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云魂雨魄(十) “不好看。”……
“嘘。”
如霰几乎是以气音提醒, 若不是他唇边两缕雪发微动,她或许都要以为自己幻听。
林斐然怔怔点头,压下口中那点将出未出的惊呼。
她弯身走入车内, 面上惊讶清晰可见,一双静然的眼眸忍不住四转, 看向周遭游移的灵光。
要如何形容眼前所见?
宽阔而黑暗的车内只有微光透入,朦胧薄淡, 于是那四处游走的金光便显得十分亮眼。
它们划过车窗, 划过玉案,将如霰的衣袍吹起,如同起风一般, 又嬉戏似地钻过他腕间、腿上, 那几枚金环不知何时涨大数倍,正不停悬空浮动, 任由灵光作乱般穿过。
顺着灵光,看过腿上金环, 林斐然的视线缓缓上移, 看过他的手腕、脖颈, 最后落到他的面上——
古老奇诡的黑色异纹自衣下蔓延而出,缓缓爬上他的指尖、爬上那修长的脖颈、爬上那张向来艳冷的面容。
侧颈与露出的手腕处,筋脉膨胀扭曲,微微鼓动。
如霰单膝跪地,以手半掩着面容,一双潋滟的翠眸与她相撞,随后轻声开口道。
“闭眼——”
他似乎对这副诡异面容难以忍受。
林斐然下意识合上双眸,但其实方才那样深的一眼,已然将一切印入脑中。
随后, 一声近似叹息的声音响起:“不好看。”
她停顿片刻,轻声道:“尊主,你不用太在意……人漂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些无伤大雅的纹路,不仅不会有损,反倒会成为另一种点缀。”
林斐然并非是在胡说,也不是安慰。
这样的如霰,虽然有种莫名的冷寂和压迫,但模样的确一点不可怖,反而有种莫名的妖异与神秘。
车内仍旧寂静,林斐然舔了舔唇,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可能是尊主你变得不够彻底,要是眼歪口斜,那也确实好看不到哪里……”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却又微微低哑,像是先前压抑许久,喉口终于得以放松。
“你就只有这种时候话多。
过来一点,不准睁眼。”
林斐然半蹲在前,闻言撑着绒毯,向前挪了两步。
“再过来,到我身前。”
林斐然摸索着向前,越过玉案,又行了两步,这才碰到一点温凉之感,她停了下来。
双目闭合,不可视物,于是耳边那点窸窣之音便极为震耳。
“我现在浑身乏力——”
他的声音倏而响于耳侧,吐息极近,带着淡淡的凉意,听得林斐然后颈微麻,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下意识侧过头,却又被他压住左肩,无法彻底转开。
“未免让人察觉异样,便不再开口,你找个理由将他们哄走,再带我回房。”
他大抵真的无法开口,仅仅是这几句话,到最后都只剩下气音。
“林斐然,尊主还好吗?”车外是碧磬担忧的声音。
林斐然心中有很多疑问,但都在这一刻按下,她思忖片刻,便大声对外道:“尊主无事,只是好像到你们一年一次的那个时期,所以眼下无法与我们,嘶——”
肩上压力骤然增大,耐打如她,都感到一阵疼痛。
车外忽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荀飞飞轻咳一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原来如此,那便劳烦你带尊主回房,相聚一事,移到明日罢,我们先去找平安聊一聊朝圣谷之事。”
旋真与碧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人捂着嘴带走。
车外候着的参童子也面色一红,飞快散开,庭院内一时只剩二人与鸾鸟。
林斐然揉着左肩,心下不解,却又听如霰开口。
“你提情期做什么?”
当真是声凉如玉。
林斐然从善如流答道:“因为这是最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她曾听碧磬说过,妖族有血脉之力沿袭,好也不好。
好的一面,便是天生灵脉,各族都有秘技,譬如旋真生来便可奔雷逐风,碧磬生来便是铜皮铁骨,刀枪难入。
唯一不好的一面,便是情期。
只是这情期也并非所有妖族人都有,像碧磬这般玉石一族,便无情期之困。
但说到底,林斐然也只是有所耳闻,情期到底如何,又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一概不知。
只是先前如霰在车中待了许久,唤她的声音又有些虚弱,若不想叫人察觉,以情期做借口最为合适。
如霰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更知晓她是人族,不懂情期为何,便也不再追究。
“罢了,先出去。”
他抬手搭上她的肩头,林斐然也并未抗拒,右手接过他横来的手臂,左手迟疑片刻,觉得放在哪处都不合适。
“要搭就搭,我没说不准,就代表可以。”
林斐然便摸索着将左手放到他的腰后,却也只是虚虚拢着,随后起身将人撑了起来。
“尊主,其实你刚刚那个样子更像话本里描述的大人物,就是那种阴丽、黑暗、狠辣的人。”
黑暗、狠辣?
如霰立即想起上任妖王那副坐在暗沉沉大殿中,头发乱散,歪嘴邪笑的模样。
他侧目看去,凉声问道:“你觉得那样好看吗?没品。我自是要享受最暖最亮的东西,像是初升的金色灿阳才足以相配。”
林斐然点头睁眼,目视前方,不看身边人一眼,撑着他慢慢走到车辕处,又扶着落到地面。
“说的也是。”
二人落地,如霰抬手拍了拍鸾鸟的羽翅,将它唤走,这才随林斐然一起向房内走去。
行至半途,他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是个狠辣之人?”
林斐然专心看地,闻言一顿,开口解释道:“只是一个比喻,别无他意。”
如霰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话中半带揶揄,唇角微扬:“不必比喻,我的确是一个狠辣之人,还不扶稳一点?不然我这个狠辣之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斐然:“……”
如霰的居所在二楼飞阁处,要蹬过十余阶木梯,只能从林斐然这里借力。
她不得不紧贴着扶住他的腰,撑着人上到二楼。
到得门前时,她感受到他腰间经脉传来的异动,便下意识侧目看过一眼。
如霰见她眸光微移,便停下脚步,抬手抽出一段两指宽的白纱覆到她眼上,又将她背上的金澜取下,放到门外 ,才道:“推门。”
林斐然依言照做,甫一推开,屋内火烛与明珠便一同亮起,如同白昼。她眼上虽系有轻纱,但在这样的光亮下,视物并不算困难,只是看得有些朦胧而已。
她知晓如霰的意思,这是要她能看见别的,唯独看不见他面上的异纹。
两人一道入内,踏过松软的绒毯,林斐然将他扶到床榻上。
视线中,如霰的面容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她透过白纱,能见到他望向自己,能见到那悬浮的金环,旁的便都隐在那片纯白之下。
如霰坐在床边看着她,抬了抬手,林斐然便半蹲下来:“怎么了?”
她实在很听话,不论是将他扶出鸾驾,送到门前,亦或是被缠上这段白纱,竟都毫无异议,任凭他动手,甚至没有问过这怪状一句。
“今夜,需要你助我一力。”
林斐然并不意外,颔首道:“需要我怎么做?”
雪睫下垂,他似乎是在思考、斟酌。
良久,他抬起眼,清声道:“首先,帮我将金环归位——
罢了,你将白纱取下吧,左右这副模样你也已见过,覆不覆又有什么所谓。”
林斐然神色微顿,还是抬手将白纱取下,顺手缠到自己腕上,望向他的目光坦然而平和。
她视线下移,看向那三枚金环。
两枚悬在他双腕,一枚悬在他腿根,原本贴合的尺寸,已然扩成圆镜大小,显出几分空落。
金环失控,便意味着他此时灵力出了问题,不愿让人知晓,也不难理解。
她抬眸道:“怎么归位?”
如霰双目定定看她,直到见到那份赤诚与坦然,才微微舒展眉心。
知晓这几枚金环的控制之法,并不是什么小事,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他想,林斐然是可以相信的。
“我教你结印。”
即便是在结印之时,他的目光也紧紧落在林斐然的面上。
他想,最好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双手收回,垂在身侧,他问道:“要我再做一遍吗?”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结印手势,林斐然看得很认真,闻言又摇了摇头:“不必。”
她站起身,如他先前所做那般顺序结印,灵力缓缓涌出,那三枚金环也有了响应,直至最后一个动作,它们猛然旋转起来,涨大又缩小,最后紧紧箍了回去。
因为收得太紧,不仅是双腕,就连腿上都被勒出一道凹痕。
如霰微不可察地轻|喘一声,随后抬眼看她:“太紧了,松一点。”
“好。”
林斐然第一次控制,做得不大顺手,便又再次结印,视线紧紧看着那枚腿环,要它松一些、再松一些。
腿环近乎是用一种磨人的速度扩大,一点点松开被它紧缚的皮肉,被压紧的绸裤褶皱渐渐抚平。
“可以了。”
如霰出声阻止,顺道抬手按上她的额头,防止过于专注的某人越靠越近。
林斐然闻言收手,长长松了口气,视线却还未撤回,她忽然道:“你的经脉……”
被金环收拢后,那些异动的经脉便都被压回原位,虽未消退,却也不再作乱一般游离。
如霰见怪不怪,只看她:“你不是好奇我得的什么病么,这便是病状之一,若无金环压制,体内灵力与经脉便都会一同暴动,搅得人不安生。”
林斐然忽而想起,他先前为自己除咒时,金环似乎也有过异动,瞬时涨大,又立即收回。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下想来应当是真的。
如此说来,他为自己除咒之时,难道体内灵力也在暴动?
经脉被压制,如霰顿时好受许多,他斜靠床栏,掀起眼眸看向右侧那面摆满瓷瓶的壁柜。
“三行四列处的柜中,摆有三个缠枝瓶,你将它们一道取来,我要服药。”
林斐然起身走向壁柜,将三个瓷瓶取出,路过桌案时脚步一顿,又给他倒了杯茶水,这才走到床边。
她没问这病症,他也没有开口。
如同两人先前约定所言,须得以秘密换秘密,她想知道,便要以同等的秘密交换。
就今日所见,她怕是没有这么大的秘密。
服过药后,如霰身上的异纹并未立即消退,只勾勾缠缠地蔓在手背、颈间以及面上。
如同墨玉洒落在白雪间,再配上左眼那抹压下的红痕,十分靡艳,却也莫名引人。
林斐然从来不会以貌取人,不论是美或是丑,她向来一视同仁。
但此刻的确是有些晃神。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若是以前,她大抵会唾弃自己,但时至此时,她已然有种破罐破摔般的坦荡。
反正还会有下次,何必苛责。
是以,意识到自己再度失神后,她也只是微微叹气,随后收回视线,望向窗外圆月。
如霰将瓷瓶放到一侧,起身跨过床榻,如以往般坐到窗台上,回头看她:“服过药后,大抵要等上四五个时辰,病症才会完全退下。
在那之前,你得留在此处为我控住金环。
所以,过来。”
林斐然迟疑片刻,还是坐了过去。
如霰房内的轩窗极大,八角方圆,坐下两人绰绰有余。
轩窗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夜色,并上一轮皎洁的月亮,辉光淡淡,又有几枝垂棠从瓦檐坠下,于风中微颤。
如霰侧目看她,忽而开口道:“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送礼一事吗?”
林斐然点头,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她又立即开口:“我还没有准备好回礼。”
“是么。“如霰眉梢微扬,转头看向圆月,声音有些飘渺,“但我好像已经等不及要送给你了。”
他抬起右手,单手结印,随后倚上窗檐,侧目看去,眉眼间虽仍有些困乏,但笑意更多。
他道:“试一试,看看会有什么。”
林斐然自是记下了那个结印手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结印的前两个动作,倒像是剑诀通用的起手式。
她看了他一眼,结印做诀,下一刻,便听得一阵嗡鸣传来。
轩窗之外,垂棠之下,一柄长剑悬空而立,锋芒如旧,剑鸣铮铮——
那是她的弟子剑。
那是一把陪伴她少年时期,默然在侧的弟子剑,只是后来它碎在了春城秘境中。
她以为再也找不回。
林斐然眸光微动,胸中顿时五味翻涌,既有失而复得之喜,又有再见老友的伤怀。
她扬手一握,弟子剑便如一抹流光般飞入掌中。
她并指抚过,先前碎过的剑,现下竟毫无裂痕,她看向如霰:“这是如何做到的?”
如霰靠着窗棂,垂眸看她,清声道:“还记得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一事么,我从坛中得了一块铸剑的石中髓,左右无用,用来将你的弟子剑复原便刚好。”
林斐然抚过剑身,低声道:“是这样吗?”
如霰笑道:“是,却也不是。”
他其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因为不管要什么,他都会自己夺下,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坛子中。
故而钓坛之时,他的钓竿久久没有动静。
百无聊赖之际,他望着那片荡有桃瓣的溪水,莫名其妙想到了林斐然,想到了春城一行,她要取剑一事。
万事总有意外,若他们没能入朝圣谷,亦或是未能在剑山上取下灵剑,她心中会是如何遗憾,面上又会是何等神情?
脑中浮现她的面容,神色变换,最终停在一张望向远方的侧颜之上。
她不会有什么异样。
至少不会被人看出一星半点的遗憾之色。
思绪就此飘远,心思早已不在钓坛之上,手中的钓竿却忽然一动,勾出一个双拳大小的瓷坛。
捧着这个小坛时,他的确有些诧异,但看到坛中之物后,不由得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感慨。
那是一块石中髓,也算得天下至宝,专为铸剑所用。
原以为自己只是心念微动,没成想,这竟是他眼下最想要的东西。
他想,如果林斐然没有取到灵剑,就让张思我以这块石中髓为她打上一柄,如果取到了,那就用它来造一把剑鞘。
心中原本做好这番打算,也与她定下了回礼之约,但在即将破镜之前,他又改了主意。
彼时秘境中暴雨如注,洪流滔天,他正为她护住救下的花农时,便见她缓缓归来。
双目泛红,神思恍惚,手中提着一柄断去半截的弟子剑,怅然若失。
再后来,那柄弟子剑彻底碎裂,散落在秘境各处。
他又想,或许她更想要回这柄陪伴多年的凡剑。
故而在离开秘境之前,他抱着昏睡的林斐然回到废墟与泥泞中,和夯货一起把弟子剑一片一片找了回来。
石中髓锻剑需要熔铸,但在修复断剑之时,便只需要灵力辅佐。
那一日,她的弟子剑再度复原。
如霰将个中缘由挑挑拣拣——
当然,主要是将自己微妙的心绪挑出,重点拣起与夯货寻剑一事,一字一句说与她听。
做过便要说出来,他从不会委屈自己。
“为了寻剑,我覆住方圆数十里,灵力大散,夯货变泥鳅、变地鼠、变穿山甲,一片一片把碎片寻回……我以前可从未做过这等事。”
林斐然看着手中长剑,眸底隐隐含光,再度看向如霰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无人知晓弟子剑对她的含义。
过往风雪十年,它始终与她相伴,对她而言,弟子剑更像是一种铭记,一位老友,一段不必割舍的过去。
静默许久后,她终于开口:“这份礼对我而言如重千钧,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回报。”
“是么。”如霰却倚着窗棂,双眸一弯,“那某人只好为此事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了。”
本是打趣,林斐然却忽地起身站到窗台之上,她握着弟子剑,对他郑重作了一揖,神色认真道。
“我一定会想出让你心喜的回礼!”
如霰一怔,随后移开视线,低声笑了起来,这一次却是笑了许久。
林斐然珍惜地将弟子剑收回,随后坐到窗沿处,看着他面上仍未散去的笑意,忽而道。
“我先前在飞花会中遇上的事,你想知道吗?”
先前见她眼尾发红,他便问过缘由,但她只说遇见旧人,知晓母亲死亡一事,其余的便再未开口。
后来两人还就秘密一事互相试探一番,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如霰显然是想起此事,侧目看来,眼中笑意未散:“你不会是要以这件事做回礼罢?”
林斐然摇头:“你若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他有些好奇:“为何突然愿意告知我?”
她默然垂首,片刻后道:“秘密换秘密。你今日将我唤进鸾驾,便是向我吐露些许秘密,我既知道了,便也得以秘密交换。”
如霰看着她,目光幽微:“只是如此?我想要听些别的。”
林斐然转头看他,平静的目光中略有微澜,她说:“好罢,是我自己想告诉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缘由。”
“……”
如霰眼中的笑意全然敛下,却又蓦然换上另一种光彩。
他扶上窗棂,撑起乏力的身子,向林斐然倾身而去,身上蔓出的异纹在月下显出一种难言的靡色。
“——”
他又那般叫她,抬起的手落到她眼角,轻抚而过,又在她反应过来前立即收回。
“破境那天,你面色恍惚回来,弟子剑上沾有血色,为什么?”
林斐然此时心绪纷乱,并未在意他的举动,只望向圆月,回想起那场雨。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道:“那时在秘境中,我杀了一个故人,一剑挥过,便将她的头颅完全斩断,血泼了半身,热了又冷。”
她转头看向他:“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以至于她现在还能回想起那般触感,锋锐切入,只堪堪碰到一些阻碍,便利落挥出。
如霰垂眸看去:“害怕吗?”
林斐然摇头:“我没有做错事,何必害怕?那时心境开阔,并无迷障,只是有些感慨,我的第二次开悟竟是在杀人之上。
但我想,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不会只杀寻芳一人,我想要找回记忆,为母亲报仇,落到她身上的每一刀,我都会还回去——
我想,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如霰轻笑,竟点头附和:“是啊,说出去谁又敢信,立志做小英雄的人,竟也如此睚眦必报。”
林斐然闻言一哂,面露无奈。
如霰又道:“但那又如何?一定要完美无缺才是好吗?一定要样样周全,事事宽容才是个成熟的人吗?一定要手不沾血,才配得上英雄之名吗?”
他抬手抚上她的侧脸,将她颊边的发移到耳后。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心中知晓。
林斐然,成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世事多艰,人心莫测,桩桩件件都如此,所以,这块铜镜赠你。
每当心灰之时,不如翻出镜子看看自己。”
林斐然接过铜镜,眸光不解,略显茫然地看向镜中。
镜中之人也同样看向她,目光清正,神色中带上几丝怔忡。
如霰扬眉道:“看看镜中,世间还有林斐然这样的人在,像她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虽然他们都不是你。
你觉得世上多几个‘林斐然’,好还是不好?”
林斐然眉眼微舒,道:“好。”
她看向如霰,有些好奇:“这就是你随身带镜子的原因吗?”
如霰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心善的好人,若世上全是我这样的人,早便完了。只是平日里喜欢看些叫人心旷神怡的美物,而我的脸恰巧符合罢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立即将手收回,面色不霁。
林斐然举起手中铜镜,放到他面前,像他先前那般问道:“你觉得镜中人好还是不好?”
如霰一眼也不看,凉声道:“我不会说违心话。”
“我觉得好。”林斐然自顾自开口,在他转眸时又道,“我也不会说违心话。”
如霰不由得笑道:“以你的性子,不论镜中有什么,你都会觉得好。”
不过,若非知晓她当真觉得好看,他绝不会让她摘下白纱。
林斐然闻言想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无从开口。
只是见他神色恹恹,她思忖片刻,便再次起身,抽出那柄弟子剑:“夜色漫长,与其再次枯坐,不如月下舞剑。”
如霰按住她的手腕,立即问道:“这是你的回礼?”
林斐然一怔,随后垂眸抚上剑身,轻声道:“这是弟子剑的回礼。”
语罢,她纵身跃到院中,回首看向二楼的轩窗处,微微抿唇,便舞起剑来。
说是舞也不尽然,她不会这些,那更像是普通地练剑,却比常人更为洒落利落,更为萧肃凛冽。
寒光划过,犹见白雪落,犹闻松间风。
她与弟子剑相处多年,早有一番别样的默契,
这样灵力暴乱,经脉失衡,痛如切肤剔骨的夜晚,如霰历经过许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轻松。
他不禁想,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长久留在身侧?
他倚着窗棂,双眸微睐,看向庭院中那抹为他舞剑的玄影,枝头垂棠吹落,坠到指间,被他挟住摩挲许久——
作者有话说:如霰:你觉得我是狠辣之人?
林斐然:嗯嗯,你真的很辣(X
第112章 三物 “体味什么?连做坏事都不会。”……
林斐然舞了一晚的剑。
这并非夸词, 而是事实。
她之所以兴起,是因为弟子剑失而复得,心中怀念, 且又抱有回馈之意,这才与剑共舞。
第一次回剑入鞘时, 她心中激荡起伏,十分畅快。
彼时如霰正斜倚窗台, 低眉看来, 面上兴味正浓,一双翠眸中染上一丝墨色,如月下静海。
他双手后撑, 搭着二郎腿, 语调微扬。
“再来一次,我还想看。”
林斐然脚步一顿, 不由得抬眸看去,于是对上那双直白看来, 毫不转移的眼。
她嘴唇微张, 想要说些什么, 但想到剑为他舞,自己也未完全尽兴,继续舞上一段也未尝不可。
她点头:“好。”
林斐然再度拔剑出鞘,只是这次换了剑法,练的是更为飘渺的云山剑。
身如扶风,步似飘絮,轻灵无比。
如霰扬眉看来,目中尽是满意。
谁知练至一半,身旁忽然出现两道虚影, 其中一位正是好几日未曾出现的师祖,另一位则披帛着履,发丝高盘,但面容模糊。
她手中也持着一柄长剑,轻柔中自有一股如竹般的韧劲。
师祖转头看向窗台,又回眼看她,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了然,却又对她道。
“你年纪尚小,以后还有得选,莫要先吊死在一棵树上。”
林斐然手中剑风顿时一松,脚下趔趄,弟子剑猛地刺入一株银杏,震得黄叶飒飒飘落,铺了满肩。
如霰不由得打趣:“小英雄,怎么脚滑了?”
师祖闻言看她,目露好奇,也跟着开口:“他怎么叫你小英雄?难道你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英雄事迹?”
两人的话,一句从左耳进,一句从右耳进,避无可避,林斐然却都无法辩解,心中更是羞赧,顿时从脖颈红到耳尖。
她看向窗台处,飞快地说了一句:“脚滑就是脚滑!”
她旋身到庭院中,不顾如霰的笑声,剑舞得更快,不想两人和她多说一句。
“原来是我看走眼,你并无此意。”
师祖咋舌摇头,随后又指向另外那抹虚影。
“这位便是创出云山剑法的剑者,她也留了一抹虚影在铁契丹书中,不如与她同练。”
她立即侧目看去,那抹虚影忽然动了起来。
臂间披帛飘荡,足下长裙迆地,却都不挡其势,身姿一动,恰似云山雾绕,极近朦胧。
林斐然茅塞顿开。
与这位剑者相比,她的剑要快上三分,便失了那股巧劲,形似而意不足。
心随意动间,她提剑上前,与这位前辈一道出剑,大概十招下来,她的身法便与先前完全不同。
如霰虽然不用剑,但这身法与招式间的差别,他看得出来。
就像是忽然间开悟一般,有些奇怪。
他的视线终于从林斐然身上移到四周,却并未发现什么,想来,是他无法看见的东西。
即便现在灵力暴动,有些虚弱,他却仍是一位神游境的修士。
连他都看不见的,也只有圣灵了。
只是跟在她身侧的,会是哪一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如霰心中本在盘算,但在见到林斐然那认真的神情时,又不免觉得自己多思。
眼下,她心中只有解开母亲死亡真相一事,哪里顾得上其他。
思索之余,他再度垂眼看去,这般月下花景,闲人舞剑,却有人横亘其中,心中不免升起些淡淡的不悦。
那厢,林斐然又练得一手云山剑,只觉得极为通畅,便立即跑到窗下:“尊主,方才我练得如何!”
她双眼明亮,面有喜意,额角又沁着薄汗,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如霰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散个一干二净。
意识到时,他自己都笑了一声,颇觉荒谬。
窗下之人还等着他的回答,他只好道:“练得很好。”
这倒不是在敷衍她。
眼见林斐然又将长剑入鞘,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又启唇。
“我还想看。”
林斐然的笑容凝在唇角,她再度仰头看去:“真的吗?”
如霰点头,又抱臂倚着窗棂:“自然是真的。”
林斐然轻吐口气,弟子剑再度出鞘,点头:“好。”
第三种剑法再起,师祖看得连连咋舌,又立即唤出另一道身影,带她同练。
林斐然平日练剑便要花上两个时辰,这种强度对她而言并不算吃力,但练剑与学剑不同,学剑显然更费精力。
在如霰的“我还想看”与师祖的拊掌中,她就这样练了大半夜,等到天色将明时才堪堪罢手。
修士的体质与常人不同,不动用灵力,练上一晚剑并无大碍,只是会显得有些颓靡。
但林斐然不同。
每每听到如霰那句“我还想看”时,就仿佛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气力,剑法一套接一套,看得他兴味十足。
故而此时她精神大好,但体力不足。
待到日出之时,她终于收剑,不顾师祖震惊的视线,兀自走到窗下,抬头道。
“尊主,你面上异纹退了。”
如霰扫过手背,纠正道:“是暂时消退。”
“那也是退了——”
林斐然将弟子剑收回,定定看了他几息,双手忽然抬起,飞快结印,如霰顿时觉得腿上一紧,不禁闷哼一声——
“舞了一晚剑的疲累,你也该体味一下!”
语罢,她蹿到门边,背上伞剑,飞一般跑走,不敢回头看一眼。
如霰低头看去,原是那枚腿环收紧,勒出一道凹陷。
再抬头看去时,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宫宇间。
他不由失笑,扬眉道。
“体味什么?连做坏事都不会。”
……
林斐然逃一般跑回住处,简单洗漱过后,浅浅补了一觉,直至午时才悠然转醒。
醒神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芥子袋中拿出铁契丹书,一一翻过,书页间绘有的剑者修士便也跃然眼前。
他们或目视前方,或举剑起舞,神情各异,但都凝着一股正气,绝不像尾页那人一般,懒懒躺下,手中执着一根钓竿,全然不顾身上墨色浅淡。
他回眸看了林斐然一眼,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笑容,对她略略颔首,动作却全然不似那般正经。
林斐然微微叹气,又从芥子袋中掏出一块墨锭,正是沈期从谷中挖出赠她的。
“师祖,我看你掉色许多,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神灵又浅淡几分?这块墨能不能补足?”
细笔勾勒出的师祖坐起身,手中钓竿微微晃动,竟像是钓上了墨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着感慨。
“若是再淡上三分,我怕是连这本铁契丹书都出不去了。你再用墨补一补——”
他站起身,将鱼钩提起:“补一补这池里的鱼,来来回回也就这一尾,我都不忍心钓它了,还有这筐中的饵料,也增补一些。”
这是哪里来的打窝仙人。
林斐然叹息一声,磨墨蘸笔:“师祖,画鱼没问题,只是这墨到底能不能补你的神灵?”
师祖抱着钓竿,开口道:“能补,但我终究是一抹魂灵,只有浓墨便少了几分气机,还需佐上几滴生血——”
林斐然二话不说,割破指尖,滴了几滴进去:“够吗?”
师祖一顿,又道:“够了。”
林斐然以笔蘸墨,笔尖慢慢顺着师祖身形勾勒起来,原本浅淡的线条也变得浓稠。
她道:“师祖先前说过,要开启铁契丹书,须得先寻一物,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朝圣谷事了之后会告诉我,现在正是时候。”
铁契丹书是一本石书,虽能翻开,其上却只有列位剑者修士的身影。
但那日师祖曾告诉她,这本石书其实原本有字。
师祖没想到她还记得此事,双唇含笑,随后背过身去,指了指自己的袍角:“在衣上补些花纹罢,没想到化作圣灵了,也有新衣可穿——
至于如何开启,首先要寻到三物,一是气运磅礴之人的精血,二是一块百年难见的石中髓,三嘛,则是无根之火。不论搜寻哪一样,都绝非易事。”
林斐然为他绘衣的手一顿,她道:“石中髓,我倒是有一块。”
她抽出弟子剑,放到桌旁,师祖转头看去,神情一怔,那竟当真是一块石中髓,只是用来补剑,所以看不出原样。
师祖不由得摇头笑开:“天意,当真是天意。待你集齐三样后,我会告诉你如何用。”
看来又是一件茫茫之事。
林斐然心下微叹,为师祖补过全身后,她又在末页画上池塘一片,小鱼数条,又点上几堆饵料。
师祖面上带笑,坐到池边钓起了鱼。
林斐然将笔搁下,微微抿唇,又从芥子袋中拿出三个锦囊。
她先前问过母亲的事,疯道人给她的答案就在其中。
她提起其中一个,正要解开,便听见窗外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即将锦囊收回,起身打开轩窗,正探身查看之时,便见三只信鸟直直飞入,落到桌面。
它们像是约好一般,声音同时响起。
“师妹,可曾回到妖界?取得灵剑一事,师兄还未曾向你道喜,随信鸟而去的芥子袋权作贺礼,不如拆开看看。”
“文然,我已回到太学府,方才在藏书阁中寻觅之时,恰巧见到一本剑谱,我仔细读过,但有些不懂,特写信询问,盼望回复,沈期顿首。”
第三只信鸟便要特殊些,一直未有人开口,却又传来些许呼吸轻音,并非无声,那只是一段长时的沉默。
林斐然捡起三只信鸟,从后方解下一个芥子袋,又取回一本剑谱,神色疑惑之时,师祖却摇头轻笑起来。
“是我多虑了,少年人,多看多选不是坏事。”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周一比较忙,短更一章
ps:我金某人发誓,这个月必拿下全勤,拿不下给大家抽奖……
第113章 百福锦布(增补) “……他谁也不是。……
信鸟是由折纸法化成, 或许扁扁一只,或许有头有翅,因施法之人不同, 模样便也不尽相似。
三只信鸟一字排开,叠法各异。
蓟常英的便是一只生动的山雀, 圆头圆脑,羽翅与尾羽都要钝些, 他曾说过, 是仿着她的模样而叠。
不得不说,的确有些神韵。
沈期的更为小巧、扁平,叠法也极为规正, 还为它画上了几根长羽, 点了一双豆大的黑目,颇为憨直。
至于第三只——
扁扁一个, 同样叠得规正,并未绘上半笔花纹, 看似无奇, 但纸鸟两侧并未叠出双翼, 落地瞬间,几道灵光立即从侧方逸出,凝成羽翅,又很快散去。
即便未曾传出只言片语,林斐然也一眼认出这是谁的。
除却卫常在外,天底下没有人会像这般折出无翼鸟。
林斐然当年第一次见时,不免觉得讶异,向他问过缘由。
卫常在看着纸鸟,只道一句:“纸鸟就如偶人一般, 俱是灵力操控,有没有羽翅,并无所谓。”
他抬眼看她:“觉得奇怪吗?”
若是旁人,大抵会觉得古怪,林斐然却接过信鸟,掌中结印,以灵力凝出一对将散未散的羽翅。
“不奇怪,或许有些羽翼看不见,摸不着,但在心中。”
卫常在捧着信鸟看了许久,自那以后,他传来的便都是这般。
信鸟需由信印相连。
卫常在与她原本断了联系,只是先前在飞花会中时,二人以假身份接触,这才又定下新的信印。
他此时传来这一声沉默,又是为了什么?
林斐然将信鸟放下,打开蓟常英送来的芥子袋,只见袋中装着许多包好的散碎吃食,一沓绘出的长符,十来丛难得一见的野菌,以及一块鹅蛋大小的碧石。
如同玛瑙一般漾着青碧二色,触之沉冷,内里流光。
她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并未看出什么门道,正准备问一问师祖时,便听得门外叩响。
“林斐然!”
是碧磬的声音,约莫敲过三下后,几人轻车熟路踏入,桌上的铁契丹书便化作一抹流光,汇入她腰间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越窗看去,碧磬、旋真、荀飞飞,甚至还有许久不见的青竹与平安,一行五人齐聚小院,此处竟然显得逼仄起来。
她心下疑惑,便问了出来:“今日怎么来得这般齐?”
几人走到廊下,站在窗前,隔着一张书桌与林斐然对望,神色各异。
平安掩不住兴色,直道:“听闻昨夜尊主情期已至,是你将他送回房的?”
一旁的青竹展开洒金扇,掩住半张面孔,只含笑看来。
林斐然顿时一噎,她舞了一晚的剑,早把情期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我送回的,因我是人族,不受情期影响。”
但看到这个架势,她心中也有些打鼓。
“我这么做,是不是对他名誉有损?”
“不会。”青竹笑道,“大多妖族都有情期,这是十分寻常的,只是情期之时总会伴生异状,尊主每到此时都会避着我们,是以我们从未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平安扶着窗框,面露好奇:“荀飞飞情期时会不停找东西筑巢,夜半时还在我竹林里乱薅,尊主同为羽族,会不会也有这等习惯?”
话音落,其余人默默看向荀飞飞,看得他冷淡咋舌。
“林斐然不知道便算了,我问你要过翠玉、问你要过几撮幼犬毛、问你要过金山棉——”
他一一看过碧磬、旋真与青竹,语气毫无波澜:“分明早就知道,这时候装什么惊讶,你们该看的是她。”
他抬手指向林斐然,于是目光又都转回。
林斐然哪里知道什么情期异状,但面对这么多人还要乱编,她也有些支吾:“我也不知道……尊主好像没有什么异状,我看得不多……”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脸红。
不是因为想起腿环一事,而是自己这般胡扯,有些不好意思。
平安却完全误会,见她面色泛红,以为是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便轻咳一声,目光飘忽起来,不再追问。
碧磬见状开口:“所以昨日尊主情期,你没有被他扔出来?”
林斐然点头:“……没有。”
她能想象如霰将人踩在脚底的模样,因为她见过,但她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将人扔出的。
碧磬大笑两声,明艳的面上尽是得意,她将手伸到旋真眼前:“给钱!我就说尊主不可能扔她!”
旋真呜咽一声,沉痛的掏出两把玉币,碧磬兴冲冲地抓过一把放入芥子袋,又抓过另一把塞到林斐然手中。
她眨眨眼道:“以你作赌,见者有份!”
林斐然不由得失笑。
碧磬、旋真二人与林斐然一样,从来都把如霰看得高高在上,如坐神坛,哪里会往荒唐的一面去想。
荀飞飞、青竹与平安三人,则是心思各异,却又都不点破,只将猜想埋在心中,不动声色翻过这页。
碧磬赚了些小钱,心情大好,余光恰好瞥见那块碧石,顿时双眼圆瞪,惊讶道。
“好大一块雷击石!”
众人的视线便一道移去,林斐然将石头举出窗沿,凑到碧磬眼前,道:“雷击石?好耳熟的名字。”
碧磬抬手接过,屈指敲了敲。
“雷击石是我们玉石一族的说法,按照你们所言,便是天生磨石。
这可来之不易,从我们的玉山之髓中采出时,是岩土般的青灰色,还得送到鲛人族的雷山上,以青雷劈上十年,杂质褪去,便成了这般的青碧石,其中流过的又是青雷之光。
用来磨剑时,雷光乍现,如同二次锻造,只会越磨越锋利。
这样不可多得的宝物,你竟有这样大一块!”
林斐然眼皮一跳,全然没想过师兄竟会送自己这般大礼,她道:“这是故人相赠。”
碧磬将磨刀石放回,咋舌道:“此人与你定然情谊匪浅,这般大礼,我们玉石一族都甚少送出。”
林斐然捧着这块磨刀石,一时竟觉得有些烫手:“这份赠礼实在贵重。”
“听闻你取得灵剑,便赠你磨刀石,倒也相宜。”青竹放下折扇,打量着这块磨石,“既是故人心意,何不安心收下,你再挑出一物回赠便是。”
“也是。”
林斐然点头,青竹说的也有道理,她应当再寻上师兄所需的物件送回。
看过磨刀石,几人自然也看到了桌上的三只迥异的信鸟。
青竹好奇道:“这三只信鸟是何人所送? ”
荀飞飞不由得侧目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青竹何时生起这种好奇心。
林斐然回道:“这一只是师兄所传,你们先前在游仙会上见过他,这一只是飞花会遇上的一位道友所送,至于这一只——
我正打算回绝。”
她指的正是卫常在送的那只无翼鸟。
她将信鸟拾起,单手结印,正准备将它送回,却见信鸟抖出哗哗声响,又有一道阵法浮现其上,似是感受到她的灵力后,阵法解开,一块方布从中掉出,坠到桌上。
这布不算小,三寸见方,是由各种碎布拼接而成,颜色杂乱,却又带着淡淡的兰香。
林斐然神色微怔。
青竹看着这块锦布,竟也一时敛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磬疑惑道:“这是什么?手绢吗?怎么皱皱巴巴的?”
荀飞飞拍开她的手:“不要碰,这是人界的百福锦布,若是子女受了什么灾祸,父母便会向有福之人寻来碎布拼在一处,用于挡灾纳福。”
平安倒吸口气:“岂不是要向一百人求布?”
旋真不由得感慨:“这么多人,是谁送你的?哪位长辈,又或者是哪位好友呐?”
林斐然抿唇,默然一刻:“这不是我的长辈,也不是我的好友,他谁也不是。”
杀寻芳时,卫常在就在旁侧,他看到了所有,也看尽了她的心绪,他知晓她的怅惋与无奈。
这块锦布,是让她用来拭剑的。
以百人之福,拭去剑上血,拭去眼前血,拭去心中血。
信鸟上的法阵仍在运转,林斐然看着这块拼接出的碎布,久久不言。
秋风乍起,百福锦布被忽然吹走,碧磬连忙道:“荀飞飞,快把这布捞回来!”
荀飞飞刚要动身,便被林斐然按住肩膀,她看向那块远去的百福锦布,平静的眼中光芒微动。
她忽然道:“百福布,赠有缘人,只是这有缘人不会是我,随它去罢。”
荀飞飞一愣:“当真不要?它虽是碎布拼成,但色泽明而不沉,又隐隐有些兰香,赠布的定非寻常的有福之人,在我幼时,这可是我义母求不来的。”
林斐然转眼看他:“你义母想要?”
涉及义母,荀飞飞也并不扭捏:“她因我受了裂口之刑,又是凡人,若有此等福泽宝物护佑,夜间定也睡得好些。”
林斐然并不迟疑:“如此看来,你义母便是这有缘人了,这块百福锦布已是无主之物,尽可拿去。”
“他义母向来热情,看来你二人缘分匪浅……”
平安朗声开口,又拍拍林斐然的手臂,示意她看向荀飞飞,只是她向来手重,林斐然猝不及防间,将手中无翼信鸟放走。
“……得了百福锦布,她定然要追着认你做干女儿。”
荀飞飞将百福锦布追回,罕见的露出叹息之色:“我义母和谁都缘分不浅。”
平安却没回他的话,她看向那只远走的信鸟,虽无双翼,却行动得极快,转眼就到了半空。
她挠挠头,讪笑道:“抱歉,刚才太过用力,将你的信鸟震走了。”
林斐然只道:“本就是要回绝的,早放晚放又有何异,不必介怀。”
她转了话题,看向碧磬几人,眉眼舒展:“你们一道来找我,不只是想问情期一事罢?”
旋真立即开口:“说好的请客,可不许食言!”
林斐然故作感叹:“何必食言,方才天降横财,多了这么一把玉币,正愁没地方花。”
其余人闻言偷笑。
旋真大喊一声:“林斐然,我发现你变坏了,近墨者黑呐!”
林斐然笑而不语,将另外两只信鸟安放一处后,随众人向宫外酒楼而去,一路吵吵嚷嚷,不顾无翼之鸟飞往何处。
……
寂寂雪山中,有两人在宁荷居清修,一人打坐,一人练剑。
打坐的卫常在。
练剑的自然是秋瞳。
自从拿到太阿剑后,剑灵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始终愤愤不平,誓要将她推成剑道高手。
秋瞳自小受宠,即便活了两世,她也从未这般辛勤练剑,自然不懂其中真意。
而太阿剑灵造诣又比她高上许多,说上再多心得,秋瞳也只是一知半解,无法心手合一。
正是挫败之时,她恰巧遇上蓟常英,得他几句指点,茅塞顿开,不由得拍上几句马屁。
“蓟师兄,难怪阖宫上下的弟子都对你服气,您真是师兄中的师兄!”
蓟常英却笑着摇头,对她道:“我也就是入门早一些罢了,秋瞳师妹,若要论起剑道,你何不去问问师弟?他对此道钻研颇深,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她垂下眼,只道:“师兄,这样会不会扰他修行?听闻他最近想要破出问心境。”
蓟常英笑道:“怎么会,你与他学剑,便是在论剑,与修行有益,他不会拒绝的。”
秋瞳自然也知晓,可她现在和卫常在好像很熟,却又好像不熟,她心下纠结,便也没有贸然去寻。
终于在回到道和宫,又第无数次被太阿剑灵敲打后,她走进了宁荷居,说明来意。
卫常在并未拒绝,反倒真的在教她练剑。
两人虽然经常无言,可在秋瞳看来,这是另一种静谧,平和而不孤寂。
正是练剑之时,秋瞳忽而感受到芥子袋中的玉令微动,是母亲在联系她。
她立即收剑,回首看向暖池边打坐之人,道:“卫常在,练了一早,有些乏了,我去喝些水。”
他整日修行打坐,以此明心悟境,故而只是在她练剑有惑时指点几句,话不多,却极为有用。
卫常在睁开双眼,一双乌眸如浓墨濯洗,寂静清冷,他略略颔首:“好。”
秋瞳带着太阿剑离开,宁荷居中很快便只剩他一人。
风雪交加,却吹不散暖池上氤氲的雾气,池中清花微动之时,他忽而睁眼,看向雪风中,随后站起身来。
一只无翅信鸟稳稳飞来,落入他早已伸出的掌中。
他垂下眼帘,乌眸微动,五指虚虚拢回,不敢用上太大力气,又抬手拂去纸上雪粒,并指结印——
他送出的信鸟,无需再取纸回信,只要催动法阵,便可将话语传回。
法阵亮起,从中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这是什么……不要碰……百福锦布……是谁送你……
一阵嘈杂过后,便是他最为熟悉的声音。
“——他谁也不是。”
“百福布,赠有缘人,只是这有缘人不会是我,随它去罢。”
卫常在望着掌心,耳边传来极为缓慢的心跳声,一下过后,久久才接上另一下。
咚——
咚——
似有什么被这重锤砸下,捣出酸汁,却已然分不清是自己的,亦或是这只毫无生气的信鸟。
它躺倒掌中,仍旧光秃一只,林斐然没再给它续上双翅,便立即露出这副古怪难看的丑陋模样。
原来现在的他对她而言,连生人也算不上了。
拂开的雪粒化去,将信鸟濡湿,更显得泥泞难堪。
他静立原地,望向掌心,五指微微收拢,那湿冷的雪水仍旧从指缝流出,划出道道水痕,又顺着手背滴到脚边,砸出几滴清液。
他抬手抚上心口,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阵淡淡的涩然传出,蔓至四肢百骸。
并非是多么重的伤痛,却又如此难以忍耐,甚至于无处可逃——
“慢慢……为什么不要。”
只有在念出她的名字时,才有片刻喘息之机。
信鸟中的声响仍未停止,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调笑的声音。
她在那边多了许多友人,所以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冷寂无趣的卫常在。
“荀飞飞……这块百福锦布,无主……尽可拿去”
她听起来毫不留恋。
他不善言辞,她分明知晓百福锦布如何难得,如何难寻,但她全不在意,转手便可赠人。
——赠给了荀飞飞。
一句明亮的声音从信鸟中传出:“看来你二人缘分匪浅!”
卫常在眸光微动,法阵骤然散去,他的五指也倏而合拢,将掌中信鸟与雪水一并攥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回答抓入手中。
但终究是没有声响传来。
他也下意识不去想她会如何回答。
她与他是无缘之人,却和荀飞飞关系匪浅。
若要踏入大道,定然要六亲缘薄,又怎么能与人如此牵连。
——荀飞飞,该杀。
墨玉般的黑眸缓缓阖上,清冷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淡,甚至于转瞬即逝的快意。
他的困惑,他的踌躇,他所处的囹圄,终于寻到了出口。
他再度唤出一只纸鸟,寻常样式,有头有翅,他看也未看地挟住,薄唇轻启。
“常青师弟,劳烦你查一查妖族使臣荀飞飞,是何境界。”——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14章 密教 “她、她怎么了?”
匆匆提剑回房, 秋瞳连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便燃起了香丸。
太阿剑灵见她如此,立即脆声道:“主人, 你怎么又休息?你的剑艺还未精进多少,不可就此放弃!”
秋瞳听得头疼, 忍不住向太阿剑拜了两拜,告饶道:“就歇息半刻, 我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说着话, 九星的面容出现在青烟中,有些苍白,眼神中也尽显疲惫。
她说:“秋瞳, ‘青平王’的来历, 我大抵有些明白了。”
时至此时,她连一句夫君都不愿再叫。
秋瞳心中却已将疯道人的话信了大半, 青平王或许就是她的父亲。
权力成人,却也害人。
她还是看向自己的母亲, 咬唇问道:“母亲, 他是什么来历?”
九星面色严肃起来, 回忆昨夜之事。
“他或许是密教派来的卧底,试图顶替青平王的身份,控制整个狐族为他们所用。
更或许,是为了胡平长老而来。”
妖族圣者虽然寥寥,可现存于世的却仍有几人,只是他们已臻化境,早已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狐族之所以能独霸一方,除却青平王已修至逍遥境外, 便是胡平这位归真境圣者坐镇青丘,虽然他已久不出山,但威慑仍在,至今无人敢犯。
秋瞳摇了摇头,她倒不清楚是不是为胡平长老而来,但……
“母亲,密教是什么?”
九星眉心微蹙,竟也有些迟疑。
“密教是数年前从人界传入的教派,不成什么气候,而且他们向来只在南部活动,与我们青丘更是没有半点沾连,故而我也没有过多关注。
只是昨夜,有一女子来与他议事,看起来身份不低,后来在我旁敲侧击下,才向他问出那人身份——竟是密教某位身居高位的人物!
他是何时认识的?这难道不可疑吗?”
秋瞳目光渐渐沉下,脑中飞快思索着这个教派。
但她可以肯定,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曾听过密教,难道是不够出名,所以前世才没有听闻?
她抬头,又问道:“难道父亲也入了密教?这个教派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不是你父亲。”九星先是强调这一点,随后才摇头叹息,“我病得太久,又甚少出门,密教一事还是以前族中商讨时听闻的,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
不过,若琴的两位哥哥早已举家搬到南部,我昨晚顺口一问,才得知他们全都入了密教,实在令人惊讶。”
说到此处,九星忽然想起什么,面有悸色。
“先前明月公主嫁到妖族时,婚宴上曾出过一桩大事。
彼时,狼族阔风王向妖尊呈上贺礼,说是要送出青锋剑,没成想被他大儿子算计,匣子中装的竟是一柄邪剑!
那剑邪气得很,等闲不能近身,不过明月公主还算有些本事,将剑驯服,这才免了一场血腥祸事。
后来东窗事发,妖尊追责,阔风王的儿子却死活不肯说出幕后之人,被当场搜魂,成了个痴儿。
那时,场中有一小道童为他撑腰,却被妖尊一枪穿眉,当场殒命。回到北境后,阔风王立即追查这小道童的来历,竟查了好几月,才知晓是密教之人,发了好一通火。
我以前只当一件轶事,听过便算了,现下连起来,竟如此骇人!”
九星越说越心惊。
悄无声息中,密教已然占下南部,渗入北境,如今,就连他们西处青丘都有所沦陷——
沦陷的还是一族之王!
呸,他才不是青平王!
青平王性子随和,大智若愚,又岂会与来路不明的教派搅在一处?
九星越想越生气,抬头看去时,却发现秋瞳好似在思索什么。
“秋瞳,这其中可是有什么不对?你眉毛眼睛都拧在一处了。”
秋瞳神情变了又变,却开口问道:“母亲,明月公主如何会驯剑?”
她对驯剑一事实在敏感。
九星却只是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秋瞳挠着脑袋,起身走了几步,纷乱的思绪中终于闪过一点灵光。
她急忙回身,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张画像,那是先前那位妖族行使画给她的,正是林斐然的画像。
“母亲,你快看看,那个驯剑之人是不是长这个模样?
不怎么笑,但神色很平和!”
九星凑近看了几眼,有几分迟疑:“她面上有妆,大多时候又是以扇遮面,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晰,但……眉眼间是有些像。”
秋瞳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甚至敢确定,那位替嫁过去的明月公主就是林斐然无疑。
可她又是怎么做上使臣的?
还有,先前与那位行使联系时,他们分明说过,明月公主好好待在宫中,难道他们也倒戈了?
等等。
她好像通过传声玉令与“明月公主”有过联系,难道与她联系的其实是林斐然!
秋瞳站起又坐下,神色惊讶。
九星不知她为何问起明月公主一事,忽又幽幽叹气。
“眼下重要的不是明月公主,而是那个人族使臣。”
秋瞳立即起身,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有些慌张道:“她、她怎么了?”
九星不无忧愁:“昨夜那位大人物来时,曾向你父亲说过,要他诛杀这位人族使臣,今早你父亲已经将你大姐姐叫去,怕是不日便要动身。”
先前这个人族使臣横空出世,妖尊还放话,要人前去鏖战,于是族中不少人都去了镜川道场。
比试究竟如何,没有人细说,只说那位人族使臣虽然只有照海境,但实力不容小觑。
“你大姐姐如今正是自在境,高她两个大境界,想来不会吃亏。”
她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秋瞳闻言倒吸口气,站起的身子又猛然坐下。
“母亲,那个人族使臣如今已至问心境,大姐姐只高她一个境界。”
九星立即松了口气:“哪怕是一个境界也犹如天堑,况且你姐姐也会先派人试探,不会如此莽撞。
母亲今日只是想告诉你,若是你父王以后与你提起密教一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也会想办法与阔风王取得联系,详细问问密教之事。”
秋瞳只好点头。
香丸燃尽,母亲身影散去,她从芥子袋中拿出那枚传声玉令,双指捏紧,神情踌躇。
玉令对面极有可能是林斐然,要将刺杀一事告诉她吗?
又或者是先与大姐姐联系?
她与大姐姐对上,又孰胜孰败?
非打不可吗?
秋瞳纠结极了,一把将玉令塞回芥子袋中,捂着头埋在桌上,嘴里不停嘀咕。
一旁的太阿剑灵忽然开口。
“秋瞳,你有时间磕头,何不出去练剑?”
秋瞳:“……”
心情更复杂了。
*
林斐然一群人在酒楼中吃过宴席,又买上一些干货,转道到了行止宫后山赏日落。
像是野炊一般,周遭青草茵茵,面前摆上不少小食干货,几人或坐或躺,聚在一处,又聊起朝圣谷一行。
碧磬盘坐在地,拍着大腿,眉飞色舞道:“我们分明是想去碰碰运气,但刚一下鸾驾就被带到了一处暗房中,见到了人族圣灵,当真是高如山岳,叫人仰望不止。”
她又将飞花会的经历说了个七七八八,说起天柱,说起洪流,说起雷鸣,最后说到旋真。
“那时他没能逃出天柱,所以成了被操控的棋子,与人族修士混在一处,我们后来去寻他的时候,他正被人族修士挠着下颌,看起来开心极了!”
旋真面容顿时一红,双眼圆睁,从草地上蹦起三尺高:“我、我有这个血脉呐!”
碧磬哼哼一笑,戳穿道:“你都高兴得眯眼了,是不是谁挠你都会很高兴?”
她作势出手,挠上旋真下颌,没想到他当真身子一软,眯起眼来,嘴里却说着不准动手。
青竹看不过去,将旋真从魔爪下提出,两人一个气得暴跳,一个笑得捧腹。
见状,他手中折扇一转,扇柄轻轻敲上二人头顶,笑道:“不要胡闹。话说回来,你们去飞花会寻的东西可有眉目?”
飞花会前,几人曾一起讨论过,若能面见圣人,碧磬想要几味滋养身体的丹药,旋真想再见母亲一面,而荀飞飞,则是想要一张缓解裂口之刑的药方。
只是谁都没料到飞花会大变,他们被困在了天柱中。
说到此处,原本躲到青竹身后的旋真又跳了出来,双手叉腰,十分自豪。
“我与碧磬本就是凑热闹,拿不到也只是有些遗憾,但荀飞飞不一样,他义母尚在人世,那张药方对他而言很重要呐——”
说到此处,林斐然停了动作,碧磬面露惊讶,就连向来波澜不惊的荀飞飞都怔然看去。
旋真却只看着众人哼笑,露出半枚虎牙。
平安忍耐不得,将手中的糯米熊猫扔到他头顶:“不许吊人胃口!快说!”
旋真转身从芥子袋中掏出什么,攥在掌心,三两步跑到荀飞飞面前,猛地将手展开。
“看,飞哥,这是什么!”
摊平的掌心中躺着一个纸团,荀飞飞见状眼皮一跳,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沉默的看了旋真一眼,略淡的眼睫垂下,终于还是伸手将纸团接过。
绯色落日下,纸上的墨痕都泛着一点红。
连心草一钱、甘兰枝三钱……一个个药名列出,还写上了研磨煎服之法,最后落上一句,服用三年,可除裂口之痛。
他抬头看去,问道:“这个药方是从何处得来?”
旋真双眼明亮:“自然是医祖所赠!”
彼时被林斐然拉去文斗,后又回到天柱之内,旋真心情尤为激荡,甚至隐隐有破镜之感,正想寻人分享,却发现荀飞飞与碧磬早已不见踪影。
正是疑惑之时,原本酣睡的医祖忽然醒了过来,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极有精神。
有些修士胆大,便折纸做鸟,飞到了医祖脚边,又向那处叩首,不过一会儿,医祖竟真的纸鸟收下展开,还给了回复。
“医祖果真仁德!”
不少弟子有样学样,也送起了信纸,旋真立即想起荀飞飞的事,遂折了一只小狗跃到医祖脚边,在一众规矩的信纸中显得尤为突出。
医祖或许只是心血来潮,他并未全部接下,而是随手一挥,接了两三封,其中正好有旋真折的那只小狗。
旋真不由得感慨:“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太凑巧,好像是专门收了我这封,但至少药方得了,等尊主休息好后,我们再拿药方给他验一验,若是有用,治好裂口,义母在金陵城就能横着走呐!”
他与碧磬都是见过荀飞飞义母的人,提及此事,自然开心。
“竟是如此……”荀飞飞小心握着那张药方,眉目间也不再如以往般疲累,反倒透出一种光彩,“多谢。”
碧磬也不由得开口:“还好你留在了天柱内,若是当时你也随我们一道离开,这件事岂不是错过了?”
旋真摆摆手,又道:“如果非要这么追溯,那源头就是林斐然,若不是她率先将我唤走,我肯定跟着你们一道出去呐。”
众人的视线又落到林斐然身上。
林斐然:“……这次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碧磬看她,忽而一笑:“林斐然,我族中长老不日便会回到族中,你想见他们的事,我问过,他们同意了。”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神情微变。
林斐然眉目微舒,对碧磬真诚道:“多谢。”
平安大咧咧躺在草地上,转眼看去,唇边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青竹抚着折扇,坐得挺直,好奇道:“为何要见他们?”
林斐然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有些事想要问一问罢了。”
荀飞飞将药方收好,闻言瞥了青竹一眼,清声道:“青竹,你近来好奇心似乎重了许多。”
青竹一展折扇,悠悠起风,额角发丝拂起,眼中映着夕光,点出一片绮丽灿金。
他弯眸笑道:“哎呀,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就像我也好奇飞飞义母之事,听闻也是个奇女子,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未有机会前去拜访,何其失礼。
何日为我引荐一番?”
荀飞飞扶好银面,一时无言:“说了几次,不要只叫飞飞二字。你十日里有八日都不在妖界,便是想带你去也找不到时机,不像他们。”
他指的便是碧磬与旋真二人。
“说起来,还未曾问过,你怎么突然回界了?”
青竹佯装叹息,面色无奈:“怎么又是这个问题,难道回家还成了错?”
他看向几人,不急不缓打趣道:“朝圣谷一事结束,许多天材地宝、物法灵器自谷中流出,我待的小宗门便也跟着庆贺,非要我们出来争一争,分一杯羹,如此,我便出来了。”
旋真啊了一声,凑过去道:“要不要我给你寻上一件,好回去交差呐?”
青竹眉头微扬,双唇含笑道:“旋真真是长大了,懂得体谅人。你要为我寻什么?”
旋真抿唇一笑,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株灵植:“这是天干露,破境时服下可以吸纳灵气,浇筑灵脉。林斐然入谷前在手札上为我登记的,她给了我三株,分你一株,不用客气呐!”
青竹不由得失笑,但也没有拂了旋真的心意:“权作借用,让宗门之人过个眼便好,看过之后,我会原样还回。
不过如此一来,我便能在界内多停留些时日,不必急急赶回,我待多久,便包你多久的餐食,以做答谢。”
旋真顿时欢呼起来。
青竹转眼看过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到林斐然身上,仍旧含笑。
“上次你刚到妖界,我们认识得便十分仓促,如今再见已是数月过去,在下终于有机会同林姑娘熟识了。”
林斐然略略颔首,道:“既要熟识,称呼也不必如此生疏了,叫我林斐然就好。”
青竹将手中折扇合拢,唇边投下几抹绯色,清雅间又透出几分柔和。
“对我而言,这个称呼其实也生疏,我只爱唤人尾名,我叫他便叫做飞飞,你么,自然也要叫做——斐然。”——
作者有话说:其实从上个月就暗暗下定决心,这个月要拿下全勤,都坚持十几天了,觉得可以说一说,没想到刚说完就接到了出差任务,后续开了一天的车,写不了一点,fg就此被我创倒,可恶……这就是墨菲定律吗(X)
第115章 你的名字(二合一) “唔——原来是好……
聚会结束, 林斐然于夜间回到住处,先是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洗漱一番回到房内。
她长发半湿, 坐在桌前,书案上摆着两只模样迥异的信鸟, 而在最右侧,端端正正放着今日尚未来得及拆开的锦囊。
她犹豫片刻, 还是先取下架上墨笔, 展开两页信纸,提笔回信。
若是先看锦囊,怕是没了这份回信的心情。
【师兄, 见字如面。你送来的贺礼我已收到, 但那块磨刀石太过贵重,若不回礼, 心中难安……】
写到中途,她忽然想起青竹。
就在他叫自己斐然时, 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之感再度涌上心头, 叫她想起一个旧识。
可她仔细看去, 青竹的面容却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人。
青竹可是第二个被如霰纳为使臣的人,也就晚荀飞飞一两月,早年一直待在妖界共同协管,甚少离开妖都。
……况且,即便是易容之术,难道如霰与荀飞飞都未曾看出、认出?
只是自己的感觉罢了,细究下来,其实处处都不合理。
思绪敛下后,手中信件也写到“望早日再见”, 林斐然顿笔收尾,双手结印,将信纸折作信鸟。
她又从芥子袋中选出几株上品灵草,放入信鸟口中,这才将它放入夜幕。
蓟常英的信尚且带着些情绪,抒发了一页,轮到沈期时,便是足足八页的《论山阳剑谱》。
句句精华,字字珠玑。
几乎是将这本剑谱的优劣全都拆解出来,又逐个分析,详尽之至,怕是三岁小儿读了也能当场舞剑,末了,她还给沈期推荐了另外几本,光是书名就占了一页。
这封回信或许看起来冰冷,但她写得酣畅淋漓,收笔之时,早已月上中天。
两只信鸟回过,林斐然缓缓将笔放下,她端正坐在桌案旁,静然望向那个锦囊,但并未动作。
先前面见疯道人,想要询问母亲死因时,她曾换过一个取巧的问法。
她问,是谁派寻芳去劫杀母亲。
那时疯道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给了她三个锦囊,而她要的答案就在这个锦囊里。
她指尖微动,心中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惶然。
终于,在一只夜鸟惊飞之时,她眼睫微动,抬手将锦囊打开。
大抵巴掌大小,以丝绳封口,里面仍旧只有轻飘飘的一张字条,她缓缓展开,几笔墨痕显露,交汇成两个人名。
——申屠陆、丁仪
几乎是看向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她的眼前便立即浮现出两道身形。
一人面带微笑,华贵雍容,永远气定神闲。
一人鹤发童颜,身着白云袍,目光平和,将万万人看入眼中,但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进。
人皇申屠陆,参星域首座丁仪,一位是传世君主,一位是平定人妖两界战役的人族功臣。
林斐然幼时是见过他们的。
作为人界君王,天定之子,人皇自有一套仁德心术,他麾下之人,从未有一人生出过不臣之心。
而这一份忠诚,也会尽数传到下一任太子身上。
犹记得当年父亲思念成疾,郁结于心去世之时,人皇携丁仪等人前来慰问,又命人助她操办丧宴,眼中的惋惜并不作伪。
他麾下的确失去了一个极好的少年将军,但这个位置无法由他的遗孤补足,故而他选择另立新将,至于遗孤——
他们将年幼的林斐然带到参星域,问她是否愿意加入。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单独见到两人,他们只是看着她,眼中既无探究,也无轻视,不论见到哪一个孩子,他们都会是这样的神情。
丁仪见她年幼,还给她递了些果子。
只是林斐然拒绝了。
拒绝了果子,也拒绝了参星域,她牵着家中老仆的手,离开了那一处奇妙之地。
林斐然不愿去,这事便也不了了之,从此遗孤只是遗孤,再没有其他身份。
……
林斐然与他们从来不熟,父亲仕途更是勤恳,既无仇怨,他们又为何要劫杀母亲?
她想起先前明月公主所言,忍不住猜想,难道是为圣宫娘娘?
可这说不通。
人皇麾下能人无数,若是为了圣宫娘娘,又何须另一派人加入,一同劫杀?
况且,从寻芳回忆所见,显然是另一派人更加积极。
就在她蹙眉之时,字条散作灵光,消失不见。
林斐然望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双目缓缓合拢,手也微微攥起,试图平复心中涌出的郁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原先只以为母亲是一位普通修士,但种种迹象看来,并非如此。
截杀母亲一事有他们一份,可原因是什么?
母亲到底是什么身份?
另外那一波人又是谁?
一切问题的源头,便是要先弄清楚母亲到底是谁。
在林斐然有限的记忆中,母亲举目无亲,素来不爱与洛阳城的世家贵族来往,也从未见她拜访过哪位友人,她只是一直陪着他们。
之前听明月公主所言,圣宫娘娘应当与母亲有些渊源,但她久居深宫,宫内戒备森严,皇城四周又有阵法相护,林斐然不可能见到她。
慕容秋荻与后宫中人走得极近,又是天子近臣,自然也认识母亲。
但她如今正追查飞花会中那几位来路可疑的修士,目前行踪不定,并不在洛阳城中,她亦无法与之联系。
那么,她知晓的人中,除了圣宫娘娘外,还有谁认识母亲?
思绪颇为杂乱,但越是难理、越是焦躁,林斐然心中便越发冷静。
心念电转间,她猛地睁眼,一双清润的眸中划过一抹光亮。
她想起一人——李长风。
当年李长风负有剑豪盛名,下山时,她吵闹着要去看,那时母亲便说过,他们其实相识。
但李长风下山后便投靠了丁仪,现如今在参星域任职,幕后之人又恰巧列有丁仪其名。
故而李长风是否参与其中,她无法确定,更不可能打草惊蛇,贸然相问。
思绪又断在此处,林斐然不免有些挫败。
目前线索太少,若是能尽早恢复记忆,完整地想起过往,她一定能再挖出些蛛丝马迹。
只是碧磬族人要几日后才回,也不知能否将她的封印解开。
正是愁眉不展之时,便见院外蹿过一道黑影。
先是在旁侧的殿宇屋脊上,后又到墙沿,再是银杏树间,最后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夯货?”
林飞然讶异起身,又见夯货从树上跃入窗内,她立即伸手接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夯货仍是那副碧眼狐狸的模样,眼神清澈,对她汪了一声。
它抖了抖背上系着的小包,里面传来清脆碰响。
难道是送给自己的?
她将小包解下,这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海珠。
粒粒圆润饱满,黑的、粉的、白的,应有尽有。
混在珠子间的还有一张纸条。
——伞上或可点缀几粒,不点也无所谓,送你。
没有落款,但也不需要落款,一看便知道是谁的语气。
林斐然眼前一亮,如霰身居高位已久,不论是过往旧事,亦或是所知所得,定然知晓得比她多,何不去问一问?
心中打定主意,她一把抄起刚要离开的夯货,跃出窗沿,向如霰住所冲去。
四散的殿宇中,唯有一处还灯火通明,好几个参童子从庭院中走过,端着香膏、清液,举着青灯,步履匆匆。
行至一半,几人抬头看去,神色戒备,但见到扛着夯货,一脸清澈蹲在墙沿的林斐然,那抹戒备顿时退去,只剩一片无言。
他们想,林斐然又来了。
其中一个参童子驻足,好心开口:“使臣大人,尊主还在沐浴,不论是什么要事,明日再来罢。”
林斐然并未退缩,如霰日日都要沐浴,以往也不是没遇过,左右他夜间也睡不着,聊一聊也无妨,只是——
她看向夯货,心中却想,难道如霰是在沐浴时挑出的海珠?
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它不懂人言,她注定是得不到这个答案。
林斐然就墙坐下,开口道:“无事,我在这里等一等便好。”
廊下众人这才戒备起来。
多么熟悉的诱拐之言,难道这就是人族口中所说的小登徒子?
参童子们年岁尚小,正是心思活跃之时,再加之林斐然有擅闯的前科,思及此处,登徒子一词已深深烙入每个人的心中。
“那便在此处等着罢,尊主近日谁也不见,怕是等得一场空。”
一行人忿忿离开,林斐然看得一头雾水,心中却也犹豫起来。
虽然他夜间不睡,但不代表要与自己聊这些令人头疼的事,这些到底与他无关……可若夜间不问,他白日里睡去后,岂不是更没有时机开口?
难道明晚再来?
可来都来了。
心中纠结之时,林斐然抱着夯货,下意识捏上它的双爪,默然数起来。
走,不走,走,不走……
“呆坐在墙上做什么?”
忽然有人开口,林斐然垂眼看去,正是刚刚沐浴出来的如霰。
他抱臂站在廊下,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雾气,目光疑惑,语气淡凉。
“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里赏月来了?”
林斐然怔愣一瞬,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疑惑:“啊?”
夯货却反应极快,它从林斐然怀中跃出,落入庭院,擦过丛丛锦簇,围在如霰的脚踝转悠,小声呜咽起来,狐模狗样。
他看到夯货后,神色了然,又转头对林斐然道:“珠子收到了?”
“收到了。”
林斐然这才站起身,从墙上跃至廊下,又怕他误会,便开口解释。
“因为心中有些疑惑,便想来问一问尊主,但听闻尊主最近不见人,若是不方便,我过几日再来!”
如霰垂眸看她,神情捉摸不定。
许是刚刚出浴,一头雪发便带着些温热潮意,被他别在耳后,但又有几缕落到颊边、眼上,令人难以忽视。
他只罩了件长及足踝的丝袍,松松系着,胸前、长腿都若隐若现。
他看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入廊中:“想问便问。”
这是同意的意思,林斐然见状立即跟了上去。
他是赤足而行,但所过之处俱都一尘不染,熟悉的冷香从前方飘来,又很快散入空中。
“你想问什么?”他侧目向后看了一眼,眉梢微扬,“跟了许久,却又一言不发,本尊很难不怀疑你此行是否别有用心。”
林斐然立即澄清:“我绝非别有用心,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头也不回,沉吟一声后回道:“这点我倒是信。”
如霰的住所很多,这里便是其中一处,与先前那座楼中飞阁相比,这里更为宽阔。
二人谈话间,已是绕过回廊,踏过月色,停在一处房门前,门外是一片氤氲清池,偶有游鱼跃水而出。
他驻足门前,下颌微抬。
“开门。”
林斐然依言照做,甫一拉开,便有阵阵暖气倾出,驱散秋日吹来的寒凉之意。
地上依旧铺有绒毯,几张矮机置于中央,窗下放有一张长榻,与之前那个满地珠宝的房屋相比,这一处便显得简单许多。
不过相同的是,屋内右侧同样放有一个极高的木架,架上左侧放有书籍宝盒,右侧摆满瓷瓶,其间又夹杂着几瓶桂花折枝,于是屋内便蕴起一股淡香。
如霰从她身后走入,只道:“站着做什么。”
夯货早早蹿入,在绒毯之上打滚,见如霰走到矮机边坐下,便又凑到他手边,开始撒娇卖乖。
可他没有多看一眼,只是以手托着下颌,轻飘飘看向门外那人。
“还不进来?”
得了房屋主人允许,林斐然这才行过一个道礼,脱靴而入。
某种方面,如霰的确是个惯于享受之人,不论哪个住处,风格都不尽相同,但一定是同样的舒适与精致。
如霰直勾勾看着林斐然,只见她蹑手蹑脚,小心入内,分明只有五六步的距离,她却生生花了十步才到矮机对面坐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偷溜进来。
原本是不想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斐然也自知奇怪,便不大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尊主这绒毯着实不俗,我还从未坐过这么软的。”
如霰直起身,毫不谦虚地应下:“那是自然,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给你铺上一地。”
林斐然立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用在我房里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她来之前也沐浴过,是以长发披散在后,只是过了许久,发上潮意早已散去大半,此时被她一摇,便跟着晃了几下。
如霰从未见过她散发的模样,眼中不免带上些新奇。
挽发的她全然露出面容,身姿挺拔,便会显出几许内敛的锐利。
但散发的她却不同,好似长剑入鞘一般,锋芒尽隐,便只剩下表相中的深静与净澈。
他忽然抬起手,向林斐然的颈侧探去,她并未后仰避开,而是静静侧目看向他的手腕,似是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挟起几缕发丝,摩挲片刻,而在他的腕上,那条由她长发编出的细绳仍旧环在原处,其上金桂半点未落。
“有些毛躁。”
他如此评价,随后起身向旁侧的柜壁走去,取出一个瓷盒,放到二人之间。
他将盒盖揭开,露出内里淡白的清膏。
“抹上一些,明日会好很多。”
见林斐然只是看着,半晌没有动作,以为她不会用,便越过案几,倾身而去。
指尖沾过膏体,挟起她的长发。
“这样抹上去,揉一揉便好。”
他动作缓慢,指腹、指尖的清膏尽数抹到她的发上,不放过一毫一厘。
明明抹的是头发,却莫名令人胆颤心惊。
吐息温凉,身影遮蔽周围烛光,将林斐然覆在其下。
他今日只系了一件丝袍,本就不甚严密,在这般动作下,更是领口大敞,腿也抵在桌案边,露出毫无遮蔽的长腿,以及那枚箍出半处凹陷的金环。
林斐然立即收回视线,向上看去。
上方便是他敞开的领口。
用枪之人,自是要腰马合一,故而不论是胸前或是腰上,都比常人更为劲韧,此时一动,领口那处便尤为醒目。
上下都看不得,林斐然也不知该将视线放到何处。
情急之下,她抬手握住如霰的手腕,后仰几寸:“尊主,我会了,我自己来就好!”
如霰看她一眼,微微颔首,又将手抽回:“那你就自己来。”
他拿出一块锦布,缓缓将指腹膏体擦去,见她自己开始动手,便问道:“你今晚来,是想问什么?”
林斐然自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她将心中那点细细的触动压下,言简意赅地将锦囊一事说给如霰。
“……所以,刚才我便拆开了那个锦囊,指使寻芳截杀我母亲之人,正是人皇与参星域首座。但我记忆丢失太多,在寻找他们动手的原因之前,我想先将脑中的封印解开。”
如霰抱臂看她,忽而挑眉:“所以,你想去玉石一族探寻解阵一事。”
林斐然点头称是:“此前有一位人族圣者在玉石一族落脚的事,不知尊主可有听闻?”
如霰思索片刻,却又摇了摇头。
“那是上一辈的事,他在此处落脚时,我应当还未出世。不过我也有所耳闻,他的确收了一个弟子,那弟子天赋极佳,尽得圣者真传。”
说到此处,他望向林斐然,开口提点。
“玉石一族常年隐居避世,不喜纷乱,却又频频被侵扰,自我坐上妖尊之位后,他们才举族搬迁至妖都附近,自愿献上矿脉,以求庇护。
你与他们来往时——罢了,他们肯定喜欢你。”
竟然如此笃定?
林斐然思忖片刻,开口问道:“既然有隐居避世之意,不与他人争抢,又为何会遭人侵扰?”
如霰道:“怀璧其罪。”
“玉石一族坐落之处,天然便会衍生出矿脉,有人好奇,便抓了不少玉石族人,想要探个究竟,这才发现,矿脉是被他们吸引来的。
毕竟万物有灵,这样天生地养的宝物也不例外。”
闻言,林斐然想起自己芥子袋中那条灵脉,不由得点头认同。
如霰看她一眼,继续道:“这样的灵矿,不论是炼器或是锻造,都极为稀有,故而不少人试图将他们圈入领地,以此攫取源源不断的灵矿,如此一人争一手,便永无宁日。
他们成年后虽是铜皮铁骨,但在幼时,其实却脆如薄玉,一点磕碰便能撞出许多道裂痕。
在以往数年的争夺中,不少孩童便丧命于此,以致于他们如今人丁凋零,碧磬这一辈,算上她,总共也只有三个孩子。”
林斐然听得入神,思及碧磬如此开朗的性子,心中顿时涌入诸多感慨。
如霰又道:“玉石一族总是拢在纷争中,直到那位人族圣者踏入,情势才终于好转,故而,这位圣者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若没有特殊缘由,不会向外人泄露分毫。
他们最讨厌偷奸耍滑,心术不正之人,像你这样的,反而最得他们喜欢,因此不必有太多顾虑。
既然那几位族老愿意见你,便是有答疑解惑之心,你诚心问出就是,不必隐瞒遮掩。”
听了这番话,林斐然心中的石头便落下大半。
只是一个念头压下,另一个念头又不期然地冒了出来。
她抬眼看向如霰:“尊主,其实我还有一事要问,关于人皇——”
“不可能。”如霰像是知晓她要问出什么,十分果断地开口,“你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凭现在的你,连皇宫都进不去,更别提要对上丁仪。
他与我一样,同是神游境,要想打过他,就得先胜过我。
想要报仇,就更得韬光养晦。
林斐然,就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对么?”
林斐然自然知晓,只是今日初初知晓,心中难免有些燥意。
“……在查清真相期间,我会努力修行,尊主不必担忧,我不会意气用事。”
如霰神色有些满意,他直直看向林斐然,不知想起什么,只道。
“对待这样的敌手,一定要磨好自己的剑,确保一剑断首,才可站到他面前。”
“我知道。”林斐然点头,随后又忽然一笑,“尊主,其实我之前做了个梦,梦中的你听闻此事,大手一挥,说‘区区丁仪,本尊从不放在眼中,我这就带你杀回去’。”
“做梦?”如霰眉梢微动,率先抓住另一点,“梦过我几次?”
林斐然笑容微敛,竟然真的在回想,随后在如霰探究的目光中,默然道:“好像就这一次。”
如霰毫不意外,他将心思收回,开口打趣:“第一次做梦,就梦得这般不真实。你觉得我会说这种话?”
林斐然刚要摇头,便听他话风一转:“即便我会说这种话,你也绝不会答应。你只会跟我开口,说什么‘尊主,多谢你的好意,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便不劳烦了。’”
林斐然一噎,竟然无从反驳。
如霰的确是个强者,即便是现在带她杀入皇宫也毫不费力,或许还有与丁仪一战之力。
但她不愿。
就如同她先前所言,比起旁人,她向来更相信自己的手,更相信自己的剑。
更何况如霰是局外人,并无理由搅入这趟浑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面对,他也一样。
思及此,林斐然开口问道:“尊主,上次取回的云魂雨魄草如何?”
如霰摇头:“这种灵草不可随意取用,大抵还要等上半月才能见到入药。”
林斐然抿了抿唇,还是将心中猜想问了出来:“尊主,你当初寻人结契,是想要人替你进入朝圣谷,取回云魂雨魄草,后来你选了我,但与我定下的契约时间却不止于朝圣谷。
所以,它未必能治好你的病吗?”
如霰坦然回答:“是,若是这病好治,我也不会拖到今日。”
林斐然忽而沉默,她再度拿出那本手札,翻至空白的第二页,推到他面前。
如霰眉梢微挑,有些惊讶于她的执着,却只抚着书页一角,没有开口。
林斐然道:“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册子,本是用来记上一些行侠仗义之举,先前不少人都在上面留了名,我想……”
“我知道。”如霰将书册推到她手边,“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名姓奇特,若是落到上面,待我殒命那日,这整本册子都会一同烧尽,届时你心血不存,难免不会怪我。”
林斐然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缘由。
“我不会怪你。”
她又将册子推了回去。
如霰仍旧没有答应,他反倒像是欣赏一般,前前后后翻过,最终停在第一页。
第一页上写有林斐然三字。
如霰细细看过,启唇问道:“为何这么想要落下我的名字?我们已经结过契了。”
“这不一样。”林斐然开口解释,“结契是你向我定契,是你请求我帮你,但写在手札上是我的心意,是我自己想要帮你,而你愿意答应。”
话说得直白,这其中差别也极其微妙,但如霰偏偏就体味出来。
他垂下眼睫,却移了话题:“先前便见过这个名字,还以为是落款,现在才发现,你自己也按了印,为什么?”
林斐然探身去看,这才开口解释:“因为我帮助的第一个人,是我自己。”
话外之意,已无需多言。
如霰有些意外,他转眼看向林斐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他怔愣片刻,随后低眉一笑,将手札合拢,递回给她。
“所以,更不能落我的名字,以后不要再提。”
林斐然微微叹气,略显遗憾地将手札收回:“尊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如霰颔首,示意她开口。
林斐然凑近一些,小声问道:“尊主,青竹是什么时候做的使臣?他以前经常待在妖界吗?”
如霰双眸微睐,指尖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问这个做什么?”
林斐然没有过多解释,她总不可能说自己怀疑青竹的身份,未免有离间之嫌。
“只是对他有些好奇。”
“唔——原来是好奇。”
如霰沉吟一声。
“他很早便入我麾下,成了使臣,在我将他派去人界之前,他几乎是日日都待在妖都。
除此之外,对他还有什么好奇之处么——斐然。”
如霰从未这样叫她。
他要么是直呼林斐然三字,要么是喊出那个她从未听懂的称谓,如此开口,倒像是在揶揄。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青竹便是这般叫她的,难道他们先前的那番对话,如霰其实已经知晓?
“只是与青竹认识不久,所以对他的来历有些好奇,没有其他想问的。”
她看向如霰,答谢道:“今夜多谢尊主答疑,时候不早,就不打扰了。”
如霰略略点头,并不做挽留:“快到秋末,下月中旬你再来寻我,我为你除咒。”
林斐然闻言,再次行过道礼,随后关门离去。
见她走后,如霰单手支颐,望向窗外秋池,另一只手却点在半冷的茶水中缓缓摩挲。
片刻后,指尖抽出,他仍旧看着窗外,指腹却在桌上缓缓移动起来。
水痕拖曳,很快便交错成“如霰”二字。
他的手一顿,垂目扫过,默然几息后,又将其抹去。
那本手札 ,她还给自己留出了第二页,确实有心,但,写不上便写不上罢……——
作者有话说:如霰身材也很好的,有胸肌,有人鱼线,可不是瘦竹竿(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