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见圣 敢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者,为圣!……
纯白画卷内, 沉默无所遁形。
众人看着眼前的少女,眸光微动,却不知那抹光芒到底为何。
林斐然仍旧与疯道人对视着, 目光平和,却莫名有种足以等待水滴穿石的耐心。
她甚至就地盘坐, 抬手示意:“前辈,请, 我不着急。”
若说不心急, 那定然是假话。
但朝圣大典都能这般草草了事,可见如今火烧眉毛的不是自己。
一日不答,那就等一日, 两日不答, 那就等两日。
相较起来,她等得起。
疯道人蓦然仰天大笑, 声音尖锐,形貌可怖, 却并不骇人。
“豆大的个子, 心眼倒不小。我就说你今日要问这个问题, 他们还不相信。果真是我赢了!”
他围着林斐然转了三圈,随后一蹦三尺高,重重盘腿坠地与她对坐。
又听得咔咔几声响,四周金座缓缓逼近,圣灵聚集而来。
疯道人有些坐不住,身形东倒西歪,一下盘坐,一下躺倒。
“不妨猜测一番,今日我十二人为何一道见你?”
“理由太多。”林斐然微微垂眸, “要么是为我母亲,要么是为铁契丹书,要么是为师祖,亦或者,三者兼有,更或者,是为了许多我不知晓之事。”
有位圣人大笑:“好一个‘三为’!”
疯道人趴在地上,挪动到林斐然身前,面上却已不见疯癫之意。
“今日我十二人一道见你,除了纯粹见你一面外,还要请你做一件事。若是答应,除了你方才所问之外,我会再赠你两个锦囊,以作答谢。”
这便是疯道人赖以成名的锦囊妙计。
他又道:“天下所惑,答案皆在风中,皆在一计。
只要锦囊能打开,里面定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林斐然这才恍然了悟,讶异道:“先前我们取桃花令时,有圣者让我们钓坛,原来坛中便是你的锦囊妙计?”
疯道人咯咯大笑:“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为何又想不到那人是我?”
他高兴极了:“是我装得太好,太像,一点都不疯癫!”
“……”
的确太过正常,即便是现下回想起来也未有半分不对。
林斐然灵光一闪,又忽然回忆起那顿被她吃得一干二净的全鱼宴。
她转头看向师祖,再度了然。
师祖先前曾提过钓坛一事,显然与那圣人交好,如此算来,岂不是相当于他和疯道人交好?
“师祖,难道那些鱼其实是你钓的?”她神情愕然。
师祖尚未从先前所闻之事中走出,兀自感怀,闻言也只是抿唇一笑:“是我。”
疯道人却没有他这般低沉,他甚至高兴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道人我哪有这个闲心钓鱼,我只爱吃!”
林斐然沉默片刻,悄然向后挪了几寸,以免被他压到衣角。
见他还在逼近,她索性站起身,望向周遭圣者。
“要我做什么?”
其中一位身着罗裙,肩披纱衣的圣人站起身,裙摆晃动间,她已恢复原本身量,走到林斐然身前。
“要你带上这个——”
她抬起手,臂膀上那若隐若现的薄纱下,有一活物蜿蜒而来,仿若爬蛇。
游曳到手腕时,它似乎有些犹豫,但踌躇片刻后,还是钻了出来。
那不是蛇。
它无头无尾,亦没有眼口鼻,通体金黄,却又如同玉髓一般晶莹剔透,盈盈流光。
——有些眼熟,这般质感看上去,倒像是先前对战那三个可疑之人时见到了那个异物。
林斐然问道:“这是何物?”
圣人看向她,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解释道。
“朝圣谷地势特殊,是一处天然的聚灵阵,天地灵气汇入此处,久而久之,便滋养出了这一条群山灵脉。
后来,它便成了此处的阵眼。
有它,才有朝圣谷。”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给我?”
林斐然更是不解,在座诸位即便只是遗留的一抹神识,却也强大无匹,何必将东西交给她。
“正是因为重要,才会给你。
灵脉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在山脉间奔腾,便如同鱼翔海底,即便再会堪舆,再懂卜算,也推不出它的方位,它始终在变。
但事无绝对,和它一样的灵物,便能凭借直觉与它相遇。
神女宗便是这样的灵物,故而,那日神女宗圣女在三人的操控下,寻到了灵脉。
你亲眼见过。”
林斐然立即回忆起来。
那个道童、那个言出法随之人、那个古怪的青年。
他们并不把谁放在眼中,即便是闯入春城这样的难事,也只有三人前来。
只是,这神女宗是灵物又是何意?难道她们不是人?
林斐然忽然有了个可怖的猜想:“灵脉既是阵眼,与朝圣谷共存亡,那他们故意破坏之举,难道是为了毁去朝圣谷?”
进一步而言,是为了抹灭圣灵。
眼前圣人显然也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便点了点头,以沉默代答。
林斐然眼神微凝:“为何不告知各宗执掌之人,或是昭告天下,圣人地位超群,他们又岂会眼睁睁……”
她忽而噤声。
圣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否认会群情激愤,但那之后呢?若是有人告知,圣灵可以炼化,以供修行之用,我想,不少人的怒火会慢慢平息。
就像这次飞花会一样,对许多人而言,当利益足够诱人时,自己的心便不再重要。”
坐在一旁呼呼睡去的医祖终于醒来,又或是他从未睡着。
他站起身,同样向林斐然走来,身形渐渐缩小,最后竟然只到她前胸这般高。
他撑着手中的仙人杖,花白胡子垂下,传来淡淡药香。
“孩子,这不重要。我们原本就是亡人,如今不过徒留一抹神识,即便灭去,也无甚可惜。
但我们现在还不能走。
灵脉已被发现,或许下一次便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去。
所以,须得将这处阵眼送离,却又不能所托非人。
由你带走,最为合适。”
十二位圣人归入朝圣谷的时长不一,年纪也各不相同,其间,便以医祖最为德高望重。
不过其余人想法与他相差无几。
天生地养的灵物自然与普通阵眼不同,它早已与朝圣谷共生死。
故而在不在此,倒不那么重要。
但谁将它带走,这很重要。
想到此处,众人神色微顿。
医祖撑着手杖,缓缓踱步:“原本我们也寻不到它的踪迹,只是在谷中待了千百年,到底有些感情,它才愿意听我们一言。
虽未开神智,它到底是灵物,不由人掌控。它若是不愿跟你走,那大抵就是命。”
说到此处,医祖才忽然想起什么:“哦,差点忘了问你,你是否愿意带阵眼离开?”
林斐然垂下眼,似在思索。
医祖以为她心中恐惧,便摆摆手。
“孩子,别怕,平日里就当将它当做蚯蚓,随便放到土中养养就是,我们会为你加封一层禁制,即便撞上神女宗的人,借你人气遮掩,她们大抵也不会发现。”
林斐然抬起眼,仍旧不解:“要想不被人毁去,有很多种方法,若你们想听,我现在就能说出十个,但选择让我带走离开,便是下下之策。”
沉默已久的疯道人忽然狂笑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我就说她没有这么笨,你们又输了!”
他伏地挺身而起:“林斐然,与你不需要绕弯子,由我来说!
因为此行之后,朝圣谷便要封山落锁,隔绝人世,不许人进,不许人出,连风都无法吹入——
此次开谷,本就有违天道,更何况我们连肉身都无,只是一抹神识,遭此大创,不知又要休养多久,如何能够护住灵脉?
你带走,就是最好的解法!
以后若要寻我们,它会知道如何做。”
众人转头看向圣人手腕上的那条灵脉,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斐然也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神色微怔,视线一一从十二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到师祖面上。
医祖笑将起来:“不必看他,他与我们不同,他是靠那本铁契丹书留住的神识。
我们要做的事,虽不相同,却终究殊途同归。”
圣灵们的目光都落到林斐然头上,并无催促,也无强迫。
假若她此时说一句不,他们大抵也只会摇头苦笑,叹一句时也命也。
疯道人又围着林斐然转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念叨个不停,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林斐然的心声。
可惜她并不是这样想的。
众人看着她,目中不无紧张。
几息后,林斐然忽然动了。
她解开自己那个有些破败的芥子袋,抖了抖,用手撑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
“我这袋子里什么都有,既然连一本铁契丹书都放下了,想来也不吝塞下一根‘绳子’。
若你们当真放心,不怕我弄丢,便塞进来罢。”
人们总说债多不压身,林斐然体会不深,此时却又有了类似的感受。
宝多不压身。
一个是带,两个是拿,三个是背,谁能想到她这破袋子中有这么多东西。
见她应下,几人眼中既是欣慰,又有一抹忧愁,旋即将视线移到灵脉身上。
它会不会选林斐然?
林斐然走过去,神色未变,只用双手撑着口袋,向它示意般抖抖后。
“嘬嘬嘬——”
那灵脉忽然一顿。
因林斐然不知它哪边是头,哪边是屁股,又或者是全然不分,便凑到灵脉另一端,如法炮制。
“嘬嘬嘬,快来。”
圣人们都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法子,兀自一怔,疯道人与师祖却笑了起来,一人捧腹,一人掩唇。
林斐然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又移回视线。
灵脉在听到那声极有灵魂的嘬动时,确实恍惚了一下,但并未投入袋中。
她思索片刻,抖了抖稍破的芥子袋,不知什么被翻出,袋子中飘出一阵淡淡的湿润香气。
哧溜一下,灵脉一跃而入。
林斐然立即扎紧袋口,将它挂到腰间,动作娴熟得像是经常套蛇。
她回身看向怔愣的疯道人,也没忘了自己应得的东西。
“圣人,先前我问题的答案,以及余下那两个锦囊……”
她没有说完,但人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疯道人道了声奇也怪哉:“你如何把它抓回的?”
林斐然不答:“先前我问题的答案,以及两个锦囊……”
“给你给你!”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纸笔,一边看向林斐然,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莫说我没告知你,退无可退,想无所想之时,方可打开。”
他将纸团放入三个锦囊中,抛回给她。
那般行云流水,好像早就知晓她以后会问什么问题。
“至于寻芳是被谁派去的,回去后,自己打开第一个看。现在立刻告诉我,你是如何把它引进去的?”
疯道人从小便知晓身边每个人的密辛,这并未让他觉得无趣,反倒激发了无尽的好奇心,什么都想知道。
若是现在不知,以后谷门封禁,他怕是要在谷中好奇而死。
林斐然解开袋子,又抖了抖,从里面掏出半块泥巴。
“这是我爹爹以前找来的息壤,灵脉既是天生地养,又爱钻土,想来抵挡不了这般诱惑。”
旁侧一位圣人惊呼:“你这小破袋子里还有息壤?”
说完,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眼前人到底是小辈,哪个小辈出来历练时不穷得叮当响。
“只是好奇,并无他意,后生不要多想。”
林斐然并未在意:“无事,它确实被磨破了些。”
芥子袋是母亲做的,只是年岁太长,所以绣面有些磨破,但其实无碍,她只觉得十分好用。
一旁的疯道人不知在想什么,了悟道。
“我都忘了。洛阳城里全是牡丹,其余的都属禁花,开不了一季便要枯死。但你和你娘觉得腻味,看得烦闷,你爹便偷偷去寻了息壤,洒下花种,有了此等灵物,花怎么都养不死。”
林斐然不由得点头:“圣人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她将三个锦囊收入芥子袋,再次系紧。
离开之前,她不由得回头看去。
十二位圣人排列一处,已是常人身量,或高或矮,穿着各异。
有长袍迆地,有纱裙及踝,有道袍笼罩,有蓑衣草鞋。
神情各异,或冷或烈,与常人无异,但眼神中却都是一派成圣后的慈和。
分明是初见,林斐然却有一种旧雨重逢之感。
她忽然叹气,向众人弯身行了道礼,这才随师祖一道离开。
医祖感慨:“她没再回头呢。”
“她不是回头之人。先前在飞花会中,我们不是见到了吗,清辉划过,头颅坠地,她已然往前而去,纵然踉跄,却不会回头。”
……
出得画卷,师祖便兀自回了铁契丹书,闭“书”不出。
先前疯道人对她生平简要概括,不过寥寥数语,却似乎对师祖颇有影响,也不知在想什么,入书后竟连鱼都不钓了。
林斐然微微叹气,落到先前垂钓的那处小舟上。
她环首看去,却发现原本离开的那十四个弟子其实并未离开。
他们只是睡在那些漂浮的小舟中,沉眠梦乡。
直到林斐然站稳身子,众人才悠悠转醒,与她一道从舟中站起,神色各异。
秋瞳不知向疯道人问到什么,面色恍惚,只孤身立在船头,任足下扁舟向前。
卫常在却是向她遥遥投来一眼,向来清冽的目光兀自复杂起来,几息后,他收回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沈期见到她,眼前一亮,立即以手作桨,向她划来,随后挪到她舟上,熟稔地闲聊起来。
聊这笔法秀美,聊这山水绮丽,聊他实在不想出去。
他苦着脸道:“文然,你个子高,待会儿出去时,我躬身躲你身后,你替我挡挡。”
见林斐然看来,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征询她的意思,又补上一句:“可以吗?”
小舟悠悠向前,快要接近出口。
林斐然问:“你要躲谁?”
沈期一展折扇,嘴唇几度开合,却是不想骗她,也不愿搪塞。
“抱歉,我不能说。但是那人极为可怖,我一看到他就浑身发颤,若是当场惊厥,晕死过去,便要闹天大的笑话了!”
林斐然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毕竟谁都有点秘密,何况沈期此人也不会胡言乱语,她索性点了点头。
“那你靠过来。”
沈期忙不迭挪过去,矮身躲在林斐然身侧,有种莫名的安心。
二人一道走出卷轴,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正在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一并看来。
十五人中,有几人气势十足,刚出来便吸引了大半视线,是以无人注意到沈期。
他向莲瓣某处看去,却见那人正巧盯向此处,心中一颤,肩头更是贴紧了林斐然,兀自在心中唱佛。
“圣宫娘娘保佑,圣宫娘娘保佑……”
林斐然不知沈期心虚,尽责将他送入太学府,得了秦学长一个极为称赞的目光,摸不着头脑地回了妖族所在之处。
奇异的是,如霰竟也学起圣宫娘娘,在头顶遮了一柄垂纱伞。
林斐然看向撑伞的旋真,目露疑惑,又看向天际秋阳:“很晒吗?”
旋真摇头,也不大懂:“我也不知呐,尊主把伞递给我,叫我撑起,我便撑了。”
旋真向来听话,说一不二。
如霰向来不会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遮住。
难道先前帮她挡下那道重压时,他其实受了伤?
林斐然俯身问道:“尊主,你难道受伤了?”
片刻后,幕帘中传来如霰略凉的声音:“没有受伤。只是不喜欢别人盯着看,不行么?”
言罢,他微微靠后,将腿搭起,双手抱臂看向中央。
“原是这样。”林斐然点点头,转回身,又驱动阴阳鱼问道。
“尊主,入朝圣谷时,你还去吗?”
游鱼在眼里转了两圈,传来如霰的声音。
“自然要去。我到朝圣谷就是为此。”
林斐然又道:“那咱们得想个办法,如此光天化日下,你怎么离开?”
如霰回她:“不必顾我。届时你率先入谷,该取剑便取剑,该拿灵草便拿灵草,我自会进去,谷中见。”
林斐然奇怪地回头看去,只可惜隔着一层蒙蒙白纱,她什么也看不清晰。
到时八十一人入谷,定然十分哄乱,他趁乱而入也不是不行,但万一出了意外,被拦在谷前又如何是好?
他为何不与自己一道?
林斐然想不通,看向旁侧,碧磬正捧着她的那本册子,冥思苦想。
她走过问道:“还未想出吗?”
碧磬摇头叹息。
碧磬几人未能参与飞花会,也没有与她结契,故而无法入谷。
但先前制作那本手札时,她特地为几人留出页数,写上想要的谷中灵草。
昨夜旋真便已经想好,荀飞飞也写得利落,剩下的便是碧磬。
想了一夜,她也没有思绪。
若说愿望,她只想族老们活得再久些,可天下哪有长生方?
碧磬叹气:“算了,不少人要扶桑木,我也选这个罢。”
到时林斐然不必奔波,而且,若是没能拿回扶桑木,有人上门找茬,她还能用此事做挡箭牌。
碧磬落笔之时,林斐然看向坐在后方的荀飞飞。
“昨夜还未问过你,碧游草长什么模样,我从未见过。”
荀飞飞抬手扶了扶银面,却并未看她,只低声道。
“尊主知晓。”
林斐然觉得有些奇怪,却只以为是他心情不好,便应了一声。
碧磬将册子递回给她,随后两人凑在一处谈论起卷轴后的水墨景,正说得兴起时,听得一阵簌簌声响。
林斐然转头看去,只见卷轴上的墨色尽数落下,化作川流一般向外流去。
四位祀官高高跃起。
李长风御剑击鼓,响彻震天,谢看花拨弦弄琴,总算入耳;
寒山君执起老笔,书下无量二字,遒劲的字锋嵌入山谷,将谷间那道缝隙撑开。
慕容秋荻立在最高处:“请圣人!”
于是山谷中现出十二道身影,如岳矗立,辉光萦绕,就这般立在穹苍之下,如擎天之柱。
敢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者,为圣!
他们抬起手,于是谷中缝隙终于扩开,裂出一道宽阔的入谷之路,先前那自卷轴上簌簌落下的墨流,就这般涌入谷路,为后人冲刷过一片尘埃后,倏而不见。
谷路尽头,正有一匹白鹿四蹄轻踏,呦呦鸣过。
而在白鹿头顶,朝圣谷中心上方,那座被诸多灵剑托举而起的倒悬山,赫然映入众人眼中。
那便是天下剑修朝圣所在——剑山。
“谷开!”
慕容秋荻话音刚落,一行人便如离弦之箭,直奔其间——
作者有话说:取剑不像飞花会,很快的,不过,取的哪把剑呢
第97章 犹有剑来(一) “这样就找到你了。”……
身侧之人俱都急急向谷中疾驰而去, 林斐然也欲动身,却在步伐将动时回头看向如霰。
他仍旧坐在原地,只抬起手向自己摆了摆。
荀飞飞走到身后, 垂目对她道:“你先去。”
林斐然看过几人,也不再犹豫, 独自回身前行,足下雷光乍现, 她便如一尾蓝鱼游入人群, 左避右闪间,已赶至中央。
朝圣谷究竟是何模样,对于前人而言, 或许并没有那么神秘。
但如今冲入谷中的, 除却些许压境而入的修士外,俱是年轻一辈, 不论原本是何秉性,在这一刻也都只有赤诚的憧憬与希冀。
林斐然亦是如此。
她望着不远处倒悬的剑山, 心中忽又激荡起来, 连满面扑来的霜风都被灼出暖意。
当年传言朝圣谷开时, 各宗热火朝天,大操大办,却又于一月后草草收场,众人权将此事当作乌龙一场。
但没人知晓,一株曲折老松上坐着的少年人,是如何度过那样迷茫无措的时日。
那时张春和为她诊治已久,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
他说,她是天生脉弱之症,无药可医, 无法可治,若是继续修行剑道,尽头就在不远处。
但若是转学医道,或许有可为,路途虽艰难些,但她能走。
灵脉灵骨是天资,却也是基石,只有底子够稳,才能在修道途中过人道,登天梯。
她若是想走得长远,就得另换一条路,医道并不简单,却是最不依赖基石的一条道。
她想,这是对的。
理智告诉她,这是对的。
但她的手,她的眼,她的口,她的心都在说不行。
于是她垂下眼,双拳微握,口中低声问出那个已经听过千百遍的问题。
“首座,还有其他办法吗?”
张春和看着她,并未叹气,也没有嘲讽,只是十分平和。
“至少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他的平和来自于过往经历,他实在见过太多像林斐然这样的人。
初初修道时,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跨过那条名为天资的鸿沟,但时日一久,便都会明白——
自己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般,拼命练剑,想要以此向师父证明什么,最后却还是拿起了弓。
他看向林斐然,拿起拂尘起身道:“你有剑骨在身,不甘也正常。医道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想修其他,或是继续练剑,也并无不可。
只是你的灵脉,此生如此。”
他转身,带上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的太徽与清雨离去。
林斐然站在房中静静看着他们的身影,略窄的寝房中,只余一扇轩窗大敞,雪顶天光映入,将她的面容揉得模糊一片。
那时的她并没有这么坚定。
虽然心中在呐喊,在不甘,但仍有一道声音从呐喊缝隙钻出。
她说,转罢,你过目不忘,又这样勤勉,这是最好的、最适合你的一条路。
若是医道有成,他们就不会再说你是废人,若是医道有成,他们也会同你成为朋友,若是医道有成,你就与他们一样,不再是徘徊于人群之外的林斐然。
也就是那时,传言朝圣谷将开,道和宫中立即准备起来,不过五日,门内大比便过了第一轮。
那时林斐然还是坐忘境,没有资格参加,像她这样的弟子,便得在大比之时做后补之事。
例如将破损的弟子剑送去修补,为受伤弟子发放灵药,繁忙之时,或许还得兼并配药。
在比试台下等候时,她总是会看得入神。
若是她在台上,会如何胜过这个人?要如何接他的招?
抱剑前去修补时,她会想剑山是什么样子,纵然古籍中描绘得极为详尽,她却仍想亲眼见一见。
若是她能去朝圣谷,要选一把怎样的剑。
但想过之后,她还是将剑放下,还是得去药堂配药,满身锋锐也染上清苦之味,变得驽钝起来。
好在,她如今仍在此道。
墨河冲刷过的谷地虽不光滑,却也算平整,地面上只余几丝墨色。
众人涌入谷口,便见旁侧峭壁之上嵌满玉石与灵晶,熠熠生辉,而足下墨丝竟也非凡物,正是修行妙笔道所需的老墨。
入门这一途,便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开始敲敲打打,挖起东西来。
朝圣谷开三日,先将入门的灵宝寻走,不算费时。
林斐然侧目看去,沈期及其太学府同门果然停下脚步,一边护着头,一边在踩踏的人群间挖出墨锭。
她对此处珍宝无意,故而只看过一眼后便前行离开。
先前还站在谷门前的白鹿早已逃之夭夭,耳朵一动,便向林间跑去。
典籍上便有朝圣谷的堪舆图,纵横两条古道交错成十字,将整个朝圣谷分作四块。
左上一块是沙地,沙地中多有灵宝灵器;
左下是一处广袤草原,其间灵草无数,奇花丛生;
右上是一处沼泽地,也是妖兽栖息所在,前辈耳提面命,说此处所居皆是上古妖兽,叫各位切勿前往;
而右下则是一片密林,林间既有灵草灵宝,也有珍奇异兽,更有不少前辈在此撞过机缘。
至于剑山,它不在四方之内,而是悬浮于两条古道交点上。
若说悬浮,其实也有些言过其实,那只是一处用来落剑的小小丘陵,原本位于地上。
时日久了,其中剑灵不甘居于下位,便驱使飞剑将这方丘陵挖起抬升,又为了遮阳蔽日,兀自削削减减,便成了如今上宽下窄的倒悬山。
此时抬眼看去,便见那座剑山缓缓翻起,峰顶在上,峰座在下,好似一方擎天执掌的锥印。
原本覆盖在山阴中的灵剑,此刻全都暴露在日光下,各形各色的灵光映出,本是一种亮,却犹如七色华彩,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光华太盛,竟将涌入的人流生生逼停,众人抬眼看去,无不赞叹。
“那、那难道就是昆吾剑!”有人扬声大喊,神情激动地指向一处。
只见那峰顶之上,一把极为惹眼的红伞高高撑起,而在红伞下方,两柄灵剑孤直插入石缝中,似是在纳凉。
“没错!那蕴着紫光,犹有神威的正是昆吾剑,而在它旁侧白光流转的,是列于第二的太阿!”
有人高声应和,同样激昂。
整座剑山,也只有这两柄剑有如此待遇。
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器,怎能叫人不神往!
林斐然随人群一道仰头看去,目光微深。
“别看了,只有胜出的前十人才可上山择剑,再看我们也轮不上我们大多人,寻宝要紧!”
不知是谁大喊一句,将众人拉回神思拉回。
倾刻间,涌入的八十一人便准备分散,向各自的心仪之地奔去。
他们近乎分作两股,一半朝草原而去,一半涌向密林,只有极少数人打算入沙地寻宝。
林斐然要去择剑,其实三日对她而言并不算紧急。
择剑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魁首先择,榜眼其次,第三位随后,以此次序排下。
这并非诸位真的有谦谦君子心,而是碍于剑中剑灵,不得不如此。
所谓择剑,是以剑心叩问剑灵,若得剑灵承认,拔剑出鞘,便算成功,若不然,无法将剑带走。
剑是百兵之君,做出争夺丑态,只会惹它们不喜。
林斐然思及此,动身向剑山而去,却也催动阴阳鱼,询问如霰境况。
“如霰,你入谷了吗?”
片刻后,传来他的回音:“入了,你先去取剑,我到密林中寻药。”
林斐然回头向右后方看去,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那道白影,却一无所获。
“我没见到你。”
那边顿了片刻,传来如霰略扬的语调:“你在找我?”
二人如今算是朋友,他也是故意如此揶揄,本想叫林斐然不好意思,却听她直白道。
“自然要找你。”
如霰自己反倒沉默了。
“不必看,我如今做了些伪饰,你找不出来。”
林斐然在他看不见时也点了点头:“进来就好,那我们分头行——”
动字还未说出口,便见那只白鹿倏而从前方钻出,鹿角上仿佛也嵌有晶石,在日色下闪着碎光。
它仰头高吭一声,前一刻还踩在古道上的林斐然,下一刻便踏入了松软的黄沙中。
黄沙不大吃力,她立即稳住身形,有的人却步伐一软,狠狠歪进沙中。
“怎么回事?我是要进草原,不需要到沙中寻宝!”
“我要进沙中寻宝,可还有一段路程,如何会眨眼就到?”
“是不是我眼花了?天上怎么有九个太阳?”
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上,连枯草碎石都无,只余天上九轮烈日,和不远处那只白鹿。
它来回踏着轻蹄,望着众人,似要为人引路,可此时众人心中仍旧狐疑,没有人上前。
林斐然仰头看着天上九个太阳,眉头微皱,又回身看向四周,粗略数过,大抵入谷之人都在此处。
她又问:“如霰,你在哪?”
漫漫黄沙中,还是待在一处,互有照应为好。
耳边传来他一声轻笑:“现下无人,你倒是喊得顺嘴。不必四处张望,我如今做了伪饰,你找不到——”
“我找得到。”林斐然罕见地打断别人的话。
如霰双目微睐,看向漠漠黄沙上,那一抹笔直的玄色。
他停下脚步,忽然道:“找得到,便来找。
林斐然既不惊奇,也不觉得在此情形下,这番举动有什么烦扰之处。
情势尚在掌握,故而满足朋友兴味也无甚大碍。
她一边前行,看过众人面貌,一边开口问:“如霰,你芥子袋中有水吗?”
修士再过强大,也没法子无中生有,变出一汪泉水来,除非此处本就有水。
若要在黄沙中行走,水极为重要。
如霰看着那道身影,扬眉道:“有。若是你手中无水,本尊善心大发,分你一半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又道:“如霰,此时情势看上去不明朗,但其实也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随白鹿前行。”
如霰有些疑惑:“我知道。”
停顿片刻,他还是开口提醒:“你这样一心二用,是找不到我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头看向四周荒漠,在眼中勘测地形。
羽族目力优越,轻易便能看向荒漠边缘,只可惜那处也并无异样。
观察时,他又听到林斐然问。
“差点忘了,如霰,夯货随你一起进来了吗?”
如霰望向腕上碧环:“自然一起——你到底在找我吗?”
“当然。”
林斐然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他诧异回头,正巧看到她平静的面容。
如霰忽地笑了,薄唇微弯,他双手抱臂,垂眸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斐然握住他腕上的碧环,微微下拉,随后凑近低声喊了一句,温热的气息顿时拂过寒凉的指尖。
她道:“如霰。”
于是他的指尖处便蹿过一道极细的雷光,紫蓝色,异常瑰丽。
她抬起眼,睫羽拉出一条略浓的目线,稍显柔和的弧度便如此落到那双深静的眼上,尤为引人。
“这样就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如霰、如霰、如霰……
如霰已经被电麻,所以没多大感觉
林斐然表面上很好说话,实际上也很好说话,但某种时候就会露出一点不自知的攻击性,这一点还挺吸引如霰的,这就是反差萌的含金量(不是)
第98章 犹有剑来(二)(增修) 林斐然会与谁……
“这样就找到你了。”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简单, 毫无矫饰的话,但从林斐然的嘴中说出,便仿佛换了一种味道。
如霰双眼微睁, 扬起的笑还停在唇畔,心间却并不似面上这般无动于衷。
像是迷途蜻蜓猛然撞入荷池, 转瞬飞远,徒留一片微澜涤荡, 徒留一枝孤荷轻摇。
然而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 来不及觉察便已恢复原貌。
林斐然的确只是简单回答。
当初如霰准许她直呼其名,又见到那抹雷光划过时,她便十分注意。
凡是奇异之处, 最好不要显露人前。故而若是有人在场, 她只会唤他的称谓。
没想到,这个法子用来寻人倒是极为好用。
她收回手, 少见地打量起如霰来,不禁道:“你这身打扮——”
这身打扮与他以往全然不同。
雪发全乌, 满头青丝束作马尾, 高高垂下, 却又有几缕不听话的从颊边散落,看得出是故意而为。
身上的白金袍也换做一身鸦青劲装,更显身高腿长,皮质护腕缚袖,一对银流苏从耳下坠到肩头,唇鼻之上覆有半张银面。
若不是那双桃花眼依旧熟悉凉薄,她怕是要将他认作荀飞飞了。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那个被遮在伞下的身影,疑惑问道。
“难道先前在莲台上时,旋真撑伞遮住的人不是你, 而是假扮成你的荀飞飞?”
如霰点头:“祭典之上,我不得不露面,这是原先就有的约定。
但入谷寻宝之事,亦不能叫任何人察觉,如此一来,只能暂且偷梁换柱。”
能让他亲自入谷寻的,且不说是什么天材地宝,就说寻药这一举动,便会有不少人深挖。
林斐然心中了然,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如霰立即捕捉到,下颌微扬,仍旧是他平日里的神态:“看什么?”
林斐然从未见过如霰束发的模样,此时乍一看去,这般干净利落,倒有些少年锋锐。
林斐然道:“尊主,你以前在人界游历时,也是这样的装扮吗?”
如霰低头看了一眼,抬起的面容上便浮出些不赞同。
“本尊少年时,发及肩头,风姿无双,即便是着青色,也要配上几块白玉点缀。若不是非常时期,我不会这样穿。”
别的不说,就这张脸,他肯定要大大方方露出来。
他转眼看向那只白鹿,抬起下颌点了点:“跟上罢,周围不知多少在看你,你不动,他们能在此处待到地老天荒。”
林斐然这才向四周看去,不期然捕捉到许多偷觑的视线,被她看过后,大多人讪讪收回目光,唯有一道,只是平静看来。
林斐然从未发现,卫常在的视线竟是如此无处不在。
她毫不避讳地转回头,同如霰一道向白鹿走去。
如霰所言的待到天荒地老,确然有些夸张。
几乎是在落到荒漠中的瞬间,不少宗门弟子便自发聚集一处,兀自商讨对策。
而那些过于关注她一举一动的,显然是些独来独往的散修。
她一动身,他们便跟随其后。
白鹿懵懂地盯着众人,不停在原地踱步转圈,直到林斐然向它走去时,它才扬了扬蹄子,终于挪动前行。
林斐然没有开口,也未解释,只是跟着白鹿,身后缀着一群散修。
起初,不少人试图御剑前行,或是用神行术加快步伐,但动身不到片刻,便都会狠狠坠入沙地中。
即便有人要另寻出路,也终究会走回白鹿附近。
渐渐的,众人心中明了,便也安心随行,再不作他想。
八十余人,如同一列长龙蜿蜒在黄沙之上,队尾最末,卫常在提剑而行,步伐不急不缓。
道和宫此行只入了十余人,除却满脸郁色,不与众人相依的裴瑜外,便只有九人,作为小师兄,他此时需得行在后方,为人断路。
秋瞳时不时回首看过他一眼,神色欲言又止,随后又转回头去。
行至中途,忽而有人走到身旁,低声问道:“你们是道和宫的弟子?”
卫常在转眼看去,那是一个目色极为清明的少女,只是眼下略青,唇色微白,犹有病容。
但只一眼,他便看出了这少女并非修士,而是凡人。
“是。”
他颔首回答,但并未询问,他对她为何入内并无兴趣。
“果真是,我一看这道袍便知!”少女双眼一亮,开起口来。
“我叫橙花,以前住在北原,那时便常见到你们道和宫弟子来此除妖,不过一直无缘道谢,阿婆去世后,我就和齐晨离开……”
这是个十分聒噪的少女。卫常在在心中想到。
他不认识什么齐晨、阿婆,也无心听入,却也偶尔点头应答,以免失礼。
橙花心中好感倍增,只觉得这道长面冷心热,不仅不嫌她话多,反而还频频回礼。
她转头看向后方,略带疲意的眼中忽而映出一抹光彩。
他曾经在林斐然眼中见过。
卫常在心下不免好奇,便回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衣的男子走来,面容姣好,并不寻常。
“齐晨!你找回来了?”橙花语气惊喜,音调也全然柔和下来。
那被唤作齐晨的男子很快便赶了上来。
他先是打量过卫常在一样,这才将手中的花种放入橙花手中。
橙花顿时松了口气:“这可是金乌丝的种子,若是好好培育,或许能在朝圣谷外长出扶桑木,到时,大家都不用受寒症烦扰。”
橙花仍旧话多,齐晨却并未不耐,他抬手将她发中砂砾挑拣出,又取出一瓶清药递给她。
“若是能种出扶桑木,你便是功臣,还是先自己用罢。”
橙花不置可否,她将种子放入齐晨腰侧,接过清药饮下。
暖风一吹,卫常在便嗅到一阵极苦的味道,光是闻到便舌根发麻。
前方有弟子回过头来,几乎没有细看,便蹙眉向前快走,顿时和三人拉开一段距离。
橙花饮尽清药后,眼睫微垂,随后还是向卫常在笑笑,小声道:“抱歉,这药确实太苦,没熏到你罢?”
卫常在摇头,清声道:“并无。”
齐晨睨过前方几人,信手从指间变出一枝朱栾递到她手中,转口问道:“要不要去队首,那人你也认得。”
这话说完,不仅是橙花,就连原本无意的卫常在也转眼看去。
橙花问道:“那是熟人吗?”
齐晨颔首,随后神态一边,作抿唇的正经模样,橙花双眼一亮,登时反应过来:“原来是她!”
她当然是记得林斐然的,当初在飞花会时,她被迫与人相斗,若不是林斐然与旋真,她或许还得在场中教人伤上许多次。
只是刚要动身,她便停了下来。
齐晨问道:“不去吗?”
橙花摇头,只道:“现下时机不对,我们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说。”
齐晨不置可否,他自然是以橙花的意思为准,只要她情绪好转便好。
恰在这时,卫常在突然开口:“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特别,齐晨立即抬头看去,眼中掠过一抹探究与深思。
橙花顿了一瞬,面色微红道:“我们拜过堂,如今是夫妻了。”
夫妻。
原本林斐然与他是未婚夫妻。
卫常在又开口道:“然后呢?”
橙花不大理解,但还是和善一笑,唇边露出两个酒窝。
“然后就相伴等死啊。”
齐晨:“……”
他无奈笑了一下,抬手捂住她的嘴:“谁也不会死。夫妻便是尽头,在这之后,只有夫妻。”
后面这句显然是对卫常在说的。
卫常在显然不懂橙花的幽默,他此刻十分认真,乌眸划过二人,最后落到齐晨面上。
“夫妻,并不恒久。”
这话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说出口,不知是在告诉二人,还是在告诉自己。
齐晨容色微敛,已是不悦,橙花却看向卫常在,确认他并无讥讽之意后才问道:“道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卫常在却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前方,似是在看漠漠荒际,却又好像落到一处,只是那眼神是渺然的。
飞花会前,张春和曾对他有过叮嘱,若是此番能夺得魁首,见得圣人,便一定要见疯道人。
他生前与师祖是好友,时常到道和宫中来对坐论道,然后搜刮些膏脂,满载而去。
自铁契丹书被取走后,师祖最后一抹神魂都泯然天地间,再寻不见,若要问世间谁最懂得天人合一之道,师祖之后,非这位先师好友莫属。
先前在卷轴之中,他的确也选了这位不大像圣人的圣人。
疯道人见到他时面色惊讶,围着他足足转了六圈,大喊着气运之子,随后狂笑起来。
若是常人,或许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笑声吓退,但卫常在不是常人。
所以,他只是静静看着疯道人,不制止,却也不害怕。
疯道人凑到他眼前,面上沟壑紧紧挤在一处,低声道。
“我在风中听过你的声音,幼小麻木,你举起屠刀,向他们挥去,听到你心间有乱麻生长,阴暗无光,听到你纠葛在两人之间……”
卫常在神色未变,甚至拱手行礼,乌眸无波:“前辈神通广大。”
疯道人顿觉无趣,癫的怕傻的,傻的怕疯的,疯的什么也不怕,但不喜欢对着木头开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师尊告诉你了,要与我论天人合一之道。”
疯道人挠挠身子,打量过他:“可以与你论道,但我在此间已久,十分想念烈雪酒,你赠我一壶,我便告诉你。”
哪知卫常在摇了摇头,却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疯道人一脸稀奇,上下打量着他:“你师尊的话,你竟然不听了?”
卫常在没有回答,疯道人知晓这时从他嘴中撬不出什么话,便道:“罢了,想问什么便问。”
卫常在再次行礼,声音清冷,犹如霜雪凝花。
“都说前辈可以以过往之事推测将来,我想知晓——林斐然会与谁结亲。”
疯道人双眼瞪如铜铃,眼珠子都快落出来,甚至啧啧许久,似是听闻什么天下之大谬。
“你不问秋瞳?”
卫常在不解道:“我知道她会与我成亲,何必再问……又或者,在前辈的推演中,我其实并未与她成亲?”
疯道人也不回答,只眯着一双小眼哼笑。
“我只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说,到底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卫常在并未犹豫:“第一个。”
疯道人大呼两声好,随后在原地踱步起来,十指翻动,不知在回想什么,约莫一炷香后,他终于停下。
“据我的推演,她日后会结亲,至于结亲之人是谁,我不能说——
但肯定不是你。”
卫常在睫羽微动,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涟漪,他抬头看向疯道人,久久没有开口。
就算是疯道人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此刻也看出了他眸中变幻极快的光彩。
他抬手指向卫常在,摇头笑起来,颇有些自豪道:“这就是我为何不告诉你那人名姓,若是说了,你还不现在就将人一刀了结?”
卫常在仍旧没有开口。
疯道人咋舌:“分明接受不了 ,却还要问我,难道你以为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大笑起来:“夫君原本是你,但现在,已经改天换地了!”
卫常在缓缓闭眼,那双乌眸就此掩在其后。
疯道人看着他,笑容收回,又跃上一抹不解:“我知晓你大半的过去,也对天人合一之道略有钻研,知晓你为何如此固执。
但我并不明白,你为何不承认?
其间到底有何变数是我不知晓的?你快快告诉我,以后风吹不进,我便再也不能知晓了!”
疯道人神情急迫,卫常在却淡淡睁眼,双唇轻启。
他道:“情爱困苦,她不可入此道,我会渡她。”
疯道人笑容一僵。
他只是装疯,却忘了眼前这人实打实的不正常。
“我可告诉你,你们师祖的天人合一道的确‘无情’,却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无情’!”
还未说完,卫常在已然兀自行礼,退出此方小世界。
其实他心中仍有困惑,只是并非对林斐然那将死的夫君有惑,而是对自己。
如今发生之事,与师尊当年所言并不完全相同,秋瞳,当真是他命定之人?
“道长、道长?你在想什么?”
橙花忍不住唤回卫常在的思绪。
卫常在转眼看她,略作摇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不论命定之人是否真是秋瞳,现下——
都只能是秋瞳。
……
白鹿依旧在前方引路,众人却不知走过多少里,回首看去,茫茫沙漠上只有一串望不到尽头的脚印。
时至此时,干渴,饥饿,疲惫交织,剑山如同一道蜃影般高悬前方,好似近在咫尺,却又迟迟摸不到边际。
不少前行的弟子互相搀扶,橙花也因为过度劳累,正伏于齐晨背上,昏昏睡去。
林斐然望过后方弟子,随后看向如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如霰点头,步伐不急不缓:“无碍,你若累了便说,夯货不惧日色,也无疲乏之感,可以载你一程。”
他此时只露了半张脸,于是那扬起的眉与弯起的眼便十分明显。
他平时与她说话时,也经常这般笑?
林斐然收回视线,摇头道:“这点路途,我还撑得住。”
这段路程对修士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难的是如何在这一成不变的荒漠中步履不停。
忽然间,那只白鹿忽而仰天看过,闪过碎光的鹿角顺势垂下几缕丝绦,它四蹄高抬,开始奔跑起来。
此行不似先前那般缓慢,白鹿也并未停留等待,此处荒漠沙地中,若无它引路,众人怕是走到死也无法踏出半步。
林斐然同样顶风而行,只是中途总忍不住向身侧看去,确认如霰并无异样后才收回目光。
“你是不是有些看轻本尊了。”
如霰心情有些复杂,他对这看护一般的目光固然受用,但心中却仍旧冒出几缕不服之意。
他不会屈居人下,更不会让人看轻。
他足尖一点,身形于沙地间晃过,犹有残影,转眼便到了最前方,离那白鹿不过数米远。
林斐然一怔,唇边竟也缓缓露出一点笑意,她动身赶至,身法同样叫人称绝,如霰转头看过,眉梢微扬,又带出些许笑意。
“身法还不错。”
林斐然开口道:“我还以为你跟不上,先前才放缓速度。”
如霰沉吟一声:“是么,这份情固然是好,现下用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分明是我在迁就你。”
林斐然看着他,呼啸的风从耳侧划过,眉眼间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现在就比一场,谁先摸到白鹿,谁才算身法极佳,迁就对方!”
她心中自有一股意气在,只是素来不显山露水,此时罕见地露出半分真容,如霰哪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
他轻飘飘回答,足下却忽而蓄力前行,束起的马尾荡在空中,没有她那般的少年气,却多了几分恣意。
“肯定是我迁就你。”
此时并无灵力加持,比的便是身法。
若是以往,林斐然绝不敢想自己竟能同神游境尊者比试。并非胆小,而是神游境修士不会给她作陪。
二人一前一后,紧追慢赶。
如霰并未因她境界低微便敷衍了事,相反,他十分认真,这是对林斐然的尊重。
烈日之下,黄沙沉闷,众人脚步拖沓,却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前方追逐,气氛并不紧张,反倒十分闲暇。
直到最后,那青色身影踏过萍踪步,以扶云直上之姿轻拍白鹿,将它吓得又快了几分。
众人:“……”
如霰回首,流苏在耳下晃过一圈,银面煜煜流光:“看来,还是我要迁就你一些。”
林斐然额角冒着细汗,望着那匹白鹿,神情虽有遗憾,却并不懊恼,她缓声道。
“总有一日,我会超过你。”
如霰扬眉:“你对每个赢你的人都说过这番话吗?”
林斐然点头:“每一个我都做到了,所以,我一定会超过你。”
“超我?”如霰转回头,“神游境的你,或许可以,但现在,还是好好修行,你看,剑来择主了——”
晴空之下飞来上百柄灵剑,却并非本体,而是道道无色剑影。
它们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便将九轮圆日遮蔽,透出虚幻的虹光。
无色剑影在空中旋转划过,猛然升起一阵旋流烈风,扬起尘暴。
众人只见得漫天的黄,全然不见灵鹿白影,举步难行之时,只得盯上那抹尚且浓烈的玄色。
她一直走在众人前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为人引路,却又像是无心之举。
烈烈暴尘撒过,林斐然尚且能够窥见前路,却还是拉过如霰手腕,侧身半步走在他前方。
夯货不受尘暴侵扰,却也囿于无人发号施令,只得将尾巴拉长,从如霰腕上缠向林斐然,将两人牢牢连在一处。
模糊间,林斐然又见到数抹光影向她袭来,几乎是同时,周身剑骨烧灼发热,煜煜生辉,她登时便如一道明光亮在黄沙之间,极为醒目。
如霰忽而开口道:“那些不是剑影,是剑灵,伸手——”
林斐然下意识伸出另一手。
黄沙弥漫间,她已然看不清前路,却感觉掌心处不断划过柔软触感,似是有谁在同她相握。
她勉力睁眼看去,只见得几道虚幻身形从眼前划过,却又转瞬不见。
典籍上有载,择主之前,剑灵会前往探寻,在看中的缘主手中落上一抹流光,这被称为点星灯。
剑灵此等灵物,在臣服于缘主前,大多孤僻乖张,傲慢无礼,点星灯时也不愿叫人见到自己真容,这才布下尘暴,掩人耳目。
几息后,黄沙散去,剑影汇于天穹之下,落于剑山之顶。
白鹿站在前方,抬头望去,剑山已至。
峭壁悬崖,巍峨将倾,数百把灵剑或横或斜插于其上,昆吾、太阿两柄灵剑依旧高立峰顶,由一柄红伞为其遮云蔽日。
又听得哗啦声响,十条极长的铁索从山座坠下,猛然撞入沙土之间,绷得紧直,这便是上山的鸟径。
有人顿时了然:“原来如此,为了送择剑十人到此,竟叫我等也一起陪练,岂有此理?”
又有人望向掌心,兀自畅想:“我虽未入十人,方才却也感到一阵麻痒,难道有剑灵看中我,非要与我结缘?”
话音落,众人立即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掌心,试图从中窥见半点星辉,可惜也一无所获。
“传闻中的点星灯,便是这样吗?”有人兀自开口,顿时引去大半视线。
众人挤过,只见黄白斑驳的掌中,亮起三颗极为灿烂的星子,这等光亮,绝非黄土可掩。
“我也有!竟是两颗!”
“我只有一颗。”
“不知择我的是哪把剑,可不要叫人抢了先机!”
周遭之人议论纷纷,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到林斐然身上,毕竟她才是此次魁首,说不准,昆吾剑便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正在众人探究之时,林斐然望着掌心,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叫如霰名字会过电的,只有林斐然一个,因为如霰只在她眉心点过哦
第99章 犹有剑来(三) 不若翻手作云雨,以己……
黄沙散尽, 在那方耀目的烈阳之下,剑山就这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苍翠、青碧、嶙峋、陡峭……
一山巍峨,独坐高峰, 数百柄灵剑依旧落在剑山之上,熠熠生辉。
青山下方, 十余柄灵剑围着山座游曳不停,剑气森森, 剑山之所以悬浮, 便是凭这股足以荡平一切的剑气!
可以取剑之人望着剑山,又看向手中点出的星灯,不禁面露喜色。
所谓星灯, 其实便是灵剑本身闪耀的寒芒, 那是一种青睐与象征。
——可她的掌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数百把名剑, 没有一柄为她而来,没有一柄为她驻足, 他们只是看过, 路过, 尘暴散尽,留下空无。
她与剑无缘。
耳边声音依旧嘈杂,林斐然却只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微光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灭去,却又再度亮起。
如霰就在她身侧,自然也看到那毫无异样的手掌。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蹙眉,随后又心生疑窦, 为何无一柄剑为她点上一星,这实在没有道理。
思忖之时,他眼睫微动,并未看向林斐然的神情,心中竟是不忍。
她是如此想要一柄剑。
漠漠黄沙,一众修士中,为何独她一人走在前方?
并非不累,并非不乏,只是不想。她不想停下脚步。
飞花会前,他曾问过她,难道当真不想夺得天下第一剑,她沉默许久才说,想的。
她的剑骨能成长至今,全凭剑心滋养,这样的人,又岂会不想?
如霰嘴唇轻抿,视线终于从她的掌心移开,慢慢落到她的面上。
她垂着头,看向掌中,神容是那般沉默,好似落了一夜雪的山头,寂静却无痕。
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是看着。
“锁链已落,是否该取剑了?”
有人忍不住开口,频频看向那道玄色身影。
魁首不动,他们又如何上山?
“文然道友,快快上山!我们无法取剑,却又出不得沙漠,不得不等在此处,你再磨蹭,浪费的是我们的时间!”
有人终于不满,凑近喊了两句,不经意间看过她伸出的手掌,倏而一愣。
“文然手中竟无一星半点!”
他遏制不住惊呼起来,叫周遭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像风一样,不出片刻便传进所有人耳中,顿时炸锅。
橙花与齐晨互看一眼,有些担忧地看向林斐然的背影。
秋瞳咬唇看去,眉头微蹙,神情中也并无快意。
这一世初入道和宫时,她便仔细观察过林斐然。
弟子舍管中,她房内的灯几乎只在入睡前不久亮过几刻,其余时候,都只是一片黑暗。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林斐然去找卫常在闲聊,故而时常不在房内。
但跟踪几次后才知道,她只是在小松林练剑,卫常在才是那个时时寻她的人。
前世的林斐然并没有那么勤勉,导致秋瞳一度以为这般练剑是装给卫常在看的假象。
一日如此,或许是做戏,两日如此,也算作尽责,三日如此,是有几分毅力,可若是日日如此,那便是真的喜欢。
秋瞳如今对林斐然的感觉十分复杂,她始终记得林斐然前世对她的欺辱,那是绝不会忘却的苦痛回忆。
可这一世频频为她所救,心中那杆天平竟也晃荡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想,或许这一世与上一世的林斐然,应该要分开看待。
可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秋瞳低头看去,她的掌中只亮有一颗星,却与其他人的不同,她的这颗散着淡淡蓝光。
她知道,这是太阿剑的剑芒。
前世太阿剑一眼便选中了她,又与她相伴几十载,如今到此,也是为了把太阿取回。
飞花会前,她其实想过许多次,若是林斐然这等恶人不被任何一柄灵剑看中,无法取剑,会是何等快意?
如今设想成真,见她如此不得志,心中却又半点快意都无。
她总是会想到独自一人在小松林中练剑的林斐然。
她忽然想,数百把灵剑,哪怕有一柄为她落下半缕剑芒,该多好。
她该得一把的。
如此想的,还有裴瑜。
但她只是抱臂站在剑山之下,甚至没有回头看去。
这几日来,每每闭眼,眼前便要浮现林斐然抬手捏碎骊珠,破入问心境的画面。
当初的废人,已然同她站到了同一高度,甚至隐隐有将她甩下的趋势,多么可笑。
但裴瑜不得不承认,她心中为此生了困魇,就连取剑一事都难以在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
她终于还是回首看了林斐然一眼,眸光复杂。
“会不会出什么事?”橙花见林斐然迟迟不动,心中忧虑,却也十分感同身受。
这般希冀落空的感觉,没人比她更清楚。
“不会出事。”卫常在忽然开口。
橙花疑惑看去,只见他望向林斐然,神情不似旁人那般担忧。
“为何?”她问道。
“因为……”她是林斐然。
卫常在收回视线,缓声道:“因为,君不见……”
他说完这三个字便不再开口,听得橙花一头雾水。
视线中心,林斐然依旧站在那处,望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和,指骨微微歪斜,指根处生有薄茧,掌纹交错繁杂,两道断生纹竖下,是一双不够富贵,也不够好运的手。
她从不觉得自己被命运眷顾,所求从来艰难,要什么,便得由这双手亲自去取。
她信任这双受过千锤百炼的手。
也信任自己五指攥紧时,那股能够将自己从深渊拉出的力量。
林斐然仰头看向剑山,右手伸出,不算笔直的指骨一晃,便将凛凛丘峰全然遮盖。
“从未有人说过,未得星灯,便不可上山取剑。”
众人神情一怔,回首看去,只见那道玄色身影高高跃起,稳稳落到锁链之上。
她先是缓步而行,渐渐又快了起来,最后竟是略略俯身,向上疾驰而去。即便是风,也只能堪堪追上她的衣角。
锁链哗哗作响,在她靠近剑山之时,漫山灵剑竟都微微震颤起来,如此兵戈之音,在这漠漠黄沙中荡出一阵萧瑟之意。
林斐然的目的十分明确,她就是要取那柄天下第一剑,昆吾。
没有一柄灵剑为她点灯又如何,从来只有人御剑,没有剑控人!
锁链幅度极大地晃动起来,像是一段怒喝的波涛,要将她颠沛入海!
林斐然愈发靠近,神色也愈发冷凝认真,眼中只有那柄紫光青剑!
又听得轰然一声,四周浩荡清正的剑气直冲九霄 ,在天幕之上破开一个旋弧的云洞,露出渺远晴空。
剑山下的修士不由得凝神屏息,就好像在那剑山上奔驰的身影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是那个初初入道,一往无前,绝不落于人后的自己!
待得十里东风来,我欲乘之,扶摇直上,连破数万里!
“去他的星灯!说白了,这些灵剑过往也不过是圣人手中一柄称手之剑,有圣人才有灵剑!
她既已取得魁首,便是东风至,如今凭借其上,有何不可?
夺剑,夺剑!”
呼啸的风被甩落身后,林斐然也未能听见黄沙中的呐喊,她的耳边此时只余心跳。
蓬勃,迅速。
如此猛烈,如此激昂!
她不信!
剑山之上崎岖难行,径似鸟道,只堪堪能落下一足。
林斐然借力越过,足尖碾碎几根枯草,溅起几许微尘——
终于,她攀到山顶,落在剑前。
少女身形高挑,如一道孤高剑影横插身前,锋锐内敛。
她额角鼻尖冒着细汗,碎发被泅湿些许,双唇微张,潮热的气息从口中吐出,却泅不过那双清明的眼。
她直直看去,喉口微动,发干的喉舌终于湿润,但那鼓胀的心跳并未停下。
烈阳之下,昆吾、太阿两柄灵剑直插在一块磨刀石上,石面缝隙裂作蛛纹,却并无崩碎之意。
同样立在磨刀石上的,还有一柄为它们遮阳的红伞,伞面映下的水红色落到剑鞘边缘,带上几分锐艳。
林斐然走过去,略微歪斜的指骨落到昆吾剑剑柄之上,缓缓握住,凉润的触感落到掌心,好似握住了攻石之玉。
刹那间,四抹紫光从剑身溢出,其中两抹钻入她的双臂,另外两抹则直直击入双目——
剑山下的修士远远看去,不由得惊叹出声。
“剑灵!果真有剑灵!”
万物有灵,更何况是常伴圣人身侧的宝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会化灵。
但朝圣谷数百年未开,众人对剑灵只有耳闻,从未亲眼得见,心中自是好奇无比。
刚才灵光乍现时,竟有一抹虚影晃过,她定然是见到了剑灵!
“剑灵愿意见她,定是想认她做主,这可真是一份求不来的机缘!”
“我看未必,书上也有过记载,有人曾见到剑灵真容,相谈甚欢后,还是被无情推拒,错失良缘。
可惜,没有剑灵的首肯,剑不会出鞘。”
众说纷纭之时,林斐然已经见到昆吾剑剑灵。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
眼前是一个只及腰高的幼童,容貌可爱,长发半束,眉间一点朱砂,身穿金红道袍,一副小大人模样。
但他的双眼却无瞳仁,只是一片濛濛白色。
世间只有活物才生双目。
剑灵非人非妖,亦非活物,故而并无双目,甚至大部分剑灵都只有人形,而无面貌。
像昆吾这样五官俱全,只缺一对瞳仁的剑灵,也只有他与太阿。
林斐然看着他,他也“看”着林斐然,甚至绕着她转了两圈,脆声道。
“你掌中并无星灯,更没有我的剑芒,为何敢到峰顶寻我?”
林斐然回道:“因为你在峰顶,我想取第一剑。”
“来寻我的人,都想取天下第一剑,这并不特别。”
昆吾并不意外,他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在这处水月洞天中踱步。
“你是这次飞花会的魁首,我们在剑山上也看过全程,你很厉害。
而且,你有剑骨,它们被你的剑心滋养得很好。
此行参与飞花会的修士中,我也未曾见过比你剑法更好的人。”
林斐然的心怦怦跳起,却又仿佛在等待落下的那一刻。
“但是。”
昆吾剑灵继续开口,她的心也终于落下。
“但是,我一直在等待我命定的主人,就在今日,我感应到他的到来——那个人不是你。”
林斐然忽而抬起眼看去。
剑灵不懂拐弯抹角,他纵身跃到悬起的弯月上,把它当做秋千晃悠起来,声音也十分悠闲。
“速速离去罢,掌中连一点剑芒也无,便不要白费力气,记得让后面的人快一些,我已经忍不住要见主人!”
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未动,昆吾微微歪头,盲白一片的眼好似在看她。
“不走?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斐然眨眼,双唇翕合,还未开口出声,便又被他截了话头。
“即便你想要据理力争又如何?已经告诉过你,我有命定之人,何必强求?”
好熟悉的一句话。
林斐然不再开口,昆吾却已等得不耐,他抬了抬手,以无法抗拒的强力将她震出剑境!
静默间。
众人只见一道紫光闪过,原本还立在峰顶上的玄色身影骤然放开剑柄,被震退数步,堪堪停在崖边!
有人见状,心知肚明道:“她也被昆吾剑拒了。”
四周立即响起一连串的嘘声,或是惋惜或是暗喜,就在众人以为林斐然要下山时,她却只是稳住身形,走向了太阿剑。
同样伸出手,同样有四道蓝光逸出,落到她的双臂与双目之上,将她带入其中。
这是一处种满翠竹青桃的剑境。
玉雪可爱,及腰高,目无双瞳的女童倒挂在翠竹之上,正上下打量她。
“我也有命定之人,那人今日也到了此处,但不是你。”
她显然知晓林斐然方才同昆吾剑的对话,便开门见山回答,不欲与她多言。
“你走吧。”
不过几刻,林斐然再度被震退,这一次,她的右足差点踏空,细碎的沙石从崖边滑落,许久后才落到黄沙中。
众人见状更是沸腾起来,甚至有人开口:“别点这第一第二选了,数百把灵剑,退而求其次不好吗?”
旁人揶揄道:“那可是要一退再退、再退、再退——她掌中一盏星灯都无,我若是她,就赶紧下山来,绝不在山上丢脸!”
林斐然再次动作,她顺着名剑的次序,一柄一柄试过。
第三柄、第四柄、第五柄……
直至第十柄,她甚至连剑境都进不去。
数百柄灵剑,无一柄愿意为她震颤,无一柄愿意为她出鞘。
山下沸腾的声音,竟都在这一刻沉寂下来。
林斐然仰起头,看向天幕那处被击开的云层,被震麻的掌心微微发红,兀自垂在身侧灼热起来。
百兵之中,剑为君。
剑之一物,两边刃,两面光,持剑者衡平,用剑者不私。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九州,不论文人义士,对剑总有几分偏爱,修士亦喜用剑,虽少了一缕杀伐之气,但却可以净心。
现如今无一柄出鞘,难道是她不配?
不。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配不配。
林斐然忽而轻笑。
她再次向峰顶走去,停在昆吾剑旁,忆起过往,忆起小松林间的每一道剑痕,忆起每一缕曦光。
她叹息道。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她入道和宫后学的第一句诗。
长松卧壑,历经风霜,待到机遇来时,便可直上高堂。
这也是她一直铭记在心的一句诗,此情此景吟诵,何其相符。
只是这份机遇,半点不归她。
好在,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手。
“风霜何困,明堂何在,不若翻手作云雨,以己之力,以顺我心!”
她缓缓握上剑柄,周遭灵力忽而涌动起来,吹乱她额发,吹干她的薄汗,却吹不灭她眼中那点微火!
从指尖开始,淡金辉光逐渐亮起,蔓延至手腕、双臂、脊骨……
那是剑骨之光!
忽然间,昆吾剑猛然颤动起来,剑灵不由得呼道:“你要做什么!”
林斐然抬起眼,轻声吐出四字。
“拔剑,出鞘。”
剑山之剑,只要将其拔出鞘,便可带走。
只是若无剑灵认可,便无法出鞘,故而不得认可者,无法将剑带走。
可若是越过剑灵呢?
此前从未有此先例,但林斐然就是做了。
“停下,停下!”
昆吾剑灵大声喝止,他看向震颤的水月洞天,心下已竟掠过一抹慌乱。
“你不可能拔剑出鞘,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峰顶灵风大作,卷起少女衣角,猎猎于空中,她神容沉静,双唇紧抿,竟丝毫不退!
剑柄与剑鞘仿若纹丝合缝,不叫人破开半分。
林斐然握剑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她闭上眼,忆起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舞动,仿佛自己也融入剑身,落在每一缕风中。
剑颤之音越发快速,而她周身金芒也越发醒目——
终于,在回忆某一刻拔剑挥斩时,手中忽然松快几许,一声剑鸣震颤天际,昆吾剑出!
凛冽的剑纹篆刻剑身,边刃光芒流转,落到林斐然眼中。
她静静看着,忽而笑道。
“你看,这不就拔出了吗。”
第100章 犹有剑来(四) 择剑
“……”
昆吾剑灵站在水月洞天之中, 一时无言,虽无眼瞳,但那一双纯白的眼却显然是看向林斐然。
他不由得怔愣起来。
昆吾是千年前坐化的剑圣遗物, 随其游历天下时,他已然化作剑灵, 不过那时只是一团蒙昧灵识。
直至剑圣坐化,昆吾剑散落于朝圣谷中, 得了此处灵气滋养, 才渐渐有了身形,生出人面。
剑灵亦是天地滋养出的灵物,故而某日于谷中修行时, 他有感于天地, 得知新主将至,遂在此等待。
新主气机浩荡, 在见到他的瞬间,他便能将其认出。
等待百年, 他不是没见过强行拔剑, 欲图成为剑主之人, 但终究不过痴心妄想。
他是剑灵,他便是剑,剑便是他,若无他的认可,谁也无法叫剑出鞘。
可今日,眼前这人却做到了
为何。
“这不可能。”童音清脆,却又十分迷惘,他不由得喃喃出声。
“我是剑灵。”
林斐然听得一清二楚,她仿佛透过日色, 看到了剑内怔愣的小童,忽而开口道。
“在你之前,剑圣用此数百年,拔剑不知几何,难道有了你,它反倒无法出鞘了吗。
剑是剑,灵是灵,你们或许一体,却从来不是一物。”
剑灵垂下眼,竟哑口无言。
昆吾已然露出三寸剑光,但林斐然并未停下,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剑鞘,直接将昆吾剑从磨刀石中取出,于是石上裂纹更甚。
她旋身将剑拔出大半,对日而观,眼底紫光渐显,竟在那张沉静的面上涂出几许肆意!
藏谷多年的昆吾终于现世,紫气东来,灵流旋动,那般光华滑落至每一位仰头观望的修士眼中。
他们向此处看来,艳羡、痴迷、遗憾、后悔,种种神色轮番流转,却无法在持剑之人面上映照出一丝狂喜与激动。
林斐然只是在看剑。
对日而观,也不过是为了看得更加清楚。
她是为了寻一柄合手的剑而来,天下第一剑位于前列,所以她选了它,仅此而已。
她仔细看过刃锋,刃面,确认过剑长,随后合剑回鞘。
就在众人以为她终于要下山时,她又走向了太阿剑。
顷刻间,剑境内的剑灵从竹林上跃下,足下剑纹立即铺展,以此稳住太阿剑。
“你已经拔出昆吾了!”
她娇斥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后退两步,她也要等待她的主人,如何能像昆吾那般被窝囊拔出!
林斐然兀自点头,神色不变:“是拔出来了,但这不意味着我选了它。”
何其桀骜,何其狂悖!
原本沉默的昆吾剑灵如同被踩到长尾,一跳三尺高:“你什么意思!吾乃天下第一剑,岂轮得到你来择选!”
林斐然转眸看过昆吾剑一眼,伸手握上太阿剑柄,忽而一笑。
“天下第一剑,不过是天下人封的,但天下人何其多,难道就人人认可?就方才看来,也不过如此。
若我满意,岂会再拔太阿剑?”
昆吾剑灵哪里与人如此辩经过,顿时气个倒仰。
山下修士:“……”
像是诡辩,却又不无道理。
人群中传出一声极为明显的轻笑,周遭之人转眼看去,却见发笑之人正是先前与林斐然同行的银面人。
他面容被遮掩大半,但是何心绪,那弯起的双眸与舒展的眉目已有揭示。
他不顾旁人投来的目光,兀自说道:“真是舌灿莲花。”
可惜,对他时便一根草都吐露不出,木讷得很。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只有笑意,不见一丝憾然。
卫常在望向此处,面色并无不快,他的掌中亮着数十颗星,其中一颗便泛着耀目的紫。
昆吾被他取走,或是被林斐然取走,并无不同,只是他或许得思索一番,如何向师尊交代。
不远处的秋瞳却有些讶异,她微微拢着手掌,看了卫常在一眼,又看向剑山,唇角微抿。
“等一等。”有人开口,“她难道还要取第二柄剑?”
“是否不合规矩?”
“并无不可,只说魁首选过后,才到第二人择剑,且从未说过一人只能取一柄。若我有她这般威能,定然选上十余柄!”
就在众人争议之时,林斐然依照先前取剑之法,眸中金光乍现,周身剑骨再度亮起。
灵风卷过昆吾与太阿,并不锐利,却势无可挡。
太阿剑灵立于其中,纵然剑纹已然延展至整个剑境,叮然一声后,一道金光划过,寸寸没过剑纹,于剑境中升起一轮明日——
太阿已然出鞘半寸,蕴于刺目的日色下,勾出一寸碧蓝之色。
何为剑。
何为剑灵。
何为持剑人。
在这一刻,俱已明晰。
她随手将昆吾插于腿边,再度将太阿拔出,细细观过刃边蓝光,剑身长短,随后回剑入鞘,走向第三柄。
现下已经不止修士,就连这满山剑灵也哄然起来。
寒剑叮声震颤,不断有虚影从剑身散出。
从不现身的剑灵,竟都在这一刻出现,他们一并望向林斐然,目光渺远。
林斐然握住第三柄剑。
第三柄名为苍山,鞘身极窄,入手薄凉,隐有鸣金之音。素来有寒山飞孤影,惊鸿一线间的美誉。
甫一入手,它便立即震颤起来,如蜂鸟挥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
林斐然握得极稳,她开口问道:“他们是有命定之人,你呢,你也有命定之主?”
这也是林斐然无法想通的地方。
若说昆吾与太阿是卫常在与秋瞳的命定之剑,那这满山灵剑,难道都已有主?为何都不愿同她归去?
下一瞬,林斐然便入了剑境。
悬崖拍浪,礁石嶙峋,一位青年坐在石间,双手抱臂,肌肉虬结。
与昆吾、太阿不同,他面上空白一片,五官皆无,只有两笔巨大的墨痕在面上交叉而过。
他转头对向林斐然,虽无嘴唇,却仍有声音传来。
“除却他们二位受天地感召外,我们并无命定之主。
之所以不选你作主,只是因为你不够强。
天下名剑皆在此处,先主人纵然不如昆吾剑圣那般有名,却也独有浩然威势,绝非泛泛之辈。”
林斐然抬眼看去,并不多言。
苍山剑灵又道:“凡是能入朝圣谷者,皆身负大机缘。
剑灵虽无双目,却可以窥见天地气运流转,择主,靠的便是这抹无痕之气。
昆吾与太阿今日同动,便是感受到了那阵磅礴气运,旁人虽不如那二人,却也尚可。
只有你,极其不同。
你周身气运只余一缕,细细如青烟,将断未断,能夺得魁首,已是出人意料,又如何有这份气运能把持灵剑?”
沧浪拍岸,涛声如昨。
“原来如此。”林斐然望向宽阔的海面,松了松右手,只道,“多谢你如实告知。”
苍山剑灵微怔,下一刻,她便已从剑境中退出,神思归位,握剑的手缓缓收紧,掌中金光现。
“不过,今日并非你们择主,而是我择剑。”
下一刻,苍山出鞘,剑吟渺远,犹如雄鹰高唳!
林斐然未曾犹豫,同样对日看过剑刃、剑身、剑锋,随后收剑回鞘,挂在腰间,向第四柄走去。
她当真是在择剑。
众人此时此刻才有了切实感受。
百年难得一遇的灵剑,在她手中仿若毫不值钱的野花野草,随手摘过,看过,便可放下。
第四柄,轻灵笔直,身如矫龙,世间第一快的凌风剑出鞘;
第五柄,寒重无锋,一刃劈山的搬山剑出鞘;
第六柄长渊、第七柄霁雪、第八柄凌绝顶、第九柄铁矩,直至第十柄,玄铁铸就的蔽日长剑也被沉沉拔出,划出一道古朴的暗光!
不过几刻,天下十柄名剑便尽在她手!
“你、你当真要将所有名剑收入囊中!”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跃上锁链,疾行几步,却又不得不停下。
须得等前一人择过剑,后一人才能上剑山,现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
谁让她是魁首!
林斐然并未看他,也并未就此罢手,她正要走向第十一柄剑,山下荒漠便骤然震动起来。
她俯身看去,一道巨大的黄沙旋涡汇聚于剑山之下,旋眼处则是深不见底的黑。
四周修士面色突变,离得远的纷纷后退,离得近的便立即跃到锁链之上。
那只白鹿似是未曾料到此番惊变,双角光芒大盛,四周黄沙便如浪涛般高高掀起,又重重扑下,须臾间便将黑洞掩埋封禁。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是两个呼吸间。
荒漠中倏而恢复平静,众人却不敢轻举妄动,那头白鹿也焦躁得四处踱步。
林斐然站在剑山边缘,只静静看着山下,默然不言,手却缓缓放到剑柄之上。
如霰立在锁链之上,望向林斐然的目光却不似先前那般悠然。
他总觉得她的状态不太对。
平静不过几息,沙流再度窸窣滑动起来,似有什么在沙下蠕动。
白鹿呦呦鸣过一声,垂下鹿首,角光再次亮起,与此同时,几道微不可察暗芒从天际坠下——
是灵箭!
林斐然足下雷光乍起,拔剑出鞘,却终究是慢了一步,她赶至白鹿身前时,只堪堪将尾后几支长箭斩落,为首那支迅速射穿鹿角,威势之足,竟将白鹿狠狠钉入沙地之中!
它痛苦地长吟几声,四蹄乱晃,角光虽未灭去,却也只是若隐若现。
正在这无人防备之时,沙下巨物破土而出,竟是一只头顶异角,口涎横流,身覆石盔的蛟蛇!
有人立即认出:“这是被困于谷内的妖兽,它怎么会出现在此?难道我们其实在沼泽地中?”
白鹿闻言鸣啼几声,以示清白,可惜无人理睬,诸位弟子都自顾自猜测起来。
“或许这也是圣人考验!道友们,区区一只蛟蛇,合众人之力,难道不能将它拿下!”
“拔剑斩妖兽!”
如此群情激愤之时,蛟蛇甩了甩头,涎液四滴,所落之处,俱是一阵青烟起!
周遭修士并未惧怕,他们或是拔剑出鞘,或是祭出符箓,掐诀结印,蓄势待发——
那只蛟蛇并未理睬众人,它直直扬起,耳鳍大张,一对漆黑竖瞳划过众人后,紧紧锁定林斐然。
它仰头嘶吼一声,鳞上淤泥滑落,在这黄沙上落下点点黑斑。
它俯下身子,越过众人,毫不犹豫地攻向林斐然!
林斐然心下不解,却也早已拔腿奔逃,远离白鹿。
只听得砰然一声,她原本所在之处被蛟蛇砸压,震起尘暴一片,满天昏黄。
热血上头的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只怔愣地看着沙影之后,那两道缠斗一处的黑影。
“别愣着了,快上!”
有人提剑奔入黄沙,其余人也不再犹豫,提剑同去。
只是蛟蛇翻动不停,黄沙不止,如此一头钻入,反倒看不见那两抹黑影身在何处,一时抓瞎起来。
林斐然旋身躲过甩来的口涎,忙于应对,无暇思考远在沼泽地中的妖兽如何会来到剑山之下。
这条蛟蛇不知在朝圣谷待了多久,汲取多少灵力,光看那庞大而灵活的身形,以及那足以做盔甲的厚鳞,便知此战不易。
她小心应对,如此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后,渐渐发现些许不对劲。
这只蛟蛇一直在攻击她的手。
她垂目扫过一眼,在心中否决了这个猜想。
与其说攻向她的手,不如说是攻向她手中的剑。
她缓缓道:“你也觉得,这些剑不该握在我手中?”
蛟蛇竟再度嘶吼一声,以作应答。
周遭凉风四起,扬起的尘暴便都散开,视线顿时清明。
握剑茫然的修士回首看去,这才发现出手的是那银面人。
他的手悬于身前,手中法阵大亮,以一阵无可抵挡的倾轧之力将所有尘暴按下,只余风中藏着的一抹冷香。
他并不在意众人的视线,只紧紧望向蛟蛇所在之处,但没有出手,只是看着。
蛟蛇嘶鸣,耳鳍抖动,那是一种无言的认同。
它的确是为林斐然手中的灵剑而来,它要把剑从她手中取走。
这是它领的命令!
林斐然眼神越发冷静,她手中握着的是极为适合施展快剑的凌风剑。
凌风纤长而轻灵,剑刃处并非寻常一般的薄刃,而是在刃边磨有一道圆弧,别人出上一招,凌风剑可出三式。
但还是不够。
凌风剑够快,却不够重,她需要的是更为强劲,更为霸道,更加一往无前的灵剑!
林斐然突然停了下来,仰首看向蛟蛇,双手缓缓抚上身侧挂着的灵剑,忽而道。
“原本还苦恼,择剑后要如何试剑,你却来了,来得正是时候。”
她将凌风剑转过一圈,顺势握住剑柄,直直射回剑山之上,震出一声嗡鸣。
“凌风剑,不合我手!”
凌风剑灵顿时气得跳脚。
方才林斐然施展出的快剑,颇有先主人遗风,快而利,平而锐,如蜂鸟挥翅,如臂指使,迅猛之余竟也极为畅快!
他早已沉醉其中,此时骤然被弃,心中难免生出一阵空落之感,又在此时被她说上一句不合手,气愤之余更是添上一抹委屈。
林斐然并不知晓剑灵心中曲折,只以为凌风剑未被她选中,剑灵心中或许松了口气。
她对着蛟蛇道:“猜一猜,接下来我要选哪把剑,是天下第六的长渊,还是寒光飞影的苍山?”
她双手交叉,自身侧拔出长渊与苍山,其余修士看得心头一紧,卫常在却平了眉眼,静静地看着她。
林斐然直朝蛟蛇奔去,右手苍山剑先出,一剑劈上肉甲,犹如飞鸿照影,寒气四溢,但一声铮鸣后,苍山似是受不住这打法,震颤起来。
她一个旋身绕道蛟蛇身后,将苍山剑扔到剑山之上。
“太软,不要!”
剑境中,苍山剑灵倏地从礁石间站起,若是他有五官,想必此时会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他没有,于是面上交叉的两笔墨痕顿时扭曲,弯成波浪线条。
送走苍山后,林斐然立即将左手的长渊剑换到右手,从蛟蛇后方踏上,顺着它的石盔一路疾行,跃至生有异角的头顶,猛刺而入,但只堪堪入了半寸。
下一刻,蛟蛇甩首猛啸,震彻荒漠。
林斐然立即从顶上跃下,落入黄沙之中,起身时又将长渊扔回剑山。
“太钝,不要!”
长渊剑灵气得倒仰,在剑境里指着她,却说不出半个字。
蛟蛇彻底被她激怒,也不再顾着夺剑,满心满眼便是要取她性命,于是旋身回首,长有骨刺的长尾横扫而过,击出一阵破空之响!
林斐然顺手拔出太阿,顷刻间,一声凤鸣率先荡过荒漠,震彻众人神台,凛然剑气所过之处,挥出一道盈蓝之光,凝出朵朵霜花。
仅仅是剑气涤荡,便将蛟蛇逼退半步!
林斐然不再顿步,右手利落挽过剑花,旋身而过,先是打出快剑,又以劈、斩、刺、挑之势或进或退,与其周旋,这般基础剑招很快便在蛇身之上劈出道道刻痕,顷刻见血。
好剑!
她在心中感慨,直至蛟蛇张口衔来之时,紫黑色信子吐出,毒涎滴下,正是一张血盆大口!
林斐然半步未退,举剑前行,直朝那足以吞云吐日的大口而去,霎时间,凤鸣声更盛,可却不像是激荡之音,反倒像是在呼停。
林斐然手中长剑一斜,堪堪擦过蛟蛇嘴角,斩破一片薄膜。
“空有傲气,却无侠胆,太弱,不要!”
那众人哄抢的名剑太阿,毫不留情被她扔回,直直插入山巅,嗡鸣不止。
太阿剑灵立于剑境内,稍稍喘|息,双手微颤,她看向剑外世界,张口欲言。
她与太阿并非空有傲气。
她与太阿并非毫无胆量。
她只是太久没有这般酣战,她只是太过激奋!
她想要同林斐然说一句再来,可却张不开口,她有自己的剑主,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斐然拔出一柄又一柄灵剑。
林斐然懂得驯剑。
当初那柄极恶、极阴的邪剑都能被她舞得醺醺然,更何况是这些翘首以盼,等待许久的灵剑。
与此等懂剑之人共舞,只会是剑生一大乐事,纵然气运不足又如何?
十余位剑灵好似全然忘记先前是如何将她拒之门外,此时心中竟都升起一抹渴望。
择我为剑!
择我为剑!
他们没有开口,林斐然自然也不知晓。
她再次躲过一击,腰侧长剑一柄柄拔出——
搬山、霁雪、凌绝顶,甚至是厚重的铁矩剑,把把出鞘,却又在下一刻被她踢出战场,不甘地陷回剑山青石之中。
“太脆,不要!”
“太柔,不要!”
“太轻,不要!”
挂在腰间的灵剑,逐步被送回剑山之上,如弃敝履。
剑灵暗暗期盼的心终于从高处狠狠坠落,砸出一片无声的后悔。
后悔在林斐然最初择剑之时,没有一口答应!
她到底要一柄什么样的剑?
到底什么样的剑才算合手?
她现在只余一柄昆吾剑未曾拔出。难道兜兜转转,仍旧是昆吾?
不止其他剑灵,就连昆吾剑灵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昆吾剑够锐、够重、够快、够韧,够刚,几乎满足她先前所言的所有条件!
昆吾剑灵心中竟然摇摆起来。
与那未曾谋面的剑主相比,他现在显然更看得上林斐然。
若是接受她,又会如何?
拔剑、出鞘!他会让她看看,什么才叫天下第一剑!
蛟蛇再度横尾扫过,林斐然终于彻底将昆吾剑拔出——
并无剑鸣,并无刃光,但好似有雪落下,也只有雪落下。
一切都安静下来,纷纷沉浸在这一片暗紫的夜雪中。
林斐然抬剑挡下这沉重一击,几乎毫不费力地,手中剑刃嵌入蛇尾。
她垂眸扫过一眼,随后将剑拔出,手腕转动间,剑身顿时自掌心到手背绕过一圈,随后被她反手握住,旋身劈下——
熟悉之人都知晓,林斐然爱用这断剑式,但这一招其实是由刀法演变而来,能更好发挥她的气力。
刀比剑长,比剑厚,所以用上寻常长剑时,她会觉得不顺手。
短一寸,便要将她蕴出气力削减十分。
此刻也一样。
原本可以断尾的一招,只堪堪斩去一半。
“太短,不要。”
正在昆吾剑灵沾沾自喜,昂首挺胸时,剑身猛然一晃,它也被送回剑山,落入红伞之下。
昆吾剑灵笑容一僵,被这短之一字击得久久不能回神。
“剑要这么长做什么!你就不能向前两步!”
他忍不住开口,童音清脆,一点威胁都无。
林斐然无暇听他跳脚,剑已送出,手中空空如也,蛇尾甩来之时,她只得抬臂而挡,霎时间被击退数米,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寸深的长痕。
腰间已无宝剑,衣衫撕裂大半,露出臂间修长流畅的线条,她迎风而立,目视蛟蛇,抬掌而上。
“还有谁能与我共同对敌!”
安静无风,剑山上没有半点声响。
她继续开口:“谁愿与我共同对敌!”
蛟蛇早被激怒,此时发了狂一般向林斐然冲去,呼出的腥风满面,令人眼辣,她立即后撤半步,并非躲离,而是迎战之姿
“谁敢与我共同对敌!”
铮然一声,似有利器破风而来,林斐然并未回头,她旋身抬手接住,垂眸看过,竟是那把为昆吾、太阿遮阳的红伞!
这抹红尤为沉静,却也艳丽。
边缘由镂空流银镶制,十二根洁白的伞骨从外汇拢于中,转折处圆润,复又向下延伸为一根极长的伞柄。
伞柄并不似寻常纸伞那般纤细,而是一掌圈起,刚好能握住的围度,细细看去,其上又竖裂一道极长的细缝。
缝里幽黑,又有一抹寒光闪过。
再向下看去,伞柄末端处刻有繁纹,恰如剑柄、刀柄之流。
她抬手握上那状似剑柄的末端,向外一动,一把细长银刀便沿着裂缝而出,重现天日。
刀刃细长而头微弯,刀柄足有五寸,刀身长四尺有余。
林斐然横臂而握,整把刀竟恰巧与她双肩同高,这样合手的长度,如同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
她侧目看去,刀身平滑,犹如明镜,刃面甚至能映出她凌乱的额发。
刀柄处又有数条两寸长的苍劲红纹延伸而出,如梅如松,在这亮滑如银的刀身上现着重影。
“好!”
刀又如何,剑又如何!
她提刀而上,刀面如镜光滑,刀把如银鲜亮,一道火烧纹自刀背蔓延而下,古朴华丽。
一招起,直斩下,刀锋深深陷入蛟蛇长尾,如镜的刃面映出内里狰狞的筋骨,再下一刻,长尾断开,滚落在地,血染黄沙。
“够利!”
蛟蛇咆哮,已然是杀红了眼,旋身摆尾,如百年老树般粗壮皱裂的尾巴直冲而来!
林斐然向上跃起,落到那尾骨上,即使晃荡,她也稳住了身形,毫不犹豫地抬刀刺下,刀身纤长,直透而入,插过块块摆合的尾骨,如同运转的齿轮被强制止停,骨头搅动着精铁,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再一用力,那乱甩的长尾便被钉入黄沙,她翻身而下,刀锋顺着右切,砍瓜般将尾巴卸了下来。
“够刚!”
蛟蛇发出一声悲鸣,似是已知败局,逃也不愿,非得报上此仇,登时冲着林斐然碾压而来,一瞬间灵力大涨,火光喷出,竟要鱼死网破!
空气灼热,在一众修士惊讶的目光中,林斐然冲将上去,漫天火光遮蔽视野,只余两抹残影。
几息后,火光再次晃动起来,蛟蛇悲鸣不再,在灼烧后的烟尘中,一道沙哑的声音传出。
“一往无前,比我更快,够胆!”
日光大盛,少女右手持刀,左手撑伞,自灼火中走出,面有黑灰,衣衫褴褛,却不掩其势。
伞过之处,明火竟都团团灭去,只余几缕青烟冲上云霄。
火势后,蛟首落地,筋骨相连处竟平如滑石,可见锋刃之利。
林斐然放开左手,红伞缓缓悬浮于头顶,为她遮去烈日。
她横刀在前,仔细看过,却见边刃忽变,本是单刃之刀,却骤然化作双刃之剑。
刃面依旧如镜,映照着她讶异的双眸。
倏而,几缕灵光从剑身逸出,两抹落到她的双臂,两抹落入她的眼中,一如先前见剑灵之时。
剑境中繁花纷纷漠漠,似是一方庭院,院中有小桥流水,淙淙而过。
而在桥的那边,正立着一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未免误会,改了一下末尾
这把伞剑差不多有一米五这么长,又好用,又好看,林斐然背在身后飒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