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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6章 隐风 “师弟,你睡着了不成?”……


    林斐然顶着夜风, 极其轻快地回到房内,甫一坐下,她便双手结印, 于是一副浩瀚星图便出现在掌中。


    在回信之时,她尚且留了个心眼, 用的并非普通信笺,而是母亲留给她的堪舆图纸。


    她幼时似乎走失过, 母亲这才将此类舆图做出。


    纸上其实附有阵法, 若是走失,便可用这张图纸寻到回家的路。


    若做舆图,它便只有堪舆之用, 若折纸化鸟, 用于传信,它便可以定位。


    林斐然看向星图, 图中山川尽有,云雾成鸾, 但更为清晰的, 是那粒粒闪烁的星子, 繁星之间,两只瘦鸟已经抵达无尽海,正向北飞去。


    它们速度极快,齐头并进,飞出南瓶洲的地界,却仍旧没有分道之意。


    看到此处,林斐然心中忽而划过一抹诧异。


    其中一只是给蓟常英的,若他此刻在道和宫,则必然在中州, 故而信鸟由南向北,并无不妥。


    可沈期的又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太学府就在南瓶洲内,即便是他们还在春城,那信鸟也该向东而去,又为何向北?


    林斐然原本对沈期并无疑心,只是顺手用上这舆图……


    罢了,或许沈期此时正在南瓶洲以北游玩,又或者是下山行走,他在北或是在南,于她而言其实并无差别。


    她打断思绪,继续看向另外一只。


    约莫过了一刻钟,信鸟终于飞至洛阳城,人妖两界昼夜颠倒,故而此时洛阳城一片明亮。


    它穿过云层,向满山雪光落去,飞入其中一处稍显偏远,并不显眼的屋子。


    那是蓟常英的居所。


    未免有人察觉,林斐然立即变换结印,于是纸上阵法渐渐淡去,直至信鸟落至窗台,轻叩窗扉,便模糊见得一只手推开轩窗。


    他将信鸟接过,唇边含笑,声音一如既往朗润松柔。


    “师妹的回信——卫师弟,你还没收到么?”


    他将信鸟拢入手中,回身看去,在法阵彻底消散之前,林斐然看到一片淡蓝衣袍。


    ……


    看来师兄也一直待在道和宫。


    略过那片袍角,林斐然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她长长舒了口气,回身倒在床榻中。


    临睡前,她闻了闻抹过清膏的乌发,一阵清明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叫人通体舒畅,心弦松弛。


    不愧是如霰选的香。


    心中感慨着,林斐然拥被睡去。


    *


    “师弟,你睡着了不成?”


    蓟常英坐到桌旁,并未将手中信鸟放下,而是抬眼看向卫常在,眼带笑意。


    卫常在默然看他,以沉默作答。


    蓟常英打趣道:“抱歉抱歉,你今日早早便来寻我,方才又不见答音,便以为你睡了,转身一见,才知你‘神采飞扬’。”


    神采飞扬这个词,无论如何都用不到卫常在身上。


    只是用者有意,听者却无心。


    卫常在向来心境平稳,无有羞耻之心,更不会在意别人的评判,有人骂他衣冠禽兽,或是赞他冰雪之姿,他通通是过耳不过心,听过便算。


    所以,他只是半垂眼睫,简单答上一句:“师兄说笑了。”


    蓟常英向来知道他的脾气,便低眉抚着掌中信鸟,罕见地没有翻页。


    “师弟还未回答,上次见你送出一只无翼鸟,除却师妹外,想来无人再能收到,怎么,你至今还未收到回信?”


    卫常在目光静然,却又极为轻快地扫过他掌中之物,淡声道:“我早于师兄收到,只是信笺私密,何必招摇。”


    言罢,一只单薄的信鸟从他掌间晃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今日来寻师兄,不是为信鸟一事。”


    蓟常英目力不差,自然也看到了,他将视线转到卫常在面上。


    “是破境一事吗?”


    张春和先前便有提过,所以他现在并不意外,卫常在向来心无旁骛,专于修行。


    “不是。”心无旁骛之人摇了摇头,“我想问一问师兄,无尽海关闭已久,除却守界人谢看花外,要如何进入妖界?”


    蓟常英有些意外:“你去妖界做什么?”


    卫常在不遮不掩,十分坦荡:“心中有些迷障罢了,去了妖界,破去迷障,我便能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身子微微挺直,容色微敛:“你与妖界之人向来没有牵连,如何会有迷障?你所谓的破去迷障……莫非是要抹去师妹?”


    如今他二人都知晓,林斐然就在妖界。


    卫常在眉心微蹙:“我与她是同道之人,又如何会成为彼此迷障?”


    他并未过多解释:“师兄见多识广,可知入界之法?”


    大战过后,两界各自封闭已久,若要往来,便得有相应的文碟,又或者是像上次那般,请谢看花为你开上一道门。


    无论哪个,如今对他而言都无可能。


    蓟常英略作思索,并未敷衍:“入界之法不是没有,两界中时常有来往商队,若是给钱,他们也愿意让你同行,但不会给你身份牌,故而有些危险。


    不少人在偷渡时都会被卷入无尽海中,那里无法行灵,十分容易丧命。


    再或者是寻到一个妖族人,他们回界并不困难,捎上你不是问题,只是这样乐于助人的妖族很少。


    除却以上两个法子,更为稳妥的是去寻师尊,说明缘由,他或许会给你一个过界文牒。”


    他话中所言,句句不假,也十分详尽。


    卫常在于是起身行礼,清声道:“多谢师兄解惑。”


    蓟常英弯唇一笑,摆手道:“你与我同出师门,又是我的师弟,为你解惑天经地义,何必道谢。”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像是全然忘记先前的不愉,只显得一团和气。


    见卫常在离开之余,还忍不住扫向自己掌心,蓟常英便随口道:“师妹回的书信,想来也没有什么私密话,师弟若是想看,也并无不可。”


    哪知卫常在立刻停下脚步,一双乌眸看来,十分坦然。


    “好,多谢师兄。”


    蓟常英:“……”


    他总是会忘记这个师弟如今的性子,只要他想做,他觉得没有错,又哪里会管旁人如何看?


    心思浮动之时,卫常在已经走到身前。


    蓟常英心中也并不后悔,既然他想看,那便让他看个够。


    只是看过之后,可不要回房一坐就是一整日。


    【师兄,见字如面。


    自飞花会后,已有几日未见,不知近来是否一切安好。


    上次你为我的手扎重新装订后,果然至今未散,而且增删书页都简单许多,感怀在心。


    你在手札中写上想要剑菇,我已从朝圣谷中寻回,不负所托,只是你说想要与我喝上一碗鲜汤,我便将剑菇放在手中,下次再见,便可烹上一碗。


    若师兄现在想吃,我也可以让信鸟带回。


    你送来的贺礼我已收到,但那块磨刀石太过贵重,若不回礼,心中难安,幸而手中还有几株奇珍异草,尽数送给师兄,忝作回礼,下次来到妖界,我必款待。


    望早日相见。林斐然。】


    ……


    蓟常英看着这封信,心中渐暖,唇畔也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短暂地原谅周遭,包括卫常在。


    “师弟,读完了吗?”


    卫常在眼睫微动,因是下垂,便将眸中神色一并遮掩。


    “师弟,她是如何回信的?”


    “师弟,她向你问好了吗?你们再见之时,可不要忘记叫上师兄一起,毕竟与小辈一同游玩,也别有趣味。”


    卫常在只是想起她那句淡声之言,她说,他谁也不是。


    他们之间的信印被断开,他也无法再联系上她,那只无翼鸟,不会再有归处。


    眸光中的一切被掩下,卫常在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收回,向蓟常英道别之后便离开此处  ,孤身踏入风雪。


    *


    天际乍明,林斐然与以往一般,早早便在屋顶之上吐息纳灵。


    但不同的是,她身旁多了一人。


    绯衣皮甲,臂挽披帛,遮着一块面帘,面帘之下,并无五官。


    这是金澜剑灵。


    从林斐然回到妖界的第一天起,她便坐在一旁静看。


    看她吐息纳灵,看她的灵力走势,再看她的灵力如何泄出。


    大抵观摩了三日,她便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番,向林斐然提出另一种运灵之法,随后又带着她一同修行,足足试了七日。


    林斐然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只觉得换了新的运灵之法后,自己如今吐纳的灵力比往日要充沛很多。


    如果以前是十分灵力,要泄出七八分,只留二三,如今便只泄一半,留一半。


    看起来进步微小,但其间差异如何巨大,怕是只她自己才深有体会。


    她睁开眼,面上布满薄汗,转头看向剑灵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前辈,这个法子当真有用!”


    剑灵到底见多识广,竟然想出以灵堵灵的方法,还帮她将通路都画了出来,这才颇有成效。


    “你悟性很好,不然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金澜剑灵面上虽见不到什么神情,但话语却十分轻灵,略带笑意。


    她转头面向前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妖界,没想到此处风光如此之好,分明是秋季,却仍旧花草丰茂。”


    林斐然也道:“我刚来时,也是这般想法。我以前在的那个宗门,终年飞雪,以前还觉得是素裹银装,分外清净,现在还是觉得艳一些好,生机勃勃便会让人看得开心。”


    剑灵微微侧头:“你是说道和宫吗?白雪倾覆之地,更会滋生污泥,你不该去那里修行的。”


    林斐然也有些感怀:“原本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脑中刻有封印,过往之事忘却许多,连这句话也没记得,这才一头扎进道和宫。”


    金澜剑灵闻言微怔,她侧身面向林斐然,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被冲入院中的几人打断。


    来人正是碧磬与青竹二人。


    剑灵转头看去,对林斐然道:“先前听你说过,你要去玉石一族寻找解除封印的法子?”


    林斐然点头:“你应当听过艮乾圣者的大名,他阵法之道大成,又曾在玉石一族落脚十年,那里或许会有我要的答案。”


    踏入院中的两人走得极慢,看到林斐然坐在屋顶之上,碧磬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一脸苦闷。


    林斐然不免失笑,剑灵又开口问道:“既然都忘了许多,那你是如何知晓自己忘却过去的?”


    林斐然神情微顿,想起自己与卫常在、秋瞳二人闯入兽窟,又被捆绑擒拿,差点命丧当场的事,不由得叹息一声。


    若非她当初对寻芳尚存恩念,想要为她寻来灵草,也不会阴差阳错想起穿书一事,想起被忘却的片段。


    一切之事,也不过兜兜转转。


    她道:“只是碰巧撞到脑袋,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说得轻易,剑灵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想来是一些不愿提及的过往,她略略点头,没有再问。


    碧磬二人已到屋檐之下,金澜剑灵便回到剑中。


    林斐然站起身,将伞剑负在身后,合上皮扣,这才跃到院中,她先是看了青竹一眼,这才转向碧磬。


    “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愁眉苦脸的?”


    碧磬闻言长长叹气,向来神采奕奕的人都灰暗许多。


    “族老们回来了,要我带你回去相见,再顺便看我有没有长进——真是抱歉,我没有半点长进,昨夜做梦都被族长揪耳朵。


    林斐然,你今日多与他们聊一聊,千万不要让他们想起我!”


    林斐然点头,认真道:“如果他们揪你耳朵,我会出言相劝的。”


    碧磬面色更苦。


    林斐然转头看向青竹:“竹右使也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青竹颔首,手中折扇微动,笑道:“叫我青竹便好。此行我也一同前去,不过我是代表尊主出面。”


    林斐然了然,玉石一族与如霰的关系向来不错,探望一番也正常。


    她回到屋中,略做梳洗后,便一同出发。


    行至中途,三人闲聊,便问起族老们一同外出的缘由。


    青竹好奇道:“你们玉石一族向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一次怎么突然出山?”


    说起这个,碧磬便起了几分精神:“我的一个哥哥原本在南部游历,却突然失联,族老们听闻南部动乱,担忧他出事,便出了三四人去寻他。


    你们猜如何?他竟然入了一个什么密教!


    那密教中高阶修士不少,族老们难以将他带回,前几日便向尊主求援,尊主索性让平安姐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探查一番后,一把就将人抓回。


    只是人回来后,整日神神叨叨的,族老们很是头疼。”


    她话风一转,又落到自己头上,自顾自嘀咕:“如此看来,像我这样令人省心的小辈不多了,他们难道还舍得罚我?嘿嘿——”


    林斐然好奇道:“密教是什么?我从未听闻这种教派。”


    第117章 落玉城 “竟如此豪横!”


    不只是现在, 即便是在原书中,林斐然也从未听闻密教一词。


    原书《卿卿知我意》是一本甜宠文,主要围绕主角二人情感纠葛, 在秋瞳与卫常在联手解决狐族之乱后,剧情便到了尾声, 再后面,便是他们互诉衷肠, 有情人终成眷属。


    同时, 故事也到此为止。


    书中许多事没有交代清楚,但一定没有密教出现。


    林斐然对此并不诧异。


    此方世界中宗门教派甚多,原书并未一一列出, 使用漏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妖界的哪个教派。


    青竹摇着折扇,接道:“密教一行, 其实是由人界传入,是一个宗旨极其混乱的教派, 我们多年前就有关注, 只是尊主心不在此, 故而没有过多干预。


    如今听闻南部有不少部族归顺,若是再过扩大,怕是要做上一方霸主。”


    碧磬神色大变,凑过去哼笑道:“我和旋真怎么不知道,你们又瞒着我们!我伤心了,到时候族长揪我耳朵,你必须上来劝阻!”


    面上不见半点伤心,她只是想让青竹助自己逃过一劫。


    青竹含笑摇头,手中折扇一转, 轻轻敲了碧磬的头:“胡闹,我代表的是尊主,怎么能替你被人揪耳朵?”


    碧磬顿时心灰意冷,仰天叹息。


    妖族人天生灵脉,且大多好战,故而除了妖都兰城外,其余领地都不大太平,各部族间侵占争抢一事时有发生。


    只是妖族向来子嗣单薄,即便是大打出手,也远没有人族那般规模。


    自如霰上位后,不好战的部族纷纷投靠,要么搬迁到妖都内,要么迁居到妖都附近,以求安稳。


    但所谓庇护,也只是他不喜吵闹,是以不许人在此斗法,其余的,他不会多看一眼。


    如霰向来是一个自我的人,即便坐上尊主之位,他的目光也始终放在他要做的事上,旁人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


    林斐然不禁想问:“尊主当初为何要做一界之尊?”


    有人说上任妖王出声讥讽,故而被他一枪钉死,有说他就喜欢这样万人之上,人人景仰的目光,也有人说他想住进行止宫,过上奢靡日子。


    坊间传言不少,林斐然觉得条条都像,却又总是差上一点。


    碧磬摇头:“我也不知,但听族老说过,上任妖王荒淫无度,尊主能杀他登位,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让我们不要探寻缘由。”


    青竹转着手中折扇,思索片刻,又道:“我与飞飞其实有过猜测,但又觉得不大真实,你们便权当逸闻听了。”


    林斐然与碧磬立即转头看去。


    “那时尊主即位不久,却只一心埋首在行止宫中那处藏书塔内,整日不出,妖界之事全由我与飞飞代办,他也从不过问,只在有人寻衅时短暂出塔,三两招击败后,又将其钉死墙头,以儆效尤。


    是以,我二人猜测,尊主是为那座藏书塔而来。”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心中其实十分认可这个猜测。


    碧磬恍然大悟:“我听族老说过,他少年时在人界游历,最爱去的便是琅嬛门,原来不止是为了学医,还因为那里藏书无数。”


    林斐然更是讶异:“原来他的医术是在琅嬛门学的。”


    碧磬眯眼一笑,揽着林斐然的肩头,神色狡黠。


    “这也是我族老偷偷说的,妖族医道式微,远比不上人族,少年如霰又生出修医的想法,便远赴人界,拜入琅嬛门,成了第二十七代弟子,修行中途,还时常下山问诊,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医仙!”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掩唇笑起来,又告诫另外两人:“——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尊主,我怕他把我头踩进土里!”


    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林斐然点头,心中却又想:多年前,人妖两族可不像如今这般和睦,便是现在,也鲜有妖族能够拜入人族宗门,他当初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是一边遮掩妖族身份,一边求医问道?


    她不由得想象起如霰问诊的模样。


    是压下与人接触的不喜,神色寒凉地为人看诊,还是直接抽出金丝,不顾他人眼色,兀自问诊看病?


    不论哪一个,称上一声小医仙好像都不算过分。


    “林斐然?”碧磬开口唤她,“快快回神,要到我们玉石一族的领地了!”


    青竹适时以折扇拦住她的步伐。


    林斐然驻足看去,眼前之景映入,她顿时双眼圆睁,情不自禁开口感叹。


    “竟如此豪横!”


    眼前正是一座玉砌的城池,一整块白玉做匾,上书落玉城三字,其下城墙便以黑玉堆砌,隐光暗流,古朴沉厚。


    其实它看起来并不显眼,却莫名有种天然的豪奢之气流出。


    妖界虽然也以金银为重,但却是用玉币流通,如此看来,便相当于人界有一座城池是以全金筑造,不仅令人咋舌,更显财气冲天!


    林斐然转头看向碧磬:“我知晓玉石一族应当富有,却没想到竟如此富有!”


    碧磬原本有些恹恹,但听闻这话,唇角抑制不住一般翘起,顿时挺胸昂首,佯作谦虚。


    “微末,微末之财!”


    青竹见状,不禁弯唇一笑:“十之八九的玉币都是由他们造出,更遑论一座城池?”


    林斐然顿时肃然起敬。


    即便是在人界,也从未听闻哪家能产金析银,首富一词,玉石一族实在当得。


    望着这豪奢沉朴的建筑,她好奇道:“会不会有人前来凿墙?”


    碧磬摆手:“凿墙也无用,玉有多种,铸造玉币的是火石玉,平时为白,火烤成红,冰冻成蓝,放入水中又有流纹,对光而看便有均匀斑点,与这种筑墙的玉并不相同。


    更何况,若谁能从这里凿下一块,我碧磬从此以后,以头作脚,倒着走!”


    三人一同上前,直至走到城下,林斐然才发觉不对。


    整座围城浑然一体,并无城门,她上前观察一番,这才恍然。


    “不愧有阵法传承,每一块玉砖上都有流纹,单块便可成阵,但又可块块相连,想来这便是你们的护城阵法?”


    碧磬将手背在身后,点头应下:“没错,但这只是第一层。”


    她走到玉墙前,右掌放上,便有一道六寸方圆的法阵现出,阵内纹路密密麻麻勾结一处,又如同榫卯一般嵌合,如此串联之下,看得人眼花头晕,更遑论开解。


    青竹见状,温声开口:“碧磬,这般阵法都能解开,你还是有所长进的,不要妄自菲薄。”


    碧磬脚步一顿,猛地扭头看来,臂间、颈上、发中的玉饰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叮当作响。


    她眼神悲愤,双唇开合几下,声如蚊呐:“可是我根本不会开。”


    在林斐然与青竹愣神之时,碧磬趴在法阵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


    “族老!我回来了!还请开门!我是碧磬!”


    “族老——爷爷——”


    林斐然:“……”


    有点想笑,但笑出来不好,只能忍住。


    青竹便不管这么多,手中折扇一展,双眸一晚,清亮的笑声便传了出来。


    碧磬不敢回头看,一时不知面对族长考校难,还是面对身后两人憋下的笑声难。


    反正进退两难!


    喊得两三声后,蓦然有一只手从那繁杂的法阵中伸出,准确无误地捏上碧磬的嘴。


    “叫叫叫,就知道叫人,你们这些小辈没一个让人省心!”


    碧磬不敢抬手挡开,又不能开口,只得不停呜咽。


    阵法中又露出一只眼睛,苍老而矍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斐然与青竹,这才算认可。


    “若是有敌人在身后追杀,城中又无人为你开门,你岂不是要被人斩杀在家门口?何其冤枉的死法!”


    老者一边念叨,一边开启法阵。


    玉墙之上,微光乍现,数块玉砖变得透明,现出一处足够一人通过的窄道。


    窄道尽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头戴兜帽,身披白袍,手中握着根一人高的降龙杖,杖上坠有灵玉。


    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并不矮小,差不多与林斐然同高。


    三人依次踏入窄道,于是身后玉墙再度显现,恢复如初,连一丝清风都未能透入。


    入得落玉城,林斐然打量着四周,心中却又是另一种惊讶。


    家家户户的屋房皆由玉砌成,只是颜色不同,或透明如琉璃,或深碧如清潭。


    无一例外的是,每户宅院中都建有一条长廊,由墙通入,再由墙通出,正是这一条长廊将每家每户串联起来,眺望而去,便似一条长河流过。


    若说外城玉砌之景沉朴而又豪奢,内城便只有令人心静的古朴与平和。


    这位长老轻咳一声,视线慢慢扫过林斐然与青竹二人后,又落到碧磬身上,顿时长眉倒竖,先前的高人之姿荡然无存。


    “让你同我们一起学法阵,你偏要走弓器一道,这下可好,连家门都进不来!”


    说到此处,他话风一转。


    “你多久未曾回到落玉城?妖都当真如此繁忙,连让你抽空回来都不行?”


    碧磬低头喏喏,不敢多言,青竹便站出身来,温雅行礼。


    “大石长老,碧磬整日为妖都守序,劳苦功高,况且少年人在外多看多学,不是坏事,她如今已成长许多,长老该高兴才是。”


    这话说得圆润,大石心中听得高兴,这才忍不住弯起嘴角,那副神态和碧磬极像。


    “竹右使说得在理,碧磬,你要多与他们学学,免得整日莽撞胡言。”


    “是是是。”碧磬连连点头,随后一把拉过林斐然,挡在自己身前,“族老,这便是林斐然!我二人互相学习许多!”


    大石抬眼打量,心下倒是有些赞叹。


    这少年人不卑不亢,神色清正,并不贼眉鼠眼,像是长剑磨砺而出,一身的浩然气,令人望之神清气爽。


    “不错,张思我那老道也提过你,如今一见,确实不凡,碧磬与你来往,我很放心。


    随我一道去主堂罢,我族族长等候已久。”


    他拄着降龙杖,转身前行带路,林斐然却有些纳闷,问碧磬:“张思我时常来落玉城吗?”


    碧磬回想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张思我,便是妖都城中那名铸剑的打铁张。


    “是,炼器与法阵相辅相成,他修的又是炼器一道,故而经常到城中走动,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


    林斐然听到此处,脑中似有什么划过:“你们这里盛产灵玉,不少炼器师都会来此?”


    碧磬点头:“自然,不少人族特意取得文牒入界,便是为了到落玉城来铸造灵器。”


    林斐然立即问道:“那你们能否从灵玉法器上,分辨出是出自哪一位,或是哪一派系炼器师之手?”


    碧磬摇了摇头:“这个好像有些难。”


    在前方慢吞吞走着的大石长老回头,他看了林斐然一眼,回答道:“可以,只是要经过多方鉴查,虽不能确定是哪一位,却能从痕迹上定下出自何派,定出派系,人便不难找。”


    碧磬惊呼一声,凑到他身旁:“族老,我们真有这么厉害?”


    大石忍不住用降龙杖敲了敲她的头:“怎么不厉害?让你留在族中学一学,你非要去玩长弓!”


    玉石一族俱是铜皮铁骨,连刀剑都难留痕迹,区区木杖更不算什么,即便是敲得梆梆响,碧磬也只是朗声笑过。


    她抬手挽住大石长老的胳膊,轻声撒起娇来。


    “族老,待会儿族长考校我的修为,你替我美言几句!你向来知道,我们玉石一族因血脉缘由,修行很慢,我上次见她还在两三月前,如今怎么可能有大突破?”


    大石长老轻哼一声,这便算是默认。


    与人不同,妖族天生灵脉,人人皆可修道,寿命极长,与之相对的,便是不同部族之间无法孕育子嗣,修行之人又少有繁衍之心,故而妖族人一直不多。


    他们虽不强求,但对族群的子辈都十分爱护。


    玉石一族曾经卷入混战,不少族人及子辈都在混战中殒命,碎成一块一块的玉骨,又被他们带回,葬在落玉城后的碧海中。


    到碧磬这一辈,只有三个孩子存活,又父母皆亡,便由他们几位族长亲手带大,其中的爱护更是不必多言。


    他转头看向碧磬:“你时常在外行走,没有落玉城保护,修为不高一些怎么活?族长是担忧你们。”


    碧磬眸色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只低眉轻声回答:“我知道。”


    两人在前方交谈,青竹二人走在后方。


    他侧目看去,却见林斐然眼神微空,像是在走神,他执起扇骨,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道。


    “斐然,要转弯上回廊了。”


    林斐然这才将思绪抽离,拐过弯去,对青竹道:“多谢,我方才在想一些事,所以有些走神。”


    几人踏上长廊,顺着向前走去。


    青竹沉吟一声,面上带笑道:“倒是甚少见你如此走神,个中缘由,不知可否一问?”


    林斐然在这一方面,向来不扭捏,若是不好回答,她会直接拒绝。


    她道:“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只是方才听碧磬这么一说,便想起我也有几块灵玉法器,不知到时能否让族长为我掌眼,看看谁出自哪个炼器师。”


    她说的,正是先前从小道童处得来的灵玉法器,以及明月公主陪嫁的那块传声玉令。


    青竹了然点头:“原是如此。”


    他双眼一弯,将手中折扇展开,一道挡住二人面孔,低声道:“她肯定会说的。”


    林斐然有些诧异:“为何?”


    青竹眨了眨眼,并不直言:“你猜我为何要代表尊主到此?”


    林斐然思忖片刻:“因为双方交好,特来拜会?”


    青竹摇了摇头:“玉石一族受尊主恩惠颇多,他们见到我,便知晓我是替谁而来。有尊主之势,我又在旁相助,琦玉族长回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想来也并不为难。”


    “……”


    好柔和的威胁之言。


    难怪一道来的不是纯善的旋真,也不是寡言的荀飞飞,而是说话圆滑,舌灿莲花的青竹。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保证道:“我不会问出什么有碍交好的问题。”


    青竹将折扇一收,双目含笑:“便是问了也无事,我会为你圆话,来落玉城一趟不容易,可不要走空。”


    ……


    终于走过奇长的回廊,四人一齐到了一处竹殿。


    殿前有嶙峋山石,溪流环绕,岸边汲水的竹筒哗哗声响,直至水满后,又咚然一声敲响花圃围栏,尽数将水浇下。


    大殿中,沉香袅袅,正有一女子独坐其间,捻棋烹茶。


    林斐然越过前方几人,向屋中看去,听到脚步声,那人才不紧不慢仰起头来,恰恰与她对上视线。


    那人神情浅淡,一张芙蓉面上,裂有几道漆黑细纹,如玉器将碎——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18章 守株待兔 “真是长大许多。”


    那人原本只是随意看来, 但林斐然能感觉到,她视线划过的瞬间,忽然沉落到自己身上。


    二人对视片刻, 林斐然颔首代答,那人眨了眨眼, 将目光收回。


    “小琦玉!”


    大石长老拄着降龙杖,快步向前, 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碧磬今日可算回来了!”


    碧磬跟在他身后, 蹑手蹑脚,极有小辈心虚的风范。


    毕竟她要见的是一族之长,琦玉。


    四人行至屋前, 琦玉先是仔仔细细打量过碧磬, 冷淡的眉眼间又带有几分关切,面上那几道裂痕不显狰狞, 反倒露着几分难掩的神秘。


    她说话直白:“今日有客,便以客为主, 至于考校一事, 你今晚来寻我。”


    碧磬偷偷看她一眼, 只得行礼称是。


    琦玉指间挟着一枚白子,她轻挽罗袖,将白子放回棋枰,这才又看向林斐然与青竹。


    “既是有事相问,便不必过多耽搁,你二人留下,大石长老,劳烦你带碧磬去小书房,教一教她如何才能进城。”


    这番话合情合理, 毫无转圜余地,于是碧磬面色悲戚,还未开口,就被大石长老提着后领拖离。


    青竹失笑,与林斐然一同跪坐案前,缓声开口:“碧磬虽然性子跳脱,但其实并无贪玩之心,在妖都修行也十分努力,族长也不必太过严苛。”


    琦玉垂目,将棋枰移开,又为二人点上一杯竹茶。


    “既有前车之鉴,又如何能松下心弦?她在妖都能有几位指点,我这个做长辈的应当答谢,一杯无根清茶,权表谢意。”


    倒过茶后,琦玉看向林斐然,同样直白开口。


    “听碧磬说过,你脑中有几道繁杂封印,是以过往记忆模糊,想到此寻求解阵之法?”


    林斐然点头:“是,擅长阵法之人少之又少,这才来到落玉城,还望族长施以援手。”


    听闻此言,青竹有些讶异地看过林斐然一眼,他还不知晓封印一事,心惊之时,竟下意识开口询问:“脑中封印一事,可于身体有损?”


    林斐然一怔,答道:“先前尊主为我看过,于身体无害,只是过往记忆模糊许多。”


    青竹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他又凝眉道:“落于脑中的封印并不简单,稍有不慎,便可能损伤神魂,何人如此心狠,竟对你使出如此手段?”


    “我不知幕后之人是谁。”林斐然摇头,又看向琦玉,“即便这道封印解不开,晚辈还是想请求族长探验一番,看看是哪一派的落阵之法。”


    琦玉点头:“原先就答应过的,这没有问题,至于艮乾圣者徒弟一事,我当时年幼,与他们不大熟悉,能告诉你的不会太多。”


    林斐然起身行礼:“多谢前辈……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可否一道解惑?”


    琦玉上下打量过她,并无不愉,同样淡声道:“你先说来,若不是什么难言的机密,看在尊主的面上,定然知无不言。”


    林斐然复又坐下,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两块玉牌,并在一处放到桌案上。


    一块是初到妖界那日,从那位奇怪道童身上掉下,却又悄然被她拾走的。


    另一块是明月公主陪嫁中所得的传声玉令。


    不过,母亲赠她的那块保命玉坠,她并没有呈出。


    她曾与如霰分析过,这块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与母亲赠与的玉坠,出自一人之手,从道童身上掉下的那块玉牌又是另一人所作。


    若要探究玉坠一事,只需探出这块传声玉令的来处。


    如此一来,她或许能再知道一位母亲的“旧友”。


    琦玉将两块玉牌划到身前,仔细看过,眸光微动。


    少顷,她抬指点上那块传声玉令。


    “这一块身中蕴灵,出自我族玉山,但近几年灵矿凋落,已经没有这种灵玉产出,至于过往的,大多都送到了人族皇室。


    是谁所作,看这砌玉力道,炼器手法,应当是源于南瓶洲秦氏一族。


    只是他们式微已久,子辈中并无能人,不可能造出这种凡人也能使用的灵器,应当另有他人,但到底是谁,我便不清楚了。”


    她的手又落到另一块玉牌上:“至于这块,若是以前,我也无法判明来路,但自从那不孝子孙从密教归来后,我便在他腰间见到过这样制法的玉牌。


    这定然是出自密教,但你的这块要厉害许多。”


    琦玉看向林斐然,只一眼,便有无尽的威势压下,案牍上的茶水荡起涟漪,棋子颤颤作响。


    她不急不缓开口:“你与密教是何关系?”


    琦玉作为一族之长,境界并不算低,如此灵威压下,林斐然顿觉双肩沉重许多,但她被压下半寸后,又撑着直起身,如同一枝被劲风吹压的韧竹。


    青竹眸光微深,手中洒金扇一展,晃手轻摇,于是一阵柔和清风顿时荡开,林斐然脊背骤松。


    他笑道:“斐然虽是使臣,但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如何能拿得住这块‘厉害’的玉牌?


    族长爱护心切,但不要一时冲昏了头。”


    琦玉看过青竹一眼,将威势收回,仍在垂眸思索。


    林斐然心中能够理解她的这份关切之意,再加上是碧磬的长辈,她便只松了松肩颈,主动将话题移开。


    “这块玉牌并非我所有,而是先前受持玉之人袭击后,我才将它拿了回来,那人无缘无故动手,我心中疑惑,今日才将此事问出,族长莫要误会。


    玉牌一事已然清楚,不如我们来聊一聊封印之事?”


    琦玉看去,见她不做计较,心中怀疑便也消退大半。


    密教之人大多性情古怪,没有像她这般平和的。


    “你倒也不必疑惑,先前在南部时,我与密教之人也有过交手。你若是无故遇袭,定然是在某处阻了他们的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暗暗将这句话记在心中。


    “至于你的封印——”


    琦玉抬起左手,飞快地结了三个印诀,随后并指而出,一道灵光飞入林斐然眉心,与此同时,她面上的裂纹也渐渐亮起微光,那光芒似是从面下透出。


    琦玉双眸微闭,一手结印,另一手却将棋子挥开,于棋枰之上勾画起来。


    她画得极为细致,收手之时,一道繁杂的阵盘绘出,正是林斐然脑中那道封印。


    青竹立即倾身看去,目光聚合,渐渐透出一副凝重神色。


    “好生复杂的阵法,看样子,像是两个法阵勾在一处,若是要解,便得同时解开。”


    墨色阵纹落于棋盘之上,不似另外二人,琦玉双眸微亮,指尖划过阵法,不由得啧啧称奇。


    “第一人落下的阵法虽然也极为精巧,却远远比不上第二人那般浑然天成。”


    林斐然刚要开口,便听得旁侧的青竹道:“族长,这法阵如此复杂,可有解法?”


    她不由得侧目看过一眼,心中有些奇怪。


    他好像比自己还要急切。


    琦玉点头,复又摇头:“天下阵法,既然能出,必然能解,我可以拿回去钻研一番,但能不能解开,便是一个未知之数。”


    林斐然思忖片刻,将话题拉回原点:“听闻艮乾圣者收过一名徒弟,姓白?”


    琦玉起身到窗下取回纸笔,一边将法阵誊抄,一边开口回答。


    “是否姓白,我并不知晓,只是时常听闻圣者唤她‘小白’,而我们为表尊重,也只称她一句白姑娘。


    白姑娘天资颇高,初初同圣者来时,与我差不多大小,也就五六岁,扎着两个辫子满山跑,我学会的第一个阵法,还是她教我画的。”


    说到此处,她抬眼看向林斐然:“如果是她,不出三日便能将这个阵法解开。”


    知晓确有其人后,林斐然的心弦松了半寸。


    “不知这位传人,如今身在何处?”


    琦玉沉吟许久,这才道:“他们在我族中待了十年,一直在研究如何将灵玉与阵法融合一处,成功之后,艮乾圣者又为我们留下几本典籍,两人就此离开,只知晓他们回到了人界。


    后来我族陷入纷争,举族迁徙,更是从此断了音讯,如今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闻言,林斐然目光微动,颔首答谢:“原是如此,那这两道合在一处的法阵,能否看出是何派所为?”


    琦玉终于收笔,她抬纸吹了吹墨痕,点头道:“能看出。这第一道么,应当是来自中州龙虎山一派,他们更擅长画符,所以绘制阵法时,会更加飘逸灵动。


    至于这第二道——”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抱歉:“第二道,我便看不出了。”


    林斐然与青竹对视一眼,神色未变,忽又听得廊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琦玉眉头一蹙,立即将纸收回,站起身看向门外。


    来的是个少年人,同样是玉石一族的族人,此时正神色慌乱,满头大汗,他断断续续道:“族、族长,长珏他又发疯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去密教祈福,打伤了好多人!”


    琦玉无声叹息,她转头看向两人:“二位先在此处下榻,我会让碧磬来招待你们,眼下族中有急事,解惑一事便放到明日。”


    林斐然同样起身,她道:“自然,族中要事为先,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琦玉也不再多言,只略略颔首后,便随那少年人一道向外走去。


    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折扇轻摇,缓声道:“斐然,琦玉族长方才所言,你觉得是真是假?”


    林斐然默然片刻,开口道:“九真一假。”


    “哦?”青竹挑眉,含笑看向林斐然,随后做出一个手势,两人一道向外廊走去。


    “何出此言?我听她话中并无漏处。”


    林斐然与他并肩而行,清声道。


    “你肯定听出来了。


    她先说与艮乾圣者二人不熟,所告不多,后来又说自己与白姑娘年岁相当,第一道阵法便是白姑娘教的,最后,又下意识叫她小白。


    她们二人,绝不会陌生。


    她只是打了个马虎眼,模糊掉艮乾圣者二人离开后的事,那位白姑娘,后来定然与她有所联系,但二人现在是否有联络,便不大确定了。”


    青竹笑而不语,只是开口感慨:“原来如此,从来只有真假掺杂,才最能取信于人。”


    “但我想,她并非有意如此。”


    林斐然缓声开口。


    “白姑娘一事,定然涉及到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她这才半遮半掩下来,二人既是好友,为其保密也无可厚非。”


    青竹不禁轻笑:“你倒是想得开,难道不继续问下去了?”


    林斐然摇头,声音笃定:“她是碧磬的长辈,又与尊主交好,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继续迫问。况且,问到这里已经够了。”


    琦玉族长对于解阵之事,应当没有胡言,她目前或许确实解不出,但若说不知晓第二道阵法出自何派,便是纯粹胡诌。


    她知道第二道阵法的来源派系,只是不愿告知。


    但有些话,并不需要人一字一句挑明说出。


    琦玉从头到尾都在为这位“白姑娘”遮掩,那么她隐瞒的阵法来源,自然也与这位白姑娘脱不开干系。


    虽然仍旧扑朔迷离,但对于林斐然而言,谜底算是解了大半。


    封印之人要么是白姑娘,要么是与她有关的人,而要解开这道极为繁复的法阵,首要之处也是找到这位白姑娘。


    接下来要做的,便十分清晰。


    那就是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人找出来——


    依靠的,自然是这位与她从小熟识的玉石族族长。


    林斐然心中渐渐明朗。


    今日自己到玉石族一事非同小可,不论是否为白姑娘所做,只要她们如今还有联系,琦玉定然要设法相问。


    眼下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


    ……


    碧磬闻言匆匆赶回,为林斐然二人领路,送到客舍后,涕泗横流地诉起苦来。


    “多亏了我那个毫无血缘的哥哥,若不是他突然发难,我现在还在背法阵,怕是一夜都不得安眠。”


    青竹疑惑:“他到底做了什么?”


    碧磬说到此处,神色中也有些后怕:“他每日午时都要朝天叩拜,嘴里神神叨叨,有人看不过眼,就将他捆起来。


    今日午时没能叩拜,他立即就挣扎起来,族人想要将他拉回,被他狠狠甩到地上,这才起了争执。真是好邪门的一个教派。”


    林斐然却想起那块道童留下的玉牌。


    如今道童的身份已十分明了,他定然是密教中人,且层级不低。


    而在飞花会中,他与那个言出法随的少年一起行动,身旁还跟随不少修士,不必多想,自然也是教徒之一。


    思及教徒在飞花会中的所作所为,那副全然不在乎自己生死的模样,林斐然也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


    他们到飞花会是为夺取灵脉,而灵脉此时就在自己芥子袋中,他们会不会寻到自己头上?


    到时要如何应对?


    整个下午,林斐然都在琢磨密教一事,直至晚饭时才收拢思绪。


    碧磬坐在桌边,吃得慢吞吞的,完全不想离开此处。


    在她磨磨蹭蹭准备再添第三碗时,大石长老忽然出现,一把将人抓起,于是碧磬就这般被愤然拖走考校。


    院中一时只剩青竹与林斐然二人。


    他看向林斐然,眸中微光划过,却起身道:“远行一日,有些疲累,我先回房看一看书,再做休息,斐然你呢?”


    林斐然起身,同样点头道:“我在院中练一练剑,练够了就去休息。”


    “好。”


    青竹应下一声,随后回到房中,燃起灯火,一道看书的身影便投映在窗上。


    林斐然准备夜探琦玉居所,但现在并不着急,琦玉晚间要考校碧磬,那才是一个好时机。


    是夜,林斐然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后,将背上红伞放在床侧,却将伞骨中的长刀抽出,以布匹捆绑,负在身后。


    她吹灭烛火,在房中静等几刻,这才从后窗而出,身影默然消失夜色之中。


    片刻后,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对侧房门无风自开。


    青竹从暗色中走出,面容浅露于月色下,半明半暗,唇边却带起一个柔和笑意。


    “真是长大许多。”——


    作者有话说:o_o惊!


    第119章 竹者(二合一) 一枚铜钱,正看为字,……


    冷月之下, 秋风习习。


    一笼火光映出,却又很快被压下,闷成块块闪烁的炭火。


    青竹——又或者是叫他蓟常英, 这都没有差别,反正只是一个称谓。


    他将竹炭堆起, 借着院中灯火搭上铁架,从身侧瓷盘中夹起几块野山菌, 兀自滋烤起来, 鲜味扑鼻。


    他看着烤架,又望了一眼林斐然的寝房,不由得轻笑起来。


    谁能想到, 他出房因为饿了。


    念着林斐然今夜势必有所行动, 吃晚饭时,他便没怎么动筷, 而是紧着碧磬与林斐然二人。


    这本没什么紧要,食欲一事, 如往日一般混一混也就过了, 可谁知今日心情大好, 便连带着食指大动,这才搬出烤架。


    “这事若是告诉她,说不准能得一顿大餐回馈,可惜,可惜啊。”


    他抬手淋上几许麻油,忽然想到什么,便放下筷子,揉了揉左臂,微微用力, 只听得一声脆响,修长的臂膀就这般被扯下,但并无血色溅出,只有淡淡的幽竹清香。


    痛自然是痛的,但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臂膀扔落在地,风轻云淡道:


    “今晚不会这么容易,若出意外,替她一死,也算你有福气。”


    臂膀滚落在斑驳的树影中,如同一节落下的白玉,漂亮是漂亮,但的确有些诡异,


    片刻后,臂膀微微颤动起来,他却全不在意,只翻烤着野山菌。


    安宁的庭院中,听得咯咯声响,那节手臂忽然长长数寸,如同冬笋破地一般,足有一人高时才堪堪停止。


    又是当啷一声响,如竹管爆裂。


    掌心处根骨弯折,凸成眉眼,很快化作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上方五指下移,如同嫩芽抽条一般延展成四肢——


    前后不过几息,这截断臂便长成一人,神情凶狠,身形高大,蒙着面巾,右眼处贯过一道刀疤。


    几乎不需要他指示,这个刀疤蒙面人便翻墙而去。


    “嘶——”青竹笑容微僵,立即抬手扇了扇,“好烫。”


    不过野山菌还是烤着香。


    “这些肉也不错,师妹回来能吃。”


    ……


    林斐然全然不知夜宵有了着落,只全神贯注,埋头而去。


    玉石一族阵法高超,鲜有外人入内,今夜若是出了差错,他们必定会先怀疑自己与青竹,但琦玉若是当真与那姓白之人有来往,势必在今明两日与之联系。


    机不可失,不得不铤而走险。


    林斐然覆着面具,身形轻灵,几个起落间便靠近琦玉的庭院,在路过某座院墙时,她听到一阵古怪的诵祷声。


    这段念词——


    飞花会中,她跟踪那个来自密教的道童时,见到过一群身穿云袍的修士,他们口中念叨的便是这样的语调。


    密教……


    林斐然身形一顿,绕到院后,悄无声息攀上屋檐,露出一双净澈眸子,向院中看去。


    院中盘玉卧石,花草丰茂,景观不菲,但此时却显得十分凌乱,像是先前便经过一场争斗,扰得玉倒石倾,花草伏地,十分萧瑟。


    然而在这杂乱之中,正有一少年人跪拜在地。


    衣冠整齐,身穿道袍,袍上绣有云纹,他紧闭双目,以手结印,随后以笔蘸上朱砂,在地上会出一个繁杂的图腾。


    想来这人便是碧磬那误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转着脑袋,看来看去,却依旧无法辨出那图腾是什么。


    绘好后,周遭便没了动静,那少年人双手印诀再次变幻,也安静下来。


    林斐然又等了几息,却仍旧不见有其他异动,正准备转身离开,便见图腾上一道灵光射出,直入这个少年眉心。


    他身形晃了晃,一个后仰便倒在地上。


    林斐然心下一惊,又探出半颗脑袋看了看,见他的确昏了过去。


    她立即翻身入院,走到这少年人身边,先探了探他的鼻息,又以灵力探查,确认他只是昏睡后,这才微微松口气。


    就在探查之时,只见这少年人双唇骤弯,提出一个诡异而幸福的笑容,少顷,口中含糊出声,双眼分明合拢,其下眼珠却还在不停转动,这显然是在做梦。


    难道这图腾有入梦之效?


    会见到什么?


    她转眼看向地上图腾,默然起身,一边看,一边默默在掌心勾画,一遍后,已是将这图腾记在心中。


    不便在此多加耽搁,她再看了这少年人一眼,这才翻墙出院,去往琦玉住处。


    琦玉到底是一族之长,林斐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即将靠近时便停了脚步,离那座院落足有五步远。


    她双手结印,于是掌间出现点点星光,轻轻一吹,便飘扬向前。


    她转头四下探查一番,立即跟随在星光后,亦步亦趋。


    距离从五步缩到三步,星光便直直落下,消散不见。


    这里果然有法阵拦护。


    她立即退回原位,用指尖敲了敲细长刃面,以气音道:“前辈,这道阵法能解吗?”


    金澜剑灵现出身形:“我试一试。”


    “好。”


    林斐然仍旧在四下观察。


    剑灵飘然向前,示意林斐然跟上。


    “你应当学过《阵法全解》,防守类法阵,莫不过‘锁’与‘护’二字,二者各有其优,各有其缺。


    这个便是‘护’。


    虽然固若金汤,但却不是无孔不入,要想潜入而不被人察觉,需得找到那一条孔道。”


    林斐然跟在她身后,自然也想起了书本中的内容。


    剑灵又道:“在我印象中,曾见过一法阵奇才如此寻‘孔’,你跟着我学。”


    她双手结印,林斐然便也认真跟随,那手势极为复杂,全神贯注才能将将跟上,终于在最后一式合拢时,那道无形屏障缓缓荡起涟漪,一滴水珠般的灵力从中析出,凝于指尖。


    剑灵道:“将它送回去。”


    林斐然依言照做,水滴汇入屏障,东南处便有一道光缝乍现。


    “果真是天才人物!”


    林斐然心下惊叹之余,立即钻入那道孔缝,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进了琦玉的院落。


    她立即翻入琦玉书房,四下查看。


    她的书房十分素雅,燃香植兰,辅有几株细小文竹,处处挂有字画,桌上的名册账簿一类也十分规整,看起来她更喜欢待在这里。


    亦如碧磬所言,琦玉平日里不怎么回房,大多时候都在书房中处理事物。


    林斐然走到书桌前,找到修士传信用的信纸,随后将它们全都调换成自己的舆图信纸。


    她无法知晓琦玉的传信内容,更不可能将她的信笺截下,若能借舆图信纸观测,便可事半功倍。


    心中一石落下,她微微松了口气,开始在房中搜寻其他线索。


    这处素雅简洁的书房,没有太多赘饰,林斐然也不奢望能找到什么机密信件,她只是想看一看有无异处。


    忽然间,雅柜上的一只金簪吸引了她的视线。


    金玉流苏,镶宝嵌珠,十分豪奢。


    簪子足有半臂长,正牢牢搭在木架上,足以见其分量之重。


    以琦玉的财力,并非是买不起,但它太过华贵,与房内装饰格格不入。


    林斐然隔着一段距离看去,隐隐约约窥见一个方块字,像是目,又像是日。


    难以分辨,她便渐渐上前,约莫还剩两步距离时,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白字。


    心中另一块大石落地。


    若说先前的推断只是推断,那在见到这一根金簪时,一切便都笃定。


    琦玉是一族之长,若无她的同意,谁又敢上前观看?


    更何况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簪子,即便嵌有金玉,但对于财大气粗的玉石一族而言,它甚至算不得什么贵重之物,少有人会多看一眼。


    故而它毫无遮掩地摆放此处,就此便宜了林斐然。


    “能摆在眼前时时看到,而非藏在匣子中,看来她们关系极好。”剑灵开口道。


    林斐然认同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愿意说上九句真话时,还要遮遮掩掩,掺杂一句假的。”


    信纸换了,接下来便是等。


    林斐然正准备脱身而出,便忽然听得一阵铃响,急急如骤雨,哗然铺开!


    她回头看去,眼皮一跳!


    刹那间,书房内亮起数道法阵,将她去路阻拦,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法阵于门边亮起,不过一息之间,一道身影便显现于法阵之上!


    竟然是传送移形法阵!


    电光火石间,林斐然双手结印已成,在琦玉从阵中踏出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无形!


    咚的一声,林斐然撞上床角,她捂着头转身看去,红伞大开,正静静悬浮于半空——


    伞在之处,剑主必归。


    ……


    书房内毫无异样,空无一人。


    但琦玉并未宽心,见到空屋之时,她毫不犹豫摘下双腕玉镯,开启法阵,于是一阵气浪猛然荡开,将急行至书房门前的碧磬推开数步。


    整座落玉城中,地上阵法默然划过流光,只是一瞬,便扩散至数百里。


    琦玉双目闭合,最先探向青竹与林斐然的院落,却发现二人一个在院中,一个在房里。


    法阵一瞬百里,即便是圣者施展神行术,也绝不可能在一瞬之间回到如此远的房内。


    更何况他们一个登高境,一个问心境。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忽然间,她于东南处发现一道向外疾行的鬼祟身影。


    她回头看向碧磬:“你先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碧磬迷茫看向她,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族长。”


    琦玉身形骤然消失,定然是用了移形换影法阵,碧磬早已见怪不怪。


    族长向来谨慎,不仅不许外人闯入落玉城,每每回到自己庭院时,还要重新探查一遍法阵,说什么此阵有隙,要多加小心。


    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发现过这道阵法的缝隙,也没有人闯入过,故而他们这些小辈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就在今晚,族长探查之时,她竟然真的看到了那道缝隙!


    见到缝隙的下一刻,族长身影便消失眼前。


    难道城中真的进了贼人?


    想到此处,碧磬立即提起裙摆,匆匆向外跑去,势要助上一臂之力!


    与此同时,林斐然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没想到琦玉会如此谨慎,方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眨眼间,实在太快,若非有金澜剑,她此刻定然迎面撞上!


    狂跳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正在心中复盘时,林斐然忽然闻到一阵奇特的麻香。


    她起身走到院中,却发现青竹正扇着炭火,炙着肉片。


    “……”


    好香。


    倒还真是有点饿了。


    青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唇边扬起一个歉笑:“你醒了?今夜没吃饱,横竖睡不着,就起来做些简陋吃食,是不是太熏了?”


    林斐然摇头,诚实说道:“是太香了。”


    青竹佯装叹气:“看来明日得和碧磬说一说,给咱们多加些伙食。我这里存货许多,肉菜都有,不如一起吃一吃解解乏?”


    林斐然有些失笑:“那便多谢了。”


    她坐到一旁,主动接过手,一边摇扇一边翻肉。


    青竹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身上,十分仔细,他道:“你额角怎么有些红?刚才听得砰的一声,是撞到了吗?”


    林斐然有些耳热,不敢说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只略微尴尬地点了点头:“碰到了床角,但我头硬,并不碍事。”


    青竹弯眸一笑,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多问,炙肉之时,不聊痛事。”


    林斐然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说话,就这么几句,自己心中那点尴尬与拘谨便散了大半,只觉得好笑。


    她将炙肉翻起,对他道:“这些好了,要不要吃上一些?”


    递到一半,她竹筷一顿:“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自己不吃肉?”


    青竹颔首,眼带笑意:“难为你还记得,我茹素,不爱吃肉。”


    林斐然转头看去,盘中有肉有菜,还零星散有几个野菌子,她将菜挟入烤架,开口道。


    “我总共也就遇过两个茹素的人,一个是如霰,一个是你。但我也遇到一个特别爱吃肉的人,就是我的师兄。


    他无肉不欢,就连吃菜,都得吃鲜出肉味的菌子。”


    青竹托着下颌,笑眼看她:“只可惜我是灵竹一脉,天生吃不得肉,便也享受不得了。”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像他们灵竹、灵花一脉,久远前的先祖便只是吃水饮露,最是看重纯净,故而他们天生不可食肉,食之则吐。


    林斐然一顿,她道:“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喜欢吃菜,那吃菜对你而言才算享受。”


    青竹煞有其事地点头:“确然。不过——”


    他话锋一转。


    “你以后还是要注意些,私底下便算了,在尊主面前,绝不可直呼其名。”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无意间叫了如霰的名字。


    她立即道:“多谢提点,我以后一定会多加注意。”


    青竹看她,意味深长道:“有些事可以忘记,但有些事一定要记得,尤其是面对尊主,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林斐然回忆片刻,想点头认同这话,却又觉得不至于,想摇头否认,可如霰的确不好说话。


    她的头点了又摇,生生画了个半圆,看得青竹失笑。


    他将折扇一合一转,便倒握着扇面,以柄轻敲她的头,像柳枝拂过。


    他认真道:“这个一定要记住。”


    林斐然只得点头:“我会记住的。”


    正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下一刻,碧磬破门而入。


    “林斐然、青竹!”


    她直直冲上,抓住两人手腕就向外去。


    “落玉城中闯入了贼人,就在东南方向,你们快随我一道去抓!”


    林斐然:“……”


    什么东南方向?


    她不是住在西边吗?


    林斐然诧异间向右边看去,却发现青竹也正看着自己。


    视线相碰瞬间,二人默默移开。


    林斐然难免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没拿,算什么贼人?于是腰板又挺直几分。


    她开口问道:“是有什么东西遭窃了吗?”


    碧磬竟然点头:“来的路上便听说有东西被偷,但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得到场才知道。”


    林斐然心下一骇,竟然真的有东西遭窃。


    她余光看去,自己离房已久,也不知青竹是何时在院中做的炙肉,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余光中,青竹神色无异,与平常并无不同。


    ……


    朗日之下,回廊之中,狐族侍女正将夜间燃起的宫灯灭去。


    “大公主,皇上正在偏殿等您。”


    一马尾高扬,颊侧留下两束长发,耳下坠有双环的女子从廊下走过,她背上负着双锏,气势不凡,一双狐眼上挑,面容极为妍丽。


    这正是狐族大公主,青瑶。


    她侧目看去,略略颔首,随后脚步一顿,又转身问道:“父王用过早膳了吗?”


    侍女行礼道:“刚刚吃过……”


    她抬头看了青瑶一眼,犹豫道:“但是,偏殿中还有一位极为古怪的男子,脾气不小,王上对他很是看重,您与他对上时可要小心。”


    青瑶颔首:“我知道了。”


    她走过回廊,拐入偏殿,抬手叩了叩门,里面的交谈声一顿,随后听到青平王的声音。


    “阿瑶来了,进吧。”


    青瑶推门而入,锐利的视线先是一扫,最后落到右侧。


    右侧圈椅中,正坐着一个懒散的男子,容貌不俗,但十分桀骜,嘴唇噙着一抹笑,一头乌发随意扎起,穿着古怪,身上挂有不少匕首,长靴及膝,衣袖挽到臂弯,露出其下交叉狰狞的疤痕。


    青瑶心中不喜,但并未显露于面上,她收回视线,向青平王行礼。


    “孩儿收到父亲急召,正从东部归来,特来请安。”


    青平王看向她,眼中正是满意,他转头看向那个男子,笑道。


    “神使,这便是我最为骄傲的孩子,青瑶。九个孩子中,她最像我!”


    那男子只是打量过她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整个人瘫在日光中,却仍有一抹难言的阴寒。


    青平王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青瑶,指着他道:“这位是神使……你且叫他神使便好。此次任务紧要,他会从旁协助你。”


    听完这话,这位神使立即开口:“应该是她协助我。”


    青瑶并为争执,她眉头微蹙,只盯着青平王问道:“何方神使?”


    青平王视线微敛:“密教神使。”


    青瑶立即开口道:“那个近来在南部横行的邪教?”


    青平王余光向那人看去,却见他并无反应,只是玩着手中的匕首,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看向青瑶,意味深长道:“一枚铜钱,正看为字,背看为花,正邪亦如此。况且,密教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广纳教徒而已,不是吗?”


    青瑶一时无言,却也并未赞成。


    青平王朗声笑开:“知道你向来固执,密教一事就先放一放,先专注于那位人族使臣,其余之事,以后我会告诉你。对于刺杀那位人族使臣一事,你有何想法?”


    青瑶拱手行礼:“我已钦点几位族中高手,或于明后日出发,先去刺探一番……”


    “不行。”


    那个被称作神使的懒散之人终于开口,露出一口骇人鲨齿。


    “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明后日,你亲自与我一起去。”


    青平王闻言,转身走到窗下,踱步思索:“这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青瑶立即开口:“父王,绝不可操之过急。那个叫林斐然的人,说到底也是使臣之一,如霰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我们不可轻视。


    先前镜川道场争夺使臣之位时,族中也有不少少年人前去,他们是真切与林斐然交过手的。


    昨夜我便一一问过,他们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林斐然是一个难缠的人。


    既然确定要将她斩于刀下,便得多番试探,做好充分准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行。”


    那男子还是一副提不起气的语调。


    他倒仰在圈椅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绒毯。


    “上头说过,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最晚在立冬之前,必须要杀了林斐然,否则……我们不能再动手,只能放任她活至春日,那样时间太长了。”


    听起来急切,可他那半死不活的语调却生生拉出一种倦怠之感。


    青平王疑惑蹙眉:“这又是什么缘由?”


    男子侧目看来,打了个呵欠:“这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


    既然决定加入密教,除了全然听我们的话外,你没有其他选择,再者而言,你不是第一次与我们合作,又何必明知故问。”


    “入教?!”


    青瑶心下一惊,她转头看了青平王一眼,思及母亲所言之事,又很快将心思压下,眸光微动间,不由得心想,父王当真大变!


    她心思一转,当即拔出一把漆黑长锏,微微一动,向那男子袭去。


    “不准辱没我父王,管好你的嘴!”


    如此行动,余光却是瞥向青平王。


    第120章 面人(增补) “何时回来?”……


    余光中, 青平王只是稍稍蹙眉,捉摸不透的面上刻下几道暗影。


    他并未拦下她。


    但也并未替她出手,他只是看着, 目光中全无半点忧色。


    青瑶将目光收回之时,手中长锏已然落到那人眼前。


    长锏既出, 节节相连,重若千斤, 一招落下, 那所谓的神使翻身而过,那张沉硬的老木桌便被劈了个粉碎。


    男子翻身而起,目光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 他扯下两柄匕首, 声音沉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他并未避开,而是持着两柄短小的匕首直直冲来, 全然不顾坠下的重锏,目光只紧紧盯着她的脖颈!


    只听得叮然几声, 锏上轻勾探出, 擦过他胸前、臂间挂满的刀刃, 牢牢嵌进他的血肉。


    一招即中,饶是青瑶也觉得太过轻易。


    她正要将锏抽回,却发现这人受过伤后,非但未退,反而愈发兴奋!


    一双狭长的双眼染着淡红,他仍旧盯着她的脖颈,再度向前三步,任这重锏刺入血肉,穿透臂膀, 洒出半片猩红。


    他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一般,发出几声令人心惊的低笑,手中寒刃顿时如利光落下,直刺颈侧!


    “够了,赤牙。”


    青平王抬手,终于唤出那人名姓,灵光乍现间,那两柄极薄的双刃便被控在半途,难近分毫。


    青瑶看不到青平王此时的神情,心中的疑惑却稍稍淡下,她想,至少父王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青平王看向男子,神色微微冷下:“赤牙,你是九剑之一,故而本王敬你三分,但论上境界,你远不及我。


    今日持令前来与我儿同去,我没有意见,但若是要在此动手,还是先掂量一番。”


    赤牙看向他,抬手将颊边血色抹去。


    下一刻,他身上渗出的血色忽然凝结,伤口处逸出几许红线,缓缓交叉相连,将绽开的皮**合一处。


    “青平王鼎鼎大名,你女儿哪里比得上,依我所见,不如青平王亲自出手,免得出什么差错。”


    青平王面色未变,心中却不禁冷笑。


    要他亲自出手,杀一个十八九岁,将将问心境的少年修士?


    是太看得起那小姑娘,还是太过辱没他?


    “本王还有其余要事,暂时无法动身,但神使贵为九剑之一,只在圣女之下,地位尊崇,与我女儿一道去,叫她辅佐你,想必万无一失。”


    到底是狐族,方才分明还在威慑,却转眼就变了态度,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将他高高架起不说,还将此事一应推到他身上。


    赤牙并不蠢笨,却也未曾点破,他只是将手上凉血甩去,幽幽道。


    “林斐然算什么,一个不小心出逃的人罢了,到时候若是我将她杀了,清算功绩之时,你可别自己顶上。”


    青平王温声笑道:“此话何意,我女儿在旁辅佐,没有功劳,也得算上一分苦劳。”


    赤牙森然一笑,将手中信令随手扔下,这才转身离去。


    “最晚后日,我必定出发寻人,这位姑娘可要早做准备。至于你青平王,最好掂量一下,若此事败下,被扣减功绩之人可不是我。”


    青瑶冷然看着他离去,又扫了眼长锏,锏上血肉竟已消失无踪!


    她转头看向青平王:“父王,此獠究竟是谁,区区登高境,竟也敢如此与您说话?”


    青平王微微叹息,扬手一挥,将屋内那阵血腥味拂去。


    “他地位不凡,我也不敢轻易招惹,届时出发之时,你只知道与他同行,在旁辅佐,莫要与他对阵。


    若有时机,最好是由你杀掉那个使臣,好为父王赢得一点功绩。”


    青瑶面上浮出些许怒容:“父王,你当真入了密教?我又凭什么听他的!”


    青平王摆摆手:“非是入了密教,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赤牙,他这个人脑子有病,喜好嗜杀,尤爱生死一线,打起来全然不要命,你又何必与他较真呢?


    不若忍一忍,权当他是条疯狗。”


    青瑶心知与他难以说通,便也不再多言,只暗暗思忖一番后,将长锏收回,故作气愤,转身离去。


    *


    青丘之上,秋日高悬。


    赤牙佩着一身短刃,丁零当啷走在廊下,发上细辫拢在一处,露出锐利的五官,以及面上淡淡的斑纹,平白溢出几许煞气。


    青丘侍人远远见到他,便立即转身离去,以免冲撞。


    他走得极为缓慢懒散,至途中时,索性躺在廊椅之上,望向天际,感慨道。


    “天气真好,想杀人。”


    他玩着手中匕首,看向不远处端着锦盒的侍人,眸光微动,刚要坐起身,腰侧玉牌便泛起淡淡的涟漪,如钟磬之音。


    他不禁咋舌,将匕首收回,兀自躺倒。


    “做什么。”


    片刻后,玉牌之中传来一道男童声音,清脆之余,却又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


    “我即将回妖界,界中可有异样?”


    赤牙甩着玉牌,淡淡回道:“除了受人支使,不停做事之外,并无异样。如何,你们春城一行取到朝圣谷灵脉了?”


    那边声音一顿,随后回道:“并未。中途遭人阻拦,惊动了圣灵,我们三人被击出春城,受了重伤。”


    赤牙双手抱臂,朗声大笑:“如此狼狈,却还想着赶回来做事,小孩就是精力旺盛。”


    默然片刻后,玉牌中传出一道极为锐利的声音,语调泼辣,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沉稳。


    “呸,你才狼狈!谁像你这么游手好闲!”


    赤牙容色一敛,幽幽道:“伏音,管好你妹妹,分明兄妹都在一具身体里,当哥哥的怎么总压不过她?”


    沉默许久,伏音才开口道:“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玉牌中传来几声咳嗽,随后伏音哑声道:“此次联络,是有要事通告。朝圣谷一行丢失灵脉,又打草惊蛇,扰了圣灵,他们对我们的事已有所察觉。


    就在昨日,圣灵感召,言及朝圣谷永闭一事,以后不会再开……


    不过,谷虽闭合,但灵脉却不受此限制,它要么被圈在谷中,要么,已出逃在外。”


    赤牙默然不言,状似听得认真,其实早已神飞九天。


    他随口一问:“为何不找那位神女宗圣女?听闻这个宗门很强,我们之所以无法渗透北原,全因他们坐镇。”


    伏音开口道:“我们被驱逐出春城后,本想守株待兔,可那女修早有预料,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率先回了神女宗,我们无法再下手,只能暂且作罢。


    不过,圣女近来在炼制搜寻灵脉的宝器,待她成手,便会分发至我们手中,到时两界一同搜寻,你们莫要懈怠。”


    赤牙应了一声,随后磕了磕玉牌,问道;“另外那个呢,怎么不说话,我们三人坐镇妖界,就你最闲。”


    玉牌之中没有回应,他又用了些力道,片刻后,玉牌中传来另一道声音,平和、沉稳,却又极有韵味。


    “你境界若是比我高,也可以闲下来,少说话,多做事。”


    赤牙一时吃瘪,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玉牌便归于沉寂。


    ……


    待他修行精进,一定将他们全都斩于刀下!


    *


    落玉城东南处,是一处植满红枫的密林,夜间踏入,便如同走进一团浓墨。


    林斐然三人赶到时,那潜入的贼人早已被法阵困入其间,仔细看去,此人宽额阔面,模样端正,并不是他们熟识的任何一人。


    他警惕看来,仍旧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林斐然看向他,神色疑惑,难道此番真是误打误撞,碰巧撞出个贼人来?


    青竹却左臂微动,眸光有些意外。


    唯独碧磬,她三两步跑到琦玉身边,神色愤愤。


    “族长,这贼人到底盗走什么宝物!”


    琦玉并未回答,只是眉头紧拧。


    一旁的族人指向那人后方,怒道:“什么宝物,他盗走的不过是个逆子!”


    三人同时探头看去,在那人身后看到一个昏睡之人,分明是碧磬那誓死要入密教的哥哥。


    林斐然眉梢一挑,回想起先前所见,心下略有猜测。


    难道那个法阵,其实可以唤来密教中人?


    下一刻,便听得玉石族人开口,怒其不争:“我方才去院中查看过,地上绘有图腾,说不准是联系上了密教中的什么九剑,他真是铁了心要回去!”


    琦玉缓缓闭眼,吞吐过一口浊气,这才拿出一盏两寸高的八角宫灯。


    灯内火焰幽蓝,映在绯红的枫叶上,染出一片薄紫。


    她双唇翕合,默默念诀,手上印记变换,随后一手抚过宫灯,指尖霎时燃起豆大的幽火。


    她走上前去,交错的法阵立即将那人四肢架住,动弹不得。


    幽火燃在这密教弟子的眉心,他的神情立即恍惚起来。


    “为何到此将他带走?”


    听见琦玉的问话,那人先是迟钝地支吾几声,随后才一字一顿开口。


    “他向圣女祈求,所以圣女派我将他救回,这是我的功绩。”


    琦玉依旧垂眸看他:“他不过一个普通弟子,怎么请得动什么圣女?”


    “圣女仁爱,凡我等所求,必有所应。况且他已经攒了大半功绩,再等上半年,便可直升二层,也不算普通弟子。”


    琦玉仍旧追问:“什么算功绩?你没有让他做过什么?”


    那人甩起头来:“功绩就是功绩,他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一个一层弟子。”


    “何为一层弟子?”


    那密教弟子僵硬转身,将身后之人衣衫拔下,指向其脊骨最底处。


    那里缀有一粒极小的红痣。


    “这就是一层,渐渐往上去,会有第二粒,第三粒……”


    琦玉立即伸手探去,发觉这粒红痣无碍后,神情才有所缓和。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开口:“今晚,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林斐然背上猛然一凉,双眼飞快地眨了两下,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的神情,但心跳却一下一下加快起来,尤为清晰。


    那密教弟子被困在法阵中,许久未说话,像是在思考。


    每停一瞬,林斐然的脑中便闪过数十种理由,每一种都可以解释,却又不够圆融。


    终于,那人开了口。


    “我去过,望峰院、翠竹轩、观澜苑、飞檐阁……”


    他一开口,便报了数十座庭院。


    听到观澜苑时,林斐然的心才重重落地。


    碧磬恍然大悟:“原来闯入观澜院的人是你!”


    她又看向琦玉:“族长,他应当是寻了许多地方,这才找到哥哥的住处。”


    琦玉颔首。


    她想,如此说来,时间也对得上。


    这人既然能潜入落玉城,必定是有其他法子,那么能潜入观澜苑也并不奇怪。


    想来是早早潜入观澜苑寻人,未能得手,便转向他处,直到她与碧磬回到院中时,他早已将人寻到,背至此处。


    她又开口问道:“圣女是谁  ?你们密教到底要做什么?”


    “圣女就是圣女,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要……”


    越是开口,他的声音越是沙哑,在说出最后一个要字时,双眼一翻,登时晕倒过去。


    琦玉面有愠色,手渐渐收回,指尖处的焰火也无声灭去。


    “将他二人带回,严加看管,尤其是这个逆子!”


    一旁的族人应声后便将人带离。


    琦玉转眼看向青竹与林斐然,微微叹气,随后抬手拍了拍碧磬的脑袋。


    “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客人前来捉贼?”


    碧磬气势登时弱下,小声开口解释:“我想能潜入落玉城之人,必然不是善茬,咱们又向来不善打斗,我只是怕你们吃亏,这才拖上他们前来,林斐然打架很厉害。”


    琦玉无言片刻,对林斐然二人道:“此时本该休息,却劳累你们到此,确实抱歉,二位先行回房,明日会送上歉礼。”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他们插手族内事务。


    离开之时,林斐然本以为青竹会与自己一道,但二人下得枫林,他却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做。


    林斐然有些疑惑:“需要我帮忙吗?”


    青竹笑着摇头:“身上有些地方散落,须得将它寻回,夜色还长,你先回去休息。”


    听闻此言,林斐然的视线不禁在他身上转过一圈,随即反应过来,他只是在打趣,不想自己随行,并非真的有散落之处。


    她心中失笑,眼中也带上些许笑意:“好罢,那我先回。”


    青竹看向她,目光柔和,点头道:“若是还饿,院中吃食都有,吃些再睡也无妨。”


    林斐然应下,直到她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青竹才悠然转身,慢慢向另一处走去。


    *


    对林斐然而言,今日所作所为,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惊心动魄”。


    夜探书房、随意翻找、替换信笺、差点被发现、或许会百口莫辩……


    这都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也是她以前从不会做的事,但今日却做得如此顺手,更重要的是,她到目前为止并未感到一点心虚与羞赧。


    她变了。


    思及此,林斐然猛然埋进被中。


    忽然间,眼底黑鱼微动,甩尾跃出,游曳在狭小的被中,彻底与这暗色融为一体。


    林斐然还未找到它的身影,耳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


    “一日未见……”如霰的声音停顿片刻,“我倒是不知道,你夜间从不点灯。”


    他借着黑鱼的双眼看去,只望到一片无尽的暗色。


    林斐然微微一顿,小声道:“尊主,谁会在夜间点灯?”


    阴阳鱼既可传递心声,也可传通话语,故而如霰听出了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好闷的声音,你现在何处?”


    林斐然十分坦然:“在我被子里。”


    “……”


    传通的声音十分细微,是以她听到一声明显的气音。


    不是吃惊时的抽气,更像是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时,微微在唇中转过的那口气。


    好半晌,如霰才继续开口:“你蒙在被子里做什么?暗处赏黑鱼么?”


    他反应很快,立即就猜到林斐然正与阴阳鱼闷在一处。


    听见这话,林斐然没有立即开口,但奇特的是,如霰也没有催促。


    如果她此时催动白鱼,定然能看到他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正抚着窗台上那朵蓝色蒲公英的模样。


    只可惜林斐然从不会这么做。


    对于她而言,这是一种越界。


    如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点上蒲公英,耳边是林斐然那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能有这份耐心,还不觉得沉闷,他自己都十分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开口,缓缓将今日之事说完,声音越说越小。


    “……就是如此,尊主,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了一些。”


    如霰既没有安抚,也没有称赞,他只是静静听完,随后道:“那这个变化,你喜欢吗?”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林斐然微微动身,摩挲出一阵窸窣,望着眼前空无的暗色,才喃喃自语般开口。


    “小时候看道藏,总说身正才可踏上大道,心正才可持剑,可越长大,却越发现周遭之事,其实与书中所言大相径庭。


    对有些人而言,邪道亦是大道,心鄙之人,其实持剑更稳。


    就如同今日,我与琦玉长老无法彼此坦诚,须得借用非常手段,才能探究一二,但我并不后悔。”


    在被子中动身时,她鼻尖突然撞到什么,便抬手拦下,将那尾小黑鱼捧入掌中。


    如霰轻笑一声,开口道:“一事后悔,便会事事后悔,心无悔意是好事,说明你心稳。”


    林斐然捧着黑鱼,目光放空。


    原先她以为长大后,会有悲痛与离别,亦有欣喜与新奇,但现在才陡然发现,其实在长大途中,唯一在变的,便是“变化”本身。


    别人在变,她也如此。


    “小时候与母亲去庙会,见到捏面人的手艺人,我觉得新奇,便缠着父母驻足,非要买上三个。


    那摊主当即动手,沾上几许糯米粉与香油,两刻钟便将父亲捏出,母亲好看,便又捏得久些。


    直到我时,母亲却在中途止住摊主,将那个定好形的面人递到我手中,她问我,要捏一个怎样的慢慢——


    我其实不知道,就照着铜镜,捏出一个严肃的小人,简直四不像。


    但到现在,我反而有些明白。”


    长大,便如同捏面人。


    或许有人相助定形,或许没有。


    但拿到自己手中时,一定只是一个胚子。


    每一瞬的欢喜,每一瞬的苦痛,每一瞬的坚定或是动摇,都会成为手中小刀,或压或按,将面胚雕成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林斐然,好像在渐渐成形。”


    听闻这话,如霰的手从蒲公英上挪下,放到桌案处,缓缓摩挲起来,望向夜空的双眸微睐,却未有焦距。


    在这份懵懂之下,他仿佛看到一颗蒙尘之珠,正在缓缓溢彩。


    他开口道:“那以前那个面人呢?”


    林斐然有些羞赧:“那时还小,想不了许多,回去便把面人吃了。”


    面人中混有蜂蜜,十分香甜,她一口脑袋,一口身子,三两下便吃个精光。


    每每与如霰聊过,林斐然都觉得十分舒畅。


    他话并不多,也不是一味的开解与安慰,他总是风轻云淡开口,要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要她自己寻求自己。


    修道就是这般,只有自己的道途可踏。


    心中那点关窍打通,林斐然长长纾了口气。


    掌中黑鱼仍在甩尾,忽又听得如霰道:“你还要将这鱼闷多久?”


    林斐然骤然回神,这才掀开被角,将黑鱼送出。


    于是如霰的眼前终于亮起,他见到院中月光,见到房内宁静,见到立于床畔的金澜伞,见到床上一团。


    “林斐然。”他这般开口。


    林斐然掀开被子,抬眸向那尾黑鱼看去。


    “何时回来?”——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虽然过了几章,但我其实才离开一天?


    ps:琢磨了一下,觉得结尾写得不对,所以修改了[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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