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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10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6章 云魂雨魄(五) 何窥世间罅隙,不过草……


    林斐然从身后取下金澜, 右手一扬,绯色伞面便顺势旋开,其上洒落的金斑耀目, 缓缓悬浮于顶。


    她将移形一事告知如霰,他却未阻止, 只是思忖片刻,手中金丝落下, 覆上她双腕。


    沈期在一旁听过, 心里倒有些忧虑:“这云雾奇诡,且不说伞剑灵宝是否可用,若仅以绳丝缠缚作为后手, 未必能将人拉回。”


    如霰静静观察这云雾, 开口道:“此界处处是限制,崖壁上又都凝有坚冰滑雪, 无法攀下,寻常术法亦不可用, 若不能像雪兔那般化云而行, 实难动作, 况且,这金丝不是后手——”


    他侧目看去,声音中并无多少起伏:“我才是后手。”


    “若无法带回,我会同她一道入云海。”


    林斐然转头看去,如霰却已从沈期处收回目光,落到她身上。


    “你想试一试,是么。”


    林斐然点头,却又补上一句:“我们也可思索其他法子。”


    如霰不置可否,只走到崖边, 五指微收,缠缚腕上的金丝收紧些许。


    “十八九岁,正是埋头乱闯的年纪,此时不做,更待何时?想去便去,不需要事事顾及周全。”


    语调和缓,并无揶揄之意。


    林斐然与同龄人相比,更像个苦行僧,实在过于谨慎,这点好也不好,他总想她能放纵一些,松一松弦。


    “况且,用人不疑,你与你的剑也是这般,既然彼此选下,便无须踌躇,只往前行。”


    林斐然一时五味杂陈。


    当初与裴瑜对剑时,她输自己三招,却在败下的那一刻被她的师父接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她亦有好胜之心,但在望见那一幕时,她也不由得想,若是有人这般接住自己,便是输上三招也无妨。


    她看向如霰,无不认真道:“多谢。”


    如霰方才所言的剑与剑主之言,正是林斐然心中所想。


    既然彼此选择,便不必再多疑心。


    林斐然蹲身到崖边,悉心察看,终于在薄雾某处见到那一抹浅淡微光。


    她站起身,金澜伞也缓缓而起,玄色身影中融入一抹霞绯般的红,倏而不见,下一刻,林斐然纵身跃出。


    齐晨及不远处的修士静静观望,化作雪兔的夯货埋爪看去,尾巴动得极快,颇为焦急。


    只见那抹玄色落入淡白的云影间,将将停留在扶桑木枝上,云雾便霎时翻涌起来,将她吞没。


    金丝骤然绷紧,如霰甚至能感到那阵无法遏制的下坠之力,于是五指一抓,随即掀眸看向那柄红伞。


    “静心。”


    隐于云雾间,剑灵身形便显,她立在林斐然身后,像是缓缓托着她,又像是教诲。


    “金澜是先主心血所在,即便说是天下第一宝也不为过,你要学会控制它,它会是你最好的助力。”


    剑灵双手在前,迅速结印,林斐然便也压下那砰然的心,随她一道结印,捻诀。


    好一会儿,沈期甚至在心中计算起来,大抵数了三十个数,只见一道绯色浮现,林斐然骤然出现在伞底。


    她浑身覆霜,甫一落地便立即拍开霜华,不待旁人开口,下一刻她又跃入云海间。


    这一次,林斐然仍旧是奔着云魂雨魄草而去。


    云海仍旧会将她淹没、吞入,所以她必须得把握时机,在十个数内移回。


    云魂雨魄草藏在扶桑木后,冰雪之间,林斐然不得不先将木枝折下,甫一入手,木枝内阳炎流动,烫得惊人。


    林斐然再度回崖时,身上并无霜华,却多了许多热汗,她一股脑将扶桑木枝塞到沈期怀中,又翻身坠入云海。


    如此来往两次,她便从容许多,甚至还有余力与剑灵相谈。


    “剑灵前辈,我能问一问先主人是哪位圣者吗?”


    剑灵默然片刻,这才道:“先主并非圣者,只是一个……心肠十分冷硬的普通人,脾气也古怪,碰巧有些手巧罢了,说来气人,你若是见了,也不会喜欢。”


    她晃到林斐然身侧,面帘垂下,声音和缓:“不论是心性还是性情,你比先主要好很多。”


    林斐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安慰不是,附和也不是,最后只道。


    “剑灵与剑主脾性大多相近,我觉得你很好,想来先主也并非如此。”


    “你比先主会说话。”剑灵笑了一声,却还是道,“但先主确然不好,你不会喜欢的。”


    她声音有些缥缈,语调叹叹,不知是怅惋还是怀念。


    林斐然不知为何要提及自己是否喜欢一事,她默然下来,不再打扰,专心摘扶桑木。


    来回数次,几乎一整株扶桑木被她拆回,伏藏于根系处的云魂雨魄草终于显露出来。


    如霰先前并未提及灵草名字,只向她形容模样,现下仔细看去,才发现这草其实一株双姝。


    剑灵又对她解释道:“左侧为云魂,右侧为雨魄,一同服下,药性极烈。若是分而食之,更有促情一效,若是方才那人叫你服下其中一半,决不可听信。”


    剑灵本不欲说这些,但怕林斐然一无所知,受了蛊惑,这才提点。


    林斐然手一顿,脑子转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促情”何意,不忍莞尔。


    “前辈有所不知,他性情奇特,不喜与人亲近,比起对他人生出绮念,他应当更喜欢自己一人,不会叫人胡乱服下。


    况且这灵草他寻觅已久,本是做治病之用,服药之时却还得忍下这些,想来也有些……”


    若说可怜,却也不恰当,林斐然难以形容此时心绪,思来想去,唯有一声叹息。


    至少要三株云魂雨魄草,林斐然便如此在崖边、云海间反复,除却灵草外,她还带回不少扶桑木枝。


    沈期原本还有些担忧,但见她无事,便也翻着手札,开始清点木枝,旁侧修士观她动作,也渐渐琢磨着开始下崖。


    唯有如霰,他静静站在崖侧,五指始终未动,金丝牢牢牵在其间,视线始终落在林斐然身上。


    他什么也没想,眼中只有那抹玄影。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终于将三株云魂雨魄草找齐,放到如霰早前给她的玉匣中。


    她将匣子递给如霰,随后同沈期点过数目,向后看了一眼,又再度跃下崖壁。


    沈期下意识扬手,却扑了个空:“已经齐了,怎的又下去了,累成这样……”


    不过几刻,林斐然再度回到伞下,手中擒着一臂长的扶桑木枝。


    她没再递给沈期,反倒向后方走去,看了橙花一眼,随即将手中这截扶桑木递给齐晨。


    “你们应当也需要。”


    如此来回,极耗灵力,加之她碰过太多扶桑木,掌间尽是被灼出的红痕,额角沁出的薄汗不到片刻便被崖风吹尽,反倒透出一点冷意。


    齐晨眸光微动,抬手接过扶桑木,他掀眼看向林斐然,秾丽的面上掠过几丝思索,他忽然道。


    “回妖都后,定会有人取你性命,多加小心。若想知晓什么,可到茶馆问我。”


    齐晨并未开口,林斐然却听到了这番话,她眉梢微扬,还未追问,他却垂下眼睫,回身给橙花披紧大氅。


    橙花正看着林斐然,眼底隐有泪光。


    林斐然回望过去,便也不再开口,只向她莞尔一笑,悄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即回到如霰身侧,三人一道做了整理,这才离去。


    再度走过一线天,却是如霰在前。


    林斐然一直暗中注意他的神情,他却只是侧目扫过壁上刻纹,神情并无多少变化。


    凤凰郡……到底是什么地方。


    *


    出得一线天,三人便算是事了大半。


    林斐然与沈期开始按照手札所述寻找灵草,只是二人并不擅医道,朝圣谷中所生的又绝非凡草,二人不得不一手捧手札,一手捧医典,两相对应。


    只找过一种草药,林斐然便觉速度太慢。


    此时不论是云魂雨魄草又或是她的剑,都已在手中,纵然谷开三日,她要的却也只剩这手札上记载的药草。


    若是能在一日内寻完……


    如霰看不过眼,索性将手札接下,花了一刻钟全部阅过。


    “癔症、耳疾、哑病……”


    在见到所需灵草的同时,他便轻声说出病症,末了,将手中札记一合,拂去面上的草叶。


    “求药之人虽多,但都是些于凡人而言无法治愈的难症,合下来也就十九种灵草。方才来的途中便有几味,无需记数,见到采回便是。”


    灵草不同,生长之地自然也不同,如霰借此特性,带着二人在密林中寻觅。


    林斐然相信如霰,沈期也尤为听话,三人配合下来倒也十分默契,日落西山之时,便已从密林转至原野处,寻得最后三味药。


    沈期看向如霰的目光已由先前的尴尬变为钦佩。


    他走上前来,行了个道礼。


    “此番多谢道友相助!若非是你,我们想必还要在谷中寻觅三日!”


    如霰却并未接下这夸赞之词,他将手札合拢,递给林斐然,凉声道:“草药是你们记的,也是你们采的,我仅作辨认,算不得相助。”


    四周仍有不少在此收割的修士,风吹草低,露出他们欣喜若狂的面孔。


    如霰转眼看过,又望向林斐然:“其实还有两日,谷中或许还有其他灵宝,不必如此匆忙。”


    林斐然却摇头:“此次入城之人,不少是拖着病体而来,先前登记时我也见过他们,情况不容乐观,我想早些出谷。”


    如霰本就只为云魂雨魄草而来,沈期也别无所求,二人闻言并无异议,遂一道向谷外而去。


    像他们这般第一日便出谷的人并不算多,约莫十几位,众人于谷道入口处相逢,打眼看去,大多都是今日取剑之人。


    他们的确是为剑而来,只是有人撞得机缘,有人没有。


    夕光满地,火烧似的霞绯层层映到谷口,十二位圣人仍旧立于前方,在这般浓抹之下,他们的灵体也变得真实许多。


    三日后,朝圣谷会彻底关闭,而此处的山岳灵脉又给了自己,再要重启,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圣灵之间,疯道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悠远。


    林斐然忽然想起,他曾说闭谷之后,就连外界的风也吹不进此处,他也无法再得知界外之事。


    她脚步顿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物,歪歪斜斜插在路旁,这才跟上另外两人步伐。


    如霰侧目看去,有些不解:“你放一个木风车做什么?”


    林斐然目光平和,同那疯道人对视一眼,随后道:“下方坠有一个清铃,风来之时,铃声便会传遍山谷,告诉每一个人。”


    如霰闻言便知晓这并不是在回答他。


    他唇角微扬,收回视线,不期然看过站立在侧的圣灵。


    这几位未必不知晓他的身份,却仍未阻拦,如此睁一眼闭一眼,为的是谁,已不言而喻。


    他想,这些圣灵倒也和他一样有品味。


    不多一会儿,三人终于出了朝圣谷,离去前,林斐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漠漠古道,巍巍孤影,终究还是于溶溶霞色中消弥不见。


    腕上忽而攀上一丝暖意,她侧目看去,那条灵脉正从芥子袋中探出半截,像是游子回望,却又很快缩回,再不复出。


    林斐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些灵草为何只在朝圣谷中生长?纵然界外灵气不如谷内,养不了诸多,但也不至于一株都无。”


    沈期连连点头:“我也有此疑惑。”


    如霰道:“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确并非朝圣谷独有,人妖两界虽然罕见,却也会在天时地利下生出几株。


    ——不过这也只是我在古籍上看来的。


    入城的百姓之所以知晓癔症、哑病用何灵草可医,其实是因为不少古医书上都有记载。


    但自我幼时起,不少传说中的上佳灵草,便已然消失在两界,只有朝圣谷内留有几分踪迹。


    迄今为止,消失的灵草只会更多。”


    “为何?”林斐然不甚理解,“难道是因为灵气稀薄?可并未有此说法传出。”


    如霰摇头:“这等天材地宝长势复杂,生发条件也颇为繁琐,并非灵力充足便能育出,为何消失,我亦不知晓缘由。


    其实在许多年前,西乡及北原都生有扶桑木,我也曾去取过入药,但不知从何时起,存在千百年的灵木就此枯败而亡,唯有朝圣谷还留有残枝。”


    “残枝?”沈期有些讶异,“那满崖壁扶桑木也算残枝吗?”


    如霰颔首,似在回忆过往:“西乡及北原的扶桑木,只各有一树,却每一棵都高如屋宇,冠比华盖,枝条上虽也皲裂,却并不显枯败,其上叶片混圆,流着金红之光,恰如初升之日。


    再看那崖壁上的,矮如灌木,细瘦枯朽,只一丛一丛生发,不是残枝又是什么?”


    沈期听得怔神,林斐然却暗暗摸了摸芥子袋,有些心惊。


    天材地宝消失,扶桑木莫名枯败,同为灵地的朝圣谷即将封存,却让她将灵脉带走,还有方才齐晨所言,她或恐有性命之忧……


    难道是为灵脉而来?


    且不说世上并无几人知晓灵脉一事,就说此事将将发生,唯有圣人与她知晓,是以不可能有人未卜先知,更不可能有人将算盘打到“文然”身上。


    她再次想到那三个寻灵脉的修士,也不知是被圣灵驱逐出城、就地截杀,亦或是被他们逃走。


    若要溯寻他们的身份,还得问一问那位神女宗圣女……


    “文然,我们到了。”沈期开口。


    林斐然回神看去,他们已至春城,城内现下少了许多修士,一时间便显得有些空旷,只有仍未寻到住处的流民百姓倚在暗巷处。


    今日霞光尤为艳丽,但落日已半隐山头,便为这份霞绯蒙上一抹沉暗。


    半艳半颓的夕光下落,在众人麻木的神情上凿出灰败,刻出呆直。


    沈期兴冲冲上前:“诸位,我们将灵草带回了!先前在此处立下名的,尽可来领,若是未立的,我们也有不少富余!”


    话音落,不少人眼中终于升起一抹微光,有些趔趄地走向沈期,七嘴八舌地问起灵草之事。


    林斐然的视线却落入暗巷更深处,有些人只是蹲坐在阴翳下,手中不停收拾,不多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暗巷中走出。


    面上神情没过夕光与阴翳处,忽明忽暗。


    他挑着箩筐,直直向林斐然走去,林斐然同样记得他。


    在她为人登记时,男子抱着女儿上前。


    他那时说妻女患有肺疾,想要一份以前很多,但现在濒危的白鹭草,听闻只有朝圣谷有,他又怕自己赶不回,便携上妻女一同入城。


    登记之时,他女儿还给林斐然递了根芽糖。


    ……


    林斐然从灵草中抽出两株,比对过后,确定是白鹭草,这才静待他来。


    男人身上衣袍破败,空荡荡的布块甚至没能完全遮住他的身形,露出一半嶙峋的骨头,他很快走到身前,肩上扁担嘎吱作响,扬起一个笑,只是笑容里空茫一片。


    “小仙长,我一直在等你。”


    他未提灵草之事,只率先开口。


    他说:“我的妻子和女儿没能撑住,前日晚间不停咳血,便撒手而去了,次日清晨,我又见得不远处有仙长在做法事,便厚颜央求一番……是仙长送她们走的,来世定然不受病苦。


    我在城中坐了一日,本想离开,但又想着还未向你道谢,也怕你出来寻不到我,所以才等在此处。”


    他还是带着笑,提了提扁担,箩筐里的两个灰坛碰出轻响:“多谢你,我要走了。”


    林斐然看过那两个瓷坛,一时五味杂陈,眸光微动间,她问道:“你现在,是要回家么?”


    听到家这个字,男人眼中更加茫然,也更加无措,他好似一瞬间佝偻许多,却不再和她对望,只在地上巡视,许久后才迟钝开口:“我、我要回家了。”


    “我是小木村的,小仙长你应该没听过,那是个很小的村子,若你有空来做客,我们……我定然款待。”


    他又向林斐然道谢几句,慢慢后退离开。


    箩筐中不过几件孩童小衣与女人襦裙,并上两个小瓷罐,却将肩上的扁担压得咯吱作响。


    瘦小佝偻的身影走在来往的大道上,如同千万个憾然离去的“他”,逐渐淹没在归乡的人潮中。


    沈期站在一侧看去,心有触动,目下泛光,便低头擦拭片刻,这才回身将灵草发出。


    林斐然低头看着取出的白鹭草,耳边仍是那扁担压出的咯吱声响,令人牙酸,却又仿佛从心中生发。


    ——何窥世间罅隙,不过草芥、蝼蚁、雪泥。


    林斐然再度向城门处望去,却已不见其身影——


    作者有话说: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王国维


    第107章 云魂雨魄(六) 好似铅华洗净,流风去……


    她的目光平和而深静, 似是要将那道背影刻入脑海,却又仿佛只是望着茫茫人群。


    沈期转头看去,眼红如兔目, 却还是擦了擦,走到她身侧, 感慨道。


    “世间诸事便是如此无奈,一条街上过, 有人挥金如土, 有人拖碗乞怜,有人纵马闹市,有人谨小慎微, 我们也只是从中间走过, 既沾不了金银,也扶不起乞儿。


    若我可以相帮……只可惜我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收回视线, 理了理手中的白鹭草,却不似沈期这般消沉。


    “我们不也是街上的人?我们也只是从街上走过。


    在挥金如土之人眼中, 人人皆是乞儿, 你我亦然, 在行乞之人眼中,我们与挥金如土之人亦无差别。


    只是走过之时,在破碗中放上几许钱,止住几匹马,便已足够,问心无愧就好。”


    沈期一怔,默然思索片刻,忽而又笑道:“是啊,我分明也是街上之人……说不准那挥金如土之人也觉得我可怜, 求神问佛的乞儿也觉得我可恨,万事随心就好。


    我还以为,你会如我这般想。”


    四下没有桌案,林斐然便拿着札记,带着灵草,走到一处石梯上坐下。


    “我以前也像你这般想,刚入城时,你为他们书写泥帖,其实我也见到了。但那时我和你一样,心有忧虑,想帮所有人,却又怕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离开。


    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沈期不禁莞尔:“差点忘记,你已然破入问心境。”


    一时静谧,二人不再开口,只坐在石阶上,一人念起手札上的名姓,一人分拣灵草。


    沈期忽又开口:“那位道友上了树,可是不舒服?”


    林斐然转头看去,葱郁木叶间,落下小片衣角——如霰正在树间休息。


    现下尚且余出几分日光,他还能休息一段时间,待到月出时,便又得醒来,独坐至天明。


    她默然片刻:“他只是有些乏困。”


    沈期应了一声,垂眼勾画着手札,送草药的间隙,又开起口来。


    “文然,我发现每次和你待在一处,我便没有这么倒霉,还能做成不少事。”


    林斐然有些奇怪:“除去刚认识时的确有些霉头外,便再未看出你有什么倒霉之处。”


    沈期一笑:“我倒是有几分庆幸,你没有看到我的倒霉样。先前在祭典之上,我见到你与妖族人待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像是怕林斐然误会,立即看向她:“我并不讨厌妖族人!我觉得是人是妖都一样!”


    林斐然神色未变,只是垂眸捡着草药,数上几株,递到妇人手中:“无事,先前入谷时我便听见不少人骂我倒戈,我其实并不在意。”


    沈期这才收回视线,翻开下一页,念过那人名字,又道:“你是他们请来入谷取灵草的,还是自小在妖界长大?”


    彼时林斐然只是站在妖族一方,身份不明,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妖族请来的人族外援。


    林斐然点头:“算是来取灵草的,但我原本也要入谷取剑。”


    沈期双目微亮:“所以,你之后会回人界?你原本住哪?难道是东渝州?”


    林斐然不明所以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回妖界。”


    沈期目光又黯下,随后垂眸轻叹过,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许久,还是只与她留下互相传信的纸鹤。


    “如果你以后还来人界,可以去太学府寻我。”


    “好。”


    林斐然自然不会推拒,她觉得沈期为人清正,值得相交。


    夕光彻底落下,星光满天,札记中记载的名字全部翻遍,先前未在此处做记录的人也领了灵草,总算事毕,二人也得就此分道。


    林斐然起身看向天色,心下有些犹豫,夜晚已至,如霰却还未有动静,要不要等他睡醒再回?


    正踌躇时,沈期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迎着满目星光,一字一句道。


    “修途漫漫,我们定然还有再见的时机,所以——”


    他从芥子袋中掏出一瓶清液,倒在掌心,又在脸上胡乱抹过一把,那副真容便缓缓展现出来。


    鹿眸星目,高鼻薄唇,看上去有些怯怯,唇角微微上翘,却又天生一副笑模样。


    “所以,我其实长这样,若是以后相见,还想你能认出来。”


    他看着林斐然,视线有些慌乱地移开,但又很快看回。


    林斐然:“……”


    她当真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却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沈期下意识抬手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睁圆的鹿眼:“可我从未去过妖界!”


    林斐然一时无言,看来他以为自己要回妖界,是因为从小在妖界长大。


    她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翻过。


    “只是眼熟罢了,况且我已经见过你的真容,你现在再遮也晚了。”


    沈期讪讪放下手,低声道:“抱歉,我别无他意,只是习惯了,我在太学府也是一直易容,这副容貌,其实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门派内见过的,也不过五人。”


    他嘀嘀咕咕起来,末了,竟露出些许懊悔。


    “其实不该让你见到,对你而言并非好事,我只是太想……是我鲁莽,你以后千万不能说见过我的真容……”


    沈期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竟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


    林斐然神色疑惑,虽然心知背后定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抬手搭上沈期的肩,以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道将这份颤意压下。


    沈期一怔,半遮着面看去。


    她静静看着自己,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既然你坦诚相待,那我也不多做遮掩。”


    只见她从芥子袋中掏出一块玉石,将面上隐去的墨色蘸尽,渐渐露出其后面貌。


    好似铅华洗净,流风去尘。


    原本被改画压低的眉头松开,那点骇人的戾气便骤然消散,一双静如清池的眸子依旧,鼻梁其实挺直,双唇隐隐含珠,是一副极具韵味的面容。


    仿佛锋刃内敛,寒光入鞘,又好似孤松迎雪,簌簌洁白。


    沈期一眼望去,心中便莫名生出一句感叹。


    是了。


    这才是她。


    先前那副模样与她神情相较,未免显得突兀,但眼下这副模样便十分融洽,正正相合。


    他只是看着,心下砰然,一时难言个中滋味,读过这许多圣贤书,竟无法将其述之于口,千情万绪也只汇出六个字。


    “原来这便是你。”


    林斐然向来觉得自己貌不惊人,是以也只颔首代答。


    沈期面色微红,耳边如有雷鸣:“你既然易容入城,若是随意让人窥见,会不会有何不好?”


    林斐然沉默一刻,回忆师祖先前所言,只道:“现在只有你我,无事。”


    沈期点头,又说:“我也不会将见过你真容的事告诉别人!”


    林斐然顿了一瞬:“我的容貌,应当没有你的这么神秘。”


    沈期却只摇头,又看了看林斐然,双唇几次张合,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耳边全是嗡鸣,踌躇之下,这才不得不道别,向客栈走去。


    待他离去后,林斐然这才走到树下,本想看看如霰是否还在熟睡,便猝不及防撞入一双眼眸之中。


    他是醒着的。


    也不知看了多久。


    如霰斜倚木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告别完了?”


    林斐然点头:“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如霰点头:“他心性的确不错,算是个益友。”


    除此之外,便也没再说什么,只缓缓起身从树上跃下。


    “回罢。”


    他取下银面勾在指间,同林斐然一道向住处走去,途中顺道将束起的长发解开,垂至腰际时,已是一片雪色,带出一阵冷梅香。


    林斐然看他一眼,忍不住开口:“先前分发草药时,有个男子向我走来……”


    她缓缓将今日发生之事说出,如霰也侧目听着,两人一道踏上月色,交谈声悠悠。


    ……


    春城东处客栈内,灯火葳蕤,旁侧立有三道身影。


    听得铮然一声,兵戈出鞘,隐隐照出剑锋与紫芒。


    “灵剑昆吾,果然不同寻常。”张春和细细看过,面上终于带上一抹纯然的笑意。


    蓟常英双唇扬起,也道:“此番倒要恭喜师弟,取得灵剑。”


    卫常在并不言语,只将昆吾放到桌上,背上却仍旧负着潋滟,他像张春和行了一个道礼。


    “弟子幸不辱命,将灵剑取回。”


    这柄昆吾剑,原本就是师祖最初持有的佩剑,如今被卫常在取回,到了道和宫,也算物归原主。


    境中的昆吾剑灵神色傲然,却也有些雀跃。


    当初他便只有一小团灵识,其实还未亲眼见过道和宫,如今知晓取剑之人是师祖后辈,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传承之喜,于是剑刃锋芒更甚。


    张春和心中一件大事了却,神色更为宽和。


    他看向卫常在,又想起那位魁首于飞花会破境一事,不由得问道:“常在,你入问心境已有三年,却迟迟未能破入自在境,可曾想过缘由?”


    卫常在一双乌眸抬起,正要开口,却又听蓟常英道。


    “师尊,修道一事万不可急切,师弟天资过人,进境也是迟早的事。”


    张春和摇头:“正是因为天资过人,才不该停在此处三年。师祖传下的道藏有言,破入问心并非终点,问心后需得纳心,才可踏入自在境,但每个人的‘纳心与自在’不可同一而论。


    你心中可有什么无法接纳,或是难以勘破的迷障?尽可说出,我与常英会一道为你解惑。”


    蓟常英也转眼看去,目中含笑。


    卫常在身姿挺拔,眼眸微垂:“弟子心中所惑,先前已然问过疯道人,如今内心澄明。进境一事,或许还需等待时机。”


    张春和这才想起他见过圣人,平和的眼中也泛起一点微澜,似是回忆。


    “你有此机缘与他论道,自是极好的,他与师祖十分熟识。


    我小的时候也曾见过他,那时师祖还未坐化消散,他也时常上门相聚,是个神神叨叨,却十分厉害的人,天然便可倾听风声、兽语、草木吟。


    只可惜天资虽好,人却不够上进,每天偷鸡打渔不说,不知恋上了哪位女尊者,日日将师祖的鱼顺走,借花献佛。


    如此不务正业,以至于师祖入圣许久,他都还在神游境打转。”


    转来转去,其实也只是想提醒卫常在,情爱误人。


    师祖无情,所以早早踏入归真境,成一方圣者。


    一旁的蓟常英仿佛没有听懂话外之音,笑道。


    “后来疯道人喜欢的女子成了圣者,说自己无意于情爱,于是第二年,疯道人便入了归真境,同样成了一方圣者,他说做圣人更要爱,随后又厚颜追了上去。”


    卫常在的确不知此等往事,神色微顿,张春和更是侧目看去,眸光微动。


    蓟常英见过两人面色,却仍旧泰然自若,只道:“哎呀,师弟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了,书还是要多看一些,以免断章取义。”


    张春和收回目光,还欲说些什么,便听得有人叩响房门。


    他看向屋外:“何事?”


    外间隐隐传来弟子声音:“寻芳长老将入火德,还请首座前往住持。”


    他这才悠悠叹息一声,对二人道:“今日便谈到此处,如今你已取得昆吾剑,后续破境一事,更要放在心上,不可浑浑噩噩度日。”


    卫常在躬身行礼:“弟子谨记。”


    张春和这才匆匆出了外间,只留二人长身对立。


    蓟常英看向卫常在,唇畔小痣微扬,带起一个如常的笑意。


    “师弟这等天资,这等无谓心境,两年未入自在境,确实令人困惑。”


    今日的蓟常英十分不对。


    且不说方才驳了师尊的话,就说他未曾进境一事。


    他困在问心境不是一两日,蓟常英现在才提,且语气并不顺耳,也不知是何缘由。


    他看回去:“师兄有话直说。”


    蓟常英看着他,笑意微敛,眼中春风渐凝:“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原来师弟当初答应师妹结契成婚一事,为的是她的剑骨,如此筹谋……如此豁达心境,不入自在,岂非天理难容。”


    向来柔和的嗓音,此时却罕见地淬了冰,叫人不寒而栗。


    卫常在凝眸看去,一双黑眸并不退却。


    蓟常英向来性情温柔豁达,唇畔含笑,且不说是否为伪饰,但他的确一直如此。


    这还是卫常在第二次见他情绪如此外露。


    这是为慢慢。


    然而第一次,也是为慢慢。


    她灵脉有异,难以进境,有一回便教人围着说了许多冷言冷语,于是双方便动起手来。


    她以一敌多,吃了大亏。


    那一次事闹得很大,动手之人一道入了戒律堂,但也是自那之后,众人——或者说他与蓟常英,才确切知晓平日里的冷言,知晓她其实已经自己私下动手过许多回。


    那时蓟常英刚从北原回来,听闻此事,第一次冷了脸。


    他匆匆赶至,问清前因后果,又与戒律堂长老一番巧舌论辩,步步不退后,兀自将林斐然带走,又教余下动手的弟子全都受罚。


    只是他那时怒火上头,竟忘了这般“不公”的对待,只会让其他人心中戾气更重。


    此时他提起剔骨一事,神色中便带有熟悉的寒意。


    卫常在并未因他的话而心绪起伏,他只道。


    “师兄,说与做,大多时候并不同一,师尊如何想,你我无法扭转,但能否做到,却是你我可控。剔骨不易,能够剔骨之人更是稀少,如若均被抹去,此事便也不过是空谈……”


    他停了话语,不想说太多。


    “师兄今日不止是要与我说这些罢?”


    蓟常英看他,冷意仍未散去,却又于眼中添了点笑:“是啊,不止这些,先前只以为是你移情别恋,但知晓此事后,我便知晓,你与她确然缘尽于此。


    你应当比我了解她,经此一事,她不会再回头,你二人破镜难圆,断弦难续。”


    他并不明说,只留下这等模糊话语后便要离开。


    卫常在抬手将他拦住,声音忽冷:“师兄此言何意。”


    “哎呀,师弟何必要我点明?”


    蓟常英眸子一弯,好似又有春风吹过,他叹息道:“原以为二人是比翼蝶,不好插足,却没想到如今已然各自纷飞,颓势难挽。如此大好时机,我自要去做一做野花,引引蝶影。


    ——毕竟,她为人写泥帖那日,我可不是躲在檐下的那个。”


    人已离去,荡来的风扑灭屋中烛火,只是门却并未关阖,于是一缕火光漏入暗室,映在他如冰似雪的眉目间,映在那抿起的薄唇上。


    他握着昆吾的手无意识合拢。


    第108章 云魂雨魄(七) 常在常思常静,修我修……


    卫常在回到房内, 盘坐于长榻之上,静心运灵,可耳边总是浮起蓟常英的话。


    于是心间没来由地升起些燥意。


    他将此异状压下, 灵力游走之时,神思莫名恍惚, 一时忆起往事。


    他第一次听闻林斐然这个名字,是在六岁那年。


    那时师尊展开一张尺宽的黄符纸, 其上以朱砂写就两个名姓。


    左为“秋瞳”, 右为“林斐然”。


    秋瞳二字,有如悬针垂露,铁画银钩, 十分端方, 林斐然与之相比,便要潦草许多, 林字相连,然下四点甚至只以一横代替, 匆匆忙忙。


    师尊侧目看来, 额上金火纹一晃, 他的指尖落到左侧。


    “看到这个名字了吗,你要永远记住。”


    彼时的他背着一柄木剑,脑袋刚刚高过桌旁,仰头看去,一双瞳仁极黑,望向人时便显得有些空洞。


    他问道:“为何?”


    “因为,你注定是要爱上她的。”


    张春和将笔随手扔下,全然不觉自己与一个六岁小童谈论情爱一事有多可笑。


    卫常在并不理解:“什么是爱上她?”


    他其实只是惯常一问,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无处安放的视线无意中落到那支滚落的笔上。


    枯瘦老笔从桌上滚过,溅开点点朱砂,右侧那个三个字也被画出一道红痕。


    林斐然。


    他静静看着。


    “所谓爱上,便是要与她成为道侣,生死相随,她要下山,你便会随她下山,她要回妖界,你也会随她回妖界。”张春和声音有些轻,“而所谓道侣,就是凡间的夫妻,就像你的父亲与母亲一样。”


    卫常在眼睫微颤,眸中浮起淡淡波澜,却又很快被压下。


    “回妖界是什么意思?”


    张春和目色如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妖族人。”


    妖族。


    卫常在的视线从那三个字上移开,再度看向这位高大的尊者。


    “我不喜欢妖族,我也不会去妖界。”


    张春和看向他,目光幽深,随后叹息般摸了摸他的头。


    “你会的,情爱一事由心不由己,你注定要爱上她,届时是不是妖族,又有什么所谓,你不会在意。”


    他坐到一旁:“秋瞳天真烂漫,说话讨喜,性子也十分外向,与你一起,其实也十分相配。”


    “你只要记住她便好。”


    张春和看向窗外的雪山,看向那片小松林,想到他如今年纪尚小,又素来淡漠,纵然听得明白,却无法体会,便也不再多说。


    卫常在等了半晌,见他不言,又开口道。


    “那这个人呢?”


    他看向右侧有些混乱的三个字:“她是谁,我不需要记住么?”


    “不需要。”张春和只看过一眼,“她将来会与你有一道婚约,但不重要,对你而言不过一位过客,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她,所以顺手写下罢了。”


    卫常在听过这话,便十分懂事地闭了嘴,只充当一个瓷偶站在一旁,待张春和什么时候想说话了,便回上两句。


    他与师兄都是如此做的。


    张春和只需要偶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


    但不得不说,这两个名字的确在卫常在的脑海中刻了下来。


    一个规整,一个散落。


    他从未刻意回想,毕竟他只有六岁,能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但张春和总喜欢将秋瞳一事挂在嘴边。


    时间久了,他好像也这般默认下来,渐渐的,另一个名字就此变得模糊。


    模糊到他只记得那溅开的朱砂与划过的一笔赤痕。


    直至九岁那年。


    那时,他正在小松林中练剑,为即将到来的引灵入体做准备。


    太徽、清雨二人匆匆找来,提及要将一女童接回山中修行,又道他二人年纪相仿,让他同去,那女童便不会太过恐惧,一路上也有个伴。


    他毫不犹疑别开视线,乌瞳映着白雪,凛凛含霜。


    “不去。”


    他直白拒绝,又舞起剑来。


    清雨面色无奈,只得拿出一块符令,搬出张春和的名号:“好罢,让你一道前往,是首座的命令,并非真的让你作伴。”


    太徽看着他,不由得道:“本想与你好生相说,你非得要吃牌子,把剑收好,立即出发!”


    看着那块令牌,其实他也生出些许疑惑。


    比如为何要他一同前去?比如接回之人到底是谁?


    但都没有问出口,不必发问,做了便好。


    清雨祭出法器,小重山剑倏然变大,三人一道踏上,将卫常在护在中间。


    途中,二人原本还低声密语,又不知提及什么,声音越发变大,下一刻就吵吵嚷嚷起来。


    言语间提及那“贱人”,提及“林家灵宝极多”,最后又落到“林斐然”三个字上。


    卫常在早已看惯二人丑态,故而并不作声,只是在蓦然听到那三个字时,下意识想起朱砂色。


    原来忘却的那三个字是林斐然。


    御剑极快,也只是吵过几句嘴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洛阳城中。


    甫一落地,太徽便忽然想起什么,说与首座有事商讨,便要与清雨一道回去,但再带上卫常在总不方便,便给他系了个护身法宝,叫他到将军府门前暂等。


    卫常在并不反对,只是静然应下,随后一路问过百姓,摸索着到了林府。


    那时天有细雨,玉雪一般的道童就这么撑着桐纸伞,静立宅前等待太徽二人。


    林府前挂满白绫,据过路之人所言,府主人三日前入葬,又没什么亲眷,家中只剩一个幼女,可怜极了。


    卫常在那时心中并无感触,他从来都是一个冷情之人,即便他也父母双亡,却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就这般站在门前,路过之人眼神奇怪,频频看来,他也毫不在意,倏然间,尚未合拢的府门被雨风吹得半开,露出蹲在院中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童,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她没有遮伞,只是蹲在墙角,双肩微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卫常在不理解,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剑鸣,知晓太徽二人将到,他这才推门入府,走到那女童身旁。


    原来是在逗弄蚂蚁。


    心中这般想着,视线从墙根处收回,看向这个同他一般大的女童。


    小姑娘发髻有些凌乱,仰起头时,豆大的雨滴从她额角滑落,抬眼看来的神情十分平静,卫常在没从她眼中看出半点污浊,只有莫大的伤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怀,只一眼,便叫人喘不过气,同样是父母双亡,他的眼中或许寂静,或许还有半分解脱的喜意,却绝不会有这样空渺的神情。


    豆大的雨珠扑在伞面,如同珠玉落盘,砸响在二人静默的对望中。


    也是这时候,林斐然三个字才具体起来,从那被朱砂画过的名姓,变作一个灰扑扑的人  。


    身后传来脚步声,太徽、清雨二人匆忙赶来,神情焦急,他们以一种卫常在从未见过的姿态将她搂入怀中。


    “慢慢——孩子,你辛苦了!”


    说得情真意切,慈爱非常,甚至声线中都带上一丝颤抖。


    卫常在的目光忽而微妙起来。


    心如暗渊,他从来只在这二人身上看到贪婪、虚荣,何时有过这等真情?


    有时候,谁又能说人不是画皮鬼。


    他撑着伞,移开视线,却见林斐然十分感动。


    她默然搂着二人脖颈,眸中浮光微动,莫名流光溢彩,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东西。


    在他尚且不知晓这抹光彩唤作真心时,便已忍不住多看几眼。


    林斐然被太徽、清雨二人哄回山时,变成他们一同站在中间,两人间又隔了一拳远。


    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问道:“我叫林斐然,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平日,卫常在只会装作风声太大,没有听清,但这人是林斐然。


    他悄然知晓她的名字已有三年,若此时不回,难免觉得自己无礼。


    不论何时,他总要将这礼义廉耻端到台面。


    “我叫卫常在。”


    林斐然反复念了几遍,只道:“常在?是常常都在的意思么?母亲为我取名叫斐然,是寓意为斐然卓绝,你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向身侧留流云,清声道:“常在常思常静,修我修德修心。”


    林斐然了然点头:“好高深的寓意。那为什么不叫卫常思?”


    卫常在眸光一顿,看了她一眼,她却全然不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


    ……


    其实他也这般想过,但终究没有像张春和问出。


    于是他道:“我也不知。”


    林斐然忽然笑了起来,断言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着她,一双乌眸映着天光,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这般看着。


    她小心凑近一些,低声对他道:“如果不喜欢,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别名,我的别名就叫做慢慢,因为我娘亲不希望我做事太快,要我慢慢来。”


    他还是没有开口。


    她却浑然不觉,只望向不远处的三清山,忽然问道。


    “修道人的洞府,也会下雨吗?”


    太徽闻言哑声失笑:“斐然,我们修道之人不住在洞府中,我们也住在房屋下,也踩在砖地上,天上要落雨便落雨,天上要落雪便落雪,只随自然。”


    卫常在唇边浮起一个无意义的笑,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徽长老有这等悟性。


    小林斐然感概一声,眺望向那座白雪山头:“那就好!”


    清雨抚着她的头,柔声问道:“方才见你蹲在墙角帮蚂蚁搬家,却又没有撑伞,是因为喜欢下雨吗?”


    小林斐然默然一瞬,卫常在看到她略略敛下的神色,又听她道。


    “母亲喜欢,她总爱独坐院中,撑伞听雨。


    她以前说过,若她死去,便要凝作雨魄,化成天边酥雨,春时细润,夏时渺然,秋时苍茫,冬时凛冽,四时虽有不同,却都美不胜收。


    父亲便说,那他死后就要化为云魂,日日相伴。


    母亲又问我,是不是想化成风——”


    她说道此处,顿了下来,眉眼却逐渐舒展。


    “我不想化成无踪无影的风,她要做溪草,做野花,做大树,如此便能等云来,等雨来。”


    话语很快卷入风中,飘然不见。


    太徽清雨二人只摸了摸她的头,很快转了话题,又提及上山修行的趣事,把她勾得心驰神往。


    一行人到得山门前,便见一道靛蓝身影立于门下。


    他长身玉立,唇畔含笑,手中撑着一把桐黄伞,听到动静后微微抬起伞沿,向几人看来,于是白雪簌簌滑落,沾上袍角,露出其下盈盈笑意。


    疏朗清隽,比春风,比明月。


    太徽并不意外,只笑道:“常英,你这个大师兄还真是当得尽责,不论哪个弟子入门,你都要来接风洗尘。”


    蓟常英不由失笑:“接风洗尘谈不上,不过是做些认路、下榻的小事。”


    他走上前来,半蹲在林斐然身前,手中黄伞微斜,为她遮去落雪,笑道。


    “你便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唤做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他,点了点头。


    蓟常英双眸一弯:“欢迎入道和宫修行,称我大师兄便好,门内的每一个弟子都这么叫我。”


    林斐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大师兄好。”


    蓟常英一怔,随后笑道:“好机灵的孩子,来,师兄带你去认认门,再送你去弟子舍馆。”


    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伞依旧遮在二人头顶。


    林斐然看向太徽二人,见他们朝自己点头,便也伸手握住,与蓟常英一道离去。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卫常在一眼,清声道:“卫常在,再会。”


    ……


    回忆骤灭,卫常在倏然睁开双目,望向窗外。


    夜晚已过,晨光不知何时铺满天际,朝阳也高高悬起,却又无端落下一场小小秋雨,淅淅沥沥打在窗台。


    晨雨中,数十只鸾鸟拉着鎏金车架,振翅鸣啼。


    那是妖族行队。


    而在为首那座鸾驾上,一道玄影盘坐篷顶,撑着一柄洒金红伞,右手伸出,掌心接住几许雨花,静谧而清和。


    不过须臾,车队越过春城结界,向南际飞越而去,她却再未回头——


    作者有话说:突然的更新袭来


    第109章 云魂雨魄(八) “不可能,这不可能………


    晨雨溟溟, 日色晞晞。


    林斐然撑伞坐于鸾驾篷顶,她望着极近的云雨,神情倒少见地露出几分闲适。


    “你很喜欢下雨?”


    金澜剑灵开口问道。


    林斐然侧目看去, 她不知何时坐于身侧,绯色披帛随风而荡, 如水晶般剔透的身形被日光穿过,臂上皮甲透出淡淡微光, 气度从容。


    倏而, 她也偏头看来。


    从额上垂下的面帘遮住面容,其上略显滑稽的墨色圆圈晃起波纹,却仍算得上岿然不动。


    林斐然莞尔道:“原本是心无所感的, 只是我母亲喜欢, 她说自己过世后要化作雨,我便也将这落雨看作她, 时日一长,便也觉得下雨很好。


    一下雨, 她就来了。”


    金澜剑灵颔首, 移回视线:“你很喜欢你母亲?”


    林斐然点头:“很喜欢的。”


    金澜剑灵没再开口, 却也学着她的动作,抬手相接。


    剑灵其实无形,这淅沥雨势便穿过她的手掌,砸落到鸾驾篷顶之上。


    她默然看着,又道:“朝圣谷不会落雨。”


    林斐然静静看去,随后将手落到剑灵手中,与她的手掌合二为一。


    雨珠就这般在她掌心汇聚,日光映下,仿佛落于剑灵之手。


    林斐然默然片刻, 看向她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能让剑灵感受到风雨,只会这个笨办法。”


    剑灵指尖微动,微微侧首,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歪头看雨,由于看不见五官,无法确认她的视线落在何处。


    俄顷,她认真道:“你不笨,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林斐然会心一笑:“多谢前辈。”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这位剑灵前辈见多识广,连罕见的云魂雨魄草都能认出,或许对她脑中刻下的法印也颇有见解。


    “前辈,我脑中有一个极为复杂的法印,以至于如今想不起许多旧事,可有法能解?”


    “法印?”


    剑灵喃喃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左手,却又只是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林斐然看过一眼,将伞柄微微移开,自发地把脑袋凑到她掌下。


    剑灵忽然停下一事,林斐然其实并不诧异,因为如霰就时常这样。


    不论是与她结契,或是为她探查,他从不会主动伸手,只是随意将手抬起,悬在半空,等她凑过去。


    她如今做这般动作很是熟练。


    林斐然抬起一双眼看向剑灵:“前辈,尽可随意探查,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剑灵无法真的触碰到她,但猛然被人钻到掌中,看向那头乌发,她的掌心好似也浮出奇异的痒意。


    “……那我便动手了,你暂且忍耐一番。”


    丝丝缕缕灵力汇入,林斐然却并未感到不适,只觉得这道灵力十分温柔,连一丝一毫的侵略之意都无。


    几息后,剑灵将手收回,声音忽而严肃起来:“这法印是谁为你下的?”


    林斐然先前在寻芳处得知过往真相,那时她便知晓自己回忆有误,疑惑之时,其实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那段记忆,会不会是因为母亲为她封印后更改的?


    可若是她所为,只封上那一日的记忆便好,又何必将过往全部封存?


    于是她道:“我不知晓,只是隐隐有个不算准确的猜测。”


    剑灵将手收回,语气凝重:“我跟随先主人多年,对阵法也颇有了解,你脑海中的这枚印记,绝非常人所下,十分繁杂不说,它更像是两道法印合二为一,极为精妙。”


    林斐然有些诧异:“你是说,这道法印或许不是同一人所为?”


    剑灵点头:“这道封印内外走势极为不同,一刚一柔,但又嵌合得十分完美——就像在一处本就复杂的迷宫之外,扩建增补,形成一座比先前大上十倍的迷宫。


    一般人若要下两道封印,只会一重叠一重,绝不会像这样重筑,故而依我推测,极有可能是两人所为。”


    林斐然垂眸,又问道:“前辈,可有解除之法?”


    剑灵以为她心中惶恐,便安慰道:“你不必太过担忧,它其实于你无害,只是不记得些许往事而已。”


    林斐然直直看向她,深静的眸子中闪过一点微光。


    “可是我想记得。”


    母亲在她六岁时去世,偏偏这道印记封住的又是她六岁前的回忆,时日一长,必将全然淡忘,她不想。


    回忆之事或许痛苦,但她更不能忍受这般无知中的麻木。


    剑灵于是沉默,好半晌后才轻声道:“你很执着,这却也不是坏事。天下奇人辈出,如今是否有能够勘解此等法印之人,我并不知晓,但在许久以前,有一位白姓修士,是艮乾圣者唯一的弟子,此人或许能助你破阵。”


    艮乾便是阵法一道的集大成者,数百年前成圣,后于朝圣谷坐化,消散于天地间。


    林斐然不解:“可我从未听闻艮乾圣者有过弟子,甚至于经典古籍上也未有记载。”


    剑灵原本绷紧的声线忽而一松,带上几分浅淡的笑意。


    “艮乾圣者不好清修,常隐于市井之间,与寻常老者无异,是以甚少有人得知他的踪迹。先主人曾与他有过往来,我才有幸得见一面,知晓他其实有弟子,姓氏为白。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如今那名弟子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林斐然在脑中搜刮起来,寻觅许久,倒是也点得出几个白姓的有名修士,却都来自大宗门,并未修行阵法一道。


    二人还欲谈论,忽而听到鸾驾内响起窸窣声响,剑灵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抚了抚她的肩,化作一抹流光融入金澜剑中。


    “林斐然。”


    车内传来碧磬的声音,很快,她也爬上篷顶,挤到林斐然身侧,林斐然立即将伞向她偏了偏。


    还未来得及开口问,旋真也上了篷顶,挤到她另一侧。


    林斐然不禁道:“你们怎么都上来了?”


    旋真甩着发上的水珠,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尊主睡了,他实在太过浅眠,连呼吸声都听不得,便将我们赶了出来,还放了个隔音阵。


    荀飞飞到后方清点去了,我们无事可做,便到你这里来。”


    林斐然心下有些奇怪:“他好像昨夜便睡过。”


    碧磬却不觉有异,笃定道:“尊主昨晚一定只是假寐,我们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在夜间睡过。”


    这倒也是,但林斐然心中却仍旧留有一抹奇怪。


    她将这点疑惑压下,向二人问道:“你们听闻过艮乾圣者吗?”


    古往今来,人族成圣之人其实不少,未必个个都叫人有所耳闻,林斐然只是一问,却见两人连连点头。


    “听过!”


    旋真双眼微亮:“他可是唯一一个在妖界住过许多年的人族圣者呐,很多年前,就落脚在玉石一族处!”


    “什么?”


    林斐然神色不无意外,这才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立即转头看向碧磬:“艮乾圣者曾在你们族中落脚?”


    “非也。”碧磬昂首挺胸,十分神气,“他分明是常住!”


    三人同撑一把伞,凑在一处嘀咕起来。


    碧磬回忆道:“我幼时调皮,时常大半夜不睡,缠着族中长老讲故事,他们便说起过这位人族圣者。


    我们一族天生识玉,更会养玉,坐落之处时常会生出矿脉,彼时艮乾圣者正在寻找最适宜的行阵之物,想以天生灵玉作试验,便到我族长居,住了十年之久。”


    林斐然听闻此言,立即想起自己这块护身玉坠,以及先前见过的那些玉符。


    人族修士以灵玉行阵,的确是艮乾圣者率先做出,效果也最好,却没想到是由此而来。


    她又问道:“那你们族老可曾提过,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弟子?”


    碧磬回忆片刻,只摇了摇头:“没有。艮乾圣者毕竟在我族待了十年,传了不少阵法之道,族老之所以提起他,也只是想激励我修习阵法,并未提及弟子一事,只可惜我最后还是走上了弓道。”


    林斐然听闻此事,并未灰心:“你们族内是否有谁亲眼见过艮乾圣者?”


    “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若说有谁见过……”碧磬思索许久,“我想,族长应该见过。”


    旋真看向林斐然,眸光清澈,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艮乾圣者一事呐?你想转修阵法一道?”


    林斐然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缘由说出。


    “我身上被人下过一道封印法阵,但眼下无法可解,又听闻艮乾圣者有过一个徒弟,所以想打听一下他的过往,看看这弟子到底是谁。”


    二人神色惊讶:“什么样的封印?可于身体有害?”


    林斐然摇头:“只是一道封存记忆的法阵,倒是没有什么害处,只是幼时许多东西想不起来。”


    与旁人不同,碧磬、旋真听闻此言,不仅没有松气,反倒拧起了眉。


    碧磬道:“怎会如此!若是我忘却幼时之事,族老们定要整日抹泪,我心中也绝不好受!”


    旋真亦是低落:“是呐,若是忘记母亲的事,岂不是狗生无望。”


    林斐然不由一怔。


    近乎所有人听闻这道封印,都会说无碍,不必着急,只是忘却过往些许事而已。


    但对她而言却并非如此。


    那些将尽忘却的过往,几乎是她前半生中最为温情的一段时光,里面有她,有母亲,有父亲。


    此等心绪,别人无法理解,碧磬与旋真却不会。


    他们和自己一样,人生中最为温暖的日子都藏在童年,那是一段绝对不可忘却、不可丢失的过往。


    碧磬看着她,神色惋惜,忍不住抿了抿唇,拥住她道:“早在许多年前,我们就搬到了妖都附近,回兰城后,我带你去见我们族长,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她。


    若是确实没有那位弟子的消息,我们玉石一族也有许多修行阵法的好手,也能忝列圣者弟子一位,说不准就有能解此阵之人!”


    林斐然心下微动,刚要开口,就被碧磬捂住了嘴。


    “不准道谢,哪有人天天把谢字挂在嘴边!”


    旋真也跟着点头:“你请我们大吃一顿就好呐!”


    碧磬转眼看他,哼哼笑道:“是请我。”


    旋真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请碧磬大吃一顿,我也跟着蹭饭!”


    林斐然沉静的眼中浮起点点笑意:“好——不过不论谁请客,好像都是我吃得更多。”


    两人不约而同捂住她的嘴:“这种吃东西就能补灵力的好事,不准你说!”


    三人就这样在篷顶打闹起来,甚至商讨起只给荀飞飞留一盘青菜的事,忽然听到车壁传来两声轻响——是如霰在敲。


    碧磬、旋真顿时安稳坐下,压低音量。


    “要不给荀飞飞点两坛清酒,他酒量奇差,一杯就倒,醉了就爱起舞!”碧磬神色显然是想起什么回忆,“别看那张脸又冷又寡,其实跳起来俗艳极了,看得我眼红血热,不停擦汗。”


    旋真立即摆手:“他不会喝的,自那次之后,飞哥滴酒不沾……我们可以点酒酿圆子呐!”


    碧磬恍然大悟:“还是你有办法。”


    林斐然:“……”


    旋真,错看了你。


    三人一路畅想,越想越歪,直至鸾鸟终于飞到无尽海,仰首长鸣一声后,荀飞飞出现在队首处,鸾驾旁。


    他刚要举起手,便感到一种无法忽略的注视。


    他转头看去,对上了三双全然不同的眼睛。


    一双兴奋,一双飘忽,一双平静中带些愧疚。


    “……”


    他完全不想探究,扶好银面后,右手高扬,朗声道:“入界!”


    霎时间,无尽海上星线密布,条条相连,十余驾鸾鸟车队飞跃而下,如此斗转星移,昏晓颠倒,入妖界之时,已是晓月刚出,繁星漫天。


    其后鸾车均在妖界瞭望处停驾,唯有他们所乘这辆,因如霰在车内的缘故,便直直掠过高塔,向妖都振翅而去。


    ……


    秋月高悬,云层阴翳。


    青丘狐族王宫内,侍从们步履匆匆,端花拾绸,俱都往宴客居而去,预备恭迎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一位拈花侍女忽地被人拦下,她擦去额角细汗,抬头看去,却又松了口气。


    “原是若琴大人,是有何事吩咐吗?”


    被唤作若琴的侍女神色肃穆,只问:“王上何在?”


    拈花侍女答道:“在元一宫,听闻今日人族朝圣谷开,不少人已然从中取得灵宝,王上正同臣使们商议此事……可是王后寒症又犯,需得王上相助?”


    若琴摇头,不动声色道:“王后不知宴请的贵客是谁,故而拿不准妆面,想要问一问王上罢了,既然他有事,我们自己琢磨便是。”


    侍女了然:“王后天人之姿,自是如何妆点都……”


    若琴却并未听完,只匆匆走回,侍女见状一愣,神色莫名地抱着花向宴客居走去。


    若琴回到房内,看向坐在镜前的女子,三两步上前,低声道:“打听过了,王上还在议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此处,今日又有不少人前去布置宴客居,待明日的贵客,无人会到此处。”


    “好,你也退下,为我看守屋门。”九星回头吩咐,“不论是谁,都不许靠近此处。”


    眼前若琴颔首退去,将房门合拢,她又自己布了一道法阵,这才捧出樽一掌大小的方鼎,点燃其中引香。


    青烟袅袅,透着异香,九星心如擂鼓,不禁以手攥住裙摆,专注地望向青烟。


    今日朝圣谷开,算算时日,秋瞳无论如何也该见过圣人,问得疑心事。


    几刻后,青烟微晃,女儿的面容出现其中,与自己的紧张与晦暗不同,她的眼角眉梢却是全然的喜意。


    “母亲!”


    秋瞳仿佛坐在客栈中,身后天光大亮,衬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她说:“母亲,我问过圣人了!”


    九星只觉得喉口微紧,黏稠难张,她忍不住动了动,又急切问道:“如何,你父王到底身在何处!”


    秋瞳双眼一弯,松了口气,笑道:“母亲,你们都错怪父王了,圣人说,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青平王,就是你的好夫君,从无被人顶替一说!”


    当啷一声,九星手边的珍珠粉全然洒下,落得一地惨白。


    她面色亦是如此,只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第110章 云魂雨魄(九) “——进来。”……


    九星喃喃自语, 睫羽轻颤,视线甚至有些无处安放,变得惶然起来。


    她似是在快速回忆过往, 试图从中找出能够说服女儿,说服自己的铁证。


    毕竟, 不论是她,亦或是其他有所怀疑的子女, 眼下都只是觉察异样, 其实并无实证,这才想要秋瞳从人族圣人处觅得答案。


    可惜这答案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想到什么,她猛然抬头道:“秋瞳, 母亲绝非危言耸听, 你上次见过他,你分明也觉得不对, 不是吗?”


    闻言,秋瞳面上的喜色也渐渐淡下, 变得迟疑起来。


    她显然是想到了那一夜的交谈, 想到那个如山岳倾塌, 重重覆下的影子,想到了那浅淡的一声“秋瞳”。


    彼时,父亲要自己打败裴瑜,入得剑境,盗出那一卷《仙真人经》。他的目光淡淡,言语间只是发号施令,并无半点温情。


    再不情愿,她心中也忍不住认同起来。


    那不是她熟知的父王。


    “可圣人说,他就是父王……”


    十二位圣人画像在前, 秋瞳甚至没有犹豫,直接选了疯道人,见到了这位无所不知的圣者。


    刚踏入画境,便见一穿着破烂,半白发丝不羁散开,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男子。


    他就地躺倒,手中握着一本残卷,姿态闲适,听到声音后便随意抬头看来,下一刻,他眼中精光大现,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


    “好大的气运,好大的气运!”


    他将手中书卷一甩,三两步冲到秋瞳身前,看得仔细,仿佛见到什么奇珍异宝。


    秋瞳莫名被人如此打量,心下不适,又因自己是妖族人,怕被这位圣者看穿,不由得掺了些心虚进去,于是双手攥紧裙侧,勉强拉出一个笑。


    “晚辈秋瞳,见过圣人。”


    “秋瞳?”疯道人双手笼袖,状似回想,“我听过你的名字,那是从无尽海岸吹来的风……你是青平王的女儿?”


    如此一语道破,秋瞳面上险些挂不住笑。


    不少圣人都经历过许久以前的两界大战,对妖族人实在不存好感,否则,也不会禁止妖族人入朝圣谷。


    而不论前世今生,这都是她第一次见人族圣者,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回话前,她神思一转,又躬身道。


    “是,家父正是青平王,不过晚辈数月前拜入道和宫,如今也是乾道弟子。”


    疯道人倒是不吃惊,看了她半晌,这才哼笑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拜入道和宫前,爬三清山那三千多道阶梯时,嘀咕抱怨了一路。”


    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听得秋瞳心惊肉跳,忙不迭抬眼看去。


    她可不只是抱怨。


    山下之人若要拜入宗门,便不得借助灵力上山,须得将那三千三百三十阶石梯一步步踩过。


    那时她刚重生不久,心中对张春和本就有怨气,还得爬这样一座高山,忍不住嘀咕了一路,其间还提了几嘴前世与今生。


    若是这位圣者全都听了去,会否记挂心上,觉出不对?


    然而疯道人说完这话,意味深长看她,却又立即转了话题。


    “不必如此紧张,我成圣的时间也不算早,对妖族人没有偏见,毕竟不论妖族还是人族,我都一视同仁地讨厌。


    只是你身上这气运强盛,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已。


    不过,我有些疑惑,你是如何参加的飞花会?难道你也与人结下役妖敕令?”


    秋瞳面色讶异:“我不可能与人结下役妖敕令,但要问起为何能参加飞花会,是因为……”


    是因为她寻了那位神秘老者,得了一块玉。


    默然片刻,她只道:“圣者应当知晓。”


    疯道人一反常态,面色平静地望向她:“此事奇就奇在,我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不过,现下我应当猜到是谁了。


    既然到得此处,又选了我,便也无需再纠结过往。说罢,有何事要问?”


    秋瞳闻言悄然松了口气,复又向疯道人提及飞花会钓坛一事,提及坛内那张两面皆有字的纸条。


    “我问的是‘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可那字条却一面为‘是’,一面为‘否’,我心中十分不解,故而特请圣人解惑,我父亲——青平王到底有没有为人所替。”


    疯道人沉吟思索起来。


    他自然不会告诉秋瞳,自己就是那个让他们钓坛的老者,至于这缘由为何……


    他抬头道:“谜底到底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但入朝圣谷不易,你确定要问这个已经得到答案的问题吗?”


    秋瞳犹豫一瞬,心中闪过诸多疑问,最后还是垂下眼。


    重生一世,许多事她都已知晓因果,知晓结局,又何必再去诘问,更何况,这个答案对她而言同样重要。


    “是,还请前辈解惑。”


    疯道人狂笑起来,口中嘟囔不停,十分含糊,待他笑过,话语才逐渐清晰起来。


    “我疯道人不懂卜筮之法,只是知晓太多,足以将过往之事推演,找出那条唯一的路,有人把这叫做预占,其实不然,我什么也占不出来。


    若你要问我姻缘一事,我给不出答案,但你若坚持要问青平王一事,那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他就是你的父亲。”


    说完,疯道人又仔细看了看她周身气运。


    “像你这般气运磅礴之人不多见,要多加珍惜。”


    他再度躺倒,拿过那被抛开的残卷,翻读起来。


    秋瞳却更是不解,急切地上前几步:“但不仅是我,就连我母亲,我的兄长姐姐们都觉得他有异样!”


    疯道人将手中残卷下移半寸,露出一双带有细纹的眼。


    “感觉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他就是你们的亲生父亲,是统御狐族已久的青平王,是你母亲的夫君,并未被谁所替代。”


    “可是……”秋瞳的声音陡然低落下来,“父王是很疼爱我们的,他绝不会让我们做不喜欢的事,怎么会变了?”


    说到此处,她又于迷惘之间想起了卫常在。


    她其实有所察觉,卫常在也变了。


    还有林斐然……她也变了许多。


    秋瞳微微闭眼,终于将心中的不甘与抗拒吞下。


    或许并不是人变了,而是她从来就没有看清他们。


    “我明白了,多谢前辈解惑。”说完,她转身离去,神色怅然。


    ……


    秋瞳望向青烟,母亲正怔然看向桌面,神情与那时的她如出一辙,如此不甘、怀疑、迷茫。


    她双唇微动,收敛心中怅惋,安慰道:“母亲,或许父王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他是一方霸主,统御青丘的青平王,又如何会在乎这等儿女私情?


    你看人皇,已然是一界之主,还不是轻易就将女儿送往妖界联姻,孩子对他们而言,又算得什么!”


    说着说着,秋瞳反倒自己委屈伤怀起来,一双眼憋得通红。


    “他要我去取那《仙真人经》,却全然没想过我要面对什么,当时若非……若非有人相助,我岂能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


    九星心中本就惊疑不定,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目光关切。


    “我儿,难道你遇上了什么险事?”


    秋瞳想要开口,但一看见母亲惨白的面色,便不忍心再叫她担心。


    “只是比剑时差点输了,不算什么险事。”


    她想,父王以前也是这般,听闻自己遇险时会立即关怀,又何曾如此冷漠?


    难道当真是帝王家无情?


    可这小小一处青丘,也就人族两三座城池那般大,算什么帝王?就连妖尊都没摆这么大的架子!


    她心中既委屈又生气,便口不择言起来,将青平王从里到外说了一通。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对坐无言,却眼眶通红?”


    外间传来一道和缓的声音,二人心下一惊,立即抬眼看去,却见青平王从幕帘后走来,俊秀的容颜上带了些淡笑。


    九星大骇,下意识向外间看去,却见若琴跪在门前,身形颤抖,抬头与她对上视线时默然摇了头。


    九星垂下眼睫,想要寻些借口遮掩过去,但心神本就慌乱,方才又想了许多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父王,我从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正是列于天下第二的太阿剑,我与母亲太过高兴,一时忍不住喜极而泣。”


    秋瞳蓦然开口,她擦了擦双眼,将放在桌上的太阿剑举起。


    青平王双眼微亮,随后朗声笑开:“好!不愧是我狐族公主,便是天下第二的灵剑也得臣服,它很衬你。”


    秋瞳并未应声,这话却被太阿剑灵听了去,心中不服,剑身顿时嗡鸣震颤起来。


    青平王颔首:“你看,太阿剑也同意。”


    手中长剑震颤更甚,若不是秋瞳眼疾手快压住刀柄,它怕是要当场飞剑而出!


    眼下并不是与母亲再聊的好时机,秋瞳对青平王道:“父王,灵剑此时有些不稳,待我安抚好后再与你们联络。”


    九星此时已收敛心神,道了一声好,随即用冷茶将香丸扑灭,空中青烟散尽,只余一丝袅娜。


    她回头看向青平王,叹然一笑:“秋瞳长大许多,又取得太阿剑,我这个做娘的,总为她高兴。”


    青平王淡笑颔首:“我心中自然也欣喜。”


    话落,他坐到九星身侧:“最近寒症可好?我听闻不少人自朝圣谷中取得扶桑木枝,不如过几日让潮声为你取来?”


    九星摇头,看过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潮声到底也是我的孩子,你舍得让他东奔西走,我舍不得。”


    青平王听出话里的责怪之意,却并未放在心上:“潮声年纪最大,修为最高,以后自是要接管狐族的,不多磨练怎么行?”


    九星从他旁侧起身,抚平裙角:“我们是妖族,寿数非凡人可比,你太急了。”


    她不愿在这事上过多争执。


    “不是在商议吗?怎么突然过来?”


    青平王起身道:“来此是想告诉你,那位贵客传信,说她今夜将至,我们需得提前迎接。”


    “迎接?”九星垂下眼,咀嚼着这两个字,“好,我叫若琴来为我梳洗一番。”


    青平王颔首,自发到外间去等待。


    九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未放下。


    圣人所言或许有理,但她也相信自己的直觉,数百年的相处,她知晓枕边人的秉性。


    人或许会变,却绝非在一夕之间。


    她仍旧认为青平王有异。


    ……


    宴客居位于王府西侧,是一处有三层高的明楼,楼顶有一流珠飞阁,阁中缀珠置玉,花团锦绣,一派华贵之象。


    青平王及九星站在阑干前,望向朗月高照的夜空。


    她不由得问道:“是何方贵客?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青平王缓缓扬唇,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是你我都无法攀附的贵客,她不是我能请来的,只有她愿意,才会来。”


    “她?”九星转眼看去,“男子还是女子?”


    青平王只看向天际:“女子。”


    九星暗暗心惊,一同转眼看去,无边夜色间,一只火鸟灼灼而来,烧明半片夜幕,在其身后,却是一架同样燃着白色焰火的玉车。


    如流火将坠,耀耀灼华。


    车旁随侍着一位道童,如玉雪可爱,只是面上没有太多神情。


    九星身居高位多年,修为也不低,一眼便看出那火焰绝非凡品,像是传闻中能融金精,化神魂的须弥火。


    这人到底是谁?


    甫一入王府内,巨鸟身上的火焰骤熄,道童便飞身上前,将它牵落到院中,而那玉车上的须弥火也篷然烧起,卷开帘幕,于是车中女子飞身而出,如一道飘雪般落入飞阁之内。


    九星凝神看去,此人面带轻纱,身穿雪衣,气度雍容,眉目傲冷,如此静声而立,便如一株天山雪树开出,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而那人人恐惧,又人人渴望的白色火焰猛然缩小,分作两团飘下,落到她耳边,像是坠了两个绒球耳饰。


    青平王微微一笑,竟弯身行了一礼。


    “傲雪大人,许久不见,这控火之法更是精进了。”


    “还差得远。”


    对侧之人说完这话,旁若无人地坐到首座,先前将火鸟牵到一旁的道童飞身入阁,立于傲雪身侧。


    九星暗自打量过去,两人穿着打扮并无异样,只是这小童身上的道袍样式奇特。


    绣出的白线从袍角向上升腾而起,状似祥云纹,又向背部聚拢而去,盘旋交缠,勾出一个漩涡。


    ——她从未在哪门哪派中见过。


    青平王带着九星一道落座,笑问:“傲雪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傲雪也不客气:“先前请青平王搜寻的《仙真人经》,如今可有下落?”


    青平王并不讶异,只道:“暂无。想必傲雪大人也有所耳闻,此前道和宫剑境大开,有一修士闯入其中,夺走了铁契丹书,如此,这本《仙真人经》是否还在剑境中,其实还未可知。”


    傲雪冷笑一声,却并未说出什么难听之言,只道:“我们已然派人入剑境查看,其间已无《仙真人经》之踪迹,想来一定是被那夺书之人一并取走,在我们查出那人身份之前,你暂时不必管  。


    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向青平王,眸中映着白火,隐隐流光。


    “是关于妖族那位人族使臣一事。”


    ……


    鸾驾越过兰城上空,如一抹流光坠过,众人便都知晓,妖尊已归。


    行止宫内,接到消息的参童子早早便等在院内,四处辉火流光。


    鸾驾落地,林斐然几人也已候在车外,等待半晌,却迟迟不见车内动静。


    碧磬不禁道:“是不是还未醒来?”


    旋真凑到窗边,却因里间覆有法阵,无法看到更多:“要不要叫一声呐?尊主?”


    他虽然开了口,声音却像幼犬呜咽,好似生怕惊动车内之人。


    荀飞飞:“……”


    他眉头微蹙,又道:“这不大对,此时已至夜间,尊主不可能还在沉睡。”


    他索性走到车前,抬手叩窗,唤道:“尊主、尊主?”


    车内设有隔音法阵,只能以如此震响提醒。


    但叩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回音。


    林斐然眉头微蹙,与碧磬看过一眼,便也走到车辕旁,正要抬手,便听得里面传出些许声响,片刻后,一道微低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林斐然。”


    如霰终于开口,她便应道:“我在。”


    “——进来。”


    话落,车内法阵被撤去,其余三人转眼看她,林斐然顿时如芒在背。


    她不知晓如霰何意,索性跨上车辕,掀帘而入,直直与他四目相对——


    待看清眼前所见后,她双眼登时睁圆。


    如霰抬眸看她,竖起一指落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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