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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火光 ……你也要我向他赔礼道歉吗?……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只余中间那方半人高的丹炉吞吐着气音,碧磬与旋真满眼好奇,只偷偷打量此处。


    扎着高髻, 面涂腮红的参童子仍旧有条不紊地施针,偶尔看他们一眼。


    任谁也能看出这其中氛围不对。


    “用不上兴师问罪这样的词。”林斐然垂下眼, “你只需告诉我符文一事的来由。”


    在此之前,卫常在从未听过这样的语气, 并非讨厌, 也不冷硬,却已然不是他熟悉的语调,就像在与一个生人交谈。


    他以为, 此生都不会听到林斐然以这样的话语向他诘问。


    “……你明明就是在问罪。


    “是, 我数日前入妖都,是接到了师尊命令, 来此刻下最后十道符文,但我不知道那些符文会有如此后果。”


    眼中希光暗下, 他喉口微动, 散下的乌发垂落胸前, 掩住他的神色。


    “慢慢,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打抱不平?”


    卫常在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平和的眉眼间,苍白的手无知觉地攥在一处。


    在很小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林斐然这样的人不适合修道。


    当初与太徽清雨一道下山,与她在雨中相见之时,二人四目对望许久, 他便有这样的预感。


    那时她蹲在墙角,抬头看来。


    清湖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天空、云彩、飞鸟,手中持着一枚枯叶,叶上蝼蚁攀爬,正顺着她的动作回到高处。


    她分明是安静的,却又带有如此多的搏动与生机,得以看见眼中万物。


    他不同,他什么也望不进眼中,只能见到一片冷凝的死寂。


    心中无物,便没有执念与虚妄,是以道途坦顺。


    即便不需张春和指点,他也知晓这番道理。


    那时他想,她心中注定总要装下很多事,装下很多人,双眼累累,便会看不清道途。


    修士可以面热心冷、可以面冷心冷,却绝不能面冷心热。


    她修行之路不会顺畅。


    后来林斐然拜入道和宫,平日里与他一道由蓟常英照看,二人到了年纪,便顺势入了小学宫,与其他同龄弟子开始接触修道。


    或许是师长以为他们二人熟识,又或者是师尊的意思,总之,他们被排在一列修学,案几之间只隔寸许。


    林斐然那时已经从丧父之痛中走出,至少表面如此。


    她是一个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弟子,勤学好问,聪慧机敏,却不张扬。


    许多人都是山下选来的弟子,如她一般,此前从未接触过修行,便时常来此请教,她也不藏私,总愿意倾囊相授。


    那时候,许多人与林斐然关系都不错。


    前两个月,正是初入门弟子的新奇期,但久而久之,便会不由自主分门别派。


    卫常在并不意外,长老们都各有山头,又如何能苛求弟子?


    谁与谁一道,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林斐然每日都要同他一道入小学宫,一道回蓟常英的住所用膳,一道与他练剑。


    他不关心,但林斐然会。


    她的眼睛总是要比他繁杂许多,所以一眼便见到了游走于众人之外的异类。


    那是一个神情瑟缩沉默的孩子,卫常在已然记不清是男是女,只记得每次林斐然叫他一起研读法书、一起用膳时,那人低下的头颅与飘忽的视线。


    他们之中多了另外一人,卫常在并不习惯,但那人比他还要拘谨惶恐。


    林斐然从未问过那人被排除的缘由,只是如常研读、带着那人练剑,其实态度与对其他人一般,并无特殊之处,但来向她请教的人显然变少。


    修习符文时,师长还在外间斩杀妖兽,未能及时赶回,便让众人推选出符术最好的弟子为大家检验。


    被选之人起身勘验,其实也算负责,只是从那人身前走过时将他略过,不作理睬。


    彼时无人开口,他正查看林斐然描画的符文,亦不关心周遭。


    一片寂静中,泛黄的符纸上拉起一道阴影,那是林斐然抬起的手。


    她直言不讳,声音明朗:“小周道友,你还有一人未曾勘验。”


    众人目光忽而看向林斐然,似打量,似看戏,那人脚步一顿,却只是向她笑道:“符文都只画了一半,又何必勘验。”


    林斐然站起身,覆下的影子将卫常在笼在其中。


    她道:“不论完成与否,都要勘验后记录在册,否则师长回来查看却不见结果,岂不是表示缺席?还请为其勘验。”


    众人小声惊讶,却不是为小周道友,而是为林斐然。


    心照不宣的事被戳破,她“选择”与异类为伍,如此,她与众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但还不算糟。


    从那之后,那人脊背忽然挺直,敢抬眼看人,甚至敢在三人一同用膳时开他的玩笑。


    “卫小师兄。”


    那人开口,语气却并不似称谓这般恭敬。


    “相识许久,还不曾知晓你的过往。听闻你父母当初被妖兽残杀,你在濒死之际遇上首座及几位长老,得他们相救,这才得以拜入首座门下,是真的吗?”


    不待两人回答,他又问林斐然。


    “我还听其他人说,其实他的父母是被他所杀,因为两人脖颈、心口处都有被刀剜的痕迹。


    斐然,你听说过吗?”


    卫常在右手一顿,抬眼看去,却并不为这话语,而是因为那人说这话时坐到了林斐然身侧,甚至凑近询问。


    每说一句,便要多靠近她一分。


    令人不喜的视线却又悄然飘向他,状似挑衅,实则离间。


    看来那人也受不了这样相处,想要将他挤走。


    林斐然并未察觉他的视线,而是看向那人,眉头微蹙:“你从何处听闻?”


    那人早有预料:“许多人都这样传呢。”


    林斐然点头应了一声,认真告诉他这是谣传,不可相信,随后不再开口,只埋头吃饭,结束这个话题。


    卫常在那时候想,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繁杂,看到的越来越多,便会没有他的位置,她的心也实在广大,容纳得越多,便寻不到道途。


    勉强为了她的道途着想,那人或许该离开了。


    卫常在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面对林斐然这样的性子,想要将另外一人赶走,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他几乎是日思夜想,终于在某次练剑时走神,不小心伤了筋骨。


    其实不算严重,但他不可能告诉张春和,也不能去拿药,只能等它自己痊愈。


    那几日恰巧锻体,所有人灵脉被封,却要从崖下攀至峰顶,他的速度极慢,林斐然似乎也看出不对,爬上几尺便要回头看他。


    那人回身催促林斐然,有意无意遮挡他的身形,原本她是有几分犹豫的,可不知那人花言巧语什么,她面色微变,三两下跳到他面前,匆匆扔下一句。


    “我在上面等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言罢,她便与那人一道离去,速度十分之快,几乎在众人首列。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崖顶。


    那时候,他几乎在崖下站了半个时辰才重新出发,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但对于林斐然的话,他是不相信的。


    她没有等他的理由。


    那是他最慢的一次,从午时到日落,才堪堪到山腰,师长也觉得奇怪,但碍于张春和,便没敢苛责教训,只随意鼓励两句,给他留了几张符箓,这才带着众人离开。


    他只是静静看着崖顶,又从日落爬到夜幕初临。


    彼时暮紫交接,天际一片昏暗中,蓦然有一把火光在崖顶亮起,似乎要被山风吹灭,却又总是灼灼扑回。


    他目光一动,似乎意识到什么,便仔细向那里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能有什么?会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生出了无谓的期冀,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或许那只是师长为他留下的一把火。


    这样想着,他还是加快了速度,不顾筋骨疼痛,径直爬到崖顶。


    他爬了多久,火光便亮了多久。


    直到触顶时,他终于见到了火把后的那个人。


    林斐然坐在崖顶,眼中带笑,向他伸出手:“这么惊讶做什么?我说过会在崖顶等你,说过就会做到。”


    卫常在眼中印着那片火光,抬手握住她的掌心,终于翻上山顶。


    还未待他开口询问那人的踪迹,林斐然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前方奔去。


    “快和我来!”


    她行在前方,烈烈火光逸散在山风中,在他眼里分成点点星火。


    “你看!”


    在崖顶那株大松树下,正结结实实绑了一人,卫常在打量他片刻,心中暗自揣度,这难道又是她另一个“朋友”?


    “……他是谁?”


    那弟子勃然大怒:“卫常在!我是听风长老坐下弟子陈晨,你我同为亲传弟子,一起入门,一起修行,还说过不少话,你就这样记不得我吗!”


    卫常在倒是想起一些不重要的零碎记忆:“原来是你……你找他做什么?”


    话却是对着林斐然说的。


    林斐然神色飞扬,指着那人道:“经过我多番查探,他就是散播你谣言的罪魁祸首!我今日绑他来向你正式赔礼道歉!”


    “正式道歉?”


    卫常在罕见地愣神,道和宫中关于他的谣言不计其数,师尊向来教他不必放在眼中,不可为其扰乱心绪。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谣言四起时,他心平如镜,私语攻讦时,他自岿然,但偏偏在这一刻,有微澜乍起。


    林斐然开口:“你我友人一场,我岂能见你被人传谣而置之不理?待我先从源头抓起,再逐个击破!”


    “……那个人呢?”


    “最近发现这人心术不正,还明里暗里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从他身上查出传谣之人后,便与他言明了。”


    林斐然不知做了什么,陈晨竟然心甘情愿向他道歉。


    “当年斩杀妖兽的人有我师父,他酒醉时便提起过刀痕的事,这可不假,但你动手的事全是我添油加醋,如此臆断,错的确在我……”


    他又诚恳补了几句歉言,直到林斐然点头后,才灰溜溜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维护,心绪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平淡。


    他看向那在夜风中燃烧的火把,忽然理解那人的态度为何在一夕之间扭转,能够挺直腰背。


    有林斐然这样的人在身旁,就是容易让人有恃无恐。


    恶人不会相信恶人,他们只会在挑衅过后,悄悄将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交付到纯然的善人手中,不再索回。


    那一夜,他忽然想,像她这样的人,会不会才是真的在修道?


    自那之后,他在那个火把静然亮起的黑夜,无声将自己的信任交托,林斐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两人在一起之前又或是之后,她都一直在他身边。


    她会为他被人污蔑而生气,她会陪他坐在树上,将张春和赐下的玉冠换成梅簪,她会笑看着他,问他要不要去清溪垂钓。


    “慢慢,告诉我,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为谁不平?”卫常在再度开口,执拗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林斐然笔尖微顿,并不回答,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道薄凉的声音。


    “自然是为我而生气,为我打抱不平。”


    碧磬旋真立即起身,看向走进来的那道身影:“尊主!”


    来人自然不俗,几乎在他入内的瞬间,便引去了所有人的视线,包括林斐然。


    那是一种下意识、出于本能的注意,似乎在她意识到之前,她便已经把目光移去,静静看向那人,眉眼舒展。


    那样的目光,原本应当落在他身上!


    他定定看向林斐然,声音依旧喑哑:“慢慢……你也要我向他赔礼道歉吗?”


    一时间,满室寂静。


    ……


    赔礼道歉。


    这四个字很快勾起了林斐然的回忆,让她想起那两个名叫岑琅、陈晨的同门弟子。


    那时她帮了岑琅,但在挑明之后,那人怨极生恨,四处诋毁,以至于众人对林斐然生出许多无缘无故的臆断与猜想。


    譬如她即将被选为太徽清雨的亲传弟子,譬如蓟常英对她多加关照,门内考核前会为她开小灶,这才让她名列前茅,譬如她进步神速,是因为有卫常在陪同练剑。


    与此同时,他恰恰靠着这些风言风语,与众人统一阵营,打成一片。


    在那之后,卫常在照猫画虎,将人绑到她面前,让他痛哭流涕,对着自己道歉,后来,她便没有再见过他,只听其他人说,他下山了。


    如霰闻言竟然轻笑一声,却并未转头,只是不急不缓走到旋真、碧磬二人身旁,垂眸为他们悬丝复诊,唇畔微扬。


    “问她不如问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以本尊为先,我想如何,便如何。”


    他这才抬眼,直直向卫常在看去。


    “这种纵容之感,你应当深有体会才对。”


    卫常在眸光一颤,复又想起那团亮于崖顶的火焰,它只是静静地、恒久地在那里等待,从不催促,只要抬头、只要伸出手,便能见到她的身影,握住她的掌心。


    ……


    唯有此物,能无声在他寂冷的眼底燃烧蔓延,灼灼不灭。


    碧磬旋真互看一眼,虽然不大清楚此间的唇枪舌剑,但二人坐在屋中,几乎不敢说话,只双手捏着叶子戏,充作木偶。


    正是紧绷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不急不缓,伴着一阵汤匙轻碰的声响。


    众人回首看去,只见青竹端着一方木质托盘进屋,神色和煦,见到屋中几人时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化为眼中的笑意。


    “哎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他向如霰颔首,行了个道礼后,这才看向林斐然,笑道:“斐然小友也来了?先前旋真碧磬说饿了,我便去做了些雪荔羹,要不要来尝一些?”


    如此开口,全然没将卫常在放在眼中。


    林斐然捧着手中册子,一时无言。


    她还未开口,便有一个参童子匆匆跑进屋中,慌乱中还撞上青竹,震得他手中瓷碗叮当作响。


    林斐然深吸口气,心中莫名有种预感,于是开口道:“让我猜猜,你是来找我的?”


    那参童子忙不迭点头,举起手中的芥子袋:“方才灵花一族遣人相告,说是恭贺斐然大人扭转乾坤,一日破两境,先前那枝寒蝉梅便作谢礼相赠,万不敢榨干大人的私库,玉币如数奉还!


    若大人还想取梅赠人,自可去往南部,他们还可赠出一枝!”


    屋中几人立即转眼看向林斐然。


    第162章 一锅乱粥(一更) 她今晚会一直与我待……


    可惜林斐然并未意识到此间风月。


    她上前两步, 接过芥子袋,打开粗略数了数,差不多是她当初购下第二枝寒蝉梅的数额。


    锦绣王并非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况且攻城之战中,灵花一族并未参与, 就算她一夜之间到了归真境,成了圣人, 也实在与他们无关。


    又怎么会为此退还大半钱财, 甚至愿意向她赠出第三枝寒蝉梅?


    林斐然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在众人紧盯着的视线中,她抬起手,落到了匆匆赶来的参童子头上。


    “除了这些外, 让你传话之人可还给了其他东西?”


    那参童子忙不迭点头:“他们说, 芥子袋中有一封信,但要特殊的解法才能打开。”


    林斐然立即翻找起来, 果真在堆积的玉币中找出一封封好的书信,只是上面空空落落, 没有署名。


    她疑惑道:“什么特殊的解法?”


    参童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来人只告诉我, 这是一封故人信。”


    故人?


    林斐然实在想不出是谁,又不好一直叫参童子在此等候,她道过谢,将送参童子出门,这才回身进屋。


    一转眼,便对上数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林斐然一一看过,最后与如霰四目相对。


    他已然给二人复诊过,又施了针,视线便悠然落到林斐然身上, 见她看向自己后,便扬了唇,移开视线,屈指叩了叩案几,在一旁配药的参童子立即给他送上净布拭手。


    林斐然眨了眨眼,她想,如霰进门这么久,竟然没有叫她。


    若是平日,他早就自己搭腿坐在桌上,一边给二人复诊,一边让她试着配药、学习药理,间或加上几句打趣之言。


    是因为屋中人多,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吗?


    好像从他同意救下卫常在起,自己就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叮当——”


    一片寂静中,青竹率先收回目光,将手中端抬的雪荔羹放到桌上,撞出一片脆响。


    他拿出一块绢布,拭去荡出的白汁,声音不急不缓。


    “寒蝉梅?这倒是有所耳闻,似乎是当年从道和宫移栽而来的灵植,如今天下只此一株,灵花一族向来视若珍宝,竟然愿意相赠,其心也诚。


    能得一枝,当真是机缘上佳。”


    对林斐然而言,梅花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都各有掂量,更何况这寒蝉梅原本来自道和宫。


    林斐然这才收回视线,转眼看去。


    她先前便有感于寒蝉梅之珍贵,但再珍贵的东西,只要能够用钱财换来,便算不得绝无仅有。


    只是听青竹这语气,好似对此颇有兴趣。


    她沉默片刻,认真问道:“虽然几乎花了我所有钱财,才买到两枝寒蝉梅,但这也算机缘?”


    青竹刚要开口,便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截住。


    “算不上!”


    碧磬立即开口,语气颇为欣喜。


    她全然看不懂四周汹涌的暗潮,对于众人忽然的沉默也不明所以,只莫名觉得自己与旋真被排除在外,浑身不自在。


    如今听林斐然提起钱财之事,作为在场唯二的大财主,她终于有机会插上一嘴!


    “族老说过,钱能买到一切,除了命与机缘。”


    旋真忽然想起什么,将碧磬按回,恍然低声道:“你忘呐?青竹一直对寒蝉梅很感兴趣,找了许多年,却总是错过,对他来说,这就是机缘呐!”


    声音虽小,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旋真见碧磬神色迷茫,他提醒道:“五六年前,他曾经问过我们,如何能取到寒蝉梅,只是我们不大去南部,不知晓取梅的法子。


    后来,他还偷偷潜入过,只是一时不慎,在锦绣王的迷阵中绕了三日才出来。”


    提起困阵三日之事,碧磬才终于想起过往:“确有此事,那好像还是青竹第一次栽跟头。”


    青竹也在寻梅?


    林斐然侧目看去,只对上他坦然的神色,他笑道:“我向来爱收集天下珍奇之物,寒蝉梅也在其列,但总是憾然错过。”


    卫常在目光微动,盯着林斐然的视线终于挪移半寸,落到青竹身上,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浮现起一点淡淡的不喜。


    青竹的形容、举止并不似记忆中的任何一人,但落到林斐然身上的目光,竟然有些熟悉。


    正在他思索之时,青竹忽然开口,双目含笑道:“我的私库中藏宝众多,却独独缺上这样一枝梅,如今时机正好,不知斐然可愿意与我交换?”


    房中药炉还在蒸腾,泛出一阵浅淡的清苦之气,原本为卫常在施针的参童子立即起身,三两步跑到窗边,通风散气。


    秋末初冬的凉风吹入,但还未触及周身,林斐然便感到一阵熟悉的寒冷。


    “道友莫要强人所难。”


    卫常在执起身侧的梅簪,半挽发髻,点漆似的乌瞳直直看去,不退分毫。


    就是方才那个垂目看向林斐然眼神,像极了他那个平日里带着笑,实则谁都放不进眼中的师兄。


    若不是眼前这人是妖族,他几乎要以为蓟常英卧底在此。


    青竹也不介怀,只淡淡看去:“斐然向来心思明澈,直白爽快,我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可以便换,不可以便不换,向来如此,我二人绝不会为此心生芥蒂,又何来强人所难一说。”


    他忽然一笑,手中洒金扇半转,遮住薄唇,双眼却弯起:“难不成,这位落魄在此的人族道友,也对这寒蝉梅感兴趣?


    ——你与斐然是什么关系,她不与我交换,却要理你?”


    卫常在目光忽然一滞,下意识看向林斐然。


    若是在以前,他几乎可以笃定这支梅花会属于自己,但现在,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开口。


    而林斐然,她只是站在中间,并没有为他说话。


    ……


    他忽然意识到,那抹立在崖顶的火光,不会一直等着他。


    林斐然的思绪依旧飘在如霰身上,并未在意这一枝寒蝉梅。


    时至此时,他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倚在窗边,逆着天光,雪**浮,静静向这里看来,眸中光彩看不分明。


    林斐然垂目片刻,又转身对青竹道:“寒蝉梅虽然珍贵,但对我而言,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我已经有一枝自己的梅花了,如今心愿已了。


    既然你也寻梅多年,那——”


    话还没说完,手腕处便传来一道凉意,她侧目看去,撞入一双幽深的乌瞳。


    “慢慢……梅花,应当是我的。”


    卫常在抿唇,晃动的眸光中似有什么在争执缠斗。


    “你以前说过,梅花最为衬我,你不能、不能……”


    不能如何?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晃神。


    见他如此动手,旁侧立即传来两道风声,并有两抹微香,径直袭向卫常在。


    林斐然实在不大明白,场面怎么会忽然发展成如今这样。


    她左手一扬,截住青竹横劈而来的洒金扇,右腿提起,娴熟抵住卫常在侧腰,止住他的动作,右手在身后扫过,精准握住如霰腕上的莲环——


    一场无声的争端在她手中化解。


    林斐然悄然松了口气,她第无数次庆幸,还好平日里练得勤,若是三人真打起来,这一片又得重建。


    她回头看向如霰,二人的距离终于只隔几寸,她也终于看清他的神情,于是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讶然。


    这寒蝉梅虽然稀有,但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宝物,难道……他也想要?


    林斐然挡在中间,凭一己之力接下三招,几人才安分下来,她仔细看过每个人的神情,又垂目思索片刻,随即抬起眼,开口道。


    “……连带着方才许诺的那枝寒蝉梅,我总共能取三枝,如果你们当真喜欢,我便去信一封,要来第三枝梅,你们一人一枝,如何?”


    她话语中的犹豫十分明显,但也语气也足够果断。


    “这梅花对我而言是一个执念,如今亲眼见过,也算了了,你们实在想要,便把我那枝也分去。”


    “……”


    三人忽然沉默,一并转头看她。


    一时不知她是聪敏过人,还是大智若愚。


    三人都知道夺梅的寓意何在,但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谁再夺这枝寒蝉梅,便是本末倒置,真正地夺她所爱。


    如霰率先放开,却没将手收回,任由林斐然握住腕上金莲。


    青竹目光微闪,悄然看了如霰一眼,若有所思,手中折扇一转,也顺势抽离而去。


    唯有卫常在,他恍若未闻一般,握着她的左腕,垂眸盯着林斐然的右手。


    她向来不习惯与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


    可方才动手时,她却十分熟稔地以三指握住那枚莲形腕环,甚至恰恰圈住,不偏不倚,没有碰到其他地方。


    ——要做多少次,才能这样准确?


    如果目光有实质,他几乎可以洞穿那枚腕环。


    如霰自然察觉到这样的视线,于是唇角微勾,在他紧盯的视线下,十分随意地动了动五指,环住金环的手便下意识松了几分,却仍旧未离开。


    卫常在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到如霰面上,漠冷而清寂。


    在两人暗自交锋时,林斐然正疑惑发问:“你们这是又不要了?”


    青竹垂眸看她,目光静静描摹片刻,才颔首笑道:“这花于我而言是一个机缘,先前寻花时总是错过,看来这次也如此。


    花便由你自己保存,若是想看了,我就来找你,这总不过分罢?”


    “当然不会,随时来看。”林斐然只好点头,全然不知自己以进为退,解决了一个千古难题。


    恰在此时,噤声许久的卫常在忽然开口,低声道:“慢慢,你今日向我问罪,不就是想知道这些符文是何人所为吗?我知道是谁。”


    林斐然侧目看他:“你想说是张春和?”


    “不。”卫常在抬起双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告诉我,是他的一位友人。即便师尊没有明说,但从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中,我能断定是谁。


    我想单独告诉你,今夜来寻我,我在这里等你。”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如霰道:“她今晚待不了太久。”


    他偏头看向林斐然,眉梢微扬,并未出声解释,而是选择以心音与她交谈。


    “今夜子时三刻,我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当然,你可以不来,选择权一直在你。”


    他收回视线,扬了扬手,候在药炉旁的参童子立即捧着银针过去,他随手从中抽出三根,封入卫常在三处穴位以作诊疗后,转眼看她。


    “用过午膳了吗?”


    他话与话之间跳跃太快,林斐然几乎是下意识摇头。


    “那便一起。”他将银针收回,又用净帕拭手,一点一点擦干净,抬眼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要一起吗?”


    碧磬旋真头摇如拨浪鼓,连声说自己不饿,青竹却只是垂下眼,取出其中一碗雪荔羹,含笑看向林斐然。


    “难得遇见,也没让你们试过我的手艺,不若留下来一道品尝?”


    如霰侧目看去,视线与青竹短瞬相交,二人嘴角都噙着笑意,温度却各不相同。


    旋真凑过去嗅闻,双眼一亮,连声夸赞:“好浓的香味呐!青竹,你不是向来茹素,只会做些简单的素菜吗,何时会做这样的甜食?”


    “是啊,何时会的……”青竹状似思索,随后弯眼道,“约莫几年前罢,在人界待着无趣,便学了些花样。”


    言罢,他又看向林斐然:“听说人族大多喜欢这种不算甜的甜食,不如来试一试,看合不合口?”


    两次三番相邀,已算盛情,再推脱就失礼了,更何况只是尝一碗雪荔羹,又不是上刑。


    林斐然三两步上前,向青竹颔首,随后接过他手中的瓷碗,埋头品尝起来。


    她向来是个有规划的人,原本打算午前问完咒文之事,午后在妖都巡视,顺道向荀飞飞预支薪钱,傍晚回房打坐行灵,解除自己的封印,顺便思索背后的秘密。


    只可惜现实与设想总是天差地别。


    谁曾想短短一个时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已经乱成一锅甜羹,那她就趁热喝了吧。


    “她今晚会一直与我待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像是自答,仿佛很快就会散在风中。


    如霰凝目看他,唇角微扬:“是么,那便拭目以待。”


    林斐然呛咳一声,青竹立即抬手轻拍,浑然不在意别处的动静:“吃慢一些,这是用云原荔枝蒸出的,十分滑口,不小心就会呛到。”


    三道目光一同刺来,林斐然顿时如芒在背,她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尝,三两下便囫囵吃完,再次与青竹道谢后,与如霰一道离开。


    动作实在太快,碧磬才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问她味道如何,我也不大爱吃甜的,青竹,里面熬糖了吗?”


    “没有糖,里面加的是花蜜汁,数十朵滴出一碗,不甜不腻……”青竹指尖绕着碗口,只道,“味道当然不错,她吃完了。”


    旋真早已大快朵颐,只是混在其中的荔枝肉确实滑嫩,一不注意便呛了片刻。


    碧磬正捧碗,见状用手肘拐了拐青竹:“你也给他拍拍。”


    青竹微怔,随后摇头轻笑,用扇骨敲了敲旋真的背,但并不发言。


    旋真看他一眼,轻咳几声  ,佯装关切地抚着自己胸口道:“旋真呐,吃慢一点,这是用云原荔枝蒸出的,十分滑口,不小心就会呛到呐。”


    青竹:“……”


    碧磬忍不住闷笑,凑近低声道:“青竹,这句话实在不像你会说出口的,你是不是故意气他?”


    她指了指静静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的卫常在。


    青竹却只扫了一眼,淡声道:“或许罢。”


    或许,只是他也见到了林斐然与如霰的熟稔,见到了握在莲环上的手,见到了她时不时落到那人身上的目光。


    他只是忍不住想,自己好像又晚了一步。


    无论是他还是卫常在,都是被留在此间之人。


    ……


    一碗甜羹对于林斐然而言,几乎只是开胃小菜,等到与如霰坐在桌边吃了一会儿,她才终于有些饱腹之感。


    如霰一如既往吃得不多,很快便放下玉筷,只坐在旁侧看她。


    他半点未提及先前之事,待饭菜都撤下后,便起身到案几打香纂,如往常一般与她闲聊。


    “我说怎么今早只吃了些包子,原来是没钱了。那老板还以为你攻城之战时受了重伤,吃不下东西,拉着荀飞飞说了许久,荀飞飞也忧心,便来寻我。”


    林斐然抬眼看他,回道:“我之后会告诉他们实情。”


    如霰应了一声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这是如霰的房间,地上绒毯松软如云,豆大浑圆的珍珠散落其中,行走间会撞出几声脆响。


    中央案几上放有一座灵玉雕,雕的是松山雪景,顶部日出的位置镂空,待他将那枚疏梅香放入后,散出的冰烟顺流而下,绿松雪景忽然袅娜起来。


    林斐然半跪在案几边,静静看着这座上品玉雕,其实价值连城,但在他手中,也不过充作香炉一类的物件,算不得什么宝贝。


    如霰见她目光专注,便散去指尖火光,问道:“喜欢这个?”


    林斐然摇头,忽然提起过往之事:“大宴时,不少部族都来献礼,但你那时好像没有特别看重的宝物?”


    “宝物?那些充其量只能算作珍品,我的藏库中随处可见,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他早在那日见到了最好的一个,其他的又如何入眼?


    如霰看向林斐然,雪睫缓缓压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斐然仍旧看着那座玉雕,有些走神:“就是突然想起来……”


    她转回视线,看向如霰,见他起身走到榻边,看样子准备休息,便问道:“你昨晚不是说,以后不必昼夜颠倒么?”


    “的确不必,但总要睡个午觉。”


    如霰解开外袍,只留一件薄衣。


    “还以为昨晚之事你全忘了。你以为,我为何要睡午觉?”


    林斐然坐在案几后,隔着袅娜的烟流看去,只模糊见到他含笑的眉眼。


    回忆渐渐清晰,她忽然想起昨夜疏通经络后,如霰想起身却不能,只好倚着桌案,一声又一声地在她耳边说着那句话。


    “不会抛下……我会一直管教你。”


    林斐然猛然站起,匆匆抛出一句巡城后,便翻窗离去,房中一时间只余珠玉慌乱碰撞的脆响。


    如霰轻声笑开,垂下的手触上绒毯,搅着四散的珍珠,但思及今日之事,他的手又很快慢下。


    他告诉自己,再有耐心一些,对待林斐然,只能一点一点逼近。


    不能着急。


    ……


    攻城之战后,妖都仍旧有些混乱,今日轮到林斐然领队巡城,在第三次抓住一个犯事的妖族人,将他逐出妖都后,她索性命人分队巡查,这样更快。


    只是在巡城途中,落日西斜,她不得不思考今夜之事。


    她原本没有这么纠结,若是以前,她大可先去见卫常在,将该问的问出后,再在子时三刻前去找如霰,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但她此时的确感受到了个中差别。


    ……


    秋末之时,夜凉如水,即便是四季如春的妖都兰城,也不免感到一阵苍冷。


    宽阔的药庐中,只有中间那座屋宇点着一盏灯火,火光模糊从中映出,伴着滴答的水声,将此处衬得更为幽寂。


    林斐然翻身落到院中,直向中间而去,她叩响屋门,片刻后,里间水声忽停,她听到卫常在回答。


    “慢慢,进来罢。”


    第163章 净身赎罪(二更) “这是我的错”……


    里间水声来得突兀, 卫常在的音色也有些空荡,林斐然推门的手停在半道,迟疑问。


    “你在沐浴?”


    “没有。”


    林斐然略松口气, 并未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夜风一道卷进, 吹拂烛火,光影随之颤动扭曲, 又很快停驻下来, 重新为周遭一切覆上浅灰的阴翳。


    林斐然望向四周,目色讶然,一时连自己要说的话都忘在脑后。


    里屋被一层刺目的冰雪遮覆。


    轩窗、房梁、桌案, 甚至是燃火的药炉, 俱都裹着一层银装,散着淡白的寒气。


    梁上甚至垂挂着雾凇, 其下燃着一盏灯火,渺小的火焰烧融雪色, 化出滴答的水声。


    令人闻之身寒, 神颤。


    林斐然呼出一口热气, 将目光收回,略略扫视,却不见那人身影。


    忽然间,燃起的灯火熄灭,无中只剩下斜入的月光,映在雪色上,倒也不算晦暗。


    “抱歉,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控制不住, 开了剑境。”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


    林斐然回身看去,卫常在赤足站在案边,静静看着她,眸似点漆。


    他好像当真沐浴过,潮湿的乌发披散,发尾水珠时不时滴落到松散的道袍上,泅出点点深色。


    脸上、胸前、手背,仍能看到明显的水痕划过,一道又一道,在雪光映衬下亮着微芒。


    林斐然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她甚至能从这人身上看出一股子怨气,就像是刚从深潭水牢走出,坠下的每一滴水都充满不甘。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你这是做什么?”


    “沐浴,净身。”


    卫常在垂目,看向手中之物。


    那是一根崎岖的梅簪,原本就是凡物,即便有灵力蕴养,至今也不免显出一点枯朽之色。


    他赤足走向林斐然,在她身前一步停下,举起手中之物,不知是解释,还是简单的陈述。


    “这是你送我的梅簪。那日在妖兽洞穴,它被打落断裂,你又晕过去后,我把它找了回来,许久才修好。”


    林斐然眼神微怔,仔细看去。


    这梅簪本就是她亲手所做,如今虽然拼接得有些歪扭,但还是能看出原形。


    林斐然看了片刻,抬眼道:“……所以呢?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幕后之人吗?是谁?”


    卫常在眼睫半阖,双唇微抿,眸中闪过一抹痛色。


    梅簪从未丢失。


    但她已经不再在意。


    冰雪凝凝,映出两道分立的身影,吹寒无声的静寂。


    “慢慢。”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似以往清明,反倒十分喑哑。


    “我后悔了。”


    他在药庐中坐了一日,想了一日,脑中映出的只有她平静的目光。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自己。


    他他手拉上她的衣角,重复道。


    “慢慢,我后悔了。”


    “当初,我不该答应你,同你定下婚契。”


    林斐然目光一顿,将自己的衣袍抽出,退后两步道:“不用后悔,已经解了。”


    卫常在视线随她而动,乌发上的水珠落下,一滴一滴砸到手背。


    “亲人、好友、师长、同门、道侣,世间诸多情谊,无不脆弱,无不淡薄,转头便是空。


    我怎么会和你定下这般关系,这是我的错。”


    忽然间,臂上相思豆渐渐发烫,火烧般灼热难忍,心上又有点点细微波动,是那藤蔓爬下,再度布满他的心脏。


    下一刻,猛然缩紧,酸涩的胀痛蔓延至全身。


    “当初在密林,你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只要我们志趣相投,就能做一生的友人。


    后来在一起,你也说过,不会离我而去,我也全然相信,这是我的错。”


    坚硬的冰雪之间,忽然发出奇怪的咯吱声,林斐然骤然回神,立即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警惕看向四周。


    四周并无异样,但在他足下的冰层中,却凭空生出一条又一条细长交缠的荆棘。


    荆棘上布满尖锐、细密的小刺,令人望之生寒。


    林斐然以为这些是冲她而来,几乎准备拔剑时,它们却径直缠上卫常在。


    赤足、脚踝、小腿……


    林斐然怔忡原地,卫常在却仍旧在细数自己的罪行。


    “早就知晓师尊想要取你剑骨的事,却一直伙同他们,将你蒙在鼓里,这是我的错。”


    狰狞的荆棘已然缠绕至他腰间,此时正缓缓顺着手腕,将他的双臂缠缚腰后,随即继续向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绕到他的脑后……


    忽然间,荆棘紧收,卫常在周身卸力,就这般直直跪立在林斐然身前,双腿微分,光洁的冰面映出他紧抿的唇。


    “斩妖洞中,先将秋瞳救走,后又放飞我们的蜉蝣蝶,这是我的错。”


    话语刚落,荆棘便已经缠住他的双眼,只透出一点缝隙,让他能够看清林斐然。


    “早便知晓你我结局,却还是鬼迷心窍,应下这份婚约,结下这段必定会有尽头的缘,让你恼我至今……这是我的错。”


    他只有她,在一起前,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在一起后,他问她,期限是多久,她说这种事哪里说得准,缘尽之日,便是分别之时。


    朋友有期限,爱人只等缘尽,他知道,他的缘不是她,所以定然会有尽头,所以,同道之人最为相契,道不灭,路不止。


    若时光重来,他不会答应林斐然的诉情,不在一起,便不会分离,正如同没有希冀,便不会失望。


    “道藏有言,不以水洗沐,则神魂奔落,为他人所拘录。


    慢慢,今日请你到此,便是为了赎罪,我已然净身,神魂俱在,如今尽数奉于你手,任你鞭笞泄愤。


    慢慢,只要你不再如此看我,只要你不再如此看他……”


    卫常在跪立在地,身上满是荆棘,根根缠上,将他束缚其间。


    潮湿的道袍被细密的刺勾破,褴褛不堪,露出内里渗血的皮肉。


    足踝、手臂、脖颈,丝丝艳色滑落,沁入袍中,他却浑然不觉,只看着她,清冷的乌眸中泅起雾气。


    终于,荆棘刺破眼睑,一滴热血从他眼角滴落。


    林斐然震神看着这一切,一时失声,许久后才缓过神来。


    “……你在做什么。”


    卫常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色毫无异动,也不具羞耻,他启唇道。


    “负荆请罪。”


    相思有愧,这是他种下的心罚。


    请罪……


    林斐然无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纯白的冰面被侵染,透出一种诡异的淡粉,那阵幽微而温热的血味也扑面而来,却并不难闻,反倒有种花开般的馥郁。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你身上这个到底是什么?”


    卫常在轻声道:“相思豆。还记得吗,当初你带我偷入流朱阁,翻阅十八卷禁书时,我恰巧看到了它。”


    林斐然一时默然。


    她当然记得。


    相思豆是道和宫的禁书篇章,其本质就是定情之物,只是效用十分难言,即便是在正常人眼中,它也尤为诡异,所以,就算相思豆能够感受对方心绪,也很少有人会用。


    相思成疾,心脉中便会长出藤蔓,借此纾解痛楚。


    相思有愧,便会有荆棘生发,以此惩罚。


    相思无望,则同生共死。


    林斐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种了相思豆!”


    他并未回答,但也无需他的回答,眼前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林斐然几乎晃神起来:“你真是……”


    真是如何?她许久也未说出口。


    卫常在仰头看着她神情,细密的尖刺拉扯着皮肉,他却恍如未觉。


    他只是在寻找,试图从林斐然的神情中寻出一抹痛惜,可是没有。


    她神情中有惋惜、有怔忡、有不解、有怅然,却唯独没有痛惜。


    时至今日,林斐然已经不会再为他而伤怀。


    今日几人争夺寒蝉梅时,他抬手拦下林斐然,说梅花应当是他的,连声道不能。


    但为何不能?他又凭什么拦下?


    他们是同门?可她与青竹亦同为妖族使臣。


    他们是道友?天下修道之人与她皆是道友。


    他们是同道之人?林斐然并不这样认为。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定性与林斐然的关系。


    当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时候,即便没有认定,即便没有那份婚书,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密不可分。


    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即便什么都有,却也仿佛只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道侣与道友间的差别。


    他苦思许久,终于在这一刻明悟。


    这其中的差别,并不与外物有关,只在于林斐然。


    被她看在眼中的,是道侣,在她双眼之外的,便是道友。


    他以前执着于要做同道之人,执着地追求恒常与永久,便意味着他不会再存在于她的眼中。


    心中微澜乍起,他看向林斐然的目光忽然有了变化。


    空荡的房屋中,蓦然响起一声叹息。


    林斐然走到他身前,单膝跪地,与他平视相对:“你做这么多,就是想让我今晚长久地待在这里,就是想要这朵寒蝉梅,是吗?”


    她抬起手,掌中出现一枝淡白的梅,暗香幽隐,渐渐盖过他周身逸出的馥郁之味。


    卫常在想要否认,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垂目:“我们寻梅多年,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林斐然目光净澈:“它什么也不意味,属于我的那枝梅,我早就已经取下,装入芥子袋中。


    这一枝……对我而言,它只是一枝我从远方看见,觉得喜欢,所以带回的梅花。


    你们赋予了它太多不存在的意义。”


    “卫常在,人生没有回头路,你今日向我赎罪,又是要做什么呢?如此做,你对我的欺瞒、不顾与伤害,都可以抵消吗?


    ……我以前给过你机会。”


    卫常在闭目,艳色从他颊上滑落,他跪立在前,似乎能够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声音已然十分低哑,只是念着她的名字。


    “慢慢……”


    不能把梅花给别人,不能有其他友人,不能让火把熄灭,不能背弃诺言,种种归由一处,他心中那团迷雾终于散开。


    命定良缘,他就要认吗?


    林斐然抬起手,抓住他臂上的荆棘,微微用力,看起来柔韧难断的枝条便应声而断。


    相思豆生出的荆棘,只能由相思之人斩断,在破去的瞬间,林斐然也有片刻的失神。


    她望着手中残败的枯枝,低声道:“看来你现在很难与我商议正事,不若等你好转之后,再告知于我。”


    “我已经答应如霰,最多只在你这里待一个时辰……”


    林斐然刚要起身,便被卫常在拉住手腕。


    他抬眼看她,眼中漠冷与清绝不再,只有林斐然从未见过的痛楚之色。


    “你要把我的花给他,对么?”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撑住他,凝视许久,还是叹息一声,启唇回答。


    “我一直在三清山寻梅,但总是无果,你应当知道。


    那一日,我终于在南部遇到这样的梅,于是摘下第一枝,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执念,它终得圆满。


    但是,我仍旧摘下了第二枝。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想多摘一枝……


    直到今日,你们一同向我取梅时,我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我只是觉得,这株寒蝉梅芳华独绝,十分漂亮,与如霰相衬,所以我取下了它,仅此而已。”


    卫常在看着她,只是轻声开口:“慢慢……你不能这么对我。”


    林斐然却只是垂下眼帘,从芥子袋中取出灵药,叮嘱一句后,便起身离开。


    ……


    雪境之中,卫常在静静望向窗外,被她扯下的荆棘散落四周,如同他一般被遗弃在此。


    他今晚才发觉,好像以前都是她看着他离去,他反倒很少看见她的背影。


    如今却一切颠倒。


    四周传来咔咔声响,原本只是在药庐中铺开的冰雪骤然破裂,碎作无数冰晶,下一刻,他便坐在高耸的雪崖之上,俯瞰其下茫茫一片。


    这才是他的剑境。


    状似方寸,其实千里,却又如此寒冷孤寂,在整片剑境中心,正汇聚着一片澄湖,其下埋藏着他的剑心。


    冰境之中,忽然有灵气旋流汇入,倾倒一般汇入他体内。


    腰上玉牌骤然大亮,他晾了许久才取出,随后结印捻诀,玉牌之后立即传来张春和朗声大笑。


    这并不常见,是以卫常在侧目看了一眼。


    “常在,方才你心澜有变,竟一举破入自在境,可喜可贺!”


    卫常在垂目,抚着手中枯藤,如往常道:“师尊教诲有方。”


    张春和喜意未减,甚至急切得在房中踱步:“既然破境,你的剑境定然大成,快去其中寻一寻你的剑心化形,看看可是一片明镜?!”


    卫常在并未如他所言一般动身,而是望向那片湖泊,静默许久,这才阖眼,仿佛自己亲眼所见。


    “师尊,它的确是一片明镜,很亮、很亮的一片明镜。”


    ……


    万里之外,恰有一方明镜大亮,如同白昼一般耀目,在某一刻,它忽然胀大碎裂。


    看守明镜之人面色狂喜,立即推门而出,大声宣扬道:“破境了!他终于破入自在境了!”


    “——可以对林斐然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64章 分花拂柳(补) “那他还真是没用。”……


    夜风拂袖, 吹乱几缕脱出的银丝。


    方才起身离开时,卫常在直直盯着她,双手抓得太牢, 竟扯散袖口几处绣纹,但她还是抽回了。


    林斐然抬手看了看, 心中一时无言,散乱的线条在夜风中纠缠, 却终究各自分离。


    她随手将袖口挽起, 系好护腕,回眸看了一眼。


    他仍旧孤跪于冰雪中,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那并不是甘愿看她离去的眼神。


    林斐然垂目,终于转身离开, 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她此时要去寻如霰。


    先前日落之时,她还是遵循本心, 先去寻了如霰。


    彼时夕阳刚落, 如霰午休醒来, 正仰躺于长榻,夯货顶着一本薄书在侧,偶尔翻动一页。


    见她入内,他眼角眉梢肉眼可见地浮着满意之色,于是起身,朝不远处的桌案抬了下颌。


    “让人做了晚膳,多吃一些,夜间要做的事不算少。”


    “其实我方才同碧磬他们吃过晚膳了。”


    林斐然看他一眼,立即接道,


    “不过还是有些饿,再吃一顿不是问题。”


    只是动筷到中途,她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尊主,吃完之后,我还是想去见卫常在一面。


    如今我心中谜团甚多,对密教也十分好奇,我想知道这咒文背后除了密教之外,还会有谁。


    你放心,子时三刻前必然能回来,你今晚想做的事,我会陪同。”


    如霰在她旁侧落座,抱臂靠着椅背,惯性搭起腿,神色中还有些刚醒不久的倦意。


    “那便去。”


    她也有自己的路,对于林斐然的行动,不论好坏,他不会干涉。只要她今日愿意先来告知他就好。


    “不过——”他挑眉问道,“我倒是真的有些好奇,那枝寒蝉梅,你原本打算送谁?”


    林斐然动作一顿,余光在他房内扫过,低头吃了半晌,只是摇头。


    如霰觉得好笑,视线却不轻不重落到她身上:“那枝寒蝉梅,要么插在我房中,要么留在你手上。”


    这话近乎直白,林斐然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头吃起来:“它只是一枝寒蝉梅,放在你房中……或许不大相衬。”


    如霰双眸微睐,细细看她,像是在思索她话中之意,但直到林斐然吃完,他也没有再开口。


    二人各有所思用完晚膳,林斐然也不再留在此处,准备离开去往药庐,却在半途被夯货咬住袍角。


    她回身看去,夯货只是呜咽摇尾,于是她抬眼看向如霰,他仍旧坐在那里,指尖时不时敲响扶手。


    与她对视片刻后,如霰似笑非笑看她,抬指轻抚过眼上红痕。


    “行止宫中,我有十来处居所,每一间布置各不相同,其中藏宝更是数不胜数,但只有一样东西,不论我去往哪个房间,都要看到。”


    林斐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微动。


    木雕窗台后方,放有一个青瓷坛,坛中种有几丛晶蓝蒲公英。


    那是她从剑境中带回的。


    原本只有三株,如今在他的看顾下,已经分出四五丛,十分丰茂。


    如霰起身走到窗边,指尖绕着那几朵蒲公英,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虽然定的是子时三刻,但你既然先来找我,那最多给你一个时辰。”


    “如果超过呢?”林斐然忍不住开口问,毕竟万事皆有意外。


    如霰回首看她,眉目在夕光中模糊:“那本尊只好亲自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那个小道士将你拖这么久。”


    ……


    夜色笼罩,初冬的风已然有些凛冽。


    如霰如往常一般倚坐窗台,仍旧穿着一身并不厚重的金白袍,虽是文武袖制式,但两腕都圈有一枚金环。


    他扬了扬手中的金锞子,正一颗一颗抛出,夯货顺着他的动作四处蹦跳,一口接一颗,吃得正欢。


    差不多后,他将手放下,夯货便立即甩尾凑上去,埋首蹭着他的腿,却又被他提足推开。


    “喂过你,该喂花了。”


    他信手一抛,十几个金锞子洒出,夯货却没扑去,而是看着他,纵身跃上窗台,在那株蒲公英旁踱步。


    如霰看它一眼,有些失笑,随即伸出右手,指尖微动,掌心便裂出一道细痕。


    不过片刻,便有艳色流下,如珠玉倾倒般砸上蒲公英,将它们压得东倒西歪。


    夯货呜咽一声,如霰却只是笑:“她要呆一些,只知道这花奇特养眼,却没想过为何只生长在满是石碑的剑境。”


    只有灵气足够浓郁的血,才能养出这样的花。


    “但我很喜欢。除了她之外,不会有人看到一朵花,就想带给我。”


    夯货蹲在青瓷旁,歪头看他,随后起身走到他掌心旁,吐舌舔了舔,不过片刻,那抹细痕便愈合如初。


    如霰拍了拍它,望向窗外,一抹玄色身影正迅速向此而来。


    林斐然见他坐在窗边,索性也不走正门,就势跃上树顶,翻身而下,恰恰落在窗台,带来一阵淡冷的夜风。


    她手扶窗棂,半蹲在如霰身前。


    “我回来了。”


    如霰上下打量她,在袖口处停顿片刻,这才道:“还算准时。问到什么了?”


    林斐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手腕:“他现在状态不大好,什么也没问出来。”


    如霰垂目,毫不掩饰道:“那他还真是没用。”


    林斐然失笑,不再同他提起卫常在,她换了个姿势凑过去:“尊主,今晚要去做什么?”


    如霰摸了摸夯货:“自然是去见一见先前那几个小王。”


    细腰王几人?林斐然一时有些意外。


    如霰站起身,同她一般踏上窗沿。


    “既然鏖战的规矩定下,不论输赢,我自然都认。但他们布了符文,还以车轮战的法子比试,这就是坏了规矩,不可能放任他们离开。


    原本打算昨晚去,但你在昏沉之时总一直拉着我。


    既要陪你,还需为你疏通灵脉,暂时也就放过了,但今日空出时间,自然要去讨回来。”


    林斐然闻言有些羞赧,撑着窗棂的手收紧,移开视线道:“只带我去吗?平安他们……”


    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住。


    平安与她伤势差不多,只是她那时恰巧破境,吸纳了不少精纯灵气修补身体,所以今日才能安然无恙,但平安还要调息几天。


    而荀飞飞正忙着领人修补外城,旋真和她一道回来时也成功破境,只是双腿负荷过大,还扎着针,近几日只能慢走,无法疾行。


    碧磬倒是无碍,但是明日轮到她值勤。


    这么一算……


    林斐然一顿,开口问道:“要不要叫上青竹?”


    如霰歪头看她,随即站起身,金白袍角拂过她的手背。


    “他也有事——忘了么?


    夜游日时由他钦点随行之人,但是途中出了纰漏,混进来不少密教教徒。他办事不力,理应受罚,只是最近突发之事颇多,这才拖到现在。”


    林斐然一怔,不由得想到今日的青竹,以及那碗雪荔羹。


    不知为何,这甜羹尝起来有些熟悉,不像其他甜品那样腻味,反而十分清爽。


    ……这样独特的味道,倒是让她想起一个故人。


    如霰低头看她,雪发荡在夜风中:“不过,教训他们是其次,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到时候告诉你——”


    他倏而弯唇一笑,看向夜空。


    “不是进境了么?这次由你御剑,我看看登高境与问心境的剑修有何区别?”


    “我带你去吗?”


    林斐然有些惊讶,在他注视中缓缓起身,唇角忍不住翘起。


    到底是少年人,一提起御剑与进境,心中便生出些雀跃与自豪,立即将其他事抛之脑后。


    她语气轻快道:“与之前相比,当然是更快一些。”


    她抬手捻诀,金澜剑铮鸣一声,立即飞身出鞘,稳稳悬于二人身前,剑身比之前更加透亮。


    她旋身而上,身法极佳,颇有些炫耀之意,如霰失笑,只抬步踏上,停在林斐然身后,二人相隔咫尺,却又始终没有靠近。


    夯货汪了一声,从窗台处飞跃到林斐然身前,迎着夜风,柔软的双耳被吹平。


    林斐然将它抱起,问道:“尊主,几人都受了重伤,又怕牵累族群,说不定如今还未回到领地,要如何寻找他们?”


    “用这个。”


    如霰掌中浮现一张泛黄的浮图,他抬手结印,浮图中便现出一道星海,几条星线延伸而出,在星海中交汇出三点。


    他道:“就在这三处。”


    林斐然看着这张浮图,不免想起母亲留给她的舆图信纸,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是何物?”


    “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就叫舆图。”如霰看她,“这是荀飞飞找来的,还算好用。”


    林斐然暗暗将此记下,便也不再停留,她翻手做诀,带着如霰与夯货一道向星线交汇处而去。


    御剑虽快,却也可以一道使用避风诀,两人站在剑上,只是偶尔有风卷过袍角与发尾,放在如霰身上,颇有一些仙人飞渡之意。


    ……


    行到中途,林斐然忍不住回首。


    一般人御剑都是立于剑身,也算约定俗成,就像使筷要用右手。


    但如霰不同。


    他不喜久站,早就弯身坐在剑身之上,甚至还有闲情搭起二郎腿,研读手中舆图,不像在空中,更像是坐在什么软椅上。


    林斐然突然觉得让他与自己御剑前行,就像是在吃苦。


    她默然片刻,忍不住开口。


    “尊主,虽说你以前修的也是长枪之道,但你是不是从未御器行于空中?”


    “从未。”


    如霰正垂目看着手中的舆图,回答得十分干脆:“自我在人界行走之日起,从来都是乘车。”


    “那去人界之前呢?”


    “有鸾鸟。”


    “……”


    要不让他下去吧。


    说到底也是去擒拿各族领主,还是鸾驾威风些。


    她刚要开口,如霰便将舆图收起,看向剑下的游移而过的山水,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碗雪荔羹味道如何?”


    林斐然还想着御剑之事,晃神答道:“好喝。”


    他应了一声:“那下次吃饭时,再让人给你做一些。”


    说起这个,林斐然也蹲下身来,抱膝看他:“尊主,你是在成为妖尊之后才将青竹招揽过来的吗?”


    二人之间隔了三指距离,如霰漫不经心扫过,抬眸看她。


    “那时荀飞飞一人忙不过来,又恰巧遇见他,便让他也做了使臣。


    不过,我与他却是早就认识。”


    林斐然忍不住凑近半分,好奇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你是在给我挡风么?”


    如霰扫视她,见她移开视线后,便一笑而过,也没有再继续揭穿。


    “我第一次去往人界时,找不到无尽海界门所在,东奔西走间不小心闯入灵竹一族的领地,他们族人大多心善,听说之后,便派了一人为我领路,这个人就是青竹。”


    “那时他还是个十分热情的孩子,但很是拙笨,灵竹一族少年人都这样。


    他一路上时时与我闲聊,是个初出茅庐,十分生涩,但热心肠的人,将我送到际海后,他便很快离去。”


    “我第二次与他遇见,是在人界游历时。


    那时我恰巧拟出一张药方,准备去诡雾渊寻药,途中遇上不少寻灵草的修士,其中就有他。


    他们这个部族的人都一样,心是慢慢长成的,所以一开始会有些愚蠢,但是看在他没有坏心的份上,我还是忍了下来,一路上多少也算有点情谊。


    再后来,我成了一界之尊,阴差阳错又遇到他,手下正差人,就让他一起加入,学着学着,就成了最聪明的一个。”


    原来他们初识在许久之前。


    林斐然却忍不住想,青竹的确很聪明,但秋瞳的姐姐以及赤牙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难道他当真不知?


    更何况,事情出现纰漏,如霰等人并未详查前因后果,便直接惩罚,实在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


    或者说,这一次的惩罚只是对青竹的一次提点?


    人与人相处,绝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林斐然无法揣度,便只无声叹息,不再提起此事。


    她又向前凑近,即便四下无人,她还是小声问起另一件更为令人不解的事。


    “尊主,那个天行者的咒言,为何对你没用?是因为在出口之时,那道咒言便被你解了吗?”


    她与那个天行者对上不止一次,却屡次吃瘪,甚至不需要动用刀剑,对方只要吐出一个字,她便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若她已然成为密教眼中钉,以后势必还要对战,不如趁此机会请教。


    “尊主,如果是我,如今已到登高境,有可能破除这样的咒言吗?”


    如霰毫不迟疑道:“如果要说破除,那你做不到。”


    他侧身看向林斐然,眸光在夜幕中幽微可见。


    “之所以对我无用,是因为这个人的咒言并不纯粹,所以我有办法抵抗,但你们境界不够,无法像我这样破除。”


    林斐然疑惑道:“何为纯粹的咒言?”


    如霰目光下沉,落到她的双臂与周身:“像你灵脉中刻下的,才是最为纯粹的咒言。”


    他忽然弯眸一笑,扬起下颌,垂目看她:“是不是回去辗转反侧,演练多次,都想不出以后与他对阵时,要如何击败?”


    林斐然点头:“其实我想了很多种法子,但不论哪一种,都得我拔剑迎战,或是动手结印,可他只需要在我行动前说出一个‘定’字,我便无可奈何。”


    如霰眉梢微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古籍递出。


    “这便是我今日带你出来的缘由。”


    林斐然接过,只见古籍封面处随手写有四个大字。


    分花拂柳。


    她觉得有些耳熟。


    “我曾经在小学宫中听过,师长说这是一门极其难练的功法,而且只有残本,所以没有过多讲解,以免众人听了心动,偷偷学练,误入歧途。”


    如霰颔首:“他说的没错。我手中这个虽然要全一些,但仍旧是残本,不过对你而言,即便学练,也不会误入歧途。”


    “还记得飞花会吗?十二群芳谱中,最后一枝是金银台,用之可分身。


    那些金银台上施加的功法,其实就是圣人独创的分花拂柳。


    这本残页缺失的就是灵力流动之法,但你在飞花会中用过,定然不算陌生,更不会走入歧途。


    细腰王几人境界不低,如今又重伤在身,让你用来练手,再好不过。


    学成之后,再与这样的天行者对上,便可使用这门功法。


    届时有数个林斐然出现,而不纯粹的咒言只能对其中一个有效,你不会再被限制。”


    林斐然低头翻着手中的古籍残本,一时恍惚,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与一方霸主对阵之时,也能用上练手两个字。


    御剑前行,二人恰巧落至一处密林上方,重叠的枝影中,隐约露出一方火光。


    林斐然蹲在剑上,忍不住道:“现学现用吗?”


    如霰面上也不见一点担忧,只是看着她,眼中满是光彩。


    他拂开她颊边的碎发,轻声道:“你不可以吗?”


    林斐然双唇微扬,站起身道:“当然可以。”


    ……


    ……


    剑境之中,冰封十里,原本该是一望无际、寥落孤旷的景致,却又凭空多了五六座长满雪松的嶙峋山丘。


    山丘并不分散,而是集中在一片镜湖周围,将它团团围住。


    卫常在从山顶走下,路过这片松林时,忽然瞥见一树弯折的木枝。


    它就立在正中,与周遭孤直的青松相距数米。


    ——不知是格格不入,还是被拱卫其中。


    那是一株不足半人高的细梅,但枝条遒劲,生机勃勃,其上并无叶片,只缀着豆大的花苞,却并无开放之意。


    花无重开日……


    他伫立在原地,静静看了许久,这才继续向山下而去。


    手中玉牌仍旧不断传来张春和的声音,他正将师祖当年破境的种种征兆说与他听,恨不得他能与之全然相同。


    “只有修行无情道的弟子,才可在剑境中得以见到剑心,这是无上殊荣。


    师祖当年于剑境中窥得一片明镜,镜中可见万千世界,可细细看去,其实一片澄明……”


    可惜他只能入耳,并不入心。


    周身、目上的伤痕仍在作痛,但在这极寒之中也终于麻木,只剩下一些淡漠的冷意。


    他走到镜湖边,几乎不做犹豫,径直踏入其中,湖水蔓延而上,却没有半点湿意。


    这不是水,而是剑境中的一处幻象,他终究还是下来了。


    湖底十分空荡,除却一支幽微的灯烛外,便只有一片浮沉的碎片。


    那是他的剑心。


    在张春和喋喋不休的话语中,他提步靠近。


    银镜上光华流转,映着幽微而温暖的烛火,将一切映入他眼底。


    镜中没有万千世界,没有无上大道,只有林斐然。


    这就是他的剑心。


    “……师祖当年之所以能连破数境,正是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杂念,一心向道,愿意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只为镜中所有,只为镜中苍生。”


    接纳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可得无上自在……


    原来他破境不是因为断情,而是因为林斐然。


    “如何,镜中可有苍生?可有天下?”


    “……有。”卫常在喉口微动,凤目微遮,静静看着镜中人,声音喑哑,“得见我之苍生,得见我之天下。”


    张春和闻言拊掌,语调高扬:“如此甚好!此后你必定踏入天人合一之境,重振道和宫荣光!”


    卫常在默然片刻,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疑惑问出口。


    “师尊,你当年为何如此笃定,我命中要与秋瞳在一起?”


    玉牌另一边有些意外,停顿片刻后才回答:“当然是卜算推演而得,你玉清师伯精于此道,若不是他,我又如何得知?”


    “命数既定,便不可改么?”


    “可改,但唯独你不可能。即便天下人都难行其道,即便没有我,你的命数也绝不会变。”


    卫常在双目轻闭:“是么。”


    “不必多想,你的命数难道还有哪里需要更改吗?常在,你与秋瞳是不是该定亲结契了?”——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准备给大家抽奖,但是因为1号已经抽过了,jj规定30天内只能抽一次,所以准备明天试试[垂耳兔头]


    第165章 七日(一) 是时候解开那道封印了……


    与秋瞳定亲结契, 这几乎是他自小便知晓的未来。


    张春和的声音从玉牌中传出:“妖界之事,我已知晓。如今青平王败退,你与秋瞳何在?”


    “……青丘。”


    卫常在放开镜片, 他想,这份剑心, 他见得太晚。


    “师尊,要修天人合一道, 为何又要我与秋瞳沾染一处?既已知晓未来, 为何不率先斩断一切可能?”


    玉牌对侧,张春和起身,望向茫茫三清山, 许多弟子在其间来回, 一如蝼蚁奔走于寒雪,亦有不少人偷偷凑在一处, 含笑携手。


    “你二人天命如此,即便我强行阻断, 你们也会在某处遇见, 既如此, 又何必再防?


    常在,我早便告诉过你,只有拿起,才能真正放下。


    不去爱,你又如何知晓爱?”


    卫常在垂眸:“既然拿起,又要我如何放下?”


    “你知道的。”


    张春和双手结印,一如既往地朝道和宫某处行道礼,做朝拜。


    群山之中,大殿高耸, 一尊抬眸探春、双唇含笑的石像屹立其间。


    “从小我便告诉过你,你一直知道要如何放下。”


    “……”


    卫常在睁开双目,又望了镜中人许久,这才回身离去,走出镜湖,心念拂动间,剑境撤下,他又立于这座空寂的药庐之中。


    “师尊,师兄如今在何处?”他忽而问出口。


    张春和似是没料到他会询问蓟常英去处,顿了一瞬,才回道:“有些事要他去办,前几日便下山去了。”


    卫常在不再像以往那般不做理会,而是追问道:“师兄可是到了妖界?”


    张春和执起玉柄拂尘,眸中幽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怎么可能让他去妖界,你见到他了?”


    “并未。只是师尊得的消息太快,还以为是早先听到风声,所以让他来此打探。”


    卫常在只是这般开口,并未将自己对青竹的猜忌说出。


    扪心而问,整个道和宫中,他与蓟常英的关系最为微妙。


    二人虽为师兄弟,其实早先便只如君子之交,关系淡然。


    他们常见,是自林斐然上山,被太徽二人交由蓟常英照看开始。


    从小到大,林斐然的确只他一个友人,蓟常英并不在此列,但他在林斐然心中,却又另有一份地位。


    寻梅一事,除却他外,林斐然只叫过蓟常英一人。


    对于他,卫常在自有一份说不出的排斥与漠冷,他知道,蓟常英对他亦是如此。


    他甚少对人有明显的喜恶之情,这样相看两厌的情绪,只在见到蓟常英时有过。


    但在见到青竹时,那种不可自抑的厌烦几乎立即从心底浮现。


    世间诸事,绝无一定,他亦不是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之人。


    他忍不住想,青竹与蓟常英,到底有无关系?


    “这风声与他无关,而是我的一位友人送来,进而传遍乾道。”


    张春和出声解释。


    卫常在轻声道:“是那位时常深夜来访的前辈吗?”


    张春和不做他想,开口应下:“是他,如今你已破入自在境,不同以往,也是时候认识了。待为师寻个时机,向你引荐。”


    “是。”


    卫常在开口应下,想要的答案已经明晰,他便寻了一个巩固灵脉的缘由,兀自关了玉牌。


    他纵身跃于高处,举目望去,行止宫四下无人,唯有中心几座行宫有人看守,其余便都静寂一片。


    来往巡视之人见到他,再估算着他去往的方向,只以为他是去寻访故人,便没再多问。


    卫常在几乎不需要谁指引,十分轻易便寻到其中一处。


    庭院深深,高树青石上满是熟悉的剑痕,他闭目走入其中,几乎不需多思,便知左侧密,右侧疏。


    抬手抚过,身后负着的潋滟剑微微震颤,如同他波动的心弦。


    破入自在境,他并不觉自在,只有一种无法言喻、无可弥补的空荡存于心底。


    然而在此刻,摩挲着这些剑痕,他的心底终于又感受到些许饱胀。


    院中无人,但里屋并不昏暗,正燃着一盏豆大的萤烛,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


    卫常在忽而驻足窗前,定定望向里屋,眸光正如那幽微的萤烛一般颤动。


    这是她的房屋,却又不是。


    里间多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帷幔、绒毯、熏香、以及摆放于桌案旁,两张靠得极近的木椅。


    一硬一软,毛毯交叠,扶手相依。


    只是一眼,便能想象出椅上二人是如何贴近,如何低语。


    卫常在缓缓握紧手中昆吾,垂下眼眸,径直走入,不再看向四周,只在桌案上留下一封书信,又用镇纸覆压。


    如今剑心可见,决不能让师尊窥见半分,他必须潜回道和宫,毁了窥探他心绪的观澜台。


    心中这般想,他却仍旧伫立屋中,轻轻感触着其中淡冷的气息。


    冷而不寒,犹如金戈剑气,犹如松柏迎风,那是林斐然的味道。


    他失魂一般走到床畔,俯下身去,埋首其中,终于喟叹一声。


    “慢慢……”


    ……


    天际乍明,万物初醒之时,妖界某处原野,已然鏖战整夜。


    林斐然翻身而下,以剑入地,却仍旧止不住攻来的威势,后退数米。


    但在下一刻,她又立即拔剑而起,一瞬出现几个她,各出剑法,向中央伤痕累累的细腰王攻去。


    而在战局外侧,如霰正搭着二郎腿,悬坐于旁,足下是数十位跪伏在地的蛇族人。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坐着的正是一柄悬停于空的弟子剑,剑形朴素,剑身瘦长,足以担下他高挑的身形。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面上并没有明显的笑意,只是舒展着眉眼,唇畔微扬,但谁都能看出,他此时有多愉悦。


    “你们觉得她如何?”


    林斐然二人一个时辰前到此,二话不说,便提着剑冲细腰王而去。周遭人想去援助,却都被如霰拦下。


    他们在此跪了一个时辰,没被斩杀,却莫名受着身心折磨,光是先前这句话便听了十来遍。


    “使臣大人厉害至极,剑如流风,身比鸿影!”


    他们也答得从善如流。


    “哪里厉害?”


    这倒是先前没有问过的问题,跪伏的众人一时噤声,互相对望,其中一人心怀愤恨,却免不了颤声道。


    “虽然王上身受重伤,但使臣大人仍能与她对峙许久,可见境界高超,多年来鲜有人至此……”


    如此明褒暗贬,如霰却并未恼怒,而是觉得好笑。


    “她今年十九,在还未被人所知的境况下,便只凭修行直入青云榜首位,一朝天下闻。


    像她这个年纪便能破入登高境的修士,便是在记载中都屈指可数,你们今日能见到,算是运道不错。


    不论细腰王受伤与否,与她如今相战,便都只会是手下败将,若不是她刚学了一门功法,尚不纯熟,又岂会斗至此时。”


    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林斐然,她是最好的。


    众人一时哑然。


    其中一人胆大,抬头睨向如霰,却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那是一种近乎绵密的目光,却都紧紧合拢于一人身上。


    砰然一声,平野上尘土四起。


    蛰伏的几人慌忙转头看去,只见林斐然一剑枭首,破去蛇影,喷散如雨雾的毒液濛濛而下,却又很快被她旋于掌中,毁于四野。


    烟尘之中,林斐然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周遭分身汇于一体,她看向倒伏于地的细腰王,一时不言。


    细腰王怨毒地看向她与如霰,声音沙哑:“成王败寇,你境界如此,今日这遭本王认了,若有来日……”


    “如何?”如霰由远及近,立在林斐然身旁,垂目看她。


    “若有来日,我必十倍以报!你当年将我兄长斩于枪下,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如霰这才恍然:“原来上任妖王是你哥哥,我差点忘了,他也是蛇族。”


    细腰王刚要伏地而起,心口处便蓦然感到一阵寒意,随后四肢瘫软,灵力竟都淤堵于胸腔处,无法散出!


    她瞳孔一缩,猛然看向动手之人,震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是‘誓不为人’么?本就是妖族,既想做凡人,便全了你的心意,断去你的阳脉罢了。”


    蛇族此脉被断,与七寸被碎无异,自此无法修行,形同废人。


    “你当然可以找人续脉,但蛇族阳脉本就难寻,时时变换,普天之下,除本尊之外,再无一人能做到。”


    细腰王神色迅速灰败下来,对于一个妖族而言,无法修行与死无异,她还欲起身与之抗衡,却又脱力摔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目光怨怼。


    “断了我的脉又如何,如霰,你以为你还能风光多久?至少我活着,至少我还活着!够胆你就现在杀了我,若不然,我等着、等着你……”


    话还未说完,她便如受重击一般后仰倒去,齿间溢血,再说不出一句。


    林斐然蹙眉看去:“她怎么了?”


    如霰看向细腰王,目光微冷,意味深长道:“她此前发过心誓,但方才说了些不该说的,心誓反噬,恐怕活不了太久。”


    林斐然立即揣摩她话中之意,心中不由得暗忖,什么叫至少她还活着……


    她转眸看去,如霰神情却未有变化,视线只是轻缓落到细腰王身上,若有所思。


    她刚要开口,便见如霰侧目看来,眉梢微扬:“这么喜欢盯着我?”


    林斐然目光微顿,又立即移开,颇显忙乱地整理衣袍,却又忘了自己还拿着极长的金澜剑,剑锋一拐,将如霰散下的袖角割断大半。


    “……”两人四目相对下,林斐然默默回剑入鞘,摸了摸后颈,“抱歉。”


    如霰双眼一睐,抬手晃了晃,打趣道:“这么好的料子,眼也不眨地劈了,不愧是能一气买下两枝寒蝉梅的小英雄。”


    他总是能在一两句谈笑间准确射中她的羞耻心。


    林斐然一时无言,心下觉得羞赧之余,又有几分好笑,于是唇角将扬未扬,便扯出个奇怪弧度,看得如霰更加开怀。


    他看着林斐然,含笑轻声道。


    “回去罢,你身上背了太多,不必将我的这份也接过去。”


    被这么一打岔,林斐然心知他现在不想谈论方才的话,便也不再开口,但不代表她真的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二人御剑回城,林斐然回首看去,细腰王已然倒在血泊中,看起来已是回天乏力,但她的目光却仍旧紧紧落在如霰身上。


    既然是心誓,想必青平王亦有,或许她可以与秋瞳联系,问一问个中缘由……


    “对了,尊主。”林斐然回身看向坐在剑上的如霰,“你那方苦海池的小世界能否借我一用?”


    如霰看她:“自然可以,你要做什么?”


    “我想,是时候完全解开我脑中那道封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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