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醉酒 玉液仙
看着手中这张信条, 林斐然的神色慢慢安静下来。
她从旁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丁仪二字。
在看到这个名字时,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惊讶。
毕竟方才想起的回忆中, 也是他将张春和引荐给人皇,想来二人关系匪浅。
如此推算来, 城中布下的百余道咒文应当也是定丁仪所为。
林斐然毫不犹豫在纸上写下明月二字。
他们原本是想以朝圣谷为筹码,与如霰商谈和亲之事, 借此将明月安插入行止宫, 再以她凡人的身份遮掩,伺机命她破开涌灵井。
这个计谋的确十分成功。
但阴差阳错之下,到往行止宫的是她, 而非明月。
虽然她与明月多加遮掩, 丁仪等人似乎不知,但换人之事必然早已暴露……
他们也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毕竟人已交换, 事已至此,再来追责已没有意义。
故作不知, 才有时间补救。
这样的咒文, 便是补救之法。
但到底是何时下的?
林斐然轻叩桌面, 提笔沉思,忽然间灵光一闪,又在纸上落下飞花会三字。
如霰要的一直都是入朝圣谷的法子,和亲对于双方而言,都只是一个幌子。
朝圣谷开之前,他们仍旧握有筹码在手,但谁也没有料到,飞花会一改往日规则,无需比剑, 只有集齐十二群芳谱之人才可入谷。
如此一来,他们手中的入谷资格便形同虚设。
与此同时,如霰离开妖界,以丁仪等人的聪慧,不难猜出他去了春城……或许在这个时候,他们便料想到自己手中的筹码无用,改为他法。
飞花会之时,妖都中空,只有平安一人镇守,正是落咒的最佳时机。
落咒之后,还可以咒言之力同青平王联手,圆他夺城之梦。
林斐然将青平王写出,提笔而转,悬腕数息,最后斟酌着写下灵气二字。
一切的源头与谋划,都是为了这个。
只是丁仪借涌灵井之力打破无尽海的屏障,将如此多的灵气引入人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帮助凡人生出灵脉?
为了让人界灵气充裕?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林斐然寻不出一个错处。
……那么密教呢?他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所谓轮转珠,必定是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宝物,或许只此一枚,他们凭什么送给丁仪与人皇?
林斐然回忆过往,忽然又想起自己在寻芳记忆中所见。
那一夜,在截杀之路中,除了她之外,还有身穿密教绣云袍的教徒。
她先前便疑惑,既然寻芳是偷偷下山,道和宫之人并不知晓此事,那还会有谁能将她派出?
如今想起过往,再加上卫常在这封几乎笃定的信件,是谁派出寻芳,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命她动手之人,除却丁仪之外,不做他想。
母亲为何被截杀,她过往想不通,如今反倒有了些思绪。
会不会就像她撞破人皇的秘密一般,母亲也撞破了密教不可言的事,所以才被他们像疯狗一般追咬,至死才松口?
秘密……又是秘密……
朝圣谷的圣人们缄口不言,以铸剑淬炼入道的张思我只道不可说。
思及此,林斐然眉头微蹙。
隐隐之间,仿佛有一条隐线穿过所有,却又十分散乱。
她如今知道的消息太过琐碎,总有几处衔接不上,以至于无法寻到最为关键的一处。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她的猜测,最后还是回落到密教与母亲二字之上。
她并指做诀,一簇火焰骤然而出,将这张纸烧为乌有。
到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紧闭双目,神容空灵的女人。
如今封印已解,她必定早已知晓,又会何时将此事告知人皇?
今晚、明早、还是后日?
她说出口后,人皇那边必定有所行动,看来这几日要好好戒备。
为免牵连旁人,最好先独行几日,若是七日后都还没有动静,或许便意味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林斐然整理好思绪,站起身,看了看先前荀飞飞送来的轮值表,很快为自己定出一份修行规划。
她如今开了三方剑境,但还不熟悉,定然要入铁契丹书,与前辈们多多交手试炼。
破入登高境,便意味着许多术法都可以上手,还得向师祖讨教。
还有金澜剑的剑法,她总觉得并不完善,到第四式时似乎戛然而止,得问问剑灵。
还有那朵寒蝉梅……
林斐然在纸上绘出一小朵梅花,盯着看了许久,左手捻着纸角,无意识搓动起来。
……
林斐然几乎消失了七日。
也不算完全消失,平日里也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总是一晃而过,说不到两句便要匆匆分开。
碧磬等人伤势大好,妖都也修建得差不多,闲来无事,便凑在一处关怀。
荀飞飞与青竹站在一旁,看着对面两人绘声绘色开口。
碧磬耷着眉眼:“上次去她庭院找她,我刚翻上墙,便见她一个人蹲在墙角,发丝微乱,神色戚戚,看起来十分失落伤怀,我都不敢上去打打扰。”
旋真忍不住点头:“我上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面馆,想从后方跳出吓她,但刚走到门口,便见她垂头抹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呐,就跳上去安慰,哪知刚刚坐下,她就立马起身,向我道了一声歉,说几日后再请我吃面,就匆匆走呐。”
青竹叹气,面色有些担忧:“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我那日晚间去找她,见她在练剑,就没有打扰,本想等她练完再聊,可她竟练到日出,说不定心中一有一股郁气。”
碧磬几人随之点头,叹息。
荀飞飞一顿,疑惑问道:“你深夜去寻她做什么?还等到日出,你难道看了一夜?”
“对啊,你难道看了一夜?”
碧磬与旋真一同转头看去,与他们疑惑的视线并行的,还有一道淡凉的目光。
青竹一展折扇,笑道:“听闻夜游日之事,她还曾为我向尊主说情,这番恩义,我自然要感谢。”
听到这话,几人一同向大殿之上的玉座看去,如霰沐着日光,坐在其中,正撑着下颌看去。
他微微挑眉:“确有其事,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这话为真,青竹含笑,如浸春风:“执鞭之人行刑时说的,尊主曾向他提过几句。”
如霰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当真是为此?”
青竹垂目:“全然为此。”
这番举动对于青竹而言,再正常不过,几人很快将这事翻页,又回归原题。
碧磬看向上座问道:“我们这几日虽然没怎么见到她,但尊主你肯定见过,她总要来汇报。
尊主知道她为何如此低沉吗?”
如霰轻叩扶手,神色未变。
他其实也没见到,在苦海池做出那番意味不明的举动后,林斐然竟然再也没有出现。
他是随心之人,她不来,他便会去,但又怕贸然逼近,她会生出退却之心,只好将这番心思压下。
每日让人做上一桌佳肴,又叫人撤下,如此轮转七天,连他都惊讶于自己如今的耐性。
“为何如此低沉?”他沉吟片刻,“或许是想家了。”
林斐然那日在苦海池中目色空茫,便是因为思念自己的父母,想来如今低落便是为此。
“原来是这样。”碧磬叹息,“我太懂这种思乡之情,每天晚上我都要抱着我们落玉城的宝玉才能睡着。”
就在几人谈论之时,如霰忽然开口:“荀飞飞,你前日说城中近来要办太白宴?”
荀飞飞立即回道:“是,妖都守城大捷,恰逢酿制百年的玉液仙开坛,参族想以此办上一场太白宴,贺尊主旗开得胜,邀全城之人共饮。”
碧磬忍不住感慨:“参族弱小,又浑身是宝,与我玉石一族无异,若失了妖都兰城,没有尊主庇护,恐怕又会像以前那般惨淡。
守城大胜,他们应当是最高兴的。”
碧磬几人向来抓不住重点,唯有荀飞飞,给如霰做事许久,深谙他的话外之音。
他扶了扶银面,眉梢微扬:“尊主的意思是,要我们借太白宴的名义将林斐然叫出,一同欢庆?”
如霰叩着扶手的指尖微顿,终于投去一道满意的目光。
“此番守城之战,她亦是功臣,太白宴的欢趣应当有她一份。”
荀飞飞点头:“是。”
其实林斐然一直在名单中,即便尊主不发话,荀飞飞原本也是要将她拖入宴会的。
林斐然这人做事十分有条理,除了飞花会之外,从没有请过一次假,当值也十分上心,绝不会出现鸡飞狗跳之事。
有她在,荀飞飞确实轻松不少,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忘了林斐然。
碧磬兴冲冲道:“尊主,这次太白宴你参加吗?参族的玉液仙可是难得的上品!”
如霰并未开口,旋真便接道:“玉液仙原本就是为尊主而酿,对尊主而言可算不得上品呐……不过,对飞哥肯定是!”
碧磬又想起荀飞飞一杯倒后,跳了一夜热舞的逸事,抿唇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荀飞飞:“……”
果然,林斐然是最让人省心的。
玉液仙灵气十足,效用足以和灵草媲美,到时多给她倒些,她看起来酒量比他好,能吃这福。
……
七日平安度过,能吃福的林斐然在床上瘫了一日,长长松了口气。
铁打般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操练,但她坚持下来了,不得不说,成效十足。
她抬手做诀,身下软床变做草地,旷远的剑境就此展开,如臂指使。
指尖微动,金澜剑便如一道利光在其中划过,剑鸣声悠远清扬,响彻原野。
她翻身坐起,瞬间剑境全收,面色虽然有些疲惫,眸光却赫赫明亮,精气神十足。
“师祖……”
她兴冲冲掏出铁契丹书,刚要翻开,却发现这石书竟黏合一处,无论如何都无法翻动。
“怎么回事?”
心中有些着急,她嘴里唤着师祖,又抬起石书抖了抖,最后只从书中抖出几滴墨汁。
墨汁流淌在地,化成简短的一句话。
“前辈们已累死,休息,勿扰。”
林斐然:“……”
言简意赅。
她不好意思地清咳一声,轻轻将书收回,又闲不住一般起身在桌边晃悠,目光似有似无瞟向桌面,那是她先前就写好的计划。
纸上所有都被划去,只留下一朵未曾着色的墨梅。
她拿起纸张,又很快放下,一下蹲在凳上,一下翻到房顶,总之就是心有躁动,停不下来。
林斐然从屋脊向远处看去,如霰的住所灯火通明,在这夜色中十分夺目,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正当她下定决心,准备直奔如霰卧房时,旋真疾驰而来,将她拦在半空,又很快解释过太白宴之事后,林斐然颇有些受宠若惊。
“太白宴是为我们而设?”
旋真颔首,弯唇一笑,露出两枚虎牙:“其实是为守城之人而办,但你是最大的功臣,就等于是给你办的呐,与我们同乐去!”
林斐然不会拂了他人心意,只好应下,临行前还问:“尊主不去吗?”
旋真摇头:“人太多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说的也是。”林斐然回头看了一眼,她想,那便明日再去。
二人一溜烟去往酒楼,宴席之地正在楼顶的飞阁之中,四面扬纱,除了使臣几人之外,还有不少依附于妖都的妖族长老及族长,人不多,但也不算少。
林斐然几人自成一桌,前来道谢寒暄的,自有荀飞飞与青竹上前,他们只顾吃喝便好。
碧磬笑着给几人斟上玉液仙:“这可是真正的琼浆玉液,虽然是酒,却醇厚鲜甜,没有一点辣味。”
林斐然凑近闻了闻,面色惊叹:“真的好香,不像酒,反倒更像花。”
平安竖指:“识货,尊主不喜欢饮酒,但不得不饮,参族便酿了这样的玉液,天下只此一种。”
不得不饮?
先前听如霰说,因为病症无药可医,所以灵脉时时作痛,难道是为了缓解痛意才饮下玉液仙?
林斐然有些走神,碧磬转眼一看,以为她还沉浸在愁绪中,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只道。
“要不你向荀飞飞请个假,偷偷回人界一趟,待上几日,便不会这样思乡了。你从来不请假,他肯定会同意。”
林斐然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提起思乡?”
旋真凑近道:“你这几日总是躲起来偷偷抹眼泪,不是因为思乡,那是因为什么呐?说出来,我们肯定帮你!”
“我什么时候偷偷抹眼泪?”林斐然更加不解。
旋真眨眨眼道:“上次你在面馆偷偷擦眼泪,我遇见你了,那时候你眼睛好红呐。”
林斐然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弯眼,解释道:“我那是吃的太急,被辣椒呛到喉口。”
碧磬一怔:“那你之前在蹲在墙角,眼神忧伤?”
“……因为我和几个前辈练剑,连续两日都被他们鼻青脸肿地打出来,心中郁闷,躺在墙角那里歇了一会儿。”
“是这样吗?”碧磬挠了挠头,“那你这几天怎么总是一个人待着?”
林斐然看着他们,神色微顿。
以往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异样,她也习惯自己担下,却没想到碧磬他们竟注意了这么久。
久违地,她生出一种被人看见的感觉。
斟酌片刻,林斐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那几日我身边可能会出现危险之人,所以……”
碧磬恍然,随后认真看去,将林斐然的头压在自己肩上:“林斐然,感受到了吗?”
林斐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头靠了上去:“感受到什么?”
“看着玉一般坚硬的臂膀!”
碧磬捏了捏自己。
“旋真飞一般的腿,平姐山一般的胸膛,青竹狡猾的头脑,还有荀飞飞火热的舞姿,这样的我们不够让你安心吗?”
荀飞飞坐回原位,觑了她一眼:“今晚我不会碰一滴酒。”
青竹不语,只是坐到身旁静静看着她,目光含笑。
林斐然看着他们,眸光渐渐宁静下来,她直起身,开口道。
“近来的确有些心绪,不过不是思乡,而是思念双亲……冬日将近,快到我父亲的祭日,但今年应该不能回去了。”
几人目色微讶,唯有青竹垂目,取出一盏鲛灯递给她。
“纵然父母不在身旁,你却也成了这样好的孩子,若他们有知,心中定然也欣慰万分。”
祭日前点上鲛灯,一月不灭,可引亡人归途。
以往在三清山,她都要点上这样的灯,以期父母相见。
林斐然惊讶接过,荀飞飞侧目看去,再度疑惑道:“你怎么会有鲛灯?”
青竹却只是笑:“行走在外,身上总要备齐全一些,这样方便。”
林斐然望着手中之物,仔细收下,随即举杯道:“诸位护我之心切切,自当铭记于心,但前几日的事的确危险,我不想大家受伤或是受牵连,这样相同的维护之心,也请理解。”
荀飞飞几人微怔,随即忍不住摇头失笑。
碧磬哼哼两声,将此事翻篇:“玉液仙虽然好入口,但是为尊主特制,可是很烈的,你以前喝过酒吗?”
林斐然摇头:“道和宫门规森严,不让弟子饮酒,但想来无碍,我如今食量不小,说不定酒量也不错。”
言罢,她仰头一口吞下。
玉液仙似醇香蜜汁,回味时还有一点花香萦绕,又不乏酒液滑口之感,确实是佳品。
众人见林斐然毫无感觉,便也放下心来,随即开始谈天论地,互相打趣。
……
酒过不知几巡,族长、长老们去其他地方赏月议事,便只剩一群少年人。
飞阁之上仍旧觥筹交错,却已无人清醒。
有的对着廊柱鞠躬敬酒,有的蹲在桌下呼呼大睡,雕栏旁,还有人自诩为飞鸟,要展翅而去。
“……”
如霰从窗外缓缓步入,看向滚落满地的酒杯,轻声咋舌。
夯货闻声立即窜出,蓬松的尾巴在四周扫过,将酒杯残羹全都挥到一边,清出一条小路。
如霰在屋内环视一圈,甚至连桌下都歪头仔细打量过,却只见到一众不认识的面容,以及抱着小食铁兽睡得正香的旋真,躺平在案几上,双颊酡红的平安。
林斐然的身影却半点不见。
飞阁外,荀飞飞恰巧从房顶翻身而下,见到他时不由一愣。
“尊主,你怎么会来?”
如霰没有回答,只问道:“你刚才不在飞阁中?”
荀飞飞点头:“今晚买酒之人不少,东城有些喧闹,我便与青竹一同去查看,如今他还在那处,我回来将他们送回。”
如霰出现在此地,他的确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想到缘由。
荀飞飞走入飞阁中,跨过四仰八叉的妖族少年,点了点人数。
少了一个。
偏偏少的是最不能少的那个。
他走到角落,拍了拍碧磬:“林斐然呢?”
碧磬紧紧抱住怀里的长凳:“不就在这里吗,在我怀里……”
荀飞飞无言放开她,转身抓起旋真:“旋真,闻闻林斐然在哪个方向。”
旋真毫无动静,只是安静地团在桌下,呼吸清浅。
荀飞飞还想叫醒平安,却被她身旁的小食铁兽扑住,难以靠近分毫。
“林斐然酒量不错,方才还能站、能坐、能说话,想来是自己出去吹风了,我去寻……”
“不必,你将他们带回就好。”如霰已然走至雕栏旁,“我会去寻她。”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散,又很快出现在最高的屋脊之上。
圆月高悬,雪发隐没于夜风中,金白衣袍之上微光流转,随风猎猎,城中正是欢庆之时,并无一人见到这样的宵景。
如霰抬起手,眼底闪过一抹光华,雪白的阴阳鱼便从眼中跃出,悬游于掌中。
他翻手推出,只道:“去找她。”
阴阳鱼甩尾转圈,随即向前浮游,夯货立即追赶而去,一下化作飞鸟入空盘旋,一下化作走兽驮起白鱼,玩得不亦乐乎。
如霰从屋脊跃下,缓步穿行于街市间,走在两兽身后,衣袍在夜色下晃如清波。
“会在哪呢,林斐然。”
第172章 同生 “——你也是。”
玉液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佳品灵宝, 参族令人在玉带溪堤岸旁设下酒坛,无异于将珍宝拱手相送,前来斟杯之人不在少数。
坊市间处处都挂着金月灯笼, 明亮金黄的光影投下,在众人面上照出一种难言的光彩。
除却前来斟酒的妖族人外, 还有不少孩童在街巷中嬉闹。
其中几个正在互相追逐,玩得兴起便不顾周围, 只埋头向前冲, 为首的孩子忽然撞到什么,诧异地捂头看去。
先前这里分明没人,但撞上后, 眼前忽然出现一片被夜风扬起的衣角。
金白光洁, 隐光乍现。
他仰头看去,眼前正站着一个身量高挑, 似笑非笑的男子,他披着一件天青色斗篷, 兜帽下露出的雪发垂散胸前, 露出小半面容。
孩童微微吸气, 映着灯火的眸子微怔。
他刚要开口,这人便抬起手,腕上缚着金环一闪而过——
分明是轻轻将他弹开,传来的力道却极大,刹那间便让他后退七八步,撞入伙伴的怀中。
离得远了,他再抬头看去,竟又不见那人踪影。
在他挠头寻找时,那人已然从他身边走过。
如霰向来不喜欢这样纷乱繁杂的地方, 再加上他身份特殊,避免麻烦,索性披上这件“雪里踏青”。
若不碰上,众人便见不到他,还会下意识避开。
如此跟在阴阳鱼之后,也算清净许多。
不过,对于纷争不断的妖界而言,再没有像妖都这样保有一片祥和的城池,是以众人饮酒闲谈间,总避不开提起如霰其人。
一路走来,他听过许多次,心中并不在意,但总会在来往过客提起林斐然时微微驻足。
她原本在妖都就算一个风云人物,但终究是人族,年纪又不大,故而不少人对她仍旧抱有偏见。
但经过守城一战后,城中人多是夸赞,即便有少数人不喜她的身份,心中却也是佩服的。
他们说:“尊主眼光真好,绝对是慧眼识珠,收纳人才不拘一格。”
“要先是宝珠,才会被人赏识,那个小人族本身就不错,我族要是有这样的少年人出现,长老们恐怕整日睡着都要笑醒。”
如霰深以为然。
他随意抬手,两枚橙黄的丹丸弹出,落入两人酒盏,很快融于无形。
他想,两人倒是有点品味,该赏。
随手做下好人好事后,他跟着阴阳鱼,在坊市间左转右拐,周围的人也渐渐减少,灯火也不似在城中心那般明亮。
如霰忽然间有些摸不准,林斐然难道来了这样偏僻的地方?那她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雪色阴阳鱼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夯货也不再捕捉它,而是停下来左顾右望,似乎也在寻找林斐然的身影。
直至最后,它们在一处巷口停下,随后一同回头,静静等待如霰上前。
这是闹市街的一个偏僻角落,屋檐间也挂有金月灯笼,但数量不多,只能堪堪在这处照出一片柔黄。
如霰走到巷口处,抬眸向里望去。
这条小巷不算太长,尽头是一扇漆红木门,像是哪户人家的后巷。
短巷两旁的院墙后方,伸出数枝从灜州移来的冷樱,孟春不开,却在初冬绽放,细小的花瓣在灯火中纷纷扬扬落下,交叠出一片枝影。
骤然看去,像是在灯火万千的角落兀自落了场孤洁的小雪,地面铺着细碎花瓣,微风卷过,便扬起两三瓣。
景致的确不错,但这里空无一人。
如霰转眼看去,阴阳鱼就在巷口游动,见他不动,还吐出一个豆大的水泡,很明显她就在这里,但它一时片刻也寻不出林斐然的踪迹。
短巷中虽然空无一人,却不是空无一物。
漆门前、墙根处立着一个竹筐,大概是这户人家用来装洒落花瓣的筐子,乍一看并无异样,但仔细打量去,便见半开的竹盖之下,偶尔有两片花瓣从筐飞出。
阴阳鱼再度旋游起来,夯货也低头嗅闻,但它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狐狸,其实闻不出所以然来,便转身绕着如霰转圈。
不远处的竹筐中,细小的花瓣有节奏地从竹盖中吹出,混入满地残红,让人分不出哪片新哪片旧。
如霰只是站在巷口,静静看着,直到夯货发出两三声低鸣,他才抬步往前。
及踝的长袍不停旋开收回,银白色的靴子在巷子中踏出浅淡声响,带起的气流掀开几瓣碎白。
直至走到竹筐前,他才停下脚步,描红的双目微垂,翠色眸子直直看着那个竹筐。
不知为何,他不禁笑了一声,像是气的,却又十分无奈。
夯货揉揉脸,似是知晓了什么,便蹲在一旁,朝着那个竹筐嗷嗷呜咽。
如霰伸手捏住它的狐狸嘴,随后微微弯身,修长的手掀开竹盖,露出缩在筐中睡得正香的林斐然。
她几乎被雪樱埋在其中,只露出个脑袋和几处拱起的衣褶,脑袋歪着,随着呼吸流动,又有两片花瓣被吹出,恰巧落在如霰手背。
她个头本就不矮,看样子倒像是在这满筐的花瓣中刨出一个坑,自己迷迷糊糊挤了进去,甚至还记得关好竹盖。
……啧,看到个筐就钻了,也不管这上面全是尘灰。
他弯着腰,将竹盖放到一盘,夯货立即跃上筐沿,应景地化作一只狸花猫,伸着脖子便想将林斐然蹭醒,如霰扬手便提起它的后脖颈,微微咋舌,
夯货不敢再动,乖巧蹲在筐上,不敢再动。
“林斐然。”
他开口唤了一声,原本还嫌脏的人,此时已经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脸颊。
一下,两下,像是戳上瘾一般,也不喊了,就只动手。
林斐然眼睛微动,像是要睁开,却又在半途耸耸鼻子,随后猛地抬手,巷中扬起一片雪樱,她精准地抓住作乱的手,随后埋头猛吸一口。
“好浓的梅花香……冰冰的、艳艳的,我用不起的梅花香……”她含糊不清道。
向来寒凉的掌心贴上她酡红的脸,像是忽然浸入春池,握紧热石,一阵灼热从掌心蔓延至指尖,甚至有些被烧灼的痛意。
如霰微微扬眉,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却率先软下,任她埋头。
直到林斐然抬头看来,他才不急不缓地把手抽回,顺道站直身子,掌心处还残留一片暖意。
林斐然眼神还是散的,她双手扒着框边抬头看他,澄黄的灯色映下,将她本就净澈的双目染得更加明亮。
她没说话,只是这么仰目看着他。
如霰十分喜欢这样专注的目光,尤其是在林斐然眼中。
他垂眸看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弯出怎样的弧度,只是指尖微动,拨开手背上的几片雪樱:“醒了?怎么不待在酒楼,跑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林斐然显然没有清醒,她思考几息后才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有问必答。
“我在等人来找我。”
“等谁。”
“谁都可以。我想看看如果我不见了,有没有人来找我,好像有些任性,但我想看有没有人来找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想看有没有人来找我。”
她说话全然不似平时那样有条理,翻来覆去重复的都是一个意思,仿佛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
重复几遍后,她突然停下,怔怔问他:“怎么是你来找我?”
如霰挑眉:“怎么,本尊亲自来,怠慢守城的小英雄了?”
他像往常一样打趣,但醉后的林斐然显然放开许多,只是看着他。
他打量片刻,又抬手将兜帽全部掀下,露出完整的面容,像是在与无形之人比较,又仿佛只是随意动作。
他道:“我若不来,你还想见谁?”
林斐然听不出话外之音,便只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见谁,她以为没有人会来。
于是她只摇摇头,趴在筐沿上,看向一个个金月灯笼,不再说话。
如霰竟然也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静静站在筐前,以目光描摹着她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林斐然忽然开口:“谁来都很好,谁来我都高兴,但你来……我好像更高兴一些。”
“而且你说过,你会管教我,会一直管教我……会一直管我。不论我去哪,你都会来。”
如霰屈膝半蹲在竹筐前,和她平视,目光却紧紧锁在她面上,轻声道。
“当然,我会一直和你在一处,不会离开。”
得到这样的回复,林斐然终于展颜,看着他认真道:“你很好。”
这话实在受用,他眉梢刚挑,便又听她开口:“但也不好。”
如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夯货见状立即用头拱了拱林斐然,试图让她清醒过来,不要再说这样骇人、骇兽的话。
林斐然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如霰身上,完全没有看到夯货,此时被它一拱,便转头看去,和这只碧眼小猫四目相对。
她手速极快地将它抓过来在怀里揉搓。
如霰双目微睐,看起来却并不像生气,只托着下颌,像是听到什么新奇之语。
“哪里不好?”
林斐然十分坦率:“你不喜欢和别人接触,我也不行。”
如霰含笑垂目,并未谈论她到底能不能和他相触,只是道:“不能和我接触,你觉得很苦恼?”
林斐然先是点头,顿了片刻,又摇头:“我不知道。”
如霰忽然想起方才碧磬紧紧抱着那张长凳,非说是林斐然,此刻他竟也觉得十分有理。
简直都是木头。
“那你要怎么才会知道?”他直白地问出口。
林斐然此时想法十分简单:“实践出真知。”
如霰不禁轻笑一声,抬手抹去她下颌的薄灰,又看看这筐子,既未答应,却也没断言拒绝。
他只是站起身,面容半隐在花影下,只露出微勾的薄唇。
“想要实践就自己出来,埋在花堆里能做什么?”
这句话外之音,林斐然倒是听懂了。
她做事从不拖拉,便立即从筐里站起,抬腿跨出,带起簌簌雪樱,但她并未靠近,而是低头拍灰。
几乎拍了一刻钟。
她向来有这样细致的耐心,却忘了自己是修士,只要动动灵力便能在倾刻间一尘不染。
如霰毫不意外,人就算醉了,原本的品性却还是在的,平日里绝不会做的事,就算醉了也不会做。
见她终于收手,他微微叹息,抬手拂去她领口处的细嫩花瓣,问道:“好了么?你是想直接回行止宫,还是在街中逛一逛?”
他其实一开始就不觉得林斐然会做什么,就如他先前所言,她平日里不会主动靠近,即便醉了也不会。
他继续道:“或者再去吃些……”
话音未落,原本还安静拍灰的林斐然如同一阵小旋风般猛冲上去,像是拥抱,但力道之大,足以将一个寻常修士撞入墙中。
不过如霰并不寻常。
他只是有些讶异地接住,身形分毫未动。
相拥许久,如霰眼睫微动,垂目看去,手拢上她的肩头。
“现在与我碰触,你是觉得苦恼,还是觉得高兴?”
“我觉得……好香。”
林斐然醉酒时的拥抱并不寻常。
她似乎十分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揽住腰背后,便悄悄在他颈侧轻轻嗅闻,却又总是找不到源头,甚至准备掀开他披着的“雪里踏青”。
如霰目光忽然变幻,竟微微抽身,离林斐然远了几寸,引诱一般问道。
“很喜欢这个味道?”
林斐然看着他,目光有些涣散,但还是十分诚实地点点头。
他低笑一声,抬手抚上她的后颈。
这样熟悉的姿势与力道,林斐然很快便放松下来,垂头搭在他肩上,一时间什么心思都散了,只觉得困顿。
“还想闻的话,就得告诉我,你的寒蝉梅要送给谁。”
只可惜,回应他的是林斐然熟睡的呼吸声。
他轻叹一声,问这个又如何?不论送给谁,寒蝉梅都只会回到他手上。
……
林斐然再度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日头明晃晃地从窗外探入,将屋内华贵的摆饰照得透亮。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立即坐起身,低头一看,自己正睡在如霰那张柔软的床榻上。
这是他的房间。
林斐然默默翻身下床,如小偶人一般站在床前沉思。
她记得自己昨日喝了几壶玉液仙,随后酒意上头,醉得不知东南西北,昨晚发生什么全都记不清楚——
当真什么都记不起就好了。
可惜她全都历历在目。
……其实也没那么可惜。
想到此处,她又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记忆好,若是全都忘了,才真正叫做可惜。
林斐然走到窗边,望向天际曦光,伫立良久,最后才转身走向他的书房,在丹心瓶中寻到一粒宝珠。
她记得,昨夜如霰在床边坐了许久,耳边一直有翻书声回响,在她真正睡去前一刻,他终于将书放下,拂开她的额发,去往苦海池中。
或许,他一直知道自己昨晚在装睡。
林斐然不再多想,只抬手结印,进入苦海池的咒诀她已经十分熟稔,片刻后便出现在这方小世界上空。
苦海池似乎也有不小变化,原本只占一半的粉荷多了不少,到处都是荷苞与莲叶,密密麻麻铺了满面,让人眼花缭乱,而池水相比于周围的青山,似乎也涨了不少。
林斐然一时没有寻到那艘熟悉的小舟,无奈之下,只好准备坠入池中,但还未入水,便被一人接住。
如霰正坐在船篷之上,望向她的目光带笑:“急什么?小舟不就在中间吗?”
“我没看清……”
林斐然立即从他怀中翻身而起,手忙脚乱之下,一时踩空,到底还是坠进这苦海池中。
如霰弯眸,等她从水中冒出头后,才凉声道:“我可不常助人,好不容易出手一次,竟然还是让你落了水。”
他伸出手,眉梢微挑:“上来罢。”
林斐然不仅没有伸手,反而还自己沉下半寸,水面上便只剩下她那双清明的眼,正静静看着他,眸光轻柔。
如霰有些疑惑:“这苦海池是用昙莲心泡出的,再喝几口,你未来几日吃什么可都是苦的。”
林斐然听了这话,微微靠近了些,水下亦有动作,像是要拉住他伸出的那只手。
但她没有拉住。
她抬起的手中正执着一枝寒蝉梅。
寒蝉梅仍旧枝干遒劲,薄如蝉翼的花瓣一如往日娇嫩,一看便知,她将这花呵护得极好。
如霰目光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去,视线一如既往专注,却又加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他并没有伸手接过。
翠色眼瞳映着波光,他像是在狩猎一般,目光分明将她围拢,却又不紧不慢开口。
“为何送我?是感谢、讨好、还是……在向我求爱?”
他故意说出这话,原本以为林斐然会矢口否认,或是马上解释,毕竟这话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过于直白大胆。
但她没有。
她只是沉在水中,露出半个脑袋,甚至靠近小船,一手扶着船沿,一手再度把花往前递出。
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静静地、温和地、直白地……
毫不否认地,看着他。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如霰跃下船篷,缓步走至船舷,随后坐下,双腿浸没在苦海池中,俯身靠近她。
一时间,雪发铺散而下,几乎要占满林斐然所有视线。
因他走动,小舟咿呀地晃动起来,涟漪推出,一下又一下地荡过林斐然的胸口……
两人四目相对,这一时刻,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多久之后,涟漪缓下,池面无波,一切仿佛复归原样,风平浪静,就连不远处的莲枝也不再摇晃。
但在这平静之下,如霰注视着她,没入池中的腿缓缓擦过她的手臂,赤足试探一般踏上她的膝头——
于是暗流涌动,轻卷涤荡。
林斐然并未逃开,虽然对这样大胆的行为不太适应,但还是默许,甚至缓缓回握他的足踝。
对于妖族人而言,这样的回应意味着什么,已无需多言。
她面色微红,视线也有些晃动,但双眼还是静静看着他,甚至又将手中的寒蝉梅递出几分。
“……”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如同无底的旋流,几乎要将她绞入其中,但他仍旧没有接过,水下漂浮的影子却清晰可见。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轻声道:“……我很疼爱你,所以,再给你一次把它收回去的机会。
或许,我与你想象中有所不同。
若是收了,你再也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
林斐然仍旧没有出水,只是吐了几个泡泡以作回应。
在那瞬间,苦海池岸的灿阳忽然柔和下来,天际也染出一片霞光,满池荷苞尽绽,飘来一阵清甜的香味。
他看看她,又看看天边霞光,眼中那层清翠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粉。
他仿佛看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林斐然看着他侧过头来,双目含笑道:“你是这几日才想到要送我这支梅的?”
林斐然浮出水面,摇了摇头,回答道:“……在看到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肯定喜欢。就算没有今日这事,我还是会把它送给你。”
她在远处见到一枝花,就为他带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理由。
如霰俯下身,握住她举起的手腕,二人距离慢慢拉近,于是她微微睁大的双目便倒映在那双苍翠的眼眸中。
他双唇微张,只是低低唤着她的称谓。
“——”
“这枝寒蝉梅我很喜欢,我允许它与我同生。”
他卷起一缕发丝,利落割断,随即将雪发慢慢缠在褐色梅枝上,系了一个交错的结。
“——你也是。”——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
第173章 是梦是真 她的人生顺遂得不可思议……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 如霰缓缓靠近,雪发垂入水中,如一缎月锦入水荡开, 随波逐流,慢慢附着在林斐然颈边。
有些痒, 她悄悄拨水荡开。
但眼前之人却越靠越近,于是那股惑人的冷香便铺天盖地而来。
雪睫微压, 眼上红痕飞斜, 便将他的视线衬出一抹艳浓之色,停顿片刻后,又不断在林斐然面上描摹。
最为精妙细致的画师临摹人像, 恐怕也不如他这般缓慢仔细。
……
林斐然活了十九年, 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先是一滞, 随后喉口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便退开半寸, 不小心饮了一口苦海池水。
果真是昙莲心泡制, 静心之效名不虚传,一口下去,她觉得自己的神台都清明不少,旖旎尽散。
“尊主……”
如霰眼中带着零星笑意,但也没再靠近,只是握着她右腕的手一顺,那枝寒蝉梅便到了他手中。
他直起身坐回,后倚着船篷,唇畔带笑看向手中之物。
遒劲的梅枝上缠着一段细柔的发, 浓烈的红褐与纯白的雪色交相映衬,难以忽视。
他注视着,碧色眼眸里蕴出林斐然以前从未见过的光彩,仿佛晨日下的清露,暮夜中的流辉,与他平日里的张扬全然不同。
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与隐秘。
林斐然浸在苦海池中,饶是她,也不免为这从未窥见的神采而怔神。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
就好像她今日哪怕是送一朵随手摘下的野花,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心念微动间,她浮游到船边,按着船舷,利落地翻身而上。
在出水的瞬间,衣上的水珠便如流银一般坠回,方寸未湿。
她回头看去,沉默片刻。
像这样灵韵十足的小世界,不止一处,各种灵宝对于如霰而言,恐怕是多到有些厌烦。
她蹲在船头,不由得笑了一下,如霰注意到,便抬头看她。
“有什么想说的?”
林斐然回头,他沐在日光中,指尖绕着细嫩的花瓣,眸光泛如清波。
她当即盘坐下来,斟酌片刻,想着二人如今有了些特别的关系,自然更应当坦诚相对。
“其实这枝寒蝉梅,在我将它摘下之时,就是想送给你的。即便没有今日这件事,我还是想送给你。”
如霰眉梢微扬,向她开口之时,指尖还在摩挲着那枝寒蝉梅:“为何先前不送?”
“还记得前几日去你房中,和你吃了一顿吗?其实那时候就想送的……”
林斐然神色原本有些不自在,但说着说着,也变得坦然起来。
“我外出游历时采到一枝寒蝉梅,自然想带回送给你,只是你房中海珠满地,一两难求的鉴山灵石不过充作铜镜,空谷幽兰吊在四角廊檐,都快成了灵雀窝……
寒蝉梅纵然珍惜,对你而言却算不得什么宝物,我若送了,你或许未必喜欢。
但后来见到那丛蒲公英,我便意识到,是我钻了牛角尖。”
如霰摩挲的手微顿,没想到林斐然背地里竟想了这么多。
他刚要开口,便见盘坐对面的她缓缓扬起一个笑容,有些羞涩,含蓄中却又带有十足的少年热烈。
“那时我便想,送礼原本就是心意,我觉得我的这份心意,比你的任何宝物都要贵重。
如今看来好像就是这样,它没有被比下去,你就是很喜欢。”
这并不是出于自负或是自大,而是因为她有这份自信。
一个人十足的心意,不会比任何一件宝物黯淡。
如霰静静凝视着她,微风扬起长发,遮拦视线,却仍旧挡不住林斐然在他眼中的模样。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起伏涌动的心潮,只觉得处处胀满,却又从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虚无,这样的空,只有林斐然能填补。
悄然调整呼吸后,他双目微合,又很快睁开,意味不明地感慨道。
“当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你的花,绝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个。”
感叹之后,他又忍不住低笑出声:“难怪总往我房中瞟,还以为你看上了哪一件,却又不好意思同我说,原来是在想这个。”
他当然注意到了林斐然的视线,甚至备了一个宝盒,装了不少房中的饰物,准备全部送去。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令人爱怜的缘由。
他靠着船,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林斐然身上,随后扬眉一笑,掌中立即显出一枚玉环。
“这个给你。”
林斐然问:“这是什么?”
“想知道是什么,凑近些不就看清了?”如霰晃着玉环,颇有些些引诱的意味。
林斐然看着稳重,但在没有危险的前提下,她的好奇心也十分旺盛。
毕竟好学之人都是这般。
她刚刚上前,便被如霰握住手腕,起身离开苦海池。
眼前疾风闪过,屋檐倒退,不出几息,二人便到了一座铜门前。
铜门两侧正端坐着两只碧眼金睛兽,它们见到如霰身影,便立即冲上前去,似幼犬一般环绕吐舌。
林斐然环视一圈,心中便了然,这里正是如霰的宝库。
他放开手,笼着寒蝉梅走到铜门前,回首向她抬了抬下颌,弯唇道。
“过来开门。”
林斐然走过去:“有钥匙吗?”
他不言语,只是用眼神看了看她的手腕。
林斐然低头看去,那枚玉环不知何时变大,正套在她腕上,尺寸十分合适。
“这就是钥匙。”
他抬起林斐然的手腕,默念咒诀,又十分清晰地在她眼前结印。
“这一枝寒蝉梅,足以换下整个宝库,算是我的回礼。
心意之珍贵,是否可见一斑?”
这倒是林斐然没想到的,她刚要拒绝,如霰便抹平了玉环上的花纹,只点入她的灵力。
“如此一来,宝库就只有你能打开,去罢,我想借你宝库中的灵物一用。”
一个借字狠狠压在林斐然的肩头,她上前打开宝库,心中还有些恍惚。
但在看到铜门后的宝物时,心中就只有惊讶。
各色灵宝分门别类放在宝架上,一排接一排,竟然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尊主,你是怎么搜集到这么多宝物的?”恐怕是比道和宫的物什还多。
如霰在其中穿梭自如:“年少时不懂事,就爱收集一些会发光的晶亮之物,这种东西大多都是灵宝,寻找灵草途中遇见不少,便没忍住,全都收入囊中。
后来芥子袋放不下,又太过累赘,就炼了这间宝库。
坐上这个位置后,各族整日赠宝,也全部堆了进来,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一处。”
林斐然跟在他身后,每过一处,便有金灯亮起,宝库中霎时流光溢彩,珠光熠熠。
心中感慨之下,她跟上前去,问道:“你要来这里寻什么?”
如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寻一个相称的宝瓶。”
“还有,寒蝉梅虽然珍稀,但离了主干后,就算用了符文也存活不了太久,自然要另寻他法。
我不可能看着它渐渐枯萎干瘪。”
二人走到左侧的宝架前,架上全是形式不一的净瓶。
如霰侧目看她:“既然花是你送的,那这宝瓶也由你来选。”
林斐然并不擅长这样的妆点之事,但也有自己的喜好,她扫了一圈,还是取下那个画着春桃的天青瓷瓶。
“这个可以吗?”
如霰看着瓶上的春桃,弯眸一笑,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瓶子选好后,他又带着林斐然向右侧走去,一边走,一边同她说这宝库中的灵宝分类,随后站在一方清潭前。
“这是我以前汇入的弱水。”
他接过瓶子,弯身取水,又抬手召来一丛雪草,洒入其中。
“弱水不腐,加些雪草消了水中毒性,再辅以法阵,即使过了万万年,这梅也仍旧如初。”
林斐然看着他手中的宝瓶,不由得想,他这样珍惜的心,其实也比这方宝库珍贵。
摩挲着腕上的玉环,看着如霰半蹲的身影,她也弯身凑去,唇边抿出一个笑意。
……
自攻城一役后,狐族已然是改天换地,青平王退位修养,青瑶上位,众长老协同辅佐。
与此同时,妖尊带人族使臣与细腰王等人斗法之事,早已在妖界传开,狐族众人提心吊胆数日,却终究没有看到妖尊的身影,近来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有人传言,是因为秋瞳与那位人族使臣关系匪浅,又主动将青平王绑下,妖尊这才放过狐族。
传言繁杂,却进不了秋瞳等人耳中,他们近来十分繁忙,无暇顾及城中流言。
尤其是秋瞳与九星。
九星与青平王青梅竹马长大,感情甚笃,两人数百年来恩爱和睦,最了解青平王的人莫过于她。
对她而言,青平王这样的变化始终有异,故而她日日前往相见,只想从他嘴中听到一点实情。
而秋瞳则忙着查探那位叔叔被囚之事。
她问过许多长老,得到的答案全都一样。
二十年前,向来和睦的二叔与父王发生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约莫两三月后,狐王殿中灵宝失窃,众人追寻那贼人而去,长老纷纷出手拦截,贼人不敌,从半空跌落,露出真容。
盗宝之人正是她的二叔,阆丘。
那一日后,长老们大怒,斥责他糊涂愚蠢。
狐王殿中灵宝是先祖遗留之物,可以庇护狐族千年,轻易偷走,便是弃狐族于不顾。
众人商议之下,念及他是狐族子辈,终究不忍夺他性命,便将他封入牢中,反省百年。
后来,阆丘于牢中修行之时,误入歧途,昏沉入魇,自此便疯癫起来,再不知世事。
秋瞳听完这些,心中没来由地掠过一抹凉意,心神沉沉。
前世狐族祸乱之首,如今就这样沦为阶下囚,还一副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模样。
若不是她后来的的确确在道和宫遇上卫常在,见过林斐然,发生过许多熟悉之事,她几乎都要以为前世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
秋瞳蓦然站起身,两道弯眉紧拧在一处,忍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脚步急切。
她如何笃定前世之事并非是黄粱一梦?难道就因为遇上了他们?
但不论是卫常在,又或是林斐然,都与前世不同,或者说,与她梦中所见不同。
正因为是梦,所以才会与真正发生的事有所差别?
更何况,重生对于修士而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归真境的圣人都无法做到,她又如何能够?
但若非如此,她一直待在妖界,又怎么会知道道和宫是什么模样,又怎么会认识裴瑜那样讨厌的弟子?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秋瞳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古怪,两世的回忆在她脑中纠缠,几乎要搅成一团浆糊。
她甚至开始怀疑现在或许也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重生,梦见自己要拯救卫常在,梦见自己竟然开始早起练剑……
这对于以前贪玩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想要找人倾诉,找人为自己分析,可这样离奇的事,又能与谁说?
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或许会觉得她修行入魇,以致于神思不清,旁人她却又不敢乱说,思来想去,脑子里竟然又忍不住想起林斐然。
秋瞳猛地坐回桌边,双手抱头,十分苦恼地将桌子碰得砰砰响——
要是林斐然觉得她脑子有病,以后不想再来往怎么办!
这种事不要啊!
她忍不住大呼出声。
“主人,你怎么了?”太阿剑灵现身,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秋瞳看着眼前这个孤傲的女童,猝然回神。
这可是太阿剑,前世她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就算是做梦,也没有这么荒诞大胆!
“太阿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认真回答!你说我是命中注定的太阿剑主,这又是怎么确定的?”
太阿剑灵坐在房檐,晃着秋千,一脸天真道:“这种事很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说冥冥中自有感应。
像你我这样命中注定的关系,天地会将我们连系在一处,说不定你以前在梦中见过哦。”
“怎么会这样!”
秋瞳不可自抑地大呼起来,埋头滚入被褥,眼中有些慌乱。
但想一想也十分正常。
梦中的她过得实在太过顺遂,顺遂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小父母恩爱有加,鲜有龃龉。
父王是一族之王,却一心扑在妻子与孩子身上,从不与其他部族增强领地。
作为一方强者,他唯一的希望竟然是孩子平安快乐,对修行全然没有要求。
而兄弟姐妹九人,全都一心,关系和睦,从没有嫉恨之事出现。
长大后,她顺利溜出妖界,阴差阳错去了道和宫,遇见了彼时的人族少年天骄,他不懂情,但两人还是懵懂相爱,情浓难舍,他对她亦是宠爱有加,非她不可。
在道和宫中,凡是欺负她的,最后都下场凄凄,就连林斐然、裴瑜这样的天骄之女,也只能无奈败在她手下。
修行之时,无论去往哪里,她与卫常在总会遇上奇珍异宝,就算掉下山崖,他们也能撞上在崖下隐居的天行者,得其指导破境!
甚至连朝圣谷她都去了一番,明明并非剑修,却能取回名剑太阿!
她以前浑然不觉,现在细细想来,这样的生活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秋瞳神思十分混乱,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头绪,到底是梦是真?
恰在此时,耳边响起一声呵斥,冷然的灵光猛然涌入神台,她繁复的思绪终于停下。
“主人,你在做什么,刚才差点就入魇了!”
太阿剑灵从房梁上翻越而下,站在床边,眼中虽无瞳仁,却能从神情中看出她的急切与关心。
秋瞳睁开眼,正坐在床榻之上,额角冷汗涔涔,心跳失衡,经过那道灵光洗涤后,心神终于松弛下来。
她摇头,立即翻出那枚传声玉令,郑重地写了一句话。
“林斐然,我有事与你相商。”
第174章 梦中事,身外人 要不要与我去一个地方……
传过信后, 对面迟迟没有回音。
秋瞳索性趁此时机盘坐床榻,在太阿剑的指点下行灵运气,将那点欲生未生的魇气压下, 神台终于清明一片,身上的刺冷也逐渐褪去。
入魇对于修士而言, 便意味着道毁心灭,且再无重来之法。
从此或是浑浑噩噩, 不知世事, 或是心神封闭,天人五衰,直至殁亡。
但在彻底入魇之前, 一切尚有挽救之机。
前世, 卫常在本不至于走入天人五衰的绝境,但林斐然剑骨被剔之事知晓得太过突然, 二人惊愕之下,甚至没有缓神的余地。
那时他不知想起什么, 怔然之余, 眸光晃动, 随即不可置信。
他只说要回道和宫,要问个明白,秋瞳便陪他一道回程,途中约莫花了五日。
起初无甚异样,他只是彻夜难眠,坐在她身旁,并不言语,间或打坐修行,第三日时便有些不对, 但秋瞳只以为他心神动荡。
直至第五日,二人刚刚踏入道和宫,卫常在便彻底入魇。
自此永坐高崖,再无回音。
此时窗外灰沉一片,甲云交叠,寒凉的雨簌簌而下,零落散乱。
不知何时,冬日已至。
秋瞳睁开双目,拭去额角薄汗,再度忆起过往之事,心中仍旧涌起一阵不平的悲怆。
但时至今日,她却连这份伤怀都不知是真是假。
“秋瞳,如今感觉如何?”
太阿剑灵同样收手,无瞳之目望向她,声音相比以往也软了许多。
秋瞳忆起卫常在入魇之事,有些打不起精神,只略略展颜:“神思已经清明许多,灵力游走也无碍,多谢你方才提点我……”
太阿剑灵看着她,不免摇头:“就算有迷惘之事,也不可思之过切,你到底在想什么?”
剑灵思及秋瞳与卫常在的事,忍不住猜测:“你难道是在想昆吾剑主?”
秋瞳双唇略略开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摇摇头。
她看向太阿剑灵,忽然想起什么,立即从床榻起身。
“太阿剑灵,方才我不慎入魇之时,得你一道清光破障……我以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太阿剑灵见她无虞,心中也松了口气,没好气道:“ 太阿剑甚少现世,个中神奇无数,世人都少有所闻,你这么小,自然也不知道。
原主人钟灵毓秀,心思澄明,又每日以晨起暮落之时的月辉淬炼,太阿剑中便留有清神的灵光,不过未入魇前尚可一唤,你若是真入魇,那就回天乏术了。”
“原来如此。”
秋瞳不免默然叹了一声,当初若及早知晓卫常在的异状,用太阿剑勘破,他或许也不会……
恰在此时,她灵光一闪,开口问道:“若是入魇之人得这样一道清光,又会如何?”
太阿剑灵沉思道:“先主人以前救过一个入魇之人,虽不能完全救治,但也能让他留出片刻清醒。”
秋瞳神色一喜,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能好好问问三叔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及此,她不再等待,起身提着太阿剑而去,不过几息便到了小玉门前。
道道交叠的阵纹之后,阆丘仍旧跪伏在地,脊背后的两条灵脉如同迆尾一般脱垂在后方。
他此时并非像先前那般埋头进食,疯疯癫癫,而是不停地转着头,目光四处游离,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听到脚步声,他立即回头看去,见到秋瞳身影的刹那,似乎将她认成了谁,瞳孔猛的一缩,立即挪到后方。
秋瞳也没再像先前那般试图与他交谈,而是径直拔出剑,劈出一道清蓝的灵光,直直穿过他的眉心。
刹那间,阆丘的面容忽然抽动,口中也溢出几声痛呼,但他眼中的神光却渐渐聚集起来,不过片刻,又涣散开去。
秋瞳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阿剑灵道:“他入魇太久,片刻的清醒也难以留存,不过比先前要好上许多,你可以试着问问。”
眼下别无他法,秋瞳缓缓凑近,开口问道:“三叔,你还记得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阆丘盯了她半晌,忽然伏地扭动起来,口中喃喃不清,身后那两条被剥出的灵脉也被拧在一处。
秋瞳吓了一跳,不免后退半步,她想,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笼统,要他回答着实有些为难。
“三叔,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去偷先祖至宝吗?当初……你与我父王为何争执?”
不知是听到了哪个词,又或是这个问题足够明确,阆丘扭动的身形停下,赤红的双目猛然抬起,瞳孔缩如针尖大小,紧紧盯着她。
“逼我,都是逼我的,长老,我没想偷、他为什么知道……我本来悄悄的,一定是有人走漏风声,让我查出那个叛徒是谁……千刀万剐……”
他说话实在颠三倒四,望过来的目光也十分骇人。
口中念叨着千刀万剐,眼睛却死死看着自己,秋瞳背上流过一抹凉意,却还是上前问了几遍,但不论如何询问,阆丘如今都只会重复千刀万剐四个字。
到底是谁逼他?难道盗宝一事另有隐情?会不会……与青平王有关。
秋瞳一时只觉得头痛。
或许这道清光效力不足,又或者还有其他能够令人短暂清醒的办法。
思及此,她去往狐族的书阁,想要从中找些法子,恰在此时,腰间的传声玉令中流过一抹隐光,应当是林斐然的回信。
她立即拿起看去,白玉上方横竖线条交叉,组成简单两个字。
——何事?
秋瞳心中也说不明白,但在看到她的回信时,悄悄松了口气。
“我有件惊世骇俗的事想要说给你听,绝不是编造的话本,又或是寻你开心,我也没有发疯。”
林斐然看到这段话,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好,请说。”
刚从如霰那里回来,她还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便听到传声玉令发出声响,取出一看,却是秋瞳那句神秘莫测的话。
她心中倒是好奇,秋瞳会有什么要事需要与她相商。
林斐然回过话后,将玉令悬于腰间,随后提剑向外走去,昨日饮酒未曾练剑,今日就得补上。
她走到院中,刚起式,便瞥见玉令上划出一句话。
“我重生了。”
林斐然手中的长剑一歪,猛然将那株老银杏树刮下一层树皮。
“……”
倒是鲜有之事。
她执起玉令,秋瞳那边还在不断传信,白玉之上红光隐现。
“重生在一个雪夜,醒来便见到母亲抱着我哭,说我昨日贪玩,跌入冰河中,被撞晕在河底,幸而路过的族人将我救起,这才不至于丧命。”
林斐然眉梢高扬:“秋瞳?”
对面很快传来一句:“我当然是秋瞳!我知道你不信,毕竟我也以为自己或许是做梦,以为我如今又重活一世……
还记得之前我将你困在房中,和你一起偷听张春和之流的谈话吗?
那就是我前世知晓的。
若非如此,我一个修为不高的妖族人,从哪里知晓他们的筹谋?”
林斐然神色一顿,眼中的诧异也渐渐被敛回。
当初知晓剔骨一事时,她悲怒交加,并无心神去思考其中的古怪之处,后来心绪镇定,却也没再细细回想此事。
只是秋瞳重生……
秋瞳将话说出,却迟迟不得对方回应,心中焦急,便忍不住说些话来自证。
“你六岁时母亲去世,九岁时父亲去世,有一个跟随多年的老管家,你叫他许叔。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以妖族之身进飞花会吗?
正是因为前世有一个前辈,我阴差阳错下与他相识,他送我一块宝玉,我才得以参加飞花会,今年入春城前,我也去寻过他。”
林斐然眉头微蹙,见到这番话时却又忍不住回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且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知晓?”
秋瞳急得团团转,前世她与林斐然倒是交集不少,但今次林斐然早早下山而去,二人相处最频繁之际,就是在飞花会上。
她要说出什么二人都认识,但林斐然并不知晓的未来之事?
转到半途,她灵光乍现,立即停下脚步,在玉令上飞速落笔。
“你现在在妖尊手下做事,与他一定相熟,我告诉你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
妖尊功法有错,未来某一日,必定爆体而亡。
此事绝非我胡编乱造,他如今定然已经有了乱脉的迹象,你平日里多多观察,一定能窥见些不同寻常之处。”
林斐然看着这句话,一时间竟没能回神。
如霰乱脉之事,除了他们二人中,她可以笃定,绝对没有其余人知晓。
就算是秋瞳误打误撞,也不可能说得这么清楚。
对于重生之事,林斐然心中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但如霰毙亡……
秋瞳或许久久没有收到她的回音,忍不住道:“你还是不信我?可如今狐族之乱都已经过去,我又能说什么即将发生的事?”
看到狐族之乱四个字,林斐然心中几乎已经笃定秋瞳的话。
正在对面还喋喋不休未来之时,林斐然回了三个字。
“我信你。”
秋瞳双手一顿,这三个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她方才的急切与无措全都平定下来,只化作一股热流涌入心中。
“……多谢你信我。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确有其事。”
“不要着急,慢慢说与我听。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相问,如霰爆体而亡,究竟是为何?”
……
是夜,繁星暗淡。
四季如春的妖都兰城也终于迎来属于它的凛冬。
行止宫中的雀鸟与鸣虫全都寂静下来,不知去往何处。
距秋瞳坦诚之时,已过去数日,林斐然一直在思索她的话,如霰也静待苦海池中闭关。
直至今日,听闻他出关,林斐然望向窗外,静立片刻,这才便提着一盏金月灯笼出门。
出关之事,除却她之外,就连时常前来侍奉的参童子都不知晓。
她在屋脊之上观望片刻,准确找到如霰的落脚之处,飞身而去。
而在另一处的暖阁中,如霰将将回房,神容略显倦意,他静坐在窗台之上,望向静夜下的妖都,眸光不定,不知在思索什么。
恰在此时,一盏金灯从屋檐吊下,于他眼前摇晃,霎时将这淡冷的窗台映出一阵暖色。
他抬头向上看去,在那盏金灯之后,少女正半蹲屋檐之上,目光宁静,却带有一点澄明的笑意。
她问:“冷不冷?要不要与我去一个地方?”
第175章 人界之行 “愿此行无虞。”
自上次炼化丹丸后, 如霰身体虽有好转,不必再沐浴晨日缓解痛楚,夜间也能浅淡入眠, 但他的病症仍旧未能根治。
乱脉之象蛰伏,灵力偶有暴动。
为了暂时抑制, 他又闭关炼了数枚丹丸,届时灵力暴乱, 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若不是知晓林斐然的脾性, 他定然要将她一并带入苦海池中闭关。
是以出关之前,他便给她传了信,本意是想她早日来见, 没想到她早就在顶上等着。
如霰抱臂坐倚窗栏, 向上看去,眼中倦意渐散, 翠瞳中也映起火光,浮金点点。
“你几时蹲在房檐上的?”
他明知故问。
林斐然不懂他的意思, 回答得十分精准:“申时来的, 算一算得有半个时辰再多一刻钟。”
如霰扬唇, 只起身站回房中,也不问她要去哪,只是走到玉屏风后:“那就再等一刻钟。”
“好。”
他刚离开,她便翻身到窗台上,背对里间。
不问也知道,刚刚闭关而出,他定然要去沐浴换衣。
下方很快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林斐然低头看去,只见几个小萝卜头端着漆木盒赶入暖阁, 步履匆匆。
正是得知如霰出关,纷纷赶来侍奉的参童子们。
他们跨入门槛片刻,又急急退出几步,仰头看去,见到林斐然蹲在窗台上,一时无言。
如霰的住所向来是用来休息的,若有要事商议,一般都在大殿中,平日里很少有人到这里找他。
除了林斐然。
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他们。
她甚至知晓院墙拐角处有一株细瘦的酸枣,每次来去都要顺上两颗,如今早已被她薅秃。
好好的枣,就这么被她吃了。
参童子们无奈叹息,童言趣语一般叮嘱她不要乱看,这才走入暖阁中,准备烧起地火。
如霰向来体寒,春夏之时无碍,冬日便要冰冷许多,参族长老早早有过叮嘱,即便他不觉得冷,也要尽心燃火,不可懈怠。
就在几人预备之时,如霰已然沐浴换衣而出。
他开口止住他们,又道今日不在暖阁后,便踏上林斐然的剑,扬长而去。
“以前尊主沐浴有这么快吗?”
“她怎么知道尊主出关?”
“怎么不乘鸾驾?”
参童子们对望片刻,实在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
“看方向,他们要去往后山,去那里做什么?”
他们不知,如霰同样不知。
他站在林斐然身后,稍稍靠近一些,开口问道:“你去后山做什么?”
“点灯。”林斐然回答这两个字后,便御剑而下,“安心,那里肯定比暖阁更暖和。”
到得后山清池旁,只见嶙峋山石上点着星灯数盏,最中央是一座鲛灯,焰色青白,紫烟袅袅。
有这么多烛火在旁,就连吹来的风都被灼出一阵暖意,的确不冷。
如霰起初有些不解,但略一思量,心中便有些了然:“传闻中,鲛灯是引魂之物,你却在今日点燃……
是为你父亲还是母亲?”
林斐然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回过神来,解释道:“这一次是为我父亲。以前每年我都会在道和宫点上一盏,只盼能招魂而来,我到妖界这件事,他们还未能知晓。”
如霰扫过这些灯火,视线缓缓落到她脸上:“这些灯你点了多久?”
林斐然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七日,所以,按照人界时间推算,后日便是我父亲的忌日。”
如霰上前两步,打量着四周。
这里除了摇曳的星灯外,一旁的高木上编有一个藤制的秋千,清池旁是一方棋枰,上面摆有难以勘破的“无忧局”,两边放有草凳,不远处还有一个红泥火炉,此时烧得正旺。
这些显然都是她布置好的,或许是想父母英魂到此,能够有歇息之地。
打量时,有两盏星灯被风吹灭,他并指结印点燃,随后看向林斐然,开口推测道。
“难怪今日带我来这里。你并不是甘心留在妖界点灯的人,你想回人界祭拜?”
林斐然身形一顿,抬眼看他,神情诧异。
“你怎么猜得这么准……我的确打算明日回洛阳城。
按理来说,我不该回去。
毕竟我身上的封印是人皇之流所下,如今解开,他们应当十分忌惮,可却迟迟没有动作。
要么是尚未知晓,要么是已经知晓,却不敢莽撞来到妖界,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但我还是想回去。
不只是为了祭拜,我还想入宫探一探我母亲的旧事。”
如霰静静听她说完,并未打岔,直至此时,他才略略扬眉,薄唇轻启:“所以,今晚是辞行前来见我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林斐然再度看他,眼里是纯粹的惊讶,“待我去往人界查出母亲旧事,便会回妖界。
而且,我不是来见你最后一面,我想带你去的地方也不是这里。”
她认真询问:“如霰,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拜祭?”
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如霰指尖流过一道淡蓝的电光。
林斐然如此郑重询问,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是二人互表不久,贸然提起拜祭一事,确实有些唐突。
其二是他向来不爱出门,如此去往人界逗留数日,他未必愿意。
无论如何选择,她当然都尊重。
如霰的视线在她面上流转几息,终于忍不住喟叹一声,抬手触上她的眼角。
这样的目光看他,不管说什么,想来他都无法拒绝。
“我当然愿意。
你是我的剑,剑在哪,剑鞘自然也该在哪。”
暖热的风吹过二人之间,林斐然当即回神,双目圆瞪,被这一番剑与剑鞘的理论弄得面红耳赤。
“那我们明日启程。”
说到这里,她还补上一句。
“我同荀飞飞请过假了,他会帮我把轮值的日子往后调。”
一时间,旖旎尽散。
如霰没忍住笑:“好呆啊,林斐然。”
……
翌日,林斐然向碧磬几人说明祭拜一事,需要去人界待上几日时,众人心中表示理解。
毕竟太白宴那日,青竹赠鲛灯时,他们就知晓此事,还赠了她几份随礼。
但在知晓如霰也要一同前往时,几人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荀飞飞有些诧异,但很快调整过来,什么也没说,只道了一句路途平安。
碧磬与旋真倒是十分惊讶,没想到时隔多年,如霰竟然又愿意出门!
但二人只是将这份震惊埋在心中,不敢出口调侃。
平安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在太白宴上喝得太多,最近总迷迷糊糊的,就连回竹林途中,也会不小心误入张思我家中,拍碎了他精心铸造的宝剑。
至于青竹,他只是垂眸许久,这才看向林斐然,轻声道:“愿此行无虞。”
林斐然问道:“你不回人界吗?”
青竹摇头:“我去人界卧底,原本就是为了朝圣谷做准备,如今此间事了,我也不必再回去。”
“如此。”
林斐然点了点头,又对其他人一一道别,这才与如霰一道乘上鸾车,渐渐远行。
去往人界途中,如霰倚榻而眠,林斐然看着他,不由得回忆起那日与秋瞳的详谈。
因二人谈论之事过于隐秘,也足够骇人听闻,她们后来便没有再用传声玉令交谈,而是由纸狐狸送来一枚香丸,二人以此相见,面面相谈。
虽然知晓秋瞳重生之事,林斐然却不敢随意说出自己的由来。
秋瞳神容无措,心神震荡,对于如今是真是假一事都十分怀疑,若是让她知晓这一切不过书中世界,她或许无法接受。
思及此,林斐然只能静静听她说完,随即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剔骨一事?”
在原书中,“林斐然”因多次陷害秋瞳,做了不少恶事,这才被张春和挑断灵脉,逐出山门。
这不过是一个恶毒女配的寻常下场,自此之后,书中再也没有提及“林斐然”其人。
秋瞳回忆道:“那是很久之后的事。彼时我与、我与他已经互诉衷肠,相约外出游历时,于三桥之下与‘你’相遇,这才从你口中知晓原委。
你被逐出山后,辗转多地,想要寻找医修治疗续上灵脉,但中途被张春和出现,带出了你的剑骨。
以前那份婚约,不过是剔骨的补偿。”
顾及到眼前之人就是林斐然,秋瞳并未将她前世做的错事说出,也未提及她被逐出山的缘由。
林斐然听完这话,心中了然。
按照秋瞳所言,这应当是她与卫常在在一起后遇见的事,而原书写到二人互诉衷肠,和美成亲后便戛然而止,此后发生什么,自己当然无从知晓。
“如此说来,如霰暴毙之事也是你与卫常在游历期间发现的?”
秋瞳一怔,见她提及卫常在却并无太多动容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倒不是我们发现的。
前世狐族发生过一场内乱,我父王母后被囚,兄长姐姐们远在千里之外,长老们也被锁在塔楼中。
卫常在当时正在族中做客,受此波及,是他殊死一搏,我们才得以逃出生天,一路奔至妖都兰城。
那时候,我想请求妖尊出手相助,这才与他见过几面,有了印象。
后来,我与卫常在外出游历,正好路过兰城,便想前去酬谢,谁知妖尊不久前灵力暴乱,无法抑制,已然爆体殁亡而去……
我们入妖都时,满城缟素,玉带溪旁栽种的瀑杨柳与锦绣花丛被焚做黑烬,为他送行,受他庇护的妖族哭得涕泗横流,试图并入妖都的妖族也暗自欣喜。
场面其实十分混乱,已经无人在意我们走入城中。
那五位使臣只是静静立于城墙之上,将手中的金光灵尘洒入暮空之中,据说,那是他的肉身所化。”
林斐然坐在桌旁,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瓷杯,静然望向桌面,一时无言。
秋瞳思及此,又开始有些心神不宁:“这些事是不是听起来都十分匪夷所思?他们到底是真是假?你与前世的性格也完全不同……”
她十分焦躁,却又寻不到一个出口,以致于抱头垂在桌上。
“秋瞳。”
林斐然的声音如同一道极为温和清透的清泉,缓慢而不容抗拒地沁入秋瞳耳中。
“我可以笃信,你说的话全是真的,并不是什么疯言疯语。”
她的话就像一座镇山石,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势头压住了秋瞳内心的慌乱,于是她抬头看去。
“至于真假一事,又何必那么执着在意,前世的你是你,如今的你也是你。
就如同今日,你我在这里相谈,或许是你梦见了我,或许是我梦见了你,但这重要吗?
你我饿了需要吃饭,渴了需要饮茶,修行过度会疲乏不堪,平日里亦会担忧、会欣喜、会痛哭——
就算这是梦,但对你我而言,这便是真实。”
在说出这番话的刹那,林斐然忽然见到一道灵光从秋瞳身上流过,直直汇入天际。
但只是一刹那的异景。
林斐然微怔之下,还要再细看时,便什么也没有了。
“……”
她将眼中的诧异敛下,再度将目光落到秋瞳脸上。
秋瞳正看着林斐然,眼中已有水光漫出,在泪珠落下之前,她立即低头拭去,不想教她看见一般,匆匆提起一杯冷茶。
“多谢你指点……我还留了几枚香丸给你,若以后还想问我什么,随时可以点燃。
至于三叔的事,我会按照你说的办法再去探查一番,总之,多谢。”
冷茶倾下,香丸燃起的青烟断开,其中再无秋瞳身影。
林斐然默然叹息一声。
“在想什么?”
如霰不知何时醒来,他坐起身,略略抬手,车帘便缓缓卷起,露出外间一片粲然星光。
林斐然转眸看向他。
“我在想,那时在山洞与你初见时,洞中荧光遍布,你说那是你逸散的血肉,原来不是逗我。”
如霰挑眉,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此事,弯唇笑道。
“你小时候可没现在好玩,我逗你做什么?”
林斐然无言,忽然想什么似的,双眼一睁,立即回身从芥子袋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布包。
这个布包是由缎面所做,颜色泽白,绣的萱草纹,此时约莫只有一个蹴鞠大小,淡淡透着光亮。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便是我小时候收起的那个布包。”
如霰饶有兴趣凑近,抬指戳了戳,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我记得好像没有这么小。”
林斐然面色微红,默默把它塞了回去,浑然不觉自己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对。
毕竟这是如霰自己的灵肉。
“我以前不知道这是什么,便想打开看看,系口刚松,便有一道灵光飞出,我还以为是储存灵气的宝物,便立即扎紧……然后就只剩这些。”
她轻咳一声,指向车外道:“我们要入人界了!无尽海上的法阵如今碎成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鸾鸟恰在此时鸣啼一声,随后双翅卷起风浪,旋转着冲出法阵,霎时间星移斗转,暮夜变作白日,碧空化为沧浪,他们从无尽海中破水而出——
终于来到人界。
林斐然掀开车帘向下看去,山河弯走,峻岭无数,其间云雾缭绕,颇有朦胧写意之美。
鸾车一路向北而去,他们在洛阳城附近的小镇落脚,待鸾鸟自行飞回后,便御剑前行,身披夜色,悄然入了洛阳城。
……
叮铃一声,檐下花铃轻响,蕊心牡丹在其中回荡,洒下瓣瓣柔嫩。
“常在,你在看什么呢?”
张春和从廊下走来,看向眼前这个身负雪剑,姿如冰雪的关门弟子。
卫常在乌瞳微垂,拱手道:“天际飞鸟掠过,一时晃神罢了。”
张春和点头,带着他一道向里走去:“此次带你到皇宫来,便是要为你引荐丁仪尊者,他十分看好你,这次相见,可要十分慎重。”
“是,弟子知晓。”
张春和点头:“这方面,你向来不用我操心。对了,那日药童说你去了我的上清殿,这是为何?”
卫常在波澜不惊道:“破境不久,神台不稳,想要寻些清心丹丸,但一直未曾见到师尊,也未收到回信,我便自己去寻了。还望师尊莫要见怪。”
“不过是些丹丸罢了,不算什么大事,这块令牌你拿去,不管多少,尽可取用。”
张春和取出一块令牌给他。
“为师这几日不在殿中,是有其他事要处理,有的弟子不乖,还得教导一番,便无暇顾及你,过了这阵就好。”
卫常在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惩治弟子的事,向来是太徽出手,什么人能要他亲自出手?
但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
卫常在向来冷静,也足够有耐心蛰伏,做出这些举动,原本就是为了这块令牌,如今令牌到手,张春和又分身无暇,正是去观澜台一探的最佳时机。
“多谢师尊赠药。”卫常在与他立在门前,又道,“师尊,明日可有要事吩咐?”
张春和转头看他:“并无,怎么,你有事要做?”
卫常在摇头,鬓边乌发微散,他神色如常道:“明日弟子想闭关一日,静身修心,炼化先前取来的丹丸。”
“好,修行之事不可荒废,为师也不会让人去扰你。”
张春和转身,缓缓推开眼前这座古朴陈旧的木门。
“进来罢,来见见你之贵人——丁仪尊者。”——
作者有话说:今天浅浅加了个班,于是错过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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