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定风波(二) 吃醋
多少年未曾见人敲响登闻鼓。
如霰初初即位时, 曾向众人扬言,若想登上妖尊之位,尽可来妖都击响登闻鼓, 与之比试,若能赢过他, 尽可上位。
最初时,来者不少, 却全都被打回, 直至他与三位归真境圣者鏖战取胜后,再无人敢击鼓。
今日青平王到此,难道已然破出逍遥境?
心中兀自猜想, 人群却越退越远, 生怕神仙打架,殃及众人。
城门之上蓦然出现一个身影, 正是凝眉以对的平安。
她垂目望向下方,直直看向青平王, 唇边拉出一个笑容, 眼中却不见多少笑意:“何人击鼓?”
青平王对望回去, 弯唇笑道:“平安使臣,许久未见,小王今日特来此击鼓请战,以择妖界尊主之位——
如果妖尊当年那番豪言还算数的话。”
平安双手抱臂,即便是面对青平王,她也没有丝毫胆怯,只是朗笑道:“尊主从不食言,自然算数。”
青平王抖抖袍角:“既如此,还请尊主出面一战。在场族人, 以及小王请来的几位族长,尽可为大家见证。”
话音刚落,列于后方的各式鸾驾幕帘高扬,露出盘坐其中的身影。
落拓男子一手捏着饺子,含糊问道:“小兄弟,本人族初来乍到,敢问这几尊都是何方大佛?”
少年人撂下筷子,匆忙起身,本要远逃,但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心中不禁猜测他的身份,想来是人族哪位不知名的高手,便坐到他身旁。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几位都是雄霸一方的人物,轻易不现身。
击鼓之人是狐族的青平王,那位带着毛毡、神色青黑的是狼族的阔风王,挂着珠帘、眼尾极长的是蛇族细腰王,前任妖王是她哥哥,还有那位一身墨黑,闭着双目的是犬族的皋山王,还有那位挂着佛珠的,是巨熊一族的普陀王。
这几位定然已经联手,想要置妖尊于死地。”
落拓男子咋舌嘀咕:“这是要造反?哎呀,本想来妖界游历一番,怎么遇上这等晦气事!”
少年人斜眼:“这位人族前辈,你也太不了解妖尊,有他在,就算再来几个小王也不在话下。”
男子嗤笑摇头,并不搭话,只问:“人都到家门口了,怎的妖尊还不出现?以前见过几面,他看起来不像是能忍的脾性。”
少年人此时看起来又胆大许多:“当然在休憩,谁不知道尊主喜欢在白日里沉眠,把他吵醒,这些人有得苦头吃。”
“人再强,总是强不过人心,蛇鼠一道,亦能吞象。”
男子捧着酒葫芦啜饮一口,斜倚木桌,目光却不似他人一般兴奋,反倒透出一种浸淫许久的麻木与无味。
“无趣无趣。”
他回过身,背对众人,继续呼噜饺子,不愿再看这无趣的争霸。
城墙之上,再度赶来两人,正是荀飞飞与青竹,二人一冷一笑,向下看去。
城墙之下,城门大开,不少人闻风而至,秋瞳与卫常在混入其中,一人看向青平王,目光复杂,一人却静然扫过前方,随后看向墙头,只是未曾见到熟悉的身影。
青竹把玩手中折扇,笑容温雅:“尊主的确有过豪言,也从未有反悔之心,但若是不论谁来叫阵,他都要应战,岂不是以大欺小?
故而前来叫阵之人,只有比过他手下使臣,才有资格与他相斗。
青平王若要觐见,恐怕还得先过我们这关,这也是按规矩办事。”
“右使说的在理,小王也没有这般不懂规矩。”
青平王略略抬手,随行的侍从立即捧出一方紫金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悄无声息间,便在城门前布开一方结界。
他走入其中,抬手示意。
“结界完固还需要些时间,也还有不少看客向此处赶来,不若等一等,几位也可趁此时机将尊主唤醒。”
“告诉他,快变天了。”
使臣三人面色如初,内里心绪却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坦然平静。
荀飞飞扶正银面,想到前几日发现的符文,又思及如霰所言,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如此看来,之前在城中发现的符文必然与他有关,但这样的手笔,绝非狐族能够做到,他还有其他帮手。”
青竹赞同:“而且选到这个时点,定然是知晓尊主如今在闭关……平安,你与他相斗,有几成胜算?”
平安低声道:“我与他都是逍遥境,但以往从未与他交手过,非要推算,或许是五成。你们且问问尊主,何时能出关?我看看是强攻还是硬拖。”
“我去呈报,尽快回来。”荀飞飞颔首,足下影子泛起微波,下一刻,人已然消失原地。
城门之下,秋瞳立在群人前方,目光却紧紧落到结界之中,望向那个青衣人。
青平王受众人瞩目,却依旧泰然自若,仿佛于千百道视线中觉察出最为复杂的那道,随后移转视线,目光一错不错地与秋瞳相对,凝视片刻后,向她露出一个笑意。
秋瞳顿时脊背生寒,手中紧紧握着太阿剑,耳边不由得想起青瑶的话语。
“……秋瞳,万万不可抱有侥幸之心,尽快离去……之所以晚一日传信于你,是因为兄妹八人,老五老六如今昏迷不醒,老七断了右臂,其余人皆受了重伤,母亲独自被囚在东郊别院,我一直在照顾他们,来不及提前告知。”
哥哥姐姐被他折断羽翼,母亲被囚困掌中,他却能够泰然出现,神色无悲无喜。
如今再看他,竟有一种透骨的陌生。
秋瞳双唇紧抿,心中生出一簇寒凉的怒火,青平王眯眼看来,见她神情如此,竟然只是淡笑。
她握紧裙侧,手肘顶住身侧之人:“卫常在,你破境之后,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狐族?”
卫常在收回目光,身形立如松柏,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侧首垂目看去,乌眸中带过一丝不解。
她也笃定自己会破境?
“去狐族做什么?”
秋瞳抬眸看去,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去做一些大事,我想要你帮我。”
她想要,他就要帮么?
师尊说过,妖界一行,以破境为重,无论秋瞳有何要求,都可以满足,不必顾及道和宫。
若是以往,他不会有异议,可此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踟蹰。
再陪着秋瞳,他会失去些什么。
卫常在静然看向她,久久未言,似乎只是在思索。
秋瞳见他并不果断,心中猜测他或许又在想张春和的嘱咐,不与自己太过靠近,所以犹豫。
她眸光微动,抿唇道:“若是觉得麻烦,便不必了,我会并寻他人。”
卫常在目光变得奇怪,竟毫不犹豫道:“你说的他人,是林斐然吗?”
秋瞳并不回答,但已算默认。
如此境况下,周遭之人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秘密向族中传递消息,整体并不喧闹,却又像蜂群乱舞一般,低声嗡然。
在私语声中,秋瞳望向地面,心中亦在打鼓,恰在此时,她又听到一阵极轻的话语。
“你怎么觉得,她一定会答应你?你们关系很好么?”
秋瞳心中一凉,愕然看去,却对上那双点漆般的乌眸。
卫常在看向她,神色未动,但眉宇间却带出一股她看不懂的意味。
“你手中有一方玉牌,时常与对面之人联系,晨起练剑之时,你们联系得最为频繁。
那人就是林斐然,对吗。”
秋瞳一时语塞。
二人待在客栈中,她只在清晨练剑时能见到卫常在,难道他竟是为此而来?迫切想要知道对面是谁?
思及前世,她很快便将这般异样之情分辨出——
卫常在在吃醋。
这令她十分意外,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他会吃醋,这是好事,不过她此时却没有前世那般开心,反而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解释,不想他误会林斐然。
“不必多想,我与她联系没有你想的那么频繁,只是请她教我练剑,所以晨起时偶尔会有交谈罢了。”
卫常在无声看向她,秋瞳眼神躲闪,事实显然不像她说的那般简单。
秋瞳做事并不算严谨,仅仅是那块玉牌,他就见她用过许多次,但没有点破。
只是从她练剑看来,几乎不需花费多少心神,便能从中看出林斐然的习惯。
若不是想要确认,他也不会日日清晨在她练剑时,于旁侧打坐行灵。
若不是秋瞳眼中没有得意,他几乎要以为她是在炫耀。
为何连秋瞳都可以随时与她联系,自己却不行?
“看来是我误会了,还以为你们日日有话说。”
卫常在移开目光,不再看向秋瞳,又收敛心神,望向眼前这出与他无关的闹剧。
脑海中不期然想起那个持伞立在云车之上的身影,想起那场属于他的烟雨,想起二人在车中亲昵的姿态,心中竟恍如针锥。
他想,此战那人必输。
秋瞳闻言却有些怅然:“除了练剑之外,我又有什么能与她说。”
她又看向青平王,心中第一次对妖尊有了期盼。
她不打算离开妖界,反而想留在此处看到最后,若是此次如霰能取胜,她也不必再为后事苦恼。
二人各怀心事,各有想法,后续也不再交谈,只是望向城墙之上,思绪在某一刻交错。
他们想,林斐然一定会出现。
……
一刻钟后,城门前结界全然闭合,原本的晴空中忽然压来一片暗影,好似黑云压城。
众人立即抬头看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居于妖都附近,受如霰庇佑的部族。
为首的鸾车典雅富丽,停驻半空后,一人从中掀帘而出,肩背长弓,手提箭筒,正是急急赶去寻人的碧磬,在她身后端坐的,正是玉石一族族长琦玉。
碧磬纵身而下,落于城墙之上,神色不愉地看向青平王。
下方几位族长仰头看去,却并未被这阵势骇住,反倒不禁露出几分讽笑。
一眼看去,数目虽多,其实都是弱小之流,实在不足为惧,也就为首的玉石一族精于法阵,尚有几分令人忌惮之处。
恰在此刻,青平王终于动身,他看向城墙之上,荀飞飞也在此时回位,于是笑道。
“该到的人都齐了,该问的人也已然回来,荀左使,尊主如何回复?”
荀飞飞看向下方,神色淡然:“尊主尚在小憩,他命我传话,一切照旧,青平王尽管攻来就是,胜过几位使臣,便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这般狂妄无畏的话语,一听便是从妖尊口中说出,不少人只觉得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浑然不觉自己已然倾向如霰。
平安看向众人,又与荀飞飞几人对过视线,暗暗点头,径直将手中一人高的酒葫芦扔入结界,轰然一声,尘土飞扬,足以见力道之大。
她飞身而下,立于壶嘴之上,垂目看去,唇角高扬。
“青平王如此有信心,不若由我来开场?”
“甚好,足以见几位心中慎重!”
青平王朗声大笑,双手结印,一道青光从掌心飞出,轰然坠地,又极快地在城中扩散开。
“日上中空,吉时恰好,便就此开场!”
话音刚落,妖都上空忽然升起许多符文。
瀑杨柳上、玉带溪中、足下青砖石地、房檐横梁瓦甍……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浮现瞬间,每一道符文忽然游离起来,横竖拆分,分解成一笔笔短促而精炼的笔触。
落拓男子放下蒸饺,诧异望向半空,双目微眯,面色竟有几分凝重。
平安仰头看去,心中疑惑,碧磬更是摸不着头脑,这符文不似众人认得的任何一笔,看起来却又令人目眩!
符文变化之时,盘坐于小世界中的如霰眉头微蹙,先前被安抚压制的灵脉倏而暴乱起来,灵力胡乱冲击之时,他手中法印立即变幻,双唇翕合,生生将这股暴乱压下。
腹中炼化大半的丹丸却又隐隐有倒吸之意,无暇分神之时,恰有一道精纯灵力点入后颈,如同一场久待的甘泉般汇入,生生将丹丸再度熔炼。
他双目半睁,哑声道:“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我将和所有竞争!
第152章 定风波(三) 因为,我怜爱你。……
“是, 我回来了。”
林斐然手中结印,灵力聚入身前之人,目光却落在四周。
无声静谧的小世界中, 虽无外客,却不知何时被那诡异的符文侵入, 正缓缓于四周流动。
“我回城时见到符文漫天,城中百姓又面带异色, 便让旋真先去疗伤, 径直来此寻你,没想到这里遍布……看走势与纹路,这些是咒文吗?”
她的声音不似往日平静, 周身还笼着一层淡淡的血气, 在冷香弥漫的小世界中尤为明显。
“没错,是咒文。”
如霰病症被游离的符文引发, 灵脉暴乱,灵力本就渐渐失散, 方才竭力才将丹丸倒吸之象压下, 如今周身乏力, 已与凡人无异。
好在来人是林斐然。
不过也只有她能进得这里。
他眉眼微松,淡凉的手向后颈处寻去,顺着她的指尖抚至腕间,细细切脉。
“伤得不重,但也不轻。”
他自身侧药箱中取出几个瓷瓶,向后递去。
“现下乏力,你自己拧开。凝香丸……红白丹丸一枚、淡黄香露三滴、霜白秋果三颗,再就着白瓶里的灵露服下。
服过后,你便去界外等着, 我会尽快恢复,最多一刻钟。”
林斐然单手接过瓷瓶,照他所言,将一个个瓶子打开,又疑问道:“等着?丹丸不炼化了吗?我记得你先前说,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如霰侧目看她,眼上红痕斜扬,挑出一抹荼蘼之色。
“我自然是要要出去与青平王斗法,护住百姓,守住妖尊之位。”
林斐然眨眼:“……我先前说,你没有那么在意这个位置。”
如霰挑眉:“人生在世,便是再清心寡欲之人,也想要修得大道,绝非无欲无求,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你觉得,我在意什么?”
林斐然迟疑片刻:“自然是你的病症,从始至终,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治好它么?或者说,青平王如此挑衅,若不应战,有失威严?”
如霰定定看她,双唇轻启:“若是从前,的确如此。”
“我不在意这个位置,曾经也的确放过话,想要夺位之人,尽可来此一战,他到此挑衅,合情合理。
更何况试药之事迫在眉睫,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应当因小失大。
至于妖界,以后该如何便如何。
但我今日忽然发现——
有人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
林斐然双目微睁,眸光一顿。
她攥着药瓶,睫羽微动,双唇渐渐抿起。
如霰却依旧定定看她,不错过丝毫神情变化,甚至缓缓倾身而去。
“彷徨无措之时,遇到一个落脚处,就如同雏鸟破壳,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巢穴。
羽翼渐丰,自然要保卫家园。
若没了这里,还能去往何处?”
在这倾压而来的目光下,林斐然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到他翕合的唇上。
薄红而柔软,仍旧不停地吐露出骇人之言。
“我知悉你的担忧与不安,所以愿意为你解愁,因为,我怜爱你。”
林斐然神色怔然,这是她第一次从如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怜爱?
是可怜更多,还是后者?
她竟然有一瞬失神,分心去想这二者间的区别。
面上微凉,她双目再度聚焦,垂眼看去,却见他的手正抚在颊侧,随后拂开碎发,落在耳垂处,揉去上方溅染的半点血迹。
他继续道:“但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剑,我目之所及,便是你的战场,同样的……我之所在,才是你的归处,不是吗。
妖都很好,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你喜欢这里,我便不会离开。”
语罢,他静静看向林斐然。
未尽之意,尽在那双苍翠而潋滟的碧眸中。
“现在,可以去界外等我了吗?强行截断丹丸炼化并不好看,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林斐然垂目敛神,从方才的震惊中抽身,理智回笼后,仍旧摇头。
“如你所言,这既然是你最后的机会,便不应当放弃。
这云魂雨魄草炼制的丹丸,便是为了医治病症,若是能炼化,可能制住这咒文对你的影响?”
如霰的手仍未放下,只是从耳垂移到她的后颈,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游离的咒文。
“这咒言并不高明,只能影响,若是病症有好转,它对我自然会失效。但病发之时,我无法施用灵力,难以炼化。”
林斐然收回手,在他腰后三处点过,暂时遏制丹丸倒吸,认真道。
“无法施用,便从我这里取。”
她抬起手,掌心一旋,阴阳鱼便破眶而出,跃入其中。
“你我二人结有役妖敕令,只是身份倒转,是妖役人。你作为契主,可以从我这里抽取灵力。”
今时的役妖敕令经前人改过数次,虽不像古时那般霸道,但仍旧留有不少被人称作糟粕的效用。
调取灵力便是其中之一。
古时的役妖敕令,抽调灵力只凭人主心意,想用便用,妖族无法反抗,但如今的却需要另一方应允。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任我调取?不怕我把你抽干?”
林斐然并不在意,目光清然:“你曾经说过,我的灵脉与常人不同,如山谷幽深,只是难以留存灵力,反正都要散去大半,不如调给你炼化丹丸。”
如霰眼神微暗,由盘坐之姿变为跪坐,俯身摩挲着她的后颈,轻声问道:“抽调灵力绝非小事,你知道要如何‘应允’吗?”
林斐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曾在书上看过。”
四周诡异的咒言游离,偶尔掠过的浮光洒在二人眉眼间,颇为光怪陆离。
对于修士而言,灵力等同于身体的一部分,将它交出,便需要全然的信任与甘心,林斐然原本以为只要心中信任即可,但在见到书中描写之时,也不免有些纳罕。
她怀疑过那不是一本正经书。
但只有这本书写出“应允”,眼下事态紧急,自然早做早好,容不得其他尝试。
于是她僵硬地坐正,在如霰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中,执起他的手,倾身而去。
霎时间,黑发垂下,几乎将她整张脸掩藏其中,只露出半截薄红耳廓,片刻后——
手背触上小片淡热与柔软。
林斐然搞不清楚为何“应允”要吻手背,总觉得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登徒子风味。
她抬起双眸,一边捏紧衣袖在他手背上擦拭,一边开口说出书中那句。
“我愿将灵力借出。”
下一刻,只见食指处延伸出一条细不可察的灵线,穿过她的黑鱼,又引入白鱼,交汇出阴阳太极之形,最后才连入如霰指尖。
“当真有用!”
林斐然眼中带上喜意,抬头看去,却蓦然撞入一片氤氲浓热的苍翠。
如霰正垂眸看她,眸中似乎蒙有一层薄淡的雾气,眼尾微红,靡艳之色,在他面上却又显得十分坦荡。
他并不介意她看见这副神情。
细嗅之下,周遭冷香更甚,如同铺天盖地的雪与梅压来,试图将她倾覆其中,甚至有些令人发晕。
林斐然下意识将手放开,却又立即被他扣住手腕,两相对视之下,她正要开口,却见他只是收回视线,喉口微动,轻声道。
“躲什么,为你诊脉罢了。”
“你体质向来不错,服过药后,已然好得七七八八。”
“你是要在这里陪我,还是出去?”
林斐然飞快起身,点头道:“我自然是出去拖延时间。”
如霰并不意外,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不轻不重抚过手背。
那里被林斐然擦拭过,虽然用力不大,但仍旧铺开些许红痕,像是涂了半片胭脂。
“青平王在位已久,修行的《七神录》十分古怪,你们之中,唯有平安境界与他相当,但她太讲规矩,或许会吃亏。
你们不必硬拼,若确有突发之事,不必顾及丹丸炼化之事,尽管告知我。”
“我明白。”
林斐然点头,正走到界门处,便又听到他的话语传来。
“下一次便不用擦了,你力气实在太重。”
林斐然脚下趔趄,只含糊道了声歉,随即便飞一般赶向城门处。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清。
不论何事,如霰都做得十分坦然,他是天然的上位者,手下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宠,出于维护自己尊严之意,他愿意将众人纳入麾下保护,但无人可以随意僭越。
保护的麾下自然也囊括她。
但她要特殊一些。
她与他姑且算作旧相识,听他所言,当初二人合力才活下来,如此说来,她与他还算有点恩情。
再加上她是他钦点的剑,是为他入谷寻药之人,有役妖敕令在手,对他而言,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无害,愿意多加亲近也正常。
林斐然以前从未多想,有些举动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入乡随俗,并未细思深究,再加上她对于情事原本就有些迟钝,是以当时只一心在朝圣谷中大闯。
直至上次在苦海池中,在他最为虚弱之时,他却做出了那番举动,她再过迟钝,也察觉出些许不对。
平心而论,对于其他人,他绝不会如此。
可她仍旧有些琢磨不清。
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需要被磨砺的剑、应当被关怀的雏鸟、可以靠近,有些讨喜的无害之人,亦或是其他?
……
那他呢?
他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与卫常在在一起前,她花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对他萌发出不一样的感情,可如霰呢?
林斐然心中一时没有答案。
穿过层层叠加的咒文,即将靠近城门处,只听到那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林斐然当即收敛心神,加速而去,一跃落至城墙之上。
“尊主那边暂时无恙,大抵还需要一些时间,如今局势如何?”
她向身旁的荀飞飞及青竹问道。
荀飞飞双眉紧锁,只摇头道:“平安赢不了他。”
“为何如此笃定……”
林斐然转目看去,声音一噤,竟发现二人身形微软,暗自撑在墙沿,额角带着薄汗。
“你们怎么了?”
荀飞飞抿唇看向她:“这符文对我们也有影响,竟有灵力滞缓之兆,结印捻诀也十分困难,你没有感觉?”
林斐然抬手结印,又望向半空,看向那些咒文:“并无异样。”
“境界不如我们的,都快卸力在地……”青竹唇色略白,向林斐然靠近几分,步伐踉跄,“或许,这些符文只针对妖族。”
“小心!”
林斐然立即扶住他,随即垂目看去,高墙之下,远远围观的妖族人大多躺倒在地,面色浮白。
碧磬也靠在琦玉身旁,长弓只虚虚握住,见她看去,有气无力地扬起一个淡笑。
林斐然眼皮一跳,立即向下看去,平安独自撑在阵中,看似并无异样,但林斐然曾与她学艺,又岂能看不出个中差别。
她眉头微拧,目光缓缓落到青平王身上。
青竹与她离得极近,几乎不需费力,便能闻到那阵令人难以忽视的冷梅香。
于是他目光微动,侧首看去,恰巧见到一缕灵线自她指尖而出,向更远处蔓延而去。
灵线细如蛛丝,几乎快要消融在日光下,即便细看,常人也难以察觉。
可他偏偏对此十分熟悉。
熟悉到令他无法忽视。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静,默然看向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妹。
她……与谁结契了吗?——
作者有话说:亲亲手背就这样,不敢想以后(X)
第153章 定风波(四)(二合一) 无需担心,一……
青竹, 或是说蓟常英,一双墨眸中波澜微泛,扫过林斐然扶在身侧的手, 扫过她微凝的神色,扫过她专注的眉眼。
鼻尖仍旧梅香幽隐, 已然在无声昭示她方才去往何处。
他的目光顺着灵线向后移去,落于行止宫中某处大殿。
几乎无需费神, 便能推出与她结契之人是谁, 但这又怎么可能?
依如霰的秉性,怎么可能愿意同他人结下役妖敕令?
更何况,林斐然与如霰, 不论谁是契主, 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是吃亏的那方, 她又是否有所察觉?
可事实就在眼前,不得不信, 他们又出于何等缘由结契?
心中疑窦丛生, 向来温和含笑的双目敛下, 握住林斐然的手微微用力,神思中一瞬掠过许多推测,却又很快被他推翻。
此事意外,全然超出设想,他必须找个时机将缘由问出。
心绪浮动之时,林斐然已经将他扶稳放手,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不同以往的神情。
城墙之下,与平安相斗之人并非青平王, 而是一个身形巨硕,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烙有不少歪斜的疤痕,胸前挂着一串檀香佛珠,每一粒都如拳头大小,足有一百零八颗。
“那是巨熊一族的族长,普陀王。”
青竹看过她神色,眸光微动,一手扶上她的右肩,借力撑住身形,为她温声解惑。
“你与旋真方才回城之时,只埋头往里冲,便没注意此处。
青平王虽是最先叫阵之人,但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想要打车轮战,故而首战之人并非是他,而是随行而来的另外几位首领。”
林斐然顺势看去,正于结界右方见到三位衣着褴褛、满目怒色,形容有些狼狈的修士。
“左边那位是狼族的阔风王,中间那位是蛇族的细腰王,右边那位是犬族的皋山王——
他们最初想要以车轮战消耗平安,我们识破后,便让平安撤回,由我与荀飞飞率先出战,只是碍于这符文,未能发挥全力。
我二人勉强击败阔风王与细腰王后,平安不得不出手,虽然她已将皋山王打退,可还要再迎击普陀王,实在输赢难定。”
青竹三言两语便将场中局势说与她听,又看向那普陀王。
“平安与他也算旁支近亲,只是一二百年前便没了来往,他们同样擅符道,行巨力,讲究一力降十会,但有这些符文作祟,她又已然鏖战过几轮,怕是不容乐观。”
他看向林斐然,声音低缓,在这紧张的局面中竟令人放松几分。
“你去见了尊主?他情况如何,什么时候能出关?
来者中最强的就是青平王,但他现下还未入场,若一直这样打下去,我们必输无疑。”
林斐然不疑有他,如实回答道:“情况尚可,但他仍旧需要时间闭关,在此之前,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先拖下去。”
青竹目光明灭,转眼看向下方,又道:“对尊主而言,这个位子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妖界之主是他或者不是他,你觉得有区别吗?”
林斐然有些惊讶,她转头看去,却见青竹面上一片坦然。
“我并非有逆反之心,只是纯粹的疑惑。你虽然看重私情,却更看重道义,并非狭窄偏私之人。
你愿意如此出力,显然觉得由他统御妖界更为合适,为何?”
林斐然收回目光,看向下方,右手缓缓握上剑柄,只道。
“因为他足够强。
妖族人大多好战,故而生出万人之上的欲望,这是不可避免的,若不然,妖都之外不会纷争四起,今日亦不会有五族强攻。
妖界部族之间强弱有异,却没有天堑之别,但有他在,众人的矛头只会对准妖都,为此,会有暗流在下的平静。
妖族与人族不同,人人皆是修士,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便是此处存续多年的平衡。
平衡将破,妖界必定大乱。”
若说人界以人皇为首,平定天下,是为王道,那妖界如此秉性,除却行之霸道外,难有他路。
青竹与她相识多年,自然很快领悟到她的话外之意,心中固然有几分赞同,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妖界如何,实在与他无关。
但林斐然心境成长之快,早已超越他的预料。
每一刻都是如此重要,可这些时刻,他并未看到,也未陪同,思及此,心中又满是憾然。
好像他总是要错过些什么。
正是怔忡之时,却又听她道。
“不过,你方才的话也不对,我虽然看重道义,却也没有修到不偏私情的境界。
我喜欢这里,喜欢你们,有人到此侵犯,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们因妖都而相识汇聚,共做好友,我想,你们也与我想的一样,若不然,不会倾尽全力。”
城墙之下,衣襟残破、面带淤痕的平安站起身,她手中硕大的酒葫芦已然布满裂痕。
而在四周,拳大的灵玉佛珠环绕升起,碧光大现,在这耀目的光芒中,普陀王伏身而起,极猛极刚的一拳直袭而去,平安双目微凝,立即抬手相接——
一道极为骇人的气浪荡出,力道足以撼山震海,掀涛卷浪!
霎时间,法宝紫炉骤然颤抖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片刻后便崩散,布下的结界也随之裂为碎片,随风而去。
四周瓦檐掀翻,柳树断枝,受符文影响的人也被波及,滚离数丈不说,虚弱之人更是觉得胸腔震痛,双耳嗡鸣!
秋瞳本就周身乏力,猛然被这道灵气荡开之时,忽然被人抓住右臂,止住远离之势。
“多谢卫师兄。”
她开口道谢,却发现卫常在的视线正落于上空,望向这些游离的符文。
“这些符文有什么异样吗?还是说你认识?”
秋瞳开口问道。
这些符文来路不明,他却好像未受影响,就像是专门针对妖族而设一般。
“曾经见过。”
卫常在看向周遭,眼中诧异。
粗略算来,这些符文至少有百条,俱都样式陌生,他本该不认识。
可偏偏有几条从眼前游走过,那样的写法,分明与他先前刻在城中的奇怪符文无异。
这些符文是师尊交由他,命他刻录在妖都兰城……
据师尊所言,刻录这些,是为了还友人恩情。如此说来,此次青平王之流动手,师尊早就知晓。
但他绝不会与妖族来往,此次目的到底是何?
还有蓟常英,他早就来了妖都,为何迟迟不见出现……
卫常在乌眸微动,忽然向上看去,见到高立墙头的林斐然,以及她身侧站着的青衣男子。
平展的眉头微微蹙起。
秋瞳见他愁眉,便也不再开口询问,只是将目光放到青平王身上。
他并未参与战局,只是远远坐在自己的鸾驾之上,双目含笑,胜券在握,气浪荡去也并不在意。
偶尔,他会回首对帘后开口,仿佛幕后另有其人。
秋瞳稳住身形,想起姐姐所言,握剑之手不由得攥紧。
与此同时,对拳之人也猛然向后退去,但双方状态不同,普陀王趔趄三步后,便再度结印,于是空中轮转的一颗佛珠立即破空而去——
袭来的珠子极快极猛,远望如一轮明月坠地,悚然落至身前!
恰在此时,高墙之上一道雷光乍起,倏而落至城下,凝成一道玄色身影,稳稳将平安接住!
佛珠猛然冲来,她另一手扬起红伞,旋身而过,伞身触及明珠,并未硬抗,反倒以一股极巧极柔的力道将它荡开!
佛珠转向,却并未向普陀王袭去,而是回到天幕中散落的一百零七颗珠群中,又很快转做一串,挂回普陀王掌间。
茂密须髯中,他静静看向林斐然,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二位何意?”
林斐然将平安扶起,并不搭话,只待将她送至一旁休息后,这才回望而去,目光不卑不亢。
她持伞在前,眸中微动闪动,却只是平静道。
“使臣林斐然,请赐教。”
话音刚落,旁侧便传来一声嗤笑,正是早早退场的狼族族长,阔风王。
他伸手指来,目色冷然:“泱泱妖界,何时轮到一个人族小儿话事?你们何曾见到人界官场之中有我妖族身影!”
他抬首望向上空。
“这便是如霰所作所为,这便是他一意孤行!你们当真愿意被一个人族踩在头上?!”
原本湛蓝晴朗的天幕之中,不知何时聚集许多车马鸾驾,俱是听闻此事,匆匆赶来的妖界各部族。
帷幕与翅羽展开,几欲遮天蔽日,只有些许日色从缝隙中洒下,在阴翳遍布的城前映出灿色。
他如此嘶声询问,半空中却无人回答。
站在他身旁的细腰王目光森然,音色十分沙哑,她只开口道:“别白费力气,我等此举与叛乱无异,在尘埃落定之前,谁又敢回答你?”
阔风王怒色冲冲。
“如何不敢?如霰向来性情倨傲,从未将谁放在眼中。
当初大宴之上,他有胆子对我儿搜魂,让他从此痴傻难辨,无法修行,难道就未对你们做过狂傲之事?
难道就如此敢怒不敢言!”
天幕之中仍旧一片寂静,只余天马、鸾鸟振翅的风声。
阔风王看向林斐然,他自然是听过这位人族使臣的“威名”。
她如今一身素玄之色,神情冷静,长身而立,衣袍上还残留不少划痕,但这并不显得狼狈,反倒更添一抹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全然未能认出,眼前这人就是大宴上远嫁而来的“公主”,只一心愤恨,怒喝道。
“妖尊如今修行出了问题,境界大退,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出来保住你们!”
此话一出,无论是周遭尚在休憩的妖族人,亦或是上空默然观战的各部族,俱都传出一点细微的躁动。
“妖尊修行出了什么问题?”
正在喝酒的落拓男子抬头看去,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话却是问向身旁。
那少年人被他护在身后,刚才没受太多波及,更认定他是高人,连忙开口:“这个我也不知,但实在是无稽之谈,妖尊不可能出岔子。”
不远处有人疑惑:“若当真没出问题,为何现在还未现身?
按照尊主护短的性子,早在平安受伤时便会出现……”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此消息,众人的注意力更是放到城门前,想偷溜的也停了脚步。
万众瞩目之下,林斐然神情并未变化,甚至未被阔风王激怒,只是略略抬手,向对手示意。
“请。”
一旁的细腰王看向四周,又望了青平王一眼,对普陀王道。
“老熊,是时候将她斩于刀下,绝不叫人族竖子对我妖族之事指手画脚,在众人面前作威作福!”
她的声音颇为喑哑,但却十分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妖族人耳中。
妖族人本就对林斐然的使臣之位有异议,只是如霰向来一意孤行,许多人也只得将不满压下。
一时间,议论更甚。
立在众人中心的普陀王却只是唱了一声佛号,看向林斐然。
“人族智者于我有恩,将我点化入佛,我曾答应过他,不滥杀人族。今日同样如此,我不会对你出手。”
细腰王怔愣一时,立即上前将他拦下,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豪言已然放出,你要让我等颜面扫地不成!”
普陀王却只是双手合十,朗声道:“虽不会动手,但我今日亦不可空手而归。如此,便‘称心’。”
林斐然从未听过“称心”这门功法,正在思索之时,便见细腰王昂首一笑,稳操胜券般退去,于是她心中立即生出警惕,手中金澜剑握得更紧。
只见普陀王向前三步,双手合十,一杆纯金衡器便出现在二人之间。
衡器左右各吊着一个爪状吊盘,中间则是一个拳大的纯金秤砣,由一根笔直的金杆串联,杆上并无刻度。
“当初还是人妖混战之时,那位人族智者,便是以这杆小小金秤,叫我一败涂地,跪伏于他。
败退后,我回到妖界中部盘踞,依诺不再去往人界,但却一直在修行这方称心之法。
你也别说我以大欺小,称心功法之玄妙,便在于不问境界,以卵破石。
我曾用它与妖族归真境圣者对战,因心志之坚,也险胜一招。
其后再与人斗,未尝败绩。
我不杀你,便由它来决断,若你输了,以后便只能听我号令。”
林斐然看向这个金秤,又扫过几人神情,视线缓缓落到青平王面上,心中兀自生出一个猜想。
他们或许是故意的,目的便是为了以后让自己听命。
可这又是为什么?
林斐然的目光落到青平王身后,在那方车帘内,一定还有另一个人。
她思索片刻,问道:“如何称心?”
普陀王抬手,金秤缓缓飞去。
“秤上有两个金盘,它们会将你我二人的心魂抓出,放到盘上称量,届时,中心秤砣会游移,移到哪边,哪边便算输。”
林斐然将金澜伞背到身后,缓声问道:“如果我赢了呢?你也任我驱使?”
普陀王微顿,随后笑道:“当然,交易是公平的。”
细腰王在旁侧大笑:“你不可能胜过他,你今年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比得上一方妖王之心?”
林斐然却不吃这套激将法,只潜心衡量。
众人尚不知晓她与如霰结下役妖敕令,这样强硬霸道的契法,绝非此等灵宝能够左右。
即便输了,也不会落到被他们控制的地步。
更何况,对方还有一个青平王,但他们这边尚能出战的,只自己一人,与其被轮番消耗,不如率先应下,搏上一把。
“我同意,那便称心。”
她答应得十分爽快,就连普陀王都有些诧异,但双方都已同意,他又有十成把握,便不再细思,双手结印催动,金秤两方的爪状秤盘脱出,如同一双利爪般插入二人心口。
触碰瞬间,爪子立即化为无形,深入胸口,又缓缓将一物拖出。
四下寂静非常,就连远处坐着的落拓男子也凝神屏息,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如此紧张!
利爪从普陀王胸中拖出一团粘稠之物,正是他的心魂,心魂无形,出窍的瞬间化作他日思夜想的东西。
一颗浑圆光滑的舍利子。
舍利子被放入右方金盘,这杆金秤立即向**斜,中间的秤砣为了平衡,径直向左滑去。
他的心魂已然入盘,林斐然这边的利爪却仍旧嵌在胸口,像是抓到什么庞然大物一般,久久不得出。
众人聚精会神看向那处,就连林斐然自己也有些紧张——
利爪出窍瞬间,她的心魂猛然开始变化。
一柄小剑、一个肉包、一缕长发、一朵团云、一轮明月、一片清雪、一枝寒梅、一根翎羽……
如此轮番变化,甚至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直至最后,它终于收缩坍塌,化为一枚丹丸大小的金石,先前所有仿佛都圆融其中,不见其形。
一声轻响后,它被扔入金盘之中,小得可怜。
周围凝神观看之人低低嘘声,细腰王与阔风王见状,更是捧腹大笑,只指着它,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在场之中,唯有普陀王与那落拓男子凝着眉眼,面上不见半点讽刺。
赤足之心,犹如足赤之金,比鸿羽更轻,比山岳更重。
当年那位智者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萦绕,普陀王抬眼看向林斐然,如遭雷劈,背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金秤之上,丹丸大小的金石入左盘,在旁侧两人的哄笑声中,渐渐下坠,犹如被山岳倾轧一般,将右方菩提心高高举起。
二人笑声渐冷,在见到秤砣向右移去,却仍旧未能平衡左右之时,彻底笑不出来。
叮当一声,那枚菩提心魂被投入林斐然掌中,金秤也向她飞去,乖乖落到她腕上。
林斐然心中尚且紧张,原以为会是何等激烈的场面,没想到输赢只在瞬间。
她望着手中之物,眉头挑起,看向普陀王,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普陀王心中更是惊涛骇浪,他以为足赤之心再强,总归要推拉数次,却没想到输得这么干脆。
“……我输了。”
林斐然问道:“这就算我赢?眼下,你也归我驱使?”
“是……以后如有召唤,莫敢不从。”
局势反转就在瞬间,细腰王双目圆睁,立即回首看向青平王,却见他也有些意外,甚至走下鸾驾,向此处而来。
四周顿时沸腾。
林斐然毫不犹疑,抬起手道:“既然如此,那便请普陀王与青平王一战。”
“使臣好心性,竟能将普陀王赢下。”
青平王含笑而来,似乎并不在意她方才所言。
“不过——”
普陀王闭上双目,胸前挂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旋天而起,熠熠光辉之下,他手中灵光乍起,拍掌而去,力道之大,带起的余风都能将后方的盘石轰作齑粉!
如此一道如山岳倾颓的重拳袭去,青平王却不避不闪,只轻巧抬手接住——
一时间飞沙走石,额发四散,袍下袖中鼓胀,但他仍旧立在那处,岿然不动,甚至在停顿片刻后,又悠悠向前走来。
“不过,他并非我的对手,你就是让他与我比试一百次、一千次,也仍旧是这个结果。”
微风中传来点点碎裂的细响,悉心听去,竟是普陀王腕骨崩碎的声音。
“你……”普陀王大骇,“我们可是盟友!”
青平王莞尔:“可你现在被敌方操控,不这般将你制住,还能如何?幸好你我是盟友,不然早就取你性命了。”
普陀王目色晦暗,上方有破空之响传来,一百零八颗佛珠如连星坠地一般袭来,几乎让人避无可避!
青平王笑道:“普陀王,不知这是你被命令所为,还是出于本心?无论哪个,都只能与你道一声歉,毕竟称心之法,是我等提议所为,想要将她拉为己用,你原本不愿的。
看在这个份上,始终要留你一命。”
他单手结印,眉宇间燃起一簇火光,手中法印变幻,一道灵光猛然袭出,将这一百零八颗佛珠尽数击碎,灰白的齑粉顿时从天幕洒下,打上叶片,击出落雨般的哗然声响。
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止是平安、荀飞飞等人怔忡,就连普陀王与细腰王都骇然失色,于这蒙白粉尘之中看向他的面容,仿佛是第一次见。
城门后的秋瞳看去,面上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有一瞬间的了然。
只有强到这个地步,才能在母亲几人的包围中毫发无损,才能让族中长老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但他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强盛?
簌簌声响中,青平王走到林斐然身前,掸去衣袍上的粉尘,淡淡一笑,俊雅的面容上仍旧显出几分岁月痕迹。
“你打不过我,与其在此搏命,不如请妖尊出来,与我一战。
不然,妖族众人如何知晓,我青平王亦有坐镇妖界之资。”
话音刚落,一阵难以抗拒的灵压铺天盖地而来,林斐然立即握紧剑柄,在这重压之下,她甚至能听到周身骨头嘎吱的声响。
双膝倏而半弯,但终究被她担起,足以与他平视。
一片寂静中,仍旧有刀剑出鞘之音划过众人耳畔。
林斐然拔剑而出,双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在面对几乎无可逾越的强敌时,人会本能地发抖,脊背上薄汗频出,心跳如擂鼓,那是始于血脉的本能在告诉你,要立刻逃走。
但总有不能逃的时候。
她执剑在前,只道:“使臣林斐然,请指教。”
簌白的风吹过眼前,缕缕沾落于剑,一片静默中,林斐然听到如霰的声音。
他问:“外面情况如何?”
灵力顺着灵线游走而去,微光闪动,林斐然望向半空中观战的人群,如同一片压城黑云,只漏出几许光华。
她道:“炼化丹丸便好,无需担心,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54章 定风波(五) 如今何必多管闲事
妖界众人皆知, 青平王当年为救夫人九星,一人独闯瀛洲的沧海峡,取回海陵木枝。
彼时瀛洲妖兽众多, 等阶亦不算低,他以逍遥境强行闯入, 恰在危急之时破境,却因瀛洲雾瘴颇多, 难生精纯灵气, 破境之时未能纳入足够的灵力冲关,生生被截断中途。
修士破境一事玄之又玄,心境与足够冲击灵脉的灵力, 二者缺一不可, 故而修行一途,既求机缘, 亦求己身。
只是时人往往困于心境不至,甚少像他这般因灵力不足而破境失败。
直至取回海陵木枝, 回到青丘之时, 青平王再想破入神游境, 便不是简单补足灵力,总归是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再想复归当时心境,却发现如何都不能达到。
心境已至,灵气不足,境界便落入逍遥与神游之间,但终究没有破入神游, 故而人人私下流传,只唤他半步青王。
只差半步,他便会是所有部族中,第一个踏入神游境的王上,但谁能料到,半途杀出一个无名之辈,一举截杀上任妖王,踏入神游,统御妖界。
即便只差毫厘,也仍旧是逍遥境,更何况半步。
在此之前,各部族领主间也互相有过试探,青平王虽然比其余人强,却也只是丈尺之距,是以今日众人蓦然见他强悍至此,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
青平王早于半年前便寻上众人,商议叛乱一事。
众人心中本就对如霰极为畏惧,原本不肯,但听闻他已布下符文阵法一事,又有“高人”背后襄助,见过那位高人后,这才愿意随他出行。
今日见他修为至此,心中既是狂喜,又是忧愁。
细腰王等人望向那抹青色身影,一时间各有盘算,但无一人为普陀王出头,只于簌簌齑粉中默然后退数步,同半空中观望的其余部族一般,再不做声。
秋瞳的目光亦落至中央,视线不断在二人身上游离,心中生出几许躁动。
若是以往的她,现在定然已经不管不顾提剑而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此情此景,谁也不可能出手。
一片死寂中,林斐然手中剑鸣毫不掩饰地传出,那是一种极为燥乱与漂浮的声音,他们都是剑修,自然能从中听出异样。
与此同时,周身凉意更甚。
秋瞳转眼看去,却见卫常在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手中昆吾剑静光流转,朔风从他身侧吹过,凝出几片冰雪。
这意味着他或许在此刻,或是下一刻,便会拔剑出鞘。
秋瞳抿紧唇瓣,忽然听到一声极为锐利的剑吟,她立即转头看去,呼吸不由一窒。
甲云堆叠,隙华初露。
在这一片遮蔽的阴翳中,极亮的剑光猛然划出,如同昼夜交替时分,那一抹从天际初升的曦光!
这的确是令人惊艳的一剑,但在青平王眼中,它仍旧十分稚嫩。
他并不诧异林斐然的执着,初生牛犊总是不怕虎的,少年人自以为有一番热血,便能开天辟地——
却殊不知那被劈裂的天地,不过是他们股掌之中的一粒砂砾!
他莞尔一笑,侧身避过,林斐然的剑也立即调转势头,横劈而去,他再度旋身闪过,她手中长剑也随之翻转,戾然下刺!
如此三变,已非常人所能做到。
青平王并指举起,指尖青光骤然大亮,落下的金澜剑与之相撞,又猛然被弹回,他化指为掌,一瞬打向林斐然的右肩,将她击回城门前!
林斐然顿觉胸中嗡鸣,金澜剑脱手而出,即便已然翻身伏地,却仍旧止不住后退之势,直至足下拖一道三丈深痕后才堪堪停下。
她缓缓起身看去,目光更为专注,喉间渗出的腥甜被压下,她再度直起身,探出右手。
一道细光掠过,直直飞入她手,金澜剑化为一把极长而窄的刀,刀锋寒而刀背热,她横手而立,手臂平直有力,刀尖恰恰点在地面,如同一抹寒星映地。
这才只是三招。
但不是她的最后三招。
众人皆噤声不语,看着这场几乎无需推算的比试。
输赢其实已定,但看到林斐然那不屈的身形,心中竟然也生出澎湃。
青平王仍旧笑着站在原地,并无趁胜追击之意。
他并未将林斐然放在眼中,只是想让所有人看见,这妖尊之位,除他之外,再无一人可坐。
林斐然的视线几乎凝成一线。
若说先前有对未知的恐惧,对强大的畏首,但交过手后,心中只有一簇对战强者的烈火。
她再度横剑在前,双指抚过亮如银镜的剑刃,金澜剑灵再度现身在侧,与她一同望向对面。
刹那间,手中长剑如雷电般脱出,直指而去,林斐然的身影却如同幻影一般消散。
众人惊骇,青平王也略略凝眉,他双手结印,挡住飞来之剑,目光却在扫视周围,满目阴翳中,一道灵光自前方闪现,他立即拨开剑刃,指尖浮现一枚暗钉,蓦然向那处袭去!
身形正动之时,一点寒意从后背袭来,被拨开的长剑也画出一道弯月长弧,飞入身后,落入一双满是剑茧的掌中。
青平王眸光微动,并未回首,在那点如寒芒般的剑刃落下时,一轮极大的法阵自身后显现,挡住攻势!
他直起身,半人高的法阵顷刻间缩小,团如一枚丹丸,毫不犹豫地袭向林斐然的左臂,二人间隔太近,她避无可避,但也没想再避。
衣袖上布下的法阵立即浮现,生生为她接下这一击,林斐然也趁此时机,剑法再度变化,一剑化为六柄,从四面八方袭向青平王。
狰狞的雷剑从天际落下,刚劲猛烈,尽数落到青平王一人身上,与此同时,她手中剑法又变,一道极快的风刃随之而去,势如破竹,她持剑而出,落下的剑光更是叫人应接不暇。
这一连数击,林斐然几乎没有留手。
多少闻名而练之艰辛的剑法被她轻易用出,却也同样轻易地被青平王接下,但他的神情却不如先前那般悠闲。
即便是他,被如此一人施以“群殴”,心中也难免生出不快。
他旋身而过,祭出自己的法器。
那是一把半人高的长锏,锏上雕有符文,他退身而出,手指向前,长锏便应势而去,只用一击,便将林斐然手中金澜剑打回,再出一击,便将她重压在地。
“咳……”
林斐然倒在地上,呛咳出些许血沫,又很快被她抬手擦去。
躺在琦玉身侧的碧磬挣扎起身,但身体太过虚弱,拿过箭筒便已气喘吁吁,全无挽弓之力。
荀飞飞凝眉而视,握住的手微紧,立即拉住试图下场的平安:“规矩在这里,我们若是先破,他们便更有理由群起而攻之。
你伤势未好,挡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平安目中燃起怒火,又转头看向青竹:“如何破局!”
青竹却只是静默不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城下。
“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算让人刮目相看,你现在认输,不丢面。”
青平王缓步上前。
“我大可陪你再打几场,但随我前来的诸位盟友或许没有那么多耐心,诸位——
此番结果如何,有目共睹……”
“共睹什么?”
林斐然撑着剑站了起来,她顺手将破败的袍角撕去,目光紧紧盯着前方:“我还未倒下,青平王可不要想遮掩过去。”
青平王回首看她,目光明灭,意味不明道:“当年去往瀛洲寻药时,我与你父亲中途结伴而行,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们相谈甚欢,故而与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今日局面如此,我实在不想亲自动手了结故人之女。”
“那倒是让人意外,我父亲那样的人,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林斐然再度握紧金澜剑。
“若他还在世,今日会随我一起举起刀剑。”
青平王抬手,金雷长锏便高高扬起:“他当然会,毕竟他只会站在妻女身边,全然不顾黑白,你们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
斯人已逝,林朗,友人一场,这便送你女儿下来见你。”
长锏落下,林斐然再要举剑之时,忽有一道素冷雪风从身前划过。
卫常在手持昆吾剑,猛然接住长锏坠落之势,金戈交织间,一串火花擦出,淡蓝的道袍袖摆展开,几乎要将林斐然视线遮蔽。
火光乍现时,林斐然蓦然对上一双寂冷的乌眸。
他只是望向她,视线从伤痕处划过,又归于无声。
卫常在与她境界相当,接下这一击同样吃力,但他霎时间开启剑境,霜雪逸出,长锏之上生出冰花,擦出的金火熄灭,竟生生将长锏止在半空。
青平王打量卫常在,又不经意地瞥了秋瞳一眼,有些惊讶:“哦?比试途中横插一人,莫非他也是使臣之一?又或者说,其实可以让人上场相助?”
他指向不远处的阔风王等人:“他们也可以入阵吗?”
林斐然抬手搭上卫常在的肩,在他看来的前一刻,又将他向旁侧推去:“以前未曾出手相助,如今何必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喑哑,全然没有往日对他的柔和。
“生人相助罢了,只是意外,青平王可以再出一招,由我来接。”
卫常在目光微怔,林斐然却已经将他全然推出战局,自己执剑,身形如电一般向他袭去,甚至未曾看他一眼。
青平王眉头微蹙,立即飞身后退,旋即抬手召唤那柄长锏,再度接招。
时至此时,众人心中已有猜忌。
以青平王的实力,若当真有心将林斐然击毙在地,又岂会容她拖这么久。
莫非真是因为与她父亲是故交?
青平王被如此纠缠,心中早已生出许多不耐。
他当然不是因为与林朗尚有交情,故而舍不得对林斐然下手,只是他曾经被提点过,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之前,林斐然不能殒命。
上次暗杀未成,本就错失良机,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更不可能将她击毙在此。
既然如此,唯有将她打倒,可她实在太过顽强,无论如何出手,她总能再站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对过数招,林斐然周身伤痕愈发增多,但渐渐的,众人却也发现不对。
青平王并未与她近身相斗,只是以法诀操控长锏。
林斐然每遭受一次重击,看似倒地难起,但她再次站起后被击退的距离,却一次比一次小,而她所能承受的重击也一次比一次强。
就像……
就像锻铁,每一锤落下,火花四溅,那是被燃烧后碰砸出的杂质,然而经受住这一锤后,沸铁将会更加坚硬,锤得越重,锻得越强。
直到第七次,她再站起,抬起的手已经完全接住了长锏落下的杀势,再未后移半寸。
她抹去唇边红痕,弓步前移,手腕转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看似纤长难控的长刀硬生生在那长锏中擦出一道缝隙,直刺而去!
刀风袭过,青平王侧颊忽感寒凉,他抬手抹去,指尖铺过一层淡淡的薄红。
他看向林斐然,忽然一笑,唇中呼出一口浊气。
“世上最简单的事,不过是求死不能,我给你许多次机会,你却不珍惜,非要如此,我也只能出手。”
阴翳之下,他的眉心忽而生出一簇金火,顷刻间,诡异胡乱的花纹从他眼中蔓延出,又于面上游走,皮下灵脉开始蠕动游离,几息后缓缓定住。
他看向林斐然,微微一笑,然而那张面孔却已然不再是青平王——
作者有话说:浅浅过度一下,下一章能打完,但是下一章一口气看完最好,所以本章断在这里orz
第155章 定风波(补) “如果你从未在我眼前出……
长髯红面, 眼大如铃,面上粉墨飞扬,除去眉心那一次簇火光外, 几乎看不出他原本俊雅的相貌。
这张脸便如同一张天然捏制的傩面,块块凝结成另一人的模样。
所有人都看着这样的变幻, 心中不由得为林斐然捏了把汗。
狐族与其他部族不同,他们先祖传下来的术法更偏向于幻术, 这便更加要求修习者神识强大, 故而狐族更加精通术法,鲜有修习武技之人。
狐族先祖传言,当一个修士的神识足够强大时, 便可以与天地沟通, 与游走的灵相融。
这种灵,便是凡人百姓时常拜祭的神灵。
换而言之, 神识足够强大,可以超脱**之人, 早已不在修士行列, 而是成为所谓的神灵。
狐族先祖笃信, 归真境并非修士的末途,修士还能再升品阶,最终的修行之路,应当如同那些可以化灵,可以弥留于的圣人一般,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在这般玄之又玄的想法下,《七神录》这样的功法被狐族先辈创出。
七神衍生于人的七情,七情者,喜、怒、哀、乐、爱、恶、欲, 人皆有之。
无情是道,有情也是道。
故而他们杂糅幻术,阴阳重合,将精于此道的圣灵绘于一张傩面,覆在脸上,以己身代之,谓之降圣,圣有七位,谓之《七神录》。
只是天下并无十全十美的功法,《七神录》只是他们的推演,实际并无圣灵,但辅佐幻术一道,威势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狐族靠着这一部功法称霸西部,绵延至今。
青平王修为本就不差,平日里也甚少有机会显露,但如今面对林斐然,竟然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更是看得人疑惑不解。
林斐然对此倒是十分陌生,但从周围人惊骇的眼神中也看出些不寻常。
只见他飞身而起,怒容乍现,手中握起一个青铜铃,只听得三声脆响,林斐然四周便忽然涌出炽热的火焰,刀风扑不灭,灵力震不熄,不论她如何奔走,焰火始终尾随身后,无法摆脱!
正在缠斗之时,一只火铸的猛虎从烈焰中跃出,身形如旁侧高屋一般巨大,它举起厚掌,在咆哮一声后猛然向林斐然压去,带出的余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林斐然立即翻身转过,手中金澜剑上流光乍现,刀刃处再度旋起风流,随即同她的长剑一道横劈而去,与此同时,一同斩出的还有一抹更为锐利寒冷的剑气。
卫常在并未多言,只寥寥说了一句:“你先前说过,随心而为,我此刻也只是如此,想出剑便出了。”
“……”
眼下劲敌在前,林斐然无暇顾及于他,只匆匆看过一眼,便径直向前而去,风刃与剑气一同袭过,在那巨掌中劈出一条狭小生路,二人立即纵身退出。
熊熊火焰中,一道巨大而模糊的身形出现,似人,却也像一株枝干弯结的灵树。
它立在青平王身后,如同一尊无声窥视的神祇,凝望着目下尘埃。
恰在猛虎被击退半步之时,青平王面色再变,绯红的傩面中生出道道白纹,整张脸由红转青,铜铃般的双眼如同面团一般被拉长,化作一双鹰目,手中铜铃转为铁锥,径直向二人射去!
他杀不了林斐然,难道不能让她再也拿不起剑!
铁锥破空而下,层云堆叠的天幕中忽然滚过雷光,原本聚集在上空的各个部族顷刻散开,城中阴翳忽然褪去,却又在霎时间被滚下的雷光布满——
随着那铁锥一道而来的,是密密麻麻,几乎无可躲避的紫电青光!
林斐然刚刚站稳身形,见此异状便立即结印抵挡,只是她的法阵如何能挡下这一片威势赫赫的天雷!
只在三声电闪雷鸣间,两片竹叶悄无声息从林斐然眼前划过,率先挡下数十道雷光。
卫常在同样在旁结阵,他撑起的法阵被第二声雷响击穿,以他的境界,受不住这样倾轧的灵力,被一击穿胸而过,紧抿的唇间顿时沁出血色。
他单膝跪地,抬起的手无意识拉住林斐然的袍角,指尖一点灵光闪过,似是还要再战,却在下一刻被她提起后颈,全力扔回人群之中。
林斐然周身袍角无风自动,头上法阵旋转,正在第三道群雷落下之时,她猛然旋身将金澜伞唤回,哗然一声,洒着碎金的绯色大开——
在这近乎狂暴的雷雨之中,伞下是唯一的安身之处。
她撑着金澜伞,又以剑插地,撑起自己,无数雷光击下,太密太急,或许汇聚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不知哪一刻开始,林斐然忽然感到手中有一阵暖流划过。
是灵力。
她抬头看去,只见纯白的伞骨不似往日一般青苍,反倒如同石中髓一般,透着一股玉质的白净,正有灵力顺着伞骨而下,滋润着她的灵脉与筋骨。
金澜伞竟也能为她传送灵力?
心中正是诧异之时,剑灵再度出现于伞下。
她道:“金澜的确是灵宝,可以撑上许久,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必须得将那枚铁锥击碎,然后破去他的降圣假面!”
林斐然心中一动,当即道:“那便用你先前教我的剑法,如风迅疾,定然能从雷雨中突袭而出!”
剑灵落于林斐然身前,身形忽然虚幻,此刻只她一人能够看见,剑灵开口道:“那便同我一起。”
她踏步而出,林斐然当即执剑跟上,步法奇幻,手中金澜剑渐渐流出一道金光。
“先剑主一直想要写出一部最快的刀功剑法,我们以为,最快的刀剑,应当能够断江、裂雪、撕风——只可惜,如今的功法只能做到其一。”
“为何?”
“因为这个功法只写到一半,堪堪断江。”
“你们很执着于断风?万般兵器皆以快为利,意境却独属于人,我不太懂,为何在你们看来,快刀的最高境是撕风,任何一个坐忘境的修士都能做到。”
“做到?只是将风震散,那也叫撕裂吗,风仍旧在两侧,意味着它早早就躲开了。
风无形,风无魂,风无意,它无处不在,只是平时蛰伏四周,伺机而动,只要你略略收手,它就能顺势平地而起。没人能断风。
但最快的刀、最利的剑,能在风中一往无前,瞬移千刀,让风无处可散,无地可伏!”
群雷落下,林斐然猛然将金澜伞高高掷出,撞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轰鸣,炸开的雷光划破她的袍角,凝聚她的眼前,照亮那双一往无前的双目。
她道:“剑法为何!”
剑灵同样纵身,右手择摆而出,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却又有一点难以抑制的激荡。
“不论刀枪棍棒,形为其表,意为其真,意到则形到,意无则形空。这套剑法原本无名,后来,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
定风波。”
剑灵声音柔和,身形却极为有力地舞起剑法。
“春桃起,江水荡滔滔。”
金澜伞光华大显,金红之色霎时间蔓延而去,这道光芒并不锐利,反倒十分柔和,如同初春之风卷起沧浪,她在伞下游走,一剑劈过,前方惊雷骤灭!
“落英尽,孤鸟空悲嚎。”
趁此空隙之时,林斐然立即翻身跃起,踏于金澜伞之上,借力跃起,如同鹰击长空一般,手中长剑霎时分出数道剑影,于猎猎疾风中尽数向空中那道铁锥击去!
苍然声响,铁锥如同泥丸一般被轻易穿透,破做碎片,百十道雷光顿时顺着剑身游走,尽数击到林斐然身上。
百十道总比千万道好,她旋身退去,正要生生忍下时,却发现筋骨间传来些许麻痒之意——
静寂许久的剑骨仿佛得到一阵春雷薄雨滋润,从先前的缓慢凝聚,化为碧竹,节节破高!
林斐然眉头皱起,骨缝罅隙间的剑骨突长,她动作有片刻凝滞,剑灵却仿佛早有预料,继续道:“不要停下,随我一起——
第三式,韶年散,风独影单只。”
林斐然抿唇忍下,随剑灵而去。
数十道剑影分散之时,她脚下踏出步法,竟也如剑影一般分作数个,每一个她都在舞剑,每一个她也都向同一处汇聚而去。
剑指之处,正是那高如山岳的伪灵与稳坐掌中的青平王。
一个林斐然就难以应对,更何况是十个、百个!
每一个她都在独自施展剑法,锐不可当,青平王立即飞身而起,左右开弓同时出手,身旁法阵一个又一个出现,光华明灭,不过两人相比,竟战出群斗之像!
青平王面容再变,由青转紫,狭长的凤目上下扩大,竖如蛇瞳,眼中却又有苦泪泛出!
他大手一挥,手中执起一张锦帕拭泪,周围顿时渗出蒙蒙细雨,十分柔和,倾刻间便将林斐然包围其中。
只在这一瞬,林斐然又见到了满山的大雪,见到了在雪中踽踽独行的自己,见到了满山围猎而来的同门。
她趔趄半步,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只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觉,她当即举起手中长剑划过,于是眼前雪色陡然倒转,只余满目鲜红!
血泊中,母亲面色苍白,抚着她的脸庞,颤声道:“不要恨……”
林斐然望着她的面容,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手中长剑微松,在尚未来得及反应前,不知何处来的悲苦之泪便已布满双眼,十分酸楚。
只是还未来得及落下,她便被母亲猛然推开。
她嘶吼道:“我这般说,你便要这般信吗?我的血仇,我的不甘,我的痛苦,谁来为我讨回!”
父亲拥着母亲,沉默不语,望向她的目光却也是责怪。
林斐然告诉自己,这都是幻觉,她握紧手中剑,却觉得掌心十分黏稠,低头看去,手中却不是金澜剑,而是一把沾满母亲鲜血的匕首!
她手中猛然一颤,正要将其扔出,却仍在半缕清明中止住动作,牢牢握住这把滑腻的匕首。
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一股苦咸之意,她只是摇头,向后退去,喃喃道:“我会、我都会讨回!”
她刚要挥出手中匕首,脚下却突然踩空,蓦然间坠入一片苦咸之海。
她在一片幽蓝中挣扎,刚要向上浮去,便忽然有一人拽住她的右臂,她回头看去,正是秋瞳。
她神色漠冷,开口道:“我与他天定良缘,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们又岂会有如此多波折,林斐然,你真讨厌。”
林斐然抿唇不语,又有一人握上她的左臂,卫常在静静凝视着她,淡声道:“为何要去求那份婚约,你知道我应付了你多久么?”
另一只手按上她的左肩,青竹眼中也带着从未见过的冷意:“我为你善后多少事?你只会给我添麻烦。”
林斐然神思终于开始恍惚,咸苦的海水倒灌,她心中竟也生出一阵难以挥去的悲意。
眼前出现越来越多的人,碧磬、旋真、荀飞飞、平安、母亲、父亲——
“你为何要来妖界?若不是你,我们不会有这么多事。”
“你来之前,这里向来平安。”
“灾星!”
“若是你从未出现……”
每一个人都将她按入深处,她只觉得自己的身躯越发沉重,手中匕首也快要无力握住。
下沉之时,一滴泪终于从眼中滑落。
不知多久,她的后背忽然撞上一人,他伸手抚向她的后颈,带着一阵熟悉的寒凉。
所有人都按着她,她无法转头,便也见不到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从周身拂过。
“林斐然。”如霰开口,“如果你从未在我眼前出现……”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却再也说不出下文。
如果她从未出现,他会如何?
幻境即心绪,这样的停顿,并非是林斐然心中没有答案,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心中太过笃定,所以幻影无法开口。
如果她从未出现,那么如霰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如果,世间没有如果,她已经出现,不需要任何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海中有日光扩散,却又在她凝望而去的瞬间汇成一束。
当初将寻芳斩于剑下时,她曾见到圆月化作初阳,是悬日之境,此刻她再度见到那一轮初升的明日!
耳边传来剑灵模糊的声音,初日光芒极为灿烂,照灭苦海,她再度睁眼,周遭已然不是青平王为她创出的幻境,而是一片潮湿的芦苇地上,升出一轮血日。
这是她的剑境,她的领域!
“最后一式,唯有晴光好——”
随着剑灵声音落下,千百道林斐然的分影汇聚一处,剑骨簌然生长,她执剑而去,点中那一轮明日。
叮然一声,青平王面上傩面裂出一道细纹。
……
一时寂静无声。
剑境维持不过几息,便再度虚幻起来,青平王身后的巨灵涨大,竟然生生将这方剑境撑裂!
旭日落去,眼前只余阴冷之风。
青平王抬起手,傩面再度变幻,由蓝转黄,他挥掌而出,一道硕大的掌印如同天盖一般倾下。
林斐然再想起剑境,却总觉得何处不对,鏖战至此时,她其实也快临近极限。
为免再有人出手相帮,青平王另一手结印,城中咒文光华更盛,周遭妖族人身子更为乏力,就连平安等人也晕眩坐下,只能堪堪撑住墙头。
林斐然撑起剑再度起身,心中捕捉到那一点细微的感觉,仿佛又要有一轮明日再出,却始终卡在半途。
巨掌已然落下,她提气纵身而去,一道剑光便猛然在眼前落下,荡出的剑气浩然猎猎,几乎在顷刻间便将那道巨掌震碎!
青平王目光微凝,侧目看去,只见一个落拓男子从倒伏的人群中走出,并无鹤立鸡群之意,反倒十分不羁。
林斐然喘息着看去,目光忽然怔忡。
他趔趄走来,手中握着一个酒壶,半瓶子晃荡,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
青平王此时覆着傩面,不可开口问话,他睨向后方,阔风王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冲上前去。
“正式斗法之时,哪个闲人敢上前相助!”
李长风已然走到林斐然身前,他并未拔剑,只是仰头喝酒,右手却十分利落地并指捻诀,随意甩出,十道几乎凝为实质的剑影便极快飞去,眨眼间便将阔风王连连击退!
阔风王心中大骇:“你是何人!”
“我是谁?你问我我问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嘟囔大串。
“我有酒一壶,倾洒满九州。一润万山泽,再润日月足……狗屁不是。”
“李长风!”
阔风王顿时将他认出,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转目看向林斐然。
“当初定下的规矩便是一人战一人,你若要请他相助,我们便不会再袖手旁观!”
“谁说我要相助?”
李长风晃晃悠悠绕到林斐然身后:“只是刚才手滑,一不小心飞剑而出,更何况如今胜负未分,你们再打一场又如何?”
青平王哪里愿意给林斐然留出喘息的时间,他很快便将目光收回,面色变为全黑,周遭立即黑雾四起,一枚枚怨钉混入其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去!
林斐然生怕李长风出手相帮,便在闪身之时开口道:“前辈不必出手!”
“谁说我要出手?”
李长风伸出一指,点上林斐然的檀中穴。
“我只是在斗法之时,教一教后辈如何开启剑境——”
他随手将酒壶甩开,双指在林斐然背上连点六处,随后旋身飞离,身形在浓雾中勾出一层浅淡光芒。
“看好了!”
他纵身跃到城墙之上,乱步舞剑:“手通、眼通、心通,则人剑相合,心有多广阔,剑境便有多庞大。要忘记你在斗法,忘记你的恐惧,天地之间,唯有你与此剑!”
浓雾之下,四周怨钉飞射,林斐然躲避之中于左臂中了一枚,阴寒之痛席卷着浓烈的恨意袭来,她几乎无法凝下心神。
但她还是学着出手,忘记阴寒,忘记疼痛,忘记青平王。
没有输赢,无论对错,她此刻只是用剑,仅此而已。
方才与她在苦海中相斗,便隐隐感觉到她境界松动,似有破境之意,此时焉能给她突破的机会!
一时间,怨钉密布而去 ,林斐然却并未躲闪,只是一味舞剑,即便身中数枚,她也仍旧未停。
不知何时起,身侧划过的雾气变为清风,林斐然身后扩开一片原野之地,与那不断侵袭的黑雾相互对抗。
一侧是怨气侵袭,一侧是清风消解。
林斐然身上的玄色衣袍透出墨红色,她却不觉,只一味向前而去。
蓦然间,剑境大开,几道极为强烈的劲风从原野上刮过,吹散迷雾,此为朔风之境!
李长风双目一亮,大呼一声好!
可林斐然仍旧未曾停下,她足下变幻,长剑刺出,亮如银面的剑刃照出她的眉眼,袭来的怨钉被她尽数击落,金戈相击擦出的火花落入原野,点燃其中一根枯草。
转身出剑之时,那点星火忽然蔓延而去,转瞬间将原野烧起,在这燎原之境中,不断奔驰的火焰随她的剑光一道袭向青平王!
他终于无法安坐,立即起身应对,剑境越来越大,竟将他与巨灵囊括其中,且隐隐有吞噬之意。
烈火环绕之中,原野尽头,一轮明日骤然升起,他与巨灵与之相比,却又如同草芥蝼蚁一般渺小。
第一眼时,烈日还在天际,但再一眨眼,便已然移至身前,似乎要将他碾成尘埃!
三方剑境连出,李长风早已是瞠目结舌,即便是青平王,也不免为此恍惚迷失。
林斐然提剑而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抹快哉风,驰骋在原野之间,霎时间,周身涌入无数灵气,灵脉再度充盈,灵骨得以滋养——
“她破境了!”阔风王忍不住惊呼。
尚在战中的二人未曾在意,早在她从苦海中脱出时,心境便已到,只是先前黑雾四起,她无法得到充足的灵气助力破境,如今剑境大开,灵气充沛,得到滋养后,便自然而然破境而入。
剑境之中,天火簌然落下,将青平王围困其中,林斐然的身形更是时隐时现,二人无声对过数十招,终于在某一刻,金澜剑从背后刺下,却又止于半途——
巨灵挡住了这份突袭。
青平王回过头,傩面上尚有一道细小裂痕,他看着林斐然,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为何你的灵气还在倒灌?”
用此功法,绝不可多说一句,在他开口过后,傩面上的缝隙逐渐扩大,很快裂开,露出他原本的右眼。
“心境与灵气,缺一不可,你在当时没有及时纳入灵气,为何现在还可以?凭什么现在还可以!”
他盯着林斐然,在傩面彻底崩散之前,紧紧攥住她的剑,高举右掌,巨灵也随之扬起一手。
“苍天如此不公,如此不公!”
青平王的手与巨灵的手重合一处,俱都攥在林斐然的腕上,他忽然一笑:“需要灵气破境,本王便加倍倒灌于你!修士爆体,却不会立即死去,我也不算破坏规矩,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拦下本王!”
林斐然吸收灵气的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之间,青平王身后的巨灵便肉眼可见地缩小,而她的灵脉已然开始浮现,甚至略显狰狞地盘旋于手臂之上。
每每在众人以为她要到极限之时,最后却又都安然无事,几刻后,青平王便也看出不对。
“爆体而亡?若是青平王知晓我平日里要吃多少来补充灵力,或许便不会有此想法。”
林斐然抬眸看去,哑声道。
“多谢青平王,助我一日之内连破两境,一步入登高!”
……
极为精纯的灵力在林斐然身中游走,在即将逸散之前,被尽数顺着灵线送入那方小世界。
霎时间,腹中丹丸如遇烈火,顷刻间炼化大半。
如霰睁开眼,诧异地望向指尖灵线,但他不知外界境况如何,便也没有开口惊扰林斐然,只加速灵力运转炼化丹丸。
不久后,他唇中吐出一口浊气,望向四周游走的咒文,缓缓站起身,向它们伸出了手。
又是几息,小世界界门大开,如霰从中走出——
作者有话说:[比心]下一章收尾后,本卷结束,终于写到这里,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