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犹有剑来(五) “剑是你的了!”……
那是一道极为窈窕的身形。
庭院中除却堆在墙角的细小繁花外, 更多的是不算高大的红枫。
片片挺立,叶叶分离。
如同画中之景,如同烈火烹烧。
她便孤身站在红枫之下。
臂间赤帛环绕, 本该温婉,却又着一身红袍劲装, 右臂处缚着玄色皮甲,一头青丝编作长辫垂在身后。
她手中正把玩着几片枫叶, 听到声响, 于是回过头来。
面上罩着锦布,从额角垂落至下颌,布面以墨笔画了一个圈, 遮住其后并无五官的面容。
剑灵转头面向林斐然, 她并未率先开口,两人只是这般隔溪相望。
片刻后, 林斐然先行过一礼,开口道。
“晚辈……”
她停顿片刻, 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晚辈林斐然, 今日一战, 多谢剑灵前辈助阵。”
对面仍未传来声音,林斐然直起身看去,却见她抬腿缓缓走来。
踏过石桥,越过清溪,站在桥尾处,距她大抵五步远,像是在打量她。
“林斐然?”
她开了口,缓缓念着她的名字。
“斐然卓绝的斐然?”
林斐然颔首:“是。”
剑灵微微点头,柔和的声线中听不出情绪:“是个好名字。”
林斐然此时已不再抗拒, 她坦然应下:“父母取就,确然不差。”
剑灵轻笑一声,向她踱步而来,声音悠悠。
“先前十柄灵剑尽在你手,却为何又把把遗弃,天下没有完美无缺的剑。”
林斐然仍旧不卑不亢,道:“我也并非完美无缺的人,只是想寻一柄称手的剑罢了。”
剑灵又道:“你连它们都看不上,连它们都不合手,我一柄无名兵武,你当真觉得好用?”
林斐然直直看去,眸光平和:“我也只是一个无名之人。”
剑灵忽然大笑起来,长辫在腰后晃动,自有一派洒脱。
“好一个无名之人。你很会说话。”
这个评价,林斐然并不能苟同,她向来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会说些人人懒得听闻的小道理,算不得会说话。
于是她没有应下,只转眼打量院景。
“没有想到,立于山顶的伞,竟也是一柄灵剑,或是一把灵刀。”
她停顿一瞬,补了一句。
剑灵走到她身前,只隔了一步的距离:“剑山之上自然都是剑。先主人手巧,是以我可为刀,亦可为剑——但你确定要选我?
方才你那般壮举,除却苍山、凌风一流已然甘心为你驱使外,就连昆吾与太阿都生出动摇之心,若你现在回头,任何一柄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林斐然眼神清明,并未被这话语动摇,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从始至终,我都是为了寻一柄合手的剑,我觉得你很合适。”
剑灵尾音微扬:“就因为我够刚、够韧、够长?”
林斐然点头。
周遭无风,剑灵的面帘却微微晃动起来,她的声音也微微沉下。
“那你知晓,我为何应召而来吗?”
未待林斐然开口,她便含笑道:“因为在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你与先主人很像。”
林斐然微怔,想起那场百剑齐出的尘暴,以及空空如也的掌心,竟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那为什么,没在我的掌心点一盏星灯?”
剑灵脚步一顿,她转头对向林斐然,声音竟有些飘渺。
“因为,我不是一柄长命之剑。我之持剑人,注定要与天命相斗,你如此年幼,何必叫你滚入此间。”
林斐然又问:“那方才又为何助我?”
面帘之下,她的声音和缓,传出一声轻叹。
“因为,不忍见你孤身于此。”
便是英雄惜英雄,一道孤影落下,如何不叫人动容?
林斐然抬眼看去,眼睫微动。
“……多谢你。”
剑灵叹惋摇头。
林斐然继续道:“不过,你大可将剑芒落入我掌中,我不畏惧天命。
弱者求强,病者求生。
我以为,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在和天斗了。”
剑灵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如此年纪,竟生出这般感触,可见素来多波折……
“好一个与天斗。你是哪门哪派弟子?”
林斐然也不遮掩:“原先是道和宫弟子,现下无门无派,在妖界过活,如若前辈随我离开,便得到妖界。”
不少剑灵仍对妖族有所偏见,更不愿到妖界常住,她不想行欺瞒之举。
剑灵听过后,果真沉默起来。
良久,她幽幽叹气。
“从人界被逼至妖界,定然历经过诸多不易,你还这般小……”
原以为剑灵会不喜,却没想到是这般感慨。
“既如此——”
她语气一变,抬起手,一簇枫叶般的火焰燃于指尖,悬于林斐然手腕上。
一点火星落下,并不滚烫,反倒如秋阳般温暖。
“你的气机只余轻烟一缕,我的运道也只剩剑格一处,短命人配短命剑,向死而生,此番共道!”
指尖火焰篷然,她抬手从林斐然眼上灼烧而过,并不炙痛。
“剑是你的了!”
双眼无事,林斐然却感到一阵难言的灼热自筋骨间吹起,初时只是一点,片刻后便燎遍周身!
如同铸剑一般,坚韧的精铁在这猛火下融化,她的剑骨也好似软淌。
热意蒸腾,剑灵并指弯钩,在她周身各处击点起来!
“何为剑骨?
剑骨并非脊柱中那一两段,而是遍布全身,埋藏于每一块骨头下!
就像抽条的青竹,每一段竹节间都长有细小的竹苞,春雨一落,这苞便会迅速抽长枝条,横亘而出。
剑骨就是这样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很多人爱戏称它为反骨!”
“你这样的剑骨,百年难得一见,他们竟因为这一缕不甚重要的气机放弃,实乃愚蠢。
见你第一眼时我便知道,你是最好的。”
林斐然咬唇忍下,好似当真有“竹苞”膨胀抽发,那般声音响彻耳畔,手与腿不自觉抽动起来,眼前道道金光闪过,周身灵力涌向百骸——
她的剑骨仿若比之前更为坚韧,固若金汤!
铸骨之余,林斐然忽然开口。
“晚辈初出茅庐,见识短浅,敢问前辈剑名?”
荒漠之中,神思被拉入剑境的林斐然猛然睁眼,恰在此时,她听到剑灵的声音。
“我之剑名,金澜。”
……
额角薄汗汇聚一处,沿着下颌滴落,重重坠入沙土之间。
林斐然抬起眼,周身筋骨骤松,她将手中长剑合入剑柄之内,不算笔直的指骨缓缓抚过伞身。
绯色伞面之上,溅着几许金斑,正在日色下煜煜生辉。
她低声道:“金澜。”
这便是她的剑了。
择剑后,剑灵为持剑人锻骨,便意味着两相定契。
林斐然作为魁首,本不该选这样一柄无名无姓的剑,四周修士心中不甚理解,但在见过先前那一战后,此刻唯余艳羡。
天下名剑不知凡几,但未必把把都能够收录名剑谱。
这柄伞剑能够落到朝圣谷,便已不算俗流,又有此等威势,竟隐隐压过昆吾剑,如何不叫人眼红!
可谁又能想到,竟有伞中藏剑这等奇事!
林斐然作为魁首,既已择剑,那第二人便得跟上。
裴瑜看过她,不再迟疑,翻身踏上锁链,同样直奔昆吾而去!
林斐然并不在意,她喘|息着,转身朝荒漠中的那只白鹿走去。
一边走,一边翻出一件雪色皮甲束套穿戴在身,暗扣系于胸前,如此便可将红伞背负身后。
白鹿见她前来,四蹄高扬,却无法翻身,只得惊惧地向后挪动。
林斐然脚步微顿,便再未上前,只弯身将地上残箭捡起。
这几支箭如此及时,自然是为了挡住白鹿,不叫它压下蛟蛇,而蛟蛇又是为自己而来,射箭之人是何心思,一目了然。
起身时,身后传来一阵冷香,未曾回头,她便知晓是如霰。
“射箭之人是谁,有想法吗?”
他当然知晓林斐然此举为何,于是缓步走到她身侧,打量着这几支断箭。
林斐然垂目沉思,笃定道:“有。”
何止是有。
在知晓蛟蛇是为了阻止自己夺剑的瞬间,她心中便浮现一个人。
张春和。
箭术出神入化,又有夺下昆吾剑之心的,唯他一人。
但仍旧说不通。
他如何知晓谷中发生何事?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出手?他修的并非御兽一道,又如何驱使蛟蛇,甚至如臂指使?
林斐然神思散开,却始终理不出一丝头绪。
“抬头。”如霰忽而开口,声音微凉。
林斐然抬头看去,原本白皙的面上沾满尘沙,留有烟灰,又因为方才剑灵为她锻骨,出了薄汗,现下她的面容便如一幅打翻的水墨画,叫人不忍直视。
如霰抬手一晃,十分熟稔地给她喂了颗丹药,随后抛去一道白影,她立即抬手接过,手中正是一张沾湿清泉的丝帕。
“与其愁眉苦脸,想破脑袋,不如专注当下之事,擦一擦你的花脸。”
言罢,他还翻出一面光滑铜镜,让她看个清楚。
林斐然觑见镜中人,面色一红,立即道了声谢后,接过丝帕,埋头擦洗起来。
如霰看过她一眼,双手抱臂,长腿一迈便走向白鹿。
它同样有些惊惧,却在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停止挣扎。
横一刀,竖也一刀。
与其流血过多而死,不如埋首于花下,也算善尽此生。
林斐然:“……”
倒也不必如此。
如霰本就高挑,如此抱臂俯视,竟好似玉山将倾之状。
他察看片刻后,屈膝半蹲,衣摆散开,果不其然,腿上金环依旧。
林斐然不由得多看几眼。
并非有狎昵之心,而是心中有所猜测。
她先前以为这些金环只是配饰,但现下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如霰抬手,不顾它痛得哼鸣,以一种医者无情之势将箭从鹿角拔出,又快又准。
他转身看向林斐然:“过来。”
林斐然还在擦脸,闻言走到他身侧,微微倾身:“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他把手中的断箭与药膏一并递给她,从善如流:“没什么不对,只是它伤得太重,撑不过两刻钟。”
“什么!”
林斐然心中一骇,竟想也未想,径直从他手中接过,随后将箭收入芥子袋,倒出些许膏药,涂抹到鹿角上。
如霰就这般半蹲在侧,右手托着下颌,看她上药。
他其实并非这般好管闲事之人,但林斐然是。
所以他不介意有此举手之劳。
看过片刻,他的目光从鹿角移到林斐然脸上,盯了几息,又向后移到那柄红伞上。
饶是他,也未曾听闻伞剑传言,更不知晓是何方圣人所留。
但方才远远观过刃光与剑气,足以表明这是一柄极好的宝器。
他忽然道:“即便你此次未能成功取剑,也不代表你不够强。”
药已上完,林斐然收回手,那白鹿知晓二人意思,也不再挣扎,只瞪着一双鹿眼看去。
她沉默一瞬,这一瞬极为短促,若不细究,几乎无人发现。
“我知道。”
声音如常,并无异状。
“群剑拒不出鞘时,你望向天际,是在想什么?”他微微靠近,吐息穿过她的侧颊——
作者有话说:如霰:这是什么?花猫——
今天比较短小
第102章 云魂雨魄(一) “是夫妻好,还是道友……
在想什么?
林斐然一怔, 还以为他会问伞剑之事,可他没有,反倒问出这连她都快忘却的瞬间。
原本想好的说辞堵在喉间, 一时无言。
她以前从不知晓,如霰有如此刨根问底的好奇之心。
他虽是一界之尊, 实则并不爱管事,为人也颇为散漫, 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好似世间已无引人之事,就连行止宫中收藏的珍宝,他也只是偶尔摩挲, 甚少去看。
在此世间, 他只关注两件事。
其一,是他自己。
其二, 是朝圣谷的灵草。
他自己便不必说,能在屋中装上一整面镜墙, 用以自赏之人, 又岂会厌烦自己?
至于外物, 唯有在提及朝圣谷灵草一事时,才能见他掀起眼皮,露出几分兴味。
在他眼中,才真正是一切如轻烟,随风而已。
林斐然收回视线。
她向来不善于将埋藏之心剖于人前,也以为如霰只是兴致乍起,随口一问,便答道。
“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遐思。”
“……”
周遭除却剑山上传来的惊呼外, 便连沉默的风声都无。
如霰没有开口追问。
他只是看着她,盯着她,眸中掠过一抹幽微的光。
林斐然一时有些如芒在背。
那股气息仍旧从耳侧拂过,吞梅含雪一般,自有一股凉意。
忽然,他取下银面,以真容相对。
雪肤丹唇,高鼻翠眸,左右眼帘上都划过一抹红痕。
只是左侧天生,右侧那笔却是他自己勾出。
他看人向来是垂眸而视,漫不经心,于是眼上红痕便十分显眼。
那般目光,虽无轻慢之意,但确然是未曾将谁放入眼中。
但在此时,林斐然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一抹纯然玄黑,在那片澄澈的青碧眸色中占据一角。
只有小小一角,却无比扎眼。
他忽而盘腿坐下,金仙一般的面容映在这灰蒙的尘土中,十分不真实。
他看着林斐然,长指一翻,便将手中银面扣遮到她眼上。
林斐然顿时眼前一黑。
五感之中,便只余鼻尖冷香与耳畔清音。
“现下遮了眼,周遭便只有你自己——告诉你自己,你那时在想什么?
无剑择你做主,是以心中感伤?”
如霰看着她,丹唇轻启,再度问出这话。
群剑拒不出鞘时,她仰首望向天际,看过那破开的层云,默然几息后,才开始强行拔剑。
那是怎样的一眼。
惆怅、叹惋、自讽,种种起伏,终归又掩埋在那平静的目光中,掩埋于骤然升起的无畏与坚信下。
林斐然就像一本并不起眼,静立于角落的书,翻开之时,生平只有短短一页,寥寥数行,一眼看尽。
她实在太过年轻,甚至才将将踏入她人生的第十九年。
但往后翻去,细数过往十八载,才会发现这本书如何沉重,如何艰涩。
起初时,如霰只觉得这书如此简单,他十分轻易便从中读到少年赤诚,读到少年毅勇,读到少年迷惘。
她只是在历经她的年岁。
历经这般年岁中无法避免的苦痛。
但翻读越多,他便看得越慢,到如今,竟也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开始揣摩。
诚然,他无法自抑地好奇起来。
揣摩已不满足,他开始询问,试图问出她的每一道心绪,每一个字符。
“林斐然,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眼前漆黑,却仍旧感到那抹如有实质的目光。
但不得不说,他遮眼的法子很有效。
“其实并非感伤,当初我便想过,会不会到剑山之后,没有一柄剑看得上我,那时设想成真,所以一时有些感慨。
原来即便在剑灵眼中,我也并不讨喜。”
这个念头只是须臾间从心头划过,如同流星坠下,初时刺目,倏而便没了踪影。
后来金澜剑灵所言,说她一眼便选中了自己时,林斐然才切实感到意外,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她想,这柄立于剑山最高处的剑,只对自己青眼以待。
思及此,林斐然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微微自得的笑。
“但是你看,这柄伞剑选中我了,它第一眼就看中了我。”
如霰目光中划过了然,随后又升起几丝笑意。
“你以为只有它第一眼就看中了你?”
他将银面取回,眼前黑暗褪去,日色骤然散下,林斐然不由得微阖双眼,于是只模糊见到他扬起的唇角与青碧的眸色。
燥热的荒漠之上,唯有身侧一缕幽微梅香生凉。
但似乎不止是香的缘由,他周身便兀自笼着一层薄淡的凉意,那凉意无端叫人想起日夜交替时分,盈满芳林的霰华。
如霰靠得很近,但并未与她有所触碰,分寸控制得极好,如同隔了纤毫之距,那点凉意便不可忽视地传了过来。
他说:“第一眼看中你的,还有我。”
林斐然的视线终于变得清楚,她看到如霰神情坦然,双眼仍旧看着她,仿佛只是说了一个无需她挂怀的事实。
“你应当知道,我的眼光极为挑剔,所以——”
他双手抱臂,眸中异彩闪烁。
“所以,世上一定还有其他人,第一眼就看中了你。”
林斐然眸光微动,眼中好似也被那异彩点染。
他说的不是“只有我第一眼看中你”,也不是“我虽然挑剔,但还是看中你”,而是“在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人看中你”。
“金玉溢彩,宝珠流光,天然而已。”如霰不觉得自己言辞有异,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剑只是——”
“剑只是剑。”林斐然接过话头,清声重复,像是在对过去的、现在的自己重复,“先有人,后有剑,最后才生剑灵,我知晓的。”
从以前卫常在问她择剑一事时,她便知晓,多年来不敢忘却。
如霰打量过她,双眸弯起道:“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林斐然有些茫然,他们有过太多约定,她不知道如霰指的哪一条。
如霰有些不满,开口提醒道:“送礼与回礼一事——我现在便告诉你,我送你的与剑有关。”
林斐然立即回想起来,他说事毕后,有礼相赠,故而她需得准备一份回礼。
她下意识开口:“与剑有关,那是什么?”
如霰这次却没有卖关子,只是将银面挪开些许,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在林斐然逐渐瞪大的眼中,他将银面扣回,眉眼间自有一派骄矜。
“本尊可不常做这样的事,你的回礼,更要好好斟酌。”
林斐然眸光微动,还未回话,周遭哄乱的声音便骤然聚成一句长嘘,如此统一,将二人视线一道吸引过去。
如霰看到那般景象,意味深长地沉吟一声,却到底没有开口。
林斐然回首看去,只见剑山之顶,磨刀石前,一道不服输的紫色身影立在峰顶处。
她执拗地握着昆吾剑柄,四下灵风大作,拂乱她的长发,掀起她的袍角,腕间两枚紫金钏当啷作响,偶有青光雷电流过——
威势十足,但昆吾仍未出鞘。
“裴瑜这是要做什么?她也要取昆吾剑?”有修士不解开口。
亦有人为裴瑜撑腰:“谁不想将昆吾取走?那位魁首没能拿下昆吾剑,裴瑜居于第二,如何取不得?”
另一修士略带不满:“可她将近取剑两刻钟了,文然都没这么久——再者而言,一柄不成,何不赶紧换另一柄,她掌中星灯密密麻麻,我可是亲眼见到,难道她也想学文然?”
场中聚在一处的道和宫弟子不满道:“谁要学文然?上百柄灵剑,只要裴师姐想,便是取走十把也不在话下!”
另一修士嗤笑:“倒是想学,也得有那本事,这都两刻钟了,一丝剑光都无,不若早早换剑,何苦在此浪费众人时间!”
几位道和宫弟子长眉一竖,竟上前声讨起来,双方一时起了龃龉,吵闹起来。
林斐然这般看着,一时无言,目光又转回磨刀石前。
裴瑜周身电光越发刺目,身形却仍旧岿然不动,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快到极限。
或许旁人都以为裴瑜是学她拔剑,又或是心下不甘,妒她能让昆吾出鞘,故而自己也非得如此。
但只有林斐然知晓,裴瑜此时并无多少杂念,她是真的想要将昆吾带走。
不论什么,她都只要第一。
不论是何场面,都只有她能风头大盛。
裴瑜自幼在凡间长大,幼时被路过的虞艮长老看中,遂带回山中修行,彼时她只有七岁。
初入道和宫,裴瑜便发誓要做同批弟子中的第一剑,是以修行之后,她立即寻上卫常在,扬言要与他比试,分出高下。
那时他们年纪尚小,还未入心斋境,比不得术法,能较量的唯有剑技。
彼时林斐然未上山,要论剑技,门内唯有卫常在可与之一战。
但卫常在着实寡言冷情,不论裴瑜如何挑衅,甚至口不择言,骂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种,他都只淡淡看过,不作理睬。
裴瑜气得倒仰,她从未在山下见过卫常在这样的人,就像一片幽冷深潭,不论向潭中扔下叶片、石子或是滚**,都只会被无声吞没,连一点涟漪都无。
简直油盐不进!
于是裴瑜修行更是发狠,誓要在门内试剑会时将他踩在脚下。
试剑那日,二人第一次对上,却一直难分伯仲,最终只能罢手。
裴瑜不甘心,第二年又来,仍旧是一样的结果,直至九岁,林斐然走入山门,一切平衡才终于打破——
不论是裴瑜,还是卫常在。
裴瑜的视线完全落到林斐然身上,再后来,便是输她三剑,自此铭记于心。
林斐然尚且记得,她与卫常在传出婚约那段时日,裴瑜心情一直不佳,于是便有她苦恋卫常在的轶闻传出。
但林斐然知晓,她只是要最好的。道和宫第一人是张三,那便会有裴瑜便会“苦恋”张三的传闻。
不论张三或是卫常在,对裴瑜而言,只是一个证明她够强的点缀之一。
林斐然尚且记得,裴瑜输剑那日,一个人在小松林劈了好几株老松,溅起层层雪雾。
彼时星夜灿灿,她与卫常在恰巧在另一处敷药疗伤,与裴瑜斗剑一日,她亦十分狼狈。
腿上淤血难化,斑斑点点,间或杂着几条血痕,十分骇人。
卫常在神色如常,眼神却比雪还冷,揉散淤痕的手已算轻柔,但林斐然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溅起的细雪甚至飘移到此处,随之而来的,还有裴瑜的声音。
林斐然立即转头看去。
朦朦雪雾中,只见到一个模糊身影,声音起伏便显得尤为清晰。
那十分的不甘话语中,仍旧夹杂着几缕难以觉察的颤意。
“林斐然、林斐然……今晚我便梦到你,在梦中败你十次、百次!”
彼时林斐然忽而觉得不痛了。
她回头看向卫常在,以口型相问:“你听到她说的话了吗?”
卫常在正给她上药,垂首低眉,几缕碎散的乌发落到眼睫上,闻言抬眼看去,目光清冷,好一会儿才开口,声如游丝。
“她要梦你。”
像是在回答她,但语气却又有些奇怪。
林斐然未曾察觉,只转头看去,神色中罕见地浮起几分忿忿。
她道:“其心可诛,我也要梦回去,我在梦中再败她百次、千次!”
裴瑜向来对她不喜,林斐然又岂会自讨没趣,和颜悦色相对?
闻言,卫常在盯着她看了许久,复又垂下眼,继续上药。
裴瑜话语未断,直至最后一剑斩出时,她的声音却也逐渐坚定。
“我裴瑜修道,便是要在万万人之上,岂能做池中之物!”
那时林斐然听着,心绪难言。
她与裴瑜确然不合,但某些方面,又很相像。
……
裴瑜从来如此。
今时今日,列于第一剑的昆吾近在咫尺,她如何会止步,又如何会甘心!
“出鞘!”她终于怒声喝道。
何为命定之主?她不信!
然而昆吾只是嗡鸣,剑境里的剑灵亦不作声响,直至力竭而脱手时,剑身仍旧隐没在鞘里 ,一丝光亮都无。
“算了罢。”有人不忍开口,“你掌中星灯诸多,何苦与这一柄较劲?不如另作他选!”
裴瑜抬手望去,因拔剑过久,臂膀有些颤抖,掌中一片绯红,泛着星星点点的血色,但还是不掩那五枚剑芒。
有五柄灵剑在等待。
但那又如何?
她只要最好的。
“另作他选?”
裴瑜倏而冷笑一声,放声道:“我裴瑜要取,必是天下第一剑,如非为首,宁肯不要!”
话语决绝,掷地有声。
于是双腕的紫金钏垂落身侧,这抹紫色姝影回身,从剑山上跃下,落于黄沙中。
裴瑜独自站在一侧,面色冷凝,不知在想什么,不远处的道和宫弟子反倒哗然起来。
谁都知晓争入前十,得进剑山,不过是得了撞机缘的机会,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得一柄灵剑,但这百里挑一的机会,来之不易。
即便没有昆吾,裴瑜也还有数柄灵剑可做择选,可她竟全都不要。
甚至连位于第二的太阿也不屑一顾。
万一太阿剑能出鞘呢?万一名剑前十中,有一柄是属于她的呢?
哗然过后,却也止于无言。
谁又不知晓,裴瑜就是这般性子。
此次入剑山的十人中,道和宫独据三位,卫常在、裴瑜、以及入门几月的新弟子,秋瞳。
裴瑜如今机缘大失,他们能盼的便只有卫常在与秋瞳。
很快,第三人见裴瑜确实没有反悔之意后,立即翻身上山,略过昆吾与太阿,看向手中三点星光,一柄一柄把它们试了出来。
分别是列于第七、第十五以及第二十三的名剑。
他斟酌片刻,取了第十五位的名剑争渡。
他们与林斐然不同,无法把把出鞘,以作筛选,只能从选中自己的剑中择出一把。
这已经是天大的机缘。
第三人取剑很快,几乎不到半刻钟,他便心满意足地下了剑山。
随后是第四人,第五人……
有人取了剑,也有人和裴瑜一般空手而归。
直至秋瞳上到剑山。
她身量不算高挑,背影虽然轻灵,却也有些纤弱。
众人昂首而视,只见她目不斜视,笔直地向太阿剑走去。
有人嗤笑出声,暗道又是一个吃闭门羹的,可下一刻,她的手握上剑柄,四周顿时灵风大作,就连裴瑜的神情都认真几分。
难道她能拔出太阿剑?
秋瞳抿着唇角,掌中传来些许松动之感,她眼中微微带起笑意。
她想,太阿是等着她的。
剑山上飞沙走石,她骤然被拉入剑境,却见那将将及腰的女童坐在竹枝上,神情并不似初见那般兴奋。
那是一种考量般的眼神。
她忽而开口:“你就是太阿的新剑主。”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几乎在见到秋瞳的第一面,她便见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运。
如擎天之柱,直冲云霄。
与林斐然那细若游丝的气机截然不同。
秋瞳颔首,有些怀念,又有些期盼地看向太阿剑灵:“我想,应该是我。”
“竟然是一个妖族。”
话虽如此,但剑灵面上并无不喜,她只是点头,唇边拉出一个笑意,算是初次会晤。
下一刻,语气陡转。
“第一个前来拔剑的女修,你认识她吗?”
太阿剑灵现在还想着林斐然。
敢说太阿剑毫无侠胆之人,她还是第一个!
秋瞳有些不解,下意识点头,后又摇头:“认识,但应该不熟。”
听到这话,剑灵便没有再追问,反而说:“你在飞花会中的作风,我亲眼见过,还算不错,但剑技实在太烂。
既然做了剑主,便不能再如此糊涂了事,辱没太阿威名,出谷后,我会日日监督你练剑!”
话语说得直白,秋瞳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前世第一次相见时,剑灵纵然有些倨傲,却也未曾如此针尖相对,反倒只与她吃吃喝喝,即便遇上危险,也是剑灵驾驭太阿剑,助她一臂之力。
今次这是……
秋瞳哪里知晓,前世太阿剑灵自诩天下一流,出谷后又未曾受挫,自然是玩闹世间的骄纵之心。
可方才她被林斐然那一番话刺中心扉,七窍生烟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卖乖讨巧。
“出谷后,你要日日挥剑三百!”
女童声音清脆,却并无商讨的余地,她甚至在这几刻中说了好几种修剑的法子,要眼前这个新剑主勤勉练习。
秋瞳还未生出老友相见的欣喜,便被塞了一堆艰难的修剑计划,心中一时只剩茫然。
她提起太阿剑,神情恍惚,连四周的唏嘘都未曾听到,一脸菜色地走下山头。
到了道和宫弟子汇聚处,众人心思各异地上前贺喜。
秋瞳扯出一个笑,一一应过后,才走到终于有理由走到卫常在身侧,扬起手中剑,神情间终于有些欣喜。
“卫师兄,我得了太阿剑!”
卫常在略略颔首,神色认真:“恭喜师妹。”
秋瞳眼中终于露出些笑意,但很快地,她又发现卫常在只是寻常祝贺。
他只是单纯地在恭贺一个道和宫弟子取得灵剑。
一同度过飞花会,入了朝圣谷,明明经历了许多,秋瞳却觉得他们之间好像远了一些。
“秋瞳。”正在她恍神之时,卫常在忽然开口道,“在你看来,是做夫妻好,还是做道友更好?”
秋瞳心尖怦然一跳,她握紧太阿剑,抬眼看去,带上三分小心、三分慌乱、三分憧憬,以及一分疑惑。
“怎么忽然问这个?”
卫常在神色自若,看向橙花与齐晨二人。
“他们觉得做夫妻比做道友好,我不理解,所以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秋瞳的心坠了两分,却又很快扬起。
能有此困惑,便说明他已经在心中思索这样的事。
她灿然一笑,答道:“夫妻与道友,是全然不同的,没有人会把自己的道侣称作道友。”
卫常在神色未变,只点点头:“除却一同修道长寿外,道侣与夫妻,其实并无不同。若是让你选,你选什么?”
秋瞳面上微红:“……当然是道侣。”
卫常在双眼微眨,困惑起来:“为什么?”
秋瞳一时乱了阵脚,说话便有些急切:“因为道侣可以是道友,但道友绝不可能是道侣……只有道侣才能像他们那样亲密!”
卫常在回首看去,齐晨不知在和橙花说些什么,唇边带笑,低头碰触过她的脸颊。
他静静看着,久久不言。
……
卫常在在名榜上列于第十,是最后一个取剑之人。
他一动身,周遭目光立即汇聚过去,神情各异。
卫常在常年居于青云榜第一,又是龙凤天资,自然博得众人青眼。
见他跃上剑山,掌中一点紫芒划过,又径直向昆吾剑走去,几乎没有多大惊疑,众人便知晓昆吾剑即将择主。
他穿着一身淡蓝道袍,样式普通,与其余弟子无异,眉眼间也只是一派静意,但与简朴的衣袍不同,他显然在面上费了些心思。
一根梅枝簪挽,散下几许碎发,刚好落在那样一张如濯清之月,寒山白雪的面容上,也不知装扮给谁看。
有人暗自腹诽,却在见他轻易拔出昆吾剑时,瞠目结舌。
卫常在与昆吾剑灵的会晤十分短暂。
两人在水月洞天的剑境中相见,昆吾剑灵坐在弯月上,还未待他出口,便见这位新剑主颔首发问。
“方才来此拔剑的女修,你同她说过什么?”
提起林斐然,昆吾剑灵顿时跳脚,神色愤愤,连命定剑主一事都忘了说,登时向卫常在诉起苦来。
“我说我将有命定新主,看不上她!这话虽不好听,可也是事实,但她、她竟说我短!
天下名剑不知几何,十之六七都是仿制我的长短,她竟还嫌弃,真是鼠目寸光!”
卫常在气运磅礴,又是这番神清骨秀,昆吾剑灵之所以诉苦,也是存了告状的心思。
“你便是我命定的剑主,我既受了委屈,你岂能坐视不理?待出了谷,你就随我一道寻去,给她一个下马威!”
卫常在静静看他,随后屈指,敲了敲剑灵铁硬的头。
昆吾剑灵大惊失色,捂着脑袋道:“你做什么!”
卫常在离开剑境,声音无波:“坐视不理。”
神思归位,卫常在将剑入鞘,缓缓走下剑山,昆吾剑灵立即看到他背上负着的那把雪剑。
他大为不解:“你竟然还有别的剑?快快将它扔了!”
卫常在充耳不闻。
昆吾剑灵又道:“它有哪里好?”
卫常在:“潋滟比你长。”
昆吾剑灵顿时气绝,再不开口。
他想:罢了,今次出世,先是遇到个气人的林斐然,后又遇见拔剑不成,反倒对他破口大骂的裴瑜,都算他倒霉,好在最终遇上的命定剑主不错。
模样出众,性情平稳,天资过人。
看起来颇有君子之风,绝不会行苟且之事,他已十分满意。
至于林斐然之事,便就此翻页,左右出谷后也不会再见,权当过客!
如此一想,昆吾剑灵心中好过许多,就连那柄潋滟剑都看得顺眼起来。
“由我辅佐,你的修行路必不会坎坷。”
卫常在不言,兀自到了黄沙之上,不理会四下投来的视线,自顾自取下雪剑,将其上沾染的黄土拭净,这才重又负回背上。
他忽然开口:“你觉得做夫妻好,还是道友好?”
身高三尺的昆吾剑灵:“……”
出谷之前,他不会再说一句。
朝圣谷一行,只有六人撞机缘,得灵剑,但比起昆吾与太阿相继出世,便也无人在意。
人人都在传这两把不世出的名剑。
但也有些微小却无法忽视的声音,谈论起了林斐然的那柄伞剑。
几乎无人知其来历,也从未有人听闻。
除却林斐然外,在场之人都亲眼见到红伞从峰顶飞下时,群剑震颤,百音齐鸣。
那到底是一柄怎样的剑?亦或是怎样的刀?剑名为何?
只可惜这些疑问已无法解开。
十人俱已上过剑山,受伤的白鹿终于站起,自顾自修整几分,再次仰首鸣啼。
黄沙褪去,剑山锁链彻底断开,数十柄灵剑将其托举到半空,不再降下。
刹那间,众人再次回到谷口处,再抬头看去时,却发现那座最初所见,悬浮于中心的剑山,不过是一道蜃影。
“剑山藏在虚幻的荒漠中,蜃影却显露于真实,如此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倒如世间之事。”
有人望向那处,徒增感慨。
既已出得剑山,其余人也不再逗留,频频看过昆吾与太阿剑,便向各自目的所在进发。
林斐然看向如霰,道:“剑已取得,我们便不必再分道。你要寻什么灵草,我与你一起。”
如霰看向远处密林,双眸微睐,避过刺目的日光,只道:“我要的,是一味极不起眼的小草,叶有锯齿,两指长……”
眼前忽而暗下,双目登时舒展开来,他微微抬眼,便见到了头顶的红伞。
“怎么不继续说了?”林斐然不解。
如霰转眼看去,停顿几息,才开口:“叶有锯齿,两指长,花瓣团而青紫,根茎带霜,触之生寒。”
林斐然仔细记下,又想起几味与之相符的药草,便问起其中区别。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红伞之下,身形极近,却又半点未有碰触。
不远处,两道玄影并肩而行,橙花远远看去,不由得低声感慨。
“她和荀飞飞看起来当真登对。在妖都时我便觉得二人心善,没曾想还有一段良缘。”
齐晨看她,不论有没有将“荀飞飞”认出,他自然都顺着橙花的话。
“的确。”
卫常在一直都关注橙花二人,甫一听到这个名姓,便不由自主看去。
原来那人便是妖族左使,荀飞飞。
……
“嘶——”
荀飞飞莫名打了个寒颤,笔势抖如麻绳,拖下长长一道墨痕,顿时写废一张回帖。
在一旁磨墨的旋真凑来,问道:“很冷呐?”
荀飞飞摇头,裹了裹身上的白金袍,他只道:“不知为何,莫名生出些引颈就戮的寒意。”
碧磬:“……”——
作者有话说:荀飞飞,危!
第103章 云魂雨魄(二) “她得的什么病?”……
闻言, 旋真十分贴心地给他披了件外袍。
“尊主的衣物向来轻薄,你就算要穿,也得在里面加一件衣, 都入秋呐。”
荀飞飞转眸看去,苍白的唇一抽:“是我要穿吗?”
碧磬坐在一旁, 抱臂哼笑,目光狡黠:“快说, 你是何时与尊主换的身份?我们竟都不知晓!”
荀飞飞无言, 另换一张金帖,笔锋落下,音色淡淡:“若是连你们都能察觉, 那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碧磬神色不忿, 连连摇头。
“你只知道干巴巴地搭腿坐,又哪里懂得伪装尊主的精髓?那种傲冷、睥睨以及几分微不可察, 但必不可少的骄纵——应该让我来!”
旋真有些艳羡:“碧磬,你人话学得真好呐!”
就算荀飞飞从小在人界长大, 也未必能有她这番形容说辞。
碧磬摆摆手, 神色得意:“族老教得好!”
荀飞飞面不改色, 头也未抬地戳穿:“狐假虎威,你只是想叫我们两个伺候你。其次,这番话我会原封不动地回禀尊主。”
碧磬登时柳眉倒竖。
荀飞飞却也不惧,只用笔头点了点手下金帖,抬眸看去,目光沉静。
“既然你文采这样好,不如用在正经地方。人皇方才遣人递来请柬,盛邀尊主赴宴,但他眼下根本不在, 要如何推诿。”
他又抬笔虚空指向门外:“送帖的女官还在楼下等候,我们不能拖得太久。”
旋真凑过去:“你方才不是有想法吗?都落笔几个字呐。”
荀飞飞摇头,罕见地有些苦恼:“只是几句说不过去的强言。无论如何,我们其实没有理由拒绝。”
朝圣谷将开三日,是以祭典结束后,余下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静待三日后的结果。
荀飞飞他们也为妖族众人包了一座客栈,就在春城的东南处。
几人假装如霰进了客栈,还未歇上半个时辰,便有下属前来叩门,说是一位人族女官求见,还递了请柬。
这封请柬如同烫手山芋,在碧磬和旋真手中快速滚过一圈,最后落到荀飞飞怀里。
他也曾试图联系如霰,但不知那边发生何事,一直未有回音。
贴中双方,一位是人界之主,一位是妖界之尊,这般宴请可大可小,并非他能做主。
碧磬看向金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摇头:“若让我来,那就直接写上‘不去’二字,但你肯定不愿。
这种事还得问问青竹,他脑子好用,又懂得权衡,可以出出主意。”
见荀飞飞点头,碧磬飞速结印捻诀,掌中生起一个法阵,过了好一会儿,青竹的声音才响起。
“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麻烦?”
几人间早有默契,荀飞飞应了一声,三言两语便将眼下情况说出。
“你觉得是去,还是不去?”
青竹笑过几声,语气温雅:“你应当与我想的一样,此次未必是鸿门宴,但定然也会有交锋之处,不去才是上策。”
碧磬不由开口问道:“那要如何回帖?若是称病不去,人皇那老狐狸肯定要到此处探望。”
“你们现在就是尊主,他拒绝人,向来不要理由。”青竹定定道,“不必回帖,直接告诉女官,此行劳顿,想多加休息,所以不去。”
荀飞飞垂眸思索。
碧磬双眼一亮,直点头道:“没错,如果是尊主,他肯定也不想去虚与委蛇,更不会给自己找借口,不去便是不去。
这么想来,做尊主也太痛快了!”
旋真想不出所以然,便打岔问道:“青竹,你也在春城吗?不如偷偷溜来,我们带了许多妖都食物,可一饱口福!”
青竹笑道:“我只卧底在一个小宗门中,参与飞花会这等大事,怎么会轮上我?我不在春城。”
旋真十分可惜地叹气。
正在荀飞飞斟酌之时,外廊又传来几声匆匆的脚步声,随后门扉便被扣响。
“左使?”
是妖族下属的声音。
碧磬上前开门,那人见是她,微微行了一礼:“碧磬大人,刚才又有一位女官携贴而来,说是圣宫娘娘身体不适,人皇请尊主前往诊治。”
碧磬眉头微皱,接下金帖,向他点了点头:“先将二位女官招待好,我去回禀尊主。”
待人远去,碧磬关上房门,愁眉苦脸地坐到桌边:“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荀飞飞接下帖子仔细看过,又道:“青竹,你怎么看?”
青竹悠悠叹口气:“我们还未劳顿,他们便先累倒,的确有些居心叵测,我的看法还是不去。不过你们决定之前,可以再联系尊主试一试。”
荀飞飞点头:“我也是这般想,不打扰你了。”
法阵散去,荀飞飞再度取出一根金白的孔雀羽,同时对旋真道:“你现在便下去告诉那两位女官,就说尊主未醒,让她们等着。”
“好呐!”旋真足下生电,一眨眼便到了楼下大堂。
他亲近人族,嘴巴又甜,独具少年特有的乖巧,加之性情纯良,十分得两位女官欢心,二人直言可以多等。
这边倒是稳住了,可翎羽却一直未有回应。
荀飞飞向来未雨绸缪,不只做一手准备,为免意外发生,他索性翻开医书,备上几句套话。
“娘娘,您脉象虚浮,是体寒体虚,应当以三钱熟半夏作引……”
碧磬:“……”
果真一点也不像。
……
春城西处,临川小筑。
身着淡蓝道袍的弟子匆忙走过,将几具同门尸身挪到院中,取香开坛,以作法事。
总共要做七日,怕是那些人从谷中寻宝而出,这场法事都还未结束。
一位身着靛蓝衣袍的青年从中走过,其余人见他后立即驻足道:“大师兄。”
蓟常英看过院中弟子,目露可惜,又问道:“师叔何在?”
此处的师叔,自然指的是寻芳。
弟子回答:“还在首座房内。”
蓟常英思忖几息,点点头,又向几人嘱咐几句,这才上楼叩响张春和的房门。
“进。”
蓟常英推门而入,仿若未曾见到横亘中间的那具无首尸身,面上仍旧笑盈盈的,唇下小痣微扬。
“师尊寻我何事?”
张春和打坐席上,只抬眼看他:“春衍一事,可有眉目?”
春衍是寻芳原名,整个道和宫中,也只有张春和会这般叫她。
蓟常英躬身行礼:“未有眉目,先前也曾问过师弟,他也不知师叔为何身首异处。”
张春和垂眸,额上金火纹都黯然几分,神情似怒非怒,仿若平静,却又仍旧能辨出几分冷凝。
修行天人合一道多年,他已甚少有这般起伏的情绪。
若是叫旁人看见,定然惊讶,但蓟常英不会。
他只是看着。
张春和终于抬眼,眸中光芒幽微。
“师尊走前,对我千叮万嘱,要我顾好同门,可我终究天资有限,护不住许多人,如今本就只剩春衍,我却仍旧让她出了岔子。
师妹入门最晚,年纪最小,师尊向来疼宠她,这才养出些有恃无恐的性子。
若是师尊神魂未灭,见到此状,不知该如何痛心,此番是我之过。”
蓟常英敛容,只道:“师尊节哀。”
话虽如此,却仍旧未看那尸身一眼。
张春和看他,眸深似海,却也不再提及此事。
“罢了,春衍之死,我会另寻他人彻查,你不必再管。
方才天际有紫气东来,应当是昆吾剑出,想必常在已然取得第一剑,那件事,应当开始着手了。”
无需提点,蓟常英立即便知晓他话中之意:“是,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还得再等上一等。”
张春和点头,看向他,面上终于带起淡淡的笑意:“你做过的事,为师深记心间,事成之后,也必不会失约,你且安心。”
蓟常英俯首,唇畔含笑:“弟子从未有疑。”
师徒二人又谈上半个时辰,这才散场,房门阖上之时,二人面容俱都一淡,顷刻改了颜色。
蓟常英走在回廊,望向天际日色,不由得感慨无限。
“师妹,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又岂有诸多混沌之事……今日还是——”
今日还是晴日。
今日还是想起了你。
……
“文然!”
林斐然与如霰正要向密林走去,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呼唤。
她撑着伞,回头看去,只见几个面染墨痕之人望向此处。
为首之人正是一脸欣喜的沈期。
他回头与太学府弟子说了几句,这才独自向她奔来。
他们离得不远,沈期几步便到身前,于是一阵清润墨香也随之飘来。
林斐然看向他怀中墨锭,想起什么,了然道:“这是你们在谷壁处挖的老墨?”
沈期点头,将这堆墨锭收入芥子袋,又从中挑了一块大的递给她,一双鹿眼微弯,露出一口白牙。
“这块赠你。老墨中灵蕴十足,纵然你不修妙笔道,但用它仿绘剑谱,也有浸润之效,若是用来修补古籍古画,更是上上之选。”
林斐然本不打算收下,但听到修补之用,又蓦然想起师祖。
他先前遁入书中后,看起来并无不同,但勾勒身形的线条的确比以往浅淡几分,想来是经受过什么。
他本就是遗留的一抹神识,也不知这朝圣谷的老墨能不能修补。
思索之际,林斐然未曾注意到如霰正看着她。
她还是点了头,万一有用呢。
“我芥子袋中还有些丹丸,可以与你交换。”
沈期立即摆手:“不必!飞花会中,我本就受你助益良多,若不是你,我或许连那方天柱都出不得,这算是我的一点谢意,你且收下!”
飞花会相识一场,林斐然自忖与他也算友人,便没再推脱,道了声谢后,伸手将墨锭收下。
沈期眉眼顿时舒展,又问道:“你们先前去了何处?我们方才一直在挖墨,后来未曾听见声响,抬头再看,便都不见了踪影。”
正值采取灵药之时,若是旁人,定然没有这份耐心同他多说,但林斐然还是回了。
她言简意赅将剑山之事说完,虽不仔细,却也听得沈期目露神彩。
“原来这便是你取得的剑,好生漂亮,好生威风,当真配你!”
他的目光从红伞上划过,又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淡凉的眼中。
——沈期现在才看到林斐然身旁还站着一人。
“啊。”
忽然发现一人冒出,沈期短促地惊呼一声,又觉得此举无礼,便歉然一笑,连连作了两揖。
“抱歉,在下眼拙,未曾见到道友,这才做出这副惊慌之状,别无他意,道友不要误会!”
如霰看着他,凉声道:“不是眼拙,眼中分明只见得一人,旁的岂能入眼。”
沈期目光闪烁,面上顿时飞起霞色,半点不敢向执伞之人看去,慌乱之时,又以为自己伤了这个道友的心,更是向如霰连鞠三躬。
“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
心跳怦然,如雷鸣震响,他眼中只能窥到那片玄色衣角,又怕她说些什么。
但竟听得林斐然笑了一声。
他有些茫然看去。
如霰也转过了眼。
林斐然确然是笑了,眉眼微舒,唇角上扬。
她看向沈期,只道:“应当是因为他覆了银面,你又只认得我,这才将他略过,如果你见到他面下真容,定不会再看到别人。”
熟人与面貌模糊之人,隔远看去,自然是先将熟人认出。
可熟人与美人同在眼前,自然是先见到美人。
林斐然单纯是这么想的,可另外两人却从她话中品出歧义。
沈期想,她这是在为自己解围。
如霰更不必说,这番话完全是对他容貌的赞许。
珠玉在前,谁又会见顽石之光。
二人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不过片刻,已然恢复如常。
沈期面上还留有一丝薄红,问道:“这位道友是?”
沈期是在飞花会中见过如霰的。
但此时的他,面容遮了大半不说,眼上又飞过两抹绯痕,与飞花会中只在眼上点有一粒红痣,或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霰相比,都截然不同。
在林斐然看来,如霰其实一直未变,但不是谁都有机会像她这般仔细看过他的双目,认不出也情有可原。
不过,现下不可能直白将他身份暴露,更不可能说他是妖族之人。
林斐然斟酌片刻,只道:“这是我的一位友人,此次与我同行。”
沈期讷讷点头,面色有些拘谨:“先前在城中时,我只为百姓们书写泥帖,却未曾接贴,是因为我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或许无力进入朝圣谷,不想胡乱许诺。
但我现在进来了。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入谷时能挖些墨锭已是满足,所以,我进来后,便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次找你,也是想与你同行,一道为百姓取灵草。”
如霰在一旁静静看着,并不说话,他又看了林斐然一眼。
他想,她会答应。
但林斐然并未率先敲定,她看着沈期,却在心中驱动阴阳鱼问道:“他与我们同行,可以吗?”
此行并非只她一人,自然不会随意敲定。
如霰怔然一瞬,心下暗叹,随后移开视线,同样以阴阳鱼回答:“多一人少一人,并无所谓。”
她想答应,那多一人也无妨。
林斐然点了头,对沈期道:“未能揭下泥帖一事,想必也困扰你许久,长此以往,有碍道心。你能同行帮忙,多出一份力,自然更好。”
如霰在一旁看她,唇角微扬。
他又想,林斐然是这样的。
“但是——”林斐然声音平稳,目光清湛,“在那之前,我要先帮他找到他的灵草,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
沈期闻言看向如霰,却见这银面修士眸光微停,不知在想什么。
林斐然又道:“如果你要与我同行,我们的首要目标便是为他找到灵草,或者,我将手札给你,你先寻药,过后再一道会合。”
沈期未作他想,只是思忖道:“谷中境遇难明,到时未必能轻易会合,我们还是一起为好,在找这位道友所需草药的途中,说不准也能遇上不少手札中的药草,届时你们不必分心,由我来采。”
三人就此敲定之时,如霰忽而感应到什么,单手结印,一根金白翎羽便浮现掌中。
他抬眼看去,沈期从小便受君子之风教养,此时自然不会好奇,便略略点头,兀自避开。
林斐然见过这样的翎羽,知晓是荀飞飞等人传来的妖族要事,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听,拔腿要走,下一刻便被如霰握住伞柄。
待她停下脚步,他才将手收回。
金白翎羽环绕四侧,柔柔飘荡起来,碧磬的声音从中传出,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
“尊主!终于联系上你,大事不妙!”
如霰将飘到唇边的翎羽吹开,不紧不慢问道:“何事不妙。”
荀飞飞按住碧磬肩膀,将她压回凳上,三言两语便将眼下情势说明,又问道。
“不论是宴会,还是诊治,我们去还是不去?”
如霰轻笑一声,凉声道:“自然都不去,本尊从不赴宴一事,他们早就知晓,去了才会惹人怀疑,尽管拒绝就是。
至于问诊,你让女官传话回去,本尊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医官,先前已依约为她看过一次,若还想问诊,便问问自己还能付出什么。”
“是。”
荀飞飞总算松了口气。
先前他们与人皇定有一份盟书,但盟书中的条款,他并非全然知晓。
问诊一事来得蹊跷,从未听闻,他便疑心与此有关,故而一直不敢妄下决断,现下倒是知晓如何答复。
荀飞飞领命做事,翎羽便彻底散开,随风而去。
林斐然忍不住开口询问:“圣宫娘娘身体有疾?”
为何此事她从未听闻,凡间更是一点风声都无。
如霰点头,目露新奇:“你很好奇?难道在洛阳城长大时,与她有过什么牵绊?”
竟好奇到眼中带上几分急切。
林斐然点头又摇头:“我的确好奇,但与她并不算相熟。”
她沉吟片刻,问道:“她得的什么病?”——
作者有话说:沈期:小白花堂堂来袭
第104章 云魂雨魄(三)(增修) ——竟然真给……
中州洛阳城, 乃太吾国之中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人人皆知城中有三奇——奇景、奇事、奇人。
所谓奇景指的便是满城牡丹。
洛阳城内, 不论街旁、檐下亦或是屋内、窗沿,皆生有牡丹, 姚黄魏紫、金丝二乔,应有尽有, 不论四季如何轮换, 花香如故。
不知从哪一代人皇即位起,牡丹便被定做太吾国的国花,也不知是何时设的生息阵法, 让这牡丹花开不败, 待百姓回过神时,城中便处处是这等天香国色。
所谓奇事, 指的便是人皇一族。
他们受天命封诰,统御人族, 护佑百姓, 以此为代价的, 便是人皇一族此生无法修行,需得体味凡人之苦,更甚者,历任人皇皆短命,一至不惑之年,便得驾鹤而去。
现任人皇三十有七,粗粗算来,也只余三年可活。
所谓奇人,指的便是圣宫娘娘。
若说何奇之有, 其实民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奇。
不论是她从不以真容现世,还是她来历成谜,独得圣宠,亦或是时常有人在梦中见她,桩桩件件,众说纷纭,终归还是汇作一个奇字。
世人皆知,人皇偏宠圣宫娘娘。
且不说她多年未有所出,却仍沐君恩一事,就说她有一点头疼脑热,或是身子不爽,不仅是宫中御医,就连城中稍有名气的大夫也会被宣进宫中,轮番看诊。
这种事太过离奇,每每发生,不仅洛阳城中议论纷纷,就连三清山上也免不了传出几句风言风语。
但从小到大,不论山中或是凡间,林斐然都未曾听闻圣宫娘娘有何不治之症,更别提人皇遥请如霰诊治一事,连一点风声都无。
只是心下虽惊讶,却并不感到诧异。
宫围之事,哪能真的人尽皆知。
她现在好奇,也不过是因为圣宫娘娘与母亲有些渊源,故而想多加了解。
“她得的什么病?”如霰看她一眼,抬步向前,“边走边说。”
如何边走边说?
林斐然神色微怔,随后便举伞而去,不远处的沈期以为他们聊完,也跟上前来,三人并肩而行,径直向密林走去。
林斐然看了沈期一眼,又迟迟等不来如霰开口,心下有些急切,便立即驱使阴阳鱼。
“尊主,她是真的得了病,还是体质不好,只需调养?”
如霰声音悠悠:“很少见你这般急切。”
他斜睨过一眼,也不再拿她打趣。
“你们这位圣宫娘娘的身体,不是说不好,而是几乎行将就木,但细细究来,苟延残喘十来年也不是问题。”
林斐然神色茫然,眼底的小黑鱼也游得越发快速。
“你的意思是,她快死了,但还能再活十年……我好像没有听懂。”
如霰眉梢微扬:“她得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病’,也算是绝症,但暂时死不了。若是更早之前寻到我,或许还有得治,但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力。
我出的药方,至少能保她十年可活,但若想要起死回生之效,我却也做不到。”
三人向密林奔走而去,林斐然与如霰二人没有开口,沈期自然也不会贸然出声,他偷偷看过两人后,便也偏过头,看看四周有无灵草。
另一边,林斐然渐渐拧起眉头。
如霰没有仔细解释病情,只是一句带过,想来极为复杂,即便是问病症成因,他也未必能说出。
她思忖半晌,忽而想到什么关窍,这才抬起头:“尊主,你当初与人皇联姻结盟一事,难道也和圣宫娘娘的病有关?”
若非有约在前,如霰不可能前往洛阳城为人看诊。
他道:“你倒是有几分敏锐,但对我而言,只有结盟,没有联姻。”
说到此事,如霰仍旧有些郁结。
不知从哪年开始,他便时常收到人皇的请柬,邀他前往洛阳城品茗赏花,以结两界之好。
如霰的确好美,不论美物或是美景,他都有心一观,但他更爱独赏,而不是同他人一道,更别提他根本不在意两界关系如何。
故而请柬年年至,却又年年被他抛之脑后。
直至去岁,请柬又至,如霰才终于在帖子中知晓人皇的来意。
——多年锲而不舍相邀,不过是想请他为自己的妻子诊治。
彼时如霰斜倚在梧桐树上,百无聊赖地翻过金帖,忽地嗤笑一声。
怎么总有人把他当大夫看,就因为他医道高超?
可惜了,他可没有这份属医仁心。
如霰没有细读的耐心,他晃晃手腕,坐在树下的夯货立即攀爬上来,狐狸口大张,他正想把这份纯金贴塞到夯货口中时,忽而从折角处看到“朝圣谷”三字。
于是他眉梢微挑,两指捏住夯货的嘴,将帖子展开,仔细看去。
帖子末尾端端正正写过一句。
【朝圣谷不日将开,若此次盟约达成,皇室入谷名额,可匀出一二,若有意,可共商。】
如霰寻觅多年的灵草,早已在两界失了踪迹,如今大抵只有朝圣谷有所遗存。
不得不说,这句话确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答应共商。
但如霰并未至洛阳城,而是用上了传音阵法。
不到片刻,他便听到了人皇的声音,儒雅、平和,又极为直白。
“久闻妖尊医道大成,寡人自是不存疑,只是我妻病重已久,诸多医家圣手都无可奈何,盟定之前,还请至洛阳城一观。”
如霰正在喂食夯货,手中黄金碎响,闻言只道:“朝圣谷一事,是真是假,我等妖族之人可还未享过此等殊荣。”
人皇回道:“定然为真,寡人可发心誓,明年仲夏或是初秋,朝圣谷定然开启。按照往日习俗,我皇族可保荐三人入谷,保荐之位,可让于妖尊
——只要你医治有方。”
如霰眸光微深,指尖点着扶手:“你的条件是什么?”
人皇不急不缓道:“盟约一事不易,若盟书上只写寡人私事,未免不公,有失偏颇。其余条款如何,可以事后拟定,不急于一时,但你我之间,便只有一条。
你为我妻医治,须有成效,同时,我会将保荐之位让出,如此,妖族之人可入朝圣谷。”
说到此处,如霰一顿,转眼看向林斐然:“可惜后来飞花会大变,保荐之名全无用武之地,但好在有你,我如今还是进了朝圣谷。”
朝圣谷将开,如霰心知以妖族之身,定然无法参与飞花会,进不得朝圣谷,且他也不可能将自己所需之物广而告之。
故而他需得寻一强悍、机敏且可信之人,为他入谷寻灵草。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的脑海中便浮现一个将将及腰的身影。
过了许多年,她应该长大不少,只是不知是否人心已变。
纵然有所顾虑,他却还是遣荀飞飞等人探听她的下落,只是一时无果。
在此期间,他也未曾遇到可信之人。
——但谁又能不感慨一句无常。
若非人皇执意要与妖界联姻,又如何会在阴差阳错之下,将浑身是伤的林斐然送到妖界?
若非是林斐然,他又如何会与人族结契,又如何会在飞花会大改,保荐一事不再循旧的局面下,得以入谷取灵草?
桩桩件件,竟于无形间串联一处,走至如今。
他向来不信命,却也忍不住在这时叹一句时也命也。
其间心绪如何,他没有细说,林斐然自然也不知晓,她只是在思索他方才的话。
“所以看诊之时,你到过洛阳城?”
如霰颔首:“我与他的条约最先定下,也结了心誓,自然要去。”
林斐然又问:“你见过圣宫娘娘吗?可有何奇异之处?”
如霰回想片刻,唇畔倏而挂起一抹笑,似是觉得有趣。
“若说见面,倒是没有。那时人皇有事出巡,不在宫中,殿内便罗帐层叠,圣宫端坐在其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晰,据宫人所言——
是怕我容貌太艳,将那半老的人皇比了下去,勾走帐中人的魂。”
原话肯定没有这么直白,但确然是这个意思。
林斐然下意识点头:“他想得有理,是该防范。”
如霰看了她一眼,别开视线笑过一声,又道:“至于奇异之处,为她悬丝诊脉之时,我便发现了。不过,这奇异之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对她很关心。为什么?”
林斐然也回道:“也算不上关心,只是觉得她与我母亲是旧相识,或许知道什么往事,所以有些上心罢了。”
如霰了然:“我对这人的过往并不清楚,但若是有关于她病情一事,或是其余什么疑问,你可以问我。”
二人只以阴阳鱼交谈,一路上便沉默无声,沈期频频看过,二人分明没有言语,他却总找不到搭话的时机。
踌躇着,三人已入密林。
林内枝干虬结,灵草丛生,又间或跑过几只奇珍异兽,就连散落的石子也闪着微光。
沈期终于找到开口时机:“文然,那本手札可否借我一看?我只记得几种灵草了。”
林斐然闻言点头,从芥子袋中拿出那本写的密密麻麻的手札。
“那日前来登记的人其实不算多,所需灵草我也记了个大概,这本你且拿去。”
如霰在一旁看过,这本手札是林斐然用来记载修行途中所助之人,所助之事,他自然知晓,于是开口打趣道。
“本子上记了许多人,你都要帮他们寻灵草,怎么不见我的名字?”
本是一个玩笑,他们早就有约在先,又岂会出现在这个手札上。
哪知林斐然忽地转眼看来,本子还未递到沈期手中,便转了个弯,落到如霰眼前。
“自然有你。”
她翻到第二页,其上一片空白。
她认真道:“我们虽有约在先,但约定与手札不同,我还是想留下你的名字,所以,这是给你留的。”
林斐然在做手扎时便想到此事,是以为百姓作记录时,她才从第三页开始落笔。
纯白的纸面微微作响,如霰神色微怔,接过手札,向后翻了几页,俱是他不认识的名姓。
又往前翻到第一页,其上落着林斐然三字。
中间确然夹着一张白纸。
他并非怀疑,也不是全然惊讶,只是在意识到前,手就已经这般做了。
——竟然真给他留了一处。
他看向林斐然,复又垂下眼睫仔细看过,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才将手札递还给她。
银面覆着他的容色,眸中或许有微光闪动,但他的眼却十分平静,未曾流露出半分情绪,于是面容便显得模糊。
他说:“有约在先,便不必留名。”
这倒是出乎林斐然意料,她眉头微扬,接过手札,抬手抚过白页。
“好。”
她答得干脆,随后将手札递给沈期。
“许多人要的药草其实相同,我们遇到时可以多采一些,不过,据我计算来看,每一种至多采上六株,如此便不会费力。”
沈期连连点头,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文然,你记忆真好!”
林斐然心中虽不算自得,但被人夸赞总是开心的,于是她扬唇莞尔,目如点星。
如霰看着他们,眉梢一扬,竟抬手搭到林斐然肩头,凉声道。
“我还未说完。”
林斐然转眼看去,只见如霰收回手,抱臂而站,没有出声,她眼底的阴阳鱼却动了起来。
“我名姓特殊,连说都不行,更遑论写在纸上。不落我的名字,是为你这本手札着想,不是不愿写。”
林斐然怔然片刻,这才点了点头,仍是那个回答:“好。”
如霰仔细看过她的神情,这才转身而去,边走边说。
“凡事莫要多想,更不要一有事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你为人清正,不论如何,遇事先怀疑对方,再怀疑周遭所有,疑无可疑之时,再想到自己。”
林斐然双唇微抿,悄悄点了点头。
在这方面,她总是要和如霰学习的。
见到他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物,微微蹲身,束起的长发便滑到身前,遮下半边面容。
像是要找什么。
林斐然一个箭步上前,问道:“是不是有法子寻灵草?让我来,说好要帮你找的。”
如霰侧目看她,也不再提方才的事。
“朝圣谷中有一种灵物,叫做雪兔,我要寻的灵草便是它们的食物之一,若是能抓上一只,自是事半功倍。”
他又动了动手中的香丸:“先前便做好的,混了不少它爱吃的草药,更有一味引香,燃起后它们自会寻来。”
林斐然听闻要抓兔子,心下微动,却又碍于先前发生之事,便将伞遮到如霰头顶,顺势挡住二人视线,又接过他掌中的香丸。
“我帮你点。”
红伞斜倚肩头,遮住散入的光斑,如霰双眸微睐看向林斐然。
她从赶到身侧至接过香丸,都未曾与他视线相接,然而耳廓处又有些微红——
到底是个少年人,怕是正为方才独自郁结一事羞赧,却又想着为他取灵草,不得不冲上前来面对,神情便显得不大协调。
如霰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坦荡之时,哪怕与他对视一日也丝毫不惧,甚至犹有余力;
可现下心中有事,便是连一眼也不看了。
一眼也不看。
这怎么行。
长指摩挲着伞柄,如霰走到她身侧,投出一抹浅淡伞影:“捉过雪兔么?”
林斐然正蹲身点燃香丸,又将四周杂草扒开,清出小片空地,头也未抬道。
“没有,只听过雪兔速度极快。”
如霰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捉雪兔有特殊法门,你与旋真学的雷法融入其中,还能——”
提到修行一事,林斐然登时悟性大涨,甚至听出话里的未尽之意。
她立即放下香丸,起身看他,神情间竟有些跃跃欲试。
“你是说,我练的雷法还能更快?”
如霰不由得弯眸。
他想,这不就看来了。
不论是引来林斐然的视线,亦或是将那点少年心事翻篇,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自然有所助益。”他如此回道。
如霰又拿出一粒香丸,扬手扔到林斐然掌中:“再给你一颗,事半功倍。”
言罢,他旋身坐到青绿的枝干间,一手扶伞,一手后撑,腿上金环乍现,复又垂眸看她,唇角微扬。
“看我做什么,去啊。”
第105章 云魂雨魄(四) 竟还有此妙用?……
林斐然仰头看去, 一时怔然。
如霰的身法不知是从何处练得,飘若鸿羽,逸比柳身, 却又不失其势,不显轻柔。
他施施然坐到枝头, 逆着光影,如往日一般扬眉看来, 面容便显得有些模糊, 却意外引人。
“看我做什么,去啊。”
在听到这句如同调笑般的话语时,林斐然才猝然回神。
她坦然地想, 不愧是他。
任谁与他认识得再久, 也总要有几刻失神。
收敛心神,林斐然将手中两粒香丸全都点燃, 青烟缭绕间,一阵酸涩醒脑的味道逸散开, 漫出几丈远。
不远处蹲身寻草的沈期打了几个喷嚏, 睁眼时, 便见几道白影迅速从眼前蹿过,仿若雷光一滚。
他立即循声看去,便见几只足有膝高的巨兔正与林斐然对峙。
而在两方之间,便是那两粒酸涩的香丸。
刹那间,林斐然足下雷光乍现,身形微动,那些兔子便哄然散开。
不过一个呼吸间,竟散至几丈开外。
“灵力聚至阴跷脉与阳跷脉,动身而前, 走四方步,旋身——”
如霰坐在枝头,看着她的动作,目不转睛指导。
他说得很快,但林斐然动作也并不慢,一人静一人动,竟配合得十分融洽。
林斐然抓兔子的间隙,如霰还有余力瞥向沈期,他正抿唇看着林斐然,眼中光亮不减。
“你的灵草找到了吗?”
他忽然开口,这般由上而下,仿若命令般的语气,沈期听得极为耳熟,于是他下意识敛回神色,向枝头看去。
“我立刻便找!”
如霰不言,待沈期又蹲回木丛中,四下搜寻时,他才悠悠开口。
“灵草不会并丛而生,找到一株后,至少要隔七步远才会有下一株。”
“多谢道友指点。”沈期虚心纳下,认真找寻。
另一厢,林斐然本就悟性不低,得了如霰指点,捉雪兔时更是如鱼得水,足下紫蓝雷光竟渐渐转青,似电似风,速度比以往快上一倍不止。
“抓住了!”
她眼中带上几分欣喜,抓着兔耳,高高举向如霰。
他眉梢微挑,纵身从树上跃下,手中红伞关阖,将其缚至她背上的皮甲中。
“方才探过了,你选的这柄伞剑,是上上佳品。
不过相剑一事,不算我专长,回妖都后,再让张思我帮你看一看。”
话落,他指间驱出四根金线,分别缠至雪兔四足,又将它从林斐然怀中提出,捻起几根枯败的残草放至雪兔鼻尖。
它极有眼力,知晓眼前之人不可招惹,便极为听话地嗅了嗅,蹬起腿,如霰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他又捻出两粒香丸,随手一扔,雪兔便猛然跃起吞下,如同吃到人间美味。
“带路。”
不是命令,胜似命令。
雪兔立即向前行进,不敢怠慢片刻。一旁的沈期也闻声抬头,见状匆忙赶来。
方才那草叶大抵便是所需灵草的枯枝,雪兔心中有数,便径直向目的所在奔去。
这般卖力,任谁见了都要误以为是家生兔子。
或许是感受到了难言的威胁,夯货从如霰手腕滑下,顷刻间便化做雪兔模样,傍地而走。
只是一双眼仍旧青如碧石。
它一边走,一边看向如霰与林斐然,短尾甩得飞快。
沈期一脸惊奇,又不敢向如霰搭话,只得偷偷问林斐然。
得知这等神奇之物爱吃金子后,他竟掏出一方约莫两拳大的金砚台,十分慷慨地投喂起来。
林斐然脚步一顿,看向沈期的眼神中又带上几份探究。
沈期一直是以假面示人。
在飞花会中时,他的假面被洗去,却也被林斐然用墨色遮住真容,至今无人窥见。
修士也是人,此方世界中仍旧以金银为主,即便他是太学府弟子,也无法做到如此挥金如土。
林斐然倒是不由得思索起他的身份来。
“你与方才这人是何关系?”
思索间,林斐然忽然听到一阵清韵之声,这正是金澜剑灵的声音。
旁侧两人并无反应,想来这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见,于是她问道。
“前辈指的是谁?”
“接伞之人。”金澜剑灵又道。
“他容貌不俗,境界未知,方才探剑时也尤为仔细,生怕我是什么邪剑。”
林斐然沉吟片刻,只道:“先前告诉你,出谷后要与我一道去妖界,他便是妖族人,于我如今是熟识。”
剑灵了然,随后生出些诧异:“他是妖族人,如何能进得朝圣谷?”
说完不到片刻,剑灵便想到一种可能。
不论境界有多高深,妖族都不可能进得朝圣谷,此处灵阵对他们天然排斥,除非,妖族人沾染了人族气息。
她有些不确定:“他是你的契妖?”
林斐然沉默片刻,此事若要解释,便十分冗长,眼下不是好时机。
她道:“我们确实结下役妖敕令,但若说他是我的契妖,又有些言过其实,如今已然不分从属,我们只是互帮互助。”
剑灵之间,性格不尽相同,昆吾剑灵高傲,太阿剑灵骄纵,苍山剑灵沉稳,金澜剑灵自是不同。
她显然更有好奇之心。
她又问:“互帮互助?”
林斐然从容道:“你方才或许没有发现,我灵脉有异,难以进境,但他能帮我医治。”
几乎是下一刻,一阵暖意便从七经八脉中流过,又因许多处堵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完一个周天。
金澜剑灵语气微顿,话音却更加柔和:“怎会如此?”
“不知。”林斐然语气轻松,甚至还有心打趣。
“我身上谜团太多,一处处比较下来,这灵脉之疑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如今有法可医。”
“原是如此……”金澜剑灵声音有些飘渺。
“不用惧怕,我既来了,一定会助你勘破迷雾。”
林斐然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言罢,剑灵没再开口,三人跟着雪兔左转右拐,穿过密林,走到一处狭窄的山洞前,林斐然也不再分神交谈。
沈期抱着夯货,上前打量一番,恍然道:“这是一线天!”
古籍有载,朝圣谷密林中有生机一线,为前人所留,其后洞天福地,享无尽也。
那雪兔走到洞前,作势便要往里钻,却又被如霰拉住脚步,一时进退不得。
林斐然取出一颗明珠,走到洞前察看。
这是一处上窄下宽的罅隙,宽处须得俯身而行,仅够一人通过,而在尽头处,裂有一丝极亮的天光。
她回身将明珠分给二人,又走到细缝前,清声道:“那便看看罅隙后有什么,我走前方开路。”
二人均无异议,林斐然便矮身进入,一手举着明珠,一手握着伞端,开路也开得十分认真。
有明珠照亮,又有风声涌入,此处不算难过。
如霰沈期二人跟在身后,忽而听到沈期道:“文然,两侧石壁上有刻痕,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林斐然这才侧目看去,她忙着向前,竟忽略了身旁事物。
莹莹明珠下,石壁上的纹路便显得十分粗糙,不像是谁特意刻在此处,倒像是随手作画,乱涂一通。
为首的刻痕,被刻印在罅隙的最高处,看模样,像是一座不知名的高峰,峰顶有飞瀑下流。
而在瀑布底端,不是清潭,不是江河,而是另一座高峰,飞瀑又从上流下……
如此一座接一座的山峰,如同阶梯般向下刻去,直至罅隙最底部。
“这是山峰接龙么?”沈期不由得疑惑。
“我好像从未听闻这般地界,想来是谁觉得罅隙无聊,便信手刻下。”
刻痕实在太有章法,只是山水相连,不断重复,确实像无聊之作。
若不是林斐然确实见过实景,她大抵也会像沈期这般认为。
她与如霰初初结契时,因双方境界相差太大,眼底的阴阳鱼互相侵染,她便与如霰梦境互换。
梦中所见,便是这样一副仙境。
这大抵是如霰的故乡,她本以为是在妖界某处,但在妖都兰城待上几月后,她现在可以肯定,此处定然不在妖界。
可又如何会在朝圣谷见到这般景象?
林斐然心下疑惑,却又不好回首看如霰神情,只得悄悄问。
“剑灵前辈,你可曾见过这般山水悬浮相连的地方?”
本是不抱希望一问,没曾想得到剑灵回答。
“这处,倒像是传闻中的凤凰郡。不过,这刻纹很是潦草,也许是他人随手做出的巧合。”
“凤凰郡是何处?为何我从未听闻?”
金澜剑灵沉吟片刻:“因为这是一处天地隐秘之地,从来只有传闻,无人见过真实,就如同古籍中记载的蓬莱仙山一般,只是传说。久而久之,便被人遗忘,到你们这辈,已是鲜有人知。”
林斐然又想到梦中那场大火,想到那缭绕雾气。
原来凤凰郡当真存在,原来如霰便来自其间。
“怎么不走了?”
清珠脆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绕过后颈,带来淡淡的凉息。
林斐然收回思绪,只道:“快到出口了,我先出去,你们随后。”
沈期心中笃定这些刻纹是随手而为,便也不再在意,只举着明珠向前。
林斐然离眼前那一线天光越发近,待出得罅口,却发现洞外是一处断崖。
崖壁上挂满冰雪,许多矮小的林木在尖壁上生长。
但与其说是林木,它们却更像是风干老朽的枯枝。
光秃无叶,枝干皲裂,却又露出内里金红色的水光,如同阳炎精髓。
沈期一眼便将其认出,他诧异道:“这就是扶桑木?”
如此朴实无华,平平无奇,在谷外却是千金难求。
林斐然应道:“应当是了。”
她转眼看去,雪兔只是停在原地,再无动作。
既然能将他们带到此处,便意味着灵草就在成丛的扶桑木间。
林斐然俯身看去,崖壁之间云雾缭绕,难以窥见此方谷道有多深,也不知谷底是路是河。
沈期道:“也有些百姓需要扶桑木枝,我这就御笔而下,为他们取来。”
他刚换出那杆老笔,便被林斐然抬手止住,她蹙眉道:“我觉得此处不对劲。”
还未说出为何不对,旁侧山峰间竟也陆陆续续钻出几人,而他们身后这处一线天内,也响起几声脚步。
林斐然回首看去,来人正是齐晨、橙花,及几个装扮相同的修士。
齐晨见到她,似是有些意外,颔首时带上一抹笑,算是打了招呼,橙花则有几分兴奋,却又碍于无法与林斐然相认,只得将那股劲头压下。
能在偌大的密林中寻到这几处一线天,来人自是各有神通。
他们望向这景象,一时间也未轻举妄动。
有御兽之人唤出飞鹰,试图以鹰衔枝,可将将飞至峭壁间,其下薄淡的云雾便立即翻涌起来,一股无名的力道坠下,飞鹰就此消弥其间。
众人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林斐然眉头微蹙,视线落到脚边的雪兔身上。
这灵草既是它的食物之一,它自然知晓如何下去。
如霰显然和她想得一样,他收回金丝,轻轻吹了个唿哨,雪兔于是回应。
它拱到崖边,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跃,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如同一团轻柔的云,飘飘荡荡落至扶桑木上,又钻入崖壁,利爪攀着冰雪,啃食过一株泛着微光的灵草,随后融入雪间,消失不见。
意料之内的,它遁逃了。
林斐然却目露喜色,那灵草正是如霰所需!
恰在这时,她再度听到剑灵开口。
“你想要扶桑木吗?”
林斐然正思考着如何下去,只道:“我要扶桑木,但更需要那只雪兔啃食的灵草。”
剑灵忽然沉默,又开口询问,语气有些奇怪:“你想要云魂雨魄草?”
林斐然应声,并不大在意这灵草叫什么,却又觉得她语气不对,不由认真道。
“剑灵前辈,这灵草有什么问题吗?”
“……云魂雨魄草是世间至寒至毒之物,但是也有将养身体的功效。”剑灵又道,“你身体有恙? ”
林斐然回道:“这草药是我为身旁之人寻的。”
剑灵这才有些松气,回她:“不是你便好,这药草毒性过强,寻常只做药引用,一片叶子便已足够,但若是……若是放入许多,寒极生热,久久不散,便……”
金澜剑灵没有说出下文。
药并非只有一种效用,反正不是林斐然吃,又何必说得那么清楚。
她说得模糊,林斐然眼下也未曾追问,她更关注取药一事。
“剑灵前辈,你在这朝圣谷中待了许多年,可知此处如何攀下?”
剑灵倒是很快回应:“别的法子我不知晓,但若是以金澜伞作锚,可浮沉而下。”
林斐然一时疑惑:“何谓作锚?”
她才刚刚取得金澜,对于伞剑的用法不很明晰。
剑灵语带笑意,尾调微扬,似有自得。
“金澜伞所在之处,剑主必归。”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赤帛红衣,身披轻甲之人站在万里之外,然而在伞开瞬间,她便已归于伞下。
竟还有此妙用?——
作者有话说:就算是熬夜,今天也得把草摘回去,什么时候能日六,上班误我(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