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火种 “这个力道怎么样?”“不错。”……
林斐然看着这根红线, 默然片刻。
浅淡的色彩从指尖飘然而出,缠绕过指根处的剑茧,如同一缕将灭未灭的烟尘。
她垂目, 忽而握紧五指,缥缈的轻烟骤散。
她一直都在面对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否必死。
劲瘦的小臂被系带包缠,却仍旧能看出手掌足够有力, 只一握, 便可将这点令人担忧的青烟掐灭,她抬眸看向身侧这道虚影。
“命运之事,我从来不信, 不过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这句话,我倒十分认同。尊者不如说一说所谓的对手?
我倒确实未曾听闻, 何为奉天九剑。”
林斐然立在众人身前,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出这话, 并不算轻描淡写, 但其中却有一种坦然与笃定。
足够相信自己手中的剑, 相信自己的力量,便不会看重未知的命运。
双翅有力的苍鹰,才敢搏击长空。
若说先前她因年轻、有礼而透出的老实与纯善,让在场某些人不够满意,那在此时此刻,这些怀疑与探究俱都收回。
其余虚影缓缓围拢而来,立在林斐然身侧。
那位及腰高的女童喝了一声好,随即并指一动,地上湿濡的第一道水痕忽而旋转分离, 化为一道蒸腾的雾气。
雾影几经变换,凝成一张足够具体的面容。
“奉天九剑,最初都是由圣女出面寻来的帮手,在密教还未形成之前,是他们在为道主做事,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境界并不是都高深莫测。”
女童开口,清脆的童音在这密室中响起。
“比如这一位,我们这一部算是隶属于他,他名为伏音,其余人又称其为双子剑,他如今只有登高境。”
林斐然目光微动,看着这张足够熟悉的面孔,这人正是与她撞上多次的道童。
思及与伏音交手的数次,她忽而问道:“为何叫做双子剑?”
女童动了动手,这道雾影凝成的面容便一分为二,化出另一张更为圆润的面孔。
“因为他体内还有另外一人,他的妹妹,伏霞。”
“伏音的事我们知晓一些,却不完全。
密教内有所传闻,当年伏音族中遭受灭顶灾祸,只有他和妹妹尚有一口气在,但他身受重伤,妹妹亦是濒死之际,那时候,他见到了道主与圣女。
二人将他救回,他又主动请求道主出手,将他妹妹的神魂抽出,放入他体内蕴养。
自此,兄妹二人共生。”
林斐然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又道:“不瞒诸位前辈,晚辈先前与伏音交过手,那时他分明被洞穿眉心,不可能再生还,可后来却又与他再见,难道也与此有关?”
“没错,这便是要告诉你的。”
女童打了个响指。
“虽然只有登高境,但二人修行的功法奇诡,虽然导致身体无法再长大,但却能将二人命理相连,要想真正除去他们,只有将二人同时杀灭!”
林斐然微顿:“可一个身体哪能同时出现两道神魂?”
“正因如此,他们境界虽算不得顶尖,却很受重用。”
女童说到此处,转头看向林斐然。
“至于你说的,是你初入妖界那日罢?这件事早在我们一部传开,密教之所以注意到你,也与此有关,但为何因此注意你,我却不知晓了。”
女童顿了片刻,又状似回忆道:“但其中却有一个疑点,我至今未能想通。”
张思我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曲折,颇有兴趣,凑上前道:“什么疑点,倒是没听你说过?”
女童转过身,跃到棋盘之上,与众人平视:“林斐然是春末到的妖界,也在那日,伏音为助狼族少主夺位,现身妖都行止宫,惹怒那只孔雀,被洞穿眉心而亡。
可他赶回密教报信时,离春末已是一月有余。”
林斐然目光惊疑不定,旁侧的李长风却道:“或许有其他事耽误?”
“绝无可能!”女童立即否定,“那孔雀的实力你我都曾见过,一枪便足以叫伏音神魂震荡受损,伏霞势必要赶回密教治疗,纵有天大的事,她也不会驻足。”
女童捻着泥盘上的棋子,目光落到林斐然面上,对她道。
“十分巧合的是,伏音回到密教的前一日,朝圣谷十月将开一事传出,那时九剑众人俱都回了密教,现下想来,他们应当是在密谋朝圣谷一行。
也正因为此,你的事便被暂且搁置,这才让你在妖界有了数月喘息的余地。
否则,看伏音那般态度,你在妖界待不了这么久。”
林斐然这才恍然,难怪伏音被杀之后便没了动静,她那时还以为是人已死,原来其中还有这番缘由。
女童坐下,托腮沉思:“我至今想不通两件事。
其一是伏音二人为何事所绊,为你留下喘息余地。
其二便是密教对你的态度,十分暧昧,在得知你取得灵脉之前,他们对你像是看重,却又没那么看重,伏音又为何对你下手?”
她想不通的,恰巧也是林斐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但眼下并不是思索个中关窍的时候,她看向地上的水痕,又问道:“除了伏音之外,另外八人又是谁?”
女童站起身,亦不再纠结其中,她结印作诀,道道水痕化作袅娜雾气升腾而起,悬于这间密室的半空,足以让所有人看个清楚。
“九剑在密教向来隐秘,只有香主或是坛主得见,但也有从未露过真容的。”
她指向第一道身影,那只是一个轮廓,长发披散,手挽长弓,面容不清。
“第一人便是圣女,容貌不知,她其实不常出面,醉心修行。
第二人我也未曾见过,只知道他在人界,身份并不一般——”
“我知道他是谁。”李长风淡淡看去,随后并指划过,一道锋锐的剑气将未能显形的雾影劈散。
女童看他一眼,心中琢磨片刻,略略摇头,又捏出第三张面孔。
“第三人我等香主都知晓,她行事向来高调,名为傲雪,出行皆乘天马,须有侍女散花,不过常居密教,与圣女来往紧密,其一手涅槃火出神入化,修为不浅。”
“第四人,名姓未知,曾远远见过一面,是个穿着蓑笠草鞋,为人沉默但十分魁梧的男修,他那一部的教徒唤其搬山真人。”
“第五人,不说真容,甚至连真身都未曾在密教出现,他部下的教众要想与他取得联系,只能告知他房中的偶人,几乎只有圣女能够驱使他。
至于称谓,更是怪中怪。
叫什么‘七相见’,听闻是第七次相见的意思,但我至今也未懂。
毕竟这九人在我看来脑子都不大好。”
“第六人便是伏音,第七人……”说到此处,女童一顿,声音也变得奇怪起来。
“第七人更是古怪中的古怪,他时常在教中与界外来往,覆着一张朱砂绘制的骨质面具,同其余几剑关系十分不错,就连独来独往的第五人也留有一只信鸟给他。
他倒是对部下极好,但很少出手,功法和修为我倒是没能探出来。”
“第八人你应当知晓,正是赤牙。”
话音落,其余人一同看向林斐然,他们显然也知晓赤牙半途截杀一事。
女童从棋盘上跃下,双手一动,雾隐化成的赤牙扭曲片刻:“这是我今日想问你的第三件事,那时你与他交手,是如何杀他的?”
林斐然目光一动,想起伏音的特殊之处,生怕赤牙也有什么异样,回忆片刻后道。
“那日我以剑法神宫六辟将其钉于旗杆之上,又以一剑从其左后背穿过,直入心口……
只是,那日青平王率人攻城,时间紧迫,我收剑后便与同伴匆匆赶回妖都,临走前,见到密教之人赶至,不知是否将其救回。”
闻言,女童倒吸口气,豆丁一样地在众人面前踱步,嘴里说着怪哉。
“这更是奇怪,九剑之中,赤牙是有病中的有病,为人恋痛又不怕死,一打起来便敌我不分,只求痛快,其余人都很少跟他往来。
但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他是海族,身形特殊,有三颗心,三处神台,当算得上不死之身。
他的确有一颗心在左胸,但其余两颗,却可能在任何一处。
神功六辟共有六剑,加上你最后刺中他的左心口,纵然至少刺中一颗,但他仍旧不应当死。
但偏偏就是那日,被抬回来时,他几乎要成一摊肉泥。”
在座众人都并不愚钝,甚至可以说是修士中的佼佼者,闻言,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一个猜想。
林斐然的手微微握紧,视线微凝:“前辈的意思是,密教中有人在助我?”
女童扎起的双丫髻一晃,她点了头,却仍旧保持谨慎:“我的确有此推测,但万事皆不可笃定,也不排除你运道极好,七剑无一虚发,恰巧刺中他的三个心脏。
但这几率实在只有万一。
再加上之前伏音晚归一事,我不得不多想。”
张思我咋舌,手中提着那壶茶水,绕着林斐然走了三圈:“这还真看不出来,快想想,谁能助你?还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手段,那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林斐然下意识婉拒他递来的茶壶,满头雾水,她识人不多,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但或许她母亲认识。
母亲与密教有些渊源,只是她不知晓其中细节,或许就如同白露一般,有人在暗中相助?
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她只好暂且抛在脑后:“我实在不知是哪号人物,前辈,还有最后一人,这人又是谁?”
“最后一人你不必在意。”
原本默然不语的虚影中,有一人走出,看大体轮廓应当是个女修,但她特意变了嗓音,听起来有些雌雄莫辩,很是陌生,但林斐然看着总觉得有些熟悉。
那人继续道:“最后一人名叫云无涯,数月前被我等诛杀,如今九剑只余八人。”
林斐然不免有些惊讶。
张思我屈指敲了敲她的头:“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们查探这么久,才得出这点情报,九剑也才伏诛一人,说出去,这几张老脸都不知往哪放!”
“尊者不必如此懊恼。”那位以神识来此的女修开口,声音柔婉。
“除了阿胜暂且卧底其中,还未被查到之外,看他们的态度,倒像是对我们其余几人极为熟稔……
连我们都未曾告知彼此真实身份,他们倒像是尽在掌握。
敌暗我明,那几人又行踪成谜,吃些亏也正常。
不过正因如此,我们今日才会将林斐然叫来。”
语罢,她转身面向林斐然,抬手一挥,那浮起的数张面孔便横亘于二人之间。
九剑中,化出容貌的倒是栩栩如生,可身份不明的那几人却只有一团淡淡的轮廓,并无真容。
林斐然凝神看过,一一记下,最后将目光落于眼前七人身上,等待他们说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女修抬起手,指尖微捻,于是这间密室中的灯火骤灭,只余她的这抹神识凝成的身形散着淡淡微光。
没了缭乱的珠光与灯火眩目,再加上距离靠近,林斐然这才发现,这个女修身形颇为高大。
她自己的身量便已算得上出挑,可站在这女修身旁,竟然只齐肩高。
在这样的暗色中,借着她身形的微光,林斐然又忍不住仔细观察起来。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女修腕上,那里是两处朦胧的环状光影,本尊应当戴有两枚圆镯,形制特殊,不似寻常之物。
女修并未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将双腕并在一处,两手极快地翻起法印,在看到其中一个动作时,林斐然目光微动,眼露惊奇。
好在她看得专注,是以没有错过。
这个法印很是特殊,她曾经见过,但一时未能记起来源何处。
正在心中回忆之时,女修法印已成,纤长的五指在虚空一捻,指间便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在场众人无不哑然。
这女修只是一抹投射而来的神识,却能真的幻化出实物,其修为境界之高,可见一斑。
女修手腕翻动间,将这个盒子推向林斐然,却并未催促她抬手相接。
林斐然凝神看去,盒子方正,色泽宝蓝,四角上各有一条口衔宝珠的鱼作暗扣,由它们将这个盒子紧紧扣拢。
女修柔声道:“这是我炼制的一个宝盒,以不腐之冰造就,十分寒凉,什么都装不了——”
“除了一枚火种。”
林斐然抬眸看去:“火种?”
“是的。”
女修手腕再动,掌中便浮现起一枚朱砂色的宝珠,珠子上浮现着奇诡的火纹,一圈一圈向外烧灼,燃着光焰。
但与宝盒不同,这颗珠子只是一道虚像,女修翻腕一弹,便将虚像弹至半空,默默亮着焰色。
“今日要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够前往密教总殿,盗回这枚‘微不足道’的火种。”
林斐然举目望去,朱红的颜色烧灼在这双深静的眸子中,煜煜有光。
张思我趁着暗色,又递了杯茶给林斐然,开口叹道:“并不是为难你,只是我们几人之前都尝试过,但他们对我们太过熟悉,像是卜算过一般,我们一个个轮着去,又一个个掉坑。
能够从那样的罗网中逃回,已经算本事大,再想盗走,实在难如登天。”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一双眼在暗色中闪着矍铄的光:“但你与李长风不同。围堵第九人时,他似乎没有料到李长风的出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前洛阳城一行亦然。
你们才刚刚加入,他们对此没有了解,所以盗取火种之事,由你二人同行,胜算最大。”
李长风站在暗色中,没有言语,只传来几声咕噜的饮酒声,但他今日能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已经同意。
林斐然并未拒绝,而是先开口问道:“火种是用来做什么的?”
暗色中,一位男修开口解释:“你先前应当有所听闻,密教弟子在人界北原扎营守卫,不许旁人轻易越过。”
这声音如此熟悉,林斐然神色一怔,立即抬头看去。
那男修一顿,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便立即伪造了另一道声线,不急不缓继续道:“其实这才是我的本音。”
林斐然:“……”
她欲言又止,实在没想到这人竟也是其中一员,顿了数息后,她选择不拆穿,于是点头,佯装恍然:“原来是这样,前辈厉害。”
对方平静回答:“哪里哪里。”
在其余人无语的沉默中,林斐然已然翻页,想起这北原一事。
之前人界一行时,慕容秋荻便是为密教强行断路一事回城,向人皇请求援兵,为此还引发一番对密教的争议。
于是她道:“若是只有密教弟子看守,凭诸位前辈的本事,越过应当不难,又与火种有何干系?”
熟悉的男修继续开口解释。
“若是真有这么简单,也不会拖延至今。你应当不知,在北原深处,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异兆,北原百姓称其为天罚之物,天裂便是从中而来,必须将其破除。
而要破除,就得深入北原腹地。
围守的密教弟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笼罩在四周的一片浓雾。
人入其中,则灵力大减,几乎与凡人无异,我们曾经尝试过,但的确无法穿越。”
说了这么一大串,他似乎累到了,于是吁了口气,就地坐下,不再开口。
林斐然:“……”
还是这么随心奇特。
不愧是你,谢看花。
张思我咋舌一声,随后接道:“我们为此算是绞尽脑汁,查遍古籍,这才得知这是一种怎样的雾,要想破除,唯有一枚不熄的火种将其焚烧殆尽。
我们又找了许久,遗憾发现,这枚火种竟存在密教之中。”
林斐然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心中仍旧保有疑问。
“为什么是我?”
如果要找信得过的新人,那么像李长风这样境界高深、足够正气的人不是没有,为什么是她?
那女修指尖微动,燃起的火种虚像便熄灭,只余宝盒散出的淡淡蓝光,柔和、地将林斐然面容照亮。
她轻声开口:“你能见到气机吗?人人不同,有的浩如江海,有的蜿蜒如溪,只有你……”
林斐然自然接过话头:“我知道,只有我的细如青烟,不小心就能掐断去。”
女修一顿:“谁告诉你的?”
林斐然也不遮掩:“当初去剑山择剑时,无一柄为我出鞘,其中的剑灵告诉我,正是因为我气机浅淡,没有剑灵愿意跟随一个不久于人世剑主。”
女修柔声一笑,高大的身影在众人间尤为醒目:“是也,但非也。”
“你的气机甚至不如青烟粗壮,几乎只有纤毫,这本是必死之相,但其中又有不同,因为即便是将死之人,也绝不会如此缥缈。
当一抹气机与众人皆不同时,那就叫变数。
师祖选择将铁契丹书留给你,一定也预料到了这点不同,所以,要想取到这颗火种,非变数不可。
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能拿到。”
“更何况,据我们推测,肆虐蔓延的寒症,或许就与这天罚之物有关。”
林斐然眸光微动,抬目看去,清声问道:“密教总殿在何处?”
暗色中,女修的声音轻灵悦耳:“人界南瓶洲,金陵渡。”
林斐然一怔,举目看去。
……
密教总殿,怎么会在金陵渡?助她的人是谁?天罚之物又是什么?那个法印到底在哪里看过?
今晚接收的消息太多,林斐然脑子忍不住转个不停,试图从中抽丝剥茧,找出那么一点踪迹,只是线索太过繁杂,转得久了,她竟也感到一点疲累。
并非是身体疲惫,而是精神乏累,脑子转得多了,睡觉无用,只能做些重复又不动脑的事来放松。
“这个力道怎么样?”
她看着掌下人,开口询问。
如霰伏在床榻间,头埋入软枕,身上只着了一件宽松的玄色缎袍,是他少穿的颜色,雪发披散其上,尤为醒目。
在林斐然几乎不停歇的按捏下,衣上虽没有皱痕,但也有些拧在一处,露出小半皙白的后背。
他闻言只是拉长调子应了一声,显然是舒服极了才逸出的声音。
这样按摩的手法,是他教给林斐然的,主要是为他疏通经络,缓解痛楚,如今反倒成了她放松的法子。
“力道不错。”
林斐然跪坐在旁,从来暖热的掌心按在后腰处,以一种认真且不暧昧的手法上下揉捏。
常年练长武器的人,腰会比寻常人更为劲瘦有力,但也更加柔韧。
刚刚按下,手指便陷入皮肉中,但又很快传来一阵明显的阻力,似乎想要弹回,两相对抗间,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手感。
林斐然有些喜欢这种触感,但也十分小心。
如霰的后腰与侧部本就敏|感,如今似乎比之前更甚,动作时需要小心避开,若是不小心碰到——
就如同此刻,他会轻声咋舌,但不会移开,只是腰部肌肉会下意识挪动,如同银蛇蜿蜒一般,在她掌心拂过一点细微的起伏,但很快又会平缓下来。
“抱歉。”林斐然开口。
如霰随意应下一声,他也并不在意,毕竟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就算林斐然真把他的腰当做面团揉搓,他心中也升不起半分怒意,反而还会觉得她终于懂了些趣味。
“今晚同张思我聊这么久,都聊了什么?”
这只是随口一问,但林斐然没有立即回答,疏通过他的后背后,又拉过他的手臂按捏起来,一语不发,但却传来一点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如霰埋在软枕间,听声不禁轻笑,随后侧首在枕,露出半张面孔,目光向她移去,声音倒是清亮不少。
“怎么,答应过他不告诉别人?”
林斐然这才应声。
如霰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言必践诺,我不会强求,但若是要你去哪,必须提前告诉我。”
林斐然思虑片刻,觉得这倒是可以说,便道:“过几日,我或许要去金陵渡一趟。”
“金陵渡?你母亲好像就是金陵渡人。”如霰颔首,“正好,荀飞飞这几日还在那里照顾他义母,到时若无去处,可以去寻他。他的宅邸至少比客栈舒服。”
林斐然点头,按捏一会儿,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寻那个秘宝?”
如霰给了她一样的回答,笑道:“过几日。”
语罢,他按住她的手,翻过身,稍显凌乱的发丝下掩着一双翠眸,如同细雪覆微草,他的指尖在林斐然腕上摩挲,话语却并不旖旎。
“至少在为你除最后一次咒之后,我才会离开。”
林斐然眉头微蹙:“之前每次为我除咒,你都要休养许久,寻宝一行或许凶险,除咒之事,之后再说罢。”
如霰不置可否。
两人性情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却十分一致,比如在刚才这件事上,他们不会争论出结果,也很难各退一步。
“那便之后再说,快要子时,该睡了。”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背上移,落到小臂,按了这么久,她倒是没有半点疲累紧绷,看起来反倒精神许多。
林斐然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她从张思我的打铁铺回房时,便发现如霰已经离去,正在他的居所打坐修行,想来是她的床榻实在太硬,这才搬了回来。
不过,她倒是鲜少看到如霰修行的样子。
林斐然没能站起离开,如霰抬手圈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点了点身侧,语气凉凉道。
“冬日寒冷,没有火炉在旁,如何安眠。”
或许是因为那等奇怪的病症,如霰的身子几乎不像一个修士,不论春秋冬夏,他都带着一种冷玉般的凉意。
这样的温度对于身旁之人来说,夏天还算消暑解热,冬日便有些难捱。
不过那是对旁人,林斐然并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向来气盛体热,不仅不觉寒冷,甚至还能给如霰带来些许暖意。
被拦下,林斐然反倒没有动作,而是抱膝坐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霰缓缓起身,双目含笑,刚刚倾身过去,便听她道。
“我一直有些纠结,有件事该不该跟你说。”
如霰停在半途,扬眉道:“自然是想说便说,有什么可纠结的,难道我还会同你生气不成?”
林斐然有些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开口,原本抱膝在旁,她又换成跪坐,沉吟许久,小心问道:“你知道张思我泡过一种特别的茶吗?”
如霰疑惑看去,觉得有些耳熟。
张思我这样的人族能够久居妖都,二人自然有些交情在,就说他身上那些可大可小的腿环与金饰,如今皆是由张思我造出。
这样特别的茶,他自然有些记忆。
片刻后,如霰想起什么,垂目看向林斐然,双唇轻阖后又微张,还是问了出来:“……你喝了?”
林斐然轻咳一声:“尝了几口。”
不是一口,是几口,后续提起密教之事时,张思我趁机递来,她不好推脱,便又尝了些,抛开那等怪异的来源,滋味确实不错。
听完她的解释,如霰后倚着床栏,盯了她许久。
林斐然立即起身,震声道:“我马上离开这里!”
“不必。”
如霰抬手挟住她的后领,将人按在原地后,径直起身,系拢缎袍,在如此寒凉如水的冬夜中,带着林斐然走到院中,递给了她几瓶带着淡香的清露。
“漱口,漱完再回房。”
林斐然只得老实依言照做。
如霰坐在一旁的石案上,托着下颌看她,忽然开口:“喝了好几口,你喜欢那种味道?”
林斐然蹲在地上,闻言抬眸,唇上沾着清露,点出些许亮色,双眸同样明亮。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可能没有尝过,喝起来酸甜有度,回味留香,还带着玉桂果的清甜,抛开世俗的偏见,其实还挺好喝的。”
如霰极轻地哼笑一声。
冬风凛冽,但吹入二人之间时,又莫名显得有些缠绵和温吞。
院中枝叶沙沙作响,地上残花打着卷旋入二人足下,掀起如霰的袍角,拂过林斐然头顶的碎发,夜色无声。
“我就尝个味道,下次……”
“下次再尝,记得问我要清露漱口。”
“……啊?”
“嗯?”
“哦,好……”——
作者有话说:如霰:爱吃就吃吧,亲还是要亲的,但漱口是底线,不能再退
林斐然:某人已经让步太多……不过这个也没有好吃到非吃不可的地步啊!
ps:怎么可能让林斐然睡隔壁,如霰就算派夯货把张思我的玉桂果全吃了,也不会让林斐然睡隔壁,超爱不是说说而已(X)
第212章 争执(修) 如霰久久未动
又是一个清明日, 妖都的林木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油绿,天幕大多时候都是一片灰蒙,只偶尔有几个晴天。
这样的天象以前从未出现过。
这里本该四季如春, 日日晴好,只是如今也有了积云。
林斐然立在屋脊之上, 收回目光,藏剑入鞘, 略略拂过额角的一层薄汗, 呼出口气,随后金澜伞缓缓落于身旁,其上明锐的隐光比之前更甚。
师祖坐在一旁, 细细看去, 眼中尽是惊艳与满意。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所谓的练剑, 其实是修己,每练一次, 便等同于以千钧锤打剑身, 不仅能更加得心应手, 还能使剑更为纯粹。
像她如此日复一日的锤炼,其成效已不必多说。
即便是他,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欣慰与感慨。
“练得很好。”他点了点头,“今日既已练过剑了,那我前几日交给你的那本功法,再试一次。”
“好。”林斐然擦了擦额角的汗,颔首应声。
就在几日前,师祖忽然从石书中蹿出,面色急切, 随后又在她桌案前翻纸添墨,奋笔疾书了一夜,写出一本无名功法。
这功法第二日便被交给林斐然,要她立即钻研修行。
“这里面没有什么惊天骇地的招式。”似乎是怕她误会,师祖还抽空解释,“只是你的经脉与常人不同,我前几日又偶得灵感,这才写出这本吐纳气息的功法,你且练一练。”
林斐然自小便练过不少吐纳的功法,剑灵之前也尝试攻克过,虽然对她来说不够极致,但也有些效用。
只是灵脉有异,皆因咒言附生其上,如今只剩一成便可彻底除尽,她怕师祖特意撰写的这本功法会付之东流,便将此事告知,师祖却仍旧坚持。
功法总共六页,林斐然第二日便按照上面的法子吐纳,但中途总会生出些或大或小的阻碍,未能完全运转,师祖便会照此重新修撰,让她再来。
前几日修到第五页,今日再来,或许这功法便能彻底修成。
林斐然愿意为他校正功法,她接过师祖递来的几页纸,将其中修改的地方看过后,便盘坐在屋脊上,准备依法吐纳,但恰在此时,天际忽然卷起几道灰云。
她凝神远眺,师祖同样回首,只见数十道灵光落于城前,半空中悬停着天马与鸾鸟,不少身着华服的妖族人从上方飞身而下。
“师祖,他们来了。”林斐然轻声开口。
师祖双目微睐,却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感慨道:“依照妖界各部族间的关系,今日便能来此讨要灵脉,已经不算慢了。”
半月前,林斐然主动说出灵脉之事,言及此等宝物或可击破凝雪异象,但却要各部族商议,由谁出面将其取回。
妖界各部间向来关系不睦,她本就想借此拖延,能有半月,已算是超出预料。
她侧目看去:“师祖,你藏匿灵脉的法子还没想出来吗?”
师祖幽幽叹息,意味不明道:“此等天材地宝,藏起来虽不算难事,但谁让找它的人厉害?连在朝圣谷那样的地方,他们都有法子挖出,难办啊,难办。”
林斐然收回视线,她双目微阖,按照功法开始吐纳,又道:“各部族水火不容,但能调和得如此之快,密教定然功不可没。
只可惜,不论灵脉是否能破解雪云,它都不会出现在际海。”
前有各部小王,后有密教,心中都想要夺下这样的宝物,他们把灵脉取回,也只会争议如何瓜分,绝不会献出。
纵然有心怀大义之人,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也夺不过有狼子野心的一方霸主。
师祖明白她的话外之意,侧目看了片刻后,才无奈叹道:“我初初创立道和宫时,收了不少萝卜头一样大的弟子,他们幼时纯洁可爱,稚子童心,没想过世界上除了白之外,还有黑与灰。
每每下山历练,回来总有许多问题,但我那时一个都回答不出,总不能说,人就是那样。
还好你从未问过我。”
林斐然睁眼看去:“若我今日问了,师祖有答案吗?”
师祖闻言摇头,温雅的面上带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我只能回答你,人就是那样,但也不全是那样。”
林斐然莞尔,也没再追问,只是继续修行。
师祖道:“或许不出几日,密教便会发现这灵脉有异,要四处搜寻了。”
“所以,师祖还是尽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假灵脉就几条,或许拖延不了太久。”林斐然叹息。
这次修缮过的功法,再没有先前那样的阻塞与不畅,林斐然能感受到灵气的汇入与倒灌,甚至罕见地体味到一丝灵力充足的飘然之感。
师祖忽然又道:“今日妖族前来朝见,你似乎很意外?那只小孔雀没有告诉你么?说起来,你们这五六日好像都没怎么见过面?”
林斐然一顿,不知如何开口。
她与如霰不是没有见过面,只是比起之前而言,频次低了许多。
原因无他,对于如霰去往秘境寻宝之前,到底要不要为林斐然除咒一事,二人一直未能得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除咒对如霰而言并不算随手拈来的事,先前每一次除咒,他几乎都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一次还引得灵力暴乱。
如今咒言虽然只剩一成,但越到后面,灵力损耗便越大,秘境一行艰险,林斐然不可能同意,然而密教对她穷追不舍,如霰自然想她变得更强,如此即便出了意外,也多一分自保之力。
在这件事上,两人几乎都不可能让步,于是便有些僵持。
再加上如霰这几日都在修行,林斐然又极其不愿意与亲近之人争执,故而每次相见,都只挑些轻松的话题,久而久之,她便忍不住怀疑——
如霰应当很少被人反驳拒绝,是否会为此与她生出罅隙?
少年人的心如火一般炽烈,灼灼不熄,只需一缕风便能燎原,显得足够毅勇,但在另一面,它其实又如薄冰一般脆弱,只能带着对情爱简单而狭窄的认知,悄然凝望揣摩心悦之人,且试且行。
林斐然自问坦然,但在情爱这样的事上,她向来要木讷许多,再加上对此太过看重,便忍不住在心中纠结斟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于是更加谨慎少言,生怕他发现自己在情爱上不够聪明。
毕竟她能看出来,如霰更欣赏强者。
不可否认,两人这段时日交流确实少了许多。
恰在这思绪飞散之时,眼底阴阳鱼微动,林斐然预感到什么,立即凝神,片刻后便听到一声淡凉的声音。
“在做什么?”
那是如霰惯常的语气,但细细听来却又不同,他对她说话时尾音总要轻上不少,便无端显得亲昵柔和,即便是心音,也仍旧保有这个习惯。
林斐然吐纳到一半停下,她眨了眨眼,不由得瞟了眼师祖,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回道:“在吐息打坐,我修行了一门新功法,效用很好,此时正觉得灵力充沛!”
她下意识、刻意地展露出自己强的那面。
可惜这样十分之含蓄的话外音,如霰没有听懂,他也猜到林斐然此时定然在打坐,便只应了一声,心知自己没有扰乱她后,便开口道:“灵脉一事,各部族商议出了结果,今日便会来取走灵脉。”
他一顿:“你当真要给他们?这样的灵宝,该由你拿着,我可以为你捏造一个假的送出。”
“……不必,给他们就好。”
如霰正在去往大殿的途中,闻言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敲打起来,那是他在思索时才会做的动作,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眉梢一挑,只道:“好。”
他又继续向前:“对了,我今日收到友人传信,秘境的大体位置已经确定下来,明日……过两日我便会去往北原,今晚除咒如何?”
林斐然沉默片刻,却还是坚持道:“这个暂且不急,可以等你回来后再除咒。”
“原本不急,可你过几日就要去人界,虽然不知是做什么,但你们那晚密谋了这么久,必定不是易事。”
如霰同样不放。
“你的灵脉与旁人不同,若能完全疗愈,对你的助力绝不会少。有时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别,你知道的。”
林斐然收势停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能够体会到如霰的用意,因为她也抱有同样的心情,但正因如此,这件事才始终不能两全。
盗取火种一事,张思我等人快要做好准备,几乎是箭在弦上,只待发出,她不可能留在妖都等如霰归来。
他也曾提过一同前往人界,事后再去秘境,但此行事关重大,张思我等人不会同意,更何况,秘境一事同样紧迫,按照秋瞳的说法,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秘宝。
“……此次随我同行的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前辈,我不会有事。”
林斐然继续开口,但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毕竟谁也不知道此行会发生什么。
如霰果然轻笑一声:“若是他们自己能成事,又怎么会要你出手?既然是他们都无法做到的,你去做,又怎么会不受伤?”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渐缓,已是笑意全无。
在近乎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心音再度传来,但却难以听出其中情绪,只有那点若有似无的凉意依旧。
“林斐然,洛阳城落下的那三箭,我一直未曾提起,不代表我不在意。”
林斐然眸光微动,有些讶然。
那三箭虽然惊险,但与出现的密教圣女以及当日种种相比,在她心中也算不得紧要了,故而也一直未曾谨记。
她没想到如霰会提及此事。
几乎没有停息,他又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会阻拦,但我想做的事,也希望你不要阻止。”
双方一时沉默,耳旁只有浅淡的风声。
如霰眼睫微动,敲动的指尖也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于是双唇轻启——纵然是以心音传递,他却也下意识想要开口,只是还未说出什么,方才还在游动的阴阳鱼便忽然静了下来。
林斐然在发出一声仓促而意味不明的沉吟后,断了心音。
“……”
吱呀一声,殿门被卫军推开 ,十余位部族首领抚袍静立其中,即便众人前一刻还在暗潮涌动,此时也都收敛心神,一并回首看去,又躬身拱手,行了一礼。
“尊主。”
殿门外是灰蒙湿沉的日光,但因是白日,也足够明亮。
于是金白的衫袍勾勒出一点浅淡的雾气,腕上、腿间的圈环流转着锋锐的辉光,如此张扬嚣艳的形容,却都被那双晦暗的眼眸压下。
如霰就这么立在门前,久久未动——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213章 一刻钟 “就是尊主那样的。”
殿内一时阒然无声。
众人纷纷抬眼看去, 却又不敢细望,如霰脾性古怪的传闻由来已久,纵然他此时久久未曾入内, 但谁也不想去触霉头。
于是一方在内,一方在外, 倒也如此静立了足足一刻钟。
甚心有人在心中揣度,或许他只是在拖延, 其实并不想将灵脉交出, 想要以此怪象取消今日的会见。
但下一刻,如霰身形微动,其人便已落坐玉台之上, 搭腿垂目, 视线倾轧向殿中众人,未发一言。
他右手轻握, 竹制的小笼便悬于掌上,一条金辉剔透的灵脉盘旋其中, 精纯的灵气顷刻四溢。
“商量出结果了么?”他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 听起来并无异样。
殿中一人上前, 抚胸垂首,行了一礼,他道:“尊主,这是各部族签下的契书,经诸位商议,决定由我巨熊一族领回天地灵脉,借此宝物之灵力,力破际海雪云,还妖界祥和!
但若此宝物未能破除, 那个人族……”
“林斐然已然为妖界献出一宝,若宝物无用,便应当另寻他法,而不是将这样一个天灾异象归咎于一个年方十九的人族。
她是本尊认命的使臣,若始祖有怒,尽可降罪于我。
如此,诸位没有异议,便将此物取走。”
如霰截下他的后话,翻掌而出,那方竹笼便被推入众人之间。
“……”殿中众人不语,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开口劝诫。
巨熊族长老抬手接下竹笼,抚胸行礼后,便连同其余部族长老滴血开解,想要取出这条灵脉查验。
如霰右手支颐,垂眸看去,似乎在打量殿中人,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聚焦某处。
他分明在走神。
长睫不时闪动,搭在扶手上的长指微蜷,没有轻敲,支颐的手抵在唇角,将薄红的唇深深压入,就连搭起的腿也微微绷紧——
那是一种懊恼、薄怒、反思以及焦躁混杂而成的姿态。
他忍不住想,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自己这样难堪的一面,以致于惊讶到无言,立即断了往来。
如此咄咄逼人,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是不是少了些风姿?会不会令她不喜?
他心知林斐然没有这么胆小,但仍旧有些惴惴。
——万一呢。
这样缥缈的想法,他以往几乎不会生出。
少年时游历人界,为人诊治之际,他也见过不少患得患失、甚至为此生出心病的有情人,彼时,他只觉得可笑荒谬,故而没少出言否决。
为一个人摄住心神,惴惴不安,对他来说是十分没品的事。
如今——
当初说出的恶语,如今尽数回到他身上,他却生不出半点笑意。
他想,或许可以等一等,蓦然断去心音定然是有事要做,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便会向他解释。
他没有主动找她,只是觉得她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而不是怕听到她为难敷衍的语气……
他没有计算时间,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等到殿中众人以一种不知名的法子验明灵脉真假,拱手向他请辞后,他才缓缓将目光聚在一处。
“灵脉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巨熊一族长老应声道,“我等并无怀疑之意,人族圣贤所言,先君子后小人,此时验明,来日便与尊主无关。”
无论是平日还是现在,如霰都没有心思同他们交际往来,更不愿多言,收下那份各部族之间签订的契书,在上面盖下自己的印后,灵脉一事便在此了结。
人群如潮水褪去,就连守卫也一并离开,他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于是偌大的殿内只余一人。
如霰仍旧未动,殿外映出一片寒凉的日色,偶有冬风吹入,细瘦的枝条轻摇。
他想,一刻钟好长。
……
“好长!”林斐然望着眼前的卷轴,有些惊讶。
这方卷轴看似普通,只有一尺,展开时却有数米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并不特别,但画出的墨图却能脱纸而出,如同实物一般浮现在上方。
碧磬哼笑一声,将卷轴合拢,开口解释道:“当然,这人可是修行妙笔道的,技艺自然不同寻常!”
林斐然有些讶异:“妖界也有修妙笔道的修士?”
旋真蹲在一旁看了片刻,又闲不住地把玩起瓷杯:“非也呐,妙笔道是人族独有,妖界能够修行的人,早都拜入太学府了。
这看起来像是丹青的手笔,你们找他做什么?”
林斐然接过画轴,开口道:“我这里有几卷书想要传入人界,但又不懂其中门道,不知如何才能真的广散天下,便想寻人问问。
荀飞飞知道后,就说可以为我引荐一位来往人妖两界的书商,但那人向来忙碌,这两日才有时间赶来妖都。”
说到此处,林斐然也有些苦恼。
今早,碧磬匆匆赶到她院中,告知书商将到妖都一事,彼时她正同如霰以心音传话,而且因为她的一再顶撞,他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
林斐然其实也摸不准,毕竟她没见过如霰生气的样子,只是照常理推测而出。
当时碧磬在旁,她又不知如何回话,慌忙之下便断了心音。
前往客栈的途中,她向旋真二人旁敲侧击打听,问了如霰生气的征兆,两相对比,这才终于确定。
他的确有些生气。
“都快午时呐,丹青怎么还没到?”旋真趴在桌上,肚中不时传来一些响动。
碧磬看向窗外,叹了口气:“本来快到了,谁曾想今日来了不少部族的长老,城外封行,他还被堵在隘口那里,且等呢,先吃点干果垫垫,林斐然都没喊饿!”
话音刚落,另一声响动传来。
两人一顿,随后转头看去,肚子叫得正欢的某人还捧着卷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难题,眉头几乎拧在一处,咋舌叹气。
旋真伸出一指戳了戳她:“你要饿死自己呐?”
林斐然回神,对上两双清澈的眼,竟然连饥饿都没有察觉,她将卷轴放在一旁,凑过去道:“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碧磬狐疑打量她:“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
碧磬同旋真对视一眼,默不作声,但悄悄靠近一处,掰着手指算林斐然的朋友都有谁,然后等待她的下文。
“她惹了喜欢的人不高兴,但她不是故意的。”林斐然苦恼得很认真,“他们因为一个难题起了争执,现在也没有解决,要怎么在没有解决的前提下,让对方消气?”
两人听到这话,立即分开,一副白白紧张的模样。
林斐然朋友不算多,他们原本以为这个人就是她自己,但听到喜欢的人,便知道当真是她的朋友。
碧磬倒了杯茶,润润方才因紧张而干涸的唇:“她心上人是个什么脾性的?”
林斐然耳廓微红,双唇翕合,她先是抬手摸了摸后颈,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起身给旋真倒了茶,转眼看向窗下行人,如此忙了一通,这才故作不经意道。
“就是尊主那样的。”
碧磬差点呛咳出声,旋真也瞪圆了眼,两人神色中既有震惊,又有好奇。
林斐然默然片刻:“怎、怎么了?”
“尊主那样的……”碧磬欲言又止,“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尊主这样的人如何会喜欢人,他怎么会觉得有人能配得上自己?”
旋真琢磨道:“如果是尊主这样性情的,你朋友应当很厉害呐?”
林斐然不好意思夸耀自己,便选了个折中的回答:“还可以……如果是尊主生气,一般要如何让他消气?”
“尊主不常将人放在心上,也很少生气,他只会这样看你。”碧磬看着她,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正惹他生气的,他都自己亲手处理了。”
林斐然:“……”
旋真伸出两指,把林斐然凝起的眉头抻开:“不要这么忧心呐,你朋友的心上人毕竟不是尊主,哪有这么吓人?道个歉,送份礼就可以呐。”
听到送礼二字,碧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林斐然道:“对了,你先前不是说想要送画作回礼,请我引荐一位画师么?
今日这个书商,不仅善书,他的画也是一绝,只要给够钱,他画得肯定包你满意!”
提及此事,林斐然面上却有些纠结,但还是颔首:“我想一想。”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一位头戴幞巾、腰别长毫的男子推门而入,他先是笑盈盈向几人行了一礼,随后才将背着的木匣放下。
“抱歉,晚生来迟了!”
这人形容打扮,一看便知是太学府的弟子。
“不迟不迟,今日事发突然,怪不得你。”碧磬上前与他寒暄几句,又将他引荐给林斐然,“这便是行走于两界的大书商,羽族子辈,文鸟一支的,唤他丹青就好。”
丹青不敢托大,推辞几句后,便上前打量起林斐然,双目一亮:“久闻林姑娘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不斐!”
林斐然倒没再像先前那般羞赧,如今正事在前,她当即敛回心神,大方回了一礼,并未过多寒暄,随后便将其请入座,直入主题。
丹青颔首:“此事我听飞飞说过,要想广散天下,便得看是什么书,不同的书有不同的渠道。不过,如今人界小有动乱,寻常书籍很难被人看到。”
林斐然道:“是几卷修行功法,由圣人弟子编纂。”
丹青忍不住疑惑问道:“功法一类?天下凡人居多,但无法修行,何必广传?”
林斐然取出其中一卷誊抄的《大音希声》,只道:“若是这等功法,凡人也能取用呢?”
丹青一顿,旋即面露惊诧,连额角的汗也顾不得擦,便小心接过她手中的书卷,喃喃道:“如今乱世将现,妖兽频出,百姓日夜难眠,如果有此典籍广散天下,那可是……惊世骇俗的功德。”
……
丹青觉得此事过于重大,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书籍传遍,便需要回去好好谋划,他希望明日再给林斐然答复,于是几人吃过饭后,他背着竹匣回房深思,留林斐然三人在此面面相觑。
碧磬与旋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当即带着林斐然出去巡了一日的城,夜间才尽兴而归。
但林斐然没有回房,她到了如霰的居所,院中灯火通明,好几个参童子在打扫卷下的落叶,却又忍不住偷瞥,不明白她今日怎么如此规矩,只在院中打转,不翻窗而入。
一个小童忍不住嘀咕:“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摇头:“不知……使臣大人,尊主眼下不在。”
林斐然一顿,又看向通明的楼阁:“他去哪儿了?”
小童回道:“尊主去西北角逗那只凡犬了,说是一刻钟后才回,但都这个时候,早不知过去几个一刻钟,他还在那里,想来是不打算回来休息了。”
如霰夜不归宿一事,参童子们早就习惯,毕竟在很久之前,他夜间甚至不入眠。
林斐然轻轻应了一声,又看了楼阁一眼,转身向西北角去,还没靠近,便同样远远看到那里点起灯火,比平时明亮许多。
如霰的确在那里。
他只是随意坐在桌上,将手中草球抛出,又由白犬叼回,唇畔挂着笑,看起来倒是十分开心。
林斐然见他这般,脚步微顿,想起自己惹他生气一事,不想破坏他此时的好心情,于是蹲在墙头看了许久,略略叹息,转身离去。
窸窣的声响渐远,如霰目光敛下,眼中笑意不再,他伸手抚上白犬蓬松的头,低声道:“再给你一刻钟。”——
作者有话说:两个人脾气都挺好的(如霰是限定版),之前都没见过对方生气,所以拿不准彼此的底线,就怕自己冲上去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会更火上浇油>_<而且双方都是一个怕戳破的状态,很珍重这段感情,就会患得患失,都希望由对方率先表达出不介意,这也是个加深认识的好机会(X)
ps:马上就要分开去金陵渡了,有点舍不得,忍不住多写一点,搞点甜的再分开……
第214章 回礼 你不愿给我?
213
一刻钟是一段算不得短, 却也实在不长的时间。
翌日,林斐然在屋脊上,向如霰的居所眺望了一刻钟才离去, 又应丹青之邀来到他的房中,听他道出自己广散经卷的计划, 也听了一刻钟。
她忍不住问道:“太学府也愿意襄助?”
丹青颔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行商之事, 但昨日听你提起这《大音希声》, 心知此事绝非一人能成,便向夫子回禀,请求援手。
林道友莫要多想, 我等绝无侵吞之意。
太学府像我这般的弟子并不算少, 我们下山不为入世,时常游走两界, 赚取银钱,也是为了能够将书肆、学堂开遍各州。
这也是太学府成立之初的宏愿, 要天下人学有所学, 读有所读。就算教不了什么深刻的大道理, 能做启蒙,也已然算是莫大的功德。
当初正是因为向往此愿,我才诚心拜入。”
他起身倒了杯茶,声音温和:“修行一事对凡人而言不算熟悉,此书广传之后,还需有人为百姓释道解惑,太学府学堂遍布,愿为此助力。”
林斐然思索几息,对此其实也认可。
凡是书籍, 若要广传,便离不开普适的教导,更何况是这样的阵法道,《大音希声》散出之后,若有太学府相帮,无论如何都是利大于弊,她没有理由拒绝。
“如此,便多谢诸位。”她起身行了一礼,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和善的面孔,不由道,“丹青师兄以妖族之身拜入大宗,想来并不容易。”
人妖两族罅隙不断,尽管大多宗门都宣扬有教无类,但真正能做到的并不算多,即便是太学府这样的大宗,妖族想要拜入,也少不得费上一番苦力。
丹青却笑着摆手:“确实不容易,但人人不同,与我的一个师弟相比,我那点磋磨倒算不得什么。”
林斐然下意识问道:“哪位师弟?”
提起这个,丹青也来了兴致,目露回忆,只是神情中缅怀更多。
“我这师弟叫做沈期,林道友或许没有听闻。
他天生脉弱,几乎与凡人无异,当初有人保荐他入门,他却非要独自修行至资质相当后,才肯三茶六礼拜入,称自己为太学府弟子。
这个中的苦,我倒是远比不上。
只可惜,我前不久回门,便听师长说他月余前下山云游,途中遭了灾祸,身死道消……”
林斐然眸光微动,原来这人是沈期,他的身份“见不得光”,不久前被召回洛阳城,想来便是用这样的理由脱身……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再也回不去太学府。
如今人界局势变动,也不知他境况如何。
“师弟为道而死,想来也是不怨的。”
忆起这个英年早逝的师弟,丹青的目光黯淡下来,眼中也泛起一点水意,他抹了抹眼角,说了句见笑后便不再提起。
略略调整心绪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方阵盘,随后结印捻诀,便见十八道心誓法纹从中浮起,道道合拢相接,竟衔成一朵十八瓣的重莲,华光溢彩。
流芒映在林斐然的眼中,她抬眸看去,便见丹青将自己的心誓放入,认真道。
“这不只是我的心誓,也是夫子及数位师长的心誓——
艮乾圣者数百年无言躬耕,只为天下人!此等利世之举,太学府必当倾力相助,将此经书广散于众,各州的学堂也会一并释道,必不辜负圣人遗志!”
金红的法纹升起,旋作一枚山岳一般的印记,随后重重烙印在丹青心口,辉光流转。
林斐然怔然看着这几道光纹,片刻后不由莞尔,浅淡的笑意浮现眼中,亮起同样的微芒。
她将誊抄过的经卷交由丹青,另外递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道:“我曾得过编纂之人的指点,对书中阵法颇有感悟,一些关窍都记录在册,不若将其一道传出。”
“那便多谢林道友!”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为此多言。
人世浮沉,有激者勇退者,亦有逆流而上之人,进退皆是个人所选,一旦走出,便不必回望他人,只管埋首向前。
若能在途中遇上同道人,纵然不熟识,也当相视而笑,不问来往,执炬同行。
传书一事,她在行道,太学府也在行道,如此一番来往,便也不必再言谢。
“林道友,我早先便听飞飞说过,你食量不凡,今日详谈至此,还请留下来共进一餐,莫要推辞!”
丹青将林斐然留下,二人正事谈完,又提起《大音希声》的修行法门,交流了近日两界异闻,竟然畅聊至饭点。
店家端着菜肴而入,布好酒水美食,这才关门离去。
林斐然起身倒茶,中途看了丹青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碧磬说过,丹青师兄的画技一绝?”
丹青取过竹筷,幞巾轻晃,他打趣道:“山外有山,不敢称一绝,但在太学府算得上一二,便是在妖界,也是独树一帜,道友不亏!”
这话虽是打趣,却也没掺半点水分,昨日碧磬便悄悄告诉过她,丹青的画在妖界十分难求,颇有美誉,曾经绘出的一幅秋杀图更是颇得如霰青眼。
正是因为这句话,她今日才会问出。
丹青动作一顿,看向林斐然,笑道:“怎么忽然提起,是想要在下画上一幅?”
不待林斐然回答,他当即应下:“道友看得上在下的画,那便是荣幸,别说是一幅,就是十幅、百幅也不在话下!”
林斐然笑道:“师兄言重,我的确想请师兄作画,但还是照价来,而且也不用这么多,一幅便足够。”
丹青挽起衣袖,漱了漱瓷碗:“林道友想要什么画?山水花鸟,还是好景美人?”
“都不是。”林斐然却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她又道,“画一事,还请师兄等我一日,明日我会请碧磬将你带入行止宫。”
丹青吸了口气,随后忍不住点头道:“好!道友有此需求,即便行止宫有妖尊在,在下也敢硬闯!”
说完这话,他看向满桌佳肴,不免觉得房中有些闷,便一边开口,一边走到窗边,打算开窗换气。
“师长教诲,宴请之礼不可废,飞飞也说你每日都要练剑,十分辛苦,我便点了不少餐肉……”
他念叨至中途,忽然与窗外一双豆大的碧眼对上,于是话音一顿,疑惑打量起来。
太学府的弟子大多话痨,开口闭口都是教诲礼节,就像沈期一样,如果他们突然沉默,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林斐然坐在桌旁整理碗筷,听他忽然住嘴,忍不住抬头看去:“丹青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只雀鸟在窗边蹲着……”
林斐然了然:“现在正值一月,虽然不算太冷,但也有不少长尾雀到妖都觅食,取些白饭给它就好。”
丹青应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打量起这只碧眼银雀。
他原本就是羽族文鸟一支,对鸟雀并不陌生,但他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
“好奇特的品种。”
这只雀鸟同他四目相对,并不惧人,只仰着个头盯来,将他的容貌看了个仔细,几刻后,它才像普通银雀一般蹲下又站起,在窗台边踱起步来,假装觅食。
但走了没一会儿,它似乎才想起银雀只能跳着走,于是又蹦跶几下,透过丹青的身躯,向屋里看去,随后假装发出一声雀鸣。
“嗷!”
丹青:“……”
什么鬼动静?
林斐然听到这样不合时宜的声音,动作一顿,于是将书放下,走到窗边来,不期然与夯货大眼瞪小眼。
她立即探出头向外看去,街市上的人仍旧如往常一般来来往往,却没有最熟悉的那道身影。
“你怎么来了?”
可惜夯货不会说话,只在原地蹦哒。
丹青疑惑道:“难道这是你养的……鸟?”
“是。”林斐然笑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只点了点头,将夯货带入房中,“既然它也寻来了,便一道吃罢。”
夯货只爱吞金,对丹青放下的白饭吃得如鲠在喉,好半晌也啄不去半粒,那副硬吞的模样,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悲壮。
林斐然看着它,心思微转,便笑看向丹青,重新道:“丹青师兄,刚才那件事,不必等到明日了,今日未时,还请入宫一见。”
丹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应下:“放心,道友相约,在下必定赶到!”
夯货吃一口,便抬首向两人盯去,不漏一丝一毫的神情,不漏任何一句话语,听到这话,它转头向林斐然看去,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然后豆目轻眨。
殊不知,在这双豆大的碧眼之后,是另一双微敛的翠眸。
如霰躺倚在窗边,正透过夯货的眼睛看向林斐然,修长的指敲打着木框,如同骤雨洒下一般,时重时轻。
……
广散功法一事终于有了苗头,林斐然心头半块石头卸下,接下来便得好好准备金陵渡一行。
只是——
林斐然走在回程途中,绕过街市行人,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站在指上的夯货。
“怎么一直盯着我?”她实在不解,点了点夯货的头,又摸出半块碎金递到嘴边,“平时不是喜欢化作狐狸么?你在窗外待了多久?怎么突然到这里来?”
夯货嗷了两声,垂头欢快衔过碎金,只是还没吃到口中,便突然仰起头,同先前一般看着她,整只鸟如同头身一般,双目静静盯着她,雀身却蹦跶着吞金。
林斐然以为它在胡闹,便看看周围人,悄悄压住它的身子,凑近低声道:“是不是如霰让你来的?是你叫一声,不是便叫两声。”
她离得很近,又顾及旁人注目,便只凑过半张脸。
夯货忽然静了下来,豆大的眼专注看她,身形也不再乱动,就在林斐然看向侧目而来的行人时,它缓缓上前,篷软的头蹭了蹭她的侧脸。
“别撒娇。”林斐然转回眼来,点了点它的头,掏出另一块碎金,不大熟练地引诱道,“快回答我,是不是他叫你来的?他生我气了么?”
夯货叫了两声,一条雀尾半甩,短翅展开拍了拍她的眉心,又盯了她几息后才低头衔过碎金吞吃入腹。
真的生气了。
林斐然这下终于可以笃定,她反倒松了口气,伸手将夯货放到颈上,轻声道:“那我的回礼就先不送他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夯货反应却不小,它蹲在林斐然肩头,啄了啄她的耳垂,但没有用力,便只弄出些痒意,林斐然自然没有在意。
她回程时先是快步离开,随后纵身跃起,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如霰居所。
庭院中空无一人,但屋中窗扉半掩,飘出几缕疏梅香的青烟,只有他在的时候才会用这样浓的疏梅香。
林斐然踏上台阶,只犹疑了一瞬便抬手敲门,但也只是敲门,内里没有传来声音,她也没有径直推门而入。
坚持敲到一半,身后的梧桐树忽而传来沙沙声响,她疑惑地回身看去,只见横斜的枝影间露出半张面容。
如霰坐在枝头,垂目盯着她,神情似笑非笑,搭垂的腿微微收回,被压下的枝头立即弹回,隐去他的面容,只散下数片卷边的梧桐叶。
林斐然仰头看去,原本已经打好腹稿,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仍旧忍不住站直,抬手拍去身上落叶,然后将窝在颈侧的碧眼银雀拿下。
“夯货跑到我这里了,给你送来。”
木叶间无声片刻,随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笑,若不是林斐然耳力好,怕是都听不到这点笑声。
他开口道:“冷了,取块毯子来。”
林斐然四下看了看:“……我吗?”
沙沙一声,枝头再次被踩下,如霰极慢地打量她一眼,声音凉凉:“四下无人,当然是叫这里的游魂。
游魂,还不快取块毯子来,就是屋中案几上那块银绸布——”
林斐然想笑,又怕让如霰更恼怒,便抿住唇角,推门去取那块绸布。
这是如霰的另一处居所,屋中制品以褐色的沉香木为主,入内便能嗅到一点沉郁的淡香,照旧铺有绒毯,但并未散有珍宝,更多的是书卷字画。
内屋与外间以两幅宽长的绸布隔开,其上随手写有诗文,并不连贯,似乎是想到哪句,便将哪句写上。
字体苍劲有力,收尾含锋,却是极为散漫的草书。
壁上挂有水墨画做装点,画的却不是山水,而是一只只或蓝绿或红白的孔雀,尾羽俱长,还有不少一掌大小的雀鸟,亦是圆润可爱。
林斐然看得仔细,不小心踢到桌角,震出一把银剪,她将剪子拾起,又看向案上那件银绸。
它堆叠一处,绸面映着微光,上方却有朱砂写出的符文,她提起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一块布匹,而是一件缝制过的衫袍,十分轻薄。
这能御寒么?
林斐然纵身跃上树间,被她一震,梧桐叶更是落如雨下,如霰抬眼扫过,拂去衣袍上的叶片,缓缓看向她。
林斐然没有靠太近,她递过银绸,问道:“这件是不是有些单薄?”
如霰并未回答,他抬起手,却没有接过衫袍,而是握住她的手腕,随后指尖一转,缓缓抹去她掌根处的墨痕。
“你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错,喜欢看画?”林斐然眼神疑惑看去,他却已经收回手,碾去指尖墨痕,“我房中的如何?”
应当是看到她在房中打量的模样,林斐然点头:“画得很好。”
如霰这才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敛回目光,接过她手中的银绸布,又听林斐然道:“不过今日确实有些开心。”
如霰扬眉:“开心什么?”
林斐然说得直白:“你让夯货来寻我了。”
虽然夯货先前出声否认过,但就凭它与如霰的关系,如果没有他的同意,它不可能会独自外出。
不论主动或是被动,他总归是点了头,表明了他的意思。
林斐然向前半分:“我来同你道歉,之前不该断了心音……我不想和熟悉的人起争执,更何况是你,所以才断了心音。”
这根不算粗壮的枝干,有些难以承载两人的重量,她刚一动作,二人便上下轻晃起来,
如霰静静看她,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喜欢林斐然这样安静而专注的目光。
她是个不轻易分心的人,一旦看向什么,便能做到满眼都是。
他抬手抚向她的双眼,双唇微弯,随后将手中的银绸布搭在她头顶,遮住她的目光。
林斐然在一片暗色中,听到他轻声开口:“我没有生气,只是那时候语气不好,担心你被我吓到,心生不喜。”
“你就算是生气我也喜欢的。”她立即拉下这件衫袍,看了他片刻,随后举起右手,“击掌和解!”
如霰想要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她也才十九,正是做这事的年岁,便抬手与她合掌。
“下一次,你如果觉得我生气了,那便一刻钟后来寻我。”
“为什么?”
“我只等你一刻钟。”
林斐然还想说些什么,如霰却已经像往日一般扬眉,神色如初,扬起下颌点了点她臂间的衣物。
“试试。”
林斐然讶然道:“这件衫袍是给我的?”
“这是内衫。”如霰挑出侧腰处的两根系带,“女儿家的制式,难不成是给我的?”
他目光坦然,将银绸搭回:“你我争执的缘由,归根究底不过是我难以安心,有了这件法衣,待会儿再为你绘出法纹,我便可以安心去北原。”
林斐然低头翻看起这件银绸锦布,又想到那把银剪,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令人讶异的猜想。
这难道是如霰做的?
她双眼瞪圆看去,他却站起身,还没被人看清神情,便已经跃下枝头,徒留林斐然一人在其中凌乱摇晃。
“下来,进屋。”他仰头开口,推门而入。
虽然开口让她试试,但尺寸却是合身的,林斐然怔然看了片刻,这才将内衫收回,与他前后脚进了屋。
内间书案上,他将方才那把银剪放到一旁,转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木匣,匣中放着一只翎羽毫毛制成的老笔,呈深碧色,旁侧伴着一盒金红的朱砂。
这便是要为她绘制法纹的意思。
如霰将东西搁置在书案上,抬眸对她道:“过来坐下。”
林斐然依言照做,“这是要绘在哪里?”
如霰取出毫笔,沾上朱砂,随后以一段长绸遮在眼前,他道:“绘在你的后背。”
林斐然动作一顿,当即转头看去,但如霰的双目已然被遮覆,无法探究,他只是执笔在后,等着她靠近。
林斐然问道:“那件法衣上的符文是你绘制的,品质已算上佳,为何还要再另外绘制一处?”
“不一样。”他微微一顿,又缓声道,“法衣被毁,符文便没了效用,但绘在身上不同。”
林斐然心有不解,将法纹融入己身一事她虽然有所耳闻,但那是将身体融作法纹的一部分,若只是简单绘制,效用与法衣并无区别。
但二人先前已经击掌,此时再喋喋不休追问,反倒不好。
此事追根究底是为了让他心安,他愿如何便如何罢,或许他知晓别的法门也说不定。
只是要绘在后背——
林斐然凑上前观察片刻,于是吐息拂过唇侧,他微微侧首,却无意识向她唇边靠近:“看不见。”
她不好意思地坐回,转身背对他,将衣袍褪到臂间:“这样好写吗?”
“看不见也不妨事,但时间会很长,且忍一忍。”
如霰抬手放到她肩头,微微压住,片刻后,林斐然便见屋中浮现起点点灵光,四处跳跃,她正讶然四望时,后背处忽然传来一点湿润的凉,像是水痕烙上脊背,迆出一阵冰凉的炙意。
好奇怪的感觉。
林斐然这才笃定,他绘的绝不是寻常的法纹,而且速度极慢,几乎一刻钟过去,才终于落下一横。
……看来时间确实会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三笔终于落定,林斐然竟已有些昏昏欲睡,如霰微微吐息,开口道:“觉得困的话,可以休息,我继续绘制法纹。”
林斐然有些诧异,算算也就半个多时辰,从第一笔落下时,她便感到一种难言的困倦,像是被浸泡在暖泉中,缓缓吞噬着她的精力。
她打了个呵欠,只道:“同你待在一处,实在太容易困了。”
“这是好事。”他继续动笔,“累了的话,可以伏下歇息。”
林斐然直接趴到桌上,临睡前还不忘问上一句:“你当真没有生我的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
他怎么会生她的气,就连今日他去见了那个画师,两人在屋中谈了半日,他也可以不生气。
她总归是更喜欢他的画。
在林斐然即将昏睡时,他动作微顿,轻声唤道:“——”
林斐然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便半睁双眼,模糊应了一声:“怎么了?”
他低声道:“我的回礼呢?不是说要给我?”
林斐然没说过,但她方才对夯货说过,他的礼物是已经备好的,只是暂时不给他。
如今二人再无嫌隙,便不可再等。
那三笔威力实在不容小觑,林斐然几乎觉得自己在梦海中沉浮,又听到有人耳边轻声细语,但语气却半点不让,近乎质问。
林斐然恍惚开口:“现在不行。”
那声音更是迫近:“为何不行?我们已经击掌了,我没有生你的气,还是你不愿给我?”
“再等一等。”
林斐然说的话有些含糊,但细细去听还是能够明白。
“等他开心的时候,这些都是他很喜欢的东西,我不想他在生气的时候收到。”
如霰眼睫微动,双唇微启,片刻后才出声:“为什么。”
林斐然已经闭目,如霰倾身而去,微微笼着她,一指点上她侧颈处的某个穴位,她顿时半睁双目,又有两分清醒。
“为什么。”他追问。
林斐然迟钝地停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因为……
因为每一件东西都是承载回忆的,他已经有很多见到就会忆起不愉快过往的珍宝玉石,我不想我送的也是这样。
我希望他每次看到我送的东西,都能想起那时候的快乐。
再等一等……”
林斐然再度睡了过去,如霰却静坐了许久,直到院中吹起风,将紧闭的窗扉推响,他才稍稍回神,喉舌间逸出一点叹息。
“现在,我就很高兴了。”
对林斐然,不论几个一刻钟都是值得的,所以他才愿意等。
“是我先前入迷障了,竟然为了除咒一事与你争执,明明有更令人安心的法子。”
他抚过林斐然背间的长痕,指尖血色半失。
“有了这个,除不除咒又有何妨。”
他原本以为寻到秘境或许还要一些时日,灵力暴动也可暂时压制,谁知病症更显,友人也于偶然间得了消息,他不得不动身前往。
“我会尽早回来的。”
他凝神落笔,缓慢的痕迹继续出现在林斐然后背。
但她此时若是能看到,便会发现,那支精美的毫笔其实并未落下半分,而且因为时间太久,笔尖沾上的金红朱砂早已经凝固,只闪着细碎的光。
……
天无悬日,日暮时分也只是暗下一片,爬出些许漠灰之色。
碧磬与旋真走在行止宫中,身后跟着的是初次入内的丹青,他看什么都新奇,尤其是外间难见的灵草,总要上前观摩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人受林斐然所托,按时将丹青带入,回首道:“如何?行止宫可不是常人能进的!”
丹青连连点头:“果真如传闻一般豪奢,那些茜草就这么置于路边吗?”
旋真转眼看去,点头:“那些都是尊主带回来的,他烦心或是无聊时便会外出寻宝,如此也能得几分趣味呐。”
他们带着丹青到林斐然院中,却发现空无一人,三人问了路过的参童子,才知晓林斐然在何处。
“她与妖尊在一处?”丹青双眼瞪大,“那我岂不是要见到他了?不需要拜帖或是通传吗?”
“是呐。”旋真顿了片刻,往常这样的事都有荀飞飞处理,如今他不在,只好由他们代办。
碧磬大手一挥:“林斐然要你到宫中,必然有她的用意,到时你在门前等着,我们将她叫出来就好。”
丹青颔首:“劳烦二位。”
碧磬与旋真停在门前,她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你且等着。”
旋真推开院门,与碧磬一道入内,二人整理了衣袍,这才抬步上前。
“尊主——”
二人声音忽然顿住。
回廊檐下,如霰坐倚廊柱,衣袍铺散,手中执着几枚金锭喂食夯货,它倒是玩得欢快,跃起衔金,落地却无声。
而在他膝头之上,正有一人埋首沉睡,姿势规矩,看起来像是睡了许久。
……如此长手长脚,就算看不清容貌,两人也几乎能一眼看出。
那是林斐然。
两人几乎同时抽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此时做梦的林斐然:梦里的夯货怎么变成如霰了……
下章就去金陵渡了!
第215章 金陵不渡(一) “你今晚便走吗?”……
如霰抬眸看去, 对上两人怔愣的视线,不免觉得好笑。
“怎么了?”
碧磬与旋真一言不发。
两人就算再怎么懵懂,也不可能误以为林斐然此时身受重伤, 昏迷不醒,如霰正为她诊治。
毕竟再紧要的病患, 也不可能躺在他膝头。
三人面面相觑间,碧磬忽然憋了一句:“我就知道那个朋友是她自己!”
旋真双眼圆瞪:“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惊得他连口癖都忘了说!
如霰听见这番对话, 不需过多思索, 便已然猜出两人为何惊讶。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扫过院外,只道:“你们来找她做什么?”
此情此景,碧磬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悚然, 不是因为如霰出声询问, 或是那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而是他那副未曾遮掩的情态。
那种肉眼可见的沉溺, 竟然会明晃晃地出现在如霰面上。
因为神态过于陌生,而他们又与他足够熟识, 这才生出一种魂游天外、如在梦中的恍惚错觉。
她将将回神之际, 便听旋真小声嘀咕:“荀飞飞说的对, 厉害的人在哪方面都厉害,我真是越来越佩服林斐然呐!”
碧磬忍不住开口:“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她上前两步,清了清嗓,视线实在止不住地向他膝头看去。
沉睡的人只露出半张面孔。
的确是林斐然。
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沉底,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林斐然真是我辈楷模!
“尊主,林斐然与人有约,如今对方应邀而来……”
碧磬一时词穷,本就还在震撼之中, 又要面对如霰这样的目光,压力不可谓不大,她舔了舔唇,一时嘴快。
“不如我和旋真把她背回去,好让他们在院中相见,便不会在此打扰!”
“也好。”如霰静静看她,随后在碧磬后悔的目光中,垂下眼,拍了拍膝上沉睡之人。
“林斐然,该醒了。”
分明是连名带姓的叫法,字音也咬得十分清楚,但偏偏语调中带着一点细微的差别,仿佛每个字之间都有什么包裹粘连,几乎在他舌尖滚了一圈。
碧磬抬手捂唇,耳廓莫名热了些许,旋真倒是没有这么敏锐,但也忍不住抖了抖耳朵。
在两人炽热而专注的目光中,膝上之人终于转醒,她缓缓坐起身,如同宿醉一般捂着头,眼里带着一些令人心安的恍惚。
她看向碧磬与旋真,甚至没来得及想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只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人头摇成拨浪鼓,表示不知,如霰动了动腿,起身回道:“差不多三个时辰。”
“什么!”
比起林斐然的惊讶,碧磬和旋真显然更为吃惊。
在白日里睡上三个时辰,这对林斐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被下药了?”
旋真忍不住开口,但见如霰在一旁,又立即闭口不言。
“应当没有。”
林斐然早已习惯这样没来由的昏睡,只是心中始终不解,也没有机会深问,尤其是现在。
她立即揉着额角起身,动作利落迅速,没好意思接过碧磬二人的目光,只问道。
“算算也到未时,是带着丹青师兄来了吗?”
碧磬下意识看了如霰一眼,轻咳一声:“丹青最近都待在妖都,也不是非要今日见。”
虽然还没能接受二人的关系,但内心已经很诚实地为人遮掩。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我与师兄定的就是今日,他在院外?”
言罢,不待二人回答,她已经径直到了门外,将尚且沉浸在紧张中丹青带入,走到如霰身前。
他面上带着平日的神情,缓缓打量这个戴着幞头、面容白净的青年,如有实质的目光投去,几乎叫那人一滞。
丹青并未抬头,只是循礼作了一揖:“羽族文鸟支脉子嗣,丹青,见过尊主。”
如霰颔首,没有像先前那般回忆此人是谁,直道:“我见过你的画,意境很好。”
丹青微微直身,看了林斐然一眼,心神稍定,道:“尊主过誉。”
林斐然收到他的目光,便动身站在二人之间,看向廊下之人,双目微亮:“这是我请来的画师。”
如霰指尖微动,问道:“你想画什么?”
“一幅画像。”
她声音朗润,清透明亮,目光移过眼前几人,既然如霰并不介意广而告之,她便也不必遮掩。
“一幅,我和你的画像。”
当初在去寻白露的途中,她见到白露与母亲过往的画像,心中不免升起有诸多感慨。
人生鲜有欢时,每一刻都值得铭记,借画将眼下的喜悦留住,又何必管以后如何。
她想,母亲应当与自己想的相同。
回妖都后,她便想寻一位画师,为二人留像,只是如霰眼光颇高,难以找到令他满意的画师,这才一直搁置。
如今有丹青出现,一切便是恰好。
如霰一怔,似是没料到她还有这般想法,丹青亦是讶然,他的目光在两人间轮转几回,蓦然一惊,但很快又摇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几人各异的神色中,唯有林斐然一人如常,她坦然看向如霰,问道:“怎么样?”
“好。”
……
是夜,林斐然盘坐在榻。
她依师祖所言,试图将那本吐纳功法练至周身通透,却总是差上一息,她缓缓睁开双目,虽有不解,却并未急切。
她翻开功法,重新细读起来。
恰在此时,一只长有双翅的纸裁幼猫爬入窗台,跃上林斐然的床榻,待她结印对号后,纸猫才磕磕绊绊出声。
“一切准备就绪,我等已为你安排好身份,三日后务必抵达金陵渡。”
这样一张猫脸,吐出的却是张思我那干瘪的声线。
林斐然接过信笺,刚刚看过一遍,便有一道火舌舔过,不留一毫余烬。
她静静看着金陵渡三字隐没其间,缓缓闭目。
密教主殿为何会设在金陵渡,她的故乡?
先前于洛阳城撞见的圣女,虽然蒙面,但那双眼透出的神韵却与母亲有六成像,但明明两人双目极为不同。
母亲的眼更为狭长、眼尾上扬,那人却是下垂的钝目,如此相去甚远,为何会觉得相像?
如今选择去密教,又是否能探出更进一步的真相?
还有那日于密室相见,那位身形高大、以一抹神魂现身的前辈,林斐然总觉得她的法印眼熟,却一时未能想起。
但方才吐纳之时,手中翻印,她的脑海中却蓦然忆起一个同样静心打坐、翻掌结印的修士。
曾经去往飞花会途中,停驻于春城前,她见到了诸多前来祈愿的北原流民,而被他们簇拥在中,结印祈福的那位神女宗圣女,用的正是这样特殊的法印,或者说是佛印。
神女宗修的正是佛释一道。
那位高大的尊者来自神女宗,而这般近乎圣人的修为,只能是一宗之主。
如此想来,她不以真身到场,而是投来一抹神识,并非不愿相会,而是不能。
就连她也没有办法只身离开北原。
北原,天罚之物……
床栏处挂有的蝶影忽然一动,林斐然立即握上身侧的金澜剑,警惕转目看去,见到来人时却一松。
“你这是……你今晚便走吗?”
来人,或者说如霰,正长身立于窗前,双臂支着台面,与她隔窗相望,眉眼略弯。
林斐然起身看去,有些不大习惯。
他装扮得和平日里全然不同,不再是一挽一垂的文武袖,而是双腕皆缚金带,十分利落,腰间也束有玄色腰封,齐腰的长发也被低绑在脑后。
她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如霰。
见她出神,他心中满意不少,便道:“时不我待,想早些回,便得早些走,说不定你还未到金陵渡,我便回了。”
这次算是秘密出行,除了林斐然之外,再没有人知晓如霰离去一事。
他伸出手,越过窗台,指尖动了动,示意她拿出什么:“临走前,想到我的珍宝还没落在这里,自然得取了才好安心走。”
林斐然有些茫然,便顺着他平日里打趣的逻辑问道:“什么珍宝……我吗?”
如霰一顿,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双目更弯,甚至不禁轻笑出声,笑够了才摇头。
“你我可带不走,我要的,是我的回礼。”
他指了指林斐然床头裁出的蝴蝶。
林斐然心中惊讶,不明白他怎么知晓回礼一事的,但忽然又想起今日半梦半醒时说出的话,难道是那时说漏的?
她道:“难道不觉得画像是回礼?”
“不觉得。”他收手抱臂,“回礼另有他物,或许是,珍宝一类?”
林斐然几乎可以笃定,他一定已经知道。
她打量过他此时的神情,见他心情愉悦,便也不再等待,伸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绒布荷包,挂在他指尖,袋中短暂传来丁零当啷碰撞的声响,
“是什么?珍珠么?”他刚要打开,便被林斐然眼疾手快按住。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到了秘境再打开看罢。”
“好。”如霰心情上佳,答得也十分干脆,他掂了掂手中之物,依言将绒布袋收回,“给我就好,里面是什么我都喜欢。”
他再度看向林斐然,青翠的眼瞳中带着一点沉色,目光几乎有些难以收回,他倾身而去,并没有舔吻,只是额心相抵,手缓缓抚摸在她后颈。
“——”
说了一句语调亲和却晦涩难明的言语。
林斐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如霰点上她的眉心,低声道:“请天地护佑,拥有赤子之心的人,绝不陨灭。”
话音落,他还是没能忍住,略略侧首舔吻她的唇角,呼出些许潮热之气。
“该走了。”
“每日日出之后、夜间安寝之前,与我以阴阳鱼相联。
后背的法纹不会被洗净,如今大抵也看不清了,它只是隐没其中,没有消失,不必多虑。
还有,我知道你素有侠义之心,但万事还是当以己为先。”
如霰又在窗边坐了许久,罕见地说了许多,几乎要到月中之时,才不得不离去。
林斐然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下却也微沉。
据秋瞳所言,她与卫常在结契成婚,于两界游历之时,才偶然听闻如霰破境未果、暴毙而亡的音讯。
若是按书中时间线算,飞花会结束,取剑后声名大噪,狐族之难解决,二人终于成婚,《卿卿知我意》便全文结束,后续的游历,是原书之外的事,林斐然并不了解。
秋瞳彼时也只是偶然听闻,无法确定如霰到底是身死道消已有一段时日,还是初初暴毙,但至少可以笃定,不是冬日。
而暴毙的关键,便是因为他试图破境。
林斐然回到案几旁,取出铁契丹书,翻至最后,师祖正坐在墨笔绘出的岸边,怀里抱着一根钓竿,但显然能看出他在沉思。
“师祖?”
她轻声开口,画上的师祖便抬起笠帽,墨色眼眸打量着她的神情:“怎么?”
林斐然问道:“世上若有一种病症,动用灵力过多便会导致经脉突兀紊乱,浮出异色纹路,灵力也会暴动难控,如此,在未曾治好之前,要如何抑制住破境时涌入的灵气冲击?”
师祖扬了扬钓竿,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世上没有这样的病症,这只能说明此人灵脉有异……你说的这人,是那只小孔雀?”
见林斐然点头,他才了然,只道:“是他的话,便没有其他法子了,而且那不是脉弱……如何治疗,只能由他自己去寻找。”
林斐然心中觉得奇怪:“为何?这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么?”
师祖按下笠帽,摇了摇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这只小孔雀应当不是寻常妖族,具体如何,还是等他自己告诉你罢。”
说到此处,师祖忽然转头看她,认真道:“比起他,你还是应当先在意自己,你的气机比他渺然许多,那本功法练得如何?”
林斐然一顿:“不知为何,总是差上一口气,没有师祖说的那种飘飘若仙之感。”
师祖温雅一笑:“功法已经调整无误,差一口气是因为你不够专神。这三日正好那人不在此,无人扰你心神,还不快练,去金陵渡之前,务必掌握。”
林斐然:“……”
言罢,师祖甩了甩钓竿,铁契丹书即将翻页之际,林斐然立即抬手将其按住。
“弟子修行,师长如何能不在旁指点?我何时能睡,师祖便何时去钓鱼。”
师祖:“……”
谁能熬得过你。
油灯一夜长明,直至清晨,林斐然才终于攻破那一息之差,沉沉睡去。
午时,枕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林斐然翻了个身,埋在枕间缓神数息,这才慢慢坐起身,看向床畔,蓦然对上一双碧眸。
“……”
如霰正穿着一身长袍蹲在原地,一双明目睁得前所未有的大,见她醒来,他拍了拍床栏,开心得转起圈。
……这谁——
作者有话说:今天旅游了,所以还没写到那里,下章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