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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140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6章 从来有剑(四) “这么容易心软?”……


    即便是凌晨, 妖都坊市中仍有不少人在游玩。


    秋瞳却无心于此,她提着太阿剑,神情急切, 一路上连撞几人,这才走入某处酒馆, 见到那个默然坐在窗边的身影。


    “大姐姐!”


    秋瞳快步走去,先是扫视一圈, 发现青瑶身上并无明显伤势, 才缓缓吐出口气。


    “还好你听我的,先跑了,否则现在被关在铜雀台中的人就有你一个!”


    青瑶虽然与秋瞳是亲生姐妹, 性情却天差地别, 她更为刚直肃穆,不似普通狐族那般狡猾。


    闻言, 她也只是泛起几分苦笑。


    “战至中途逃跑,与逃兵何异?若不是……”


    若不是顾虑到狐族, 她也不会在收到秋瞳的传音时起身遁逃。


    青瑶眼神微凝:“若不是赤牙自大, 不经试探便要莽撞出手, 还选在这样的日子,我们又岂会如此狼狈?”


    听她话语仍旧凛冽,秋瞳不由得抿唇,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大姐姐,林斐然……又没做过什么错事,跟我们狐族也无冤无仇,更别提她不好对付,对她动手,百害而无一利。


    就算是父王入了密教, 听取调令,那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我看,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离开密教。”


    青瑶垂目,转眼看向秋瞳。


    这个最小的妹妹向来是眉眼带笑,烂漫天真的,但不过几月未见,竟已能从她眼中看出几许成熟与迷惘。


    青瑶无奈叹惋,放轻语调道:“他是我们的父亲,他有命令,他有难处,难道我们可以放任不顾?”


    “若是错的,难道也要纵容?”秋瞳握着太阿剑,有些激动道,“父是父,子是子,他自己说过,只要我们开心就好,绝不强求,可如今呢?为了他的野心,竟让你行此暗杀之事!


    大姐姐,你贵为狐族大公主,何时做过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事?”


    青瑶眸光微动,像是也想起往事,颇为缅怀,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诧异看向秋瞳。


    “你忘了吗?这样的事,从七年前起,我们便陆续在做,只是你与六弟年岁尚小,所以一直没有动手,但你应当是知道的。”


    秋瞳面色一怔,重复道:“以前便在做?”


    她下意识回忆起自己重生一事。


    前世,林斐然被道和宫门人剔去剑骨,残废无望,殁于三桥,卫常在知晓此事后,心神大震,道心崩殂入魇,陷入天人五衰之境。


    而她因此悲恸不已,数日未眠,终于在撑不住后,沉沉入睡,再醒来,便发觉自己已然回到过往,得以重活一世。


    那时她心中既悲又喜,只顾着去往人界解决卫常在与林斐然的事,又哪里有心思回忆过去?


    况且,她此时有两段过往的记忆,若要回忆起过往小事,倒有些像大海捞针。


    但她依旧能够笃定,以前的父王,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秋瞳看向青瑶,只得承认:“我的确不大记得……除了我和六哥之外,你们早就在为父亲做事?”


    青瑶点头:“或许是父亲年岁大了,疑心病重,像今日这般重要的暗杀之事,他都只放心交给我们,我也做过许多次……只是如今才知晓,原来不是为了狐族,而是为了密教。”


    秋瞳仍旧不理解,坐在一旁生闷气。


    青瑶略略阖眼,揉了揉额角:“若是方才不跑,势必会牵连到狐族,可如今跑了,密教定然要责怪父王办事不力,派出我这样一个逃兵。”


    这又何尝不是进退两难。


    “那就让他独自承担!”秋瞳神情愤然。


    青瑶看向秋瞳,只道:“不论后果如何,我都不后悔今日做了逃兵,至少没有将狐族牵连其中。你与那个人族使臣很熟悉?”


    秋瞳这次却并未反驳,垂首默认。


    “看来你也事先提点过她,否则,她不会对我留手。这份情义,我不会忘。”青瑶起身,望向窗外灯火,神色淡淡。


    “至于母亲所言的父王异样,你朝圣谷一行虽得答案,却无法令人信服,我们也不能再臆断猜测,空耗心神。回青丘后,我会请圣者出山,断真伪,明事理。”


    秋瞳蓦然起身:“可、可圣人所言,他的确就是父王,若圣者也得出一样的论断,你……”


    青瑶回首,打断她的话语:“无论如何,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也是我一人任性而为,你们都不知情,记住了吗?”


    秋瞳咬唇不语。


    恰在此时,一只若隐若现的纸狐狸从窗外探入,落到青瑶指间。


    嘈杂的酒馆中,到处是推杯换盏的声音,还有人在高声嚎叫,如此背景下,纸狐狸中传来的声音却清晰可闻,沉甸甸地压入二人耳中。


    “青瑶我儿,赤牙他们已被人救回,听闻,你中途弃逃,但不知逃去何处,眼下是否无恙,可能回到青丘?”


    青瑶闭目,缓声道:“父王,儿臣无虞,这便启程。”


    咣当一声,有醉酒之人从凳上摔下,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不少人急忙去扶,不大的酒馆便显得熙攘起来。


    “这件事我会解决,在此之前,你先不要回青丘,就待在人界。”青瑶将指间纸张燃过,穿过喧闹的人群,孤身离开此处。


    秋瞳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鼻头忽然发酸。


    她的眼前总是撑着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好让她无忧玩闹,她从没想过,他们没有她想的那般强大,他们挺立的身影也有摇摇欲坠的那日。


    或许,她也应该站起来。


    秋瞳抱着剑回到客栈,面上失魂,在途经卫常在门前时,她再没有诘问的心思。


    她不想问他为何夺花,不想问他为何愿意陪着自己。


    她只是回到房中,兀自消化心中的无力与疲累。


    埋首枕中时,她掏出那块传声玉令,解开禁制,无声写下“多谢”二字。


    抿抿唇,又追加一句“今晚的烟火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她捏着这块玉牌,屡次拿起又放下,心中尚在犹豫,直到看向床头那把太阿剑时,她才下定决心。


    【林斐然,你能教我练剑吗】


    ……


    “林斐然,你此去妖都,可曾见过她?”


    法阵中传来张春和平淡的声音,似乎只是偶然提起,并无他意。


    卫常在盘坐在榻,只着一件玉色中衣,身侧放着半朵凝霜紫兰,一枝梅簪,于是失去束缚的乌发如瀑垂散,房中并未点灯,只有一点浅淡的灵光映在面上。


    这抹灵光,正是从法阵发出。


    “她是此界使臣,自然见过。”


    他还未从那一掌中缓过,再加上方才服了一颗三元天子丹,此时声音微哑,立即让张春和听出些许不对。


    “你受伤了?”


    话中并无急切。


    卫常在颔首:“初到妖都,与人斗法时受了伤,不过伤得不重,过几日便好。”


    “你的身骨极好,再重的伤也能很快修复,我向来不担忧。”张春和抚过手中拂尘,神色淡然。


    卫常在身上有一柄他给出的护身法器,能挡下致命一击,如今法器并无异动,便说明不是大事。


    “先前让你做的事如何?”


    他指的是刻符一事。


    卫常在道:“已尽数完成,但近日妖都在过节,往来之人极多,有没有人发现,弟子不敢保证。”


    张春和淡声:“刻了便好,不过是为师还的一个人情,无须过多在意。你既已见过林斐然,可曾知晓她如今为何能进境?”


    人族使臣一事,已然传入人界。


    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只是一桩笑谈,但对他来说,却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林斐然突破灵脉限制,成功进境。


    他对她的灵脉最为了解,他心中深知,此事绝无可能——但偏偏她做到了,甚至挤下卫常在,长登青云榜。


    卫常在垂眼,望向身侧:“师尊,她已是下山弟子,与我不算同门,她的近况如何,我并不关心。您又何必对她如此注目?”


    张春和清然一笑,双目慢慢睁开:“我当然要注目,她做了太多超乎意料之事,我不得不对她注目。”


    卫常在不动声色道:“因为她到妖界做了使臣么?”


    “不止如此,你还记得小游仙会时,宫中剑境大开,有人将铁契丹书取走一事吗?眼下可以断定无疑,那人就是林斐然。”


    窗外雪色纷纷,却不如张春和的眸光寒凉。


    “在你幼时,我曾许多次带你入剑境,可惜你终究无缘,既没寻到仙真人经,也未得铁契丹书传承。


    我本来认命,可谁曾想到,取书之人竟会是她。”


    那一日,若非师祖阻拦,他早就将人抓下,又岂会让她如此逍遥在外!


    只可惜,师祖也在那一日消散。


    “铁契丹书在她手中,是师祖择选,我等作为后人,无可指摘,也不必再夺,但那本仙真人经一定要找回,其中有师祖道法真意,岂能流落在外,让他人看去。”


    卫常在问道:“师尊的意思,是要我将仙真人经找回?”


    “不,此事我已让常英去做,他二人从前便要好,取回经书不算困难。至于你,眼下要做的是破镜,我近来观你你心澜时,发现细微动静,可是有所领悟?”


    道和宫有一灵宝,名为澜台宝盆,只要将人心魂抽出一缕放入其中,便能得到一汪净水,心神动时,净水中也会翻起波澜。


    心动不同,波澜也不同。


    这原本是师祖做来玩闹所用,以观人心,却被张春和发现另一种妙用,可以用来观测破境征兆。


    卫常在幼时,便被抽出一缕心魂放入其中,每每心动破境时,宝盆中都会泛起波澜,张春和对这样的波澜十分熟悉,近日他又见到几次,这意味着卫常在破境将至。


    卫常在知晓此事无法隐瞒,便应道:“是,的确有所感悟。”


    张春和终于浮现一个浅淡的笑容,他心情大好,道:“林斐然跃入青云榜榜首又如何,这只为问心境以下的弟子而设,你很快就要脱离其中,跃入乘风榜。”


    卫常在心中并无波澜,比起这个,他有一件更在意的事:“师兄既已到妖都,为何未曾联系我?难道,他已经与……林斐然取得联系?”


    他不大习惯直呼林斐然的名字,但在张春和面前,他必须如此。


    “他与我传信过,的确如此。你二人要做的事不同,各自安好便好,不必走得太近,还有,既然进境一事有进展,你便与秋瞳再多待些时日,破镜后再回也可。


    但不要久留,妖都不会太平很久。”


    张春和又絮絮叨叨告诫了许多,卫常在却已是心不在焉。


    他抬手拾起那根梅簪,久久未语。


    ……


    月上中天,妖都卫队大多向铜雀台涌去,街市中的妖族人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围观打扰。


    林斐然远远便见荀飞飞与青竹赶去的身影,她静望片刻,还是回身离去。


    回程途中,思绪一直未曾安静。


    短短几日,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眼下终于有喘息之机,她必须一桩桩,一件件理出。


    首先是破除脑中封印一事。


    之前在落玉城,玉石族长琦玉便扬言会想法子为她解阵,但她与自己交谈,总是九真一假,故而是否真的愿意花费心神为自己解阵,尚未可知。


    但不可能如此苦等,全然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她必须主动。


    先前便推测出艮乾圣者的徒弟“小白”尚在人世,甚至仍与琦玉有联系,通过琦玉房中布下的舆图信纸,知晓接信之人就在际海附近。


    若要解开这般复杂的法阵,就得前往际海,找到接信之人,以作请求。


    但际海不算小,又位于南部,势力纷乱,不知密教离得远不远,如此贸然前去,只怕是羊入狼口,她得想出一个更为隐秘稳妥的法子。


    同时,在寻到那个“小白”之前,她得找出一个理由,让对方无法拒绝解阵。


    还有密教暗杀一事。


    林斐然立在院墙之上,望向自己房中那一隅灯火,目光却并未聚焦,她只是在墙沿默然踱步,兀自陷入沉思。


    他们第一次对自己动手,是在大宴。


    彼时,由狼族以呈青锋剑的名义开启宴会,从始至终,都无人在意自己,直至他们行事败落,如霰准备搜魂探看原委时,那个道童突然出现阻止。


    如今她倒是知晓,这个道童名叫伏音。


    他出现在宴会上,不是为了救那个少年,也不是为了助阵狼族,他只是想要打断如霰搜魂,不想让他探出密教助力一事,多生事端。


    但在看到自己时,他却忽然改变主意,大喝一声,径直对自己出剑。


    密教多年未曾靠近妖都,显然是对如霰有所忌惮,不想生事,但彼时对伏音而言,杀掉自己,竟然比善后更为重要。


    难道那时他们便对自己生出杀意?


    林斐然抿着唇,摩挲着剑柄,目光明锐,转瞬间在心中否决这个推测。


    若是密教早早便想除掉自己,那么在道和宫修行时,她时常独自下山除妖,他们有无数机会可以动手,为何之前没有,非得在她来到妖界时,才恍然一般出剑?


    还有,在大宴之后,伏音身死,往后的日子里,除却江尽几人外,竟无一人再来,既然杀她一事十分重要,往后为何又再无音讯?


    若是他们早生杀意,这些便全然说不通。


    若一定要推测,只能推出他们第一次想要杀自己时,是在大宴之上,蓦然见到自己之后。


    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如此?


    又或者,他们其实不认识自己,只是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异样?


    之前取剑时,剑灵说自己气机极其微弱,只有细细一缕,难道是凭此对她出手?


    林斐然停下脚步,再度否认这个推测。


    飞花会时,他们二人相见,甚至于是对峙许久,伏音却似生人一般看她,连她的身形、剑法都没认出,全然不似初见那般针锋相对。


    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在飞花会前换了一张脸——


    由此可见,伏音显然认识她。


    甚至对她十分熟悉。


    即便在大宴时,她面上勾勒出那般浓抹的胭脂妆,他也仍旧在众人之中,只是轻瞥的一眼,便立即将她认出。


    要知道,即便是多年前结识的如霰,也是观望了许久才确认是她。


    她可以笃定,自己从没见过伏音,更没有接触过密教。


    如果伏音对自己这般熟识,是不是意味着,密教中人也如他一般?


    可为什么?


    还有今日突然出手的张思我。


    他既然能说出大宴一事,必然对密教、对她关注已久。


    当年便有传言,说他在某日打铁时突然冲出门外,又哭又笑,朝天大呼“我看见了”,随后遁走青花小镇,再无音讯。


    他看到的,与师祖所见是否相同?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密教中高手重重,时不我待,她又要如何自保?


    林斐然忽然想起,与如霰初见时便得他诊断,他说自己所中的咒文中,有一句“二十则殁”,算一算,时日似乎不远。


    这咒文是人皇所为,如今想来,分明是灭口之举,只是放任她苟活二十年罢了。


    他又为何如此?


    林斐然蹲在墙头,长长叹出口气,出神看着夜幕中的朗月。


    重重关卡落下,事事迫近,由不得她歇息片刻。


    好在除咒一事尚有解法,今日与如霰商议除咒之事后,便得尽早前往际海,解除封印。


    至于密教,在寻到自保之法前,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还有,她得再去寻张思我一趟,问一问伏音踪迹,伏音如今自在境,与之一战,她不会吃亏,若是能悄然将他拖入妖都,问出……


    “林斐然。”


    后颈处蓦然传来寒凉的吐息,林斐然心中一惊,脚下踩滑,差点从墙头跌落,好在身后之人抬手抓住她的后领,帮她稳住身形。


    她回头看去,如霰正立在墙头,长发与袍角尚在飘扬,身后朗月如勾。


    他垂眸看她,抱臂道:“在这里待了快两刻钟,想出什么了?”


    林斐然叹息:“想出自己实在命不该绝。”


    “你们人族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你不如再坏些,为祸一方,届时或许想绝也绝不了。”


    如霰如往日般凉声开口,又随手抛出一物。


    “这是你房中之物,响个不停,吵得人看不下书,一抬头,又见你在墙头乱晃,像个游魂。”


    “我只是在思考,哪里像个游魂。”


    林斐然一边嘀咕,一边接下,到手中一看,竟然是那块传声玉令。


    早已猜出对面持令之人是秋瞳,她看了如霰一眼,蹲在墙头解开符令,“多谢”二字一笔一划显出。


    如霰眉梢微挑,竟也屈身蹲在她身侧,托着下颌睨去:“这是谁?”


    下一刻,一句今夜烟花漂亮映入眼帘。


    “……”


    “……”


    两人蹲在墙头,对视一眼,林斐然回答道:“这是道和宫的一个同门,她今晚也在妖都。”


    如霰又开口:“卫常在?”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林斐然摇头:“不是他。”


    下一刻,玉令中再度传来一句——


    “林斐然,你能教我练剑吗。”如霰开口读出,转眼看去,却在林斐然面上见到一抹怔然。


    她捧着玉令,任秋风吹了许久,才慢慢回了两字。


    【可以】


    如霰托着下颌看她,凉声道:“这么容易心软?”


    秋风乱起,雪发纷纷被吹到她的手背,他顺手把长发别至耳后,站起身,垂眸对上她抬起的眼,学着玉令的话语开口道。


    “多谢。”


    “今晚的烟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林斐然,你能告诉我,你在道和宫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名侦探斐然:好痒,要长脑子了(X她本来就很聪明)


    有的人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多了解一点是一点


    ps:上周更新太少,这周尽量补一下,所以明日周一会更新


    第137章 从来有剑(五) 再叫一声‘仙女大人’……


    林斐然缓缓起身, 没有开口,他问得太过突然,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迄今为止, 还没有人主动探知她的过去。


    如霰并不急切,视线移向她的屋子:“进去说。”


    他率先旋身跃入院中, 轻车熟路推门而入,林斐然顿了片刻才缓缓跟上。


    刚一进门, 她便双眼圆睁, 猝然向后退了半步。


    这还是她的居所吗。


    原本规整冷清的书桌,此时虽然不乱,但却多了不少好笔与藏书, 砚台也被换作更为细腻的墨玉细沙砚。


    窗台处, 搭着几盆茂盛的剑兰,墙角另设了一座漆隐木柜, 妆奁不再空荡,缝隙中隐隐可见珠宝流光, 床榻也比先前宽厚许多。


    还有那张常用木椅, 原本与书桌成套, 但与她身量不大符,坐上去时矮了些,此时也换了张更高的。


    在这高凳旁,还另有一张软椅。


    如霰从善如流坐到软椅上,架起腿,双手抱臂,回首看她。


    “进我的房间觉得拘束便罢了,这是你的屋子,怎么也这般踌躇。”


    话虽如此, 但不论神情或是动作,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林斐然转头四看,忍不住感慨道:“这还是我的房间吗。”


    如霰觉得好笑:“自然是。你的东西和陈设一概没动,只是添了些东西罢了。你这个年纪,用得着住清修的苦行居么。


    旋真的宅邸都比你这处舒适。”


    他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此处不够宽敞,想搬出行止宫,另设宅邸,同荀飞飞说一声便好。”


    林斐然早便听碧磬说过,跟着如霰,吃香喝辣,他们都是如此。


    但是似乎有点太香了。


    道和宫奉行苦修,弟子舍馆也向来简陋,是以她也习惯如此。


    她有些晕乎,道:“不必麻烦,行止宫很好,不需要搬出去。”


    如霰唇角微扬,他想,此处离他行宫不远,自是很好。


    林斐然坐到书案旁,试了试椅子,高度竟然分毫不差,恰巧能让她将手臂搭上。


    “多谢尊主。”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它。夜半三更,是它随我去库中挑选,一同带来的。”


    如霰坐在她身旁,指了指团在床角,尚在伸爪铺床的夯货。


    林斐然做使臣至今,也算小有积蓄,她立即从芥子袋取出一枚金锭,唤来夯货,将它抱在怀中。


    如霰起身倚着书案,抱臂看她,却并不开口,只垂眸以眼神询问。


    林斐然吞吐片刻,她看向窗外:“今晚有点疲累……”


    如霰从善如流道:“那便睡。左右我夜间无事,在你这里看些书,也尚能打发时间,算一算,再有两个时辰,你也该起了。”


    林斐然:“……”


    算得确实准。


    晨日将出时灵气最为浓厚,不论前夜如何,她一定会在那时吐息纳灵。


    更何况,她到底是个修士,即便一两夜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林斐然目光平疑惑,看向他道:“尊主,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如霰十分坦诚:“因为好奇。在你六岁时,我们见过,彼时你不过是一个追着我左奔右跑,夜间还要安抚的萝卜头,如今你十九,却已然是这般性情。


    中间十三年如何,我如今实在好奇。”


    林斐然记忆有缺失,但她仍旧记得自己幼时十分稳重,她笃定道:“这不可能。”


    如霰扬眉,唇角微弯,因为已然知晓她脑中封印一事,便不再要她自己想,只娓娓开口。


    “那时你年幼弱小,满身伤痕,阴差阳错间闯入我为自己挑的墓穴,将我逸散的血肉认作星光,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当即向我朝拜,大呼‘仙女大人,请您庇护’,还把身上的金银全都放到我身前,十分诚恳地三叩首,额上肿出个包。”


    林斐然有些坐如针毡。


    如霰继续道:“山中一直有人搜寻你的踪迹,却因为我在其中,故而起初没能察觉洞穴存在,屡过不入。


    那时候,你因为惊惧过度,便一手紧攥着我身上的绷带,一手拉着我的发尾,浑身冰凉,久久未能入眠,熬了一日一夜,眼里都是血丝。


    都这么怕了,还在不停想解法,问我能不能想法子与你父母联系。”


    他幽幽叹道:“你的话又快又多,确然聒噪,我听不下去,想着你终究是个人族孩童,便将你带入怀中安抚,试图让你闭眼闭嘴,清净一会儿,但拍一拍还不够,非得装作‘仙女’安抚,你才终于睡去。”


    林斐然抬手遮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尊主,不要说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我现在想说,你又不想听了?”如霰声音悠扬,“后来我想,还是活一活罢,便准备出洞,你生怕我弃你于不顾,便攥着我身上散下的绷带,一圈一圈绕到自己手上,我去哪,你去哪,仙人二字叫得一声比一声顺耳。


    以前不觉得如何,现在却是听不到了。


    有的东西,拥有的时候还是要好好珍惜。”


    一股热意蹿上面庞,烧向四肢百骸,林斐然猛然起身,却又被如霰抬手按下。


    他站倚着桌沿,长腿交叠,一手压在林斐然的肩头,微微倾身而去,冷香如初,翠眸中带上几许兴味。


    “如果你能再叫一声‘仙女大人’,今晚我便什么都不问。”


    这简直是要林斐然的命。


    幼时的她的确嘴甜,这无法否认,那时的她或许可以毫无芥蒂开口,但现在的她不行,而且也已经过了那个年岁。


    如霰这番打岔,林斐然此时只觉尴尬,哪里还有心思悲怀过往。


    她生无可恋道:“尊主,你还是问吧。十三年发生太多事,桩桩件件细数不清,你想知道什么?”


    如霰容色惋惜,他才想到这样一个绝妙主意,便被推却,不过思及以后时日还长,总有让她出口的时候,便也罢手。


    他挑眉道:“先前你同我说过,你下山,是因为门内师长觊觎你的剑骨。不过,我还没问过,你与门内弟子关系如何,他们未曾助你?还有那个寻你数次的卫常在,剔骨一事,他知晓么?”


    如霰实在太敏锐,句句如箭,直插心口。


    林斐然神色微变,但她与同门的关系向来不好,如今忆起,倒也只剩些惆怅。


    “道和宫中,细细算来,我只有卫常在这一个与我同龄的朋友,其余人,要么不熟,要么忌恨于我,再加上流言颇多,我又拙舌,风评便不大好,更没有人与我接触。


    我下山时,不少人还在做晚课,到场后便见我与长老动手,自然不会偏向于我。”


    “至于卫常在,他一直知道剔骨一事,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他都未曾想过告知于我。”


    秋风吹过,林斐然忽然见到窗外飘过一抹赤影,她仔细看去,原是金澜剑灵的衣摆。


    她此时正坐在屋沿之上,默然听他们交谈。


    搭在她肩上的手移至后颈,如霰静静看她:“讨厌他们吗?”


    林斐然撑着下颌,望向窗外:“与我相熟,对我动手的,我当然不喜欢,后来我没日没夜练剑,全都打了回去,他们也只敢背后嘀咕。


    至于其他人,他们如何看我,我管不着,但我也不会看他们,也无所谓喜欢。”


    如霰的手微顿,又问:“卫常在呢?听闻,你与他有过婚约?”


    林斐然有些讶异,但此事并非机密,他又是这般身份,知道也不算奇怪。


    “是,十六岁定下的,为此,我还借林府的名义,向人皇求了一道婚书,不过如今已经解契了,婚约不再作数。”


    如霰垂眼看她:“为何解契?”


    林斐然如今也能平静开口:“他有命中注定的伴侣,不过不是我。”


    如霰了然点头,容色并无异样,只是雪睫压下遮住眸光,有些暗色,许久后才轻声道:“相识七载才在一起?”


    林斐然甚少与人聊起这些,难免觉得赧然,也有些不适应,但她与如霰天南地北谈过许多,如今也算习惯。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又有自己的见解,与他交谈,更像是在论道。


    少有人与自己如此。


    她还是委婉回答:“我母亲以前说过,天道有衡,难以事事专精,有的人善于修行,有的人善于修情,我与她一样,是修行的好苗子。”


    话外之意,已不言而喻。


    如霰扬头轻笑,眉眼露在灯火中,再无先前见到的阴翳,他点了点案上的书籍,颔首道。


    “确然,你读剑谱的速度便远超常人,一日看三本。”


    林斐然无言。


    如霰将手从她后颈收回,开口问道:“你觉得我是善于修行,还是善于修情?”


    林斐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打量起来,从他略垂的眉眼打量到轻搭的手,不无怀疑道:“尊主当然是二者兼修。”


    如霰扬眉:“拍马屁?”


    林斐然摇头:“我从不拍马屁。”


    如霰觉得好笑:“确然,本尊从无差处,若是觉得哪里不好,那也是别人没有品位。”


    林斐然不禁失笑:“尊主说的对。”


    “对了,先前收到荀飞飞的传音,他说,夜游日动手的几人已然被救走。”


    他看向林斐然。


    “该问的问到了么?”


    林斐然眼皮一跳,她下意识看向如霰,却发现他神情如常,并无试探、讥讽或是不喜。


    如霰道:“虽然猜不出是谁带你下去的,但你的领口处仍旧留有吞海兽的涎水味。”


    吞海兽的涎水并不臭,有些像龙涎香,但十分浅淡,人族难以察觉。


    她在墙头沉思时,这股味道便顺着秋风扑了他满面。


    林斐然默然片刻,还是点了头。


    如霰却没有追问,只弯唇道:“你成长得很快,我自是喜闻乐见。就如我方才所言,好人难长命,我是发自肺腑地希望你能坏一些。


    有戒心是好事,若经历过师长剔骨一事,还如此轻信他人,我反倒要担忧了。


    所以,不用这样看着我。”


    他抬手遮住她的双目,启唇道:“我不喜欢在你眼睛里看到对我的愧疚。下次记得处理好一些。”


    眼前一片黑暗,他掌间的凉意透过眼睑传来,颇为舒适。


    耳边传来他仍旧有些遗憾的声音:“方才那事,当真不叫一声?叫了,说不定你就突破封印,想起过往来了?”


    “……”


    林斐然抿唇,将他的手拿开:“还是说一说过去罢。”


    她绞尽脑汁地从过往抽出几件趣事,试图将此翻页。


    如霰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她说到一半却来了困意,原本端正的坐姿也松散起来。


    在他身旁,她莫名容易犯困,先是坐着说,随后靠上椅背,最后终于忍不住,向如霰说过后,一头扎进越发柔软的床铺中。


    夯货蹲在书案上,伸了个懒腰,也随地闭目,此间便只有如霰一人醒着。


    他坐在椅上,望向床铺,蓦然回想起与林斐然初初相识的那七日。


    原本只以为是一个过客,谁能想到十三年后会再度遇见。


    命运确然神奇。


    他坐在房中,静默看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视角不同故事不同,这是如霰的视角,等写到林斐然的视角,又是另一个风味了……


    第138章 从来有剑(六) 涛声不见,且听风吟!……


    忙了几日, 林斐然终于睡了一个整觉,一夜无梦。


    待到日出之时,她便立即睁眼起床, 顺势向书案处看去,那里已然没有如霰的身影。


    她并不意外, 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在这里枯坐一夜。


    她揉着肩膀向桌案走去, 见到砚台下压着一张纸条。


    【借书三本, 夯货还书之日,你便去房中寻我,届时为你除咒, 除咒后, 为我治病护法】


    刚刚读完,纸条便化作灵光飘散而去。


    林斐然将此事默记心中, 略作洗漱后翻身上房,从怀中抽出那块传声玉令。


    “练剑的同时需打好基础, 每日吐纳灵气一个时辰。”


    不多一会儿, 秋瞳便回复道:“之前见过你修行, 现在我已上房,与你一道。”


    “好。你底子薄弱,按照太上诀吐纳就好,等到灵脉可以时时充盈,再开始尝试意动神行。”


    传完这道信息,林斐然便将玉令放下,片刻后又拿起,追加一句。


    “时时充盈就是灵脉开始涌动,鼓胀, 不论如何吸纳吐出,都不会再有改变,此番变化过程长则半年,短则数月,不必求急。


    吐纳一个时辰后专心练剑就好。”


    事了,林斐然放下玉令不再多看,只专心吐纳。


    她灵脉特殊,这道吐纳法是她与剑灵共同尝试得出,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十分合用,灵力流动与以前相比,也顺畅许多。


    作为一个剑修,在吐纳熟练后,便得在灵力运转时行剑意,这便是所谓的意动神行。


    心至,神至,身至,则剑至,剑意圆融时,便可开辟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剑境。


    若是有了剑境加持,便是如有神助,实力倍增。


    林斐然尚且记得与卫常在暗巷相斗时,那枝头檐角挂满的寒霜,那便是受他剑境影响而成,虽然只是剑境初兆,并未完全形成,但威力如何,可见一斑。


    在独属于自己的领域剑境中,即便荀飞飞有匿影之术,也无处遁逃。


    故而即便他的境界不如荀飞飞,但凭此加成,足以一战。


    若没有记错,大宴之时,她与伏音斗法比剑,他的剑术虽不及自己,但后来他结印捻诀,自己便神思恍惚,好似站在原野中,蓦然见一柄巨剑从天际坠落,无法躲避。


    想来,那便是他的剑境。


    密教中人藏龙卧虎,她昨夜便在想如何自保,若是能将剑境练出,岂不是又多了一张底牌?


    对于如何练出剑境,每一个修剑的宗门,每一位剑修,都只会说出一句,当你知道自己握的是怎样一柄剑时,你就会看到剑中之境。


    这说法极为玄妙。


    林斐然先前与人斗剑时,曾在快意或是危急中显出几分,只可惜对她而言都只是误打误撞使出,且每次展露的剑境各不相同。


    真正要成型的剑境,应当是像卫常在那般,即便只是初兆也可自己把控。


    她再度吐息,将心中的急躁压下,欲速则不达。


    她像以往一般,从芥子袋中翻出铁契丹书,这本灰扑扑的石书上,每一页都落有前人身影。


    接下丹书,他们向她传授剑法刀法,而她在未来特定之时,需要“弥补天裂”。


    林斐然闭上双目,将石书摊在膝上,双手结印。


    哗啦几声响,厚重的石书兀自翻开,声音与寻常书籍无异,书页上落有的身影道道跃起,又如水滴一般汇入她的眉心。


    无边无际的神识中,骤然升起两座山岳孤峰,峰下惊涛拍岸,浪击崖壁,砸出片片白沫,除此之外,周围再无其他。


    左侧孤峰上,是一个个或抱臂,或叼草,或整理衣襟的先人前辈,男女皆有,手中兵刃制式各异,说是十八般武器皆在其中也不为过。


    他们原本只是留下的一道虚影,落在神识中时,便如同工笔画的人物一般,线条明确,色彩各异。


    林斐然立在右侧孤峰上,神识中的她也抽成几段线条描绘的人物。


    她抱拳作揖,随后隔着沧浪大声喊道:“谷前辈,前几日输给了你的刀,我今日一定要讨回来!”


    自从拿到铁契丹书后,林斐然吐纳的一个或两个时辰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神识里与他们斗法,这便是她的心至,神至。


    她纵身而起,对侧孤峰上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大笑而出,一柄宽有半寸的环首刀在他手中却十分灵巧,如臂使指。


    刀剑相击,双方皆不留丝毫余地,林斐然在他手中过了三招,却还是在第四刀时被猛然击退,旋身落回孤峰上,足下划出一道长痕。


    男子颇为赞叹:“不过几日,就能接下我三招,像你这样年纪的,你是第一个!”


    林斐然却不敢托大:“前辈谬赞。”


    这些前辈在他们的时代,也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原本就爱斗法比试,不知在师祖剑境中存留多少岁月,熬过了怎样的漫长孤寂,终于等来林斐然这样耐打、经打,又有悟性的后辈,岂能放过?


    众人早有约定,林斐然每次神行时,必须与他们每人对上三招,过过瘾,于是退去一个谷前辈,又来一个孙前辈。


    林斐然手腕被震得发麻,她甩了甩手,不敢让前辈空等,立即提剑而上。


    不过今日的她与往日略有不同,几人与她对过招后便发现端倪,在她再度被打回孤峰,吃了半嘴无形之灰后,一位身缠软鞭的前辈走出。


    “林斐然,今日出剑为何如此快,老严慢剑的精髓就在一个慢字,差点被你使得见不到影。”


    神识中也极为逼真,林斐然抹去嘴边不存在的灰,终于还是道出心中所想。


    “剑境?”一位前辈摸着下颌道,“这个说难也不简单,但颇有些水到渠成之意。所谓剑境,说得再白话一点,便是修士领域,其实不独独剑修有。”


    另一个前辈点头:“就像炼器的修士,在他们淬炼时,周身会有一道灵罡护体,修行妙笔道的修士,在执笔作画写字时,眼中会有几道墨痕,那些都是‘领域’,有道就有路,有路就有领地。”


    第三人接话道:“没错,只是他们的领域没有屁用,但剑修的领域可扩展至真实,大开杀戒,故而才有剑境一说。”


    “领域?”林斐然喃喃道,“我在宗门修行时,倒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叼草的前辈嗤笑一声:“你当然没有听过,若是告诉你们人人都有领域,又如何彰显剑境之特别?”


    林斐然更是疑惑:“可剑境确实特别,并非每位剑修都能修出……”


    前辈哼笑:“因为心不够坚,看不到手中之剑,所以望不到剑中之境。”


    林斐然实在纳罕,只觉得越说越玄妙:“如此说来,先前我与人斗剑,恍惚间有剑境之兆,但每次都不尽相同,难道是我心散不定的缘由?我不知手中之剑?”


    “哦?”


    一位前辈纵身而起,越过浪涛,直直落到林斐然身前,围着她这几笔勾出的身形转了几圈。


    林斐然不解:“前辈,怎么了?”


    “你见过几次剑境之兆?”他语气轻快。


    林斐然回想片刻,只道:“约莫有三次,但每一次眼中所见都不同。”


    前辈眼睛一亮,提起她几笔勾成的肩膀,纵身跃至左侧孤峰,刚一落地,周围人便将她团团围住,眼中光彩刺得她忍不住闭目。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叫什么名字?”


    “好苗子啊!”


    “你吃什么长大的?一顿吃几柄剑?”


    “好孩子几岁了?”


    林斐然:“……”


    她有些生无可恋。


    “我叫林斐然,今年十九,家住洛阳城,父母双亡,曾拜师道和宫,爱读书、爱吃饭、爱练剑,无不良嗜好,无不端品行——


    第一次在神识内与你们斗剑时,我便说过,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其中一人大笑着拍响她的肩,十分惊喜:“但你也没说,你或许能展出三方剑境!”


    林斐然一顿,转眼看去,她先在心中揣度了一遍方才的话,确认自己没有误听,这才开口:“一个人,只有一方剑境。”


    不论是哪本经典,哪个高人,都只会告诉你,剑境只有一方。


    因为只有最为专注,最为深切的一眼,才能于手中之剑,见到那一处特别之地。


    一位前辈走出,意味深长看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手中是一柄只有一臂长的短剑,执剑在前,随后双手合拢,交错分开,短剑便分作两半。


    林斐然并不惊讶,他们二人斗剑过许多次,她知道他是双剑。


    “看好了!”


    周围人速速退开,唯留林斐然一人在前,她双目极为专注,不放过前辈一招一式。


    刹那间,脚下孤峰略略扭曲,一道比下方川流更为澎湃的潮海之意袭来。


    林斐然望向四周,她已然站到海岸边,滔天巨浪猛然掀起,将她卷入其中,浪中露出一点寒芒,飞鱼般向她袭来,几乎无法闪避。


    在她抬手抵挡之时,脚下波涛顿时变幻,后退三步,右腿便深陷泥沙中,久久未出,而在那高悬的旭日之中,仍旧能窥见那抹熟悉的寒芒。


    这确然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剑境!


    林斐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再回神时,她又处于孤峰之上,周围前辈只是笑盈盈看她,神色自得。


    其中一人朗声大笑,随后走至孤峰岸边,抬手一指,脚下山岳骤然拔高数丈,众望而去,一览群山小!


    两峰之间奔腾的大川,原本涛声骇浪巨响,白沫片片,几乎侵噬崖壁,可如此拔高后,再作俯瞰时,见到的却也不过一条细小江流。


    涛声不见,且听风吟!


    “道无止境,当别人告诉你,人人只有一方剑境时,你要知道,这是因为他只能修出一方,而这绝非是你的终途!”


    林斐然望向崖下,狂风呼啸而过,她心神略动——


    作者有话说:斐然想要,斐然得到


    第139章 从来有剑(七) “是我拉你,还是自己……


    敛回气息, 膝上的石书也复归平静,回到芥子袋中,林斐然打坐房上, 兀自思索。


    她总共误打误撞启过三次剑境。


    之前初至妖界,江尽等人追击而来后, 她与张春和一战,战中用上了李长风的浩然剑法, 心野大开, 隐隐有朔风之境,却并不明显。


    后来小游仙会与裴瑜对战,拼斗快剑, 那时她心中豪情大盛, 燎原之境显出,旁人皆能见, 比之先前,大有进步。


    最后便是飞花会, 她将寻芳斩于剑下, 彼时圆月化作初阳, 是悬日之境,那时便有圆融之象,光芒大盛,足以将寻芳震神原地。


    这般“领域”其实十分短暂,几乎在她未曾细看,无心细看之时,便消融褪去。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心途迷茫,所以剑境并未定下,却又不明白为何剑境越来越圆融, 越来越真实,如今听前辈所言,心中迷雾顿开。


    前辈们说,能开三方剑境的人不多见,即便是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屈指可数……


    林斐然眼带笑意,起身站在房檐上,只觉得心旷神怡。


    金澜剑一出,剑灵顿时现身,作势要陪林斐然练剑,却迟迟没有听到动静,她疑惑回望,却见林斐然只看着剑,不知作何思索。


    “怎么了?”剑灵回到她身旁。


    林斐然问道:“前辈,我想问一问,先主人可开了剑境?金澜剑原本是一把怎样的剑?”


    依先人前辈所言,大多数人都是先开出一道剑境,再有顿悟之时,才会开出第二道,而她却与之相反。


    剑境多固然好,但对于她如今而言,首要做的便是明确第一道剑境。


    要开剑境,就要明白自己的剑。


    金澜剑灵闻言打量过她,几乎立即就明白她的意思。


    “剑境一事,我所知甚少,因为先主人并未练出自己的剑境。但若要问金澜是一把怎样的剑,对于先主人而言,金澜剑生来便是为了斩灭风。”


    林斐然先是惊讶,随后又都化作疑惑:“斩风?风生生不息,无处不在,如何能斩?”


    金澜剑灵罕见地默然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是啊,风无形,无身,无感,比善水还要柔,即便是铸造出金澜这样的利器,先主人也不知道如何斩风。你有头绪吗?”


    林斐然认真思索许久,却也无奈摇头:“风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即便是在挥剑时,那细小微风就在刃边,斩不断,灭不了。”


    金澜剑灵摇头叹惋:“先主人就是因此而死。”


    林斐然惊讶:“就因为无法斩灭清风?”


    金澜剑灵颔首,又打趣起来:“先主人起初并不是剑修,只是有些一根筋,妄想斩风,才误打误撞走上修剑这条路,虽然后面修得还行,但对于剑道,悟性实在不高,又何谈修出剑境?”


    林斐然咋舌:“……你这样说,我对前任剑主更加好奇了,这位前辈在做剑修之前,是修的哪一道?”


    金澜剑灵抱臂站在屋檐,望向天际云海:“是炼器之道。”


    她回首面向林斐然,面帘在风中拂动:“这把金澜剑,便是先主人毕生的得意之作。你觉得如何?”


    “道和宫中藏剑不少,我也阅过各种剑谱经典,识得名剑无数,但对我而言,再没有一把比金澜更好。”


    一股敬佩从林斐然心中油然而生。


    转道的修士虽然不多,却也并不罕见,就如同张春和,他便是从剑道改为弓道,可这两道自有相似之处。


    至于炼器与修剑,却是泾渭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这位前辈却每一道都修得极好。


    她感慨道:“前辈真是奇才,可惜如今不在人世,否则我定要与之结识!”


    金澜剑灵立在风中,叹息一般重复着那句话:“你不会想认识先主人的。”


    *


    青丘之上,风过无痕。


    青瑶御剑而归,刚刚落地,便被侍从请入一间宅屋,等待青平王宣召。


    她并未反抗,孤身走入其中,闭目静待。


    狐族今日静得可怕,零星几个侍从走过廊下,连一点声响也无,只有风打着卷吹过,将花窗处的瓷瓶拂下,迸溅满地。


    九星猛然一惊,匆匆收回结印的手,赶到窗边,警惕地探头观望许久,这才合拢轩窗,又在房内加上第三层结界,以防他人窥探。


    事毕,她再度结印,掌中一朵梅形花影浮现,正是族中用以窥听的秘技。


    略显空旷的卧室中,渐渐回荡起两道声音。


    那是一道空灵的女声,与一道沉厚的男音。


    “……此次刺杀一行,我已详细问过赤牙,确然是他心高气傲,贸然出手,这才错失良机,但此事本该你二人一同完成,同商同行,但你没有劝阻。


    密教向来赏罚分明,赤牙的功绩我们已经扣去,如今到你。”


    青平王神情一怔,显然是没料到暗杀林斐然一事如此重要,竟到了扣除功绩的地步。


    对于密教中人而言,寻常教众只以为这是一种象征性的福报,就像佛教的功德一般,挂在口上,只是攒到一定重量,便可以向上跃升。


    某种程度上,这更像是人界官员的政绩。


    政绩越高,便越靠近中心,知道得也会更多。


    对于青平王这样的人而言,功绩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能够做什么,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更身有体会。


    所以,他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不能失去一毫一厘。


    但到底是只老狐狸,他马上将面色压下,抬头看向法阵中的模糊身影,笑道。


    “圣女,先前傲雪大人未将此事的重要性告知,否则,本王必定亲自前往。您也知道功绩如何难攒,看在本王忠心耿耿的份上,还请为我指条明路。”


    “忠心耿耿?”圣女笑了一声,“密教从无忠心之人,也不需要忠心之人。”


    “至于明路——此次的主要罪责,的确与你无关。但兹事体大,奖惩有度,要么扣功绩,要么由办事不力之人接下惩罚。


    你女儿虽不是教中之人,却也参与其中,沾染因果,但我想来,你是不愿意她受罚……”


    “不。”


    青平王忽然出声,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细纹,那是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确实很疼这个孩子,因为她最像我,但事已至此,我也不会包庇。圣女想如何惩罚她?”


    圣女声音微顿,目光自上压下,那是极其轻慢、嘲讽、又并不意外的一眼。


    她缓声一笑,似在回忆:“青平王当年入教之时,向我等跪请,双目含泪,涕泗横流,神色之诚恳,无不令人动容。


    那时我便好心告诉过你,在时间的洪流中,人是会变的。


    但你说自己道心坚定,绝不会移转,怎么到如今,却与他人无异?


    说实话,我有些失望。”


    青平王默然片刻,只是垂下双目,看不清悲喜:“时移世易,倒是叫圣女见笑。”


    对面哼笑一声,也不再与他兜圈。


    “林斐然之事非同小可,只可惜座下九剑中,如今唯有伏音与赤牙可现身人前,若不然,此事也不会交给赤牙。


    他心高气傲,办事不力,错失良机,原本该受噬身、噬目、噬魂之刑,但他愿意扣功绩五两,以抵刑罚,同时受鞭笞九十——


    你们自然也与他一样。


    不过你不愿意抵扣,那该受的罪,一样也少不了。”


    青平王闻言沉默,久久不语。


    圣女笑道:“你的功绩虽然不足五两,但二三两还是有的,若确实心疼,便抽出几分来为她抵去,你独自受罚,更何况,对她来说,这原本也是无妄之灾。”


    “不。”


    同样是这句话。


    “责罚过后,我会好好对她,将她指为下一任狐族之王,以表宽慰。”


    圣女低笑,随后道:“不管是人是妖,又有何异?利字当头,即便是父女也可反目成仇,都一样罢了。会有人去行刑,你且等着。


    但我还要告诉你,若是能除去林斐然,可增七钱功绩。”


    青平王蓦然抬头,眸色渐深,却又想起什么,开口道:“行刑之事可否暂缓?我尚有一事未做,事了后,我必定携青瑶一同前往请罪。”


    圣女只道:“你知道规矩,若要缓刑,便得抵扣……”


    “可以,我愿抵扣一钱功绩,请求缓刑。”青平王毫不犹豫道。


    “这一钱,便足以抵去你女儿的刑罚。”圣女幽幽叹息,“准许,青平王扣下一钱功绩,余二两九钱。”


    脊背处忽然传来猛烈的灼烧感,青平王心中知晓,那是功绩在淡去。


    “多谢圣女。”


    两人话里有话,云里雾里,但对于悄然留下印记的九星来说,这番话不亚于惊雷贯耳。


    她才不管什么功绩,她听到的只是青平王将女儿推出替罪,要她一同受噬身、噬目、噬魂之刑!


    “疯了,他真是疯了!”


    九星原本苍白的面色都被气得红润起来,她来回踱步,攥紧双拳。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她的孩子分毫,更何况是这个有嫌疑的假货!


    她猛然推门而出,冷眼看向一路走过的侍从,如风一般行至青瑶独待之处,甫一看到她,泪便从眼中流出。


    这么乖巧的孩子,他如何忍心!


    遭受那般刑罚,她焉有命活?


    “青瑶我儿。”


    九星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含泪将缘由说出,便见青瑶目光怔然,似是没想到青平王会作此选择。


    她恍惚间看向九星:“母亲,那我……要逃吗?”


    九星摇头:“狐族最擅追踪,你又能躲到哪里?更何况密教无处不在,他们要动手,你根本防不住。”


    青瑶想起自己先前所思:“我们去告诉族中长老,告诉后山圣者,让他老人家出来定夺真假……”


    “不可。”


    九星摇头,面色怆然。


    “近来,你父王时常与长老们商议至深夜,又与其他部族频繁往来,我想是有大事要联手做,在这个节点,为了你父王的境界修为助力,即便心有所疑,也断然不会倒戈。


    更何况,我最近一直与长老们接触试探,他们对你父王深信不疑。


    至于那位归真境圣者——”


    “我们狐族原本就出了这么一位老祖宗,但你有所不知,他多年前曾出山一次,但受了重伤,境界大跌,故而才在山中修养至今,请他出山,不是易事。”


    青瑶蹙眉:“什么事,竟能让他如此受伤!”


    九星本不想多言,但话已至此,还是开了口。


    “我们妖族修行不易,原本有五位归真境的圣者,除却两位云游不知所踪,其余三人关系都不错。


    有一年,人参一族遭受劫掠,便前往妖都求如霰庇护,彼时他即位不久,行事十分张狂,动手杀了不少追击之人,那些人恰巧是其中一位归真境的后辈。


    他闻得此讯,便前去与如霰斗法,斗了三日,竟然败下阵来!


    老祖宗听闻消息,又惊又怒,约上另外一人一同前去,三人就这般在镜湖边大战了四五日,再后来,如霰从镜湖中消失,两位老祖宗境界大跌,从此再未出山。”


    即便是青瑶,也为这消息惊骇:“他不过神游境,凭何能独战两位归真境圣者!”


    九星摇头:“不知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法子,几位圣者也缄口不言。那时我们都以为如霰身死道消,沉于湖底,谁能想到,不过一月,他便再度回到妖都,一如往常。


    若不是为此,妖界之人也不会如此惧怕他。”


    青瑶思及夜游日之事,问道:“如果我躲去妖都,寻求妖尊庇护……”


    九星抿唇,抬手压住她的肩膀:“此法治标不治本,你又要提心吊胆到哪日?万一他根本不愿庇护你,又当如何?你的弟弟妹妹们已经被他抓入手中,我们以后也要逃去妖都?


    不如率先下手,控制住他,让他帮你抵去刑罚,自己承受!”


    青瑶双眼一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九星:“母亲,你的意思是?”


    “多年前,你父王就告诉过我,他觉得几个子女中,你最适合做下一任领主。”


    “他老了,该退了。”


    九星凑到青瑶耳边,低声道:“今晚,我会将你的弟弟妹妹们叫来,共同商议。”


    ……


    自那次暗杀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反倒让林斐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几日为了不多生事端,她一直待在行止宫中琢磨剑境,但不论如何尝试,剑境都如同惊鸿掠影一般,只在刹那时出现。


    铁契丹书中的先人前辈们也是想尽办法,却都并无大用,以至于心情低落,时常闷在石书中。


    林斐然心中有些不解,却并不似他们那般惆怅。


    若要论修行,没有人比她更有耐心。


    一日日的尝试中,她同时也在等待。


    南行解除封印一事,她必定要去,只是暂时不知如何避开密教,避开他人视线,先前联系了明月公主,只是如今还未等到她的回信。


    还有如霰,之前便说要除咒,为他护法服药,可左等右等,只等到他每晚准时准点到她房中看书。


    座椅从软椅变成躺椅,地上也铺了一半绒毯,整个房间已经是泾渭分明。


    一半豪奢,一半清苦。


    如霰书看了大半,每日东问一句密教,西问一句道和宫,却只字不提服药一事。


    比起修行,林斐然反倒更容易为这种悬而不决的事急切。


    终于在今日,她收到了明月公主的回信。


    “斐然吾友,你送来的剪影我已看到,据泽雨所言,图中地就在际海附近的井阳坡,那里确实有一个部族居住。如果你想去找他们,又不叫人发现,可以走水路。


    从行止宫的湖心亭入水,流入玉带溪,三日后,我们会在水中等你。


    注:近来南部有寒冰蔓延,水温极冷,记得带符。”


    她的字迹并不像以往那般秀娴,反倒有些潦草,像是匆匆写下便放笔离开。


    林斐然将信收下,回到房中准备符箓,画到一半,又看向身旁那张柔软的躺椅,有些出神。


    窗边蓦然传来几声响动,她抬头看去,却是夯货在敲窗。


    林斐然展颜一笑:“你怎么来了?”


    夯货敲了敲窗,又甩了甩尾巴,她才突然想起来,这是如霰叫她去除咒。


    这还真是巧。


    刚收到明月的回信,他便差使夯货来唤她。


    林斐然放下朱砂笔,顺手抄起夯货跃上墙头,准备向如霰居所跃去,却又被它衔住衣角,径直在怀中打滚。


    “不是这个方向?”相处许久,林斐然已经明白它的意思,“他不在房中,又在哪里?”


    夯货直起身子,尾巴指向行止宫中心最高的那座藏书塔楼。


    林斐然低头看了看夯货,揉捏着它的耳朵,不疑有他地动身而去。


    塔楼足有七层高,平日里甚少有人到此,她落至门前,旋即便有一道法阵穿身而过,确认是她后,这才打开大门。


    这是如霰的防御法阵。


    林斐然见怪不怪,径直抱着夯货走入,她正疑惑为何选在此处时,脚下突然踏空,蓦然跌入一片淡凉的池水中,眼前只见一片青碧。


    怀中的夯货化作游鱼而去,她也从池底凫水而上,随后转头四看。


    门后不是堆积成山的书,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悠远清池,池中荷叶片片,粉苞小巧,又有一艘褐色篷舟游曳其上。


    渐渐的,篷舟靠近,篷顶上正坐着一人,含笑看她。


    “秋天的池水如何,冷不冷?”


    在看到这人时,林斐然原本急切的心绪忽然一松,眉眼舒展开,也带上些笑,好奇道。


    “不怎么冷,这是哪里?”


    如霰扬眉:“这里是瓶中世界,苦海池。我要用药,为防万一,便将除咒之地选在这里。”


    他双手一撑,便从篷顶跃入舟中,激起涟漪无数,小舟也摇摇晃晃向林斐然靠近,他弯身伏在舷处,与她对视,托着下颌笑道:“是我拉你,还是自己出水?”——


    作者有话说:码了个勇者斗恶龙救公主的小剧场,准备放在下章作话里,因为是西幻,和本文修真调性不一样,想看的朋友可以点开看看,不想看的朋友略过就好[比心][比心]


    第140章 从来有剑(八)(含小剧场) “不如何……


    如霰伏上船舷, 身影映入水面,雪发散下,只是一片朦胧的白。


    他懒洋洋地向林斐然伸出一只手, 更准确地说,他只是把手搭垂出船外, 指尖点上水面,看起来像是要拉她, 却又像单纯在戏水。


    “过来, 我拉你。”


    他轻点水面。


    “……不用。”


    林斐然回神后摇了摇头。


    出水又不算什么难事,自然不可能让他动手。


    她凫到篷舟旁,一手攀上船舷, 避开如霰, 翻身撑船踏上,她的力气不小, 整艘篷舟被她压得向左侧翻动,荡出几声吱呀轻响。


    如霰也在这般晃荡中坐起身, 仰头眯眼看她, 唇角微扬。


    与此同时, 化作游鱼的夯货破水而出,重又变作狐狸,落到船舷处,飞快摇头将身上的水珠甩出,显然是来过这里几次,十分轻车熟路。


    “苦海池的水是我从弱水中取来,也是天然的灵宝,半滴不沾身。”他盘坐在舟中,抬了抬下颌, “甩一下,浑身是水。”


    林斐然低头看去,玄色衣袍仍旧呈墨黑色,看不出深浅,但却能明显看到不断有银色水珠从衣物间析出,滴落。


    她恍然,随后甩了甩头,又跳了几下,这才将衣上、发间的水珠尽数甩回清池。


    “怎么同夯货一样。”如霰抬手将洒来的水珠拂开,神色无奈,“罢了,先坐下来除咒。”


    林斐然哂笑,依言照做,却又忍不住打量四周。


    瓶中世界即是高阶修士炼制出的一方小天地,因为难以找到入口,难以进入,是以常常用来藏匿宝物或是躲避仇家,他选在这里用药,也并不奇怪。


    鉴于先前便除咒过几次,林斐然轻车熟路地褪去外袍,只剩一件雪色中衣,随后伸出手,开口问道。


    “尊主,这是你自己炼制的小天地吗?好漂亮!”


    如霰坐在她对侧,扬唇道:“喜欢么?”


    林斐然忙不迭点头:“谁见到这里都会喜欢的。”


    他单手结了一个繁杂的印记,随后抬手解开衣襟:“这是进入这方小世界的法诀,至于盛放的瓷瓶,在藏书塔二层三列的药柜中,想进便进。”


    林斐然再度惊叹于他的大方,忍不住道:“尊主放心,如果以后我也炼制出自己的小天地,一定也将进入的法决告诉你!”


    如霰动作一顿,笑道:“好啊,那我等着。不过现在,可要将心思收回,专心除咒。”


    林斐然收回视线,一眼便见到周身只剩一件绸衣的如霰。


    他穿得比她清凉多了。


    绸衣贴身,露出半片锁骨,腰间松松系着几段金缕,袍角开叉,笔直修长的左腿露出,其上金环显眼。


    到底也见过几次,林斐然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拘束,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闭上双眼,随后便察觉他的手压到自己腕上。


    “为你除咒后,我便会服药,但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未免意外发生,今日我会尽量多剔除一些,不到力竭,不会收手,能忍住吗?”


    他的声音不像以往一般冷凉,反倒有些柔和。


    林斐然耐力极好,但除咒的痛楚非同寻常,堪比剔骨抽筋,即便是她,在听到这话时也有些犹豫,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放心,我会忍下。”


    如霰幽幽一叹:“那便开始了。”


    林斐然闭上双目,眼前先是漆黑一片,随后耳边传来熟悉的低吟,那是每一次除咒时,如霰都会都会开口吟诵的语调。


    像清风拂山,雷云滚动,溪流婉转,松石相依。


    再度听来,仍旧像以往一般悦耳,让人神台清明一片。


    林斐然以前只以为是某种无意义的吟唱,但此时仔细一听,竟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短词。


    “——”


    这是如霰经常唤她的,让人听不懂的莫名称呼。


    这称呼竟然也在其中。


    但由不得她细想,几乎是下一刻,熟悉的剔骨之痛便如一道惊雷般贯穿全身,额角当即沁出汗珠,周身肌肉颤抖起来,一声无法遮掩的痛呼逸出,如霰微顿——


    “……继续。”算下来,先前解咒也有三次,她不明白如霰为何会在此时停下,“不算很痛。”


    如霰双眸微睁,另一只手结印并指,点在她的眉心,除咒继续。


    一道灵光从神台汇入,林斐然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如第一次一般,见到条条擎天一般的金色天柱。


    那是她的灵脉,经过几次除咒后,原本嵌刻附着在灵脉上的咒文已然被剔去三分之一,露出原本该有的光彩,金光烁烁。


    她的心中终于溢出些喜悦,周身切肤剔骨的痛楚也减少大半。


    灵气汇成的薄刃不断砌入,落到灵脉上,如同一位耐心的琢玉师,一点点雕琢,剔去咒文。


    起初,林斐然尚且能忍耐,就像先前每一次除咒一般,汗流浃背,面色极红,痛到呼吸都有些断续,但每到这个时候,如霰便会停手,但这一次没有。


    薄刃还在源源不断涌入,甚至从原先的两三片,加到七八片,它们在如霰的吟诵下,如同勤劳的工蜂,一刻不停地砍下咒文。


    一个、两个、三个……


    仍旧没有停下。


    林斐然痛到视线模糊,就连渐渐流光的灵脉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她又重回黑暗中。


    如霰再度睁开眼,对坐的林斐然紧紧咬着唇,没再发出一句声响。


    原本端坐的身形已然松软下来,有些摇摇欲坠,雪色中衣全然被汗水浸湿,额发也紧紧贴在侧颊。


    他对林斐然期望很高,也向来是严格的,尤其是在修行上,他总是想,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都不该多加干涉。


    此次用药后果不明,再加上她有二十的大限,若是不再快些,只怕以后多出意外。


    心中原本是这般想的,但此时此刻,竟然生出些许动摇。


    他是除咒之人,像这样切肤剔骨之痛,他自然也会感受到,她有多痛,他只会是她的数倍。


    但其实算不得公平,他几乎日日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感官早已麻木,是以对他而言,此时不过有些疲累,但对林斐然而言,却不是如此。


    她原本可以再轻松一些。


    心神松动之时,林斐然原本就摇晃的身躯卸了力,直直向前扑来,撞上他的肩骨,如霰原本在走神,一时防备不及,就这样被她压得向后倒去。


    他立即回神,左手按住她的手腕,右臂撑上船舷,已然是半个身子歪出水面,身后雪发流散而下,在水中侵湿半截。


    吱呀——吱呀——


    整艘篷舟骤然翻移,却又没有完全倾覆,只是在池中心晃开,涟漪一层一层向外荡去。


    “……”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下颌蹭过她的发顶,看到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心中一叹。


    除咒并非儿戏,即便心中再不忍,他也分得出轻重,不会在此时收手,但是——


    他伸出手,拂过林斐然的唇角,随后微微用力,便将她紧咬的牙关撬开,探进一截玉白的指节,任她咬下卸力。


    林斐然已经是痛到晕眩,无法思考,口中蓦然衔住一物,她混乱间睁开双眼,汗液模糊视线,只见到粼粼水光与一片全然的白。


    口中之物不知为何,但这样咬住,的确比她两齿相抵更舒服。


    朦胧间,她听到一句如同吟唱的低语。


    “——,——?”


    奇异的是,她竟然听懂了。


    第一句是如霰在唤她,是那个熟悉的称谓,仍旧听不懂,第二句便听得断断续续。


    “你……去……止痛?”


    不论前因后果如何,她听到了止痛二字,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手中抓着什么,口中咬着什么,下意识埋入他肩头,忙不迭颔首。


    如霰并不意外,为她除咒之时,他不能说汉文,否则除咒一事便会停止,故而,他说的是他的语言,如今二人相通,让她听懂其中一句也并非难事。


    见她如此点头,他一时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伸手擦过她的额角,揽上她的腰,蓦然向后倒去——


    两人就这般坠入苦海池中。


    这样的苦海取自弱水,人在其中只浮不沉,再加上是天然灵宝,浸泡其中,有极好的止痛之效,至少对以往的他来说,效果确实不错。


    既然是浸泡,他便没有捏避水诀,只让弱水拂过二人周身。


    发丝在水中肆意飘荡,纠缠一处,又很快被水波撞开,林斐然只看到这点片段,便又合拢双目,再无力四望。


    如霰睁开眼,翠眸似乎与池水色彩无异,但却更加明亮。


    他看向林斐然紧紧卡在腰上的手,不由得想,以她的力气,那处定然是青紫一片。


    入了弱水,周身痛楚虽然并未全部退去,但也散了大半,对于林斐然而言,这便已经足够。


    她终于松开眉头,眼前再度浮现自己的灵脉。


    不知过了多久,片片薄刃接连划下,竟然再度剔去三分之一,原本幽暗的视线,顿时被这耀目金光铺满,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三分之二的灵脉终于显露出本次,如此煌煌,不可直视!


    林斐然几乎看入了神,薄刃渐渐淡去,意味着除咒即将停止,等她再睁开眼时,便见自己仍在篷舟中,如霰盘坐在对侧,仿佛先前那一点的片段只是幻境。


    但她知道不是。


    只是如霰在结束之前,将她从水中带回舟上。


    林斐然起初有些虚弱,但咒文祛除大半,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发游走,为她弥补身体,不多一会儿,她便精神许多。


    “尊主,你感觉如何?”


    如霰睁开双目,举起自己的右手,便见食指指节处印着一个红到发紫的牙印。


    “不如何,都是你咬的。”


    他的声音十分喑哑,是因为方才吟诵许久,每次除咒过后,他的嗓音几乎都要低哑几日。


    林斐然惊呼一声,立即抓过他的手腕,挪到眼前:“我说方才咬了什么,原来是你的手!我给你吹——”


    如霰眸光微动,将手抽回,凉声道:“不咬我的手,碎的便是你的牙。”


    林斐然动了动空荡的手,只好垂下眉眼,低声道谢,他应了一声,随后并指按到她的腕上,查看无恙,这才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到她手中。


    “苦海池中种有重莲,你去莲花苞上接满一瓶清露,我要用来服药。”


    林斐然眼睛一亮,立即接下瓶子:“我马上去!”


    不得不说,如霰的确很了解她,知道这时让她帮忙,比说一句“无事”更能让她舒心。


    待林斐然离开,如霰回头看过一眼,这才终于松气,雪色长睫垂下,望向腕上、腿上以及足踝处的金环,此时它们正隐有所动。


    除咒不似其他,方才耗费过多,他的灵脉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安定,灵力暴乱之时,三处金环光芒大涨,紧紧勒回,他也立即打坐调息。


    直到听见林斐然回转的水声时,才将将把这阵暴乱压下。


    林斐然回到篷舟上,面上带笑,她蹲到如霰身前,将手中瓷瓶递出:“你的清露!”


    双眸明亮,犹如水洗一般,方才渗出的汗也被弱水尽数吸去,如今除了面色仍旧有些疲累外,看不出半点痛楚与不耐。


    如霰仔细打量她,放心不少,他刚要伸手接过,便被她攥住手腕。


    林斐然指了指那处齿痕,看着他道:“……先上药,再服药。”


    到底是修士,这样的咬痕,或许再过几息便能自行修复,但如霰还是弯起唇,取出一瓶膏药,递到她手中。


    林斐然沾取一点,只握住他腕上的金环,并未碰到他,她一边上药,一边开口:“尊主,你取来弱水,做出这一片苦海池,种下重莲,难道就是为了这花苞上的清露?”


    如霰有些讶然,她竟然猜得分毫不差:“没错。这医方上的药极为奇特,若不然,我也不会花上这么多年。”


    如霰一直在为他的顽疾奔波,试过无数种法子,却都无效,这是他研究出的最后一张医方,又潜心寻药多年,若是也无甚大用……


    林斐然没有再想下去,只是将药上好,在他对面坐下。


    如霰不再等待,他将芥子袋中备好的药取出,一一放入药鼎,双手结印,苦海池底骤然升起一朵玄色黑焰。


    他伸手召来,任那黑焰在鼎下烧灼,不知过了多久,青色药鼎逐渐转为紫铜色,正在此时,他将两株云魂雨魄草投入,不过片刻,鼎身转为砂红。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见到如霰炼制丹药。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全然没了平日里倚躺榻上的散漫,动作也十分娴熟,仿佛早就演练过数百遍。


    原来医道大成之人炼药,是这般模样。


    烧灼的黑焰越发渺小,直至最后湮灭的那刻,药鼎忽然颤动起来,鼎身裂开道道细纹,终于在某个瞬间,它轰然炸开,一枚纯白丹丸从中浮现,丹纹渐出。


    如霰伸手接过,在丹纹全部浮现之前,将它含入口中,就着瓷瓶中的清露服下。


    林斐然看过全程,已是目瞪口呆,夯货也趴在船舷边,嘴巴微张。


    “尊主,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林斐然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霰面无异色,看不出悲喜,他只道:“什么感觉都无……不过,方才隐隐有灵力暴乱之感,现下消退不少。”


    “那便是有用!”林斐然喜上眉梢,“先前还说为你护法,现下看来,全然用不上我!”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金环顿时光芒暴涨,骤然扩大,如同风轮一般不停旋转起来,又猛然缩小,紧紧箍回原处,勒出一个极为明显的凹陷。


    “唔……”


    如霰眉头微皱,发出一声低呼。


    突然间,一点黑色异纹从他心口处蔓延开,先是爬上胸前与锁骨,后又向四肢而去,那纹路并非繁杂无序,更像是古老图腾,或是什么符文。


    他先前的病症,又再度复发!


    如霰浑身卸力,单膝跪地,原本安宁的小世界也骤然刮起狂风,整艘篷舟被摇摇晃晃吹离,颇有扬帆远航之感。


    这是他创造出的小世界,自然与他息息相关。


    如此狂风肆虐,林斐然再顾不上礼节,一手抄起如霰,一手捞过差点被吹飞的夯货,将二人带入篷内,又结出法阵,堪堪撑起一个避风之处。


    夯货急得四处乱蹿,林斐然将如霰放下,目光紧张:“尊主,现在怎么办?要喂你服用其他药吗?”


    如霰摇了摇头,他如今全身筋脉不断被灵气冲刷,灵脉狰狞胀起又很快落下,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异纹便已布满周身。


    他看向林斐然,薄汗淋漓,眼神却始终冷静,他开口道。


    “金环没了。”


    林斐然一愣,立即看向他腕间、腿上,金环仍在,但却失了金光,无法再像之前那般遏制灵脉浮动。


    “我的灵力暴动太强,金环每压一次,便要重新更换。”他缓缓向林斐然解释,“可惜,手中最后几枚全都戴在身上,没有可用的了。”


    林斐然喉口微紧,她抿唇道:“我要怎么做?你的金环是从何处来的,需不需要我带你回住所?”


    如霰靠在船篷处,扬唇一笑:“都不用,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每次发病都这样,只是这次更严重而已,对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没了金环,不过是灵脉暴动之时失去压制,痛上一些罢了,忍过去就好。”


    林斐然却不听他这番话,她径直问道:“若是能找到代替金环的东西,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如霰微顿,点了点头。


    林斐然立即解下自己的芥子袋  ,将袋口扩大数倍,动手在其间翻找起来,她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翻找的动作细碎,有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促慌乱之感。


    如霰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极为专注。


    林斐然眉头微蹙,看了他一眼,有些懊恼地从中抽出几条绸带。


    “我的芥子袋中装的大多是斗法之物,能用来束缚的,只有这些绘有符文的绸带……你的芥子袋中有没有类似的?”


    如霰摇头:“没有,这个绸带你打算怎么用?”


    林斐然抬起手:“我想,像金环一样缠勒着应该要好一点……”


    “那就缠。”他声音有些喑哑,倚靠着篷舟,将仍有异动的腿伸出,“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与你初见那时,没有金环在身,我也是用了这样的法子。”


    闻言,林斐然心中才终于安定,她起身走到他身旁,半蹲而下,手比划几番,这才抬起他的腿,将绸带慢慢系上。


    她做得很认真。


    用臂弯托着他的膝下,不让他多出一分力,指间绕着绸带缠在他腿根处,一用力,缎带紧紧箍住那片细腻瓷白,边缘微微陷下,勒住皮肉脉络。


    骤然收力时,他不免轻出一声喘|息。


    林斐然看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手放轻了些,如同她每日清晨练剑那般,沉着眼,抿着唇,目光清正无暇,即便指尖与他相触,却也不见半点狎弄之意。


    如霰却只看着她,目光热切,好似这样看着,周身痛楚便都消退,只剩她温热的指尖。


    林斐然取出的绸缎不算多,稀稀疏疏将腿缠住,压下暴动的灵脉,便不剩多少。


    她将他先前褪下的外袍取回,披在他身上,遮住所有风光,这才有些犯难道:“带子没了,那你其他地方……”


    她看他那汗湿的模样,抿抿唇:“你送我的衣物上也有法阵,要不,我从袍角处撕几条出来?”


    到底是衣物,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正因为上面绘有阵法,所以轻易撕不掉。”他手垂下,默然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抬手握住林斐然的手臂,抬眸道,“这不就是能抑住灵脉暴乱的东西吗。”


    林斐然:“……唔?”


    在她疑惑的神色中,如霰坐起身,隐在篷舟中的面色不甚清晰,他弯唇道:“我教你一个法印,可以暂时以你的手做束缚之用。”


    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双手结印,林斐然一时没察觉不对,便也跟着照做。


    一道灵光闪过,她的双掌不受控地合在一处,猛然用力,竟将如霰环抱在手,下颌磕上他的肩头,无法放开!


    这样确实用手,甚至是用她整个人将如霰锁住,掌心也紧紧按上他右臂浮动的灵脉,但实际上和抱住他有什么区别!


    外面狂风依旧,荷叶被高高掀翻,处于池中的篷舟也被吹得不停旋动。


    林斐然坐在舟里,身子僵硬,她紧紧看着池上翻作一团的荷苞荷叶,心思也如它们一般凌乱。


    如霰可是从不让人近身的。


    难道是疼糊涂了,眼下有些不大清醒?


    若是以后清醒过来,会不会冷笑着将她挂在城墙上风干?


    “尊主,你是不是教错法诀了?”她只能这么猜测。


    “记不清了。”他答得模棱两可,“但看起来有些效用,至少比那些缎带强,暂且如此罢。”


    林斐然不敢细看他此时的神情,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现在是清醒的。


    如霰虽然比她高半个头,但两人此时都坐着,又是将他环抱的姿势,离得太近,几乎是转头便可呼吸交缠的距离。


    这不是第一次与他近身碰触,却是第一次在如此平和的氛围下靠近。


    如霰任她环着,许久没有动作,就在她下定决心转头看一眼时,他忽然抬手搭在她的肩头,掌心落在她的后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起来,略作叹息。


    只如此一动,远远看去,倒像是树藤交缠,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抱着谁。


    林斐然脊背更加僵硬,几乎可以用来铸铁,这个动作虽然熟悉,却全然不是先前那般随意的姿态。


    “摸到了吗?”如霰开口,声音比先前听起来清了许多。


    林斐然坐如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什么也没摸!”


    他倒是先一步转过头来,吐息划过她耳廓:“自然是我的灵脉,它正处于暴动之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撑不住,嘭的一声——


    它们便会炸开,届时血肉落地,丑陋得很。怕不怕?”


    “……尊主,炸开的是你,不该是你怕吗?”


    林斐然沉默一瞬,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尊主,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摸我的后颈,我突然觉得很痒……”


    如霰忍不住低笑起来,原本被痛意折磨的心绪,竟然敞亮几分,那带着哑意的笑也越发开怀。


    林斐然有种错觉,说来荒谬,她确然觉得如霰这些举动实在不符合常理,像是、像是……


    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


    事已至此,林斐然悄然深吸口气,试图将这古怪的氛围化开。


    “尊主,你这个药到底成功了吗?”


    如霰沉吟片刻,望向舟外的苦海池:“有效,但只是比其他方法好上一些,仍旧无法根除病灶。”


    她不禁有些失落,忍不住追问:“……到底是什么病?”


    如霰略略垂首,压向她:“先前不是说过么,想知道,便用你的秘密来换。”


    林斐然只好收回好奇心,她实在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能与他交换。


    “对了,尊主,我刚刚才知晓,能解除我脑中封印之人,就住在际海附近的井阳坡,所以我想与你告假几日,去南部一趟。”


    “井阳坡?”如霰回忆片刻,“那里确实居有一个部族,名为涎祖,其实就是灵花一族。不过,我倒是未曾听闻他们出过阵法奇人。


    你若想去也无妨,南部近来混乱,我与荀飞飞恰巧想让旋真去探一探情况,你们一道去。”


    “好。”


    气氛又复归沉默,靠得太近,冷梅香几乎是铺天盖地一般将林斐然围困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舟外狂风终于停下,如霰身上的异纹也逐渐退散,他举起一个瓷瓶,教她解开手中法诀后,便让她重新结印,将这方小世界纳入瓶中。


    不过片刻,二人再度出现在塔楼内。


    四周灯火幽微,映得人神色难辨。


    如霰刚将瓷瓶放回,一回头,便见到林斐然如一道闪电般跃出塔楼,瞬间没了身影,像是在逃命。


    他双眸微睐,并未强留,而是看向夯货,低声道:“你觉得我今日冒进么?”


    夯货歪头看他。


    他却自问自答,弯唇道:“我向来没有耐心,等不了七年之久。”——


    作者有话说:如霰是直球行动派,他可以稍微等一等,让林斐然习惯,但是七年不行,来自上一任的血泪警告,迟则生变(X)


    ps:当时137、138两章同时更新,大家是不是没注意到137了,不允许有人没看到小林斐然与落魄如霰的点点过往


    pps:之前写的如霰大战三老头,消失在镜湖中,其实就是到人界见到小林斐然了,实在忍不住了,我要剧透,剧透!(X)


    西幻小剧场来咯——


    在米亚大陆东大州的皮克村,诞生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女,她有一个十分东方的名字,叫做斐然。


    据村里的老巫女说,斐然是天生的勇者,她注定有波澜起伏的一生。


    于是在众人的期盼和帮助下,斐然长成了一个一米七五,乐于助人,铁骨铮铮,但十分老实的剑客兼打铁匠。


    比起勇者的名号,她的剑更为出名。


    在斐然十七岁的某一天,邪恶的魔龙重新复苏,飞到王都,抓走了貌美无双的豌豆孔雀公主。


    在众人的惊怒中,魔龙已经远去,它飞过皮皮克村上空,随口喷出一道烈焰,将皮克村烧毁大半。


    斐然抬头看去,见到那只顽劣的魔龙,以及它爪下看不清面貌的公主。


    魔龙回到了巢穴,国王大怒,召集天下所有的勇者,要他们斩杀恶龙,为民除害,救回公主,成功的勇者,可以迎娶公主,成为米亚大陆下一任王储。


    豌豆孔雀公主,米亚大陆勇者的梦中人。


    传闻公主有着太阳一样耀眼的容貌,皎月一样美丽的长发,清溪一样柔韧的身姿。


    她的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她的唇像玫瑰一样艳丽,她的手像白玉一样柔滑。


    来的勇者都是为了公主,但除了斐然。


    因为她是在场唯一的女勇者,女勇者无法迎娶公主,她只是想为民除害,为自己的村庄报仇。


    她接过国王递来的小包袱,抚胸鞠躬,转身踏上了征程。


    要对战魔龙,光凭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寻找同伴。


    她是剑士,所以她还需要找到一个魔法师、一个牧师、一个弓箭手。


    向魔龙堡进发的途中,她经过一片森林,因为过于专心思考,没有看路,脚下突然踢到一个软嘟嘟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碧绿的史莱姆。


    “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斐然十分有礼貌,然后绕道而行,准备离开,却被那只史莱姆揪住了裤腿,无法前行。


    她回头拔出了剑:“不好意思,不放手的话,我只能把你剁成布丁了。”


    史莱姆大惊,立刻画成一只碧绿的狐狸,围着她转来转去,汪汪地叫着。


    ……有点可爱。


    斐然心想。


    她收回剑,忽然觉得把它带走也不错,毕竟萌宠也可以缓冲一下紧张氛围。


    “好吧,那你就跟着我了。”


    斐然把它抱起来:“虽然你长得很可爱,但有些憨憨的,就叫你夯货吧。”


    “汪!”


    一人一史莱姆踏上屠龙的征程,又在一个小城镇中停下脚步。


    魔龙十分强大,没有牧师回血绝对不行,她走到城镇中,准备寻找这里最厉害的牧师,却在中途被人拦下。


    那人穿着一件黑斗篷,拿着一根法杖,全身上下只露出半张脸。


    他向斐然走来,每一步都凝冰结霜。


    这是一个黑魔法师!


    斐然马上反应过来,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问道:“魔法师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黑魔法师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清冷的容颜,他说。


    “勇者,我一直在等你。我的老师告诉我,以后魔龙会再度复苏,祸乱世界,只有一个勇者可以打败它,而我要在这个城镇等待她的到来,辅佐她杀掉魔龙。


    勇者,我从小就在等你。”


    斐然没有立刻相信,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魔法师道:“我的名字不重要,只要你叫我,我就一定会在。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常在。”


    “啊?”斐然怀疑这是个假名,谁会叫这种名字?


    黑魔法师又向前走了两步:“勇者,请让我加入你的队伍。”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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