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夜游日(四) “是只有我一个友人么?……
卫常在站在巷中, 头顶花枝横斜,淅淅沥沥的水珠滑落,于是周遭泛起淡淡潮意。
他的眼睫, 他的碎发,似乎都被濡湿, 可他只是看着林斐然,脊背微松, 终于又沉在她的目光中。
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 他心中迷雾渐散,那点瘀堵与痛楚也终于得以宣泄。
是了。
什么荀飞飞,什么助道, 不过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只是和林斐然离别太久, 他只是无法忍受站在她身后的是旁人,而非自己。
他只是无法否认, 他有些害怕了。
“慢慢,当初在邙山下, 你我二人相互扶持而过, 你说, 我们会是永远的友人,这句话,我从未忘记。”
四目相对,林斐然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
少年时的心绪诚挚热烈,从不作假,她对他的感情不可能立即如风过般消失无痕,但历经诸多,如今也确实像掌中流沙一般,已于无知无觉间流逝许多。
满满一颗赤心, 猛然被凿出一个豁口,已有错漏,又如何再圆回?
“卫常在,这是不对的。”
林斐然终于开口,她扬手一挥,金澜剑入鞘伞骨中,擦出一道铿锵声响。
“你不能如此得陇望蜀,既然选中一人,便要坚定下去,你喜欢秋瞳,她对你亦有情意,便好好携手共度此生。
我只是一个过去,就像那一对被放走的蜉蝣蝶,它们远走高山,而我也不会回头。”
卫常在心中忽而一刺,泛过一阵难言的痛楚,但那双乌眸仍旧看着她,化霜而落的水珠滴到他侧颊处,拖出一道水痕。
他呢喃道:“蜉蝣蝶……”
蜉蝣蝶早已被他寻回,养在宁荷居的暖池中。
荀飞飞终于弄懂二人间的关系,也突然明白这个天之骄子为何针对自己。
他以为自己与林斐然有情,醋意横生,这才发疯一般朝自己袭来。
但是……
“你既然锁上了鸳鸯环,定然已有心仪之人,又何必来此纠缠不休?今晚动手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但若再做纠缠,我妖都之人绝不忍让。”
一边与人有情,一边又来勾缠,岂有这样的事?
都说痴女怕缠郎,林斐然又向来心善,荀飞飞怕她一时心软,又重走回头路,便对她道。
“你来寻我何事?去我府上说。”
林斐然又看了卫常在一眼,眸光微动,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随荀飞飞离去。
走出一步后,她身形微顿,手腕处传来一阵轻微,但无法挣脱的凉意,将她牵绊原地。
她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无底的乌眸。
“……你这是做什么?”
卫常在掌心微微攥紧,那股寒凉透过皮肉,似要沁到骨髓中去。
他仍旧重复着那句话:“慢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林斐然动了动手腕,拔出未果,她叹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无论是飞花会或是朝圣谷,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少。”
他微微倾身,清冷如墨的双眸中映着她的模样,他缓缓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你的眼中,看到我的身影。”
这一句解释对卫常在而言,比世上任何剑谱术法都要晦涩,他无法阐明心绪,只能说出将这样近乎直白的话语。
“久到,在你与我解除婚约之前。为什么?”
林斐然神色微怔,对他的话十分意外,却又总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本不想多说,但这些事早该厘清,便就此开口。
“因为在解除婚约之前,你的眼中早就有了秋瞳,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解除婚约一事,只是当时心中犹有不甘,所以一直未曾提出,后来在兽窟中,你救下她,我才终于下定决心。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简单,还需要追问吗?
你既然喜欢秋瞳,我也成全你们,为何不能一别两宽?
妖都夜游日在即,希望你们不要在此生事。”
这已经是林斐然能说出的所有重话。
言罢,她面色微沉,将手抽出,走到荀飞飞身侧,对他道:“还请带路。”
荀飞飞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他略略颔首,与林斐然一道走出深巷。
看着二人身影远去,卫常在仍旧站在原地,又是一抹水痕从下颌滴落,但已无人看见,无人在意。
昆吾剑灵看着他的神情,一时不敢开口,四周便只余一片寂然。
茫茫天地,他第一次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垂眸看向手腕,腕上带着一枚鸳鸯环,环上灵线迆地,一点点向妖都某座客栈中延伸而去。
从小到大,他便知晓自己会有一个命定之人。
她叫秋瞳。
她是秋瞳。
他们注定相爱。
房中的每一张无面画像,原本都是以师尊口中的秋瞳为模,再由他想象后绘出,只是不知何时开始,落笔时看到的却是林斐然的面容。
……
卫常在早已干涩的喉口终于一动,他浑身淋湿,回身向客栈走去。
至秋瞳房前,他叩响木门。
内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扉打开,是秋瞳那张清艳的面容。
她看向自己,原本跃动的目光一滞,又喃喃道:“外间没有下雨,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
“……无事。”卫常在收回视线。
没有。
林斐然说见到喜欢之人时,只是看着,便会心生欢喜,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片寂然。
可之前为何会有?
他不明白。
“中途出了些差错,所以提早回来,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徒留秋瞳在身后,欲言又止。
临近夜游日,妖都客栈房间紧俏,不由得人挑选,他们来时,客栈中便只剩两处对坐的空房。
卫常在穿过走廊,推开自己的房门,甫一踏入,他便快步走上长榻,运灵行诀。
在见到林斐然的那一刻,心上藤蔓便已催发,时时收紧,勒出一阵难言的钝痛,此时运功过后,藤蔓悄然退去,但钝痛犹在。
这痛意,并不是由藤蔓勒出,但他已无暇顾及。
恍惚间,卫常在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独属于自己的偏殿。
他孤身站在房中,看过墙上那一张张画像,像她却又不像她,看过那二十四面明镜,看过房内一处处饰物……
盒中用来辨认穴位灵脉的草人,是她亲手所作,她遗忘在房间一隅后,被他拾回;
四下垂缦,并非灵制轻纱,而是从她不要的旧衣中片片裁剪拼接而成,天衣无缝;
桌案上堆积的书册,若是有心翻开,便会见到每一本上都有注释,那般既轻洒又端严的字体,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还有那木椅、茶杯、信纸……
这是林斐然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却又处处充满她的身影。
唯有在此处,他才能得到一时的安宁与喘息。
但此时此刻,他脑中又回想起林斐然的神情,回想起她的声音。
想起与她漫山寻梅,想起她向自己伸出的手,想起她蓦然将他甩开,不顾累累伤痕,就这般离他而去。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
忽然间,行灵仿佛遇到阻碍,胸中一闷,他便吐出一口凉血,于是点点猩红绽开,映出他冷然的眉眼。
他注定要与秋瞳相爱,这是他无法背离的命数,是天道自然之意!
道侣、友人,一如梦幻泡影,如此短暂脆弱,若要恒久,若要恒久……
心神崩猝之下,他阖上双眼,沉下神台。
也是此时,他做了个梦。
梦中日色和煦。
那年,他们这批弟子刚刚引灵入体不久,入了心斋境,依照道和宫规矩,需得由同门带领下山历练。
带队之人是五位境界不算高的师兄师姐,他们带着一众人入邙山,山中虽有兽窟,但平日里只有一些境界低微的妖兽游荡,用来历练再好不过。
这等小事向来没有出过差错,带队弟子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越走越深。
就在在众人除妖之时,一时不察打开了兽窟,将蛰伏其间的妖兽惊出,霎时间激起一片兽潮,将慌乱的弟子冲散。
十一岁的卫常在并不惶然,彼时与他冲在一处的足有七八人,还有一位师兄。
他自小专注修行,不常与人来往,是以这些人他其实都不认得,只除了林斐然。
他当然认得她。
不仅仅是因为那份遥远的婚约,还因为蓟常英。
林斐然上山后便被太徽二人带给蓟常英照顾,是以他也常常与她见面,但在他看来,二人并不熟识,所以他只是淡淡看了林斐然一眼,便移开视线。
兽潮十分迅猛,他们一行人境界不高,不得不一边躲藏奔逃,一边协力抵抗,寻找抽身离开的时机。
也恰在此时,卫常在身侧的小弟子坚持不住,掌中法阵溃散,这一片护阵忽然崩塌,涌入几只妖兽,他下意识出手相助,但也不免受了重伤。
好在林斐然及时纵身补上,这才重新撑起法阵,一行人躲至巨石之上,尚得一刻喘息。
在如此紧急情势下,那位只有坐忘境的师兄显然无法护住所有人,于是伤者便成了拖累。
但道和宫弟子中,谁又敢抛下卫常在。
那位师兄将卫常在伤势稍作处理后,不得不将他背起,可他一边要护着背上之人,一边要护着自己,还要分神来保护其他小弟,一来二去,自己反倒受了伤。
这位师兄心下不愉,面色也颇为不满,连带着过往的嫉妒一齐看向卫常在,眼中仿佛沁出毒汁,但嘴上仍在安抚。
卫常在面色未变,他心中并不意外。
他想,人就是这样的,恶毒、自私、谄媚、贪婪,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早就从眼中流露无遗。
所以他伏在师兄背上,即便被故意撞到头,磕上石子木藤,也没有多言,只是轻声开口。
“师兄,多谢你护我周全,待见得师尊,我一定言及此事,以此报恩。”
师兄面露窃喜,话语却很是谦逊:“卫小师兄,你是首座亲传弟子,叫我师弟便好,我做此事,不图报恩。”
寻到一处休憩之地,他将卫常在放下,面色好上许多,给众人画出一道法阵后,便出去探路。
卫常在静静坐在树下,没有言语,可林斐然却悄悄走来,询问他的伤势。
两人已经认识一年多,又经常在蓟常英那里吃饭练剑,林斐然早早便把他当做友人,但卫常在不这般想。
他不需要友人。
但出于礼貌与一点极其微末的情谊,他还是回答了。
“无碍。”
这时,他在林斐然脸上看到一点纠结。
她凑过来,小声道:“……其实我术法不错,搀着你也没有太大影响,不如你与我一路?”
卫常在转眼看她,试图从那张诚挚的神情中看出一点假象与算计。
但终究无果。
一年多了,他这识珠慧眼向来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他看不懂,所以他选择直白开口。
“为何要帮我?就算你站出来,师兄也不会感激你的,况且我是个累赘,如果兽潮追上,你跑不远。”
林斐然双眼微睁,似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便低声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况且我看到了,你被师兄不小心甩到石头上,我还看到师兄很疲惫,他很久没休息了,没办法一边照管你,一边保护其他人,如果我带上你,大家都会轻松很多。”
卫常在安静看她,吐字道:“我修天人合一道。”
林斐然神色茫然,不解其意,但他也没有再说下文,只是沉默许久,在见到师兄回来的身影后,默然点头。
那时候,林斐然一边搀着他,一边结印起阵,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到底没有拖累队伍,也没有对他不耐。
她只是真心相助。
这对卫常在而言十分陌生。
即便是张春和,对他也有所图谋,世上真有如此之人?她要的又是什么?
一行人终于冲出邙山,卫常在看着她的耳廓和侧脸,想起她之前说的话,突然开口。
“你之前说要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林斐然骇了一跳,她双眼圆睁,不可置信道:“这是我一年前说的话,你现在才问?难道我们都认识一年多了,还不算朋友?!”
她知道他冷感,却也没想到会冷成这样!
见卫常在并未否认,林斐然不禁开口:“如果我们不熟,那你为何常常与我下山?”
卫常在眨眼看她,没有回答,只问道:“你说的友人,是多久?”
林斐然自然而然道:“朋友,当然是一直做。”
他又问:“是只有我一个友人么?”
林斐然一怔,神色有些尴尬,她看了周围弟子一眼,莫名有些低沉。
她说:“目前,只有你一个。”
彼时的卫常在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想,从此之后,也只能有他一个。
“好。”
林斐然看向他,眉眼渐渐舒展开,弯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天光流转,泄出的灵力尽数收回,盘坐之人缓缓睁开双眸,擦去唇角艳色。
世上情缘易断,如奔流江涛,如山间疾风,看似浩荡,连绵不绝,其实只需一抔土,一堵墙,便能截断围堵。
如此,何不拆墙剔土,重流回塑。
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个一拳大小的酒坛,那是他在飞花会钓坛时所得,他拨开泥封,望向坛中,默然不言——
作者有话说 :林斐然痛屋(X
ps:敏感的读者应该有印象,之前章节就有详写过这个房间……
早就预警过了,他就是个很阴湿的人,捡了林斐然好多东西,觉得他变态的读者不要怀疑自己,这种行为确实变态,现实里遇到就跑,但这是,不要代入现实,可以骂他,不要牵连作者orz
第127章 夜游日(五) “看一看,他身体如何。……
荀飞飞的宅邸离行止宫不算远, 离开方才那条覆霜的小巷,再走上百步便到。
即便二人一路无言,这段路也不显漫长。
到得门前, 荀飞飞解开禁制,侧身请她先入。
他虽是如霰身旁的使臣之一, 但吃穿用度却不显奢靡,庭院陈设也不似普通妖族那般艳丽浮夸。
一处庭院, 环侧三间房屋, 院中种有一颗极高的银杏,布下石桌石凳,其实更像人族。
刚刚入内, 林斐然的视线便被墙角那一簇簇金乌花引去视线。
金乌花是江南城金陵渡独有的花种, 花瓣炽金,蕊丝乌黑, 娇贵难养。
她的父母曾在洛阳城中偷偷种下,即便未被发现, 却也总养不活, 移栽多少, 便有多少枯枝。
“你的花养得很好,我母亲曾经试图在洛阳城种出,但一直未能成功。”
林斐然开口,率先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我义母很爱莳花弄草,这些都是她教我的。”荀飞飞颔首,随后请她在庭院中坐下,又取来一壶热茶。
“多谢。”林斐然接过茶杯,“看来你义母技艺很好。”
荀飞飞点头:“是。”
二人在石桌旁对坐,隔着氤氲的茶水相望, 无声的沉默在雾气中蒸腾而起,渐渐扩散。
“……”
“……”
荀飞飞是一位寡言的酷哥,林斐然是一抹安静的剑影,都不是侃侃而谈的性子。
平日里有旋真、碧磬在旁,倒还不觉有异,今日只有两人对坐,这种静默顿时显现出来。
林斐然轻咳一声,放下茶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另一张画像。
“中途被人打断,差点忘了此行目的,我有一张更为清晰的画像,烦请你寄给义母。”
荀飞飞还在思索卫常在的事,心中自然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惊讶,但他不是多嘴之人,感情一事,旁人不便多说。
他点点头,将画像接过。
纸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烟罗裙,发髻半挽,额上三笔花钿精点,正翩然起舞,神容灵动。
仔细一看,林斐然笑起时倒与她有几分神似。
荀飞飞点头道:“这一幅更为精细,想必义母不会错认。”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
荀飞飞眉梢微挑:“金陵渡虽是富庶欢乐之地,往来旅人不少,但本地人甚少离乡,我义母自小在金陵渡长大,城中之人她基本都认得。
更何况,她年轻时也是舞女,只是后来捡到我,无端受了裂口之刑牵连……”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起什么,容色微动,罕见地停了话头:“如果你母亲的确是金陵渡的舞女出身,又或是金陵渡人,她一定知晓。”
林斐然颔首道:“多谢。”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荀飞飞两眼,站起身,目带歉意:“还有今夜,竟因我的私事为你带来无妄之灾,十分抱歉。”
荀飞飞摇头:“不必介怀,青竹曾告诫我们,乾道宗门中,唯有道和宫最为捉摸不透,尤其是道和宫中那些天资过人的弟子。
天资越高,人便越拧巴,无一例外。
遇上他们,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我只是在想,你我二人间的流言是从何处传出?”
林斐然更是摸不着头脑。
几位使臣中,就数荀飞飞最忙,即便是空穴来风,也该传她与碧磬,或是她与旋真才是,如何会牵连到荀飞飞身上?
她摇摇头,将此事按下,不愿多想。
“画像送到,我便先回了,不论义母有无头绪,此间事了,我都会上门拜谢,告辞。”
行至门前,林斐然又回首看他,目光净澈:“如果卫常在再来侵扰,你又对道和宫有所顾虑的话,尽管找我,我会亲自将他逐出妖都。”
荀飞飞扶正银面,心下莫名一叹,只道:“好。”
从方才巷中听闻,他大抵拼凑出了始末。
少年相爱,末路移情,这样的故事,他在金陵渡戏坊中从小听到大,但不论听过多少遍,亲眼所见时,心中仍旧不免嘘然感叹。
少年人,行差踏错,一步歧途,再回首,已无转圜余地。
回程途中,林斐然路过那条暗巷,巷中仍旧淅沥莹莹,却已无那人身影。
她回到住所,立在墙沿,回身平视着天边秋月,心中已然平静,但仍旧生出一点难言的滋味。
深秋寥落,无数枯叶凋零,她接过一枚,低眉看过,叶面枯碎,一碰便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手,任它旋入半空,头也不回地跃入房中。
……
林斐然坐到桌案旁,铺开画纸,取笔蘸墨,已不再想其他。
旁侧的金澜伞流光微现,剑灵从中走出,望向纸面,不过寥寥几笔,林斐然便将纸上女人的盘发绘出。
她静静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要寻的便是她吗?她就是你的母亲?”
“是。”林斐然落笔极稳,线条走势流畅,显然是画过许多次。
金澜剑灵又道:“你画得很熟,是经常动笔吗?”
林斐然笔势微顿,却摇了摇头:“我过往记忆有损,或许是时间太长,或许是封印效力,在道和宫修行时,他们的面容其实有些模糊。
但之前在别人的记忆中见到他们后,我的回忆便清晰不少,为了不再忘记,我才提笔将他们画下。”
剑灵颔首,面上长帘微微拂动:“你与你母亲十分神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
林斐然微微一笑,抬手提笔,画上女子神情已然绘出。
“她比我爱笑。”
剑灵转头面向她,面帘上是一个如月的圆,身上皮甲映着微光,臂间披帛缓缓漂浮,擦过林斐然执笔的手,显得沉静安宁。
她说:“你应该多笑一笑,你笑起来比你母亲好看。”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莞尔道:“我觉得她最好看。”
金澜剑灵微微垂首不语,她转向画卷,看向画中那已有身形的女子,随后抬起,并指做诀,砚台上的墨锭便缓缓研磨起来。
二人题画时,妆奁中忽又传来轻微响动,林斐然侧目看了一眼,随后走上前去,拉开匣子,才见到其中那枚传声玉令。
她眉梢微挑,将玉令拿起,解了其中阵法后,玉牌上便有红痕纵横交错,显出字符。
——木木?
或许是许久未得回音,很快便又传来第二条密信。
——有人要杀你,多加小心。
剑灵在一旁看去,不由得开口:“传信之人是谁?”
“这块玉令是明月公主的陪嫁,对面大抵是宫室之人。”
林斐然心下疑惑,她并未过多在意最后这一句话,反倒想起先前那两个木字。
双木为林,难道此人言外之意,是在指她的姓氏?
既然心中起疑,为何不派人前来探查,反倒通过玉令直白问出?
金澜剑灵语气微沉:“是何人要杀你?”
林斐然摇头:“对面说得直白,我们也不必绕圈。”
她当即在玉令上回过一句:“此言何意?”
行止宫外的客栈中,秋瞳正看着鸳鸯环上的灵线,想着卫常在方才那空茫的眼神,心中犹豫要不要去寻他。
刚要动身之时,玉令终于传来消息,她看过玉牌上的传信,如此冷静的口吻,心中顿时便笃定此人绝非明月公主。
既然不是她,便只可能是林斐然。
秋瞳眼神微动,心中思索半晌,又在玉牌上写下一个狐字。
发出不到两息,玉令上便再次显现两字:“秋瞳?”
秋瞳咬着下唇,盘起的腿慢慢晃动起来。
她的确向林斐然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她如此敏锐,竟能这么快联想到自己。
“狐族已派人前来追杀你,万事小心,莫要乱出风头,当秀林之木。”
林斐然看着这句话,眉头微蹙。
对方虽未承认,只是含糊写出一个狐族,但同时也并未否决,况且能如此清楚狐族动向,还愿意告知自己的,除秋瞳外,再没有其他人选。
但这传声玉令为何会到她手中?
林斐然压下其他,只回问:“狐族为何追杀于我?”
但等了许久,对面也再无回信。
林斐然持着玉令,一时默然。
忽然间,玉牌上再现异兆,那雕刻在牌上的牡丹花样忽然绽开,如榫卯分解一般,封在其间的道道灵光逸出,于半空汇成一道模糊身影。
“明月,你终于拿起这块玉令,父皇等你许久。近来可好?”
林斐然瞳孔一缩,握住玉令的手微震,心下惊涛乍起。
这道身影竟是人皇!
金澜剑灵看过她的神情,立即上前托住她的后背,随后并指做诀,于是那道身影更加模糊。
惊讶之余,林斐然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后容色稍敛,将心绪一并压下。
她不能露出马脚,暴露明月早已不在妖都的事实,只能趁着彼此身形并不清晰,略作掩饰。
她轻轻吐出口气,模仿明月的声音唤了一声:“父皇,儿臣近日无忧。”
事发突然,只能硬着头皮如此作缓。
人皇静然片刻,也不知是否相信,但又听他开口:“还记得去往妖界前,寡人与你说的话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电光火石间,立即回忆起先前与明月的交谈,从那一番话中提炼出回答。
“……父皇并未与儿臣说过什么。”
人皇忽而一笑,林斐然背上立即掠过一道寒意,他笑道:“怎么,还在责怪寡人将你送往妖界和亲?”
话语中却是轻松不少。
林斐然心弦骤松,没再回答这句话。
沉默便等同于默认,人皇也只是轻然一笑,草草翻过:“让你去妖界联姻,除却共结秦晋之好外,其实还有其他缘由,但你还太小,不必知晓。”
林斐然仍旧没有回答,依照明月倔强又温驯的性质,她此刻不会开口。
对人皇而言,这只是女儿情态,他略略安抚几句,才终于进入正题。
“你近日可有见过妖尊?”
林斐然眼神微凝,低声道:“儿臣一直待在偏殿,许久未曾见过他。”
“是么。”
人皇好似并不意外,悬于半空的模糊身影微动,他状似在踱步。
“过几日,我会让人给你送去一颗宝珠,你便借此缘由去见妖尊,将宝珠献给他,然后再好好看一看,他可有异样。”
林斐然攥着玉牌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却仍旧如明月一般细婉。
“父皇,何为异样?”
人皇轻笑一声,玉牌中传来片刻的安静,随后他道:“看一看,他身体如何。”
……
玉令中身影散去,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思索人皇方才所言,心中倍感困惑。
据明月所述,她只是被送往妖界联姻,以缔两界之约,宫规森严,在出嫁前一两月,她甚至没见过人皇,更遑论知晓其他。
如今看来,这恐怕才是他们非要联姻的缘由。
他们将明月送到妖都,全然是为了如霰。
林斐然这时才想起,她好像还没有向如霰仔细问过定契一事。
还有,这传声玉令带来妖都已久,为何今日才与她联系?
这块令牌又是否要直接送到明月手中,以免以后露馅?
一时间思虑太多,林斐然紧紧握着手中玉令,不由得在房内来回踱步。
回身时,恰巧被金澜剑灵拦住去路。
她站在林斐然身前,面帘微微晃动,声音虽如以往一般庄严,但语气却并不冷硬。
“已经很晚了,你该睡了。”
林斐然抿唇道:“可是刚才之事……”
“刚才的事,我都听进耳中,但此事并非燃眉之急,而且你才是其中关窍,是急是缓,由你掌握。此时大可将其压下,等到那枚所谓的宝珠送来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剑灵臂间漂浮的披帛旋至林斐然身后,将她带往床榻。
“从我被你带出朝圣谷那日起,你便是夜以继日忙个不停,现在,你该睡了。”
林斐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劝睡。
她不由得想,如霰白日里沉眠,夜间才算清醒,若要尽早将此事告知,岂不是要等到明晚?
但金澜剑灵寸步不让,林斐然一时执拗不过,只得洗漱上床,忧心忡忡睡去。
翌日一早,天光刚明,她便出了院落,向如霰居所赶去,此时正值日夜交替,他尚未入眠,去寻他也不算打扰。
只是行至半途,便听到有人在远远叫喊她的名字。
林斐然驻足墙沿,向下看去,这才见几个头扎冲天辫,颊抹腮红的参童子疾步跑来。
“使臣大人,巧遇……”
他们气喘吁吁看向林斐然,话语断续:“我等奉尊主之命,前来寻你去他殿中,不论大人有何紧要之事,还请放一放!”
林斐然有些讶异,迟疑道:“我也正要去寻他……尊主寻我做什么?”
参童子只是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尊主此时在等你,你快随我们去,晚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此时忽然停下换气,倒是叫林斐然的心提起半寸。
她想起如霰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直接伸手提起其中一个参童子,带他跃上房檐,急急赶去,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他今日下榻的居所。
林斐然速度极快,此时也有些气喘,她将参童子放下,迟疑问道:“晚了会如何?”
参童子一张小脸被风吹得发白,他揉了揉,认真道:“晚了尊主便睡了!”
林斐然:“……”
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喘|息有些多余。
别过参童子,她走上楼阁,望向门内那道身影。
如霰少见的没有仰躺长榻、坐在高椅或是斜倚窗台。
他正站在一堆物件前,似在挑选,耳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回首看去,于是松散别在耳后的雪发从肩头滑下,落于眼睫上的碎发也随之轻颤。
他打量着来人,目光在她额角薄汗以及微微开合的唇间微顿。
一看便是匆忙赶来的,就这么急着见他?
心中这般想,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他抱起双臂,眉梢微挑,启唇道:“次次来,次次都只站在门前,我这房中有洪水猛兽不成?”
林斐然这才回神,走入房中。
如霰转眼看向身后之物,扬眉道:“选个自己喜欢的。”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看清他身后之物,顿时抽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28章 夜游日(六) 一个是被冷的,一个是被……
在如霰身后, 正开有数十个极为华贵的嵌金螺钿漆木铃匣,每一个都约有一臂长,一臂高, 其间珠宝煜煜流光,绝非凡品。
林斐然目力不差, 但一眼扫过,也只认出小部分, 譬如碧海珠、木心玉串、蕴灵石……
任何一件放到乾道, 都属于上上灵品,但放到这方铃木匣中,却显得如此不起眼。
林斐然忍不住闭了闭眼, 匣中光芒太甚, 灵蕴太足,看得她有些花眼。
她揉了揉眼, 有些磕绊问道:“尊主,你方才话中之意, 是让我从里面选一件吗?”
如霰见她这副神情, 一时觉得好笑, 却又摇头,林斐然顿时松了口气。
这些实在太过贵重,她实在无法心安理得接下。
“本尊没有那么吝啬,是让你挑喜欢的,只要看上眼,便是十件、百件,也尽管拿去。”
如霰指尖敲了敲漆木铃匣。
这铃匣也并非凡物,匣上没有铃铛,但轻敲之时, 却有银铃一般的细音。
原本也是叫人珍藏的宝物,在他手里却只用来挡灰。
林斐然沉默片刻,眼中尽是疑惑:“为什么突然送我?”
如霰略略挑眉,回身向左侧走去:“夜游日上,你要为我护法,当然要穿得华重一些。”
他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又开口:“先前荀飞飞他们夜游时,我也会赠些饰物,这不算什么,况且,珠宝不现世,与死物何异?”
林斐然跟上前去,心中轻松许多。
原来这些饰物是为夜游日而用,不算是送她的贵重之物,那夜游之后,将它们尽数归还便是。
想通这里,她道:“我向来不懂这些,尊主觉得什么好,我用什么就是。”
“我说用什么你就用什么?”如霰好笑道,“那你夜游日上的衫袍也由我来选?”
“衫袍?”
林斐然跟着他走到房屋左侧,便见那里挂有十余件衣袍,样式色彩各不相同。
她惊呼道:“夜游日要换这么多件?”
如霰不由失笑,回眸看她:“如果你想,也可以件件都穿,但我想你在择衣一事上还不如你练剑勤勉,到时恐怕犯懒,只想穿一件了事。”
两人停在衣衫前,如霰道:“如何,看上哪一件?”
林斐然生性勤勉,心思聪敏,虽然为人有些内敛,不善交际,但若要论学什么东西,她鲜有不擅长,学不成的。
但偏偏爱美这件事,她十分手生。
“我觉得……”
眼前衣物样式繁多,虽是裙装,却件件不同,但又都具凛然威风之气,如实说来,其实件件都与她相合。
林斐然一句“我觉得”拖了半晌,左手悄然搅着玉带,右手抠着金澜伞柄,纠结二字几乎要写在脸上。
“……我觉得都好,哪件都很好看,穿哪件都行。”
如霰唇角微勾,意料之内的回答。
他回身坐到桌沿,长腿及地,双手后撑,对她抬抬下颌,声如珠玉:“在我这里,只有最好,没有都好。既然选不出来,那就一件一件试。”
他停顿片刻。
“你若是觉得浪费时间,也可以随便挑一件回去,我不是专横之人。”
林斐然哦了一声,她上前取过第一套,回头看他:“我也不是没有耐心的人。”
如霰眸光微动,静静看她走到不远处的屏风后,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片刻后,他不禁垂眸低笑。
笑罢,他动了动手,腕上那条碧蛇跃入绒毯间,化成一只碧眼狐狸——
夯货高兴地汪了一声,围着他脚边转悠起来,尾巴甩得比狗快。
如霰左足微抬,踢了踢它的屁股:“把东西拖过来。”
不需指明,夯货立即回身将那数十个漆木铃匣拖回,屋内顿时铃音大作。
林斐然其实也爱凑热闹,听到声响便立即踮脚,从玉屏上方探出个半个头:“怎么了?”
“换你的衣服。”
如霰并未看她,待漆木铃匣全部拖到跟前时,他略略俯身挑选起来,也在这时,林斐然穿好新衫走出。
他抬头看去,双眼微亮。
那是一套银朱色的衫裙,外衣是银面绸缎,绣麒麟纹,并无太多赘饰,腰封玉白,配一缠丝银络护腕,其下是一条浸染的银红长裙,将将及踝,露出一双鹿皮靴。
凛然华贵,却不失其妍。
这样的缎面最显身形,偏偏林斐然身量高挑,背影亭亭,腰腹韧而劲,极具少女的矫健与轻灵,却也不失爆发力,穿起来极为合衬。
这样的身形,穿什么都不失其色。
她本就神容清澈,再配上这样的银面,如同初出雪原的小银狼,懵懂间不失威风。
夯货汪了一声,又跑到她脚边转悠起来。
几乎在看到她的瞬间,如霰立即从十余个漆木铃匣中挑出不少银器与宝玉,但只放在一旁。
他肉眼可见的满意,又打量了林斐然几眼,略略抬头:“换下一套。”
林斐然看看窗外,此时已是天明,日光大亮,她问道:“尊主,天亮了,你要休息吗?”
如霰摇头:“白日睡只是补眠,又不是非睡不可,快去换衣。”
他此时兴味十足,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半分困倦之色。
他房中有一面镜墙,林斐然转头看了看,自己也莫名有些惊艳。
不得不说,如霰品味是极好的。
他既然不累,她也乐得陪同,很快便取下第二套更换。
第二套是赤金衫裙,大片鎏金之色下,偶尔游走几丝赤红做点缀,左右箍着两枚臂钏,腰封是金丝流苏,皮质黑甲护腕束袖,长裙下坠,露出一双登云靴。
金贵无双,煜煜生辉。
这衫裙色泽并非染出,而是实打实用金线缂丝织成,上身极沉,却并不僵硬,行走间有微微的撞金之音,不算明显,但十分悦耳。
林斐然转头看向镜中,只觉得自己像一朵出水金莲,庙中金像,颇有些肃容庄严,就连白皙的肤色也被几道金光映出几许光泽。
“……难道这就是珠光宝气?”
她忍不住开口喃喃道。
如霰看过她后,又一齐望向镜中,双眸微睐,微微舔唇,问道:“怎么样?”
林斐然自然无话可说:“好看!”
如霰把玩着灵宝,时不时地敲着匣口,击出铃音:“再换。”
……
从头到尾,足足换了十套,除却起初的银朱与赤金二色外,还有宝蓝锦杏、珠灰藤紫……
并非纯然一色,差异不小,配起来却也分外和谐好看,林斐然实在有些折服。
就好像她有许多面,其实各不相同,但他却用这些衣衫一一对应出来,每一件都出乎意料。
直至最后一套试过,林斐然已是真正的看花了眼。
虽然有些自吹自擂之嫌,但的确是每一件都不落下乘,当真是人靠衣装,她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威风的一面。
如霰眼中带笑,双手抱臂看她:“现在有看中的么?”
林斐然摇头,净澈的眼看向镜中:“我还是选不出来,不过……”
如霰挑眉,等待她的剖析。
“不过,我的腰、我的手臂,我觉得十分不错,以后还是要多多晨起练剑。”
林斐然一边念叨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腰身,捏了捏手臂,她对这线条十分满意。
这句话全在意料之外,如霰怔然片刻,在还未意识到前,便已率先扬起唇角,轻笑出声。
仿佛抑制不住一般,他当真笑了很久。
笑罢,这才开口打趣,神色生动:“是么,有多不错?”
若是只笑片刻,林斐然顶多会觉得自己在自吹自擂,引人发笑,或许会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实在笑得太久,于是心中那点羞赧渐渐化作不服。
数十年如一日练出的,岂能叫人看笑话!
她猛然走上前去——
见她冲来,如霰容色微敛,眸光微动,随后亲眼看着她一把拉过自己的手,按在她的腰上。
不服输的少年人还悄悄吸气,好让那线条再明显一些。
“如你可见,如此不错!”
如霰:“……”
他向来知道林斐然是个奇人,却仍旧未想到有如此出奇。
他忍不住动了动指。
掌下如同按着一块烙铁,他觉得有些烫手。
这不是抽象比喻。
她向来体热,方才又一直在换衣,现下热度更高,再加之他向来寒凉,如此相碰,便如同冰火熔融,两人都下意识一颤。
一个是被冷的,一个是被烫的。
四目相对下,如霰五指微拢,林斐然开始憋气。
她另一只手偷偷试了一把,线条极好,手感极佳。
如霰垂眸看她,不知心绪如何,但半晌后,他睫羽微动,兀自将手收回,抬手在她眼前摩挲几分,竟当真颔首。
“还不错,看得出平日里很用功——我很满意。”
林斐然压下翘起的唇角:“我也很满意。”
刚才憋住的那口气被她悄悄吐出。
如霰注视过她,随后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锦帕,放到她手中:“把额角的汗擦一擦,热得像个火炉——如果你实在选不出,那就由我来择选,如何?”
林斐然接过锦帕,擦去频繁换衣热出的薄汗,点头道:“我没有意见,你的想法自然是比我好的。”
如霰双手抱臂,缓缓在衣衫旁踱步,最后还是选中了银朱那套。
他很少见她穿这样的亮色,况且,雪中小银狼,凛凛威风,甚合他心。
林斐然当然没有意见,她再度将这身换上,又听如霰唤她,便走到他身后,探头去看。
他早已从漆木铃匣选出配饰,转身给她一一饰上。
一枚银质的蛇形臂钏,由天水银打造,亮而不刺,灵光乍现,他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将臂钏束上,林斐然又感到那点温润的凉意。
一条银朱色的银丝细铃被抽出,但并未叮当作响。
他站到林斐然身前,动了动手指,她意识到什么,立即抬起手臂,不与他触碰。
他微微弯身,双手环过,也未触碰到她,只在玉白腰封上系过这串银丝铃。
刚一系紧,铃舌便缓缓下坠,落出几许淡红流苏,看似飘然,却无意间压住裙角。
除此之外,领口上被合拢一个玉扣,缠丝护腕中各被嵌入一颗海珠,不算显眼,但整体看来却更加冷然华贵。
林斐然看向镜中,不敢相信那人是自己。
如霰明眸微睐,神色满意,抬手抚过那抹流苏。
“不错,明晚就这么穿。到时,可要好好为我护法。”
“也不知能得小英雄为我护法,是你之幸事,还是我之幸事?”
第129章 夜游日(七)(增补) “哪个故人?为……
林斐然被这话说得有些赧然。
她并非什么英雄, 更何况境界不高,得她护法也算不得什么幸事。
她低头看向身上衫袍,再望向周遭的珍宝与长裙, 心中一时升起些许叫人看重的无措。
当年在三清山时,她因境界低微, 却得长老看重,得卫常在婚约, 仿佛尽占甜处, 是以常受同门排挤,没有多少知己好友,更少得这般真心相待。
但到得妖界, 不论是碧磬几人, 亦或是人人莫敢冒犯的如霰,对她都是热忱以待。
平心而论, 这其实为初初离山的她纾解不少郁气,散去不少迷惘。
她还是想, 世间诸多人, 不会人人狡诈, 人人贪婪,总有像她这样的人,仍有像她这样的人。
“尊主,多谢你这样费心。”
夜游日的穿着终于选定,除却衣袍间的饰物外,如霰还给林斐然挑了不少面饰与耳饰。
他此时正挑出一对流银坠,在她耳边作比,随后移眼看她,刚要开口, 便又听她道。
“自父母故去,便少有人这样为我用心,你们的心意,我一定记在心中。”
林斐然没有耳洞,如霰也没想过要打一个,挑的都是夹子,他将银坠按到她耳下,收回手。
“感谢归感谢,可别将我真的当做你的母亲。”
林斐然讶异:“自然不会!”
他掀起眼皮,凉凉看她一眼:“最好不会。”
他仍旧记得施用秘技时,林斐然拉着他低声喊娘,泫然欲泣的模样。
若是旁人,早被他碾碎腕骨,可偏偏是林斐然,她是他最利的剑,最亮的明珠,到底有些舍不得。
“明晚戴上这项圈,耳饰,还有这枚银月环,便可威风登场。”
如霰收回手,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下颌,只是一瞬,留下的凉意却停了许久。
林斐然抬手摸过,又问道:“可需妆点?”
如霰摇头:“不必。”
林斐然这张脸就该直白露出,无需粉黛妆点,便可尽显凛然与坚韧。
林斐然点头,又看了镜子一眼,将饰品尽数记下,这才换回那身玄衣,提起自己寻他的缘由。
“你是说,人皇此时与明月联系,欲借献宝一事,让她与我相见,探听我的近况?”
如霰回身坐下,搭起二郎腿,毫不遮掩地露出一片雪色。
他似笑非笑看着林斐然,若有所思道:“明月见本尊一面尚且要携珠带玉,你屡次未得宣召入我房内,算一算,是不是也欠下不少?”
林斐然一噎,这才发觉自己见他确实比旁人轻易许多。
如霰喜静,旋真几人见他尚需通传,自己光是夜间就闯过不知几回。
她迟疑道:“以前的……是尊主自己说过,夜间有事尽可来问。以后的,那我凑点珠子再来。”
如霰闻言笑开,知她行事认真,恐怕真会去攒什么珠子,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
“说笑罢了,我不缺你那几颗珠子。回到正题。”
他缓声道:“当初人皇执意要将明月送来联姻,我便知晓不对。只是,不得不同意。”
林斐然抿唇,在她猜测中,此事或与朝圣谷一事有关,她开口问道:“为何?我绝非探听,只是好奇,若尊主不愿说,此事也不必详谈。”
“你连云魂雨魄草都已知晓,这点事对你而言,又算什么机密。”
如霰站起身,袍角垂下,悠悠拂过她的身侧。
“你知道我为何要入主妖都吗?”
林斐然思及妖都传言,只道:“许多人都说是尊主看不下妖王恶行,愤然出手,这才有了夜游日,但我想,尊主并非热心人。”
“不错。”如霰腰身靠上窗沿,回头看她,“人行事,必有其因,必有所图,我入主妖都,斩杀妖王,并非为了他人,我想要的,是行止宫中那座藏书塔。”
见林斐然看来,他略略歪头,露出身后曦光中那座极高的塔楼。
晨风吹过,缕缕雪发扬起,点染金光,他的眉眼却匿在阴影中,神色难辨。
“你也知晓,我身患顽疾,药石难医,这才在少年时拜入琅嬛门。
转修医道,为的便是医治末病,只可惜,纵然是医祖传世的琅嬛门,也束手无策。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我心中不甘,兀自将医典楼的书籍、手札、病案全都读过,这才勉强想出缓解之法,便给自己写了张医方,下山寻药,开始游历人界。
不过这法子只管一时之用,无法根除,我便回到妖界,那时,妖王恰巧建成这座塔楼。
塔楼中放有他四处搜罗的珍宝,以及世间难觅的藏书。
我本想潜入塔楼,阅览典籍,另寻他法,却总被无故打扰,心烦之际,便索性入城与他斗法,占了这座塔楼。”
林斐然恍然大悟,不由得道:“难道尊主是想,既然人都斩了,何不登上高位,以后即便是要寻药,也有人驱使,不必只身前往?”
如霰双手抱臂,容色骄矜,却道:“是也不是,即便我不是妖尊,我今日能驱使的人,离开这个位子,我依旧能驱使。
比如荀飞飞,青竹,比如旋真、碧磬,比如依附而来的各部族,比如你。
你们都需要我,这份需求,比权力稳固。
而我之所以坐上妖尊之位,只是因为来都来了,况且行止宫日光不错,我在这里睡得很好。”
林斐然抱着衫袍,眼中有些憧憬与感慨:“尊主,我何时能像你一样自信?”
如霰半坐窗台,灿阳洒满身后,他眯眼看了看林斐然,随后起身走到她身侧,指向镜中。
他轻声道:“当你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与我们看到的你一样时——”
他伸出双指点上她的脊骨,一节一节滑下。
“你的脊背,你的目光,会自然而然扬起。”
林斐然看向镜中的自己,心中似有所动。
别人眼中的她,又是什么样子?
她将思绪收回,看向身后之人:“尊主,我们不是在说人皇的举动吗,怎么又牵到我身上?他们之后或许会有所动,我们是静观其变,还是率先下手?”
如霰并未回答,只问她:“若是你,你打算如何?”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将真实想法说出:“如果是我,此时明暗有别,静观其变会更好。”
如霰不置可否,随意道:“那就按你说的办。”
见林斐然神色微变,他有些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看我?你说的很对。更何况,有的人愿意向我通风报信,心诚至此,我又岂能再作怀疑?”
林斐然自然无话可说。
她没想到,自己空手而来,满载而归,昨晚忧虑之事被轻易化去,眼下,她仿佛只要专注明日的夜游便好。
只是,她并未将狐族一事告知如霰。
一来,消息真伪不明,若是贸然出口,有挑拨离间之嫌。
二来,若狐族与她有渊源,那么秋瞳早在三清山时便对她下手,但她没有。既无渊源,愿意对她这样一个小人物花费精力的,大抵是之前动过手的那几位。
就如她方才所言,一明一暗,唯有静观其变。
她带着衣衫走出,心中不由得感慨,当真是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面对。
行至屋脊之上,她与荀飞飞擦肩而过,二人互望颔首,随后相反离去。
荀飞飞要去见如霰,但绝不是去他的房中,而是中心处的大殿。
步入殿中,日光大盛,八阶玉台之上,那人倚着扶手,目色半阖。
方才选衣时有多神采奕奕,此时便有多无精打采。
不过荀飞飞全然不晓,只俯身汇报近日所闻。
“尊主,先前的寻人之事,此时有了些许眉目,盖因昨日林斐然给了我一张画像——”
他抬眸看了一眼,暗叹巧合诸多。
先前尊主给了他一张画像,让他派人询查此人身份,但他万万没想到,所寻之人便是林斐然的母亲。
“画中人是她的母亲,据她所言,她母亲恰巧是江南城金陵渡人,我义母或许知晓,便给她传信一封,请她辨认,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如霰问道:“她怎么会将画像给你?”
荀飞飞解释道:“她昨日与我学舞,觉得颇有其母风采,便开口询问,后来又与我在家中详谈,这才寄回一张更为详尽的小像。”
玉座之人这才掀起眼皮,一字一句重复:“在你家中?何时?”
“……昨夜。”
“唔——”
如霰沉吟片刻,原来昨晚不来烦他,是有事到别处去了。
“你向来喜欢独居,不爱留人在家中,更遑论详谈,昨夜发生何事?”
荀飞飞微怔,如霰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本以为不会多问,却没想到这次会刨根问底。
尊主既然问了,他自不可能胡说,但也不会将林斐然的私事四处宣扬,便只简单解释,点到为止。
“昨夜撞上她的同门故人,那人心性古怪,我怕他过多纠缠,做出极端之事,便将林斐然带走,暂避风头。”
如霰显然不打算简单听闻,他微微坐正,凉声问道:“哪个故人?为何纠缠?”
不得不说,他十分会抓重点。
荀飞飞不可对他撒谎,又怕泄露更多,只能更加言简意赅。
“道和宫弟子卫常在,二人因往日婚约纠缠。”
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余如霰时不时轻敲扶手的声响。
荀飞飞忽然想,他近日应当去算一卦,择一吉日再出门。
*
另一厢,同处妖都中的秋瞳走出房门,踌躇许久,还是上前叩响卫常在的门扉。
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与往日无异的清冷容颜,仿佛昨晚那个莫名失魂之人不是他。
看来是经过一晚好眠,心中愁绪散去许多。
卫常在虽然少言,但其实在心郁之时,会更喜欢睡觉自愈,前世秋瞳都会在他睡醒后才与他交谈,开解心结。
“你好些了吗?”秋瞳问道。
卫常在颔首,一双点漆似的乌眸注视着她,凤清之目,很容易将人引进其中。
“无碍,我已勘破迷障。你此时来寻我,是你家中之事有了眉目?”
秋瞳面色微红,她摇摇头,指向客栈外的街市。
外间张灯结彩,比往日热闹许多,又有各色锦绣点缀,馥郁芬芳,来往的妖族人也面带喜色,一派祥和欢欣。
“夜游日中,坊市大开,妖都会有许多奇珍异宝兜售,晚间还有云车游行,你难得来妖界,要不要与我一同去逛一逛?”
出乎意料的,卫常在点了头:“好。只是我今日要去完成师尊交代之事,只能晚间或是明日再去游逛。”
秋瞳心中窃喜,背在身后的手也轻快地跳点起来。
“无事,你先去做,待会儿我也要与我姐姐联系,我们晚间去逛坊市,明日再看游行!”
“好。”他仍旧是这个回答。
四目相对时,卫常在静静看向自己,她在那墨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渐渐的,他倾身下来,于是秋瞳听到一阵极为急切的鼓点,砰然之间,面上燎过一片热意。
“怎么了?”
卫常在微微歪头,忽然开口道:“我听见你心跳极快,是开心么?”
他仍旧记得林斐然的那番话。
见到心悦之人,是会不自主开心的。
他起初见到秋瞳时便有这样的感受,见到林斐然时亦然,他过往从未深思,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要探寻些什么。
虽然他现在看到秋瞳,心中已无半分波澜。
心思蓦然被戳破,秋瞳虽然有些紧张,但她并未否认。
她想,她重来一世,便是要阻止卫常在走入天人五衰的结局,如今剑骨一事已经解决,他日后不必再为此愧疚,困局已解。
余下的,便是早日与他心神相通,重回过往。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确然是开心的……”
卫常在又问:“是什么样的开心?”
“就像……有烟花在心底炸开,一簇又一簇。”
秋瞳纵然大胆,却也无法继续剖白,她飞快看了卫常在一眼,连声说了句:“这鸳鸯环只能暂解一日,余下时间不多,记得早些回来,不然它便会将我们强行绑在一处!”
言罢,她埋头冲入房中,只留卫常在一人站在走廊。
烟花炸开?
对他而言,仍旧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说法。
卫常在收回目光,取出万象罗盘,走入街市人流中。
张春和此行要他做的事十分奇怪,竟然是在妖都中寻出几棵瀑杨柳,在其枝条上刻下符文。
只是师尊行事向来奇特,他早已见怪不怪,也早已学会不多过问。
不论有多古怪,也与他无关。
妖都不小,瀑杨柳处处都有,那如镜面一般的叶片叮当作响,映照着来往行人的神情。
他在万象罗盘的指引下寻出特定方位的树,随后跃上枝头,用一柄篆刻有符文的木锥刺入枝干,一笔一画地刻出奇诡符文。
符文共有九道,便意味着要寻出九株,他从中午寻至傍晚,终于刻到了第八道符文,正是用心之时,他忽然听到一道难掩的轻笑。
倒是有些熟悉。
卫常在抬眼看去,恰巧隔着一条玉带溪,见到了对街游玩的一男一女。
他甚少记下不相干的人,但这两人他却颇有印象。
一个叫橙花,一个叫齐晨。
这是一对修士与凡人组成的道侣,他们的结合甚至比普通修士还要短暂,不论期间是否有病痛,约莫几十年后,注定要天人两隔。
如此转瞬即逝,若是他,定然要为这叫橙花的凡女换脉,以求恒久。
换脉乃是禁术,施用者十不存一,他曾在十八卷禁书上见过,齐晨境界深不可测,修行至此,绝不可能没有耳闻。
但他没用,只由她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这难道也是爱?
那二人在挑选纸灯,橙花面上喜意极盛,齐晨也噙着淡笑,虽不浓烈,但眉宇间的柔和却不似作假。
二人之间,好似一缕风也插不进去。
卫常在跪坐枝叶间,遥遥看着,折射的光点落到那张清冷的面容上,烙下几块斑驳。
不知怎的,他突然忆起当年与林斐然去到洛阳城参加花朝节,他们也是这样挑选宫灯。
那时候,唯有与他一起下山时,她的面上才会露出几分过往的鲜活。
洛阳城的宫灯造得十分精巧,若是花灯,便只有牡丹,但若是动物,便能叫人挑花眼。
他没有偏爱之物,只随手挑了一只静然的鱼,林斐然面上不显,但游移的目光,轻咬的下唇,都昭示着她选得如何认真。
林斐然是喜欢抿唇的。
她不喜争端,故而在不愿辩驳时便会抿唇不语。
抿得多,就成了轻咬下唇,但她只在开心时如此。
挑来选去,她择了一只尾羽极长的凤凰,随后提着灯柄,将它搭在手臂上,凤首高昂,翎羽铺了她半身。
她转头看他,目光雀跃,似有火焰在其中跳动。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威风?”
她轻声开口,仿佛怕人听见,又来嘲她自不量力。
那时候,在他还未曾知晓涩然为何时,便已率先体味到这样的情绪。
他知道,她很想进境。
可他无力相助。
无力一词,也是从林斐然身上体味出的。
他不懂安慰,只能点头:“的确很威风。”
这样的威风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藏在她望向宫灯的目光里,不敢高声语,又很快被喧闹冲散。
他看着那只凤鸟,下意识托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慢慢,会有这一日的。”
但“这一日”到底是哪一日,他们都闭口不言,那或许是不会到来的一日。
恍惚间,手下一花,收尾的最后一个字符文被刻长半寸。
这些符文他从未见过,只是张春和叫他背下,于符文而言,只需形对,长寸许短寸许,并无大碍,他便没有再返工,而是跃下瀑杨柳,远远跟在橙花二人身后。
道侣如何。
道侣可以牵手并肩而行,道侣可以肆意拥揽,道侣可以时时待在一处。
明明有一张四方桌,二人却偏要挤在一处,但甘之如饴。
明明街道宽阔,二人却偏要牵在一处,低声细语。
这些,他都与林斐然做过,因为他们有婚约在手,是即将结成的道侣。
但如今婚约不再,这样的羁绊便彻底断开。
等到那个凡女命终之时,便是二人分开之日。
终究还是脆弱。
卫常在停下脚步,不再跟随。
鸳鸯环只能短暂解开一日,日暮时分,卫常在与秋瞳便在灵线的牵引下猛然靠近,撞在一处。
秋瞳的确被撞得呼痛,但心里不可自抑地漫上欣喜。
她轻咬下唇,抬眼看向卫常在,明媚的面上染出几分薄红。
“今夜……我们怕是只能待在一处。”
卫常在静静看她,目光坦然:“不必担忧,我夜间都在打坐修行,不会做出格之事。”
秋瞳垂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二人先去逛了一遍坊市,奇珍异宝不少,却也价格不菲,两人虽不缺钱,但兴致不高,挑挑拣拣下也没选出几样。
卫常在倒是买了一枚凤凰钮,秋瞳偷看许久,他都没有送出之意,只若有所思把玩过后,收入芥子袋中,
恰在此时,街市中传来一声鸣啼,人群更加喧哗躁动,就连贩卖珍宝的修士也昂首看去。
长街尽头,一辆云车缓缓驶来,车前是一只碧眼金睛兽,天马大小,神圣凛然,周遭修士立即退避三步,生怕与其冲撞。
其后云车更是奢靡,尤其是车架旁的两轮,并非普通车轮,而是浅淡的云雾环绕,远远看去,如同腾行在云雾中。
离得近了,才见车辕上站着一个短尾栗发少年,身姿劲瘦,露出半枚虎牙,乖巧中又带着几分俊秀。
卫常在静静打量,便听得身旁妖族人大声问道。
“旋真大人,今年替作护法游行之人还是你吗?”
卫常在的视线落到云车内,透过飘扬的轻纱,只隐隐窥得其间塑像轮廓。
旋真望向此处,拍了拍碧海金睛兽的头颅,朗声道:“今年换了新人呐!她之前未曾做过,诸位可要多多捧场!”
有人疑惑出声,问道:“难道是那位人族使臣?”
旋真笑而不语,只架着云车向城门赶去。
一旁人道:“这还有何疑问,新人不就她一个?看来传言非虚,这个人族当真得宠,第一年便架上了云车,以往是天马领路,今年都成了碧眼金睛兽!”
“了不得,这护法可不是谁都做得。她以后出来巡街,我多巴结巴结,她爱吃我家包子,我送她几屉!”
“几屉是不是有些夸张?”
“一看你就初来乍到,那位使臣的食量……不多说,吃了我家几月的包子,我如今都有钱买下了旁侧铺面了!”
秋瞳:“……”
她转头看去,却见卫常在正望向那辆云车,目光怔然——
作者有话说:两个人终于知道自己的情敌是谁了(X)
ps:好想写勇者斗恶龙救公主的小剧场,但是之前章节氛围都很紧张,不适合插到作话里,就没写,但现在2.9w收藏了,准备码一个庆祝一下,到时候放到作话里
第130章 夜游日(八)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慢慢……
妖界部族散落, 节日盛典向来是族内同庆,鲜有互通。
在罕见共襄的年节中,唯有办在妖都兰城的夜游日最为热闹、盛大。
因为在妖界, 只有妖都最为和平。
夜游日当天,天际虹光四显, 不少妖族人终于乘着法器赶到,满目欣喜地入城。
妖族老人更爱清修, 不爱凑热闹, 故而放眼望去,街市中大多都是少年少女,或是带着孩子到此游玩的夫妇, 热闹非凡。
妖都中央, 一条玉带溪蜿蜒而过,瀑杨柳哗哗作响。
堤岸两旁, 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美食连排, 亦有不少蒙面商贩倚靠溪湖围栏, 兜售奇珍异宝。
沿着溪湖围栏, 正有不少轻羽卫在摆设九枝莲灯。
旋真与碧磬不必坐驾云车,便带人在东西两城巡街,维护安定。
妖都城墙之上,平安正举杯独饮。
在她身侧,一面绘有古朴云雷纹的包银鼓凛然而立,约莫一人高。
击响第一下,便是子夜,夜游日启,击响第二下, 便是午时,一切就绪,击响第三下,便是申时,云车入城,夺妖王首级。
而今年被选做妖王,阻拦云车前行的便是青竹。
他此时尚在行止宫中与荀飞飞商议,被选出扮作妖王下属的妖族人便在街上闲逛游玩,摩拳擦掌,准备在云车游行之时大展拳脚。
至于游行的主角林斐然,她尚在行止宫中练入阵舞。
入阵舞倒是不难,只是——
她看向旁侧蹲的碧眼金睛兽,如此威风的模样,此时却半趴在一旁,低声呜咽,十分乖巧。
原本驾车巡游的该是天马,但如霰说他当年闯入妖都,驾驭的其实是碧眼金睛兽,入主行止宫后,这只金睛兽便被他放去看守宝库,甚少出门。
以前的碧眼金睛兽是夯货假扮,只是游行太累,扮过那一次后,它说什么也不愿再参与。
今日这只,是货真价实的碧眼金睛兽。
状似虎豹,碧眼金瞳,口吐烈焰,一掌能将山石崩碎。
林斐然初见时,它正是一副桀骜难驯的模样,巨大的身子立坐在宝库门前,高如山岳,口鼻中粗气喷出,吹得人衣角翻飞,随即起身绕着她转了两圈,露出可怖獠牙。
只是还未来得及怒吼恐吓,便被如霰抬手扇了一掌,凶狠的眼神顿时清澈起来。
彼时的林斐然:“……”
好脆的声响。
她侧目看去,如霰似笑非笑地甩了甩手,凉声开口:“跪下。”
不可一世的碧眼金睛兽立即弓起脊背,双爪前伸,如猫伏地般,身子缩至寻常天马大小,细细呜咽一声。
这哪里是碧眼金睛兽,这分明是和夯货一样谄媚的“大猫”。
如霰略略抬手,大猫便自觉垂首,亲自将脑袋递到他掌中,任他抚摸。
撸猫之人满意扬眉,还转过头对她道:“看,虽然比你差了些,但还算乖。”
林斐然抿着唇,不敢多说一句。
为了夜间更好游行,他将碧眼金睛兽放到她的院中,好让一人一兽多加熟悉。
同它熟悉了一日,她心中越发确认,这就是一只大猫。
城中两声云雷鼓响后,林斐然换上新衣,以银月扣束上长发,垂至腰间,随后夹上耳饰。
恰在此时,阴阳鱼从她眼中跃出,于周身游动过,带来如霰的声音。
“准备好了么?”
林斐然点头:“准备好了。尊主,你这一次仍旧不参加吗?”
如霰道:“年年相同,没有参加的必要。况且,我当真到场,街市上的人反倒会觉得奇怪。”
既然是他心中所想,林斐然也没再相劝。
她理着衣襟,望向半空,奇道:“尊主,之前听你说妖界没有烟花,还以为在开玩笑,原来当真没有,今日这样热闹的节日,却也不见烟花绽空。”
如霰轻笑一声:“烟花虽不是稀奇物件,但妖界确实没有,各族都有自己的过节方式,花样不少,用不上凡人爱用的东西。”
他话中打趣,林斐然却有些感慨:“只可惜这样凡人常见的东西,你也没有看过。”
“你还记得?”
如霰尾音微扬,有些讶异,原本是当初的随口之言,她竟记到此时。
“当然记得。”林斐然开口,也学着他打趣,“堂堂一界之尊,连烟花的模样都想象不出,自然叫人记忆深刻。”
游荡在周围的黑鱼猛然甩尾,撞向她额头,凉声道:“大胆。”
林斐然见好就收,待所有行头穿戴完毕,她才同如霰告别,翻身跨骑上碧眼金睛兽,向城外赶去。
赶到时,已是日暮时分,除却旋真、碧磬外,青竹也站在云车旁,笑着看她翻身而下。
碧磬双目一亮,围着打量一圈,不住感慨:“银朱相间诶,这身行头与你正好相衬!”
旋真也连连点头:“让人眼前一亮呐!”
刚一落地,便受到这样的连环夸赞,林斐然不免有些晕头转向,只顾着抿唇笑。
不好意思之余,她转头看向青竹,试图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妖王也是一起入城的吗?”
青竹穿着一身黑白玄纹袍,长发披散,面上涂抹几道彩痕,乍一看去,文雅气质全无,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惑人。
不过笑容倒是如常。
他道:“作为‘妖王’,自然应当在城中,但这是你第一次乘车游行,无论如何,我都得来看一看。”
旋真大手一挥,神色轻松道:“青竹,不要多虑,林斐然练得很是不错,不会有问题呐!”
青竹,或者说蓟常英,双眸含笑。
林斐然是何心性,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当然不担心会出问题,他只是纯粹想看一看,这毕竟也算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他不想错过。
不过其中缘由,无法言明,他只好摇头浅笑。
“就当我天生劳碌命罢,忍不住四处乱看。”
碧磬见怪不怪:“他和荀飞飞一样,什么事不亲眼看看,就无法安心。现下看到了,你觉得如何?”
青竹佯装沉吟,含笑打量林斐然,不住点头。
“我觉得很好,今年乘车游行之人,非她莫属。”
“你虽是第一次,但也不必紧张,只管游行就好。途中发放鲜花或是匕首时,势必会人潮拥挤,你只管发就好,不可心软停车,也不要弯出身去,这样很容易被拉下车……”
青竹原本只是简单叮嘱几句,却忍不住越说越多,事无巨细,生怕她在游行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停停停!”碧磬挥了挥两人间的空气,“林斐然已然十九,又不是八岁孩童,哪有这么多要注意的,况且就凭她的力气,也该是她将人拉上车,你就不要操心,安心当被打的‘妖王’罢!”
青竹一怔,眸光微动,随后佯作叹息:“十九很大么?你们都是少年人,多加叮嘱并无不妥。”
碧磬立即上前:“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快归位,城中不少人还等着你呢!”
青竹无奈,但还是这般被碧磬劝回,临走时还对林斐然说了一句:“入秋了,若是有些冷,可以到车中避寒。”
林斐然失笑,只能点头纳下这份关怀。
旋真惊讶:“碧磬,你竟然就这么把他劝走了?”
碧磬双手叉腰,不无感慨:“无他,唯手熟尔。有时候我觉得青竹与我族老很像,就是那种活过许久之人,一切看淡,但还是忍不住溢出一些关怀的感觉,这种时候,只要顺着就好。”
旋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林斐然看了看青竹的背影,收回视线,望向云车。
碧眼金睛兽已经十分自觉地套上绳索,蹲坐原地甩尾。
在它身后的云车内,鲛纱清扬,暮紫夜色中,浅淡蒙白的珠光隐隐从中扩散,勾勒出其间塑像轮廓,颇有若隐若现的朦胧之感。
“真好看呐。”身旁传来一声感叹,正是旋真的声音,“这座玉像虽然没能雕出尊主的容貌,但身形极像,每次看都让人惊叹。”
林斐然心中那抹好奇又被勾起。
“听闻玉像容貌只是草草雕过,你们有没有看过?当真不像吗?”
旋真摇头:“我没有见过,但据传是不像的。”
碧磬却反对:“我曾经看过,这座玉像是交由我们落玉城的大匠雕砌,虽不大像,但却别有一番模糊之美。”
二人言语完全不同,林斐然更加好奇。
碧磬、旋真要维护安定,不多一会儿,两人便一同离去,于是城外只剩林斐然与一只舔毛的碧眼金睛兽。
周遭顿时寂静下来,高耸的城墙在暮色中仿佛不可攀越,林斐然站在车辕上,不由得想,当年如霰一个人站在城外时,会是什么心境,又在想些什么?
想来是不怕的。
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恐惧。
林斐然回身看向车帘,帘后珠光漫漫,玉像不动如山。
没人说过它不可直视。
就悄悄看一眼?
心中松动之时,她抿起唇,抬手掀开纱帘,探身进去。
车内铺有不少锦绣花团与匕首,那是途中妖族人祈福时需要分发的,玉像就端坐其中。
织出的雪发纤毫毕现,白袍金饰夺目,玉色莹润,与初见时无异,只是他的面上仍旧覆着那层轻纱。
林斐然伸出手,刚要揭下,便听得城墙上击响第三声鼓。
是时候入城了。
她无声轻叹,将手收回,抽身站到车辕上,此时夜幕初临,城门外只有点点星光落下。
碧眼金睛兽似乎忆起从前,蓦地起身长啸,城门骤开!
妖都兰城内亦是黑沉一片,只是站在街道两旁的妖族人执着各式宫灯,映出微光。
碧眼金睛兽起步前行,云车在后浮荡,行至城门入口处,它停下脚步,周身微颤,忽然间,一道赤金火焰自它口中喷出,霎时点亮夜色,照明林斐然的神容。
身穿银朱长袍的少女高立车头,面容深静,眸光澈然,身骨极好,如一柄风雪间刺出的利剑,却又自有回旋之地。
而那被吐出的赤金火,看似霸道,骇得众人退避数步,实则并未伤人,只是极为准确地落在最近的两盏九枝莲灯上,随后如同星火燎原一般,顺着一根无形的灵线,逐次点燃每一盏莲灯。
城中渐渐明亮起来,灯上燃起融金般的色彩,灼灼不灭!
又听得几声鼓响,林斐然伸出双手,跳起那支练过不知几遍的入阵舞。
这支舞并不柔婉,反倒有些像剑招连式,刚柔并济,悦目之时不乏凛然之意,如锐利的秋叶散落枝头,尽显肃杀。
她身上佩着的银饰轻响 ,腰封上垂下的绦带翩然而动,银朱裙袍映着赤金火光,金银交织,俱都落入她那双浅淡而认真的乌眸中。
若说如霰入城之时心境为何,想来也有几分显露的寒意。
城中妖族人静静看着,被这股凛然之意带入其中,竟无一人低语。
人群里,一双如冰似雪的乌眸望向城门处,仿佛夜幕下,阔城中,除却眼前之人外,再无其他存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慢慢。
而此方世界,唯有他与她。
与此同时,被选做妖王仆从的妖族人也躁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能上前一战。
青竹站在一群人前方,并未动作,他也只是看向城门处,笑容柔和。
秋瞳看向林斐然,双目微亮,心中感慨,听到这群人的躁动,便转头扫过一眼,本是不经意一瞥,目光却蓦然顿住。
正有一人混在仆从中,低垂眉眼,面上绘着花哨的纹路,跟着其他人走来走去,动作神情都挑不出错处,但她仍旧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姐姐,青瑶。
他们何时混入的!
秋瞳神色一紧,立即转头看向林斐然,心中暗恼,她早该想到的!
大姐姐说她已入妖都,却一直没有动作,想必是听到林斐然做护法的风声,是以静心等待这个绝佳的时机。
此时人头攒动,又十分热闹,他们借着仆从身份上前斗法,并不会令人起疑,届时若是得手,扰起惊乱,他们也可趁机脱身!
夜游日寓意重大,林斐然做了护法,若是中途发生意外,出了事端,妖尊是否会降罪于她?
秋瞳心间再度纠结起来。
这厢,林斐然仍在动作,眼前莲灯一盏盏亮起,终于亮至行至宫前,而这支舞也终于收尾。
城墙上的云雷鼓咚然响起,碧眼金睛兽长啸一声,云车缓缓前行。
林斐然立在前方,轻风拂动衣角,夜游开始!——
作者有话说:如霰有没有看到呢……
ps:明天周末,可以多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