿丹,凝于阳蕴,长于海心,又独自生出阴华,故而它虽然泛着灿金色,但熔炼后的灵蕴却冷热并存,阴阳不容的同时却又分外和谐。
“你如今已到登高境,虽然不能完全内观,但也能看个大概,听我指引——”
林斐然听着师祖的指点,忍下冰纹蔓延的痒意,尝试内视自己的经脉。
之前如霰带她看过,脉络的交贯纵横十分清晰,犹如绘满咒文的漆金天柱,甚至连剔去咒文后的凹凸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她如今境界未至,便犹如隔纱观望。
只见熔炼后的阳蕴与阴华一同游走,盘旋于那些深壑般的灵脉周围,林斐然将它们引导至脉络之中,随后以灵力重击,如同桩定一般,将它们锤入灵脉,与自己合二为一。
因为是直接锤击灵脉,这样的痛感起初还能忍受,后面便是薄汗涔涔,就连结印的手都有些颤抖。
师祖见状不忍,无声叹息,但仍旧鼓励道:“忍一忍,这也算是一份机缘,挨过这一遭,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林斐然此时已经不大能听清外界的声音,忽冷忽热之际,却感觉到一种沁凉的温度传来,很好地均衡了她的冷热,又有一波又一波轻柔的灵力传入,抚慰了大半痛意。
她此时已经无暇再想其他,脑海中直直浮现如霰二字后,便又被痛意拉扯,沉浸于熔炼之中。
师祖坐在一旁,目光关切,他看向她掌中浮动的瀚海鹿丹,虽然消融的速度不大明显,但已经比他预料的快上许多。
眼见她已经熟练熔炼,又有心上人为她暂缓疼痛,便不需他在此观望。
如今他们与外界断绝,一事不知,他得去入梦探探情况。
师祖回到铁契丹书之中,片刻后,原本灵动有神的墨线变得僵硬,他仍在此处,却已然出现在一人梦中。
那得一个几乎算得上荒谬的梦境。
一群老人围在河边钓鱼,却没有一人竿动,人人皆露惋惜之色,忽然间,一个老者案首挺胸走来,随意一甩,竿落水中,浮标便有了松动。
他面色大喜,立即收竿,咬饵的却并非寻常鱼类,而是一条猫脸、鱼腹、四爪、甩着细长尾巴的怪鱼。
在其余人羡慕的眼光下,他接连钓起数十条,每一条都围着他打转,直至夕阳将落,老者转身骑上大狗,抄起猫鱼,悠哉悠哉回程。
师祖:“……”
他每次到张思我的梦境,都会为这样的怪状而惊叹,梦境次次不同,却必定猫狗双全、鸡鸭俱在,甚至会有长鼬和野狐。
什么有毛,什么就在他梦里。
他如之前一般上前将他拦下,张思我还沉浸在梦中,并不记得他是谁,所以警惕地抄起小猫,起身一个飞踢——
师祖躲过,然后抬手敲了敲他的头,虽然面上带笑,手中力道却一点不小,把握在一个痛却不至于痛醒的范围。
张思我渐渐回过神来,上一刻还围着他转的猫猫狗狗,下一刻便如同现实一般,全都给他一脚,然后四散奔逃,梦境变为纯白一片。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师祖!我怎么又梦见您老人家了?”
他虽然看过画像,但不至于如此频繁梦见,难道做了什么缺德事,又或是自己其实倾慕师祖?
眼见他越想越歪,师祖也不再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如今情况如何?密教可是还在找寻林斐然?”
张思我面露诧异,心道师祖根本不认识林斐然,又怎么会提起她?除非——
张思我想到什么,忽然大惊,随后四处看去,悚然而悲切:“这、难道那丫头真出了意外,今天给我托梦来了?!
林斐然,你在哪,怎么托给我了?
你千万撑住啊,有什么遗愿告诉老头子——”
这话虽然说得好笑,但他眼里隐隐泛起的泪意却不是作伪,师祖原本还想敲敲他,见状还是没能下手。
他止住张思我的呼声:“她无事,你们也不必担忧,只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密教如今是何动向?”
张思我仍旧没有怀疑,毕竟师祖已经坐化天地数百年之久,哪还有回魂的可能?
或许只是他日有所思,所以才夜有所梦。
他连做梦也在思考密教的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一见到师祖面色微变,他又捻着胡子转了话风,“但我有娘,所以长话短说。”
师祖:“……”
在张思我的一番绘声绘色中,师祖终于弄清这几日的局势。
密教已然寻遍人妖两界,却一无所获,一行人怒意渐生之际,前往岷山寻到一个不世出的无我境尊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卜算出她如今在一方无间地中。
“还真是奇怪,他们正大张旗鼓寻找无间地秘钥,但就在今早,忽然有部分教众撤回,转往人界而去,就连那个圣女都暂且回程……但到底去做什么,我们也不知。”
张思我打量着师祖的模样,暗道自己年轻时也如此倜傥,忍不住道:“另一个我,你怎么看?”
“……”师祖佯装没听到,继续发问,“先前他们抛出宝物,请人活捉林斐然,可有什么宗门应下?”
张思我点头又摇头:“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宗门都聚集在北原,商议除去冰柱一事,无暇顾及密教,但其余小宗门及各处散修便不同,几乎人人都接了。”
师祖略略颔首,并不意外,他心念微动,不由问道:“那方冰柱,可想出了除去的法子?”
张思我沉默许久,忽然顿悟,这才拱手行礼道:“原来师祖入梦,是为了点醒我等这件事,敢问要用什么方法除去?”
“……我在问你。”
张思我立即道:“弟子愚驽,没有想法,还请师祖明示?”
师祖欲言又止,他微微叹气,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你记得,林斐然此时正在休养,一时无恙,过不了几日便能出来,其余的不必再问。”
临走前,他真心实意地敲了张思我的头,将他唤醒,这才消散其中。
某处雪屋之内,张思我猛然惊醒,从凳上摔下,随后看向屋中其余几人。
“终于醒了?”谢看花面无表情开口,“如今局势紧迫,林斐然音讯全无,你也是心大,还能睡着。”
“不不不,我又梦见师祖了。”张思我恍惚道,“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但他打了我一下,还告诉我,林斐然此时无恙,不日便会出现,让我们不要担心。”
说完这些,他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又有些迟疑:“或许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看花拨弄一声弦音,视线却直直看他,声无波澜道:“不,你头上有个大包。”
“近日梦见师祖一事,在乾道不是秘闻,但你我都知道,师祖已经坐化,朝圣谷也没有他的身影。大家都猜测,应当是有高人借他模样做事,是谁暂且不知。”
屋中另一位女修开口接话,忍不住道。
“不过,看得出来,这个人真的有点烦你。”
谢看花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一根巨大的冰柱从天际探下。
“林斐然这孩子颇有机缘,既然这位高人特意来告知,想来二人认识,目前她应当比我们更安全。我们该想想,密教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
第三日,圆月仍旧挂在半空,无间地内旭日并未升起。
林斐然不吃不喝熔炼了三日,终于将这枚瀚海鹿丹炼化至米粒大小,她再睁眼时,一抹隐光从瞳孔划过,整个人虽然没有变化,但却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她望向四周,师祖不在身侧,卫常在同样不见踪影,只有一把淡蓝纸伞搭在枝头,悬于上方,像是白日时为她遮阳而挂。
只是眼下或许有些多此一举。
林斐然双眼转动,看向自己浑身上下覆满的冰纹,一时不敢乱动。
三日过去,如霰仍旧没醒,但原本爬满桃树的冰脉似乎缩小许多,凝成一片片如蛛网般的冰纹,它们没再缠着枝干,而是全都绕到了林斐然身上。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就像一层薄纱披在外间,但在玄衣之下,肩头、手臂、后背甚至于小腹,全都被布满、缠绕,微微一动,便能感受到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林斐然转头看向如霰,尽管动作十分微小,但从她脑袋上耷拉下的冰纹竟然瞬间碎成齑粉,洋洋洒洒落到桃树下。
她全身一僵,立即呼唤师祖,却迟迟没有应答,心下登时慌乱起来。
“镇定镇定!”
她小声开口,随后极其缓慢地伸手搭上他的腕脉,原本是想搭脉探看,但却有更多的冰纹因为这个动作而碎裂,顿时掉落一片,如同细雪洒下。
林斐然的手立即停在中途,进退两难,她忍不住小声开口:“如霰、如霰,你听得到吗?”
虽然指尖有弧光闪过,但他仍旧没有动静,林斐然心急之时,肩头尚且细软的冰纹向下蔓延,覆上她的心口处,似是在感受那加快搏动。
林斐然发现他有反应,快速喊起他的名字,一声连一声,乍一听倒像是一直在叫“仙”。
不知几声过后,原本侧首的人微微一动,搭在桃瓣上的手也缓缓收紧,垂下的雪发随着他的动作四散,片刻后,那双青碧的眸子终于睁开。
林斐然十分惊喜,想凑上前却又不敢乱动,只能出声:“你终于醒了!”
如霰罕见地露出一点迷茫与停顿,他先是看向满身霜丝的林斐然,打量她几刻后,这才转目看向四周,或许是睡得太久,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前因后果。
“醒了?”他揉了揉额角,“原来那种灵草对我还有这种效用,我晕了多久。”
他索性用上晕这个字,十分贴切。
林斐然立即回道:“三天,我都在这里。”
如霰倚躺枝头,原本还在行灵查探灵脉,闻言一顿,那双玻珠似的眼转来,忽然问道:“我昏睡的这几日,你没有同他单独说话罢?”
林斐然小心翼翼挥开眼前冰纹,“说过几句,但只是几句,我马上就来你这里熔炼宝物了,我也才醒不久。”
如霰显然满意不少,他舒眉展眼,望向这些冰纹,抬手挥开:“这些都是什么?灵草凝出的寒霜吗,怎么到处乱爬……还敢到你衣衫下面?”
林斐然顿了顿,不知怎么开口,总不能说这些都是他灵识的延伸,一转眼就都爬到她身上来了。
她轻咳一声,目光转开:“可能是你用的灵药寒气逸出,我又离你近些,这才攀了过来。”
见如霰挥开冰纹,但没有半点异样,她也不再停留原地,而是拍开这些碎冰,半跪在枝头,微微倾身,向他伸手。
“先起来,枝头凹凸不平,你后背肯定被压出淤痕了。”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能感受到背部不适,若不是没料到还有这等药效,他绝不会选择在这里炼化。
高床软枕都不够,更别提这样粗糙的枝头。
如霰深以为然,抬手拉上她的掌心与手腕——其实不用,但谁让她既主动又愿意。
林斐然能生出这样的觉悟,应当嘉奖才是。
“有进步。”他扬了扬眉,借力起身,霎时间,后背及身上覆有的冰脉及大片冰纹全都破裂落下。
但一同碎成齑粉散落的,还有他身上那被冻了许久的衣衫。
“……”
四目相对之时,林斐然顿时爆红——
作者有话说:[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