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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秘密 “我不好奇了”


    暮色昏黄, 一片寂静,窗外只有残风只影掠过,连向来积絮洁白的云都染上一种陈旧古朴的颜色。


    这便是如霰醒来时看到的景象。


    悠远寂寥。


    身上披着一层薄被, 但被里早已泛冷,另一处的枕头中央略有凹陷, 证实此处确实有人待过。


    如霰起身走到窗边,雪睫下垂, 望着楼下如织的人流, 神情算不上好。


    久未晒日,现下得偿所愿,本应该高兴, 可眼前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双薄红的眼。


    像是夕光揉碎, 浓霞涤水。


    她这样一个平无波澜的人,却也有这样浓烈的颜色。


    他不是没有看过。


    不仅是在联姻大宴上, 当年二人一同在大雪山中搏命时,她也曾抱着他嚎啕大哭, 说仙女大人, 我小命休矣!


    前两次, 他或许觉得有趣,或许略有触动,但不论何时,竟都比不上这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无法言明。


    只是无端想:幼时大哭是为了活命,后来垂泪是因为被至亲之人背叛。


    那现在呢?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猜想甚多,却总无法落到实处。


    他与林斐然纵然有旧缘,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二人重遇相识, 至今也不过几月。


    但他心中清楚 ,若非直接向她询问,不然恐怕等到入土,也等不来她主动开口。


    有时候,林斐然并不是一个直白的人,她很会遮掩自己。


    就像一只林中小兽,横冲直撞,永远只会叫人看到自己威风凛凛,毫无畏惧的一面,但到了需要舔伤时,便倏而失了踪影。


    时至今日,他只知道对她有抚养之恩的师门要取她剑骨,所以她逃到了妖界。


    但她彼时感怀如何,怎样从三清山抽身遁逃,到了妖界时,又是何心绪,诸如此类,他一概不知。


    她也绝对不会提及。


    就如同现在。


    ……


    林斐然提着纸笔:“啊?”


    这疑惑的音调比起措手不及,更像是深藏心底的心事教人直白戳破,是以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促音,以作掩饰。


    “何出此言?”


    林斐然移开视线,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又将包装齐整的碎金纸全部拿出,信手整理起来。


    她看起来有些忙碌,似乎别无他想,但有些游离的视线却暴露了她的心绪。


    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个缓缓走向密林中,浑身是血的女人,回想起那把染血的玉尺,回想起那弯月清辉似的一剑——


    冷雨夜,点飞梅,寒光尽歇,滴滴如诉泣。


    她没有想到,那时雨幕不停,他竟也看到了什么。


    就在林斐然兀自琢磨,故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时,如霰心中郁气无端散了大半。


    少年人哪里没有慌乱的时候。


    他忍不住弯眸扬唇,从喉间逸出一声没能拦住的轻笑,似珠玉落盘。


    林斐然飞快瞥了一眼,那模样像是气笑了,却又好似不是。


    她垂下眼,双唇微抿。


    只可惜,如霰心情好了不少,却也没打算翻过这一页。


    他靠着椅背,肘撑扶手,以掌托颌,搭悬的右腿微微晃动起来,双眸微眯,姿态闲适。


    “这般问你,自是因为看到了。”


    眼前之人节节逼近,林斐然无端升起一种退无可退之感。


    “因为,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


    心中有伤,不知如何袒露,从何袒露,为何袒露。


    夯货蹲坐中间,左右看去,不由得在原地打转几圈。


    气氛其实并不凝滞,也不紧张,只是有种莫名的粘稠之感。


    那股从林斐然身侧速速旋过的风,一旦落到如霰眼中,靠近他轻敲的手,流过他晃动的腿,便会陡然轻缓起来。


    快慢交错间,便你推我赶地纠缠一处,显得潮闷。


    片刻后,如霰站起身,随手长发扬至身后,行动间,垂到腰际的雪发轻微开合,似清风拂柳。


    “以前的事?”他走到桌边坐下,抬眼看去,示意她也坐下。


    “醒来这么久了,不饿吗?还是说吃那颗骊珠就吃饱了?”


    “啊?”这下便是真心实意的疑惑,她顿了片刻,有些慢吞吞道,“不算太饿,但也能吃。”


    语罢,她也坐到桌边,抬手将各种纸包拆开。


    清糕、甜柿、酥饼、层包……春城能见到的轻巧食物,几乎都摆在了桌面。


    如霰仍旧没有离开视线,他直直地看着她,取过一个柿饼,张口吃了起来。


    他的吃法很雅致,饼上的糖霜擦过唇瓣,抹出一处淡淡的白,后又被抿入口中。


    林斐然一时没忍住,也拿了一个,刚咬过一口,就赶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从未尝过如此腻人的柿饼!


    他竟然完完整整吃了一个!


    如霰见状微怔,转眸看了柿饼一眼,随后道:“不要学我吃东西。”


    他将另一壶茶水移到林斐然面前,语气淡淡。


    “我没有味觉。”


    说得就像今日晴好一般。


    林斐然有些讶异,他吃东西从来以素食为主,味道寡淡,原以为只是族中习惯,没想到也是天生如此。


    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是从小就这样吗?”


    他医术如此之好,或许还有痊愈可能。


    “想知道?”


    如霰看着她,靠上椅背,右腿惯性搭上左腿,双手抱臂,姿态矜贵。


    “那便告诉我,你在飞花会中发生了什么——毕竟,这样一秘换一秘,不正是你能接受的么。”


    林斐然忽而转眼看他,惊讶于他的直白与聪慧。


    如霰性情其实散漫,却又独爱华美之色,言谈举止间,自有一派独特风姿,再加上那样惑人的容貌,总会叫人忘记他是一位修行已久的神游境尊者。


    片刻后,他又缓声道:“你不好奇,那我也不好奇。”


    他移开眼,不再看林斐然,径直端起那盘齁人的柿饼,敲了敲椅背,唤来了夯货。


    夯货并不寻常。


    物肖其主,在一众灵兽中,它自认为足以傲视群雄。


    它可以吞金噬银,不济时,几口精铁也能凑合,只有在走投无路时,才会像普通灵兽一样,吃些凡食。


    但换而言之,它其实什么都吃。


    跟着如霰多年,它几乎没有受过苦,生活中只有金子,连银饰都少见,甚至给其他人一种非金不食,非鹅绒不睡的高贵假象。


    面对这般软糯的柿饼,它本不该张口,但如霰亲手喂饭可遇不可求,所以它毫不犹豫吃了下去。


    屋内一时间只有它嚼柿饼……以及林斐然咬脆酥的声音。


    夯货见到自家主人眉心跳了一下。


    “汪?”


    如霰仍旧似笑非笑地看它,他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等。


    一室寂静,唯余秋风过。


    林斐然不知如霰在想什么,她抬眼看去,却见不到什么,只有他那垂散下的雪发。


    她不免想到之前那个奇异的梦境。


    梦中人浴火而出,座座高矗的仙山中有泉水细流,却处处染红,以致血水浸地,满山甜腥。


    说不好奇,那自是不可能。


    瞟见被一口一口塞着柿饼,双颊鼓起的夯货,林斐然忽然开口。


    “其实不算什么秘事,只是在飞花会中遇见旧人,侥幸得知母亲死亡真相,除此外,再无其他。”


    如霰的手一顿,略略侧头看来,眼睫在暮色中染上一点金。


    “你母亲?”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林斐然应了一声,仍旧有些不自在,自父母亡故后,其实很少有人与她这般深谈。


    “以前,我以为她是病重而亡,但先前从旧人处得知,她其实是为人所害。但到底是谁,我并不清楚。”


    如霰将剩下的一个柿饼塞给夯货,便转身面向林斐然。


    之前她意识蒙昧时,曾两次将他误认为她的母亲。


    那般令人动容的神态,她的母亲在她心中居于怎样的地位,可见一斑。


    “我少年时于人界游历多年,识人无数。你母亲叫什么,或许我曾见过她,知晓一二内情。”


    林斐然忽然双眼一亮,立即动身从对座移到旁侧,似有恍然。


    “我竟忘了向尊主求教!她道法过人,天资极高,在当年定有赫赫声名!”


    不是忘了,而是不愿。


    林斐然乐得助人,却甚少会希冀他人帮助。


    也不知是如何养出的性子。


    如霰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指点上她的眉心,将人推出半臂距离。


    “吃东西时,不准离我太近。”


    林斐然点头,将凳子后挪几寸,酥饼放回,复又擦了擦手。


    “姓氏不知,但父亲叫她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卿卿,她名字中定然有个‘卿’,公卿王侯的卿!”


    “方才还不言不语,现在倒是有了兴致。”


    如霰揶揄两句,随后望着她,缓缓摇头:“我从未听闻哪个女修名中带‘卿’,她用的什么器刃?”


    林斐然回得飞快:“玉尺!一臂长,青绿色!”


    如霰仍旧摇头,摩挲着腕上金环,若有所思:“用玉尺的修士不少,但有些声名的,都还在人世。你见过那把玉尺?”


    林斐然猛然点头,随后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抽出一张碎金纸,倒墨润笔,少见的手忙脚乱。


    “我当时用了杏花令,于那人回忆中见过。”


    她将画纸铺开,又急急蘸墨,甩下几滴墨汁也浑然不觉,只是在那不算大的碎金纸上作画。


    画的是一副小像,但线条断续,衔接也并不流畅,总要思忖几息才可落笔。


    这并非她手生,而是对记忆中人不够熟稔,所以下笔晦涩,动作犹疑。


    看来她过往记忆有失,终究是对她有所影响。


    他当初探查过,林斐然脑中封有一道极为复杂的阵印,像是天然而成,又仿佛拼接而出。


    既会回护她,又阻挡所有人探知。若非修奇门道的圣人出手,怕是此生难解。


    可惜,如今天下,早已没有奇门道圣者。


    不过,要想解除阵法,除了费心拆解外,还有灵力摧毁一途。


    但若是这般动手,林斐然以后怕是要变成痴儿。


    在她提笔作画间,如霰细细看过她的侧容,忽而开口问道。


    “你在飞花会时,好似没有对自己用过杏花令?”


    他与林斐然并非时时待在一处,但在相处的记忆中,她没有用过。


    林斐然听过这话,笔势一顿,缓声道:“用过。”


    知晓杏花令效用的那一刹,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遗失的过往。


    她曾用过,试图以一枝杏花拾回记忆,但同时也做好或许无用的准备。


    起初,杏花令并不如她所想那般被抵挡在外,反而确实回到过往,那一刻,她的确欣喜若狂,但不过几息,她眼中的光便渐渐黯淡。


    她虽记忆有失,但并非全然忘却,用过杏花令后,她便不断在记得的回忆中打转,其余的,便只隔着一层轻烟薄雾,渺然虚幻。


    墨笔将落,她便将碎金纸移到如霰眼前。


    “如何?她这般神仙人物,境界又高,不可能无人知晓。”


    她急急过来,散出一阵墨香,心燥之下,竟抬手帮他将雪发别至耳后,以免误了视线。


    如霰眸光微顿,他转目看了林斐然一眼,意味深长,随后微微抬手,她便福至心灵般将画像凑过,献宝一般放到他眼前。


    “大小姐”不爱动手,先前将她抱回,又买了诸多吃食,已算开了先例,如今举幅画又如何。


    如霰视线这才从她身上收回,落到小像上,将这女修面容仔细看过。


    眉眼清凌,大而有神,像极了林斐然,只是唇要比她薄些,如刀刃含锋,笑目看来时,便显得威势赫赫,但又身着舞服,添了一抹韧柳般的灵动,另有一派恣意。


    确然是个美人,但他的确没有印象。


    “我不记得见过此人。”他如实开口,但见到林斐然顿时黯下的眼神,又道,“我向来不记人族面貌,许是遗漏也说不定。”


    林斐然知晓他在安慰自己,虽有些不甘心,却也抿了下唇:“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会有人记得她。”


    她把碎金纸放到唇边吹拂,直到墨迹风干后才细心收好。


    见她如此,如霰又道:“不过——”


    她立即抬眼看来。


    “不过,那柄玉尺倒是教我想起一些往事。这样青翠锐利之物,用的修士不少,但其中只有一人是女修。”


    林斐然呼吸一顿,心脏砰然间,又听他道。


    “那个人,如今身居高位,被人养在深宫,便是你们人族尊奉的圣宫娘娘。”


    林斐然眸光忽凝,眼睫微垂,在听到这个称谓的瞬间,她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掠过。


    如霰不知她此时所感,忽而扬唇,凉声道:“你到底还是好奇。”


    林斐然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说的那话。


    ——你不好奇,那我也不好奇。


    林斐然回身坐下,敛回思绪,此时不谈自己的事,她倒又自在起来。


    “我当然好奇你的事。”


    在如霰扬眉看来之时,她又道。


    “你背景神秘,横空出世,一出手便拿下荒淫无度的妖王,成为一界之尊,但妖界中几乎无人知晓你的来历,也鲜有孔雀一族的身影……”


    她念得毫无感情,但如数家珍,如霰听得好笑,歪头问道:“你从哪背来的?”


    几乎她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些是别人所说。


    林斐然继续吃起东西,又十分自觉地挪远了些,回道:“旋真碧磬说的。”


    如霰笑而不语,林斐然静等片刻,他竟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她闷声道。


    “尊主,你说一秘换一秘,我的说了,有关你味觉的事呢?是天生如此么?”


    如霰沉吟一声,悬起的足微晃,托着下颌看向林斐然,只道。


    “不是。”


    林斐然双眼圆睁,仿佛窥到什么密辛:“那是为何?有人害你?”


    如霰静色道:“没人害我,只是生了一场病,醒来就这般了。”


    林斐然继续追问:“为何生病?”


    如霰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微微倾身,于是暗香袭来。


    他低声道:“秘密——”


    林斐然一时语塞,甚至忘了这般距离,她道:“为何,我全都说了。”


    如霰垂眸看她,眼带笑意:“你只是问我是否天生失味,我也说了,并非天生,而是病痛导致,难道没有说全?”


    林斐然看他——她完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深呼吸站起身,嘴唇翕合几下,又坐回原位,但不到片刻,她又站起身,不知想说他什么,但又抿了回去,如此反复,最后终于说得一句。


    “这不公平!”


    如霰见状,移开视线,竟似忍不住一般,弯眸低声笑了起来。


    夯货见状,也忍不住跃到桌上,试图融入这样快活的氛围。


    许久,久到林斐然坐回身,已经在心中反省完毕,决心以后先将条件说得无比细致后,如霰才停了声音,只是面上仍旧留有笑意。


    他看向林斐然,眼中蓦然流过一抹异彩,随后坐到她身侧,将她的颊发别到耳后,手又顺势落到她的后颈,这其实是妖族人惯常的狩猎之态。


    他道:“——,怎么连骂人都不会。”


    方才笑得太过,以致于此时音色都有些沙哑。


    林斐然脊背立即紧绷起来,如霰的动作其实并不亲昵,甚至叫人有些寒毛微竖,但就是莫名有安抚之用,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


    正是莫名安心,又莫名怪异之时,她又听如霰道。


    “病痛的缘由,确然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不过,是你的话,可以用你自己的、更大的秘密来交换,我准予你这个资格。”


    林斐然转头看他,略去那点异样感受,她如今是吃一堑长一智,更关心他的话外之意。


    “什么才算更大的秘密?界限在哪?”


    如霰理所应当道:“自然是以我为准。我觉得算,那便算。”


    林斐然无言,她眉头一扬,清凌双眼看去,面上少见地露出些生动神情:“那我不好奇了,这个资格,还是让与贤人。”


    如霰闻言又笑了起来。


    砰然一声,有人闯门而入,未语先笑,后又道:“什么开心事,我也听听!”


    林斐然转头看去,旋真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狗狗祟祟,碧磬站在屋内,笑容僵在唇角,荀飞飞独自站在门外,背身相对,仿佛不认识屋中之人。


    如霰抬眼瞬间,碧磬立即后退一步,将门关得震天响,随后将手中糖串塞入口中,嚼得咔咔作响。


    碧磬,冷静!


    那个姿势……


    那个姿势,尊主竟然要吃了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危!


    第92章 故人至 给你的贺礼


    门猛然被关上, 旋真双眼圆瞪,不解道:“怎么呐?”


    他这般鬼鬼祟祟,原是因为前不久和人族修士混迹一处, 有些心虚,但见到如霰面上的喜色后, 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并未察觉不对。


    “我感觉尊主要吃了……”碧磬话还未说完, 便被忍无可忍的荀飞飞捂住了嘴。


    他看向两人, 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好久没见到尊主这般笑容。”


    碧磬一顿,她方才只注意两人动作,竟忽略了尊主的神情, 哪有人吃人前在笑的, 又不是疯子。


    口中糖块咽下,她已经冷静不少。


    即便妖族有狩猎之姿, 却也不会真的吃人,她真是糊涂了。


    碧磬纯良热忱, 却并非不通情爱, 但她从未将这两个字与如霰连在一处, 那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故而她下意识便想到了歪处。


    见她回过神,荀飞飞这才放手。


    旋真回忆起方才那幕,忽然怀念起来:“遥想当年,我刚做使臣时,尊主也摸过我的头呐。”


    对一只小狗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荣光!


    荀飞飞:“……”


    他已然听不下去,于是抬手取下银面,从中拨开两人, 正准备推门时,林斐然便从里将门打开。


    她看向几人,面色不解:“怎么突然关门?”


    碧磬还未开口,荀飞飞便接道:“她想试试客栈的门是否结实。”


    说完这话,他便在三人同样疑惑的神色中走入屋内,后向如霰行了一礼。


    此时天光大暗,虽然还未到第二日,但他直觉有些事应当早说:“尊主,如今参与过飞花会,或是被拘束在观台内的修士都已出来,但还有几人留在那处秘境中。”


    如霰并未有被打扰的不悦,他示意林斐然关好屋门,随后结印作阵,看向荀飞飞。


    “何人未出?”


    荀飞飞淡声道:“各宗派执掌人以及世家家主。”


    此话说完,他便在如霰的示意下,将观台之事从头到尾讲出,事无巨细,林斐然听得认真,碧磬与旋真二人竟也十分投入。


    他们在观台内时,视线全被镜中斗法吸引,是以没有注意周围暗流涌动。


    林斐然仔细听完,视线微凝:“你是说,观台内后来只剩一位圣灵,甚至还沉眠梦乡,不管诸事,不少人从罅隙间逃出,但那些执掌人或是家主都未曾发觉?这不可能。


    或许,是他们睁一眼闭一眼,默许此事?”


    荀飞飞摇头,倒了杯暖茶饮下,于是苍白的唇色终于泛起些润红,但也只是片刻。


    “看起来不像默许。


    原先有不少大人物会观镜中战况,或是说上两句,但自那位圣灵睡去后,这样的声音或是眼神,便都渐渐沉下,他们只是看着。”


    旋真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觉得飞花会无趣,或是不愿多管闲事,懒得说呐?”


    荀飞飞站起身,给所有人倒了杯茶:“夜间露重,喝点热的,保护嗓子——你方才所言虽不大可能,但也说得过去,不过,各宗弟子开始残杀花农,或是互相杀害时,再是惫懒的师长,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林斐然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又问道:“难道他们其实也被圣灵压制着?”


    “并非压制。”如霰这才开口,他望向桌上烛火,双唇轻启,“他们的神识已经被拉入梦境,若没有猜错,独独留下的那位圣灵,应当是医祖。”


    他也修行医道,对此自然十分了解。


    医道一途与其余修行法门不同,更讲究阴阳相合,五行共存之理,故而医祖曾经创下一门救治功法,叫做庄周梦蝶。


    以此功法将人拉入梦中,那时,人便是蝶,蝶也化作了人。


    这本是借调和之力,将其拉入梦中后,为人修补神台,或是根治失心疯之症的良方,后来,因这功法可以控人神识,医祖觉出其中大害,便将其毁去,再不相传。


    荀飞飞点头:“是,我自幼在人界长大,也见过医祖画像,确然是他。”


    碧磬不解:“为何要这么做?若圣灵们不想大人物插手飞花会,一开始不让他们进城就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除非……”


    “除非,这些掌门、家主,也是此次飞花会的目的之一。”林斐然不由得沉思起来。


    此次飞花会,到底是瓮中捉鳖,守株待兔,还是一石二鸟,她一时竟无法断定。


    圣人们到底要做什么?


    师祖也迟迟未回,待他归来后,她能从中问出一丝半缕的线索吗?


    她隐有预感,若能问出,心中的困惑会消解大半。


    林斐然忽然想起什么,于是看向荀飞飞与碧磬:“对了,我先前在秘境中遇见你们,那时你们刚从观台出来,说是听闻圣灵开口,说大人物间有蠹虫?难道与此有关?”


    她这么一问,倒是勾起了二人的回忆,荀飞飞点头:“确有此事,当时情形混乱,差点忘记。”


    碧磬叹气:“那便不稀奇,我听族老说过,人族修士多年来寸土必争,不少宗门间频频倾轧,以至于如今有些青黄不接,可能是圣灵老人家看不过去,决心教训一二。”


    这不失为一种可能,但林斐然却直觉不对。


    正沉浸在思绪中时,如霰开口:“无需你们多思,这到底是人族的事,该由他们自己烦扰——荀飞飞,此次随行而来的族人如何?”


    荀飞飞道:“已然清点过人数,都无大碍,只是今日出秘境后与人族起了些冲突,现已调停。”


    如霰垂眸,拿出几瓶丹丸:“即便无碍,身上定然有伤,此行不易,且拿去。至于你们三人,本尊可应下一诺,回去之后,可向我求一物,有求必应。”


    三人微怔,但眼中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唇角含笑,就此应下,看起来像是习以为常。


    旋真顿时朗声:“多谢尊主!”


    碧磬笑过后,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尊主,那林斐然呢?她此行出力最多,我觉得应该有三个诺!”


    如霰眉头微挑:“她的报酬已经提前收过了,不过,可以再允一个诺。”


    他转眼看向林斐然:“先想好,到时和他们一起提出,过时不候。”


    几人又聊了些城中事,直至月上枝头,忽觉困顿疲乏后才纷纷散去。


    这是林斐然的房间,如霰走到门前,唤回夯货,刚抬步走出,便听她道:“你身上的封脉银针要取下吗?”


    如霰回身看她:“自然要取,不过取针不比施针那般复杂,用灵力引出就好,不需帮手。”


    林斐然点点头,又回身走到桌旁,开始整理散乱的碎金纸。


    他不禁开口问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林斐然抬眸看去:“飞花会一行,心有所感,故而想做一本手札,用做记录。”


    碎金纸与普通纸张不同,其上以金纹法阵绘制,水火难侵,墨痕不散,平素里结盟定契都会用上碎金纸。


    “唔——”


    如霰倚着门框,垂目看她,随后抬起手,将夯货扔到她怀中,下颌微扬。


    “那便把它留给你罢,不论是量尺还是剪子,说一声,它便能化出其形。”


    “汪嗷!”


    夯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稳稳落入林斐然怀中,莫名有些硌人,她低头看去,却见夯货掌中抱着一枝金梅,约莫一掌长,枝干纤细,花瓣薄韧,略带金红,像是雪巅上被灿阳染就的那一枝。


    她神色莫名,不解地抬头看去。


    “问心不易,自在难行,算是你破境的贺礼。”


    飞花会落幕,他将林斐然带回时,她手中的那支寒梅已然光秃一片,她却紧紧攥着,不肯撒手,那时他便想,或许林斐然是喜爱梅花的。


    她竟然也收到了晋境的贺礼?


    不论在哪个宗门,弟子破入问心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那意味着这名弟子真正踏上了道途,是以,不少宗门会在弟子破境那日送上一份贺礼,或是玉佩或是剑谱。


    那是一份庇护,一种认可,一种期盼。


    林斐然还未开口道谢,如霰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


    片刻后又出现。


    他微微后倾,只露出半个身子,雪发在空中垂散,眼上红痕斜飞而过,在暗色中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靡丽。


    “对了,朝圣谷开启那日,人皇及四方诸侯都会到此祭拜,或许那位圣宫娘娘也在。”


    说完这话,他的身影再度消失。


    林斐然其实见过圣宫娘娘几次,但每一次她都是以幕篱遮面,除了宫中的皇族外,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就连朝中录事官落笔,也从来只写圣宫二字,未有真名。


    先前从明月处得知,娘亲与她是有交集的。


    可她们是敌是友?


    心中疑窦丛生,想要去信明月,问出一二,但现下春城未开,无法传信,只能暂且将疑虑压下。


    林斐然坐到桌前,将碎金纸叠到一处,正要将它裁成书页大小,夯货便十分自觉地化作一柄裁纸刀。


    她不由得抿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它的狐狸脑袋:“不会要你干活的。”


    林斐然向来是个做事周全的人,早就买好器具,裁纸刀量尺一应俱全,说过那话后,她便动手做了起来。


    夯货趴在桌上看她,碧绿的眼像是被她吸引一般,一眨不眨。


    眼前之人眸光温和,神色认真,肩颈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收缩,而是挺拔起来,像是一株略显萎靡的杨树终于抻直身子,不畏招摇。


    她做事时总要微微抿唇,平静的脸上并无笑意,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反倒给人一种缓慢悠闲之感。


    它凑到林斐然手边,将狐狸头搭在她的臂弯,眯起眼来,看着那些碎金纸被一张张裁下,又看到她提笔在纸上重新绘过法阵。


    眼前动作逐渐失真,夯货睡了过去,做了个金香的梦。


    ……


    翌日,被留下的大人物们仍旧毫无音讯,就连先前那四位祀官也失了踪影,但各宗门并未因此而惊慌无措,他们很快便集结一处,找出门内在飞花会中胜出的弟子。


    参与之人心中都知晓,最终的梅令只有十枝,那便只有十人能真正夺得十二枚花令,余下之人,自是按名榜择选。


    林斐然三人走在街上,看过四处集结的人群,碧磬叹息感慨:“昨日还死气沉沉,一派侥幸苟活之态,今日竟都生龙活虎起来,真是奇妙。”


    旋真头上顶着小木桌,摇头摆手:“因为活下来了,只要活过今日,明日便又是新的一天。”


    流浪多年,他心中极有感触。


    林斐然扛着招幡,不由得道:“对于生死之事,你的见解向来独到。”


    旋真叉腰,步伐轻快起来,他学着如霰的模样,仰起下颌看向二人:“有品。”


    林斐然笑而不语,碧磬却已捧腹出声:“演得真像,若是尊主要找替身,定然非你莫属!”


    三人中,一个顶着桌子,一个扛着长幡,一个抱着狐狸,光是走过便吸引不少视线,更遑论这样朗声说笑。


    有人看着林斐然,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也有人直接将她认出,但并未张扬,只是默默跟随,想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三人说说笑笑,径直走到城门下,木桌一落,长幡一竖,活像民间行走的卦师。


    有人凑上去,打眼一看,长幡上只写着三字——金泥帖。


    不懂之人在四处围观,不解泥帖之意,懂的却已经急急向前,双目明亮,又惊又喜:“文然!你怎会来此!”


    林斐然抬头看去,见是熟人,便颔首道:“如你可见,我是到此是为发泥帖。”


    凑上来的人正是沈期,他穿着一身玉色文人袍,腰间别有一只褐色老笔,挂有两枚压裙佩,一双鹿眼亮如繁星。


    他看过长幡,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觉得这是她会做的事。


    “你要为入城百姓寻灵草?”


    林斐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看向沈期,反问道:“沈道友到此又是为何?”


    沈期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本也是挂怀此处百姓之事,想着尽力而为,便到此为人写泥帖,但经飞花会一役后,他们神情不比以往,见到我时,甚至有些戒备怨怼……”


    碧磬看到他白净袍角处的灰尘,了然道:“所以你被人打出来了?”


    沈期立即羞赧起来:“这位道友真是慧眼如炬,一下便看出了在下的窘迫。”


    碧磬朗声笑开,拍了拍沈期的肩膀,深有同感:“不必窘迫,人在世间游走,哪能不挨踹?若是被踹倒,爬起来就是。”


    她幼时极其顽劣,说是混世魔王也不为过,族老气急了便会动手,虽不至于踹人,但也差不离。


    语罢,她走到巷口,看过其中躺倒的百姓,深呼口气,叉腰震声道:“谁要谷中灵草,可到此处登记!谁敢踹我,我就踹回去!”


    沈期看得瞠目结舌,忽又转头看向林斐然:“这样会把所有人都叫来。”


    林斐然不动声色,将手中装帧好的册子打开:“那便都叫来,这本册子还算写得下。”


    她刚翻到第三页,还未落笔,便有一个妇人走到桌前,面色踟蹰:“小仙长,若是在你这里记上,便能拿到灵草吗?”


    沈期正要开口,便听林斐然轻声道:“并非,谷中情势我不知晓,届时只能拿到一两株也说不定。”


    妇人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怔愣片刻,随后又认命一般低下头:“……罢了,多少也是个盼头。小仙长,你给我记上罢,我要一株无味草。”


    林斐然垂眸,在纸上端正写下无味草三字,随后将册子转到妇人身前。


    “若是决定好,便在纸上签下你的名字,落款后跟上无怨二字。”她取出一枚铜币,对天抛出,铜币当啷到桌上,竟稳稳立在中央。


    “就如此钱币一般,结果莫非是有或没有,若是取不到,心中莫要生怨。”


    妇人思索许久,终于还是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后又颤抖着写下无怨。


    待她离去,沈期这才问道:“这个册子,便是当做泥帖用?”


    “不,这是我自己的手札,襄助过的人都记在其中。我如今到此,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她取笔蘸墨,翻开下一页。


    “我想助人,所以到此,仅此而已。”


    沈期目光忽而变得复杂,他看向林斐然,竟有一丝劝诫:“即便写下无怨,到时若无灵草,他们仍会怨你。”


    林斐然笔势未停:“那便怨我,此间事,我无愧于心便好。”


    无愧于心。


    圣人道理,总是朗朗上口,却难以言行合一。


    沈期看向她,心间似有波澜泛起,他不知想到什么,回身看向诸多暗巷,诸多百姓,垂下了眼。


    恰有一老妪走来,林斐然仍旧是那般不紧不慢的说辞,老妪倒是坚决许多,却苦于不识字,沈期立即上前接过墨笔,哑声道。


    “我来罢,我来为你写。”


    明日照空,层云处处,桌前不断有人前来,渐渐的,竟排起了长龙。


    一群孩童在旁观望,也学着大人模样,一个接一个拉着衣角,在街市上四处游走玩闹起来。


    闹到中途,为首的小童脚下一绊,正要摔个狗啃泥,便被旁侧一人抬手接过,幸免于难。


    众人仰头看去,正是一个笑比春风的大哥哥,他随意簪着发髻,腰后挂有一个斗笠,声音也温柔极了。


    “小心些,磕到头便不好了。”


    “好……”几个小童看得呆了,只愣愣点头。


    来人正是蓟常英,他弯眸笑过,点了点他们的鼻头,目中似有怀念之色。


    孩童当真可爱。


    不过他见过最可爱的孩子,非林斐然莫属。


    他悄无声息向前,双目含笑,看似要向队伍走去,却在中途忽然向左一拐,入了一条暗巷。


    他走到巷口处,望着站在檐下的人,随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师弟,在这里做什么?听闻前十的弟子都在为进剑山做准备,你不去吗?”


    卫常在并未开口作答。


    蓟常英也不恼怒,只是看向巷外,感慨道:“师妹就算换了模样,其实也还是不会叫人认错。”


    卫常在这才收回视线,清凌的目光落到眼前之人身上。


    “看来入城之时,师兄已然将她认出,却还那般装模作样。”


    蓟常英一笑,却也毫不在意:“哎呀,师弟都认得出,我做师兄的又岂能落于人后?”


    卫常在本不欲多言,但听到这话时,心间陡然升起不悦,于是乌眸中泛起一点锐光。


    “师兄入城后,便也一直待在所谓的观台内吗?先前观台内的修士被放出时,我仿佛没在人群中见到师兄身影。”


    蓟常英有些不解:“师弟怎么会问出这种话?师尊也在观台内,我难道还能逃走不成?况且,我修为早已超过问心境,怎么能够参加飞花会呢?我又不是……寻芳师叔。”


    卫常在神色平静,毫无异色:“她怎么了?”


    蓟常英转身看向队伍,风轻云淡道:“我昨日在城中将弟子们找回的时候,不幸发现几人陨身,还看到了师叔的尸首,如此利落的一剑,不知是何人所为……或许师弟有所耳闻?”


    言外之意,便是疑心与他有关。


    第93章 妖尊 鸡首人身,貌寝无盐


    卫常在并无解释之心, 他平静移开视线:“未有所闻,师兄问错人了。”


    论位份,蓟常英是道和宫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但他每年总会有小半时间不在门内,如此外出, 皆是为师尊做事。


    出访其他宗门、解决北原祸乱、搜寻灵脉、开办大会……可以说,他几乎承担了一宗之长该做的所有事, 手中权力并不算小。


    但卫常在不好名利, 是以从未放在心间。


    平心而论,蓟常英是一位很好的师兄,宽和待人、言笑晏晏, 这么多年来, 几乎从未见过他生气。


    但从小见到他时,卫常在心中都会隐隐冒出没来由的冷意与厌恶, 以及一点说不出的畏惧  。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起, 但若是以前, 他都会压在心中, 静容以对,但自从知晓林斐然独自与他上山寻梅后,那点冷意便全然冒出,甚至盖过其他情绪。


    他终于能坦然承认,自己就是不喜蓟常英。


    暗巷中,一人在檐下,一人在道中,光影两处,神情更是不同, 一笑一静,不断有百姓从两人身侧走过,却依旧未能冲散这剑拔弩张之感。


    蓟常英唇畔含笑,分明是一派宽容之姿,言语间却毫不留情。


    “师弟如此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心中还在为我与师妹上山寻梅,但没带你一事不悦?”


    林斐然与卫常在,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二人有何痛处,他几乎是闭眼就能碰到。


    果不其然,听闻此事,卫常在眸光终于有了变化,变得愈冷。


    蓟常英见状,于是笑容更加清朗,毫无霾色,唇下小痣也轻轻扬起:“师弟真是妙人,都快与秋瞳师妹喜结连理,怎么还要为师妹的事与我置气?”


    他口中的师妹二字,从来都是指林斐然。


    卫常在停顿片刻,自然不会向他解释什么,那双乌眸又转回,罕见地带上了探究之意:“寻芳出现在飞花会,师兄好似并不意外。”


    蓟常英拍了拍袍角,开始整理起来,音色清润。


    “如何不知道,师叔出山前吃了暂压境界的药,但破损的灵脉一时受不住这样的起伏,险些出了岔子,若非师尊让我前去救治,她怕是连春城都到不得。”


    这番缘由倒是在意料之内,众人都以为师尊无情,但鲜有人知,他其实原来的师门十分怀念,也很是在意,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容留寻芳这么多年。


    正在这时,蓟常英眉梢微扬,突然开口:“若是叫师尊知晓师叔的死讯,不知会是何反应,不过师尊之心,深广难测,届时一笑而过也说不定。”


    先前还一副要为寻芳平反的架势,含笑向他问罪,此时却又无声翻页,原因为何,卫常在心中岂能不知。


    那样干净利落的一剑,本就罕见,而参与飞花会的弟子中,又少有人能挥出,故而蓟常英在见到剑痕时,立即便想到了他,所以前来审问。


    但此时,蓟常英忽然换了口风,不打算再追究,分明已经猜到是谁杀了寻芳。


    整个道和宫,他只会对林斐然这般。


    蓟常英低眉,略垂的唇畔带有怜悯之色:“师叔枉死,已成悬案,师弟与秋瞳师妹若是有何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于我。”


    卫常在听懂话外之意,他是怕秋瞳也知晓此事,只淡声道:“师兄多虑。”


    “哎呀,做大师兄的,总要多为师弟妹考量些。”他将斗笠戴在头上,注意力全然放到那条长龙队上。


    “也不知圣人为何将师尊他们留下……师妹那本册子有趣,我也要去留上一笔,师弟你便安静待在此处,千万不要走动。”


    卫常在:“……”


    未待卫常在反应,人便已排到末尾,他生得俊俏,笑容又如此亲和,很快便与队伍中的百姓聊了起来。


    做过花农的人无法向寻常人说出秘境之事,但蓟常英是走过秘境的修士,彼此之间便无甚阻碍,三言两语间,几人很快谈起文然。


    蓟常英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划过队首,弯眸笑道:“当真么?她还救过你们?这么厉害!”


    “绝无虚言!小仙长就那样站在许多人面前……”


    ……


    队如长龙,人头攒动,来的人不算少,但听林斐然说不保证取回灵草后,又有不少人失魂离开。


    希望与绝望不过一线之隔,只是他们再也无法担起这最后一根稻草。


    林斐然并不强求,愿意,她便落笔记下,不愿意,她也不做挽留。


    直到下一人站到桌前,她执笔蘸墨,清声问道:“你要什么灵草?先说好,并不保证一定带回。”


    那人沉吟片刻:“听闻剑山上生有一种剑菇,其貌不扬,但开伞之时,有鲜香飘十里,吃上一口,便足以叫人将舌头吞进肚中,若不麻烦,能否要上一丛?”


    爱吃菇,声音又如此熟悉,林斐然立即仰头看去,有些惊讶,“师”字落在舌尖,又被她生生压回。


    蓟常英身量不低,站在桌前时,便如一株极高的松柏,他顶着一方密纹斗笠,系带拢在下颌处,恰巧为她遮住刺目秋阳,足以看清他的面容。


    他眉眼皆柔,目含春风,唇下一粒小痣上扬,随后对她眨了眨眼。


    “能否要上一丛?”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确是认出了自己,于是垂目一笑,但口中依然道:“不保证能带回,不过可以记上。”


    她在空白处落笔,写下剑菇二字。


    蓟常英佯装失落:“好罢。”


    他接过手札,细细翻看,目带新奇,直至明白她为何这般做后,便垂眸将装订线拆开,在沈期讶然抬手制止之前,拿出一个针线包,极快地将整本册子重新系过。


    “这般装订便能做出封书的活扣,以后只要解开这里,便可随意增减书页。”


    解释过后,他提笔在自己那页写下名字,落下无怨二字,又将手札递回。


    躲在一旁的碧磬扬扇遮面,不由得惊呼出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族老手巧之人!”


    碧磬早已认出眼前之人,这是林斐然的师兄,他们曾在道和宫小游仙会见过,未免暴露,她与旋真早就躲到沈期身后,但乍一见这般穿针引线之法,仍不由得惊叹出声。


    蓟常英莞尔:“雕虫小技罢了,文然道友行此善举,在下却只能帮上这些微末之事,心下倒还有些惭愧。”


    林斐然收回纸笔,将册子翻来覆去看过,眼中露出些微惊叹,随后笑道:“不必惭愧,若是真将剑菇带回,分我一碗鲜汤便好。”


    蓟常英看着她,唇角一扬:“自然。”


    言罢,他十分自然地站到桌旁,与其余人一道看向前来的百姓。


    直至队伍将要收尾时,晴空中忽然轰出一道惊雷之声,好似天地震裂,众人立即抬头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白云散去,露出一道狭长漆黑的缝隙。


    俄顷,一个个修士被从中扔出,他们立即结印捻诀,或是御器或是乘风,这才缓身落到各处街巷。


    街上有弟子将人认出,立即上前将人扶稳:“家主小心!”


    这人身穿紫袍,头戴金冠,但发丝乱飞,看起来却有些狼狈,不知是哪位世家家主,他下意识按住弟子肩膀,稳住身形,面色仍旧不好。


    弟子心中焦急,也不管是否在大街上,扬声问道:“家主,可是在里间受了伏击?”


    这人眼神仍旧有些混沌,他摆摆手。


    “并非伏击,只知道圣人好像要寻找什么,故而将我等留下,但期间情形如何,已全然记不清。”


    林斐然蹙眉看去,其余落地之人面色同他一般,极为沉重,看来也是失了记忆。


    众人将将落地,神思恢复,便又听得一道惊雷滚过,只见四人从缝隙中飞出,观其身形姿态,正是慕容秋荻四人无疑。


    她飞身在最前方,低头看过众人,略略开口,一道女声便响彻春城。


    “所有弟子,速速集至城门下,有朝圣谷一事要宣!”


    朝圣谷三字刚出,四散的修士便迅速涌至城下,仰头看去之时,四位祀官恰巧落到城墙之上,虽风姿各异,但众人的视线却都聚在慕容秋荻手中。


    她手中握有一个卷轴。


    慕容秋荻立身在城墙之上,左手压上腰后横刀,视线缓慢扫过众人,随后抬起右手,指尖微动,卷轴便如瀑布直下,展出一阵哗然声响。


    锦白缎,乌墨字,苍劲有力,笔笔写出名姓。


    “这便是最后留于名榜上的八十一人,也是此次飞花会的胜者。”言罢,她将卷轴翻转,露出乌黑沉寂的背面。


    “朝圣谷将开,入谷之前,登于此榜上的人,可以面见圣人。”


    此言一出,城中顿时哗然起来,就连刚刚被扔出的各位宗主也凝神以对。


    慕容秋荻抖了抖手,那漆黑的卷轴上便有墨沙流下,一点点露出黑中白字。


    与正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相比,背面便宽松得多,总共只有十五人,文然二字列在榜首。


    林斐然向下看去,除却她外,卫常在、秋瞳、沈期等人也都位列其上,但这显然不是按照那八十一位的次序排列,因为身居第二的裴瑜并不榜上。


    有人发现不对,立即不平道:“我是第五,为何榜上没有我的姓名!”


    慕容秋荻看过那人,没有开口,她身旁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咳嗽几声,执笔在上勾勾画画起来,声音极为冷淡。


    “觉得不公者,可唤出群芳谱,看看其上刻有姓名的玉令是何颜色,染红者,皆不在榜上。”


    城中倏而一静,围观之人听得一头雾水,在场修士却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死心地唤出群芳谱。


    “我并未残杀修士,只是斩了几个花农……”


    玉令翻开,仍旧沁了几丝血色,已不再纯白。


    谢看花道:“这枚玉令是圣人作出,从悬在腰间那一刻起,便与诸位心心相连。心如何,玉便如何,圣人不见染血之人。”


    沈期看向卷轴,心间不免划过几丝荒谬,竟只有这几人从未生出残害之心。


    能够入谷寻宝的喜悦不在,不少人面色灰败,咬牙看向那十五个名字,眼中登时闪过嫉恨之意。


    寻宝要看机缘,未必能够得到,但面见圣人,却有实打实的好处,如此一算,竟给他人做了嫁衣!


    一个胖修士看着自己血红的玉令,恨恨瞪向那卷轴,视线落到榜首之上,面上带有不公的怒意。


    那个文然分明也杀了人,他亲眼所见,凭什么她的玉令半点无事,难道就因为她在飞花会中夺得魁首?凭什么!


    他啐了一声,怒发冲冠叫骂起来,但因被怒意冲昏头脑,说话便也颠三倒四:“我不服!她也杀了人,凭什么见圣人?这不公平……文然小贼……”


    他拨开众人,试图挤上前去,好让慕容秋荻听到自己的控诉,边走边骂:“若是不准杀人,为何圣人事先不做提点!要不是文然多事,提前结束了飞花会,又岂会轮到她当榜首!”


    不顾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他越说越气,怒火中烧,只觉浑身血液都簌簌沸腾起来,又迈出一步时,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股难言的凉意从身后传来,静谧而寂冷。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未回头,便有一人抬手捂上了他的嘴,指骨修长,温度极冷,好似常年行走于冰天雪地中的羁旅人,只伸出一手,便带了透骨的霜雪之意。


    “嘘。”


    这人甚至没有开口,只发出这样短促的气音,便足以叫他僵在原地,无法出声,无法动作。


    在周围人看来时,身后人仍旧一言不发,只缓缓将他带离人群。


    有人不满道:“哪来的疯子,赶紧带走,还骂文然,若不是她,我们早就葬身在秘境之中!”


    这人心中顿时生出莫大的惶恐,又有求助无门的无力之感,周围人或看戏或不屑,在他被带离人群后,这些视线便都收回,只顾着琢磨榜上之人去了。


    胖修士被带到一处暗巷,疏落树影下,他终于见到挟持之人,容色清冷无垢,身形修长,那一双寒寂的乌瞳中没有半分波澜,只静静看着他。


    “你见到了。”他开口,但并不是问句,手中那把雪剑缓缓抽出。


    胖修士嘴唇微颤,眼神慌乱,直直盯着那柄剑,磕巴开口:“道、道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眼前之人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抬手扶过刃面,面色未变,动作却有几分轻柔之意,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下着大雨,洪流席卷,没有太多落脚之地,若要看到,便只有左侧那处更高的屋脊——还有人与你一道蹲在顶上吗?”


    胖修士没有言语,喉间发冷,便又吞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


    眼前之人忽而抬眸看来,并无杀意,也无愤怒,只是有些奇色,就像偶然看到一株负隅顽抗的杂草,所以生出些注目观赏片刻。


    那双乌瞳打量着自己,目光清凌,好似与世无争,却吐出一句毫不相符的话。


    “一命换一命,说出来,便让他替你死。”


    雪剑回鞘,表明他话中真意。


    卫常在不了解善,但极其了解恶,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恶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胖修士果然踌躇起来,不再咬牙硬撑,但他面色仍旧复杂,彼时房顶之上确实只他一个,但为了活命,他必须编出另外一人。


    犹豫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人选,他刚要开口,眼前便陡然划过一道白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目中景象已然天翻地覆,莫名滚落几圈后,他看到了自己无首的身躯,以及那个拭剑回鞘的少年。


    “房顶上只你一人。”他开口,仍旧不是问句。


    视线渐渐暗下,那人却已走出巷口,再寻不见。


    ……


    城墙之上,慕容秋荻将手中卷轴扔到半空,供人细看,不顾人群如何议论纷纷,继续开口道。


    “朝圣谷,明日将启,三日后关闭。”


    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开,城中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便是滔天的议论声涌现,不止是修士,就连百姓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怎会如此之快?我看过典籍,谷开前的祭典约莫要筹备一月,可现下离飞花会结束,才过了一日不到,且不说筹备之事,不到一日的时间,我们要如何筹备入谷的灵气法宝?”


    “今年真是奇也怪哉,谷中也有不少妖兽,难道提着把柴刀就进去?”


    “怎么才三日!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灵草,不知落于何方的法宝,就算不眠不休,寻上三日,也未必能寻得一星半点踪影!”


    “怕什么,进去就薅,不管是什么,全都装到芥子袋中。”


    “难道只是为了给那十人取剑?若真是如此,三日足矣!”


    一时间,沸反盈天,各有其理。


    慕容秋荻仍旧不顾,兀自开口道:“按照过往规矩,谷开之前,会举行一场祭祀,明日一早,人皇及各方君侯皆会到场,也请各宗各派、诸位世家入席,还有——”


    “此次祭典,妖尊及妖族之人也会到场,与我们共襄盛会。”


    纷乱的议论声又停了下来,且久久未有人开口,但慕容秋荻并不意外,只是略略扬眉看过。


    各宗掌门、世家家主、乃至于各方君侯,虽然都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但于众人而言,其实不算神秘。


    但人皇与妖尊便全然不同,他们俱都是一界之主,莫说熟识,寻常人便是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尤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尊。


    在民间志异传闻中,妖尊其人乃是孔雀一族,鸡首人身,貌寝无盐,在更为偏僻的城镇中,妖尊甚至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的愤懑全都被好奇盖过。


    若是一般传闻,或许不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那可是妖尊,从未在人前露面的妖尊。


    比起尚有耳闻的人皇,他却更像是不存在此界,传说中的人物。


    “妖尊其人,虽不至于鸡头人身,但想来也上不得台面。听闻他之所以夺位,便是因为上任妖王说他容貌丑陋,气急败坏之下,他便出了手。”


    “明月公主嫁去那日,他也只是派了一个文官来接,竟如此不上心,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我听闻他性情暴虐,十分善妒,公主嫁过去后整日以泪洗面,过得十分凄凉。”


    有的感叹,有的惋惜,甚至还有人决定拿出极其珍贵的留影珠,预备将妖尊容貌刻入,大赚一笔。


    事已传达,慕容秋荻四人便不再逗留,他们将卷轴留在半空,各自纵身离去筹备明日的祭典。


    四人离开,原本聚在城下的修士也骤然回神,纷纷散开,各自前去准备入谷事宜,以及明日如何挤到前方,一睹妖尊真容。


    不多一会儿,便只有几人留在城下,俱是飞花会前十,但林斐然与他们并不熟识,便未曾上前寒暄,只略过几人若有似无的目光,转身将桌案收回,带上碧磬几人离去。


    当晚,春城灯火通明,不论是紧赶祭典之人,还是即将入谷的修士,都在忙碌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翌日,曦光将明时,林斐然也已吐纳完毕,她从床上走下,推开轩窗,却见春城上空已然筑起一座祭台,城中更是一派新意,处处挂有祈福带。


    天际微明,一抹日光终于从东方跃出,随即便铺洒满天,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列青鸟鸾驾。


    引吭高鸣,响彻寰宇。


    人皇将至。


    第94章 刍狗 “大典已成,现请诸位入卷来。”……


    春城城墙之上, 正笔直排有一列羽卫军,男女皆有,俱都着黑甲, 配长剑,远远看去威势十足, 而在城墙之下,几十匹振翅天马一字排开, 阔长的黑羽拢在身后, 竟也一动不动。


    四周楼宇中,早起之人偶然望见这一奇景,不由得停身观看, 或是望向战马, 或是望向天际那一列鸾车队。


    初初见时,它们尚且在天边, 但只过了几息,升腾的风便已扑至城前。


    那是数十驾鸾车, 静静停在半空时, 遮天蔽日, 蓦然拦下曦光,颇有黑云压城之架势,衬得城上的羽卫军越发肃穆。


    正在这时,羽卫军中走出一人,她步伐沉稳,腰后横刀,满头乌丝高束头顶,一袭月白披风迎风而起。


    这人正是慕容秋荻。


    远远看去,不知她说了什么, 随后便见她拱手行礼,于是身后羽卫军立即半跪在地,城下天马也垂下铁首,前蹄半弯,现出臣服之意。


    林斐然紧紧看着为首那座紫纱车驾,原本平静的心绪骤然跃动起来。


    慕容秋荻直起身,抬起手,城墙之上便以她为中心,条条灵线交错绽开,搭出一个极为广阔的法阵,在这暮紫色的日空中亮出辉光。


    于是数十驾鸾车依次落到法阵之上,将翅羽收回。


    鸾车落下,露出其后天光,金红的太阳挂在高空,暖不过这秋色,便有一阵凉风乍起,将为首那驾鸾车上重重叠叠的紫纱掀出一角。


    一抹同样的深紫出现在帘后,那人掀开纱幔从中走出,俊雅的面上挂着微笑。


    这便是人皇。


    林斐然幼时曾在宫宴见过他,纵然过了十年之久,他的容貌也没有太多变化。


    他落到那处法阵上,虽然悬空,但也没有过多惊讶,他回身到车架前,亲自掀开纱幔,林斐然的视线立即跟过——


    蓦然间,一只皙白的手从帘后伸出,甲面仍旧染得五颜六色,放在那样一双手上却毫不突兀。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人探身而出时,她忽然嗅到一抹淡香。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芳华,并不甜腻,却予人一种馥郁华贵之感,分明淡淡,却又十分浓烈,香满春城。


    “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


    “原来你也闻到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味道?”


    隔壁修士同样在开窗观望,窃窃私语传到耳中,林斐然这才确定不是幻觉。


    她仍旧紧盯那处,只见那人探出身来,一袭锦白纱裙迆地,腰间缀有红流苏,身姿曼妙,动作优雅,但在下一瞬,便有侍女急急上前为她撑伞。


    伞沿纱幔轻垂,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林斐然只窥到那微抿的唇角。


    二人伴着一位侍女,从法阵上缓缓走下,每落一步,足下便有符文凭空而出,如同阶梯一般,将他们接引到城墙之上。


    慕容秋荻在前方为他们开路,不多一会儿,几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人皇率先步下,其余车驾中,便陆陆续续有人掀帘而出,他们便是甚少离开领地的各州君侯,及随行家眷、物件、仆从。


    与儿女众多的君侯不同,人皇只带了圣宫娘娘一人,除此外,一个皇子、公主都未曾到场。


    本应当于一月后举办的祭典,被突然提到今日,满打满算,据飞花会结束也才将将一日,他们定然是昨日匆匆启程,一路劳顿而来,此时站在秋风中,形容竟都有些狼狈。


    羽卫军立即上前迎接,安抚几句后,便将人带回。


    正在这时,林斐然又听到隔壁传来的嘀咕声。


    “人族王族都已到场,妖族呢?为何不见其踪影?一个时辰后祭祀便要开启,他们赶得及吗?”


    “如何赶不及?妖尊不是羽族人吗?我上次历练时便见过一个,他说他们羽族人生于天空,死于天空,是以都可化出翅膀,翱翔天际,就和鲛人能化出鱼尾一样。就算妖尊没有鸾驾,自己飞一飞也到了。”


    “孔雀也算羽族?”


    “怎么不算?你难道没见过孔雀飞?”


    “还真没见过。”


    二人说到一半便争吵起来,林斐然无心再听,她略做洗漱后便敲响另一侧隔壁的门。


    这个时候,不能说如霰还未醒,应当说他还没睡。


    “进。”


    里间传来一声清明的回答。


    林斐然推门而入,转身关上,旋即便闻到一阵极为冷艳的香味,她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燃着的两块疏梅香。


    这是如霰最为钟爱的香,不是因为好闻,而是因为同他本身的的味道很像。


    林斐然快速打量过,桌上燃香,地铺绒毯,床挂金饰,壶中清茶袅袅生雾,镜前妆奁闪着微光。


    她停顿片刻,脱去靴子,贴着墙根走到桌边。


    “尊主,人皇一干人已到,那位圣宫娘娘当真来了。”


    尽管如霰曾赋予她直呼其名的权利,但林斐然还没有这么不识抬举,不可能整日将如霰二字挂在嘴边。


    “人皇既然到此,就势必会把她带来。”


    如霰早已恢复本真模样,他今日穿的仍是一件白底金纹长袍,袍上以金丝绣出翎羽,煌煌流光,左右袖口皆以金环相扣,环上又抽出几缕金丝,缠绕而上,将他半截袖管缚住。


    腰封也不再是之前的缠枝金莲,而是两片翎羽交叉环过,勒出腰身。


    飞花会中狼狈数日,以至于林斐然都差点忘了,如霰可是日日装扮不重样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这身玄衣,当初贪图方便,她一口气做了十几套,后来如霰叫人为她制衣,那些玄衣上才留有暗纹,滚有花边。


    可惜那些带有巧思的衣裳已一件不剩,如今这身只是全然的黑。


    她摸摸脖子,决心忽略:“为何一定会带她来?”


    “自是因为……”他拖长音调,从妆奁中选出两枚耳饰,挂在耳下,回头看来,“因为二人伉俪情深,焦不离孟啊。”


    他的耳饰也极为奇特,一枚圆润的银珠下,簌簌流出几缕银流苏,搭垂到锁骨下方,似乎与雪发混在一处,却又十分分明。


    好看极了。


    之所以会将美人看腻,是因为不够美,像如霰这般人物,便是看上百年,也仍会为之所震。


    林斐然眼中有纯然的欣赏,但还是不免被那话题引去:“可惜再是伉俪情深,后宫也有花草无数。”


    人尽皆知,圣宫娘娘身体有损,无法孕育子嗣,故而人皇不得不纳入嫔妃,以求子嗣延绵。


    只是修真世界,比起长生大道,皇位帝位已不算诱人。


    如霰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抱臂看向林斐然,略略抬眼:“且不说其他,朝圣大典上,你是想以文然的身份出席,还是以使臣的身份出场?”


    他表情平和,并无逼迫之意,似乎真的只是寻求她的意见。


    林斐然一时不解:“自是与你们一起。”


    如霰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走上前来,垂眸看去。


    “你要想好,若是与我们一起,就算是彻底站在人族对立面。


    如今人妖两界,只是一团和气,而我们之所以能够参加朝圣大典,皆是人皇当初有求于我,大典之后,便再无瓜葛。


    若说私心,我反倒希望你选文然这一身份,被误会成妖族的走狗,可是要遭人唾骂的。”


    林斐然接过他的视线:“我从未害过人,也没有助纣为虐,为谁做事又有何分别,无愧于心就好。况且,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故而人人都是狗,难道也要狗狗相轻?”


    她抬眼看来,净澈的眸光如溪湖照底,如霰没想到她会这般回答,在意识到前,自己的唇角已然翘起。


    像受不住这样的视线一般,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林斐然眼前忽然暗下,不知为何静等了片刻,耳边忽而逸过一声喟叹,如霰掌心微微摩挲,并未挪开,但人已绕至她身后。


    “那这不知何处来的小狗,且起身到镜前,重新打理。”


    林斐然:“……”


    他果然对她随意的装扮看不过眼。


    距离大典还有一个时辰,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几乎所有妖族人都在打扮,尤其是男修士。


    始祖之中,向来是雄性最为花枝招展,这个习性便沿着血脉承袭下来,从未更改。


    林斐然对此原本只有些浅薄的认知,直至看到荀飞飞出现,这才终于有些体会。


    青底白纹的长袍修衬身形,一段银绸封腰,月色马尾高束,银面更是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双垂目看来,竟不显疲惫,反倒有种莫名的神采。


    他素来寡淡,但其实容貌不差,如此打扮起来,竟也颇为出挑。


    林斐然沉默片刻:“我以为你从小在人界长大,并不会在意这些。”


    荀飞飞望向天际,有些惆怅:“血脉觉醒而已,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成了这般。”


    林斐然一时无言。


    她站在鸾驾旁,忍不住沉思起来,人族难道真的没有半点血脉要觉醒吗?哪怕是摘蕉比妖族快?


    叮然一声,清脆的铃音响起,唤回众人飘走的思绪。


    春城上方筑有一座符文高台,台形似一朵莲,莲心高筑,纵横交错的符文构出七片绽开的莲瓣,灵光沿着脉络游走,辉光阵阵,如同神迹。


    林斐然站在城墙上,望向半空中筑起的高台,眼中也不由得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该是何等厉害的阵法修士,才能在一日之内做出这样一处奇景。


    身旁走来一位羽卫军,他先是行了一个道礼,随即看向荀飞飞,只道:“荀左使,一刻钟后祭典便要开启,还请诸位飞身台上,莫要误了时辰。”


    荀飞飞曾率人到洛阳城议亲,是以不少羽卫军认得他。


    他颔首道:“自然。”


    见状,碧磬不由得小声赞叹:“还是尊主厉害,竟能神不知鬼不觉走出春城,乘上鸾驾而来。”


    他们几人在飞花会前便率领妖族人到了春城,一众羽卫军也都知晓,但如霰却是“无名之人”,他不应当在城内出现。


    春城封禁,就在众人发愁如何进出时,如霰已到城外,只等众人前来迎接。


    旋真满眼敬佩:“若是有朝一日能修到此等境界,当真是死也无悔呐。”


    碧磬斜眼睨他:“人都死了,境界再高又有何用?”


    林斐然透过两人拌嘴的缝隙看去,人皇身侧,圣宫娘娘的面容仍旧被伞沿遮掩,其实看不清晰,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伞下之人侧目向此处看了一眼。


    又是一声铃响,吉时已到,高台处有交错的符文亮起,忽又隐没,只留下渐渐散开的袅娜雾气,但诸位皆知晓路已铺成。


    春城之中,各宗门弟子纵身向上,足尖一点,薄雾中便有几串符文亮起,他们借力攀上高台,于其中一片符文瓣上落座。


    城墙之上,众人不由的望向唯一那处鸾驾,那般目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猎奇,谁都想知晓妖尊是何模样,就连人皇都移去视线。


    只可惜还未见到真人,便不得不赶向莲台,不少人三步一回头,却人就连一个影子也未曾见到。


    符文构出七片莲瓣,正是为在场之人所设。


    一瓣予以人皇及参星域修士,一瓣予以妖尊及其手下修士,一瓣予以乾道各宗修士,另外四瓣则予以东渝州、南瓶洲、西乡、北原四方君侯及其门下世家。


    诸多大人物齐聚一堂,早早到场的弟子看得目不暇接,私语不断,在人皇及圣宫娘娘落座时,高台中蓦然静了一刻,随后便又沸腾起来。


    比起人皇,众人还是更好奇从不展露真颜的圣宫娘娘。


    慕容秋荻见状蹙眉,抬起了手,蜂鸣般的声响便小了下去。


    袅娜薄雾间,只见一道金白之色在眼前划过,随后落于妖族一瓣,众人立即转眼看去,忽地一窒。


    雪发、银饰、金环、红痕,且浅淡、且浓烈的艳色全都交织于一人身上,却又那般相宜,一双桃花目略略掀来,似笑非笑地睥睨过众人,却又谁都未看进眼中。


    只那一瞬,便叫人想起山巅雪,水中月,镜中花,想起梦幻泡影,俱是美好,却又遥不可及。


    不少人双目微睁,惊叹得有些说不出话,高台中便诡异地安静下来。


    原来这就是妖尊。


    书中仙人大抵是以他作范本,这才摹出几分仙骨罢。


    留影球已经用上,这不仅是大赚一笔,大抵要此生无忧了。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未能将目光拔回,如此看去,视线不免扫到他身侧之人。


    妖族人皆爱亮色,形容明丽,期间唯有一道黑影格格不入,她默然坐在妖尊前方,凝神看向中央拱起的莲心,神色颇为认真。


    “那人是谁?”


    “大抵是使臣之一,但看来有些眼熟。”


    “那是文然!”


    “什么!她是妖族使臣?可她能够参与飞花会,分明是人族,怎么会成了妖族使臣?”


    议论乍起,不少参与飞花会的弟子全都向林斐然看去,目光如针,又惊又疑,她却全不在意,只看着莲心处的那樽香炉。


    人群中,也有几位惊到无言之人,沈期、裴瑜、泡棠以及秋瞳,他们看向对面,颇有些瞠目结舌。


    然而在此之时,也有两道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如霰身上。


    一人目光冷寂如雪,一人目光柔如春风,全无欣赏之意,甚至还带了些寒凉。


    如霰抬眼看去,轻易便捕捉到了这两抹目光,交锋不过须臾,三人便都收回视线,落回那道玄色身影上。


    诸多目光落回,其中不乏复杂之色,但林斐然全不在意,她此时只一心扑在祭典之上。


    几乎每一部典籍都会提到朝圣大典,其间形容,极尽奢华庄严,千人朝拜,绝无一次像如今这般,嘈杂、简陋、匆忙。


    中央高台上的那尊大鼎是做敬香之用,若是以往,炉中青香应当燃上一月,直至香灰铺满大鼎,但如今只有三柱。


    火光燃过,孤零零的三炷香只颤颤巍巍地抖落几许灰烬,甚至还未落入鼎中,便被秋风一卷,再不见踪影。


    慕容秋荻四位祀官立于鼎旁,代众人行了三礼,将将抬头,青香便已燃尽,四人面色微变,却不得不按圣人所言,转身看向众人。


    按照以往典籍所书,此时应当让人皇出言,以正视听,随后再由圣灵敲响三声神台鼓,涤荡道心。


    但青烟刚尽,四人还未开口,便听得三声突兀又急切的鼓声响起,如天雷震响,于是众人便在毫无防备之下,被迫涤荡道心,天旋地转之下,有的人一头栽下高台。


    谁能想,原本应当用上三个时辰的朝圣大典,如今不到一刻钟便已走完全程。


    众人面露惑色之时,人皇却仍旧神色如常,他握着身侧之人的手,平和的视线却频频看向另一处。


    他在看林斐然。


    这位女修的面貌,他毫无印象,但那份气度却尤为眼熟。


    思忖片刻后,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到大鼎之上,似是毫不介意被这般忽略。


    轰然一声,薄雾散尽,众人向春城后方那座高山看去,它已然绽出一条漆黑的裂缝,又见山崩石裂,裂缝越扩越大,终于露出山后奇景。


    那便是朝圣谷的全貌。


    不少人立即站起身来,神情上竟有迷醉癫狂之意。


    忽然又有一道卷轴从山顶垂下,将这条裂缝全然遮蔽,卷轴之上,正是即将面见圣灵的那十五个人。


    “大典已成,现请诸位入卷来。”


    “第一位,文然。”——


    作者有话说:感觉还要润色一下


    第95章 三束目光(增修) 那颗赤子之心,原来……


    几乎是立即, 成群结众的视线一同投向那道玄黑的身影,满含探究、不乏打量,亦有艳羡, 间或夹杂怒意。


    道道如织,如同罗网密布般将她笼罩其间。


    女修缓缓起身, 满头青丝不再像先前一般随意挽起,而是被拢于后颈, 以一枚镂空的弯月银针束住, 身姿愈显挺拔。


    起身的瞬间,林斐然便骤然察觉到三束饱含探究的目光,她缓缓抬眼看去, 对侧两人均未避讳。


    第一道来自张春和, 他只是静望而来。


    第二道来自丁仪,这位人族传奇一般的老者, 终于睁开阖上的双眼,飘然看向此处。


    而第三道, 无迹可寻, 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与众人纯粹的好奇不同,这道目光几乎要剥开她的皮肉,看进她的神台,搜寻她的魂灵。


    忽然间,这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压下,林斐然身形骤紧,双拳微握,只是一道视线,便叫她几乎站立不住, 尚在恢复的剑骨也震颤起来,肩上犹如压下万座高山。


    众人目光又逐渐变得狐疑,不知她为何驻足不前。


    坐在后方的碧磬与旋真互看一眼,正要探出手唤她回神,便被人于半途拦截。


    如霰看着身前之人,眉头蹙起,轻声道:“不对,暂且不要碰她。”


    话音刚落,便听得轰然声响,林斐然足下的符文梯猝然被踏断,她半跪在地,以手撑膝,右肩沉沉,左肩微翘,像是在担负什么重物一般。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她那双清凌的眼忽而抬起,眼角有汗珠滚过,冷静的视线不断在四周搜寻,试图寻到落点。


    “林……”碧磬忍不住惊呼起来,却又因如霰方才所言不敢妄动,她直直起身,手中长弓一现,朗声大斥,“何方贼子,竟敢偷袭!”


    其余人闻言四望,面上惊讶便都褪去,只余好笑。因妒生恨并不鲜见,但在如此众目睽睽下出手,便算得上蠢笨。


    只是众人看过几圈,也没发现半点异样。


    不远处的慕容秋荻眉头一紧,正要到此处探查,却又不知被什么阻拦身形,无法更进一步。


    就在众人狐疑之时,如霰倏而起身抬手,迅速结印,身侧金光游过,指间像是抓握住什么,忽有饕风吹过二人衣角,猎猎作响。


    下一刻,林斐然猛然呛咳一声,似是终于得以呼吸。


    “何方高人出手,竟要和一个问心境的弟子过不去,未免气度太小。”


    “不知,莫非是犯了圣人禁忌?”


    “亦或是圣人考验,每人都要受上一遭?若是如此,到时谁来为我解困?”


    窃窃私语不断,如霰也拧起了眉,他显然也察觉到不对,这道阻力……


    正在此时,一道巨大的身影从卷轴中走出,明明有阴影倾覆,众人却恍若未见般,兀自谈论着眼前怪事。


    身形晃过,张春和眸光微凝。


    方才光影变换间,他仿佛见到了师祖,那般柔和慈爱的笑容,只存在一息,便又消散于明光中。


    张春和神情陡变,他再凝神看去,眼前再无异状,只有半跪在地的那个少年人。


    此人到底是谁。


    文然……从未听过的名号。


    他缓缓吐息,眸光渐深,笃定自己从未听闻。


    “常英。”他开口,身侧青年立即含笑看来。


    “先前于飞花会中,我等陷入梦中,未能看全比试,你可曾从这女修功法上看出什么端倪?或是对她背景有所耳闻?”


    蓟常英轻扶下颌,垂眸思索,又缓缓摇头。


    “各宗新秀中,未有文然此人,弟子猜想,她或许是流落妖界的人族,是以众人不识。”


    张春和敛回眸光,额间金火纹煜煜,他对这番回答不置可否。


    只是若有似无看了卫常在一眼。


    他与秋瞳坐在一处,目光落到前方,见此情势也未有触动。


    张春和收回视线,只是想到方才那道蜃影,又兀自否定。


    在林斐然取走铁契丹书那日,师祖便已彻底坐化天地间,不可能再现身此处,更何况——


    先前在秘境中时,诸多圣灵围审,他并未见到师祖。


    师祖——


    林斐然看着眼前之人,喉间已然沙哑无声。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巨大的身形半跪下,柔悯的目光与她相对,随即抬起手,抚上她的头顶。


    柔如清风,暖如高阳。


    下一瞬,周身压力崩散,她再度大口呼吸起来,垂首之时,未见师祖灵体又浅淡几分。


    师祖站起身,面上仍旧露出一抹无畏又悯然的笑容:“久等不至,便来此接你。走罢,随我一道入卷……能站起来吗?”


    “能站起来吗?”


    两道同样的话语重叠一处,后一道却是来自如霰。


    “……能。”


    林斐然一手撑在膝头,心间却又问:是谁向我施压?


    师祖听到疑问,只是静静等她起身,叹息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林斐然撑着膝头,缓缓起身,周身剑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若非剑骨,此时怕是已被碾碎。


    她起身向后看过一眼,对望向她的几人哑声道:“并无大碍,诸位放心,我去见过圣人就回。”


    如霰看着她,一语不发,眉眼罕见地冷了下来,并非对她,而是对方才那道莫名其妙的灵力。


    对方与他境界相差不大,但他昨日才将封脉针逼出,是以方才未能全力压回。


    雪睫漠然垂下,他双唇翕合,却又一言未发,只是点了头。


    碧磬不明内情,仍以为有人放暗箭,正怒气冲冲时,便见林斐然对她扬起一个笑,弧度不大。


    “多谢。”


    碧磬火气忽然灭下,她叹了口气:“早些出来。”


    林斐然点头,回身向卷轴走去,一步一顿。


    只她一人,便显得有些萧索。


    但无人所见,她的身侧还跟着一道巨大的身影。


    孤影不孤。


    卷轴上墨色泅晕,靠近时便有一阵急风吹起,将人卷入其中。


    “文然”的身影消失在卷轴处,于是高台之上又响起第二人的名姓。


    见人走入,人皇这才收回视线,眉目间思虑渐多,他转头看向身旁,低声道。


    “亚父可知此人是谁?”


    丁仪摇头,面上俯首回礼,语气却颇为随意:“从未听闻。”


    “是么。”人皇抬起头,目光竟有些深幽起来,“看到她时,寡人倒是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人。”


    丁仪扬眉:“哦?”


    人皇并未回答,只是转头看向身后,意有所指问道:“这个故人,林爱卿知晓。”


    林正清神色肃穆,只拱手行礼,却没有回话。


    人皇缓声一笑,感叹道:“会是她吗?天机、命运,神奇如斯。不过,也没有想到,妖尊竟是如此姿容。”


    丁仪却并不意外:“他素来这般,少年时倒是比现在青涩许多。”


    说到此处,人皇讶异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圣宫娘娘,双唇微扬。


    “还好当初没有让你见他,若不然,我便是敷再多的珠粉,也比不上那样一张脸。”


    默然片刻后,圣宫娘娘终于开口,声如清泉,音如珠玉。


    “陛下多虑。”


    交谈之时,入卷之人已到第五位。


    “沈期。”


    声音响起,众人艳羡地向太学府处看去,直接那片一模一样的白中,走出一个略显瑟缩的身影。


    他以扇遮面,身形微躬,也不知是在躲谁,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向画卷走去。


    秦学长见状眉心一跳,一时也顾不得礼仪,起身大喝:“沈期,君子风度岂可如此畏缩,移开扇面,挺直身子!”


    沈期不仅没有照做,脚步反而更快,几乎是逃一般地撞入卷轴。


    丁仪望向那处,又对人皇道:“他如今倒是做得极好,竟然真的见到圣人。”


    人皇没有回话,向来含笑的唇角都淡了几分。


    ……


    卷轴后竟是一方水墨天地。


    妙笔染山,素手绘河,层云涂抹而出,浓重几笔划过,便是几艘孤舟。


    林斐然飘飘然落到其中一艘,将将站稳,船下便有墨色涟漪泛开。


    片刻后,师祖竟也落到舟头,只是身形已然化作寻常。


    他面色悠闲,俯身在水面捞了几下,拽起两根鱼竿,分出一支给她。


    “坐罢。人老了,就喜欢钓鱼。你先前在飞花会中可是钓过?那位圣者和我说了,说你差点被鱼拽到河里,这怎么行?今日便教你收竿。”


    林斐然向四周看去,不禁问道:“师祖,难道我这次见的圣人就是你?”


    师祖笑着摇摇头:“我与你一道的,若是想见,翻书便是。”


    林斐然这才半信半疑地坐下,她接过钓竿,却仍忍不住张望。


    “别找了,在头上。”师祖忽然开口。


    林斐然向上看去,只见那灰白的云层中掠过一道人影。


    那人逐渐下落到湖面上,抬起一双懵懂的眼。


    那是秋瞳。


    她并未看到林斐然二人,只是同样四处张望,面色好奇。


    片刻后,一只乌鸦飞来,口吐人言道。


    “秋瞳,这十二位圣人各司不同,你可以任择其中一人,问出心中所想。


    若要传承功法,可问三个问题;若要论道解惑,可问两个问题;


    除此之外,不论其他问题为何,都只能问一个。若是决定好,便选出其中一人。”


    乌鸦利爪下放出十二幅画卷,画卷悬空展开,一字排列,其上所绘赫然是各位圣人小像。


    有人做金鸡独立之姿、有人仰头吐舌、有人姿容孤傲,冷眉斜人、有人脑门镶着两块牌九,笑得灿烂。


    “……”


    不仅是秋瞳无言,就连远远看去的林斐然也沉默下来。


    她甩出鱼竿,忍不住斜眼看向师祖。


    “不必看我,我的小像就挂在道和宫正殿上,十分板正,但我其实不喜,若是能在画像上添上两尾红白锦鲤,那还算能入眼。”


    林斐然道:“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进去,我一定给您添上两尾。”


    师祖转目看她:“说起来,你从未向我说过为何下山,我一直在书中等你开口,可你从来只问修行之事。若我现在问你,你会说吗?”


    林斐然不言语,师祖了然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就在两人言谈之时,秋瞳已然做好选择,她选了那位金鸡独立的圣人。


    “好生奇怪的选择。”师祖忽然开口,“她选了金九。金九又被人称作疯癫道人,符术极好,但与她所学相悖,若不为问道而去,便是为了金九的‘疯’。”


    林斐然对疯癫道人有所了解。


    疯癫二字,其实是他入道前便有的称谓。


    他自小与常人不同,还未修行,便可听到风语、听到树鸣、听懂百兽之言,幼时时常与之交谈,在旁人看来,便是无缘无故喃喃自语,不是妖邪入体,就是得了疯病。


    时日一长,村里人便也将他当做疯子看待。


    但偏偏是这样的人,能听到许多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知道许多常人无法明白的密辛。


    世间所有事,便如罗网,处处有牵连,知晓的密辛一多,未来之事便尽在掌握。


    世上最后一位卜道圣灵已然彻底消散,若想要预占,便只能寻金九。


    林斐然心下疑惑:“她想要占卜何事?”


    师祖缓缓摇头:“人心难测,我又如何推算得出。但她身上气运不凡,还得多加注意。”


    不远处的乌鸦振翅而起,一道水门泼墨而出,它哑声道:“门已开,圣人在等你了。”


    秋瞳走了进去,不到几息时间,又一人掠过云层,落到乌鸦身前,听过同样说辞后,那人思忖片刻便做了选择。


    后又进入第三人、第四人,期间几乎没有间断,林斐然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水墨门,终于忍不住放下鱼竿,站起身来,眼中满是荒谬。


    既然是按次序见圣人,那她列于第一,岂有在此坐冷板凳的道理?


    心中正是愤愤不平时,又有一人落到乌鸦身前,甫一落地,他便好奇打量起来,目中满是欣赏。


    “好一处山水妙画,一眼便能看出是荀孤圣者所绘,笔意之悠远,非我等可以企及。”


    这人正是沈期,此时的他已然忘记自己先前那畏缩模样,如同春游一般观赏起来。


    乌鸦止住他的步伐,不知疲倦重复先前的话,沈期一边听着,一边凑近欣赏。


    十二幅画卷悬于空中,各有其色,笔法也不尽相同,一看便知出自不同人之手,或许是圣人自己画的?


    听完乌鸦所言,沈期几乎是立即接道:“我选慕容医祖。”


    他甚至没有半分思索,就好像到此而来,全然是为了见他。


    林斐然更是疑惑,沈期此人看上去虽然弱了些,身体却是无碍的,又何必要见医祖?难道他也有隐疾?


    乌鸦同样引出一道水墨门:“进去,医祖在等你。”


    沈期抿抿唇,又垂首仔细整理过衣袍,确认没有一丝褶皱后,才缓缓步入。


    林斐然再也等不下去,她足尖轻点水面,纵身落到乌鸦身前,还未开口,便被它一翅扇回,踉跄落到小舟上,吐出满嘴鸦羽。


    师祖不由得笑出声来:“你看着像个小大人,没想到也有这样一面,实在等不及,便与我说说。”


    林斐然趔趄两步,见无法渡过,只好坐回师祖身侧,但并未提起钓竿。


    她寻了别的话题。


    “师祖,入城前你给了我一枚墨丸,作画脸之用,还说不要被看见……我现下,算是被看到了吗?”


    她话中所指,便是先前那道重压。


    师祖晃了晃钓竿,语气一如既往悠闲:“如何才算被看到?那只是一道探查的灵光,来人境界过高,你才迈入问心,自然无法承受。时至此时,你已算站在飞花会的最高处,无论如何,谁都会看到你。”


    林斐然闻言垂眸,一时有些懊悔:“若是不得魁首,今日是否就会免去这遭?我难道,无意中坏了什么事?”


    师祖面上含笑:“若是夺魁也算坏事,那这世间真就没什么好了。”


    他看着湖面,十分感慨:“起初让你改头换面入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忧心罢了,想给你留上一条退路。但后来见你在飞花会中所作所为,我才觉得多此一举。


    潜龙在渊,终要一飞冲天,我又何必为你遮去四足,叫他人误认作腾蛇。


    改头换面之举,分明是我思虑不当,却还让你忧心起来,是我不对。”


    林斐然望向湖面,抱着双膝,又问道:“师祖,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道和宫中能人辈出,又何必给我一个离了山的弟子。”


    师祖莞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因为,我只在你的身上看到一缕气机,一缕独一无二的气机,你又何必看轻自己?离了山又如何,哪宗哪派弟子有这么重要吗?


    在我之前,天下修士皆是一体,建立宗门本是一时兴起,却未曾想到会衍生至此,你如今,也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


    “至于铁契丹书到底是什么,在你能够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便全然知晓。”


    林斐然听他这般开口,便知晓又要开始卖关子,但她还是顺带问道:“要如何才能翻开第一页?”


    她心中不抱希望,以为师祖会说“等到能翻开那日,就能翻开”一类的委婉之言,却听他道。


    “法子可以告诉你。等你取到称手灵剑后,我会告诉你第一步如何做。”


    他又补充:“这是一开始便做好的决定。”


    林斐然神色微怔,意外于这番回答,遂又问道:“称手灵剑?师祖是说昆吾剑吗?”


    他摇头:“昆吾也好,弟子剑也罢,只要你觉得称手,都是好剑。”


    弟子剑?


    林斐然看向灰白湖面,幽幽叹息,她的弟子剑已然全部崩碎,散落在那处秘境中,怕是再也寻不回。


    恰在此时,空中又掠过一道身影,他蓦然停在乌鸦身前,静静聆听,随后同样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选中其中一人。


    师祖看向他,不无感慨:“他身上的气运也极好,只可惜有几分浑浊,但瑕不掩瑜,是我见过最为炽盛之人。”


    林斐然抬头看去,嘴上道:“他的运道自然极好。”


    身为书中男女主,气运又能差到什么地方?


    只是——


    “为何他选的也是疯癫道人?”师祖犹有不解,“你们这个境界的弟子,不问道修法,探听未来又有何用?”


    林斐然忽然道:“其实我也打算去见疯癫道人,但不为未来,而是想问问过去之事。”


    师祖转眼看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罢了,人人皆有执念,我又何必劝你。”


    林斐然坐在舟头,不再钓鱼,而是一个一个数过,第五、第七、第九……终于数到十四。


    第十四人进了画卷中,如今只剩她一个。


    她立即站起身,一刻也等不得,再度纵身落到乌鸦身前:“我……”


    话未出口,那乌鸦忽然振翅飞起,尖锐的长喙直向她叨去,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叫它得口,手臂上登时传来痛意。


    她不好动手,只能捂着脑袋旋身躲避,一追一逃,她不由得开口。


    “师祖——”


    师祖又忍不住笑起来,手中钓竿乱晃。


    不知在湖上跑了几圈,面见圣人的十四位弟子忽然出现在画前,神情不一,有人似有所悟,有人看起来却更为迷惘。


    相同的是,他们都未看见头顶乌鸦的林斐然,只是各自静心片刻后,便都飞身离去。


    偌大的水墨之景中,又只剩下林斐然与师祖二人。


    她将头上乌鸦摘下,看着那两颗豆大的眼,凉声道:“人人都见过,也该轮到我了。如果我今日见不到圣人,就把你绑走。我身边有只碧眼狐狸,专吃乌鸦。”


    这话说得极像如霰。


    乌鸦乱叫两声,从她手中挣脱,随后叨着她的衣领,将她推到画像前。


    林斐然眉眼终于舒展开,甚至不必它开口,她立即道:“我要求见金九圣者!”


    乌鸦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水墨门引出,正在林斐然纳罕之时,十二张画像依次亮起,画中波纹浮现,将她猛然吸入其间。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她手中已然没有乌鸦,只余一根黑羽。


    林斐然放下羽毛,抬头看去,恰见十二方圣者坐在高位之上,如山岳耸立,将她环绕其间,虽目光各异,但并无恶意,只是打量着她、评判着她。


    她回身看去,师祖身影渐渐落下。


    于是林斐然抬起头,坦然接过每一位圣者的视线,向其拱手行礼,复又看向下一位,如此轮番行过,耳边忽而响起一阵大笑,声音时强时弱,并无嘲讽之意,只是纯然的疯癫。


    疯道人走下高座,向她奔来,如岳的身形越跑越低,逐渐与常人无异,他破烂的衣摆高扬,散乱的发髻半遮面容,左脚有鞋,却露了半个脚趾,右脚索性赤足一只。


    “你要、你要见我?”


    他跑到林斐然身前,断开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臂上全是伤痕,说话也极为颠倒。


    “你要问我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不是我,其实……就算我们都见了你,你也只能问一个人。”


    “确定要问我吗,你只能问一个问题,我不是剑修!”


    林斐然并未后退,她只是看着这个道人:“我不是为问道而来。”


    她要问的自然是与她母亲有关的事,但先前在飞花会中钓坛时,她问了母亲的死亡真相,那时坛未钓起,可见这并不是目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所以她要换个问法。


    疯道人围着她转了一圈,神色兴奋。


    “我知道你!吹入谷中的风曾告诉过我,有一位身怀剑骨的少年人,六岁无母,九岁无父,被人带回山中收养,却其实是为了将她养大,剔除灵骨,为己所用。


    少年人心神俱伤,于凛凛雪风中毅然反抗,但她不够强大,若不是母亲留给她一块保命玉坠,她那日或许便被钉死树上,再无来生!”


    “你便是,林斐然!”


    能成圣者,又岂是一生无波无澜之人?


    诸位圣人闻言向她看去,眸光微动,神容便都缓和下来,随后看向她身后。


    师祖站在那处,罕见地怔然起来,他的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惋惜、气愤、不解、懊悔,太多情绪充斥心间,竟叫他一时说不出话。


    纷纷扰扰的心绪,最终都只落到一股莫大的悲怆之上。


    那颗赤子之心,原来已经历过折戟,冻过寒霜,在那样小的年纪,留下一处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林斐然没有回头,她垂眸沉默半晌,这才看向疯道人:“我想要问的与此无关,但的确是过往之事。”


    他仰头大笑起来:“何其悲惨,何其有趣!你要问什么?未来之事我只能推演,但过往之事,我无所不知,就算当真不知,我也编给你!”


    林斐然直直看向他:“我想知道,寻芳是受何人指使,前往截杀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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