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40-14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从来有剑(九) “旋真,你抱过尊主吗……


    如霰修行至今, 并非冷情愚钝之人,游历人界数年,更是看惯喜悦欢情, 别离悲辛。


    他当然知晓情爱,只是向来意不在此, 更从未将谁看进眼中。


    他没想到,会遇上林斐然。


    “病发”过后, 灵力尚未回归, 身子仍旧有些疲乏,如霰抬手扶上一旁的书柜,略作歇息。


    每每病发之时, 他都会灵力全无, 疼痛难忍,过往都是自己忍下, 以免叫人看出异样。


    但不论上次还是这次,有林斐然在身旁, 他竟只觉得心中安宁, 无甚痛楚。


    下次还叫她来。


    等到灵力渐渐恢复时, 他才动身下楼,脚步略有虚浮,夯货见状叫唤两声,化作一根手杖,三两下蹦上前让他借力,却被拂开。


    如霰缓声道:“我要更衣。”


    这根翠绿的手杖便停在原地,背过身化回狐狸,不再动作。


    如霰没有回头,他受不了身上这件被浸湿后又干透的绸衣, 一边抬手解下腰间系带,一边开口。


    “方才一高兴,竟忘了此事。不该让她走的,至少要先送我回居所,眼下还得走回去才能沐浴。”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夯货汪地回应一声。


    听得几声窸窣轻响,绸衣落地,仍旧轻柔,如霰从芥子袋中取出衣物换上,又将长发拢在左侧,往右看向夯货。


    “过来。”


    夯货双眼一亮,三两步到他身前蹲坐甩尾,似乎在期待什么。


    如霰倚着木梯扶手,将腕上无用的金环取下,随手一抛,夯货便立即跳起吞入口中,吃得极为开怀。


    他看着它,笑了一声,这才低头将腿根处、足踝上的金环一并抛去。


    “林斐然有你这么好引就好了。”


    如霰一边感慨,一边走出塔楼,楼外天光大亮,和煦的日光映在周身,难耐的疼痛顿时疏解许多。


    他刚要动身回居所,便听到右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静望而去,正是向此处赶来的荀飞飞。


    荀飞飞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抱手躬身,这才开口:“尊主。”


    他眉梢微挑:“有什么急事?”


    如霰作息与常人不同,荀飞飞平日里来汇报,要么是在晨曦,要么是在傍晚,若非事态紧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寻过来。


    荀飞飞也不兜圈,直言道:“昨夜,碧磬带领羽卫在城中巡查时,于瀑杨柳树身、矮墙以及桥边砖石上,发现大量篆刻的符文,青竹也带人前去探查,目前为止查出一百来处。


    只是这符文极为特殊,我们未能研判出结果,所以立即来此回禀。”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将纸上拓下的符文展出。


    如霰垂目扫过,眉眼间看不出异样,他只是抬手一扫,宣纸便立即飘起青烟,于火焰中燃烧殆尽。


    “这不是普通符文,不论是谁拓在手中,都通知他,让他将纸烧了。”


    荀飞飞心中疑惑,却还是颔首:“是。那这符文一事?”


    如霰纵身一跃,荀飞飞紧随其后,二人站在塔楼顶部俯瞰,妖都城景一览无余。


    自觉灵力恢复三分,如霰便抬手结印,掌中顿时金光凝聚,煌煌间化作上百枚孔雀翎羽,将二人面容照亮,每一枚约莫一臂之长,兀自在半空旋转,华丽而不失威严。


    “去。”


    他收掌并指,数百枚翎羽便立即冲天而去,掀起一层气浪,随后涌向四面八方。


    翎羽过处,凉风四起,街市中的妖族人只觉得一阵寒冷,下意识裹紧衣袍。


    如霰静然看向城中,不出三刻,便有一道又一道的符文升至半空,又骤然消退。


    那是极为短暂的一瞬,若不是荀飞飞一直望向那处,怕是也难以察觉。


    “共有一百一十六道。”如霰开口。


    荀飞飞心中一惊:“此次入城之人,我会再盘查一遍。尊主,这是什么符文,可要将篆刻之物尽数毁去?”


    如霰却摇头:“这不是普通符文,而是咒,一旦落下,即便你将篆刻的砖石、树身毁去,也全无效用。”


    “咒?”荀飞飞蹙眉沉思,许久才想起自己的听闻,“难道这是天行者所为?可传闻他们言出法随,唇舌一动,便可于千里外成事,又何必这样篆刻?”


    “万事万物皆有规则,他们也一样。如此多的咒言,若要一句一句说出,那下咒之人早便没命了,像这般借篆刻之法出咒,便只用说一句。


    虽然威力大减,但借阵法之力,却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即便要解,也必须在众多咒言中寻出最初的那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荀飞飞又问:“尊主,可能从这些咒文中看出玄妙所在?为何要在妖都下咒?”


    如霰双眸微睐,道:“瓶中展青鸟,沙上飞白鸥。金龙游鱼浅滩卧,风和万里晴。”


    荀飞飞:“尊主,为何突然吟诗?”


    如霰看他一眼,随后道:“当年本尊在人界游历时,遇过一位天行者,心中好奇,便与他学过咒文。方才我念的不是诗,而是咒言所述。”


    荀飞飞更加疑惑:“既然是言出法随,又为何要如此委婉,不表明话中真意?”


    如霰收回视线,跃下塔楼,向自己的居所而去:“他们下咒是要以生命做代价,说得越清楚,范围越广,威力便越强,代价也越大,故而,有些天行者会将真意藏在诗中,借此减缓。”


    这句咒言很取巧,就如同作诗一般,诗中何意,只有作者明白,旁人不论如何解读,也终究只是猜测,无法断定。


    他当然可以解咒,但先前为林斐然除去如此多的咒言,后又服下云魂雨魄草,如今灵脉混乱,需要立即闭关炼化丹药,无法将这一百一十六道咒言全部除去。


    “我需得立即闭关,是以无暇顾及妖都,若有紧要之事,可传信相告。旋真去往南部探查一事,林斐然与他同行,把文牒给他们。


    至于这百来道符文,我这有一颗隋天珠,把它交给平安,顺道让她近日警醒一些,若城中出现她也无法压下的大乱,便用此物开启大阵,全力压下,等我出关。


    还有,日落前将符文之事传告妖都及附近部族的长老,让他们自己先行筹划,以免骚乱四起,但只说是符文,不要说是咒言,此次闭关紧要,除非天塌之事,不要来扰。”


    话音落,如霰回到居所中,荀飞飞顺势止步,临进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夜游日那天,为何青竹没有率先察觉异样,任人混入其中?”


    荀飞飞道:“此事我问过,他说是那日太过匆忙,又要看顾云车,又要同碧磬旋真协查巡视,便将选人一事给了羽卫中的一位牢靠之人,加上以往夜游日从未出现差错,所以他才有些疏忽。


    此事已经下了罚令,不过……”


    如霰扬眉:“不过什么?”


    荀飞飞垂眼:“不过林斐然知晓此事后,说是本就因她而起,她愿意代为接过罚令。”


    如霰沉默片刻:“行刑一事,待本尊出关后再做论断。”


    “是。”


    ……


    这厢,林斐然风一般卷入自己的房中,双手不敢碰触,更不敢合拢。


    她生怕自己指尖一动,便又会想起那种柔韧、温凉的触感。


    原来如霰身上倒不像他的手那么冷。


    “……”


    林斐然摇了摇头,将小世界中所见所闻全部甩开,重新坐回书案前,埋头画符,好让自己无法深思。


    旋真得知与她同行之事,兴高采烈来找她玩耍,想要探讨南部风光,还没开口,便被林斐然塞了满怀的符纸与朱砂笔。


    她看起来有些恍惚,只说一句:“既然要悄悄去南部,走水路最安全,我们后日出发。南部危险,多备些符咒。”


    “哦、哦!”


    旋真打量她许久,不敢多言,便也提笔画了起来。


    一画就是三日,林斐然的神情也肉眼可见地越发平静,旋真也莫名松了口气。


    直到出发那日,二人走到行止宫的湖心亭旁,将避水符贴满周身,旋真抬腿热身,面色期待,对南部一行升起诸多幻想时,便听身旁的林斐然幽幽开口。


    “旋真,你抱过尊主吗?”


    旋真脚下一滑,直直踩入湖中,好在身上贴有避水符,这才不至于变成落汤犬。


    栗发少年仰头看来,神情慌乱:“你、你在说什么耸犬听闻的话呐!这种事千万不要想,脑袋只有一颗呐!”


    林斐然挠了挠头,蹲在湖边,将符纸递给他,又侧过身去:“会不会有特殊情况?比如尊主受伤,无奈之下,他主动让你们把他扶起来?”


    旋真接过符纸,仔细贴在金澜伞上,竟也认真回忆。


    “从我认识尊主之日起,就没有见过他受伤,但如果是这种特殊情况呐……就算他不说,我们也肯定会把他扶起来!”


    林斐然立即转回看他,金澜伞柄猛然扫过旋真前额,拂起他的碎发。


    她双眼明亮:“我也会!都受伤了,又有友人在旁,自然是需要别人帮扶的,对么?”


    旋真飞快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所以,你什么时候抱过尊主呐?”


    “……恍如昨日,似在梦中。”林斐然叹息回答,不过心倒是放下大截,她站起身,终于将心中那口气吐出。


    “走罢,向南部进发,他们今日就在玉带溪中等我们。”


    旋真性情赤诚,立即将方才那事抛之脑后,面露兴色道:“当真是鲛人?我长这么大,虽然见过几次鲛人族,但都是人身,从没见过鱼尾呐!这次竟然要与他们同游,不知道他们在水中能有多快!”


    旋真是细犬一族,他们的速度本就在妖族人中数一数二。


    “亲眼见过便知道。”


    林斐然如此回答,随后一举跃入湖中,旋真也紧随而上,二人入了水,从湖中顺流而下,身上的避水符隐隐发出微光,水流便只贴身而过,并未浸润半分。


    约莫一刻钟后,便见三位鲛人等在前方,领头那人正是鲛人族少主泽雨。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到鲛人鱼尾,他们的尾鳞在日色下或许不并不显眼,但在这样深碧的水中,却犹如片片珠玉,夜间星火,摆动间自有流光。


    旋真眼前一亮,立即冲上去绕着三人转了一圈,神色兴奋,热情道:“我是旋真,你们叫什么名字呐!”


    “泽雨。”他向林斐然点点头,“刻不容缓,立即出发,等到了际海再叙旧。”


    他游至二人中间,双手牵住他们的手腕,另外两位鲛人又到两旁护法,一行人只短暂地停顿一息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然蹿出,只留下一串蒸腾白沫。


    林斐然从未在水中感受到如此速度,甚至比半空御剑还快,几乎只用了半日,他们便从妖都玉带溪冲入江河,汇入湖泊,撞过鱼群,随后于入海口一跃而起,在海鸟慌乱鸣啼中,骤然落入际海。


    妖界的际海与人界无尽海相连,林斐然从未到过海中,只觉得这水比她想象的更冷。


    泽雨拉着他们浮出水面,游入浅滩,鱼尾立即化作人腿,十分利落地将二人拖入白色海沙中。


    旋真精力旺盛,猛然弹地而起,满怀期冀看向大海,眼神忽然一顿,倒吸口气。


    “林斐然,你快看呐!”


    林斐然拍开海沙,顺势看去,便见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半雪白,一半蔚蓝。


    不知何时起,向来温暖的南部际海上空,忽然凝结起半片厚黑的乌云,团团白雪从云上飘下,却又落水不化,逐渐凝出一片难以剔除的冰面。


    静然看去,林斐然忽然想起人界的北原,那里就始终积蓄着这样浓黑的云,这样不融的雪——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给大家orz一个


    小剧场2.0


    “加入我的队伍?”斐然打量着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不,我要找一个魔法师,而不是一个黑魔法师,抱歉,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勇者小队。”


    说完,勇者斐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走前还送了他一颗魔法石以表示歉意。


    “最近天气不错,不要总是躲在斗篷里,记得多晒一晒太阳。”


    黑魔法师低头看去,手中正是一颗太阳水晶。


    他看向斐然离开的身影,将水晶嵌入法杖,默默隐身跟了上去。


    这是一座十分繁华的小镇,往来魔法师也数不胜数,听说勇者要招募法师,便立即赶到小酒馆中应聘。


    斐然陆陆续续见了许多人,却总觉得不契合,只能无奈请他们离开,并且给每个人都送了一颗水晶。


    她抱着手中的史莱姆,心情有些沮丧。


    或许那个黑魔法师也能凑合?


    正这么想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小勇者你好,你看起来很苦恼,是因为没有找到踏上旅程的伙伴吗?”


    斐然抬头看去,一位黑发精灵坐到对面,他穿着一件圣袍,胸前开窗,露出半片柔韧的胸肌,精灵耳上挂着几枚银流苏,笑容亲和。


    “你、你好,是的,我还没有找到伙伴。”


    出生于小村庄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精灵,一时间有些惊讶。


    精灵双掌合十交叉在前,托着下颌,笑眯眯看着她:“不要害怕,精灵是人类的朋友。小勇者,你想找什么样的伙伴?”


    斐然非常诚实地开口:“我想找一位法师,一位牧师,一位弓箭手,但目前为止,一个人都没有找到,看来我只能独自斩去魔龙。”


    精灵面色微讶,随后起身坐到她身旁,说道:“可怜的孩子,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吗?如果不带牧师的话,你或许连魔龙堡都走不到。”


    斐然丧气垂头:“我太强了,来应聘的法师都跟不上我,如果找牧师的话,一定也要找等级高,能把我奶起来的,但我太过年轻,这样的牧师又怎么会愿意跟我一起?”


    精灵摸了摸她的头:“原来是这样,小勇者,其实我就是一个牧师,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牧师,陪你上路。”


    斐然非常惊讶:“你可是精灵!”


    精灵是一个高贵的种族,虽然对人类很友好,但骨子里的天性是傲慢的。


    精灵摇头,双眼含笑:“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喜欢,我想这是来自于生命之神的指引,我愿意做你的牧师。而且我的等级也不算低,怎么样?”


    当然……


    当然很好!


    只有最为出名的勇者小队,才能拥有一个精灵牧师!


    斐然十分爽快地接受了。


    “还没介绍,我叫斐然。”


    精灵牧师把她揽入怀里,奶窗贴脸,斐然一时有些呼吸困难。


    “我叫常英。小勇者,能做你的牧师,我实在太开心了。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把你奶起来。”


    悄然看着的黑魔法使忽然握紧法杖,双唇紧抿,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想,或许他的这件斗篷上,也能开上一扇窗。


    就这样,斐然的勇者小队终于加入了第一个人,一个精灵牧师。


    虽然没有找到魔法师,但有牧师加入更好,她甚至豪横起来,腰板极硬,觉得自己现在去单挑魔龙也不是不可以。


    “走吧,我们向下一个城镇出发!”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精灵有些苦恼地看她:“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黑魔法师怎么办?给他下点毒吧?”


    斐然面色微变,精灵却笑道:“开玩笑的,我可是和善的精灵,怎么会给人类下毒?”


    斐然点头:“随他吧,万一他只是顺路呢?我们不要随意揣测别人。”


    精灵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好乖的孩子。”


    两人买好面包和奶酪,向下一个城镇出发,黑魔法师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原本光秃秃的法杖上,除了顶部那颗太阳石之外,还多了不少其他水晶,看起来十分眼熟,也十分华丽。


    这是他打败众多法师,抢回来的战利品,这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他想,就算勇者拒绝,他会一直跟着她的。


    因为老师说过,他是常在,绝不是因为他想跟着这个勇者!


    to be continue


    第142章 从来有剑(十) 不要骗师兄。……


    人界北原地广人稀, 除却极北之地的神女宗外,几乎没有其他宗门镇守,相隔最近的只有位于中州的道和宫, 故而道和宫弟子下山除妖时,会有部分去往北原。


    只是北原凶险, 需得自在境的弟子领队。


    林斐然第一次去往北原时,便是蓟常英带队, 彼时层云堆积, 天幕厚重,落雪不断。


    虽是天明,却见不到半缕日光, 就连天色也染着浅淡的灰。


    彼时她并未多想, 只顾着斩妖兽。


    直至同蓟常英出巡,他一时不察受伤, 臂上被狼妖抓出三道入骨伤痕,林斐然立即为他止伤, 但不论是术法或是灵药, 都无法彻底愈合。


    伤口处翻出的血肉并不发白, 反倒如天色一般,泛着余烬一样的死灰。


    她察觉有异,便带着他回到村落中,村长听闻此事,立即带上一株草药前来医治。


    那是一株十分普通的凡草。


    药汁青绿,不作处理便滴至伤口处,几刻后,灰白褪去,先前涂抹的灵药发挥效用, 伤口终于恢复。


    她十分纳罕,便将心中疑惑问出,可老村长只是麻木地看向窗外。


    “因为雪。这样的雪,是对我们的惩罚,流血是一种赎罪,但你们外乡人不可在此受伤,这与你们无关。


    伏地草虽然普通,可在北原却极其珍贵,你们是来此除妖兽的道长,我们会赠与你们三株,但再多就没有了,好自为之。”


    言罢,老村长离去,只留下林斐然与蓟常英。


    她转头问他:“师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蓟常英按住她的手腕,一双浅淡的眸色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的意思是,不要在此地受伤。”


    “师妹,我知道你想助人,但北原不似中州,这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便是其中之一,在保护他人之前,先护好自己。


    有我这个前车之鉴,我想,你不会再步后尘,对么?”


    他的容色很淡,并不令人感到压迫,但却无法拒绝。


    林斐然道:“……我之后会找时间休息,不那么拼命。”


    “好,既然答应了,就要说到做到,不要骗师兄。”


    后来林斐然才知晓,伤口灰败一事在北原并不鲜见,村民只说是因为雪,但事实如何,蓟常英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修行途中,奇谈怪论数不胜数,也并非每一个奇闻都有答案。


    对于林斐然而言,这本来只是众多异闻中的一个,甚至快要忘却,但此时见到如出一辙的濛濛雪色,过往回忆登时涌出,历历在目。


    际海上空堆积的雪云并不算多,也不如北原厚重,海面上只浮着一层冰,尚未被全部凝结。


    旋真感慨过后,立即看向身侧的泽雨:“这是何时出现的异象呐?有没有上报过?”


    泽雨望向远处,神情并不紧张:“一两月前出现的,虽然奇异,但无甚上报的必要,你等着看——”


    话音刚落,便见上百位鲛人从际海跃出,身如弯月,顷刻间便落上海岸。


    在他们身后,原本平静的海面骤然震荡起来,旋若激流,波涛怒号,席卷的浪流拍压而上,下一刻,便见一股磅礴的灵力从涡流中部直冲天际,浮游的冰面碎做齑粉,堆积的黑云也被猛然击散!


    云销雪霁,一缕日光终于探头而出,溢出的灵力在白云间化作酥雨落下!


    林斐然与旋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二人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确定这落雨的真假,不曾想水珠入掌即化,灵脉中是涌过一阵暖流。


    竟是最为精纯的天地灵力。


    际海之畔,上岸的鲛人再度跃入海中,无不快活。


    林斐然不禁喃喃道:“这是什么?”


    泽雨望向半空,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显然想要吞噬际海,所以降雪凝冰,试图以此将际海封存,但是海洋不会惧怕天空,在我们联合破云的第五日,这股灵力蓦然从海底爆发,自此再没有停歇。


    若是巨鲸一族在此,际海灵力定然更为磅礴。”


    林斐然疑惑:“巨鲸一族?”


    旋真解释:“海族虽然都是鲛人,但也有分支,巨鲸一族几十年前搬离际海,已然不知去向。”


    “原来如此。”林斐然看向泽雨,不由得提醒道,“我曾在人界见过这样的雪,并不洁白,反而有些灰败,若是带血受伤之人靠近,或许会血流不止。”


    晴空中只剩几丝尚未散去的灰,泽雨抿唇颔首:“多谢,我会将这个消息告知族人,明月还在楼中等你们,请随我来。”


    际海异象突显,泽雨看起来比先前匆忙许多,神色中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他匆匆带着二人上了阁楼,见到明月后也只是倾身拥抱片刻,便立即回身离开。


    明月觑了林斐然一眼,面色微红,随后轻咳一声,道:“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很好。”林斐然会意一笑,只当没有见到,“看来公主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明月没有否认:“鲛人天性自由,我很喜欢这里……”


    她抿抿唇,红着脸将刚才那件事带过:“你我二人便不必寒暄,井阳坡之事更加急切,我便不拐弯抹角。井阳坡就在际海之北,离此地不远,那是灵花一族的领地。


    不过他们向来性情孤傲,鲛人族也与之不熟,若是前往拜访,必须送去花帖。”


    她从柜子中拿出一本金帖,帖上绘着百花,绕有淡香。


    “在你来之前,我便以自己的名义送过一份,说是想要用海珠换一些奇花种子,今早便收到回帖,他们愿意见我,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如今明月与泽雨虽未成礼,但她是何身份,附近部族早已心知肚明,以她的名义送去拜帖,定然比林斐然的更有成效,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明月也牵连其中。


    林斐然面露意外,立即站起身:“既是我有事相求,如何能劳累你出面?”


    明月摇摇头,笑容柔和:“虽然不知当初你为何会落入我的宫中,但对那时的我而言,的确是‘天降神兵’,不论你现在过得好与不好,都无法平复你对我的舍身之恩。


    这只是一份拜帖罢了,还请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


    林斐然无言相对,她之前对灵花一族有过了解,性情孤傲,轻易不见外人,合心之事,就是身死道消也不会撤手,但不合心意的,哪怕是死也不会做。


    即便是以使臣身份送去拜帖,林斐然也不敢笃定他们会接下,更何况时不我待,只好承下明月这份情。


    她行了一个道礼,认真道:“多谢。”


    明月笑看着她:“不必言谢,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他们的赏花会,会上宾客不少,你不是说模糊见过接信之人的下颌与唇角么,此时去见最为适当。”


    林斐然思忖片刻,那日信笺飞往井阳坡,被一白衣人接过时,信笺虚晃,她的确看到了那人一点模糊的形象,下颌与唇角最为清晰,若要寻人,这样的花会自然再合适不过。


    即便寻不到人,能在会上结识族长也并无坏处。


    她颔首同意:“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三人一同下了阁楼,向井阳坡而去,途中林斐然回首观望,晴空中已不见半丝阴霾,灿阳依旧,但她却莫名地急躁起来,凭白感受到一阵山雨欲来的沉闷。


    从夜游日到现在,处处平常,却又处处都透着一种诡异,她直觉有什么不对,却又暂时无法理清,只好加快御剑速度,尽早去往灵花一族,尽早回妖都。


    ……


    青丘之中,空旷的议事殿内,青平王正倚坐高位,双手合十交叉在前,淡笑着看向眼前这方水镜,镜中并无身影,只有一道温和的声音。


    “青平王还请放心,妖尊一事,一直都是亚父亲办,为了在妖都下这一百多道咒,前后花了一年时日,殁去七位天行者,甚至还有寡人最疼爱的女儿,明月——


    这些都是我们结盟的诚意,妖尊再强,难道还能强过咒言?


    就在不久之前,最后十道咒文落下,阵已成,何时开启,全凭青平王,不过,还请早一些,时不我待。”


    青平王神情冷然,话中却带着笑意:“人皇陛下做事,小王自然安心,结盟时承诺之事你们已然做到,我也绝不会失约。


    原本与其他人商议好,前几日就该出发,只是最近我的孩子们陆续回来,而且交代的事都做得很好,作为一个父亲,我当然要先嘉奖他们之后再离开。”


    “哦?”人皇坐在书房中,执起奏折的手一顿,面上真切地浮起一抹笑意。


    “你是说,就这几日内,除却小女儿外,其余七个孩子都陆续回到青丘探望你?”


    人皇先是疑惑重复,随后眉眼舒展。


    “寡人子嗣单薄,膝下儿女中,虽然只有几个分发了封地,但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纷纷回朝,除却造反外,寡人实在想不到其他缘由。


    难道还是想念我这个寡情的父亲不成?”


    青平王静静看向殿中,眼神深远,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道:“小王与陛下不同,您统御的是人界天下,而我,御下不过一个弹丸之地,他们没有封地,平日里都住在宫中,孺慕情深,兄友弟亲,又何来造反一说。


    在他们心里,我永远是他们的父亲,而不是青平王。”


    人皇朗声大笑,却并不反驳:“青平王说的是,寡人一向子嗣福薄,鲜有亲近,哪里懂得你们的关系。不懂之事,寡人不会多言,他们回来后,你又要何时启程?”


    青平王坐直身子,淡声道:“今日。”


    “好,寡人就等青平王凯旋之消息。”


    水镜散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皇骤然笑开,声音疏朗,犹如少年,只是在某个收不住的瞬间,会泄出一丝属于中年男子的喑哑。


    他立即收声,双目垂下,眼中划过一丝不喜,随即取过一旁的丹药含入口中,喉嗓处顿时清凉一片。


    他侧目看向身旁,躬身垂首的大监顿时不寒而栗,立即上前道:“陛下何事?”


    人皇俊秀儒雅的面容上并无表情,他问道:“今早称重时,寡人可有增长?”


    大监咽了口唾沫,思绪百转千回,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回禀陛下,陛下重了一斤二两。”


    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细密汗珠从后颈溢出,鸡皮鹤发的老大监继续道:“但是,这恰恰是圣宫娘娘最喜欢的,她曾经说过,陛下身量高挑,太过纤薄,若是再重个一两斤便是更好!”


    若是以往,这话定然能抚平他的情绪,可时至今日,心中唯有急躁。


    “曾经?是多久以前?”


    大监心头猛然一敲,颤声道:“十、十二年前。”


    “寡人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岂能和少年相比?更何况,只有三年寿数可活。”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侍从立即跪下叩首,不敢多说一句,大监更是吓得两股战战,气息也断断续续,或许会在下一刻昏死过去。


    谁人不知,历代人皇受天命所托,统御人界,但寿数短暂,四十则殁,如今人皇已然三十有七,满打满算,其实只有两年的活头,这话无异于触了逆鳞。


    大监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心切之下,竟然祸从口出,小命不保,小命不保……


    寂静的书房中,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笑,无人敢抬头,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人皇的笑声。


    这笑声并无自嘲、也无讽刺,只是纯然的喜悦。


    “罢了,都起来,这是事实,难道还要迁怒于你们不成?”


    年岁是人皇的逆鳞,他不愿苍老,不愿意以这副姿容去见圣宫娘娘,近年来每每有人提及,便要有人受罚,可今日竟然还放过他们。


    众人茫然之下,又听他道。


    “现在,寡人该去见圣宫了——”


    “陛下、忘了吗。”即将昏死的大监拼着最后一口气开口,“娘娘这几日在清修,不见人。”


    当啷一声,人皇将手中铜笔扔上桌台,大监终于如愿昏死,众人战战兢兢之下,只听人皇淡声道。


    “死期在即,太子还没定下,三日后让几位阁老来此,定一定太子人选。”


    “是。”


    众人立即叩首,随后拖着大监鱼贯而出,不敢再留。


    人皇独坐房内,望向桌上那面铜镜,光可鉴人,将他的面容与神情尽数照出。


    凡人终究只是凡人,日日操心,又上了年岁,岂能不显半分?圣宫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容貌,这样的苍老之态岂能入眼?


    好在,很快就要过去了。


    ……


    灵花一族如同海族一般,其下各有分支,但是难得的很是和谐,或许是血脉连接,不论男女,大多都对莳花弄草一事极感兴趣。


    莳花宴便是为赏花而生,众人都可将自己侍弄的花草带来此处,评一评谁的最美,胜者可得族长赐福。


    这样的宴会,几乎是一月一办。


    仔细查验过花帖后,门前的守卫才将林斐然三人放入,只是刚一进去,旋真便开始打起喷嚏,不过即刻便涕泗横流,活像受人欺负。


    他立即捂着口鼻,缩在门外,双目含泪道:“这里花粉太多,我一闻到便忍不住打喷嚏,你们去罢,我在门外等你们呐,有事叫我。”


    林斐然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上前递出手帕,随后才道:“南部混乱,这里虽然安全一点,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你如果有事,也一定记得叫我们。”


    旋真忙不迭点头,随后对他们摆了摆手,自己躲到门前去,门口的两位姑娘忍俊不禁,随后走上前去同他搭话,又递出隔开花粉的巾子。


    林斐然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见二人确实友善,这才同明月一道入内。


    灵花一族大多倨傲孤冷,只专心于自己喜欢之物,林斐然来此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切见到他们时,仍旧有些震撼。


    个个容貌姝丽,姿容不凡,但眼中都只有自己的花,即便林斐然与明月一眼便能看出是人族,但一路走来,竟无一人侧目,也无一人询问。


    他们只是看着自己的花,与旁人讨论自己的花,全然看不到别的。


    林斐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如霰——


    作者有话说:有补更,小剧场明天放


    第143章 从来有剑(十一)(增补) 明月映照两……


    “斐然?”明月在身旁小声唤她, “我来之前问过泽雨,他说不要盯着灵花一族的花看,外族人若是久视, 则是对那朵花的玷污。”


    林斐然还是初次听闻,她应了一声, 立即收回视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走神……”


    话音未落, 花丛中的一位紫衣女子骤然抬头, 她看了林斐然一眼,手中当即化出一把银剪,毫不犹豫地将那朵丰沛的白昙铰下, 扔入清池。


    “……”


    二人立即转回头, 目不斜视,只看向前方的亭台水榭, 生怕又害了哪一朵。


    明月默默靠近林斐然,声如蚊呐:“他们不爱与外族人来往, 但也并非冷心冷肺之人, 你若也惜花爱花, 他们也愿意与你交好。


    你想一想自己熟悉的花草,到时在他们族长面前,也能说出一二,拉近关系。”


    林斐然收回思绪,沉思片刻:“我对花草了解不多,若要说最熟悉的,唯有寒梅与牡丹。”


    明月垂眸轻笑,低声道:“我也一样。咱们洛阳城的牡丹远近闻名,四季不败, 鲜有其他花种,我最熟悉的,也唯有牡丹。”


    二人低声嘀咕之时,便有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上前,脆声问道:“姑娘可是鲛人族的阿月?”


    明月点头,随后递出金帖:“我是。”


    小童看过帖子,这才缓了面色:“方才便收到你们入府的消息,族长差我来此引路,今日正值赏花会,略有繁忙,故而来晚了些,还请见谅。”


    他躬身作了一揖。


    明月只笑道:“不碍事,一路见得美景也算宽慰。”


    小童颔首,抬手相请,转身在前方引路,林斐然二人跟在他身后,沿着蜿蜒小路,踏上清池长廊,拐了几道弯后,才在一方水榭前停下。


    “二位在此稍等片刻,待我前去通报族长。”


    说完,他便快步向前走去,水榭长廊上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并不奇怪,只静心留在原地,忽然间,明月看到什么,双眼一亮,连声道:“斐然,你快看向那里——”


    林斐然立即侧首看去,便见水榭清池旁,生长着一株足有两人高的花树,亭如华盖,其上花苞团团绽放,色如积雪,点有碎金。


    “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一丛金丝贯顶!若是在洛阳城,这定然要被卖上天价!”明月不无惊叹。


    林斐然也十分惊讶,牡丹原本就是灌丛,又十分难养,能长成一人高的花树便已经算作花中之王,像这般两人高的,她还从未见过。


    但转念一想,灵花一族的族长,又被称作锦绣王,其人正是牡丹一脉,能够养出这样的花,也不足为奇。


    明月仔细打量,又掐指一算:“像这样大的花树,至少有百年之久,妖族寿数悠长,自然有耐心养出。我倒是真的想买些花种回去了。”


    林斐然看向那树金丝贯顶,心绪微动,又道:“不知这里有没有梅树,若是有,我倒是也想买一株。”


    说话间,水廊上又响起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正是那小童疾步而来。


    “族长说了,请二位入内。”


    林斐然与明月没再犹豫,立即跟随而上。


    此处与其说是一座水榭,不如说是水中飞阁,顶楼处轻纱环绕,群花簇拥,两人随着小童足足爬了五层楼才踏上高阁,见到斜倚窗边之人。


    她穿着一身烟紫罗裙,乌发上斜插三枚花簪,纤腰半露,腰上绘着一朵乌紫牡丹,尤为惑人。


    听到声响,她并未回头,只笑道。


    “终于来了。”


    她叩了叩窗,几乎是眨眼间,一片极为宽阔的六角法阵从足底浮现,阵中灵线交叉四起,径直将二人围困其中。


    林斐然心中一凛,足下无法挣脱之时,当即结印捻诀,掌中光芒浮现,却又在片刻后沁入缠绕在身的灵线中,被它吸食殆尽!


    只是顿了一瞬,她并未慌乱,而是当即紧握双手,周身灵气倒灌,一抹白色雷光便从臂上逸出,但还未待灵暴炸裂,便又被灵线吸入,消失无踪。


    “没用的,这叫锁灵阵,不论使出怎样的术法,只要你境界没有我高,都无法挣脱而出,除非你将这个阵解了。”


    锦绣王回过头,轻然看向明月。


    “好大的胆子,帖子发给你,你就敢来,是因为有鲛人王给你撑腰?”


    明月起初有些慌乱,但看了林斐然一眼后,又强行镇定下来,本来已经的平复的心绪,却又在见到锦绣王的面容时骤然一跳!


    她张大双目,声音微颤,忍不住出声道:“是你!”


    “哦?”锦绣王神色意外,缓缓走近,挑眉道,“认得我?”


    明月仔细看过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二人神似,容貌约莫有五分像,只是那人向来是慈爱与温柔的,绝不会出现这般倨傲的目光。


    但为何会如此相像?


    明月心中难免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收回目光,硬着头皮将躁动的心绪压下:“一时恍惚而已。我二人诚心来买花种,却不知犯了何事,要劳累锦绣王出手?”


    锦绣王上前抬起明月的下颌,仔细打量:“我看起来很蠢吗?你一定见过我,或者说,见过与我相像的人。有意思,本来是想抓一只小老鼠——”


    她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随后才道:“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明月面上的震惊不似作伪。


    林斐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心中不由得暗忖,这样讶异定然是误以为见到了熟人,可她从小在宫中长大,接触之人屈指可数,能让她这般惊异……


    林斐然眼中忽然闪过一张面容,她亦觉得惊诧,视线再度落到锦绣王面容之上,细细描摹起来。


    “盯着我做什么?这位人族小使臣,你也见过我不成?”锦绣王眸光一转,重重落到林斐然身上,如有实质。


    林斐然摇头:“未曾见过,只是不知锦绣王为何动手,有些疑惑罢了。”


    “你倒是冷静。”


    锦绣王嗤笑一声,随即抬起右手,指间挟着一张烧去半边的信笺,正是林斐然先前留下的舆图纸。


    “数日前,我接到一封来自老友的信件,信中所写并无异常,我也未曾起疑,只是那时恰巧有法宝在手,察觉出异样,这才寻到纸上隐藏的阵纹。


    这样的法阵,大多是寻人所用,所以我想看看,是谁敢用这样大胆的法子追踪,此后不久,我便收到了这位的拜帖,于是请君入瓮——请到了你们。”


    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梭巡,随后定在林斐然身上:“使臣大人寻我,难道是有事相求?”


    闻言,林斐然也不再拐弯抹角,她直直看向眼前之人:“锦绣王看过信中内容,今日又见到我,难道不知我为何而来?不知灵花一族中,可有擅长法阵之人?”


    锦绣王抱臂看她:“倒是直白,那我也坦率地告诉你,灵花一族中,只有我一人算得上擅长。你身上存有封印,又向琦玉打听艮乾圣者的徒弟,不就是想找我给你解印吗?”


    林斐然略略垂眸,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锦绣王原名飞霜,并无白字,故而从一开始便没想过她会是那名白姓弟子,可此时足下法阵并不作假,她亦是琦玉好友……


    思索片刻,她还是摇了头:“不,我要找的是艮乾圣者的徒弟,但你不是。”


    锦绣王扬眉:“何以见得?”


    林斐然只说了一句:“琦玉族长寡言少语,不善与人交谈,以你的性情,不会有耐心教她法阵。”


    锦绣王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她噙着笑看向林斐然,却并未强词夺理:“我的确不是,不过——”


    她走上前来,抽出腰间别着的一只牡丹,单手结印,花瓣簌簌落下,一片接一片,随即在空中连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法阵。


    “这是你身上的封印,当今世间,唯有我一人可解,就算是那位圣者的徒弟也做不到。”


    她的目光转向明月,凉声道:“我说的对吗,洛阳城来的人族?”


    明月目光一顿,眉头不可自抑地蹙起,她看向锦绣王:“我不认识什么圣者的徒弟。”


    “不认识?不论你是侍从还是公主,只要长在宫里,定然从小在她膝下承欢,如何会不认识?她可是你们最为崇敬的圣宫娘娘,也是我最聪慧的阿姐。”


    飞阁中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穿梭而过的风声。


    明月看着她的面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圣宫娘娘是人族,若她是妖族,父皇与丁仪大人绝不可能留她在宫中!”


    锦绣王笑而不语,林斐然看向明月,问出最为关键的那个问题:“世间并无圣宫娘娘的名姓流出,你可知她的真名?”


    明月站在法阵中,双手紧握侧裙,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却还是道:“知道,她曾经抱着我读诗时,告诉过我,她叫做白露。”


    林斐然听到这两个字,蓦然回想起传声玉令的开启法诀——湛湛白露,悠悠我心。


    原来白姓弟子的答案,她早就知晓。


    这是人皇命人打造的灵宝,如此直白,如此不讳,但她从未将二者联想在一处,以至于一叶障目。


    锦绣王坐回案边,靠上椅背:“我们妖族并无姓氏,你说白姓弟子便是大错特错,这个名字,不过是她喜欢沾染露水的牡丹,一时兴起而取。”


    圣宫娘娘与锦绣王的关系,只看面容便能猜出大概,明月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终于大悟,不禁喃喃道:“原来她是妖族,难怪多年来一直没有子嗣,难怪洛阳城中的牡丹四季不败,难怪父皇不允许种植其它花种,只留牡丹……”


    锦绣王抬腿搭上桌案,腰上绘出的紫牡丹微微闭合,神情悠闲,并不理会明月的自语,她并指一旋,悬浮空中的花瓣法阵顿时分成内外两圆。


    “琦玉应当告诉过你,这道封印分为内外两层。内里法阵,一看就是白露的手笔,她喜欢用这样温吞的结阵之法,外面那层便是别人增补的,是谁我倒是看不出来,但手法不错。


    这样繁杂的阵法,世上唯有两人可解。


    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且不说她是否愿意为你解阵,单凭她如今境界,即便是想,也有心无力,去了人界后,她变弱太多。”


    林斐然垂眸思索,并未言语,一旁的明月再支撑不住,索性坐到地上。


    她只是想帮林斐然一个忙,这才来到井阳坡,谁能料到竟会得知如此大的秘密,若是叫朝臣知晓,定然要上下大乱,她不得不坐下缓缓。


    一旁的林斐然有了思绪,抬眸道:“原来你与琦玉、圣宫娘娘并非同道之人,今日这招请君入瓮,不知所为何事?”


    如果圣宫娘娘的身份能够如此轻易告知,那么琦玉没有理由向她隐瞒,更不会任由锦绣王做出此等举动。


    林斐然推测,这位锦绣王最多是琦玉与圣宫娘娘之间的信使,只是,她眼下做了一件另外两人都不知晓的事。


    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林斐然倒是有些好奇,对面之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锦绣王略略扬眉,赞叹道:“你很敏锐。”


    话音落,林斐然脚下的法阵突变,身上的十数条灵线从牵制变为束缚,将她双手束于身后,锦绣王这才满意点头。


    “见到那张舆图纸时,我就知道追踪之人手艺不凡,寻常人可做不出这样精妙的灵宝。我本以为追来的会是一个境界高超的炼器师,没曾想是你,虽在意料之外,但也不差。


    你在妖界,可是声名远扬。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可以为你解除封印,但是,我要你把白露从人界带回来。”


    林斐然还没开口,明月便倒吸口气:“这绝无可能!曾经有修士好奇圣宫娘娘的容貌,便潜入宫中探看,但还未靠近宫殿,便已然万箭穿心,身首异处!


    人皇对她如何保护,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即便是我……即便是公主皇子想要见她一面,也得经过人皇许可。”


    锦绣王嗤笑一声,暗骂一句,随后将目光冷冷落到林斐然身上:“我不管他看得多紧,你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解除封印,要么,把她带回来。


    反正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没有人再能给你解除封印。”


    目光压迫而来,如有实质,肩上仿佛被人重重压下,但林斐然仍旧屹立不动,神情甚至算得上平和。


    “我的境界并不算高,你应该能看出来,要我将人从王宫带出几乎不可能,但锦绣王好像比我更有信心?”


    “当然。”锦绣王目光微闪,“你虽然不算强,但你身后之人却是实在的强者,比如使臣平安,凭她一己之力,想要将人从宫中带出,并不算难事。我如今,只是在与你,以及你背后之人商议。”


    闻言,林斐然思索片刻,随后微微弯唇,带起一个浅淡的笑意,一双乌眸直直看向眼前之人,毫不躲闪,目露光彩,甚至有些惬意在眸中。


    “原来是商议,那我便与锦绣王好好谈谈。”


    “入门之前,我们曾在水榭边见到一树金丝贯顶,附近数里,只有这一丛花,对锦绣王而言,必定意义非凡,想来是圣宫娘娘所种。


    观其花型、花色、花梗,少说也有百年之久,足以见她离开时日之长。


    再来说当今人皇,十六岁被择定为太子,同年娶张丞相之女,择为太子妃,四载后,上任人皇年满四十驾崩,于是二十岁的太子登基,但登基后,力排众议,只赐太子妃封号娴,同年——


    他纳了一位民间女子,背景不明,来历不明,但初初入宫,便被择为圣宫娘娘,后礼部依法典大赦天下,洛阳城设了三日流水席未曾间断。


    在人皇即位的这十六年中,你都没能派出一人将她带回,我想并不是真的无人能入皇宫,之所以没能将人带回,只是她不愿。


    所以,即便我有能力将人带回,也不会作出此等强迫之事。”


    锦绣王面色阴沉,将腿从桌案上放下,目光紧紧盯着她:“你最好看清现在的形势,即便你是使臣,眼下也在我的掌控之内,你身后之人再快,也不可能立马出现!”


    她双手一握,林斐然身上缠绕的灵线骤然绷紧,试图将她下拉跪地,两方角力之时,林斐然轻笑出声。


    “商谈就要有耐心,我的话还没说完,我还想说,但是——”


    她抬眼看向锦绣王,纵然一身玄衣被紧紧勒下,她的语气却还是不急不缓。


    “但是,我觉得其中有蹊跷。”


    锦绣王眉心紧拧,竟也思索起她方才那番话,略略抬手,束缚的灵线骤然一松,她问道:“何处蹊跷?”


    林斐然站直身子,动了动肩膀,沉声道。


    “听你话中所言,圣宫娘娘为何留在洛阳城,你其实并不清楚,或许她只是因为爱,但你二人姐妹情深,也并非不讲理的人,为何这么多年——


    不只是这十六年,而是一百余年,她从来只与你传信,却不回来,难道你真的觉得,她是怕你将她强留在此?


    我想,能做圣人弟子,智谋必定不俗,小小一处井阳坡,困不住她,其中定有隐情。”


    锦绣王面色凝重:“看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斐然立在法阵中,灵风拂起碎发,却吹不乱她的目光。


    “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我想说出来也无妨。人妖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人皇为何突然与妖界签下结盟书?”


    “大人物的博弈和心机,关我们何事……”锦绣王一顿,像是反应过来,抿唇看她,“你的意思是,个中缘由与白露有关?”


    林斐然点头:“许久之前,人皇找到如霰,欲请他医治圣宫娘娘的顽疾,为此,甚至愿意退让数步,不顾众议与妖界签订盟书。


    我原先还觉得诧异,就算如霰医道再好,人界也总有医祖传人在世,何必舍近求远,现在倒是想明白了,圣宫娘娘本就是妖族人,又有哪个人族医修能比妖尊更了解妖族。”


    “什么?!”锦绣王猛然站起,“她得的是什么病?”


    林斐然并不隐瞒,只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有如霰清楚。”


    锦绣王拧眉看向桌案,面色不虞。


    难怪白露境界跌落如此之快,难怪她从不与自己见面……


    林斐然不顾她神情如何难看,只是抿唇一笑,清声道:“族长,如此一来,你我二人筹码互异,情势似乎有些变化。”


    锦绣王蓦然抬头看去,目光锐利,这个少年人却仍旧不急不缓,眼眸清明。


    “眼下你只有三个选择,


    其一,写信逼问你的姐姐,问她事实如何,但你不会愿意,甚至还怕打草惊蛇。


    其二,寻一个与如霰医术相差无几之人,潜入皇宫,近得圣宫娘娘的身,探出病情,查清真相,但据我所知,妖界还没有这样的人。


    其三,为我解除封印。


    我可以为你查清真相,查清之后,如果她愿意回来,我会带她回来,如果她不愿意,我不会强求。”


    锦绣王早已不如最初那般胜券在握,她沉默许久,终究冷笑出声:“怎么数来数去,我好像只能选第三个。”


    “好像确实别无选择,不过,方才你要我做选择时,我不是也选无可选吗?这很公平。”


    林斐然目光温和,并无要挟之意:“当然,你可以一个都不选,只管将我二人斩杀此处,就此与妖都、与鲛人一族反目成仇,却连一个答案都得不到。”


    “如何,不知锦绣王想选哪个?”——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说了几个“如霰”,正在闭关的某人就被电了几次


    如霰:她想我了。


    ps:想把封面换成斐然的约稿图[垂耳兔头]


    小剧场


    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尾巴,斐然小队到哪,他就跟到哪。


    斐然和精灵牧师在小镇落脚,他就定下隔壁旅馆,与他们同进同出;


    斐然与精灵牧师在森林中烤鹿肉,他就在附近吃野果;


    阴魂不散。


    终于有一天,精灵牧师忍不下去,在野果子上洒了毒魔药,一直盯着斐然背影黑魔法师没有察觉,一口吃下,终于晕倒在小森林中,没有再跟上来。


    牧师的笑容再度诚挚起来,在第三个小镇中,他买了一大桌餐食,笑眯眯地看着勇者斐然进食,只觉得天空都蓝了。


    斐然吃着鸡腿,有些闷闷不乐。


    “小勇者,你怎么了?”精灵牧师开口问。


    “勇者小队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差一个法师和弓箭手,要怎么才能把公主救出来?”


    精灵牧师摸摸她的头:“这么多来应聘的法师和弓箭手,如果都看不上的话,不如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我觉得你有打败魔龙的力量。”


    斐然也十分无奈,但村民的仇总要报,不可能一直等着人齐:“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直接向魔龙堡进发。”


    “好。”


    由于不再招募队友,两人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一路上清清小怪,再吃一**灵牧师的奶buff,斐然猛猛升级,成功从lv5升到lv99。


    两人终于到了魔龙堡。


    那是一个荆棘遍布,满是黑云的可怖之地,就连魔鬼都不敢轻易踏足。


    除了斐然和精灵牧师之外,这里还驻扎了其他勇者小队。


    “只有我们两个人,真的可以吗?”斐然忽然开口。


    “还有我。”


    旁边突然钻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斐然和牧师一同看去,竟然是那个消失已久的黑魔法师。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牧师终于忍耐不住,向来爱笑的他再也笑不出来。


    黑魔法师不看他,只看向斐然:“我可能太累了,在森林里晕了三天,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魔龙堡,所以早就在这里等你。


    勇者,你不可能只有一个牧师,让我加入你的队伍。”


    精灵牧师笑了:“绝不……”


    “可以。”勇者斐然无奈开口,“还有其他勇者小队在,如果我想亲手报仇,有一个法师自然更好。


    牧师只好听她的话,就这样,队伍中又多了一个黑魔法师。


    “公主,我们来了!”其他小队的勇者已经在畅想和公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斐然看向那座城堡,坚定道:“我一定会亲手给村子复仇!”


    “好。”精灵牧师肯定她,然后打开奶窗,“小勇者,这里瘴气遍布,有不少掉血的debuff,为了作战成功,我先把你奶回满血状态。”


    “只能这样了。”勇者斐然点头。


    只是一口,血量就回升至满格状态,斐然斗志昂扬地向魔龙堡进发。


    “公主,请不要害怕,我来了!”


    诸多勇者小队准备动手,突然之间,漆黑的魔龙堡之上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那是公主!我一看就是她!”


    “公主请不要害怕!”


    “斩龙!”


    勇者斐然背着剑向上看去,对上一双如绿宝石般美丽的双眼。


    to be continue


    第144章 从来有剑(十二) 他凉声道:“滚出去……


    二人无声对峙, 心弦紧绷,卷入飞阁中的微风也缓缓沉压下来,叫人透不过气。


    一人眉眼艳丽, 却冷如霜花,一人目色平和, 却暗含锋锐,两相交接, 不知对视多久, 其中一人终于败下阵来。


    锦绣王双目微合,面容中带有倦色,她望向水榭旁的那束金丝贯顶, 长叹道。


    “……好, 我答应你,我会为你解除封印, 但在此之前,你要与我立下心誓。”


    脚下旋转的阵法渐渐停止, 缠绕在身的灵线退去, 滞涩的灵脉中终于有灵力涌过, 缓缓舒展开来。


    林斐然动了动手腕,见掌中浮起一道灵光,这才向她伸出手:“可以,时不我待,如若锦绣王眼下无事,不妨现在就立誓解封。”


    锦绣王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神色复杂,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结印,与她相握:“方才所言, 我全部答应,就此与你结下心誓。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不在誓言中——


    妖尊不常出妖都,我也见不到他,所以想请你问一问他,白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二人双手相握,掌中浮现一道纵横交错的锁金印,那便是心誓。


    林斐然闻言想起什么,于是默然片刻,面上浮现些许窘然:“其实我之前也问过,但尊主说要用秘密来交换,所以我并不知晓——


    不如你写上一封信,就以锦绣王的名义,我可以帮你转呈给他。”


    手腕上的光环仍在继续,心誓还未结成,两人仍旧面对面。


    锦绣王眉头一蹙,用力将林斐然拉近,上下打量许久,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有一腿?”


    “啊?”林斐然心中猛然一惊,又不可自抑地想起不久前的事,“何出此言?”


    锦绣王神色莫名:“这种话一听便是亲近之人才说的,难道有误?”


    林斐然心中一松,这才解释道:“话不可乱说,一个秘密换来另一个秘密,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如若乱想,便是对彼此的轻视。”


    “……有几分道理。你们人族都这样?秘密来秘密去的?”听过解释后,锦绣王仍旧有些狐疑。


    林斐然回答:“人人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锁金印终于结成,锦绣王将手放开,也不再执着于方才的谈话:“既然如此,那我就书信一封,还请代为转交。不过我猜他不会回就是了。”


    她坐回书案边,刚要提笔,便抬眼看向明月:“这位鲛人族的贵客,别再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人族都能成妖族使臣了,妖族坐上人族的圣宫之位有何不可?


    并非你眼瘸,要怪只怪她藏得太好,为了一个人,宁愿永远待在皇宫中。”


    明月这才回神,神色却仍旧没有放松。


    她的生母便是当年被纳为太子妃,后来却成为天下人笑谈的娴阳夫人。


    明月出生后不久,娴阳夫人便因为身弱故去,宫中夫人、美人并不算多,像她这样丧母的皇子、公主亦不少,故而他们有专门的奶娘抚养。


    不过明月有一个极好的外公,张丞相时常来看她,也算弥补了不少亲人之爱。


    宫中像她这样的孩子,平日里除了去学宫启蒙之外,最常做的,便是敲响华仪宫的殿门。


    那是圣宫娘娘的居所。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或是莳花弄草,但大多时候,她都只是默然望向天际,只有几个孩子到来时,她的唇畔才会露出慈和笑意。


    圣宫娘娘绝色倾城,没有哪个孩子不迷醉在那比春水还要柔和的笑颜中。


    可以说,宫中的孩子都在她膝下长大,吃过她做的牡丹花酥。


    但到十岁左右,懵懂的孩童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后,再想见她,便需得父皇的准允,若不然,还未靠近华仪宫,便会被大监拦下,轻则训斥,重则禁足。


    宫中来往繁杂,但扪心自问,谁也说不出圣宫娘娘一个不好,哪个皇子公主闯祸,即便是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将求救信送到华仪宫。


    有她开口,事情定然有转圜余地。


    明月也这样做过,彼时她听闻联姻的风声,这才硬闯华仪宫,圣宫娘娘得知此事后,心中怒然,便让人将父皇唤去。


    那时,与妖界结盟之事的确暂停了五日。


    五日后,父皇亲自来找她,二人谈心一夜。


    直至天明时,她枯坐廊下,久久不语,父皇则带着一纸书信离开,那张信笺上,是她亲手写下的心绪。


    “圣宫娘娘,明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若要离开皇宫,联姻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我不愿一生都待在宫中,如今心意有转,还请见谅。明月顿首。”


    有理有据,白纸黑字,亦是她亲手写下,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明月也曾懊悔过自己的软弱,若她坚持不写,圣宫娘娘必然不会罢休,联姻一事定然能从结盟中抽出,可她不够坚定。


    她难道要为此厌弃圣宫娘娘吗?


    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最为位高权重之人罢了。


    对于圣宫娘娘,她原本就感触良多,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又知晓她有顽疾,再回忆起过往,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她深深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堵住的幽郁全都呼出,随后看向二人。


    锦绣王的信已然写好,她心知她们要开始施法解封,自己也想散散心,便出声道:“你二人有事要做,我便去花会看一看,挑些花种,过会儿再来。”


    眼见明月要转身下楼,锦绣王立即唤住她:“这位鲛人的贵客,今日之事虽有些波折,但好在结果不差,待你回鲛人族后……”


    明月打断道:“我知道,今日我只是来买花种,别无他事。”


    锦绣王仍旧不放心,她翻掌而出,下了一道封印,这才面色稍霁:“我们灵花一族的种子极好,即便是在海边也照生不误,可要细细挑选。”


    明月并不搭话,只是看向林斐然,略略点头后,这才转身下楼。


    飞阁中顿时只余二人。


    林斐然看她一眼,从容坐在案前,抬手将那封写好的信放到手边,这才单刀直入。


    “现在开始?”


    “随你。”


    两人隔着一张梨花案,距离不算远,锦绣王动动指尖,那悬于空中的花阵便飞入二人之间,幽香扑鼻。


    “在解除之前,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普通的封印,一旦解开,将你记忆封存之人定然会知晓。


    若非极其重要之事,她不会费心用这样繁杂的法阵,所以,你的回忆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免打草惊蛇,我会把最后一步解法教给你,算是保你小命。


    解开的时机由你掌控,但不要拖得太久。”


    她话音落下,右手翻转,弯出一个拈花指,随后飘然落到林斐然的眉间。


    林斐然忍不住问:“为何突然想要为我保命?”


    “因为——”


    锦绣王面色怅惋,似在回忆。


    “因为,她虽然封住了你的记忆,但我相信,这是为了保你的命。


    她保你,我便不能任你送死。”


    林斐然沉思片刻:“或者说,你不愿意让她知道是你解开的封印。”


    锦绣王一顿,转目看去,笑容森然:“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不要再猜,不如专心自己,解除封印时,可是很痛的。”


    一道绯色灵光划过,钻入眉心。


    林斐然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梨花案,木面漆黑光滑,倒有两人的虚影。


    忽然间,她仿佛从虚影之中见到一个古朴繁复的法阵。


    如同重峦叠嶂,又似森森密林。


    一眼看去时,其实并不杂乱,反而有种别样的韵律,但深入其中,却会生出一种“身在此山中”的茫然。


    灵光汇入法阵,开始游离,如同拆房解锁一般,一点点将法阵推开,于是额角传来阵阵隐痛,林斐然索性闭上眼。


    她耐性向来很好,再加上有除咒的痛楚在先,这种疼痛便尚能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额角渗出细汗,后背浸湿,正是忍耐之时——


    砰然一声!


    无边寂静中猛然传来一道巨响,在耳膜处炸开!


    林斐然立即睁眼,却又被锦绣王眼疾手快按下。


    “封印解除,自然会有记忆流出,但并不连贯,你且忍一忍。”


    她的声音仿佛被罩在空木箱中,混混沌沌,不甚清晰,但林斐然还是听进耳中,坐回原位。


    在梨花木上的那片虚影中,她竟又见到一轮高悬的圆月,一扇紧闭的大门。


    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关门砸出。


    这是一段她从未想起的回忆,眼前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正躲在一处破庙中,慌乱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显得粗粝沙哑。


    她将老旧的木门关上,又立即掏出身上符箓,贴在四面八方。


    又是轰然一声,有人在庙外撞击,墙上的符箓顿时灵光大现,道道纹路蔓延而出,在封锁中撑起了这座摇摇欲坠的破庙。


    她飞快贴到佛台之下,双手仍在颤抖,如今的她,个头也不过与佛台齐平。


    在狂乱的心跳中,她一把抓过案上烛台,以带刺那面朝向门外,试图做些无谓的抵抗。


    铜制烛台上布满锈迹,抓在手中极为粗糙冰冷,却也让她理智回笼。


    在响亮嘶哑的呼吸声中,她忍着肺痛,颤抖着翻出剩下的符箓,一张张清点。


    “神行、吐火、化沙……”


    声音不似往常一般清脆,仍旧能听出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


    砰——


    耳边再度炸开那阵巨响!


    不知是怎样可怖的术法攻上,整座庙宇竟猛然一晃,若非符箓支撑,怕是已被碾成齑粉!


    她双手一颤,并未抬头,只是更加快速地清点符箓。


    屋顶灰尘混着木屑簌簌落下,像是一阵沙雨,顷刻间便将手中黄符淹没大半,她也难以逃避地呛咳起来。


    粉尘扑鼻间,她终于清点完毕,无意识抬头时,恰巧对上一只幽深的眼——


    那只眼透过门上裂隙,正紧紧盯着她!


    她心中大骇,下意识将手中烛台扔出,却只撞上木门,滚落在地,转出一阵骨碌的声响。


    砰——


    一张符箓燃烧殆尽,从墙上脱落,埋入尘土中,它们撑不住太久。


    她望向那只眼,大叫一声,慌不择路一般钻入佛台之下。


    帷幕遮挡中,她翻出两张符箓,一张化沙,一张神行。


    她意图用此遁逃。


    但她先前从未双符并用,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被困在地底,窒息而亡。


    铛然声响,屋顶泥瓦坠下一片,她知道自己所剩时间无几,看到了那样的密辛,若是被抓住,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不再犹豫,只将双符交叠,捻诀驱动,下一刻,身下的石板地骤然化作细沙,将她吞入其中!


    符箓所触之地,皆化为沙,再加上神行符助力,她在地下如同游鱼入水般离开破庙。


    可惜她到底不是修士,这样精妙的符箓,也只能将她送到庙后的密林中,前后不过五十米。


    她钻出土后,片刻不敢耽搁,立即上山而去。


    正是冬日。


    朗月照着树影映上雪地,铺出一片嶙峋如鬼爪般的影子。


    她不敢细看,只捡起一枝落木,一边用着神行符,一边胡乱扫尾。


    修道之人看不看脚印她不知道,但这样做能让她安心一些。


    正是林中狂奔时,群山之间忽然荡过一阵剑鸣。


    她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那些符箓到底没撑太久,拖延不到一刻钟,他竟然就追来了!


    如何躲避?山中何处可去?


    一个未修道的凡人,一个六岁的孩童,要怎样才能抵挡住一个境界高深的修士!


    唯有一死?


    可她不愿!


    奔逃之中,她一直在思考对策,思绪无法停止,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半途遇上了岔道!


    一条往左,一条往右。


    或许对于追袭之人而言,左右并无差别,不过是多走一条弯路。


    但对她来说,却不亚于生死抉择!


    心跳狂乱,手足因不断的奔逃而微微颤抖,喉口吸入雪风,涩如刀割,肺中更是一团冰冷,唯有呼出的气息温热,在这冷雪夜中氤出一线雾气。


    她驻足在前,看向眼前的幽暗。


    向来冷静的人竟然弯下腰,拾起一粒石子,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虚无的玄妙。


    与其平白浪费时间思索未知,不如投石问路!


    “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石子被高高抛起,竟在某一时刻遮蔽圆月,反射出半点微光。


    坠下时,又砸入横斜的枝条,压落几处堆雪,跌跌撞撞中,方向不断变化——


    终究落到左方!


    左方积雪深深,曲径幽暗,她略略抿唇后,毫不犹豫奔逃而去!


    左边小道没有映照下太多月光,只有一点浅淡的雪色,她走得有些吃力,却仍未后退。


    她想,这是自己选的路,即便是死,那也是自己选的。


    正是这般心念时,脚底忽然踩空,她下意识抱紧脑袋,顺着斜坡积雪滚落,偶尔撞过一些碎石。


    就在她想自己会不会这样埋没雪中时,她被一块大石拦了下来。


    她站起身,仍旧有些晕眩,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看出身旁有一个洞穴。


    洞口处,竟然隐隐透出些光亮。


    虽然眩晕,但她没有犹豫片刻,立即钻入洞中。


    甫一入内,她便微微张口,逸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叹。


    星光点点,如萤火一般上下飘动,将这方空旷的山洞照出倩影,如梦似幻,周围碧草荡漾,搅出一阵微微发甜的冷香。


    她或许是真的晕了,又或者是被埋在雪中,其实早已冷然死去,这才会见到这般虚幻的场景。


    浮游的星光中,她见到了另一个不似凡人的身影。


    流银般的雪发,左边长及腰间,右边短至肩头,却都被别至耳后,只有些微碎发落上雪睫。


    睫羽上下,是一抹飞斜的胭痕,一双深碧的翠眸,在星光中映出些惑人的微光,引人靠近。


    再往下,便是丹朱一般的薄唇。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红色。


    只可惜如此姝丽的容貌,却配上一身极为奇怪的穿着。


    浑身缠着白色绷带,布条散乱,一件破烂外袍堪堪遮住腰身,足上更是空无一物。


    他和自己一样狼狈,但太过漂亮,便显得矜贵许多。


    他躺倚在石榻上,修长的食指勾着一枚金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转动,百无聊赖地睨她一眼,随后薄唇半启,凉声道。


    “哪里来的野猫,在我动手之前,滚出去。”


    几乎不需思索,她便知道他定然是个修士,不论强大与否,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注定的生机,她必须留在这里!


    心念电转之时,她上前两步,当即叩首三下,抬起头时已是目光明亮。


    “仙女大人!”


    绷带缠缚的胸膛平坦,但她还是这般叫出口。


    勾着金环转动的手微顿,他终于正眼看来——


    作者有话说:这才是真正的初见(无滤镜版),按道理来说,以如霰的脾气,对待一个陌生人不可能会善心大发,更不会管对方生死(毕竟他现在也是等死中)他只会让闯入领地的人滚远一点。


    但谁让林斐然有本事呢……


    ps:半夜更新,给大家滑跪


    第145章 从来有剑(十三) 如霰气笑了。(二合……


    仙女大人?


    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转过, 眉眼间忽地染上一点零星笑意,但并不亲和,他的目光仍旧薄冷, 看得人脊背微寒。


    但恰是这一瞬的停顿,勾住的金环从指尖转出, 叮叮当当地从石上滚下,恰巧停在她鞋履前方。


    她站起身, 拾起金环, 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在洞中浮光之下看清了他的面容。


    尽管此时危机四伏,难以多思, 她却仍旧为那副姿容怔神。


    但也只是片刻。


    她捧着金环上前, 在他冷然强压的目光中,双手持握, 将金环又套回他的指间。


    “……”


    他只是垂眸看她,眸光难辨, 并未言语。


    在这番动作下, 她轻而易举便见到他腹部伤痕, 以及那紧缚于绷带下,时而游移的灵脉。


    还好,确然是人,不是什么山精鬼怪。


    因他容貌而动摇的思绪缓缓收回,她悄然松了口气。


    “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她直白点出,正想要表明自己可以帮他,便被他冷冷睨了一眼。


    “还我金环,原是为了偷看, 个头不大,心眼不小。”


    他屈起左腿,缠缚的绷带松了又紧,只露出更多伤处,他倚在石上,勾着金环再度转动起来。


    “看够了就滚出去。”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闪动,钻心之痛潜入脑中,眼前的一切忽然加快,却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看到他神情变幻,由最初的冷然到好笑,自己不知何时躲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攥着那几根布条,随后越过他的肩头向外看去——


    洞穴之外,再度响起那道剑鸣。


    这方洞穴几乎算是死路,被他堵在洞口,便是逃无可逃,于是她忍不住靠近身前之人,心中狂跳,却又自惊惧中抽出一丝冷静,眼睛死死盯着洞外。


    那人站在洞前,露出下摆与长靴,这样的身形显然是个男子。


    他几乎就要闯进洞中时,却又像被什么阻拦一般,只在洞口徘徊,又用剑挑开堆有半人高的积雪,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什么。


    来来回回几息,确实没寻到她的踪迹后,他再度提剑,循着落雪而去。


    被她紧紧攥住之人回过头来,好似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眼前一切仍旧断断续续,甚至忽然变幻起来。


    下一刻,她已不在洞中,暮色倒转,天上烈日高悬,将眼前一道树影分成三束。


    头戴幂篱的白衣女子对坐身前,十指甲面染着各色寇脂,她抬起手,行云流水般结出一个极为繁复的法印,忽然间,好似天地失色,眼中只得见她一人。


    簇簇幽蓝火焰在她十指指尖燃起,每亮起一簇,林斐然便被迫想起一些回忆——


    亭台、杀戮、追袭、雪夜、茫山、七日,零碎过往,以及那个被她剪去长发的仙人……


    如此燃了十簇,随后双手一并,又在掌中合成一朵。


    火焰被送入自己眉间,在神台中又立即分散开来,旋转燃烧,并不疼痛,只幽幽汇出那道繁复法印,再一瞬,脑中便只剩空白。


    神思有些混沌。


    林斐然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现实,火焰烧灼而过,她亦不知晓自己应该记起还是忘却。


    “凝神!”


    一声轻叱忽然将她震醒,她竟不知何时闭上双眼,沉湎其中!


    “这就是她的法阵,你只要再看一遍,过往种种便会如昨日重现一般,被再度封存!”


    林斐然心中一惊,立即睁眼看向那张梨花案,双方依旧清晰映出两人倒影,她这才生出几许真实。


    解除封印仍在继续,眼前画面还在跳跃,散碎的回忆中只零星浮现过几张面孔,好似浮光掠影一般。


    她见到母亲向自己奔来,见到父亲紧紧拥住她,见到人皇那幽深的目光,见到圣宫娘娘幂篱下的半张面孔,确然惊为天人。


    再转眼,便是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珠砸过轩窗,风饕怒号。


    母亲坐在榻上,身上鲜血不断渗出,唇色苍白,却仍旧笑看着自己。


    她说:“最后一面,不该是这样。”


    父亲坐在床沿,紧紧拥着她,嘴里模糊呢喃着她的名字,不再是怜爱的“卿卿”二字,而是母亲真正的名字。


    林斐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隐约从断续的嚅嗫中听出“不要”。


    但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心思在意,此刻的她也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说着同样但徒劳的话语。


    “娘亲,不要走……”


    母亲却只是笑,她摸了摸父亲的脑袋,又点了点她的鼻子:“抱歉,这是我的选择。因为舍不下你们,所以我给了自己六年的放纵时光,但有些事,终究要去做。


    最后一面,就不要这样难堪了,你们要一直记得我好的模样。”


    林斐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开口:“母亲,是谁伤了你?是谁!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我去请琅嬛门的弟子来为你医治!”


    林斐然已然慌乱无措,刚站起身,便被母亲拉住。


    “慢慢。”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即便是琅嬛门的弟子,也无法起死回生,莫要为难人家。若不是要争这一口气回来见你们,我撑不到现在。”


    她抬手抚上林斐然的眼,那是一双清澈无垢,又极为机敏的眼,此刻却被怒火与无力染红,血丝遍布,竟显出几分狰狞。


    她看着,眼中忽然泛起几许悲痛与伤怀,声音颤抖。


    “慢慢,母亲最怕的,就是见到你生出这般令人心痛的眼神。


    天地宽阔,你可以去做世间游侠,去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修士,而不是咀嚼着我的死亡,在仇恨中长大。


    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这是我的选择,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她的手从林斐然的双眼处,移到她的头顶。


    忽然间,一道法阵显出。


    “忘了吧,慢慢,你要记得风,记得花,记得我与你摘过的桂子,但不要记住我的死亡。


    谁也不要恨,谁也不值得你恨。”


    林斐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抬手握住母亲的手腕,却没能移开。


    “不行,我不能忘……”


    就像母亲那避无可避,令人无力的死亡一般,她也无力阻止母亲的动作。


    封在脑中的印记被唤出,母亲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在原本那道印记之上,再度增添一层封印。


    “她的阵法极好,能够将你的记忆封存,却又不伤及根本,我便在她的封印上加铸一道——没想到罢,母亲阵法也修得不差。


    这道印记会将今日及过往封存,同时为你防护,挡下几次攻击不成问题……以后不在你身边,也只有让它们替我护一护你。


    如果有朝一日,你还是记起来了,希望你能够记得今日的话——


    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你要走好自己的路,握好自己的刀,我从来都只希望你过得好。”


    法印结成,母亲将手收回,林斐然却只是看着她,满目怆然,她哽咽道:“我会听话,不会去恨,我只是……不想忘了你。”


    “你不会忘了我,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即便你要忘了我……那也是应该的。”


    她直起身,抬手揽住林朗,笑看着他:“还有你,就算要殉情,也要把慢慢抚养长大后再说,她还那么小,不能没了母亲,又失去父亲。”


    林朗早已泣不成声,只管抱着她,双手颤抖不止。


    她看向窗外大雨,双手结印,放到林斐然与林朗后颈,叹息道:“我们好久没看夕阳了,再看一次罢。”


    术法造出的幻境中,林斐然只以为母亲病重,久治不愈,终于在某一日支撑不住,含笑而去。


    那时,他们三人正坐在房顶上,望着斜阳沉渊,残阳如血。


    林斐然双目泛红,心潮难平,只紧紧望着桌面,回忆中的那轮落日终于沉下,徒留一片无边暗色。


    幽蓝的封印被熄灭大半,只留有最后两处,正在此时,锦绣王将手收回,又递给她一块锦布,随后双手一动,捻了一个法诀。


    “我给你留了两道门,在你决定彻底解除之时,可以按照我先前结印之法将它们打开。”


    林斐然应了一句,又道了声谢,这才接下锦布,拭去将落未落的水液。


    锦绣王打量她的神色,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你可曾记起,白露为何要封住你的记忆?”


    林斐然摇头:“方才记忆浮现太过杂乱,许多都是一闪而过,无法相连,她为何封住我的记忆,或许要等到封印彻底解除,我将所有记忆捋过之后才能知晓。”


    不过,有些事倒是清楚记起。


    原来最后这道封印,是母亲下的。


    难怪……


    先前与卫常在、秋瞳二人被困在兽窟中,受了一记重击,狠狠撞向石壁后,她只身上出了淤青,有些晕眩,但其实无恙;


    还有后来被张春和困于明镜高悬中,一道金雷从头劈过,她也同样安然。


    原来不仅仅是她根骨好,其实还有这道法印在护着她。


    母亲不愿让她记起,不愿让她生长在仇恨中,但她如今仍旧走上了探寻真相的路,仍旧踏上了前人的步伐。


    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那母亲要做的又会是什么?


    林斐然微合双目,只觉得肩上似乎在无形中压下什么,而她不得不担起来。


    锦绣王看着她,起身道:“如果你对回忆之事实在好奇,想要现在解开,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却摇头:“不能在这里,我要回到妖都之后,再把它解开。”


    “哦?”锦绣王侧目睨去,“看来妖都对你而言是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够安然将封印解除?”


    林斐然没有回答,但已然算作默认。


    她如今仍旧有些心绪未定,便没再言语,锦绣王也只是看向水榭边那树金丝贯顶,目露怀念。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


    “其实白露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即便她知晓你将封印解除,也不会立即告诉别人,按照她的性情,她会默然等你,或是再来为你封印一次。”


    林斐然心绪已经渐渐平复,却仍旧没有开口,她也不想再为此事与锦绣王多说。


    人各有位,说话行事也不过是由己出发,争不出对错,更辩不明是非。


    锦绣王也自觉没趣,便自嘲般笑了声,摇头道:“你我契约已定,解除封印也只剩下最后两步,再无其他事,可以走了。若你要寻那个人族,便向东走上百步,她在那里选花种。”


    林斐然闻言脚步一顿,她抬头看去,忽然问:“这里可有雪梅?”


    “妖界灵气充沛,大部分地方四季如春,甚少落雪,所以这里梅树并不常见。”锦绣王旋身走来,腰间那朵牡丹夺目。


    “不过,我们灵花一族恰巧养了一株,公归公,私归私,我可以带你去看,但你若要买,可得花不少钱。”


    林斐然略略莞尔:“还请带路。”


    绕过几座水榭,翻过几处花棚,锦绣王带着林斐然绕到一处重重把关的雪庐前。


    “这算是我们部族的镇族之宝,寒蝉梅,你或许有所听闻。”看守的卫官上前行礼,锦绣王略略颔首,随后推开雪庐大门,带她入内。


    “若非贵客,我们可是不会将人带到此处的。”


    白玉雕出的庐门之后,是一方术法造就的寒天雪地。


    四周种有不少松树,凝冰挂淞,但在最中央,一株亭如华盖的寒梅正凛然绽放。


    几乎是踏入的瞬间,林斐然便察觉不对,她举目四望:“我从未听闻过寒蝉梅,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术法,这样的严寒与霜冷,倒有些像是——”


    “剑境。”锦绣王顺口接过,带她走到树下,“普通的术法效用不好,若是从北部运雪而来,又实在有些天价,以前的灵花一族无法负担,所以,师祖的剑境最为划算,只需一剑,便可保至如今。”


    林斐然神情惊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芥子袋:“师祖为何会留一处剑境在此?”


    锦绣王走到树下,紫衣飘扬,疑惑道:“你当真没有听过?我听传言所说,你以前似乎就是道和宫弟子,怎会从未听闻?


    这株寒蝉梅,可是从道和宫运来的。”


    林斐然目光一顿:“你是说,三清山以前就种有寒梅?”


    “是寒蝉梅花。”锦绣王开口纠正,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便开口解释。


    原来,师祖当年创建道和宫时,跑遍三清山,想要寻出一个绝佳的动工方位,寻找中途,却发现另一件奇事,这样大的雪山,竟没有一树寒梅。


    心中惊奇之时,又来了兴致,他想,如果没有,那便自己种一株,定要这样的雪中绽出凛然之色。


    他从山下移栽了许多种梅树,但不知为何,种下不过一两月,便都会枯死。


    他心中纳罕,便请了花族先辈过去探看,论种花,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到了那里,花族先辈一眼便道出玄机,说是三清山雪水特殊,寻常梅树养不活,让他死了这份心。


    但师祖这人十分奇怪,原本只是随便种种,并不执着,满山是青松也无所谓,但别人一说此地种不了梅花,他便偏要试一试。


    强扭之下,花族先辈告诉他,在极北之地有一种寒蝉梅花,花瓣薄如蝉翼,树干是极为端庄的褐红色,内里有雷击纹,开出的梅花中心红,外间淡白,闻之有安神静心的功效,种在此地恰好。


    只是极北之地凶险,又有异兽盘踞,寒蝉梅花更是踪迹难寻,极少有人能将其带回,不必冒险。


    但师祖转头便去了极北之地,一去数月,挖来了七八棵寒蝉梅树,全都种在了三清山。


    “这种梅树全身是宝,花可入药,枝干是绝佳的炼器原材,根部更是可以蕴养灵气。


    那段时间,道和宫几乎是声名大噪,天下许多修士全都慕名而去,想要一睹寒蝉梅花真容。


    后来,我们先辈看着眼馋,便厚着脸皮,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这么一树小梅,它原先是最为瘦弱的那枝,经过几代人的护养,才长到如今这般高大。”


    锦绣王抬手摸了摸梅树,不无感慨:“只可惜,寒蝉梅花早在极北之地绝迹,三清山余下的梅树也无声枯萎,如今天地间,或许只剩这一株寒蝉梅了。


    它你肯定带不走,但让你截下几段回去倒是没问题。


    回去后,用术法好好保持,也可千百年不朽。”


    林斐然心中有些触动。


    她曾经问过卫常在,三清山这么大的雪地中,怎么会生不出一株梅树,却到处都是青松?


    原来师祖也曾生出同样的疑惑。


    不过,他并没有漫山寻找,而是选择到别处移栽。


    只是不知为何,在三清山生活多年,却从没听人提过寒蝉梅之事,也不知当初发生何事,这样强韧的梅树,竟也一株一株无声灭去,以至于山上再也没有它们的踪影。


    当初满山遍野,苦寻无处的梅树,竟然就在今日,在这样毫无准备的境况下遇见,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慨。


    这样有价无市的宝物,向来只有花族贵客能见到,如今能带她前来取上几枝,已算高看,她自然不可能空手白取。


    林斐然看向锦绣王,问道:“取下一枝,约莫要多少玉币?”


    锦绣王绕了绕耳发,比了一个手势,林斐然顿时倒吸口气,她立即低头翻找芥子袋,算来算去,只得讪讪道。


    “我取一枝。”


    锦绣王倒是有些惊讶:“小小年纪,银钱倒是不少,竟然还能买下一枝?”


    林斐然有些无奈:“也只能买下一枝,是我自己取,还是你们来?”


    锦绣王退后半步,朝树上抬了抬下颌:“当然是自己取,喜欢哪枝取哪枝,但最多不能超过半臂。要是不小心截多了,你可得留在这给我打几十年的苦工。”


    林斐然视线梭巡,想要找出最繁盛的一段:“若是如此,那也没办法。”


    锦绣王一笑,与林斐然接触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要打趣她:“不过,妖尊坐拥金山银山,几段梅枝还是买得起的,到时候你可以给他写封信,让他赎你。


    毕竟,都是秘密来秘密去的人,花点小钱还能不愿意吗?”


    林斐然视线一顿,没有回头看她:“就算是其他人被困在此,尊主也会花钱赎出。”


    毕竟他确实不差钱。


    对他而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是最简单的。


    看了半晌,带着过往在三清山寻梅的兴致,她终于从交错如盖的枝条中选中最繁盛的一束,就在梅树的最顶峰。


    林斐然唇角微弯,纵身一跃,足尖轻点上枝头,整个人便随之上下晃动起来。


    她俯下身,摘下那枝寒蝉梅,花瓣果然薄如蝉翼,淡白的纹路清晰可见,瓣心还堆着几许积雪,颇有些琉璃剔透的模样。


    她放到眼前,兀自吐息。


    寻梅多年,终于在今日有了回音!


    她单手结印,将梅枝仔细保存,这才跃下枝头,锦绣王抬手比了比,恰巧半臂长短,便可惜地将手收回。


    她看向林斐然欣然舒展的眉眼,开口问道:“这枝梅,你是准备自己收藏,还是打算送人?”


    林斐然不明所以,她寻梅已久,心中执念散去,这支梅当然是自己收下……


    她停顿片刻,将手中梅花收回芥子袋,转身看向这株寒蝉梅,视死如归道:“我再取一枝。”


    锦绣王忍不住笑开:“你还有钱?难不成还真想在我这里打几十年工?”


    眼前的少年人双唇紧抿,随即一把掀开自己的芥子袋,掏了许久,才从中找出一个木质宝盒,神情虽然有些怀念,但并不觉得可惜。


    “我不常下山,所以攒了些人族银钱,金银也是可以兑换玉币的,这些足够再取一枝。”


    锦绣王将盒子接过,打开看了看,双眼一亮:“你倒还真是会攒,还有没有,再抖一抖,你是不是还能再掉出些钱?”


    林斐然面色微红,赧然道:“还有些吃饭钱,但肯定是连一朵寒蝉梅都买不起了。”


    锦绣王不由得咋舌:“你的食量我也有所耳闻,花销可不少,这都没把你榨干净,你这是攒了多少?我只听过人族男子有攒钱娶妻的习俗,你又不用,攒这么多钱来做什么?”


    林斐然双唇开合,又缓缓闭上,她没有回答,但面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难道她要告诉旁人,自己这钱是攒来行侠仗义,救苦疏财,做小英雄的吗?


    欲言又止后,她嚅嗫道:“为了以防患于未然。”


    锦绣王有些结舌:“你这个年纪,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竟然如此能忍,当世苦行僧哪。罢了,你再摘一枝,不过,看来这第二枝是准备送人?”


    林斐然的脸已经红无可红,她索性当没听到,径直跃上枝头,摘下早已看中的那枝,把它收回芥子袋中。


    寒蝉梅寻到手中,她不顾锦绣王好奇探究的眼神,只互相留了信鸟后,便匆匆告别,逃一般去寻明月。


    走过水榭途中,林斐然忍不住驱动阴阳鱼,悄然联系如霰,但又怕他在炼化的关键时刻,自己此举有所打扰,便又立即断开。


    不过片刻,阴阳鱼便在眼底游曳起来,如霰的心音也随之传来。


    “做什么?”


    语气悠闲,像是早有预料。


    林斐然沉默一瞬:“尊主,你不是在炼化服下的丹药吗,会不会影响你?”


    如霰应了一声:“现在正用心火熔融,的确是在炼化,不过一心二用,对本尊而言并不吃力。”


    停顿片刻,他又开口,尾音微扬。


    “今日你唤我名字,我便猜到你要与我传音,是以略有准备,不会影响。”


    林斐然心中疑惑,忽然又想起自己唤他名字时,会有电光流过他的指尖。


    “隔这么远也有反应么……只是与锦绣王商谈时,难免会提到你,没有说其他的。”


    如霰凉声道:“直呼名姓?啊——你们就是这般提我的?”


    “没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提,他们都是叫的妖尊。”林斐然生怕两方有嫌隙,立即开口解释。


    如霰眉眼微弯,翻过这页,语气轻然:“你要与我说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念及自己下月的伙食,还是开口:“尊主,我想问,快到十二月了,十一月的使臣玉币何时下发?”


    ……


    几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林斐然绕过水榭,走过长廊,已经在人群中见到明月的身影时,那边才传来一点声响。


    “呵。”


    如霰笑了——


    作者有话说:小英雄已被掏干家底……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