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教导(修) “你还不会暖人,我教你。……
世间宗门繁多, 修者自持,人人追寻大道的途中,鲜少有人能够驻足观望众生之相。
毕竟世中物, 稀为贵,多则贱。
彼时人界妖兽频出, 凡人也屡遭修士斗法波及,命如草芥。
恰在这水深火热之时,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修士走入宫中, 与当时在位的皇帝促夜长谈。
三日后,参星域横空出世,以“扶危救世 ”之名, 矗立中州。
而那位不知名的修士, 便是如今人人知晓的宰执丁仪。
他源自哪个宗门已不可考究,但天下宗门, 先有道和,而后有其他, 按时间推算, 终归是离不开道和宫这条道门之根。
丁仪在位多年, 从无逾矩之举,与历代人皇关系融洽,其人温和敦睦,于权势无意,心中只有苍生。
他与人皇素来亲厚,更是有亚父的美誉,故而这方洛阳宫中,他独有一处小院。
院中花草寂寂,没有太多明彩之色, 只有石砌的桌椅,显得灰朴厚重,让人忍不住肃穆起来。
卫常在原本没太在意这些,直至张春和推门而入,见到屋中之人,他眼中才闪过一丝讶色。
他原以为此人只是装装样子,没想到屋中陈设也如外间一般朴实。
除了简单的桌椅和几个草编的蒲团外,这里便只有积如山丘一般的书堆,十分规整,贴有书签,从中逸出一股老墨醇香。
屋中窗扉大开,外间星光漫漫,内里也燃着明灯,不会让人觉得沉闷阴翳,反倒十分亮堂。
卫常在视线微顿,他想,林斐然肯定喜欢这里。
丁仪坐在书堆后,见有人推门,便抬头看来,神色中既无惊讶也无欢喜,只是起身颔首,扬了扬拂尘,行了一个道礼。
“张道友,卫小道友,请坐。”
张春和同样也不热络,二人都不是谄媚之人,略略寒暄几句便在桌旁坐下,颇有一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卫常在坐在一旁静静聆听,对于张春和方才说的“贵人”,他心中甚至并不感到好奇。
好人、恶人、贵人、小人……
在他眼中不过都是一样的人。
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更遑论在意和青睐,或许正因如此,师尊才觉得他有修天人合一道的资质。
以前他也这般认为,直到后来林斐然问他,若当真如此,那他与一捧雪、一块石又有什么分别?
那时他想了许久,才敛眸回道:“一捧雪与一块石,没办法背着你翻山数里,早在蹚过冰河时就融了、沉了,我想我是人,不是雪与石。”
林斐然认真问道:“难道不想,你就不是人了?”
他眼中不禁带过一点浅淡的笑意,但没再开口,只是抿着唇,背着她缓缓穿过密林。
“……常在、常在?”
张春和叫了他几声,见他抬眸看来时,才觉得讶异。
“刚才在想什么,竟然走神许久,丁仪尊者在问你话。”
卫常在神色微动,这才发现自己嘴角竟有些上扬,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起身拱手,坦然承认。
“晚辈失礼,竟不慎失神,还请尊者见谅。”
“无碍,少年人总是不喜欢这样静坐论道的场面,容易心猿意马。
我修的并非天人合一道,可以谅解,坐罢。”
丁仪摆了摆手,神色并不如张春和那样肃穆。
“我方才问的是,你破境之后,可觉得檀中、神谷二处淤堵?”
卫常在收敛心神,摇了摇头:“并未。”
丁仪点头,又抬手悬于卫常在颈侧,仔细探过他的灵脉流走之象后,转头对张春和点了点头,没头没尾道。
“虽然我并不赞同,却也不会插手,看在过往的情谊上,我只能告诉你,关窍破开后,便是行道之时。”
张春和立即展颜开来,如春风拂面,只回道:“尊者与我向来如此,不谈立场,各取所需罢了,今日劳你相看,这便不叨扰。”
丁仪也没有挽留,只是回了礼,盖上茶碗,走至书案旁,旋即看了卫常在的背影一眼,似是想起什么,不由得垂下双目,也不知是叹是惋。
他提起手旁的笔,悬腕许久,终归在纸上浅浅写下两个字。
“命耶?”
……
朔风过市,吹来森寒无数。
时值冬日,夜间飞雪,洛阳城中的百姓已然是披裘穿袄,街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人,虽不如暑夏那般热闹,却也算不上冷清。
林斐然二人入城后,如霰嫌被人盯着麻烦,索性戴上一顶帷帽,这才一道去客栈下榻。
她对洛阳城十分熟悉,对他的习惯也十分熟悉,便从众多客栈中寻出两三家符合要求的。
可谁知十分不凑巧,连着问了两家,都说客房已满,直到最后这里,掌柜却说只剩一间客房。
林斐然沉默片刻,摸了摸剑柄,看了如霰一眼:“不然你住这一间,我另找一处客栈下榻,明早来寻你?”
如霰站在她身侧,并未接话,只是雪色帽帘微动,像是在打量这处。
“你我看了三家客栈,皆是装潢豪奢之地,房费也十分可观,寻常人不会来此,若连这里都要满了,其他客栈想必也不会有空房。”
那掌柜打量过去,立即竖指道:“这位修士一看便是经验老道,小修士若是去寻其他客栈,我敢保证没有空处。”
林斐然十分不解,但还是付了钱,他们总归有人要在这里下榻。
“近来又不是什么盛典节日,城中客栈众多,怎么会都住满?”
掌柜收下房费,取了号牌给她,回道:“其实我们也纳闷,近来城中涌入不少富商和百姓,各州各地都有,口音不一,都准备在这里落户安家,但一时没有房子住,就只能去客栈落脚。
到底是洛阳城,或许大家心中向往,便迁居来此。”
这话只是猜测,掌柜自己也不大信,毕竟人实在不少,哪有这样迁居的?
他看了看林斐然,靠近小声道:“以我的经验,这样规模的迁居,定然是某些地方有了灾祸,有钱的就收拾细软来洛阳城避难了,至于没钱的,啧。”
林斐然回忆起方才入城时所见,明明是夜间,城门前却列着长长的队伍,盘查也十分严格,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悄然入城。
她收了号牌,同掌柜道了声谢后,便与如霰一道上楼,进了房间。
这样好的客栈,除了陈设和用料都讲究外,还有普通客栈没有的宝物。
房间并不算小,右角处放有一个浴桶,桶中有一枚定水珠,灵力释入,便有源源不断的暖泉水从中溢出。
如霰定然是要净身的,他取下帷帽,转眼看向林斐然,还未开口,她便若有所思地走到桶旁。
一边沉思,一边向桶中倒入他平日沐浴时用的灵露与药汁。
……就像她提笔沉思时,另一手总忍不住磨墨,磨到什么时候,取决于她何时有思路。
如霰也不开口,只在屏风后松了衣袍,散了雪发。不管她倒多少,这点药量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解下臂环时,他听到她发出一点声响,于是眉梢微扬,将臂环随手挂到木架上。
“想去就去,不用问我,回来时带些清糕。”
林斐然更是讶异,不由得惊叹道:“尊主,你洞察人心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
难道这就是在人界游历数年练就的从容吗?
如霰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打趣:“先前还一口一个‘如霰’,才几日又叫回去了,胆子这么小?”
林斐然面色微红,左右看了看,摸了摸后颈:“这是在外面……”
“外面怎么了?”
林斐然已是面如霞色。
不论境界还是见识,如霰做她的前辈都当之无愧,更何况二人先前又是上下关系,如今骤然靠近颠倒——
个中微妙,个中差别,恐怕只有她才能品味出来,又如何能细说?
见到如霰快从屏风后走出,她含糊应了一声,随即翻窗而出,片刻后又掉头回来,将窗扉紧紧合拢。
“我出去打听一圈,很快就回。”
如霰走入暖泉水中,无声喟叹。
少年人就是这样,总在该胆小时胆大,该胆大时胆小,该进攻时退缩,该退缩时进攻。
胆小的林斐然正纵身跃于屋脊之间。
约莫一刻钟,她已然探过洛阳城内的大半客栈,其中境况与掌柜所言并无差别,甚至更甚。
不只是客房住满了人,就连客栈后院的草棚也匆匆改制,搭了几处床板,隔了几张布帘,做成了新的“客房”。
林斐然心中纳罕,将方圆数里的客栈都探查一遍后,她原想回程,却又在经过其中一个坊市时悄然顿足,望向眼前那座灰败而僻静的宅邸。
宅邸大门上方挂有一方匾额,其上漆字已然有些掉色,但仍能见到那个笔直的“林”字。
这是林府。
以前威名远扬的将军府,如今却已是人丁凋零,灰扑陈旧,但偌大的宅子中,仍旧亮有一盏昏黄的青灯。
林斐然翻身而上,伏于屋脊向下看去,那位被她父亲救下,后又收为管事的老仆还在宅中。
那盏灯被挂上一旁的廊柱,下方还有一盆炭火,他矮身坐在石梯上,借着微弱的火光捻着纸钱,安静而专注。
林府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以前的侍从全都被遣散离去,过往一切便都被锁在这个宅邸,茫茫十年已过,无人再记起。
但在这个淡冷的夜晚,还有一盏灯是为他们三人而亮。
怦然一下,纸钱被投入炭盆,霎时间火光大亮,燎出的余烬便也随风而起,散到林斐然眼前。
她抬手接过,目色静然。
“小小姐入山修行,今年都未曾回府,不知可还安好。将军、夫人,若你们有灵,便叫这青烟直起,以示平安,也好让我老郑安心。”
林斐然垂目片刻,手中法印催动,湿冷的风便都被阻拦在侧,好让这盆中烬火青烟直起。
老郑怔怔望着炭盆,神色恍惚,又立即抬头四望,却只见一片静寂夜色。
恰在此时,林斐然见到后院晃过几道偷摸的身影,眉头微蹙,足下电光一闪而过,下一刻,便已立于后院屋脊之上。
院中除了一方石桌外,再没有其他,但显然是有人时常来此除草,所以并不显得荒凉,只是有些空旷。
在这空旷的一隅,正有四五人围聚一处,像是在分吃什么,他们穿着普通,看起来并不像擅闯的贼人。
“你们是谁?”林斐然纵身跃下,低声问道,只是她声音平静,并不像是质问。
那几人被她吓得抛出手中之物,又惶恐地围聚一起,反问道:“你、你又是谁?!”
“我只是偶然路过此处,见你们鬼鬼祟祟在废宅中乱走,故而来问。”
林斐然低头一看,那些砸出来的东西竟然是馒头和糕饼,她看向几人,若有所思道:“你们是准备迁入洛阳城的人?客栈不够,所以闯入城中空宅?”
对面一人立即反驳:“我们并未擅闯,是这座宅邸的老管家见我们无处可去,又怜惜我的孩子,这才允我们在此暂住!”
“你的孩子?”
林斐然正站在轩窗外侧,闻言一瞥,轻易就能见到躺在屋中榻上的孩童,裹着厚棉被,却仍旧有些瑟瑟。
那人立即挺身而出,挡住林斐然的视线:“我们还没问你,你难道是想闯空宅不成!”
林斐然后退半步,略一思忖,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瓶丹丸。
“你们的孩子是患的寒症吗?”
这几人见到她手中的瓷瓶,神色不由得缓和下来,但在听闻寒症二字时,又立即盯住她,目露警惕。
林斐然神色微动,露出几分意外。
对于暂住一事,她其实并无异议,房子本就是给人住的,与其空置,不如用来做些善事。
当初老郑被父亲救回,得以存活,如今他也在做同样的事罢了。
只是她担心这些人的来路不明,老郑一人会吃亏,这才出口相问,没成想,倒是有些意外收获。
“你们也知道寒症。”她轻声道。
从中州北部而来的流民中,几乎无人知晓寒症一事,只以为是什么怪病,正四处寻医问药。
像眼前几人一般知晓寒症,又如此讳莫如深的,林斐然曾在那些欲入春城的北原百姓面上见过。
她几乎可以笃定,这些人正是从北原而来。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几人大怒,却连寒症二字都不敢说出口,只向前推搡。
林斐然侧身避过,递出手中瓷瓶:“我只问几个问题,问过后,这瓶药给你们。”
这药数量有限,即便每天都服用,却也只能暂缓病情,卧榻在床,若是能多服几粒,便可下地。
几人沉默许久,又在看向屋中孩童后,终于软下态度。
“我们的确知道这个病。你想问什么?”
“你们是从北原而来?”
“……不,我们只是中州北部的人,距离北原还隔着几座雪山,但我妻子是北原人氏。”
“这次迁居的人,大多都如你们一般,是从北部而来?”
那人点头。
她又问:“为什么都来洛阳城?”
林斐然态度温和,神色清正,几人也慢慢放下戒备,开口回答。
“没有都来,我们只是南下,不少人在途中定居,但我们这一批到了洛阳城,还有不少想要从洛阳城南下。”
他小心看了林斐然一眼。
“至于缘由,北部如今满地冰雪,再加上北原有……”
说到此处,他没再开口,他的妻子反倒立即做了一个手诀,像是祈祷。
“总而言之,如今整个北原只剩神女宗,我等凡人居无可居,只能南迁。洛阳城是皇城,医道修士众多,我们想带孩子治病,便留在此处。
若不是圣宫娘娘这枚丹药,我儿怕是十来日前就去了。”
林斐然凝神:“这药当真如此有用?”
那人颔首:“几乎是立竿见影……仙长,若没有其他问题,这瓶丹丸可以给我们了吗?”
林斐然默然片刻,将手中瓷瓶递出,心中却仍在思量。
她还想问些什么时,后门便传来一阵落锁响动,院门被打开,那个老管事正佝偻着入内。
“诸位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院中一阵风吹过,几人看向老管家,刚要提起林斐然,回头一看,却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当真是仙长,来去无踪。”
这人看向老管家,隐去寒症之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或许是路过,见我等聚于空宅,便来问问。”
“十八九的小姑娘?”老郑身上微顿,又很快望向夜空,略一思索,唇边浮起一个淡笑,“药你们收下罢,那不是什么欺善的仙长,只是一个想要回家探看的小姑娘。”
……
林斐然匆匆离去,纵身跃入街市,立了许久,这才叹了口气,买上一份最好吃的桂花奶糕,缓步回到住的那间客栈。
房中还亮有一点灯火,但却没有其他声响,她悄悄推门而入,只见床上弯出一道身形,他像是已经睡了。
林斐然将自己的动作放得更轻,手中的糕点放入桌上后,她才结印搭出一个藏声的法阵,遮下自己沐浴的水声,以免将他吵醒。
只是沐浴过后,她又犯了难。
今夜是打坐、打坐、还是打坐……
这个房间的确宽敞,但也只有一张床,她沉默片刻,还是打定主意以行灵渡过今晚。
她正要寻一处打坐时,便见床头反盖着一本她从未见过的黄封宝书,其上似乎写着灵宝二字。
这应当是如霰睡前所看,困意一起,便顺手放下。
……
到底是什么书?
林斐然心中实在有些好奇,她抿唇看了片刻,佯装不经意地路过床榻,立即瞥了一眼。
《万籁灵宝》?
怎么从未听闻?
她静立几息,想着漫漫长夜,以书卷打发也不比行灵打坐差,索性拿起,随手一翻,扉页只草草写就一句:昔我往矣,万籁灵宝,今我来思,万籁灵宝,非是诗经,乃疯道人寻宝记也。
林斐然见到疯道人三字,眼神微动,就这么站在床头,翻看起来。
其中一页印有压痕,应当是他睡前所看,只见其上写着几句。
“疯道人我骑驴走过北原雪境,驴兄蹄滑,进入一处幽兰山谷,谷中竟兰草丛生,皆是冰晶之状,却又生机盎然。
纳罕之余,驻扎此处数月,终于得见神奇根源,盖因兰草细根之下有一活水泉,泉中天生地养出一粒霁雪宝珠,灵蕴纯洁,镇身凝脉极好,保得方圆数里兰草存活如常。
如此至宝,未免歹人寻至,我便将其藏——”
林斐然翻开下一页,其上竟然空白一片,只有一幅道人骑驴,笑得龇牙咧嘴扬尘而去的草图。
“……”
害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很好笑么?”有人开口问她。
林斐然唇边笑意未褪,刚刚点头,便被拉住手腕,坠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
——是软被里。
霎时间,漫天的冷梅香扑来,但并不暖和,如霰身寒,即便是在暖衾中,他也仍旧是那种淡凉的温度,像是捂不热一般。
尤其是那种凉意就在身旁,更加让人无法忽略。
薄淡的吐息传来,林斐然几乎不敢动,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只是眼前无法视物,她却有一种被勾缠盯住的窒息感。
“原来你还没睡,还是我刚才不小心把你吵醒了?”她开口道。
“没睡,夜间闲来无事,便在房中钓鱼,用了一本《万籁灵宝》作饵,成效竟意外的好。”
如霰并未靠近,根据呼吸判断,二人应当还有一拳的距离。
不过他这个人虽然淡冷,吐息倒是十分温热。
“冷不冷?”他率先开口,语气如常。
林斐然像一具僵硬的偶人,直挺挺地躺在这里,心如擂鼓。
“不冷!”
“是么。”他微微动身,被子中立即传来一点窸窣。
“但是我冷。我的体质向来如此,灵力、法诀、灵宝都无效用。”
“哦、哦。”林斐然直挺挺地看向上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要怎么样才会好一点?我去给你拿一个凡人用的手炉?”
“手炉没用,很快就冷了。”
冰凉如玉的手慢慢握住她的腕。
“但人不会冷——林斐然,你出汗了。”
“人之常情!”
林斐然像被踩到尾巴一般,正要炸毛逃出,却被他紧紧拉住。
他的体温其实凉而不冷,就像一块上好的冷翡翠。
只是这块冷翡翠拉着她的手扶到自己腰上,触到那处紧实而柔韧的内凹线条。
“你还不会暖人,我教你。”
林斐然的手抖得像第一次拿剑。
如霰没预料到,忍不住低笑起来,但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带着她的手,在自己侧腰缓缓摩挲后,再一点点、缓慢地向后移去,抚过后腰,攀登向上,最后停于蝴蝶骨处。
她的掌心太过温热,像是暑夏蒸腾的热流,而他又凉如三月霜,两相接触下便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其实十分熨帖。
他喜欢这种灼热。
他垂首,话语中杂着一些餍足:“只是教你相拥而已,怎么会颤成这样?”
林斐然……林斐然无法回答,已然是魂归天外。
少年人哪里经受过这等诱惑?
她觉得自己没有将如霰掀开,猛地从榻上弹起,狂练一夜的金澜剑法,已经算十分克制,哪里还能分神回答这样露骨的问题。
其实不只是她,如霰也在体验着第一次相拥而眠。
没有预想中的不适,林斐然全身都散着热,久了倒真的有些暖意传来,就像夜间也能沐浴在烈日下,融融畅怀。
他抬手,准确抚上林斐然后颈,呼吸淡淡拂过她的耳廓,
“睡吧,夜间就是好好休憩的时候,明日祭拜之后,你想去皇宫查探便去,至于洛阳城迁居一事,我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吐魂宕机中
由此可见,以后亲亲啥的也……但是不准小看林斐然,只要让她学会,她就能够学会(X)
ps:虽然今天也晚了,但工作日,可以谅解,至少没有在凌晨发布了,照例有红包
第177章 归乡路 “真像啊,木木的。”……
翌日清晨, 原本还是大多数人酣睡的时间,街市中便已有人流如织的迹象。
洛阳城本就繁华,但如今却似乎有些繁华过头。
不少人神色匆匆, 眉头紧蹙,并非是清早出来散步或是当值的模样, 更像是出来做工的。
其中一人走到馄饨摊旁,有些拘谨地问道:“老张, 你这馄饨摊生意不错, 最近还缺人吗?”
“这……我一人足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最近城中涌进太多人,四处争着做工, 我已经大半月没找到散活, 手头有些紧。”
那人出声谈论着,余光却忍不住向摊主身后瞟去。
在几张老木方桌中, 一位穿着华贵的食客正侧对他们,虽看不清面容, 但能从那气度中看出绝非常人。
他小声问:“那是哪位贵客?怎么会来你的小摊上吃?”
摊主回头看了一眼, 碍于情面, 也只得回答:“我也不知,他是同一个小姑娘来的,那小姑娘一口气吃了十碗,说不准就是好我这一口。”
被二人嘀咕议论的如霰,正独自坐在街边馄饨摊的木凳上,双手抱臂,背倚桌角,悠悠搭着二郎腿,一边沐浴日光, 一边打量着来往的人群,眼中带着一点兴味,但也没有那么热衷。
他用了些障眼法,人来人往中窥探的目光便也少了许多。
但听到两人的议论时,他还是侧目看了一眼,那二人立即噤声。
今晨醒来,他与林斐然原本打算吃过早饭后便直接去拜祭,但行人众多,林斐然又有些东西需要采买,便让他等在此处。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如霰目光微动,抬了抬手,夯货便悄无声息地蹲在木椅上,歪头看他。
“一日没吃了,你不饿?”
夯货双眼一亮,如同天降大饼一般,忙不迭点起头来。
“跟林斐然学?”
如霰屈指敲了敲它的头,散漫又随意,夯货立即收回舌头,俯首拜礼后,他掌心中这才出现一捧金锞。
手腕微动,又有几缕灵光汇入金锞中。
夯货的确以金为食,但几乎无人知晓,金子虽然有用,但对它而言不过是零食,真正能让它饱腹的,是他的灵力。
看着眼前这些蕴含灵力的金锞,夯货小声呜咽,随即埋头吃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猛地刺来,夯货撅着屁股转头看去,目光好奇,如霰却是垂目片刻,才缓缓掀眸。
那人正是与摊主嘀咕的青年。
他直勾勾地盯着如霰手中之物,魂都快被这些金子勾走。
刚要上前,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于是心中忽然划过一抹寒意,他立即露出一抹笑,又隐晦看了两眼,这才不甘离开。
夯货不懂这人为何一前一后磨蹭,见他并无动作,便又低头吃了起来,只是还没吞下几块,另一边又传来一声叫骂。
“走开走开,没包子给你,再坐这儿别怪我动脚。”
是隔壁包子铺的老板,林斐然先前也在那里买了不少。
如霰侧目看去,包子铺前正蹲坐着一只白毛犬,双眼黑亮,眼瞳湿漉,浑身毛发打绺,不知流浪多久。
被驱赶后,它轻微地呜咽一声,随后低头离开,路过时尾巴不小心蹭到他跷起的足尖。
它走到另一个小贩摊前,既不吠叫,也不乱动,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摇尾巴,见摊主摇头后,它又走向下一个,不会赖着,也不伤心,看起来瘦弱无力,咧开的嘴却像是在笑。
“唔——”如霰无意义地沉吟一声,眯眼看着它走向下一个摊位,重复之前的举动。
不会讨巧的丧家犬。
他在心里给了这样精准的评价。
他靠着桌沿,双手也向后搭在桌上,腿一跷着,不像是坐在桌边小摊,倒像是在高高在上的玉座中。
这样的事原本不入他的眼,他也没心力多管,可偏偏这狗的样子越看越熟悉。
“真像啊,木木的。”
他随便呢喃,声音虽小,却也似乎被那白毛犬听到了。
它转头过来,对着他吐舌歪头,似乎不理解话里的意思,又向他走了几步,停在了大抵两米远的地方,尾巴甩来甩去,又歪了头,似乎在问他有什么要帮忙。
如霰轻笑一声,直身前倾,右肘撑在跷起的膝头,掌心托着下颌,悬起的腿慢悠悠晃着。
他上下打量这只白毛犬,雪睫一垂,视线微凉。
“过来。”
那狗听懂了,迈着步子就到他身边,因为有人理它,还高兴地原地转了两圈。
“一唤就来,胆子倒是不小。”
狗狗当然听不懂,听不懂就要歪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单纯。
夯货见状也跟着歪头,随后“汪”一声,叼着一枚金锞到它身前,那狗嗅了嗅,只是后退半步,夯货又转头看他。
如霰屈指:“夯货。”
他左手一晃,一枚银锞现于指间,随手一抛,便叮当当落到包子铺中。
“四个肉包,给它。”
老板看着这枚银锞,反应了片刻才慌忙答应。
他飞快地包了四个,送到如霰身前,还不忘开口夸赞:“这位公子,真的心善。”
如霰却没接,只是抬眸看他,老板也看回去,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他直起身,摊开手,眉头微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让我亲手送?
老板把包子放到地上,离开时还频频回头,脸上早没了方才的谄媚。
长得这么普通,又是这脾气,难怪在这里坐了一早,说不定那姑娘早跑了。
他一边收拾笼屉,却还是忍不住看去,包子就放在地上,尽管很馋,那狗却一动不动,似是不知道那是给它的。
“啧。”
只听得那人轻轻咋舌,他还以为这人要像方才那般不耐时,他却长指微抬,捏起一个肉包,对那白毛犬晃了晃。
“过来吃。”
那犬立即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高兴极了,嘴里也在小声呜咽。
狗吃了一口后,他便把包子放到了油纸上,任它埋在这幸福的肉包中。
老板明白了,这人不是脾气差,而且脾气怪。
如霰却只看着这只白毛犬,四个包子吃得并不快,颇有一点细嚼慢咽的感觉。
“食量倒不太像,不过她一开始也吃得不多。”
“谁吃得不多?”林斐然采买回来,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问。
“除你之外,难道我还会管谁吃多吃少不成?”
如霰站起身,比这随意搭起的馄饨小棚还要高半分。
他看看她:“东西买完了?”
林斐然点头:“可以去城郊陵园了,这是?”
她指向那只白毛犬。
如霰回头看去,言简意赅道:“流浪之物。”
林斐然一时沉默,想起昨晚路过林府宅邸时发生的事,只道:“遇上便是机缘,把它送去林府,会有人看顾的。”
她微微叹息,回头看向匆匆往来的人群:“方才我从城门路过时,那里又增兵不少,像它这样的人,或许不日便会被分散去洛阳城附近的州郡。”
如霰没有她这样忧心,只是道:“迁居之事,已然有些眉目,似乎与中州北部有关,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她直觉此事有异,却又只能想起一些零散的牵连,但眼下无暇分身,还得先去祭拜。
……
洛阳城北郊,是一处修葺完好的陵园,她的父母俱都葬于此处。
到得墓碑前,林斐然解下金澜剑,先奉香三柱,又列出父亲爱吃的东西,一边动作,一边说着近来发生的事,尤其是妖界的见闻,但她只挑有意思的说。
如霰在她身后紧紧看着,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些许小林斐然的影子。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话多又好动。
说完这些的同时,林斐然也打理好墓碑四周,这才指指身侧之人,十分坦荡道。
“父亲,他叫如霰,一如水天碧的如,深林笼霰的霰,名字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妖族人,孔雀一族,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我以后会和他一样厉害。”
“是么,我觉得你以后会比我厉害。”如霰上前几步,如她一般上了三炷香,又在落香时道,“神游境不会是你的终途。”
林斐然闻言回首看他:“你也不会止步于神游境。”
“……或许罢,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会在神游境。”
在确保不会爆体而亡之前,他不会轻易破境。
如霰语气有些飘然,带着一些林斐然听不懂的隐晦,又打趣道:“如果你知晓我的来历,一定会忍不住感慨,我的天资也是千万里挑一。”
林斐然弯身除草,又道:“那你何时愿意告诉我你的来历?”
如霰转眸看她:“之前不是说过吗,想知道,要用秘密来换。”
林斐然站起身,双眼微睁:“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要……人皇的秘密可以和你换吗?”
如霰摇头:“我对他不感兴趣。不过,关于你的秘密,你其实已经说过一个。”
林斐然更加疑惑:“什么?”
如霰却没有直言,只是弯眸:“那个秘密对我而言,十分重要,足够从我这里换到一个对应的答案……不过眼下看来,还得等你反应过来才行。”
他佯装遗憾地叹息一声,随后望向碑文上的名字,神色微动,忽然开口道。
“林朗?你父亲是不是曾经在西州大泽府附近戍边?”
林斐然还在琢磨秘密之事,闻言点头:“是,他十六七时,大泽府曾发生过一场叛乱,是他出谋平定的。”
林斐然原本还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曾经见过他?”
如霰眉梢微扬,竟然点头应下:“那时我还在人界游历,也算是琅嬛门弟子,听闻大泽府东部即将生出一株我要的灵草,便去驻守等待。
那里离军营驻守处不远,我曾碰见过,彼时你父亲还只是一个参军,带着一群下属在沙漠里捉巨蝎,闹到我的领地来,被我打了出去。”
林斐然一时哽住。
这完全是她父亲会做出来的事,但也是她不曾知晓的过往。
“然后呢?”
如霰坐到一旁的顽石上,似在回忆,他其实不怎么记这样的小事,但看林斐然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努力回想一番。
“……你父亲很机敏,捉巨蝎不过是一个幌子,实则是为了入我领地探出灵泉所在,然后趁我外出时偷偷来打泉水。
如此反复好几次,有一回被夯货发现,差点被咬去一块腿肉。”
林斐然默默回头看了墓碑一眼,一时无言。
“他找灵泉做什么?”
如霰思忖片刻:“他在大泽府救了一个修士,灵泉水是用来洗伤口的。”
林斐然一顿,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女修吗?”
如霰颔首,回忆道。
“那个女修境界极高,受了极重的伤,但意识尚且清醒,彼时还有修士前来寻仇,竟然都被你父亲,一个凡人设法赶走。
……我从未见过如此狡猾之人。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引来不少参星域的修士在此驻守,那些人便也再没来犯。”
说到此处,他转眼看向林斐然:“那些来犯的修士,穿的就是密教的云纹道袍。”
林斐然垂目,喃喃道:“竟还有这样一桩往事……”
难道在很多年前,母亲就与密教有了瓜葛?
如霰静静看她,随后略略弯唇,双指一捻,手中便出现一支烟霞色的长香。
“这是我族祭奠亡魂用的贡香,燃之可保棺椁不朽,腐虫不入,杂草不生,花簇满野。”
他点燃落香,行了一礼。
“即便没有他们陪伴,你也仍旧长成这样好的孩子,不仅有能力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他人,足以见心志坚毅,他们泉下有知,只会以你为傲。”
林斐然神色微动,抬手抚上墓碑:“……我知道。”
恰在此时,她心有所感,忽然转头看去。
金澜剑灵不知何时现身,正倚坐在树间,像是面向他们,又像是面向这块坟茔,不知看了多久。
见林斐然望来,她当即旋身而下,衣裙在空中烈烈如明霞,皮甲却显得凛冽,臂间浮荡的披帛悬起,从二人眼前晃过。
她站在墓碑前,取过一炷香,只是悠长叹息一声,随后道。
“这是你的父亲,今日是他的忌日,若不觉生分的话,我可能为他奉一炷香?”
林斐然看着她,眼中有些疑惑,却还是道:“前辈与我关系非同一般,又何来的生分?多谢前辈愿意为我父亲奉香。”
她行了一礼。
金澜剑灵将香点燃插入,回头面向林斐然,只道:“无论你是一个怎样的孩子,他们都会以你为傲。”——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跪了
第178章 心澜起伏 她来过了
城郊陵园中, 林斐然静静看向眼前这位剑灵前辈,眼中有波澜乍起,却又很快被她压下。
与这位前辈相处这么久以来, 她总能从言行举止间感受到一股来自于剑灵的亲近之意。
她先前并未多想,只觉得是前辈的关怀, 但今日一看,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迄今为止, 她仍旧不知道金澜剑主究竟是何人。
林斐然敛眸躬身, 回了一礼,只道:“多谢前辈开解,您愿意因我而奉香, 父亲泉下有知, 定也会十分骄傲。”
金澜剑灵颔首,随后身形一散, 化为一道灵光汇入金澜剑中。
如霰在一旁打量,意有所指道:“她对你很关怀, 剑灵一般不会主动为凡人上香, 即便那是剑主的亲属。”
林斐然看他一眼, 并未言语,只摇了摇头,如霰也不再提及,二人转身向洛阳城走去,他转了话题道:“你非要去宫中的理由,先前不愿告诉我,现在也不想说吗?”
林斐然先是沉默片刻。
她本不打算将人皇夺舍一事告知如霰,也不想将他牵连其中,但转念一想, 她这个想法又何尝不是自大?
如霰曾经就在这个局中,早已牵连在内,更何况以他的本事,又怎么算得上牵连?
“好罢,回去路途不短,我便同你说一说前因后果。”
……
是日。
道和宫上空飞雪绵绵,将廊檐下的石板路铺白大半,日色印下,一时间宝光流转,颇有仙山之意。
不少弟子提着木盒从中疾走而过,神色倦倦,其中一人心神不定,脚下趔趄,木盒晃荡,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药瓶碰响。
“当心。”
一人抬手扶住木盒,也让打滑的弟子顺势稳住身形,以免撞上廊柱。
几个弟子停下脚步,转头看去,眼中霎时溢起喜色,倦意大散。
“小师兄!”
卫常在负剑立于廊下,发如乌木,目似点漆,犹如清冰霁雪,冷是冷了些,但在众弟子眼中,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憧憬人物。
那弟子立即拱手道谢,又不免有些羞赧:“多谢小师兄出手!若不是最近事务太多,忙得有些出神,我断不会滑倒!”
卫常在原本只是颔首回礼,正要离去,但闻言一顿,回首看去:“时值冬日,大多妖兽蛰伏不出,应当是清修的时节,最近要忙什么?”
几人并不讶异,像卫常在这样的亲传弟子,修为也不低,自然不会参与他们这样的杂事。
“小师兄有所不知,近来不少百姓从北地迁徙而来,除了涌入洛阳城外,还有不少人在附近的村镇落脚。
三清山下便有不少人搭棚而居。
这些人远途而来,伤患奇多,首座便让我们下山救治。
近日来我们为这事忙得晕头转向,走神也是常有的事。”
说到最后,他还不忘为自己辩解两句。
卫常在敛眸片刻,有些纳罕:“你是说,师尊让你们下山救治?”
弟子点头:“正是首座,不过也不止我们,参星域的修士也大多外派,去往附近的村镇巡诊。”
卫常在抬眸道:“原是如此,那我不便耽搁,请。”
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等到几人匆匆离去后,他才缓缓转身前行。
师尊的善心,向来时有时无。
他也看不太懂,有时觉得他十分纯粹,有时却又觉得是一片泥沼。
但谁又说这二者不能共存?
人总是复杂的,他从林斐然身上意识到这点,只是无法接受除她之外的复杂罢了。
因弟子大多都被派往山下,他一路走来并未遇上什么人。
到得张春和殿前,借由先前所得的令牌之威,他轻然越过结界,踏入炼丹房。
房中只有一个及腰的小童在看火,看起来很是困顿,头点个不停。
听到脚步声后,小童揉眼看去,脆声道:“小师兄,你是来寻药的吗?”
卫常在要寻丹丸筑境一事,张春和先前便提点过他。
“就在那里。首座说了,若你还想配些其他丹丸,也尽管拿去。”
“有劳。”卫常在略略颔首,上前取出药丸,又在丹匣前摆弄起来。
片刻后,他回头看去,小药童已经彻底歪倒在蒲团上,他无声上前,指尖轻点,待小童彻底昏睡后,又悄声翻上屋脊。
观澜台之所以能探查他的一切,便是因为其中有他三滴心血并一抹神魂,故而要寻到它,其实并不算难。
他借由神魂探查一遍后,便立即锁定位置,纵身而去。
观澜台并非是一方宽阔景台,而是个只有一臂宽长的古鼎。鼎中嵌有问心镜碎片,存有云霆活水,再滴入他的心血与神魂,四面映照,足以让他“一览无遗”。
他曾经在那些禁书上看过。
愤怒时活水翻波,欣喜时涟漪涤荡,羞赧时静水沉沉,悲痛时浑浊无望,嫉恨时,只会卷起细小旋流。
以往这么多年来,这台活水只荡过涟漪,卷过细流,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师尊第一次见到旋流卷起时,便将他唤去问话,他那时只说不知,师尊无可奈何,还是让他回去了。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旋流是为何而起。
卫常在敛回思绪,立于观澜台旁,看向其中,明亮的问心镜映着他的面容,如此幽静。
似是感知到他的到来,云霆活水霎时有了波动,竟有白雾从中升起,袅袅四绕。
他早便做好准备,只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个朱砂瓷瓶,正要将其中的液体倾倒而出时,他又顿了手。
这方观澜台并不仅仅是为了时刻探查他,它更重要的作用,是为了映照出他的心中人。
他静静看着这方古鼎,喉口微动,在还未拿定主意时,左手便已经率先结印——
一时间,轻雾尽散,静水深流。
光华可鉴的问心镜中,缓缓出现一张他极为熟悉的面孔。
那是林斐然。
卫常在举目看着,忽然低声轻笑起来,笑了许久。
原本是她,一直是她。
妖界一行,教他明白一个道理。
道友如何?道侣又如何?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哪怕是一把剑,一缕风,也好过现在。
眼前的云霆活水再度翻波滚浪,原本清澈一片的净水,此时竟混出一些细小冰晶,它们一簇簇沉浮,如此尖锐而不可忽视。
这代表着什么,书上没写,但他心中十分清楚。
这是无尽的悔意。
人心中最为无药可医的,便是悔意,便是如果当初。
它们就如这一丛丛冰簇,每每回想,便能尝到那种细密绵长的痛楚,便会不由自主想到“如果当初”。
如果他能够早一些破障,如果他能够早一些察觉自己的心,如果他能够在林斐然下山时站在她身旁,如果他能够毫不犹豫追随而去……
但世间没有如果。
卫常在缓缓闭目,手中瓷瓶倾倒,一滴滴丹朱般的液体坠入其中。
从此之后,观澜台中浮现的不再是他的心绪,即便师尊带他到此,镜中出现的也不会再是他的心中人。
……
卫常在从密室走出,越过张春和房中的书案,正要离去时,案上摊开的书册引去他的视线。
书页上方,恰巧写有林斐然三字。
他驻足在旁,翻到封皮一看,上方只写有《编年手札》四字,匆匆翻阅些许,似乎记载的是张春和入道和宫以来的见闻。
他原本是不感兴趣的,但谁让他看到了林斐然的名字。
碍于眼下并无时间,他取出一块留影石,页页映照过后,便回复原状,纵身离去。
卫常在并未回房,而是向山下而行,准备去做今日真正要做的事,途中却忽然察觉到一点奇怪的灵力波动,于是回首看去。
如今大多弟子都被派往山下,道和宫颇有些空门之意,他思索片刻,便向异动处追查而去。
追寻至一处偏殿,他悄然靠近,望向其中,神色微怔。
他并未看到生人,殿中正是张春和与蓟常英。
一人正在烧香,一人只是站在不远处,默然不语。
算一算时日,蓟常英也该从妖界回转。
卫常在没有听墙角的爱好,好奇心也并不旺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见到两人后,便也不再细查异动的来源,回身离开,向山下而去。
……
待屋外人远离后,张春和不急不缓将长烟没入紫炉中,掸了掸衣袖上的烟尘。
“常在走了。”张春和回身看去,“应当是去取药的途中察觉到灵力异动,这才追寻至此。”
在他面前,蓟常英仍旧是那副春风含笑的姿态,但面色苍白,神容中看不出太多喜意,只有像霜一样的淡冷。
“下次弟子会更加注意。”
张春和却只是看着他:“近来为师的心神都放在常在身上,倒是忽略了你。常英,你办事向来妥帖,鲜有失手之时。
这一次让你以青竹的身份回到妖界,协助密教中人成事,为何件件败露?这样做,为师在密教的功绩,又要如何折算?”
蓟常英垂眸,望着地上绒毯绣纹,唇角弧度未变:“万事有成必有败,事已至此,常英亦不会强词,如何惩处,全凭师尊。”
张春和抬目,神色平和。
“你十一二岁便拜入我门下,唤我一声师尊,距今已有许多年。
你素来聪慧机敏,论天资亦是佼佼者,若没有常在,我要悉心栽培的定然是你——
只可惜,你是妖族。
从小到大,要你做的事从来没有失算过,所以我很好奇缘由,你若说了,今日这事便就此翻过。
密教的功绩,我也可以担下。”
蓟常英扬起面容,唇畔拂过一点笑:“败了就是败了,我不会为自己找托词。”
张春和颔首,也不再追问:“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
你智谋极好,深得圣女看重,故而他们没有怪你,但作为我的弟子,我需得教导一番。
与密教在一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就连丁仪这个老家伙,都不慎沉湎其中,你务必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第一次不会怪你,第二次未必愿意放过,你总要记住这个教训。”
他抬起手,一缕灵线从指尖流出,没入蓟常英眉心。
“雪崖关不住你,面壁几日对你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惩罚,要想让你记忆犹新,唯有如此。
毕竟契主对契妖,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惩处?”
“师尊,自然。”
一时间,蓟常英身形微晃,只觉得全身的灵力都被抽调而出,一种绵密的痛楚霎时扩散全身,没有尽头。
但他只是神色微变,随后早已习惯一般,静然望向地面,再无所动。
地面那方绒毯之上,缝绣出一只展翅的海东青,它正巡于海礁之间,目光清明,扶风而去。
静静望着,他指尖微动,思索起其余事来。
……
今日是林斐然父亲的祭日,往年这个时候,卫常在都要陪同林斐然一道下山扫墓。
但她如今身在妖界,大抵无法回转,自然得由他去。
他如往常一般买好祭品,行至城郊陵园,却见到四周已经被清扫过,炉中也多了八柱香。
她来过了。
是同别人一道来的——
作者有话说:短小一章,明天还更
第179章 夜探(加更) 昨夜做了什么,今晚照旧……
“你是说, 你阴差阳错之下撞破人皇夺舍转生的秘密,故而他派人追杀,你躲入大雪山, 这才遇上了我,但不知为何, 他们后来并未杀你,而是选择封住你的记忆?”
如霰神情微动, 面上少见地露出些惊讶。
他眸色微敛, 随即道。
“夺舍之事虽然鲜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以凡人之躯夺舍, 倒是第一次听闻——
不过, 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一定要去朝圣谷这件事?”
北郊处下起濛濛细雨, 林斐然撑开金澜伞,遮于二人头顶, 闻言动作微顿, 侧目看去。
如霰在书中只作为妖尊出现过几次, 背景来历全不清楚,与之有关的剧情也只有狐族之乱时,他曾出手帮过秋瞳与卫常在二人。
是以朝圣谷一事,她无法确信有没有其他人知晓。
她不禁问道:“你从未对人说过?你先前便告诉过我,我还以为这对有些大人物来说,不算秘密。”
如霰拂开垂来的枝条,掸去肩头雨珠,抬眸看她。
“我看起来像喜欢与人闲聊的么?我之好友四五人,全都不知晓, 因为我从未对任何一人说过。
至于你——
我那时与你结契,关系早已非同寻常,更何况,要你帮我入朝圣谷寻物,便不可能什么也不说。
我可以笃定,不会有人知道我欲往朝圣谷之事。”
林斐然垂目:“这倒是奇怪。”
如霰斜目看去,见她肩头微湿,便并指掸去,将伞推过去些。
“不用太奇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凡人都有法子夺舍,知晓我的秘密又有何难?
卜筮扶乩,测算推演,哪一样都有可能探出,但显而易见,对于他们而言,我并不重要。
眼下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们将妖界灵气引入人界后,到底想怎么做?”
林斐然望向旁侧,山林田野之中,正有几人身披蓑笠,在山田间耕作。
“这世上难道真有让凡人生出灵脉,可以修行的办法?
“不可能。”
出乎意料的,如霰竟毫不犹豫否决。
“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律,正如狼吃羊,羊吃草,草纳天地灵气,如此循环往复,为道法自然。
让凡人生出灵脉,无异于让羊吞狼,草噬肉,一时尚可,但久了便只有消亡。
而修士之所以能修行,能用出这样眼花缭乱的招式,究其根本,是因为拥有灵脉与天地灵气。
就像是——”
林斐然恍然。
“就像是我们越过吃掉狼、羊、草这一步,直接通过灵脉转化,将灵气吐纳为灵力,为己所用?”
“没错。”如霰眸色赞赏,“想要修行,必须有灵脉,而灵脉这种东西,天生而出,可以挖来用,捡来用,却唯独不可能凭空生出。
这样的道理,我不相信丁仪不明白,如此费心布局,定然还有其他缘由。”
“可若是如此,为何妖族人人都有灵脉?”
如霰扬唇:“万物有衡,妖族子嗣难衍,可比人族少得多。若是只算有灵脉的人族修士,你们的数量不就与妖族相当了么?”
林斐然一时了然,又忽而有些讶异。
“他们将你拉入局中,当做棋子,你现在看起来竟不像生气?”
如霰弯唇扬眉,引来不少侧目:“是啊,按我的性子来说,我的确应当生气,可我确实也生不起气。
若不是他们这一手,你也不会机缘巧合下来到妖都,如此一想,实在很难生出什么怒火。”
林斐然一顿。
这话说得实在有理,若没有这一遭,她就算是逃下山去,想到去妖界避难,也绝不会发生后续种种,不会走到今日。
真是天机难测,天机莫测。
如霰见她暗暗点头,不由失笑,随即想起什么,又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同样稀奇的事。还记得吗?你以前问过我圣宫的病症,但那时我没有告诉你。”
林斐然回忆片刻,她倒是差点把这事忘了:“记得,但你不是也要我用秘密交换吗?”
如霰抬眸扫过头顶的伞,又划过她的神情:“你不是也告诉了我一个人皇的秘密吗?你赠我一个,我自然要回一个。”
毕竟都是人皇夫妻二人的秘密,交换起来也十分合衬。
“我为圣宫诊脉之初,几乎立即便发现她妖族的身份,那时还觉得有趣,人族之皇的妻子,竟然是妖族。
但很快,我便发现一些不对。”
林斐然驻足看他:“哪里不对?”
如霰弯唇,修长的食指微抬,在她追随而来的视线中,缓缓点在她心口处。
“这里不对。”
空濛细雨中,他们缓缓靠近,状似低语呢喃,其实却在说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抹淡蓝身影悄然跟随,却又只远远缀着,仿佛随时会隐没于雨雾中。
……
林斐然打算夜探皇宫,但眼下为时尚早,故而两人并未御剑而归,而是选择步行。
在距洛阳城门不到五里的地方,有一处搭建得还算不错的枫林驿馆。
雨势渐大,行走不便,林斐然原本想带如霰去那里休息片刻,但刚刚走入,两人便因眼前所见而止步。
驿馆建有三幢楼屋,呈回字形,下方是一大片院落,院中还生有一株老梨树,有叶无花。
老梨树下,几乎挤满了穿着破败的百姓,俱都神色灰败,病容恹恹。
不少身着星辰道袍的修士在其间穿梭,熬煮灵药,画阵捻诀,随后又步履匆匆地为众人送去汤药。
这些都是参星域的修士。
“两位道友,你们是要去往洛阳城吗?”其中一人见到他们,忙中抽身上前,出示自己的腰牌。
“我们是参星域文曲星君部下,如今枫林驿馆已被征用,无法落脚下榻,二位不如多走几里入城歇息。”
林斐然看向四处,问道:“这些是最近迁居至洛阳城的百姓吗?是出了什么疫病?”
那修士多打量她几眼,只见这人眼清神秀,气宇端正,不见半点污浊之色,便也没有再驱赶:“的确是移居至此的百姓,不过他们这并非普通疫病,虽然不会传染,但难以医治,只能用些药暂缓。”
林斐然不动声色打量着躺倒的百姓,其中一位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仿佛刚刚犯病不久,身子还在不停颤抖,面上覆霜,唇色惨白,口中呼出的并非热气,而是泛着一种森然的冷。
寒症。
林斐然几乎在瞬间断定。
她犹疑望去,这些百姓虽然面色苍白,神容虚弱,但接药饮下后,神色显然好了不少,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颤抖。
“这是什么药?”站在一旁的如霰突然出声问道。
“我们从东渝州而来,那里也有这样病症的百姓,不知这药有无效用?”
修士转眼看去,只见到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修,回道:“原来如此,这药虽不能根治,但足以暂缓。不过方子我们也不清楚,这是宫中分出的丹丸。”
“宫中出的?”林斐然有些诧异。
旁边一个百姓咽下汤药,立即开口搭话:“我们都知道,这药是圣宫娘娘配的,感念天颜,若是能早些有这样一碗,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死在半途!”
迁居的百姓大多都是中州北部的居民,那里与北原还隔着很远的距离,看样子,他们都不知晓这就是北原肆虐的寒症。
林斐然眸光微动,对眼前这位修士道:“不知道友可否赠药两帖,过两日我们赶回东渝州,也好让他们服下暂缓。”
那修士对林斐然颇有好感,为他们取了小瓶丹丸,又叮嘱道:“道友可要尽早回程,宫里人传话,这药务必在十日内化水服下,如今已经过了三日,还有七天的效用。”
林斐然道了声谢,接过药瓶,不便在此停留,便撑起伞,同如霰一道回洛阳城。
“这枚丹丸为何能暂缓寒症?”
回到客栈,林斐然立即从瓶子中倒出一粒,细细在眼前打量。
这丹丸纯白,附有几圈淡紫色的丹纹,一眼便能看出品相极好。
如霰抬手接过,垂目道:“能暂缓寒症的法子不少,但绝没有这样见效快,只饮上一碗淡开的汤药便能扼住病势的法子。”
他也有些好奇,这枚丹丸中到底加了哪味灵药,才能有这样快的效用。
“这枚丹丸是如何配出来的,稍加拆解便能试出。”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却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今晚夜探皇宫,大约何时回?”
林斐然琢磨片刻:“子时就回。”
反倒是如霰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知道。”
林斐然却凝眉道:“宫中戒备法阵非同一般,我今夜不打算深入,以免打草惊蛇。而且,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知晓这样大的秘密,如今却能够堂而皇之出现在洛阳城,并未有人被惊动……
我今日准备去踩点,然后再去城中探查一番,寻一个最好的时机深入,但不会耽搁太久,就这两日。”
言罢,她又转头问道:“怎么突然问我何时回?”
如霰从芥子袋中取出不少工具,银刀在他指间一转,那枚丹丸便被割下一角,融入瓷杯中。
他抬目扫了林斐然一眼,银刀敲响杯沿,似笑非笑道:“为你做这么多事,总要收些报酬。”
“你要我做什么?”林斐然也问得积极,没有半点不愿。
“昨夜做了什么,今晚照旧。你这么聪明,只要教过一遍,就一定能学会,对么?”
第180章 瓮中可有物 “拿我打趣?”
“对。”
林斐然面色微红, 有些如坐针毡,但仍旧回答得掷地有声。
如霰手一顿,倾了几滴清露入杯中, 他扬眉看去,未语先笑:“对什么?”
林斐然有些紧张, 舔了舔唇:“虽然昨晚晕晕乎乎的,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但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表现确实青涩……
所以今早起来打坐时,我复盘许久,已经总结出方法, 不会再像昨晚那样颤抖。”
她说这话, 就像平日与人斗败后,说出“我不会再输这一局”一般, 多了些羞赧,但又莫名昂扬正派。
如霰再忍不住, 停手低笑起来, 一双桃花目阖成柳叶, 看起来愉悦极了。
他搭着腿,下颌微抬:“愿闻其详?”
林斐然饮了口茶水,右手轻攥衣角,兀自点头,暗中肯定自己,随后道。
“一放二揉三划四搭五收紧,如何?”
旁人说出这话,定然免不了孟浪旖旎之感,但由她说出, 倒像是在听什么剑谱,可如霰却又能从中品出些独属于他的微妙。
他眼角还带着些笑意,略有深意道:“你学什么都很快。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有些不好意思。”
林斐然并未否认,看着他道:“我不懂医术,对于你的病症提供不了太多助力,只能靠你自己钻研,大事帮不上,传些热度过去,让你睡个好觉倒是没问题。
你昨晚睡得很熟。”
昨夜,等到林斐然回神,终于将自己思绪调平之时,耳畔便只有他绵长轻微的呼吸声。
“睡好很重要。”林斐然道,“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与人相拥而眠这件事,你好像比我还要适应。”
毕竟他们刚认识时,就算如霰记得二人过往,他也只是以良才的态度对她,不喜旁人凑近。
闻言,如霰眸光微动,默然片刻,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了然看去。他搭起的二郎腿就放在林斐然身旁,膝头微倾,缓缓压上她腿侧。
“拿我打趣?”
林斐然立即侧身而起,在他抬腿挡来之前便已后退三步,行至窗边。
她小声道:“礼尚往来。”
既然要学,就什么都学一些,他时常拿她打趣,偶尔回一句也无碍。
……不过感觉确实不错。
林斐然指指窗外亮起的灯火:“天快黑了,我先去探查。”
“等等。”如霰叫住她,“迁居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林斐然蹲在窗台处,回首看去。
“人界北原风雪肆虐,连日不停,听闻有一可怖之物在那里落下,北原百姓奔逃无路,便都前往神女宗寻求庇护。
余下的风雪扩散,已经到了中州北部边境,人皇已经派人驻扎,原因为何,至今还未有定论。”
林斐然惊讶:“听起来是重要机密,一日不到,就探出这么多?”
如霰扬唇:“这便是本尊看中荀飞飞的原因,他做事仔细周全,又任劳任怨,一日不到探出全貌,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谁说灵鸦不是祥瑞?
林斐然默默在心中感叹。
“我回去后会向他道谢。”她刚要离开,又马上折转,将金澜剑放入房中。
“带上它难免有些醒目,便先放在这里。”
言罢,她又从窗台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灯火中。
……
洛阳城如今迁入的百姓不少,未免动乱,城内巡捕的兵员也多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羽卫军中,列队的都是凡人,但领队的却是参星域的修士。
林斐然不好随意翻墙,只得混入人群,于街市中行走,顺便记下巡防卫兵的交接时间。
城中兵卫虽多,但大多只在坊市内巡查,而皇宫附近只有几人立于宫门前宣威,其余方位却是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几道灵光晃过。
意味着下方布有法阵。
这倒是在林斐然意料之内。
圣宫娘娘师从圣者,精于法阵,要做一个像落玉城那样的护城阵法并不困难,但对林斐然来说,着实是有些令人发愁。
她暗中围着皇宫转了一圈,摹了个大概的地形,随手收身离去,尾随巡城的兵卫而动。
她想试试,能不能从这些人身上探听出半点关于自己的风声。
毕竟,她实在很难相信,人皇仍旧不知自己恢复记忆一事。
到洛阳城之前,林斐然其实也十分苦恼如何进入皇宫,见到白露。
上上策自然是无声潜入。
但这要么有可乘之机,要么全凭自己找出法阵漏洞,暗中踏入。
不论怎么想,都是前者更有可行性,所以她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出这个机会。
但若是天不作美,没有半点机会,她又解不开法阵,难道就要空手而归吗?
这不可能。
她必然要将母亲之事问个明白。
但一切的前提都是要见到圣宫。
因此,林斐然还藏了个无计可施之后的险招。
她手中笔势微顿,抬目望向眼前这座繁花之城,一边尾随兵卫,一边在纸卷上勾画,目光沉着冷静,带着一种令人侧目的沉稳。
整整三日,林斐然日间出巡,悄然在城中刻画布置,找寻时机,夜间四处游荡,跟随兵卫步伐,绘出样图。
她只告诉自己,慢就是快,越重要的事,越不可操之过急。
更何况,有一个绝佳时机近在眼前。
就在林斐然将纸笔收起,路过某个拐角时,旁侧便忽然传来一阵刚猛劲风。
她立即侧身闪过,回目看去。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其上伤痕无数,正试图将她拉入暗巷。
林斐然立即抬腿回防,右手如电一般袭去,如此来回过了五六招,她一把擒住那人手腕,将他从暗巷中拖出半分,面容曝于灯下。
她神色一顿,下一刻便被抓入。
“前辈,你们怎么会到洛阳城来?”林斐然看着眼前两人,一时狐疑。
原本该待在妖都打铁的张思我,以及攻城那日被他悄然拖回的李长风,俱都站在身前,面色不一。
张思我看向她,神色有些急切:“我们还想问你。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人界?你知不知道……”
他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知道什么?”
林斐然不解,但张思我却缄口不言。
“你到人界来,是有紧要事?”
一旁的李长风转眼看她,数日不见,他仿佛又变了一个模样。
不像最开始的洒脱,也没有先前那般颓唐沉默,整个人就这般沉静下来,却又仍旧不够开明。
张思我对他做了什么,短短几日,竟有如此变化?
林斐然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回道:“的确有紧要之事。”
“是什么?”
“……不便相告。”
李长风解下酒壶,饮了一口,又打了个呵欠:“不相告我也看得出来,你晃了几日,是想入宫?”
“什么?!”张思我大惊失色,“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林斐然原本有些讶异,但在听到这话时,眸光微动,转目看张思我,目露询问,但他却再度噤声不语,只叹了几声,面色并不好看。
李长风将酒壶挂到腰间,问道:“你准备怎么进宫?”
林斐然垂目沉思片刻,也不再打算隐瞒:“明日慕容秋荻从北部回城,宫中设宴,有这样的空子,我岂能不钻?”
“你就不怕钻进去一看,原来是鸿门宴。”
她神色未变:“那倒是正中下怀。”
林斐然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城中一切的静默,或许只是瓮中捉鳖前的寂静。
但那又如何。
她已然不是多年前被逼至绝境,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
人皇等人不知道她解开封印一事自然对她有利,可若他们知道,却还想要瓮中捉鳖,她也可以将计就计,顺势见到白露。
她那样的人,只要林斐然想问,就一定会将母亲的事和盘托出。
这是一招险棋,若当真如此,她就得在那些人尚有耐心周旋,等她入瓮之前,将皇宫地形及周围布防摸清个十成十,再做好其他意外准备,以免栽在宫中。
这三日的准备,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李长风一笑,拍了拍衣角尘土:“后生可畏啊。老张,我早说了,有些事你们不必操心,静观即可。”
张思我仍旧不语,只是不断咋舌,如同佛僧盘珠一般,不断揉着手中的锦毛鼠,借此缓解心绪。
林斐然将这二人的异状看在眼中,敛下心神,正要拱手道别,便听李长风道。
“既然不怕鸿门宴,那便由我助你入宫,少一步是一步。”
张思我上下打量他,几乎要气笑了,愤愤揉得锦毛鼠大呼。
“以前我就看出来,你李长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也就在丁仪手下安分一段日子。
还助她入宫?有的人可没被邀请。”
李长风侧目看去:“我不够格,有的是人够格。明日卯时,东街见,只等你一刻钟。”
言罢,他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出暗巷,又到不远处的酒坊打了一壶。
“你要带她找谁?那人可不可信啊李长风!”
李长风走了,张思我正要上前追问,却被林斐然抬手拦住,她右手一晃,那只金胡锦毛鼠便乖乖落入她手中。
“前辈,你们尾随我这么久,是何用意?不说的话……”
张思我嗤笑,一眼看穿道:“你掐,你要是能狠心掐死它,我名字倒着写。”
林斐然狠狠团了团手中的锦毛鼠,随后将它递了回去,其实原本也只是在和他开玩笑。
“什么叫尾随,只是恰巧遇见,你只需知道我们并无恶意就是。”
张思我长叹一声,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压裙刀给她。
“既然你要入宫,便把这个带上,它可不是让你出剑用的,这是防护灵宝,记得莫要离身。”
林斐然望向手中之物,话也说得直白:“我们好像还没有熟到,让你愿意为我的事赠宝的程度。”
“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很欣赏你这个小辈的。况且上次闯入地牢,你我也算有生死交情。”张思我嘟囔两句,又摸摸胡子轻咳,“不过,若是还不愿收下,那就当你也是在做我的事。”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林斐然索性解下。
“对了,前辈,先前我去找过你几次,不知为何,你总不在店中,因此错过好几次。今日终于得见,我有一事相问。”
张思我道:“不该说的我可不会说。”
“不是问你什么,而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林斐然垂目。
“你应当见过我那把金澜伞,同为炼器匠师,你可能认出它是出自谁人之手?”
“原来是想问这个。”
张思我捻着胡子,思索半晌:“你的那把剑的确算是物中灵宝,制法也与寻常刀剑不同,但以前从未听闻,应当是哪位隐世之人所做。
看手法,应是江南一派,有些像灵犀真人的造艺。”
林斐然从未听过,便追问道:“这位真人如今可在人世?”
“在啊,一年就抡一锤的人物,没人比她更能活了。”
江南。
林斐然握着手中的纸笔,心中推测越发贴近,一时间又生出些澎湃。
……会是她吗。
……
又是一日过,事情大有进展,即便没有遇上李长风与张思我二人,林斐然其实也已做好潜入的准备。
但正如李长风所说,能少一步是一步,此次入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越窗翻身而入,如霰正坐在桌案旁,翻读着疯道人写的那本鉴宝书。
“怎么有门不走,日日翻窗?”他回眸看去。
林斐然道:“之前去找你也都是走窗不走门,应当是习惯了。”
如霰但笑不语,翻开下一页研读,只道:“那枚丹丸解出来了,就是桌上那张方子,除了加了些扶桑木之外,配药其实并无稀奇之处。”
“但为何见效如此之快?”
人皇等人身居高位,消息通达,知晓寒症并不奇怪,故而会放入一味扶桑木枝。
但她曾亲眼见过橙花使用,几乎用了小臂长的一段,才堪堪将她的寒症压下,如今药方中只有一钱,又如何能有这样的效用?
林斐然拿起药方,慢慢扫过,的确都是些常规药材,但最后却只画了一个奇怪的圆。
“这个圆是什么?”
“一个圆,意味着它什么也不是。”如霰终于放下书,回身看去,笃定道,“连我都辨认不出,便意味着那不是一味药。这枚丹丸之所以起效快,定然是因为此物。”
林斐然心中疑惑,不过明日还有急事,由不得细思。
她将药方收下,同如霰说了今晚遇见张思我二人的事,又问:“你明日要与我一道进宫吗?”
如霰思索片刻,却摇头:“我境界不低,进去会很快惊动那方法阵,未免误事,我便在宫外接应,你随时唤我。”
林斐然点头,随后探头扫了眼桌上之物,开口问道:“如霰,你的病症尚未彻底根治,那本书中是不是记有可行之法?”
如霰走到桌边,打量过她的神色,并未否认:“我的确有些思路。”
“是那个珠子吗?”
如霰不置可否,只笑问:“你想帮我去取?”
林斐然翻出自己那本手札,第二页仍旧写着如霰,不过他还未签字。
“我说过要帮你治病,虽然我不懂医道,但身手还行,取一枚珠子不是问题。”
他扬眉:“我没落名。”
林斐然又立即动手,眼中跃出一尾阴阳鱼:“还有这个。”
如霰拂开她额角碎发:“怎么,很怕我病发而亡?上次去寻的云魂雨魄草够用很久,我不会轻易出事。反倒是你……没有哪个十八九岁的如你这般疲累。”
“现在,该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如约红包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