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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2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1章 金陵不渡(七) “你不是修剑的吗?”……


    密教主殿是一处不同寻常的道观, 修筑于滩涂镜湖之上,内里呈回字形,共有八层高, 殿内中心拓有阴阳清池,其中植有几株晶白的水莲, 日光从穹顶照入,波光蒙白。


    在这一丛清莲之后, 池中安置有几块浮石向后而去, 大殿最里处放有一座极高的玉像,只是没有五官,只穿着一身简朴道袍, 分辨不出男女。


    这便是道主的塑像。


    他从未以真容示人, 无人知晓他的样貌,便索性以匠人心中所想雕刻, 故而密教每个道观中的塑像都不尽相同。


    有的是小小童子,有的是提裙素女, 也有像这般雌雄莫辨的玉像, 但都没有刻出五官。


    “这就像画龙点睛一般, 没有那抹灵光,就是假物,点了,就得成真,对道主不好。”


    李长风站在林斐然身后,缓声说出自己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


    他们潜入密教主殿已经三日有余。


    先前因为天地灵脉一事,奉天九剑几人一并回到主殿商议,五层以上的楼阁全都被封闭,以一种强悍霸道的气势将教徒抵挡在外。


    也正是借此时机, 那个身如孩童、唤作青雀的女修将他们安插入内,静观其变。


    这三日以来,林斐然与李长风白日入殿洒扫朝拜,结交教众,打探消息,夜间便各自回家,静心思索火种的藏匿之处。


    这样的灵宝虽不足以让下面的教众知晓,但七零八碎的消息拼凑在一处,倒还真是让她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


    林斐然将目光从玉像上收回,同样说出自己的消息:“从商议开始,圣女与道主便都不在主殿,他们应当是将灵脉之事全权交给其余九剑,至于他们自己,又会去做什么呢?”


    “这谁又能知道?”


    李长风摇了摇头,他和林斐然一道踏上清池中的浮石,又十分娴熟地弯腰半跪,掬起一捧池水净面,在不远处教众的注目中,饮下水莲上的一滴露珠。


    “他们每日的朝拜之法也太过奇怪,这些水喝了真的无事吗?”


    “应该喝不死。”林斐然做完这些,又舀起一勺清池水,从玉像手中的拂尘浇下。


    两人十分熟稔地做完这一切,便离开清池,安心在四周打扫,为其余朝拜的教众腾出位置。


    恰在此时,几道娇小的身影从三层走下,为首之人是一个及腰高的道童,眉点朱砂,清容凤目,虽然身量不敌,但却透出一种几乎无法让人小觑的威势。


    九剑之一,伏音。


    林斐然与他也算是从未深交过的熟人,只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伏音身后跟着同他差不多高矮的修士,其中便有这次将他们安插进来的女修,青雀。


    她跟在伏音身后,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与李长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同其余人一道停下脚步,俯身行礼。


    “恭送伏音大人。”


    其余教众也一同躬身,像伏音这样的人物,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今日能见此一面,众人无不投去或炙热或崇敬的目光,这一句恭送之言更是响彻大殿。


    伏音神情急切,闻言只草草点头,并没有过多理会他们,回头同身后几人交代过后,便如一道流光般御剑离去。


    众人久久未能回神,只是痴痴看着那道流光,林斐然以余光扫视,竟从这些教徒眼中看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慕。


    如同濒死的旅人看见清泉,豺狼看见猎物,但其中却又夹杂着一种敬仰。


    能够来到主殿行事的教众,几乎都是密教中最为虔诚、功绩名列前茅之人,与他们接触三日,面对这样不作伪的沉迷,林斐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片刻后,身为密教香主的青雀回身,她在殿内佯装打量,又抬手指了指林斐然与李长风,冷声道:“你二人随我来。”


    “是。”


    林斐然与李长风自然不会推辞,这行为也不会令人生疑。


    作为一个合格的密教徒,他们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听从差遣。


    在密教,被差使也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


    在所有人近乎羡慕的眼光中,林斐然二人跟在青雀身后,走上二楼。


    大殿供教众朝拜、洗尘,二楼便是各位香主与坛主做事的地方。


    分发任务、核验功绩、为教众脊背点痣,都是在这里完成。


    青雀带着二人走入自己的领地,开始还端着一份架势,甫一进门,她便立即松出口气,粉白可爱的面上生出几分后怕。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李长风摆了摆手:“不论先后,总归都要说的,那就先听好的吧。”


    青雀坐到案几上,拂开手边的《功德册》,面上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好消息就是,上面筹谋的事情似乎出了问题,圣女大怒,九剑数人均被派出,如今主殿只剩两人。


    盗取火种之事,有了喘息的余地,如今内里中空,正是偷盗的好时机。”


    林斐然摩挲着桌面,又问:“那坏消息呢?”


    青雀当即耷眉垂眼,叹气道:“坏消息就是,留下的都是两位难以捉摸、心思深沉之人。


    一位便是先前与你们说过的傲雪,修为深不可测,好在她常年居于第八重楼修行,没有要事,几乎不会出关。


    至于另一位,伏音话里没有透露太多,但我先前见到搬山道人与七相见相继离去,余下的——”


    “余下的,要么是那位潜藏在人界的修士,要么是你先前所说的面具人,但照此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林斐然开口接道。


    青雀点头:“看来你还是把我的话记得很清楚,我与你想的一样,留下的另外一人应当就是‘第七剑’。


    他们两人都不是善茬,又同样的修为高深,要想把东西带走,只能在他们还未发现有人潜入之前,打个措手不及。


    否则,别说那东西,怕是我们的小命都要留在这。”


    李长风一叹:“你只说那东西封存在冰鉴中,可这冰鉴在哪还没有苗头,如何能快?”


    青雀小脸一红,忍不住道:“密教的秘密多如牛毛,又都卡在九剑嘴里,我能从伏音嘴里撬出火种和冰鉴已是不易,他再傻也不可能告诉我藏在何处。”


    火种这一消息来源便是青雀挖出,否则或许他们现在都没能找出破除北原迷障的法子。


    林斐然站在一旁,指尖不时敲响桌面,只道:“我心中倒有个推测,不知是否合理。”


    青雀看她,道:“只管说,你心思缜密,说不准真能摸出些什么来。”


    林斐然提起一支笔,三两下便将主殿的布局绘出,随后笔尖落在东南处。


    “火种这样不熄不灭的宝物,就算是用冰鉴盛放,也必定承受不住这么久的烧灼,要想将它一直保存在这里,势必要借用阵法引灵。


    从这里的地势来看,至阴至柔至水所在,本来应当是东处,也就是这里的六七八层,必有一处藏有火种。


    但我前几日与人交谈,得知傲雪的房间就在八层东处,常年闭关之人,附近不可能容留这样吸纳灵气的宝物,所以,藏匿之处应当在坎水巽风汇聚之地,也就是东南一隅。”


    青雀一时怔愣,忍不住道:“你不是修剑的吗?”


    初初修行时,基础术法中囊括万象,融合各道,但术道有专攻,鲜有通吃之人,越往上走,便越需要专注,是以多道修行之人少之又少。


    密教主殿地势本就复杂,后方一座登云台足以搅乱灵流,更别提下方还有一片灵气交汇驳杂的镜湖。


    如此杂乱的境况下,林斐然却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免令人侧目。


    “阵法一道也略有涉及。”林斐然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说起这个,不日便会有几卷典籍现世,名为《大音希声》,人人都能修行,如果前辈感兴趣,可以去读上几卷。”


    李长风沉默片刻,他如今已然不再像先前那样落拓,于是理理发,轻咳一声:“现在不是卖书的时候,但如果你想推出去,此间事了,我可以把那些书挂在身上。


    我李长风还是有些名望。”


    青雀:“……”


    现在也不是修边幅的时候。


    她将林斐然的笔按下,抬头道:“从一开始便商议好的,此事由你全权决定,我只做副手,为你扫空障碍。既然位置找出来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手腕被她按住,林斐然却没有抽出,而是略略转笔,用指尖将其弹回笔架:“知道位置之后,自然是开偷。但在此之前,我想请前辈配合布阵。”


    青雀沉思片刻,竟也理解她的话中之意:“你想困住傲雪?我不知道你的阵法道修得如何,但若是以你我的境界布阵,几乎不可能困住她太久。”


    林斐然却摇头:“我的确要为她布阵,但不必困住,她素来喜欢闭关修行,只需遮住她的眼和耳就好。至于剩下这位‘第七剑’——”


    李长风接道:“调虎离山的事,包在我身上。”


    当初在密室商议时,那位神女宗的前辈就曾说过,林斐然气机缥缈,且与众人不同,这便是所谓的变数,要取到这样一枚火种,唯有她方能成事。


    三人又将盗取火种一事细作打算后,当日,林斐然吃过晚饭,告别荀飞飞二人,回到密教。


    密教主殿布局虽然大差不差,但三层之上皆是九剑的下榻处,其中便有细微差别,她准备在此布阵的同时,将来往的通路走一遍,以防真正动手时失足。


    借着月色遮掩,靠着身上的通行令牌,林斐然避过巡回的阵法,翻身跃上六层,落下第一道法印。


    主殿极其宽阔,便是回字形格局的一层楼,踏入时也如同走进廊下庭院,一点也不狭窄。


    据青雀所言,这第六层本是那居于人族、身份不明之人所有,但那人几乎不到主殿,这里便空旷下来,除了往来巡查的几个修士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林斐然轻车熟路地避过他们,将布局暗暗记下,随后潜行至东南一隅,落下第二道法印。


    就在她路过西北处,准备在其中一根廊柱上落下第三道法印时,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亮光闪过。


    她立即警觉后撤,蛰伏数息,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于是又现身而出,朝那抹微光看去,才发现是旁侧的屋门缝隙中透出的一抹亮光。


    极其微弱短促,却偏偏被她看到。


    林斐然琢磨片刻,转身先在廊柱上留下法印后,又缓缓靠近屋门,她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取出一块灵玉置于门前。


    灵玉上绘有一道万花筒般的法阵,时时变换,这正是《大音希声》中传授的探查之法。


    静待数息后,变换的阵纹在某一刻亮起,同屋上的阵纹连接一处,又在下一刻断开。


    这是一道十分复杂的阵法。


    内里必有乾坤!


    林斐然当即作出断定,随后将灵玉收回,一边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解阵。


    就在巡查修士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一个缝隙,下一刻,她已经鬼鬼祟祟潜入房中,廊下再无半片影子。


    林斐然靠门而站,待几人的脚步声离去后才转身回首。


    然后,对上一双又一双直直看来的眼。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照旧


    第222章 金陵不渡(尸山肉海) 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难以形容此时的震撼。


    一个又一个的人堆叠在这间密室之中, 重重叠叠,码成一座不算归整的肉山。


    阴翳倾覆,肉山横陈。


    他们或躺或倒, 双目怒睁,四肢扭折, 眼珠似乎失去控制一般,在眼眶中微微坠下, 便巧合般地全都木然望向门前。


    饶是林斐然这样的胆量, 也在初初面对时心中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很快平复心绪,打量着四周。


    除了眼前这一座肉山之外, 内里陈设几乎不似门外看到的那般普通。


    四周立着白墙, 并未点灯,仅靠不时流转过的法阵微光照明, 低处放有几张矮柜,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而周遭墙上又以浓墨彩绘, 皆是她眼熟的阵纹, 其中又有朱砂断续划过——


    此处肖似白露开辟出的无间地。


    而那抹光便是法阵运行时所需的“气孔”, 内里微光有此映出,极其短促。


    若不是她熟识《大音希声》,今日绝无可能寻到此处。


    林斐然视线微凝,忽然从这墙绘中看出不对。


    抛却浓墨笔画,仅看这朱砂笔势,若将断续处连接,分明就是白露为人皇所绘的聚灵阵法,只是眼前这处简易粗糙,更像是拙劣仿制赝品。


    这里为何要聚灵?


    正待思索时, 吱呀一声,一节断臂从肉山滚落,跌撞着落到林斐然身前,她立即后退半步。


    可听到的不是白肉砸下的闷响,而是一阵更为轻灵的咚咚声。


    像是木具落地一般。


    林斐然立即蹲身将断臂拾起查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这堆肉山并非真人。


    看上去肌理分明,纤毫具有,甚至有着相同的温度,入手却不似血肉沉重。


    但也不是傀儡灵偶。


    偶人做得再精良,也雕琢不出这样逼真的肤感与通透。


    她掂了掂,虽然轻巧,却有种空心般的质感,极其坚硬,但两端重,内里轻,比起偶人,倒更像是——


    林斐然心中觉得熟悉,却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她轻轻放下断臂,单手结印,一道柔和的灵光出现在掌中,照亮这处颇为阴翳的密室。


    她抬步上前,光亮缓缓爬满这座肉山,在四周白墙上映射出极为混乱的光影,让人顿感沉重。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能够看清这一具又一具身躯。


    令人讶异的是,他们的面容竟然也栩栩如生,没有一张面孔重复,几乎与真人无异。


    心中几乎生出了难言的疑惑,她继续绕着肉山查看,却突然撞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眼皮一跳。


    常青。


    道和宫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年纪比他们小上三岁,却是个格外认真的弟子。


    以前不时来向林斐然、卫常在请教,故而她有些印象。


    林斐然下意识伸手探上他的鼻息与脉络,心中确信是假人后,才放心不少。


    这里怎么会有酷似常青的偶人?


    林斐然心中一动,立即将灵光抛起,顺着肉山边缘开始翻找起来。


    一具又一具坚硬而轻巧的肉身被她抱起放下。


    于是显露出的面孔越来越多。


    大多是她不认识的,但其中也有例外——


    常青、细腰王、狼族少主、裴瑜,甚至还有青瑶。


    每一张脸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


    林斐然眉头越蹙越紧,动作也越来越快,直至见到深处某一具,她动作忽然顿住,神情怔忡。


    那是她的脸。


    那是另一个林斐然。


    就这么被随意堆叠在里面,手脚蜷缩,面无表情。


    林斐然立即将她拉了出来,同样是一具轻灵而无神的假体。


    但其中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林斐然制作得不如其他人完整,看起来像是刚做好没一段时间。


    她抱着这个假人,视线又不由自主转向此人身上熟悉的衣衫。


    银袍朱纹,绸缎软面。


    分明是夜游日时,如霰为她挑出的衣袍,就连绘出的阵纹都是同一个。


    为什么是这一件?


    林斐然的脑子飞速思考起来,几乎立即联想到夜游日时的行刺,赤牙等人的出手。


    以及秋瞳曾向她哭诉过,她怀疑青平王被人替代。


    这个疑问虽至今未能得到证实,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替代是真的?


    难道这些人都是已经或是将要被替代的人,他们先前的刺杀,原本就是为了将她取代?


    可为什么夜游日之后,他们竟就此放弃?


    这其中有什么变数?


    或是有什么阻碍?


    林斐然顿觉不可能再将自己与密教划离,立即开始盘算起他们对自己的数次杀招,以及没来由的停手。


    第一次来得最为莫名其妙。


    而后续停止得也十分突兀。


    灵光闪烁,墙上的阴翳也开始跃动,原本就混乱的投影更是纠缠一处。


    林斐然沉思的面色隐没其中,同样明灭不定。


    秋瞳正在动手,青平王是否被替代一事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但她却更倾向于青平王仍旧是青平王。


    至于眼前这具“林斐然”,她同样也倾向于替代,同样的衣饰与妆容,这就是做来取代她的。


    眼前这些假人绝非随意做出,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生生将能看清的每一张生面孔记入脑海。


    她一边翻找,一边熟背,甚至因为太过专心,而没能注意到阵外传来的响动,直至阵纹相连,一道更为明亮的灵光流转过时,她才骤然回神。


    这里四下皆空,并无躲藏之处!


    林斐然心下一定,当即捏灭灵光,将拉开的假人一并提起,自己补入被挖开的肉山空处,随后又将一具具身躯遮盖在上,只露出一隙向外窥去的窄缝。


    她定下心神,屏息向外看去。


    这些假人表面落有尘灰,必定许久无人翻动,若今日他们就是来此搬离假人的,也权当她时运不济,倒霉透顶!


    虽然这般想着,她还是不免在心中默默祈祷,甚至少见地紧张起来。


    吱呀一声,同发出她偷溜进来一般的声响,一道身影缓步踏入,又从容回身闭门。


    身影转了过来,在密室内微光的映照下,林斐然透过这一抹罅隙,看到了一张稍显眼熟的面具。


    不似荀飞飞那般只遮掩唇鼻,眼前这人却是遮了整张面孔。


    纯白一块,只在双眼处裂开两条弯起的裂缝,如同在笑,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便显出一些诡异。


    直至这人走了两三步,林斐然才惊然想起自己曾在哪见过。


    春城,飞花会,伏音几人潜入盗取灵脉之时,这人就在其中,甚至同她对过几招。


    叫什么来着……


    林斐然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戴着面具,便看不到神色如何,只见他不急不缓向此处肉山走来,像是早有目标,并非随意来此查看。


    林斐然屏息在此,双手不由自主攥紧,目光凝视,肌肉微微绷紧,但她仍旧在等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贸然出手。


    那人抬起手,拉开了第一具假体,好在不是她身上堆叠的这些。


    “在哪呢。”他忽然开口,声音是与他身姿不符的粗狂,“我记得以前就放在这里,这次特意回来取……”


    一具又一具被剥离,离她也越来越近,林斐然甚至能感受到掀起的一丝气流吹过脖颈。


    终于,他转向了林斐然这里,掀开了第一具身躯。


    砰砰——


    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心跳。


    第二具同样被掀开,一缕微光投入,映在她缓缓眨动的双眼上。


    第三、第四……


    直至第五具被拿起。


    林斐然看见到熟悉的银色绸衣,那是她的假体。


    但与此同时,她的一双眼也露了出来,气流吹过,带起一点薄汗渗出的凉意。


    林斐然此时却定下心神,想着与他先前交手一事,盘算要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忽然间,此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本以为他会像先前一般将那具假体抛开,但他没有。


    他只是停了下来,应是在打量着她的假体,观摩了几刻,才开口道:“怎么给你加了这件衣裳?”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他顿了一颗,却好似醒悟一般,短促地啊了一声:“我都忘了那件事,若是那般,自然是要换上这件衣裳的。”


    自言自语间,林斐然越发像一张绷紧的弓,但时至此刻,她仍旧保有一种让人惊叹的冷静。


    她不想弄出大动静,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贸然出手。


    这人久久没有离去,只是打量着她的假人,絮叨什么,但在某一刻,就连自言自语都停了下来。


    他忽然抬手,林斐然身形微动,他的手却是放到了假人上,拂开假人的发丝,动作一顿。


    那双面具细缝下,忽然转来一点墨色的黑。


    他看了过来。


    林斐然几乎后背一麻,却不是因为被他看了一眼,而是被那目光中的冷意贯透脊背,由此激发出的战意。


    他的剑极其轻柔和缓,如同打太极一般,极擅借力打力,之前与他对剑,她落下两招,此次如要一击必杀,便得用更快更轻的剑势,一剑穿喉——


    “咦?”


    他忽然开口,眼中冷意如回潮一般撤去,换上另一种不知名的目光。


    “这又是何时做的?”


    他抬手将林斐然身上最后那具身躯掀开,完完整整地露出了她。


    “这是谁做的,酷似真人,手艺这么好?”


    他的语气中带上好奇,一手揽着她的假人,一手伸来,林斐然当即屏去脉动。


    她如今面容已改,自然是不惧与他怀里的“林斐然”撞脸。


    这里是密教主殿,他们又行动在即,更何况,她曾与此人交过手,并没有把握将其一击毙命,若非迫不得已……


    她眼下只能装个假人。


    此人的手已然触了上来,先是捏了捏她的脸,又翻了翻眼皮,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口中说着惊奇,身子却缓缓凑近。


    面具上的狭缝对上她一眨不眨的眼,甚至能够看到面具后微动的眸光。


    他离林斐然几乎只有一指的距离,随后既不靠近,也不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面具遮掩,他的神情不明,她却能感觉到,他正一直一直打量着她。


    修士可以暂时压下心率,闭隐脉动,与木偶无异,却不能恒久隐藏,毕竟不是真死了。


    林斐然这样的境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很好,但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五十个数。


    她在心中倒数,四十时,这人终于起身离开,吐息一般喃喃道:“是谁的手笔,做得真好,手艺快赶上我了。”


    他直起身,手中还抱着她的假人,撑起假人垂下的脑袋,开口道:“这个虽然也十分可喜,但做得不好,该销毁。看来这几日又得在炉房闭关了啊,是不是?”


    最后这三个字显然是问他臂间的假人,他一边轻哼着小曲,跨过地上身躯,心情上佳地离开此处。


    房门关闭的瞬间,林斐然倒数至十,但她仍不敢松懈,直至心跳强行恢复,她才缓缓吐出口气。


    此处不可久留,她匆匆起身,又记下几张面孔后,探查到外间无人,这才翻身而出。


    给傲雪布阵并非难事,但林斐然经先前一事后,心中更加小心谨慎,却又忍不住观察有没有其余异样,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翻了不少房间。


    于是前后算下来,她几乎是弄到半夜才终于收手。


    青雀还在镜湖附近等她,精神几乎绷紧了一夜,直至看到林斐然归来的身影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林斐然摇头,并没有把肉山一事说出,只是同她确认:“前辈,我有个问题,你先前说的九剑中的第七剑,可是脸覆面具,不明相貌?”


    青雀大惊:“正是,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点头,却道:“只是翻上第七楼时远远见了一眼,没有碰面。”


    青雀再次松气:“没有就好,他修为虽比不上傲雪高深,但招式奇诡,你若碰上,怕是还没等拿下他,就闹得满楼皆知了。”


    林斐然琢磨道:“我听到他说,最近要待在炉房,这是什么意思?”


    “当真?”青雀面色一喜,高兴得蹦了一下,“正是天助我也,炉房是他的地方,不在楼中,就在登云台附近,好像是负责烧毁什么,不过这都是上面的机密。


    但只要他在炉房,便不会再出来。”


    林斐然仍旧有些犹疑:“或许不是在这两日,而是在后两日呢?他要闭关,难道不需要准备什么?”


    “不用!”青雀摆了摆手,开始摩拳擦掌,“我听伏音说过,他入炉房不是闭关,而是要焚毁什么,焚毁的火由他灵力支撑烧灼,停一次,后面便得重来,所以轻易不出。


    我们盗宝在楼内,他在登云台后方,相隔不近,只要够隐秘,他不会察觉的。”


    如此听来,林斐然却没有青雀这样的喜意,她应了一声,两人又商量阵法布设一事后,各自离去。


    只是林斐然走到一半,脚步一顿,心中实在不安,当即倒转回去。


    前后太过巧合,若那人是第七剑,难道自己的伪装当真能瞒过他的双眼?


    方才到底是一场戏还是两场戏?


    会不会他也是在假装,不然怎么会如此不经意地放出她想要的消息?


    盗取火种事关重大,林斐然不可能任其出差错。


    回程途中,她便已将金澜剑从芥子袋中取出。


    如今唯有偷袭。


    即便不能将他一击毙命,至少也要保证他今晚没法通风报信!


    “前辈。”她取出玉符,唤着青雀。


    那边很快接应,但声音极低,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感:“才分开不久,咱们联系不要太频繁,惹人生疑。


    你想问什么?”


    “劳烦前辈看看,那位第七剑可去了炉房?”


    玉符那边静了片刻,少顷,青雀回道:“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不过是意外之喜,即便他不去,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就好。”


    林斐然应了一声,两人断了通信,她的步履却未停。


    据青雀所言,炉房不在主殿,而在后方的登云台附近。


    她绕着密林前行,寒风簌簌,几乎以她最快的速度抵达登云台,没花太多功夫,她在滩涂附近远远便见到一座宅屋。


    林斐然观察片刻后,纵身落下,在炉房四周布下极为隐蔽繁复的阵法,随后远远蹲在枝叶间,凝神看向唯一的那条路。


    此时已月上中天,寂静的密林中摇着树影,林斐然如同一只夜鹰蹲守其间,纵使时间流逝,她也依旧耐心而专注地等待着。


    终于在某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端。


    他抱着怀中的假人,步伐并不算快,走两步就要为假人理理头发,夜风吹起他身上的云纹道袍,颇有些温雅与洒脱。


    林斐然原本就看得认真,经此夜风一过,她竟从此人松弛而无觉的身姿中,恍惚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蓟常英。


    她握剑的手一顿,再度凝神看去,那人终于缓缓走近,不再像先前一般,只能看到一个大概。


    离得近了,便能看出个中差别。


    眼前这人显然要更钝一些,少了一抹蓟常英的灵逸,多了一分厚重与沉稳,好似风一停,他们之间再没有半点相似。


    眼见着他要踏入法阵,林斐然立即敛回思绪,不再多想。


    即便这人再像,也不可能是他。


    她握住金澜剑柄,手腕一抖,缠绕其上绸布便松散开来。


    于是密林中当立亮起一点寒芒。


    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凛冽的剑风裹挟着寒意,已然如一弯月色般落到眼前——


    作者有话说:这人出现在79章,如果大家猜到什么,倒回去看的话,不要在79章剧透哦[比心][垂耳兔头]


    第223章 金陵不渡(炁流) “是你的话,一定可……


    林斐然的剑一如既往的迅疾而势重, 看到剑芒瞬间,刃光就已经落到眼前。


    这人脚步微顿,堪堪侧身闪过, 皮肉虽无伤处,领口却已被割出一道长痕。


    他当即将怀中的假人移到左侧, 后撤半步,抽出腰间软剑, 反手迎上。


    于是那种冷然再度袭上林斐然。


    只听叮然一声。


    软剑如一条游曳的水蛇般紧紧衔住袭来的剑芒, 只对剑的这一瞬间,他浑身的冷意撤去,似是有些停顿, 但很快又四两拨开千斤一般, 将她的剑挡回。


    没有受伤,他却也被这力道击退数步, 踏回隐秘的阵法之中。


    见一击未成。


    林斐然没再犹豫,当即翻身后退, 右手并指, 周遭的白沙当即涌动起来, 顷刻间漫漫扬起,无声形成一处四方锁阵,将人困入其中。


    他抬眸看去,隔着朦胧尘沙,见到那个执剑而立的玄色身影。


    她仍旧穿着一身不起眼黑衣,面上半遮,手中长剑也十分普通,但眼里紧盯的专注却令人难以小觑。


    “……”他垂眸扫过这道法阵,开口道, “阁下是?”


    林斐然没有回答,她手中法印再变,尘沙换势,她的身影消失在阵外,但下一刻,后方便传来一点清冽的剑意。


    他当即侧身闪过,这一招她几乎用了九成的剑势,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认真应对。


    但他心中仍不免闪过一个疑问,为何要留那一分?


    朦胧的白尘扬起,沙流如长索一般将一人困入其中,却诡异无声,雾影绰绰间,只能见到一点又一点的亮光在其中乍现,如同闪烁不定的隐星。


    林斐然借着此时的困阵与遮掩,不停出手突袭,剑也越来越快。


    她用的是道和宫的快剑。


    这人剑势柔和圆融,极其擅长借力打力,快剑更能破势。


    但用此剑法的缘由不止于此。


    她也说不清,或者是不想说清,但此时此刻,她就是用了这一招。


    她的快剑,是蓟常英一手教出。


    纵然此时已是青出于蓝,但对剑时的手感是不会陌生的。


    但不论对剑多久,两人之间的剑势仍旧没有交错的地方,仍旧一快一软,渐渐的,其中一方已然落了下风。


    又是叮然一声响,金澜剑反手折下,将那人的软剑断作两截!


    那人被击退两步,手中揽着的假人撞得笃笃作响,他抬手扶稳,随后望向对方。


    片刻后,他举起其中一只手,竟是投降。


    他问道:“累了,认输了。阁下来势汹汹,是想要做什么呢?”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甚。


    用剑之人,即便剑势再不相同,但招式莫过于劈斩刺挑四式,只要斗剑,就一定会有交汇的某一点。


    除非,对方也在有意隐藏。


    她面上不显,只是看着对面,闪身退回阵外,手势再变,地上阵纹纵横交错,已从方才的罗网变作棋盘,他正好落在天元之位。


    此时才算真正的阵成!


    霎时间,这人身影一滞,双手无力垂下,就连臂间的假人也卸力掉落。


    但并未完全坠地。


    他用余下的一点力勾住了她的后领,让她不至于跌落白沙中。


    林斐然此时正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全然忘了那正是肖似自己的偶人。


    这人至少高她一个大境界,在将他完全制住之前,她不会分散注意。


    此时这个法阵除了将他困住之外,落于天元位,还能断去他的灵力。


    于是她终于开口:“我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来杀我?在下好像没有惹过姑娘,罪不至死啊。”


    如此说着,她却踏入阵中,长靴碾着白沙,发出簌簌声响,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寂静。


    她一步步上前,与这人有一臂之遥时,没有出剑,而是伸手覆上他的面具,以一种难言的力道掀开。


    面具之后,是一张更完美的面具。


    “……”林斐然这样的正经人,也罕见地露出一种无语的神情。


    “你再试试?”他忽然开口。


    试试就试试。


    笑面、悲容、怒颜、苦相,一张接着一张,林斐然连掀了五次,终于在揭开最后一张面具时,露出了他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其平滑,没有五官的面孔,甚至连之前隐隐约约见到的双目都没了踪影,只有还算茂密的乌发长在头顶。


    “唉。”这人忽然长叹,也不知是从哪发出的声音。


    “我从小就长这个模样,眼耳口鼻都没有,这才戴了面具,免得将人吓到,阁下非要看,我也没有办法。”


    林斐然眉头微蹙,甚至抬手在他面上摸了几把,的确毫无痕迹。


    但她并没有听信这人的诉苦,而是思索片刻,出声问道:“你不是人族?”


    这人倒吸口气,连连称赞:“姑娘好聪慧,寻常人都只觉得我可怜,只有你会想到,这不是人族能有的。”


    林斐然对妖族并不十分熟悉,所以没能立即想出是哪一个部族,但也不重要了。


    再怎么怀疑,蓟常英也不会是妖族。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视线又缓缓在这张一览无余的面上描摹起来。


    他们眼下虽然已经推出火种的位置,但经历过方才那处无间地,她不免猜测,火种一定有更为隐秘的隐藏方式,而她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找出。


    眼有恰好有一个知情人,怎么能不问一问?


    随后,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药丸,原本想要给他服下,不找不到入口处,停顿片刻,又取出一瓶药液,倾倒在他腕上。


    做完这一切,剑便搭上他的侧颈。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我,主殿藏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这人不急不缓坐下,捡起一旁的面具,拍了拍遮在面上,这才抬头看来:“原来是来盗宝的。


    像你这样的,以前不是没有。


    阁下不如直说,你想要什么,说不定你一问,我就害怕得说了。”


    林斐然却不答话:“我当然是什么都想要,但你们这个主殿透着一股子怪异,宝贝都藏得深,可不容易找。”


    “好歹是密教……”


    话还未说完,金澜剑便靠近一寸,在他颈侧压出一道血痕,艳色流出,染红剑刃。


    林斐然垂目看他:“我不是来同你寒暄的。给你下的毒世间仅有,除了我这里的解药,我敢保证,你找谁都解不了。


    我问你答。


    东处三层第七间、五层第六间、西边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东南处三层第二间、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还有……”


    林斐然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房间,几乎都是她在布阵时翻过的地方。


    这里面倒是有些异样,有的她查过,有的没有,索性同东南处并在一起问话。


    如此真假混同,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能暂且进行佐证。


    在没有真正事了之前,她不会多言。


    这人听她说了许久,末了微微抽气:“姑娘竟然已经翻过这么多地方,教内巡查却没有发觉,足以见姑娘技艺高超。”


    这人出口不过几句,大半都是在夸她,林斐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巧言令色,并不放在心上。


    “直接说,怎么解了盗宝。”


    话落,剑刃又深了本分。


    “刀剑无眼,小心一些,我眼下没有灵力护体,自然是阁下说什么是什么。”


    他略略叹气,一会儿姑娘,一会儿阁下,叫得混乱。


    “但我若是说了,姑娘难道真的会留我一命?”


    林斐然的目光明灭不定。


    “你若是句句属实,盗宝之后,我或许能留你一命,但我如果是你,就不会问这样的话。


    若是现在不说,现在就得死。


    现在说了,还能为自己争出一点时间,之后能逃走也说不一定。


    我数三个数,给我回答,三、二……”


    “我又不蠢,当然选第二个。”


    他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些许力气,于是站起身,同时将那具假人抱起,顺手拍了拍她裙侧的白沙。


    “你将我灵力抽了,眼下没力气说这么多话,凑近些,我慢慢告诉你。”


    林斐然顿了片刻,注视着他,随后缓缓倾身。


    “你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


    但我猜,你想找的是东南处的那件宝物吧……刀剑无眼!”


    他立即抬手挡住剑刃。


    “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密教,你要是真能盗走,告妨你也无妨,但我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微微侧头,靠近林斐然的右耳,细语一句,声音不似原来那般粗犷,却也并不熟悉。


    闻言,林斐然眉梢挑起,起身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莫测。


    这件事,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有此打算。


    “既然不喜欢密教,何不叛逃?”


    “世上有的人,注定如线上飞鸢,缸中游鱼,空有双翅,却不得翱翔、畅游。


    我生来,就长在池缸中,只能见到井底世界。”


    言罢,他却主动靠近几分,轻声道:“我做不到的事,是你的话,一定可以。”


    林斐然收回金澜剑,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忽然问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喜欢密教,想来是愿意告诉我的。”


    “什么?”


    她直视过去:“除了这些宝物之外,我想知道,向密教许愿,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我没有办法说出口。”在林斐然目光微变之前,继续道,“但可以写给你看。”


    他握住她的手腕,随后下移,食指轻点在她掌心,在划出第一笔时,手便已经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写出的笔画也十分滞涩,每一笔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


    几乎用了一刻钟,才终于完成几笔,而他裸露出的手背上,竟也裂出道道如木纹般的细痕。


    在他脱力踉跄之时,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扶住他,手却缓缓握起,在脑海中思索起来。


    他写的是“炁”。


    所谓的炁,是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它在体内流转,藏于血中,运行于脉之外,聚集于穴位。


    有炁则有命盛,无炁则渐衰。


    如此说来,众人向密教许愿,便是以命为祭。


    他倚着林斐然,缓了片刻才开口  ,嗓音已然有些嘶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珍贵的东西,人人都有,但对那些想要迫切实现愿望的人来说,它一钱不值。”


    见他如此,林斐然心中也不得不相信,他的确是厌恶密教。


    奉天九剑果然并不是人人都忠诚。


    “……你还好吗?”她微微一叹,还是问出了口。


    “无事,有些脱力,这些裂痕只是惩罚,很快会好的。”他望向天上的明月,没来由道,“好久没这样与人安静地赏月了。


    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同你说些珍宝之事后,你再把我拘起来,可以吗?”


    林斐然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答应的。


    两人就这样坐在白沙地上,说完了珍宝的秘密,随后,林斐然仍旧没有撤去法阵,而是连阵带人一同移到炉房,将他困在此处。


    “你待在这里几日,他们不会生疑,事成之后,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放不放你,我会视情况决定。”


    林斐然又布置了一番,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他还有办法逃跑,那便是无话可说了。


    临走前,林斐然回首看了一眼,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按照他说的法子关闭炉房后,她很快离开此处。


    暗房中,唯有旁侧的焰火暖暖烧着。


    他靠坐在桌案旁,看向身侧那个同样相像,手艺却有些粗糙的偶人,不免轻笑一声。


    “早知有今日,当初雕琢你时,便用心些了,也不至于这么简陋,还被随意塞在那一堆肉山中,不过眼下也不算晚,这里只有你我,便用这段时间好好修复吧。”


    他取过一旁的工具,将偶人那随意刻出、轮廓模糊的指节重新雕琢,渐渐镂出细长有力的模样,又在掌根处磨了几下,算作细茧。


    “现在,也只有你陪我了。”


    ……


    林斐然装着众多心事回到宅院,等到明后日青雀发出信号,他们便要动手了,她忍不住在心中推演可能出现的意外,实在没有睡意。


    她在房顶坐了一会儿,才翻身入内,刚一落地,便闻到一点诱人的香味。


    抬头看去,原是茹娘和荀飞飞还醒着,他们正坐在厨房的炉火旁,面前还有一锅沸腾的热水。


    屋内点着暖色的灯,投在两人面上,晕出一点极为温馨的昏黄。


    茹娘在一旁擀面,絮叨着什么,荀飞飞就安静站在一旁听,林斐然静静看着,一时不免生出一点艳羡。


    在她记忆中,母亲做的面也是极好吃的,不知放了什么,总是有种莫名的鲜味。


    但到现在,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饿了吗?”剑灵现身在侧,同她一道看向窗内,“忙到现在才回来,要不要去吃一碗?”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见茹娘身形一滞,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24章 金陵不渡(石质) 黑鱼落在她的头顶……


    林斐然立即上前, 剑灵也动身而去,倒是快她几步进入厨房。


    房中水雾缭绕,荀飞飞已经将人揽在怀中, 看起来并没有讶色。


    他半跪在地,以往高束的马尾只松松搭在肩头, 碎发轻散,唇色仍旧苍白, 此时却多了一分说不出的沉默。


    林斐然上前两步, 蹲身细细打量茹娘的面色。


    面上覆霜,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一点点细碎的冰碴从体内生出, 刺破血脉, 留下零星血色。


    “这是……寒症犯了?”


    荀飞飞垂目拂开茹娘的发丝,极轻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带着人离开, 而是就近靠着炉膛,借着火光驱寒, 另一手便取出一枝扶桑木, 轻而缓地将其中流淌的火蕴引入茹娘体内。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剑灵站在一旁,同样默然注视。


    旁侧的锅中还滚着水,沸腾翻涌的声音回荡在这间温馨的厨房内,泡沫一个接一个升起又破灭,咕噜得让人齿寒。


    火蕴缓缓汇入血脉,在茹娘脖颈处烧灼出一片如树伸展的枝网,淡淡的白雾立即从皮下透出,仍旧透着一阵冷意。


    荀飞飞又取出一枚药丸,正是当初林斐然广而告之的药方炼制而成。


    他喂茹娘服下, 又看向林斐然,声音平静:“我房内左手边,桌上有一个青色的药瓶,劳驾取来。”


    林斐然立即依言照做,荀飞飞又道了一声谢后,这才就着瓶中的药液将丹丸送服入内,动作娴熟。


    就算是现在,林斐然也没能从他面上看出半分疲惫,他只是静静揽着人,偶尔向炉膛中添上些柴火,等待义母的苏醒。


    林斐然忍不住问道:“茹娘,她染上寒症多久了?”


    “七八个月。”荀飞飞缓声回答,或许是鲜少与人说起这些,他顿了片刻,又添补一句,“她原本不打算告诉我的,是上月病发,她一个人瑟缩在屋中,歌楼中的人来探望她,才悄悄给我写了信。”


    两人都知道,寒症如今与绝症无异,根本没有能根治的药方。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转身去取了木柴,放到一旁。


    “多谢。”


    他仍旧是这一句话,随后动手添柴。


    即便他们二人已被火燎出薄汗,但这热度对茹娘而言,仍旧不够。


    林斐然心中也有些涩然,她抿唇看向茹娘,忽然视线一顿:“荀飞飞,你看!”


    只见原本褪去的冰霜再度卷土重来,甚至比先前更为凶猛,霜冷的雪色渐渐转为灰蒙,茹娘口中不觉逸出痛呼。


    下一刻,她忽然睁眼,那点灰霜已然侵蚀到她的左眼,蒙上一片阴翳,远远看去如同石质一般。


    荀飞飞的目光也有了变化,他立即压住林斐然取出扶桑木的手:“不行,她是凡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承受第二道火蕴!”


    他重新取出药丸,为她送服,即便双唇微抿,目色紧张,但手还算稳。


    只是连服三枚,阴翳虽有暂缓的趋势,却依旧没有明显的好转,已然遮上半只左眼。


    茹娘意识尚存,只觉得左眼视线受阻,心下害怕,却仍旧强撑着没有惊呼,只是抓着荀飞飞的手腕,呼吸有些粗重。


    林斐然觉得不对,她当机立断取出几枚银针,封住茹娘的几道大穴,随后当着荀飞飞的面,唤出了阴阳鱼。


    事急从权,也顾不上隐瞒。


    片刻后,在荀飞飞诧异的目光中,这尾黑鱼后方传来的如霰的声音。


    “怎么现在才联系,我都要睡了。”


    林斐然三言两语解释过,随后快速道:“这灰质来得诡异,如果再不制止,或许茹娘双目都得失明。如今不管是扶桑木还是丹药都试过了,还有其他办法停下吗?”


    按荀飞飞之前所言,茹娘得他连累,也受了剪口之刑,后续一直是如霰在帮她调养身子,他对她的身体状况应当再熟悉不过。


    如霰此时坐在某处极黑的谷涧中,身旁火光微盛,他闻言一顿,但并未责怪她暴露结契一事,而是动手结印,借着阴阳鱼的眼睛看去,很快便见到厨房中的三人。


    他拂开垂落的雪,目光却静静落在茹娘面上:“望闻问切,教过你的。”


    林斐然当即按上茹娘的腕脉,几息后道:“虚脉,短促濡散,时停时起,眼下乌青,手温极冷。”


    如霰颔首,开口道:“几处要穴封了,再在她右臂、腹中、颈侧、眉心、头顶几处大穴落针。”


    林斐然依言照做,只见一缕淡淡的热气顺着眉间银针逸出,她立即取过一旁的扶桑木枝,依法将火蕴引入茹娘体内。


    寒症非病,无法可医,她知道如霰落针的意思,是要为她扩脉,以此承受更多的火蕴。


    足足用了三段,白霜才终于褪去。


    茹娘面色有了好转,但那点遮覆在眼上的灰质却终究留了下来。


    荀飞飞此时已将阴阳鱼抛之脑后,他看向怀中之人,立即问道:“义母,你感觉怎么样?”


    “……”茹娘露出一个脱力的笑,略白的发濡湿在额上,唇边那道骇人的长疤也平和不少。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荀飞飞默然片刻,还是伸出手:“你的左眼……”


    茹娘撑着坐起身,摆了摆手:“人老了,都是要瞎的,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


    只是说完这话,她身形又一晃,再度晕了过去,荀飞飞立即接住她,下意识看向林斐然,林斐然下意识看向阴阳鱼。


    “无事,以凡人之躯生生承下这么多火蕴,体力不支是正常的,暖一会儿身子,等到寒气全部散尽之后再带回休息。”


    荀飞飞看着这只鱼,沉默片刻,他其实不知晓阴阳鱼的由来,只以为这是如霰本人,或者是他的分|身,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这个事实。


    “多谢尊主。”


    “不必。”黑鱼甩甩尾巴,凑到茹娘眼前,“你翻开左眼,我看一看。”


    荀飞飞依言照做,林斐然也凑了上去。


    如霰扬了扬眉,忽然道:“石化了。”


    厨房中的几人一惊,林斐然将鱼推开寸许,仔细打量了许久,原本只是一层细腻的灰色,但经他这么一说,越看越像光滑的石面。


    荀飞飞一顿,将手放下,在心里斟酌片刻后,隔着眼睑轻点了点,没有声响,他却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一层薄薄的硬质传来。


    这绝非双眼能有的硬度。


    “好像……当真是。”


    黑鱼游回原地,落到林斐然头顶,不再动作,只瞪着一双鱼目向下看去。


    “不是好像,我看得很清楚。你记下这个针位,再有下次,直接给她扩脉,如今凡人用的火蕴,对她来说已经不够了。”


    不够意味着什么,三人都没有开口往下说。


    荀飞飞只是垂着眼,轻轻为茹娘擦去薄汗,那双向来无波的眼中,竟也泛起一丝又一丝的微澜。


    林斐然没再留下,她知道此时留着他们二人独处更好,于是退身出去,但回头一看,剑灵竟还坐在梁上,沉默看向房中二人,并没有离去之意。


    当初母亲留在这里,金澜剑定然是一同随行的,茹娘是凡人,平日里见不到她,但不代表她见不到茹娘。


    对剑灵来说,茹娘应当是未曾谋面的熟人。


    林斐然没有出声呼唤,只是回到了房中。


    她头上顶着阴阳鱼,神情仍旧有些沉闷,片刻后,她躺倒在床上,直直望向帐顶,黑鱼一个没留神,抛在床上滚了几转才停下。


    “你昨日说寻到了秘境入口,现在已经在里面了吗?”林斐然刻意没有提起刚才的事,而是选了另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


    “差不多。”如霰开口回答,而后又主动提起,“怎么,心中觉得不痛快?”


    林斐然转身趴在枕间,声音沉闷:“你经历过离别吗?”


    如霰抱臂在怀,看着她翻身的模样:“从我出生开始,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别。”


    林斐然沉吟一声,随后又问:“你有没有在某一瞬间想过,如果能够重来就好了?重来后就不会再有离别。”


    她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偶尔会生出悔意。


    尤其是在知道秋瞳重生一事后。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忍不住想,如果她也能够像秋瞳这般好运……


    但她也忍不住细思,重来就会好吗?一切就会变得不同吗?


    她不知道。


    如霰却道:“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事事如意的人。”


    林斐然任由自己埋在床榻上,滚了几圈,她至得也没能得出自己的答案,索性抛之脑后。


    “这种事想破头也没有答案。睡不着,起来打坐修行算了。”


    她刚要翻身坐起,黑鱼就冲上来将她撞回去。


    “你今晚这么久才回,想来是做了什么大事,往后还有得熬,不能不睡。


    况且,你这个年纪,多睡一会儿,说不定个头还能往上长。”


    林斐然抬头,被这话分了注意力,忍不住好奇道:“你想要我长多高?”


    “和我一样?”


    林斐然又倒了回去,权当没听到。


    如霰轻笑:“这几日空闲时,翻了几册话本,里面的小英雄都是这个身量,我觉得你很合适。”


    林斐然接道:“话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人族只会长到十六岁,十六就差不多定型了。”


    “十六岁就定型的林斐然,你该睡了。”如霰望向谷涧中的堆雪,“离别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如霰,你当初是怎么遇上荀飞飞的?我记得他是你第一个使臣?”


    如霰叹气:“我说完这个,你就休息?”


    林斐然点头。


    “我与荀飞飞相遇,其实是在我即位之前。


    那时候我还在人界,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什么医仙的名声,寻到了我这里。


    我倒是记得有些清楚,那是一个雨天,他披着满身的雨露出现在门外,求我救他义母。”


    “那时茹娘饱受裂口之刑的苦楚,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愈合伤口,都会在下一刻崩开,涌出更浓的血色,他寻到我时,茹娘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


    “我原本对此无意,世上这样的人太多,我也没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分出去,所以关门拒绝了。


    他跪了三日,雨就下了三日。


    我犯懒,不愿在雨天出门,就在房中炼药,他也就这么不吵不闹,日复一日地叩首行礼,时间一久,他面上缝好的伤痕随之裂开,血水染红门前。


    然后——


    然后他终于起身,却不是离开,而是去寻了几块布,将地上的血色擦拭干净之后,又跪了下去……”


    林斐然道:“你答应了?”


    如霰轻笑:“这样的人很难拒绝,不是么?”


    “我提着药箱,同他一起去见了茹娘,施针开药,又让他寻了些灵草,这才停了那样的伤。


    一来二去,我与他也就熟识起来。


    后来即位妖界,缺人打理一些麻烦事,便想到了他,由他出任使臣。


    他的确做得不错。”


    林斐然望着帐顶,又忍不住出神起来,想到荀飞飞跪坐火边的神情,想到茹娘,心中不免升起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切。


    她又问:“灵鸦一族,当初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裂口之刑?”


    如霰摇头:“虽然同为羽族,但我幼时几乎隔绝人世,出来后又到了人界,对他们的事并不清楚,只是有所耳闻。


    他们一族擅长占卜预测,好像是泄露了什么天机,后来受了灭族的惩罚。”


    林斐然转头看向窗外,眉头却渐渐蹙起。


    天机……


    真的有所谓的“天”存在吗?


    她这般想着,仍旧没有睡意。


    如霰却开了口:“如果你实在睡不着,那我就得用些外力帮一帮了。”


    林斐然想到他那些几乎能够让她立刻昏睡的法子,忍不住道:“你人都不在这里,难道也能对我用药不成?”


    “用药?”如霰忍不住笑,“再好的药也有毒性,我不会随意给你用。但确实是一些你无法抗拒的办法,要试一试么?”


    “等等——”


    林斐然话还没说完,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如同昏迷一般的沉。


    如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黑鱼一顿,但还是吐了个泡游过去,它衔住一处被角,尾巴甩得堪比风车,终于将被子拉起,铺在了林斐然身上。


    “——”如霰看了片刻,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断开心音,灭了焰火,起身向暗色的谷涧深处走去。


    ……


    翌日,林斐然从昏睡中醒来,不得不说,的确有些神清气爽。


    只是刚刚坐起,便见旁坐着一个人影,正是茹娘。


    她静静看着林斐然,左眼中的阴翳仍旧没有褪去,却挡不住眼中透出的怀念与好奇。


    “我前几日就想说,你醒得这么早?”茹娘仍旧有些惊讶,“要知道,那个人可是日上三竿才起。”


    她口中的那个是谁,双方虽然没有明说,心里却都清楚。


    林斐然坐起身,心中有一丝拘谨,却也生出许多亲近:“茹娘,有什么事么?”


    茹娘摇摇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做,之前怕你觉得冒昧,但时至今日,你就算觉得冒昧,我也想做。”


    林斐然有些不解看她,却见她从身后拿出一把密齿梳,直接挑明道:“你母亲爱美,之前便吵着要同我学一种时兴的发髻,我把这当成吊驴的萝卜,说只要不惹祸就教她,但她惹祸从没停下。


    后来她不辞而别,再想教,也没了机会。


    你到我家里来,或许是上天赐下的机缘,我不想再后悔。”


    林斐然听了这个缘由,心中也颇有感触,便应了下来。


    她坐在桌前,看着明镜中的人,一时恍惚,竟然想到自己年幼时,母亲也是这般站在身后为她梳头。


    她的手很巧,每次出门,林斐然的发髻一定是孩童中最漂亮的一个。


    如今轮到她自己挽发,便匆匆了事,怎么方便怎么来。


    茹娘一边梳发,一边哼着歌楼的小曲,屋外也升起冬阳,洒入一抹不算温热的光线,映在铜镜上,折射出一道明光。


    两人就在此时此刻,想起了同一个人。


    “你想她吗?”林斐然忽然问道。


    茹娘嗤笑一声,像是生气,却又道:“和你一样,她那个人,就是让人又爱又恨!但我活了这么年,也就见过她这么一个好的人。”


    林斐然抬头,便见剑灵站在窗外,抱臂面向她们,似乎也在怀念。


    发髻梳到一半,荀飞飞便走到窗前轻敲:“吃面……”


    他看到林斐然的发型,声音一顿,但还是很快轻咳一声,说出吃面之后,转身离开。


    倒不是有多好看,这样几十年前的发型,还是为舞女而作,放到今日已经算不得时兴,甚至有些古朴而夸张的滑稽,见笑也正常。


    林斐然看向镜中,却十分满意。


    这是母亲当年喜欢的,她当然不会讨厌,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学一学,以后也能给如霰挽一个!


    两人到了院中,汤面已是热气腾腾,林斐然刚动筷入口,便尝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鲜美,正是她母亲当年做的味道。


    “原来母亲煮面的手艺,是和您学的?”


    茹娘也有些惊讶,却又掩不住喜色:“她给你做的也是这个味道?”


    见林斐然点头,茹娘心中已是一片柔软,她一边笑着,一边同林斐然说起做面的趣事,目光却是极为怀念。


    “……其实她走之后,整个歌楼的人都念着她。你母亲是一个十分有魄力的女人,她在的那段日子,是大家过得最好的时候。


    但她终究和我们不一样,她得去远方,寻找天之涯,海之角。”


    言罢,她如同打开话匣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荀飞飞在一旁,不插话,只是偶尔为她夹菜,又问过两人午饭想吃什么后,出门买菜去了。


    这几乎是林斐然到金陵渡以来,渡过的最为闲暇的一日,一谈论起金澜,她们便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夜间都未能尽兴。


    剑灵在一旁,听到她们说起前剑主,身形有些不自在,一时坐,一时站,已然是为金澜尴尬。


    两人谈至深夜,直到林斐然收到一封密信之后,才难舍地分开。


    林斐然回到房中,将信展开,只见上方写道。


    事已成,明日待君。


    明日,便是动手之时——


    作者有话说:此处的“——”=nobme,lory=晚安,小英雄


    pd:忘了说,如霰186,很吉利的数字(x)


    第225章 金陵不渡(渐风起) 对如霰的推测,至……


    翌日, 晴好数日的金陵渡再次迎来一片灰淡的云,但并未落雨,只是盘桓于顶, 沉下丝丝缕缕的雾气。


    在这迷蒙的日色中,却听得一声又一声激昂的擂鼓声, 时重时缓,就连这遍布的雾气也似乎退散半分。


    林斐然捧着一碗面, 如同众多金陵渡百姓一般, 站在家门前观望。


    不同的是,别人或许是欣喜与庆贺,她却没有太多神情, 只是捧着碗, 碗中面汤与鼓声共振,微微晃荡。


    只见一列鼓队从街头缓缓走来, 每一面鼓都被一个赤膊老者背着,他们身后都跟着一个同样赤膊的年轻人, 鼓槌就握在这些人手中, 走上三步, 那硕大的槌便要击上鼓面,咚咚三声,背鼓老者便踉跄般向前。


    在这人周围,跟着系有红带的孩童,他们鼓着掌,用乡音念着诗文,一步一前。


    这并非惩罚,不论老者、年轻人或是孩童,人人面上都带着笑。


    “这便是金陵渡特有的仪式。”


    荀飞飞走上前来, 边吃面边解释。


    “这里素来靠水为生,每逢龙王重生之日,城中人便要进行这样一番祷祝,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李长风端着一碗面上前,吸溜一口后问道:“什么叫龙王重生?”


    荀飞飞没来得及开口,却是剑灵先现身解释。


    “传闻,在很久以前,金陵渡曾有过一次几乎灭顶的洪灾,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修士,于是一条龙出现,拼尽全力挡下洪涝,救了全城人,却自己身死。”


    “世上没有龙。”荀飞飞冷静吃面。


    李长风又嗦了一口面:“后来又是怎么复活的?”


    剑灵道:“俗套的故事,全城人为它祈祷,一人一滴泪,修好了它的伤口,复活了它。”


    李长风倒是没太意外,世上的怪谈总是八九不离十的,他看向荀飞飞:“那它后来没再出现了吗?”


    荀飞飞冷静喝汤,随后道:“世上没有龙。”


    李长风咋舌:“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老态,我就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荀飞飞:“……”


    林斐然一直站在前方看着,直到鼓队从门前经过,孩童们的吟唱声越发清脆明亮之后,她才开口。


    “他们在唱什么?”


    “月亮月亮,以我心疗伤。月亮月亮,拂去龙上霜。


    月亮月亮,遥请神女访。月亮月亮,渡它回故乡。”


    “为什么是月亮?”林斐然看向他们去往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去码头的,他们要去哪儿?”


    “因为在传说中,龙王就是伴月而来,在金陵渡,月亮是一个比太阳还重要的意象。”


    荀飞飞开口解释,又看了她一眼。


    “拜祭龙王的地方,是滩涂镜湖。”


    林斐然神情一顿,立即转头看去:“为什么是那里?”


    荀飞飞望向远处,眉眼依旧冷淡,未被这漫延的喜色感染半分:“传说中,龙王就是在滩涂镜湖复生的。”


    林斐然眉头微蹙,然而剑灵却走到身旁,说了同样一句话:“世上没有龙。但当年的洪灾,的确有人出手相助。”


    “你知道?是谁?”她有些讶异问道。


    剑灵身形忽然隐去,此时唯有林斐然能看见、听见,她说道:“就在歌中,当年,确有‘神女’来访。”


    林斐然敛目,思索片刻,如今听到神女二字,她下意识想到的便只有神女宗,且不论是否与他们有关,又为何会牵扯到龙?


    恰在此时,隔壁宅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不少人转头看去,却发现是那个疯癫的王婆破门而出,她怀中抱着一张雕刻过的长凳,一脸兴奋地冲入鼓队,撞倒不少孩童。


    她没有言语,只是有些癫狂大笑,将手中的木凳拍得像鼓一般响。


    见到是她,其余人并未惊讶,反倒更多是的恼怒,抱怨的话语层出不穷,对她的冲入已是见怪不怪。


    林斐然静静看着,有这么一刻,她似乎与王婆对上视线。


    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今早遇见的拜祭只是偶然,她没有为此分心太多。


    李长风轻咳一声,低声道:“怎么今日撞上这等事,晚上还去吗?”


    “当然要去。”


    昨夜师祖给她托梦,提及假灵脉一事。


    密教中人齐聚主殿,发现第一根灵脉有异后,迅速做出反应,就在前不久,除了傲雪、那位被她锁在炉房的第七剑之外,其余人都被派出探寻灵脉下落,目标直指妖都。


    他们显然对与林斐然有往来的人十分熟悉。


    张思我的剑炉被翻了个遍、谢看花家中一片狼藉、就连远在北原的慕容秋荻都没能躲过,妖都藏下的灵脉也全都陆续被翻了出来。


    如此多管齐下,确实费了不少时间,但余下唯一未被攻破的,便是妖都行止宫。


    如此多的假灵脉出现,这些人一时也拿不准,灵脉到底还在不在林斐然身上,以及,他们要如何突破一个神游境的修士,抓住她查探。


    “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正在等待圣女,最晚就是明日了,那位圣女赶到之后,不论是硬闯还是查探,他们一定会发现你不在妖都,届时你还困在此处,便是瓮中捉鳖!”


    师祖在梦中瞪着一只大眼,急得都要跳起来。


    “明日之后,就算没有拿到火种,你也要速速离去!我已经想到藏匿灵脉的最好法子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牢记,天地灵脉比火种重要!”


    那声罕见的呐喊似乎还回荡在脑海,震得林斐然耳鸣。


    如今算算时间,那位圣女大抵午时便能赶到妖都,林斐然曾领教过她的本事,同样是神游境的实力,比如霰都不遑多让,更何况是夯货。


    不论有多少人要去滩涂镜湖,盗取火种一事,都只在今日!


    林斐然看着鼓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前辈,他们去滩涂拜祭,定然嘈杂一片,我们趁此时机动手,越早拿到越好。”


    “好。”李长风自然没有异议。


    二人放下碗,同荀飞飞与茹娘告别后,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人群中。


    “希望他们此行顺利。”茹娘不由得叹息,虽不知道林斐然要做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轻易的事。


    她忽然想到什么:“飞飞,随她一道来的,是不是还有个女子?”


    荀飞飞一顿,转目看去:“是她的剑灵,但凡人应当看不到才是,母亲,你见过?”


    茹娘点头,回忆道:“昨晚我睡去后,又在夜半惊醒,有些口渴,想下床倒杯水,但隐约见到一个女子在房中,模模糊糊的,只有个轮廓,似是站了许久。


    她见状给我倒了杯水,但很快又不见了。


    今早醒来,我还以为是做梦,可杯子就在床头……”


    荀飞飞只道:“义母有所不知,那把剑便是她娘亲的遗物,这个剑灵从前见过您,只是您不识君罢了,对您也是有情意在的。”


    茹娘恍然:“原是这样……”


    “之前不是说了吗,你现在身子虚,夜间起来,摇铃唤我便是。”


    茹娘笑道:“好,下次一定叫醒你。”


    ……


    鼓声咚咚,沿街的金陵渡百姓一同推开窗,向鼓队洒水,纵然此时天色沉沉,也仍旧有着欢声笑语。


    林斐然同李长风一道穿行于顶,逐渐将鼓队甩在身后,四周的薄雾开始消散,却又蕴起一股风雨将至的潮意。


    二人行至密林附近,滩涂上已然聚集不少祈愿的百姓,镜湖之上飘荡的也不再是莲灯,而是一颗又一颗糊得浑圆的纸灯,在日色下亮着不甚显眼的辉光。


    而在镜湖中央,密教竟然愿意将殿门合拢半扇,让位于此次的祭祀。


    二人大概扫过一眼,便不再停留,径直去往密林某处,与等待在那里的青雀汇合。


    身量不算高的女修看着他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慎重。


    “所有人之中,唯有我的身份从未暴露过,但经此一役,被他们发现是必然的事。


    我对此并不惧怕,但你们一定要知道,深入密教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机不可失。”


    言罢,她将自己的玉牌取下,递到林斐然手中。


    “主殿之中,有一双窥视的眼,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之前布阵有我为你掩护,但今日取火种,便都只能靠你自己,用这块令牌,能暂时蒙蔽过它。


    如今主殿之中,除了傲雪二人之外,便只有连我在内的三位香主,我会尽力为你掩护,若有要事,我也会以这块令牌传信,二位一定小心。”


    林斐然点头接过,与李长风一道离去时,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道:“前辈,不必太过在意炉房里的那位,昨夜,我已经把他困在阵中了,破阵最快也在今晚,紧盯傲雪就好。


    困住她的法阵如何控制,照这几页纸来做。”


    青雀一脸郑重地接过,点头:“嗯……嗯?!”


    她惊讶看向炉房方向,又回过头来,林斐然已经同李长风一道披上法衣离去,不见身影,唯见湖上纸灯向两侧散开,荡出一条不似通路的通路。


    张思我做出的匿影服,只要不碰上水,不论去到何处,都如入无人之境,主殿留下的修士未能看穿,二人由此顺利潜入。


    利用青雀的令牌,他们很快到达顶层,立在东南处顶层某个房间之前。


    房外有阵法锁闭,李长风抱剑在旁望风,林斐然便矮身上前,取出一块灵玉,小心仔细地开始解阵。


    灵玉上繁复的阵纹缓缓旋转、拼合,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缺口时,林斐然忽然站起身,李长风见状绷紧脊背,看向四周,小声道:“阵法有古怪?”


    林斐然缓缓吐出口气:“不,只剩最后一步了,但从我们打开这一刻起,就再没有停歇喘息的时间,前有狼,后有虎——”


    李长风看去,一时有些讶然,他从林斐然脸上看出一种担下太多的踌躇与犹豫,以及一点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紧张。


    能力多大,责任多大,但不是人人都能从善如流。


    他见状忍不住笑,拍了拍她的肩:“何必停下,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向前,不必忧思太多,作为一个剑客,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拔剑。”


    天地灵脉不可失,但对他们而言,火种同样必不可少,瞻前顾后,只会得不偿失。


    不论是狼是虎,唯有拔剑。


    林斐然闭目一瞬,随后睁开,长指虚空一握,缓缓转动,只听得咔哒一声,道道灵光从房外流过。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人告诉她藏宝的位置时,附加的另一句话。


    “那道门的后面,是一处只有圣女去过的所在,连我们都只有所听闻,却从未进过,门后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万事小心。”


    林斐然双拳微握,凝神推门而入,李长风也紧随其后。


    二人入内,却发现自己并非踏入某个房中,而是进入了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画中山清水秀,墨色蕴蕴,一道线条模糊的横风席卷而来,停驻在二人身前。


    少顷,横风旋转为一只堪堪睁开的眼,线条一顿一顿地流转,却似乎眼中有神一般凝视而去。


    二人自然立刻想起了青雀的告诫,林斐然右手微动,已然是握上金澜剑柄,李长风拇指推起,利剑已出鞘半寸。


    它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片刻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竟全神贯注地看向林斐然。


    忽然间,数不清的横风吹来,旋成一只又一只的眼,密密麻麻布在画卷之上,全都向她一人看去,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戈之音划过,在更多的单目凝成之前,林斐然与李长风已然出剑。


    二人的剑势虽有不同,却带着同样的锐利与迅疾,如同一把戗磨数载的利剪,毫不留情地将这一方画卷剪破。


    刹那间,如同天地倒漏一般,一股又一股湍急的气流从画卷后方吹袭而来,几乎要将二人吹离此地。


    身上的法衣震如旗响,剑刃之上也被卷出呼声,二人蓄力而起,两剑劈过,纵身跃入画卷之内!


    ……


    啪嚓,刺耳的锣声连敲不停。


    傲雪正是清修之中,听闻此声不免觉得心烦意乱,楼中荡起的一点微末震感就这样被法阵阻隔在外,未能传入。


    她猛然睁眼,不大爽利地看向窗外,取过手边的玉牌,叩了两声:“你在何处?”


    片刻后,玉牌另一端传来一道粗狂的声线:“今日祭祀,主殿吵闹,我自是来炉房避难了。”


    “好好说话,这音色听着难以入耳。”傲雪蹙眉,“我正是冲关的瓶颈期,受不得这样的吵闹,准备设立阵法隔音了,主殿一应事务,就全交由你看顾。


    这次帮我,下次我帮你。”


    “好啊。”那端的音色变回正常,听起来儒雅清明,“安心修行,有什么异动,我会处理好的。”


    傲雪倒是没有太多疑问,这人秉性向来不错,同其他人相比,已经算是十分正常,有他看着,她反倒不必操心。


    只是不知为何,屋中用她心血浇灌,可以预示危机的枯荣草总是恹恹垂头,她难免有些不安。


    她盘坐回蒲团,还是忍不住叩响另一块玉牌,片刻后,另一端传来一道娇俏的男声。


    “做什么呀?”


    傲雪一顿,阖拢的双目又睁开,眉头微蹙:“怎么又是你?让你哥出来,我有话要问。”


    “我哥又不是你的下属,语气放好一些,难道问我就……”那边呛咳一声,语气很快恢复正常,“何事?”


    傲雪早已习惯,故而没有太过计较,只道:“天地灵脉进展如何?我这边看预示似乎不顺利?”


    伏音淡声开口:“的确,搜寻期间,还找出另外几根假货,倒是磨了我们不少时间,如今其余人都在前来妖都的路上,准备在此会和,等圣女降临。”


    “原是如此。”傲雪又看了枯荣草一眼,心中微微放下,“那林斐然小小年纪,能做出这许多事,背后定有人指点,又得妖尊护佑……你们准备怎么对付如霰?”


    伏音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只是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圣女自有抉择。”


    傲雪知晓圣女将至,便也不再过多操心,正要断开传音之时,又听伏音叫住她。


    “伏霞尚且年幼,性子难免有些骄纵,所以——”傲雪眉梢一挑,果不其然,对方继续道,“所以,不论她说什么,诸位听着就是,还请不要回讽,问她,问我,都一样。”


    这一下,倒是伏音先断了传音。


    傲雪嗤笑一声,伏霞算哪门子的年幼,这么护着,是妹还是妻?


    她将玉牌甩到一旁,忍不住道:“有病。”


    她再度抬头看去,枯荣草叶片已有些泛黄,想来面对如霰很是棘手。


    毕竟,当初他连胜三位归真修士,而他们尚且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这人后手难明,也不知圣女如何出招。


    傲雪心中稍稍安定,布下隔音阵法后,继续打坐冲关。


    ……


    画卷之中,林斐然与李长风如同踏入一处无底洞般,在这方小世界中不停下坠。


    四周星罗棋布,流泄着道道银河,二人很快反应过来,翻身御剑,在这方无垠的暗界中前行。


    少顷,那些星子闪烁之后,再度凝成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向林斐然看去,如同颗颗流星般朝着她紧追而去。


    “这也太恶心了!”


    李长风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手中一道剑光向后划过,以手结印,一条焰蛇凭空而出,瞬间将后方的流星烧灼成灰。


    “怎么全都追着你来?他奇怪道。


    “或许,是我身上有吸引它的东西。”


    林斐然此时只能想到灵脉。


    “前辈,这方小世界难道真的无底?”


    李长风摇了摇头,颊侧碎发凌乱:“没有无底的世界,且等片刻,我正在查看灵力流动。”


    几息后,他眼神一凝,直直看向某处,于是并指而出,长剑当即迅疾飞去,掌印再动,剑身霎时间分出成十上百道剑影,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袭去。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这方唯有星光余晖的小世界竟有了裂口。


    一道狭长的长痕于旁侧裂开,同样有风呼啸灌入,在那些繁星般的单目追袭而来之前,两人已经从中逃离。


    逃离前一刻,一只单目擦过林斐然手掌,她垂眸看了一眼,却见那单目凝视着她的面容,随后竟如同真人一般眨动,又倏而被她甩远在身后。


    林斐然心中难免有些膈应,她擦了擦掌心,同李长风一道向前看去。


    穿过方才那片星河,如今林立眼前的,仍旧是另外一方小世界。


    同样黯淡,一望无际,空中却悬浮着一个又一个缺墙少角的小阁,阁中安置着方柜,柜上或摆有书籍,或放有宝盒。


    每一个小阁独立存在,无路相连,四周只有断续、漂浮的半截木桥,看起来十分散碎。


    这里显然就是密教的藏宝所在。


    林斐然与李长风站在一处稍显拥挤、只有半截的木质拱桥之上,而在下方,仍旧是深不见底的渊谷。


    二人惊异看向此处,目光不停在这些小阁之间搜寻,却没能看到哪怕一样燃烧的宝物。


    忽然,二人脚下的木桥微微变形,如同被压缩拉长一般,前后两端开始延展,左右也有枝节横生,四道白影出现在木桥末端,直直望向他们。


    “寻物口令。”


    腔调十分僵硬,看起来也不似真人。


    林斐然与李长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出剑罢。”


    话音落,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剑光所过之处,白影顿消,但只是几息后,它们又再度聚拢,以一种难言的威势席卷而来。


    林斐然忽然觉得动作迟缓不少,转头看去,李长风也如她一般,挥剑比平日慢了五息。


    她收回目光,视线更多地落于前方众多小阁,而非这些白影。


    若只有她一人在此,定然会更费心神,但如今有李长风相助,她便可安心搜寻火种。


    密教建立数年之久,搜罗来的宝物与如霰的宝库相比,更是数不胜数,眼前悬浮的阁楼如此之多,她要如何才能更快一步地寻到火种?


    林斐然如此想着,便纵身跃上其中一座。


    断壁残垣的小阁内只倚着一张长柜,悬浮倾斜的地面更是只容一人立于其间。


    她小心站稳,随后拉开其中一个抽屉,还未来得及看其中宝物是何,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下一刻,她竟凭空出现在另一座相隔甚远的小阁之上。


    林斐然目露惊奇,不信邪地打开身侧的柜门,果真又如先前一般,被移转到了另一处。


    若是想要一个个探寻,几乎没有可能,也不知这白影是否会给外间人传信。


    她必须冷静下来,找出破解之法,就如同那位神女宗的尊者所言,她气机奇特,唯有她才能寻到火种……


    既然找不出,那便只能想办法引出来了。


    ……


    砰然一声,房门被骤然推开,一位身着紫衫的女子迅步而入,她面上覆着轻纱,却仍旧不掩眉眼间的锐色。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一个披着白袍的少年。


    房中聚集数人,见她入内,无不起身颔首,唤道:“圣女。”


    紫衣女子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情况如何?”


    妖界与人界昼夜颠倒,他们聚集在此已久,此时屋内已是烛光晃晃,众人神色各异,却都没有率先回答的意思。


    伏音起身看向窗外,开口答道:“城内并未传出林斐然离去的消息,如霰也还在行止宫中,我等探查之时,发现了这几条假灵脉……如今我们无法确认真灵脉是否还在她身上。”


    圣女上前一步,抓起桌上三条假灵脉,双眸微合之间,已然将它们碾作齑粉。


    “天地灵脉,只此一条,刀劈不断,斧斫不开,流火不熔,死水不腐……这样一件至宝,她唯有将其藏匿,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她将齑粉扬入夜空,声音与这冬夜一般寂冷。


    “事关重大,今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将她抓回!”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众人侧目看去,静静打量着他。


    圣女同样侧首,目光并无波动:“倒是难得见你本尊,想问什么?”


    青年望向众人,指间捻着一朵野花,缓声道:“本教至宝无数,这天地灵脉纵然独一无二,但对我等而言,无非是含有精纯灵蕴,这并不稀奇,何必要花这样大的力气?”


    圣女并未言语,只是看着他。


    伏音身形微动,神色一变后,双手叉腰,意味不明笑道:“齐晨,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小姐驻守妖界,可曾听闻你娘子与林斐然交情不浅,我若是你,今日就该避嫌了。”


    齐晨却不甚在意:“伏霞大人说的有理,那我今夜便回去陪我夫人了?”


    伏霞一时噎住:“你!”


    圣女却环视一圈,将众人神色看在眼中。


    “于我等无用,不代表于道主无用,但个中原委,我不会细说,也不必告知。


    诸位只需知晓,灵脉对道主极其重要,若能拿回,功绩簿上,每人增上三两。


    若我没有算错,时至今日,诸位簿上的功绩虽不算少,但还能支撑几次呢?


    毕竟,那个时间,就快到了。”


    话落,众人面容微变,就连齐晨都敛了神色,只垂目望着指间的野花。


    话已至此,圣女不再多言,只是回身看向跟随她而来的少年,凝神问道:“阿澄,你上次对如霰的推测,至今有几成把握?”


    这人赫然是攻城之时出现的少年,他上前一步,嗓音越发沙哑:“以前只有三成,但经我这几月的查访,足有八成。”


    圣女目光略沉:“若是如此,我今夜可没把握将他拿下。”


    不能硬拼,但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她转头看向暮夜,手中赫然现出一张流银长弓,抬腕搭箭间,一支翠若琉璃的箭羽无声飞出,直击夜空。


    箭矢所过之处,竟将周遭水汽全都吸纳而去,以致于那点琉璃色泽越发清透,箭头甚至擦出缕缕细微的青烟,如同水汽蒸腾一般,只留下一片极致的燥热。


    片刻后,夜空中传来哗然一声响动,风未至,却已有水落。


    一片豪雨,尽数倾洒在妖都之上。


    她站立窗边,双手结印极快,下一刻,便见落下的雨滴无声旋转,浸入行止宫中的每一处。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睁眼,面色愈寒。


    “林斐然,不在妖都。”——


    作者有话说:[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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