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珠玑起 天倾为泥舟,落雨作腥海
“这边果然有异动。”裴瑜同样用上牡丹令, 站在林斐然另一侧,她看过一眼,只道, “别误会,我只是察觉这边有灵力波动, 这才到此,可不是跟着你到的。”
“这不重要。”
林斐然并未看向裴瑜, 她只是专注地望着对面, 目光梭巡。
没有、没有、没有——
纵然暴雨如注,她却不会认不出碧磬几人的身影,他们不在此处, 那方才的箭又如何解释?
兀自思索时, 身侧忽有人动,林斐然立即抬手拦下, 侧目道:“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回道:“你不是怀疑还有最后一关吗,依我看, 他们便是最后一位花农, 此时不动, 更待何时?”
林斐然闻言收回手,却并未上前,只回道:“我看不像。”
若这些修士是最后一关,难道将他们拿下,这如注的暴雨与低坠的天幕便得以解决?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裴瑜竟也未曾反驳:“若他们是最后一环,那这天降异象又如何解释?动手前先动动脑子。”
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林斐然不由得看去一眼。
那修士不喜裴瑜,低声对林斐然道:“可他们节节逼近,若不反抗……”
裴瑜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他们逼近,你难道就不会后退?他们若是想要与你动手, 刚出天柱便提剑而来,还由得你在此多言。”
言罢,她率先退至屋脊之上,不少人见她动身,也退身至屋檐下。
正待众人行动之际,便听得旁侧哗然作响,已然淹至脚踝的水流潺潺而过,又被人重重踏起,倒映出的月影碎成无数,在夜色中溅作珠玉。
“我明白了,这便是取梅令的最后一关!”一位修士从旁侧的暗室中跃出,面色狂喜,提刀而上,“打过就能出去,打过就能出去!”
他似是癫狂一般前冲,口中喃喃不停,但仍旧留有一丝理智。他绕了半圈,向侧方一个瘦弱的修士袭去,但刀刃尚未落下,整个人便被挑飞跌落,半张面容都掩在水中。
裴瑜冷眼看过,除她之外,在场之人皆寂静无声,比起荒谬之感,心下更多的却是后怕,面对师兄师姐,谁又敢说自己尚有一战之力?
雨越发大,方才用的花令过了时效,开始渐渐隐退。
不少人畏于这暴雨之势,不得不寻一间瓦檐遮头避雨,跟随而来的人群逐渐散开,提着宝器而出的修士依旧缓缓向前。
众人再度听得几声震响,原是天柱又被压碎几寸,裂出的石块轰然滚落,打入淹至小腿的水面,迸出浪涛高击般的哗声。
裴瑜细细看过,忽道:“时辰所剩无几,与其在此看热闹,不如趁机寻到梅令,从此间脱离而去。”
她足下暑荷生出,预备离开此处,临行前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在我同你出剑之前,可别先死。”
要死也得死在她手上。
听闻者心中生疑,不明所以,唯独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见她身形消失,随即收回目光。
她站在其间,眼中忽见一道光芒在雨夜中闪过,便再未犹豫,独自向东而去,隐入不远处一间偏僻木屋,余下之人以为她也选择暂避风头,便也作鸟兽散。
将林斐然引去的是一道锋锐寒芒,她随之而去,甫一进入那处偏僻木屋中,便立即被人拉到角落蹲下。
她转头看去,毫不意外,两人正是荀飞飞与碧磬。
碧磬长舒口气,收回手中箭矢:“我就说你对寒芒敏锐,定能察觉,荀飞飞还说此法没用,想过去叫你,若是当真过去,恐怕要成筛子喽。”
荀飞飞抱臂站在一旁,银面罕见地挂在腰间,露出那张冷淡苍白的面容:“现在不是耍宝之时,林斐然,长话短说,目前情形紧迫,需得将此异象破开,否则,我们或许全都要死在春城。”
林斐然眉头微蹙,只问:“什么意思?”
碧磬半跪在地,正抬手将发间、腕上戴着的蓝宝玉取下,她刚要开口,便被荀飞飞截胡:“我们在观台内便知道了一些事,譬如天之将倾,譬如雨淹春城,它们不会停下,如若飞花会一直不能结束,结局便是一个死字,或是死于天覆,或是溺毙水中。”
先前林斐然与寒山君文斗之时,荀飞飞便察觉观台内有异样,比如渐渐减少的人族弟子。
羽族目力极佳,最初只是消失几个弟子时,他便有所发现,故而趁众人聚精会神观战文斗时,悄然离开位置,融入阴影之间,四下查探。
正巧叫他在角落处发现几个鬼祟的人族弟子,他们围作一圈,不知发现什么,下一刻,人便消失原地。
他过去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处秘境缝隙,透过罅隙之间,还能窥见外间修士走过的身影。心下大骇之时,他又望向唯一剩下的那位医祖,他仍在睡梦之间,似是半点未曾察觉。
陷阱。
这般陷阱实在太过明显,他只是在一旁看过,并未走入。
但人族不同,他们好奇心极强,这样朴实的缝隙开在何处都不会有人在意,但偏偏是在圣灵眼皮子下。
如此不同寻常之处,那定然要一探究竟,如此一动,人便被扯出观台,再不能回。
荀飞飞一直没有动作,只默然看着一茬又一茬的修士掉出,后来,观台内的镜像忽然关闭,众人讶异之时,医祖缓缓睁眼。
“他说,‘天倾为泥舟,落雨作腥海,扬帆不载人,共赴生死台。是时候了,生在此间,便都是枰上棋子,无人可免,飞花会不止,则天之倾颓不可挽,雨落不可收,众位就留在此处’,说完后,他便扬手洒出药粉,周遭弟子俱都昏茫倒下,却留下各宗门的大人物,说,‘你们之间,有蠹虫——’
我与碧磬躲在缝隙旁,还未听完,忽见罅隙越变越小,见状不对,我们便一道逃出,但……”
碧磬一把捂住他的嘴,深呼一口气说道:“但一直未能找到你,而且我们没有花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给你送出这个消息——”
她指了指天际:“那个圣灵还说,解法在天上。”
总算也说了些有用之物,碧磬心中好过许多。
轰隆一声,屋外劈过一道极亮的闪电,一瞬间亮如白昼,照过林斐然沉思的眼。
片刻后,她抬头又问:“旋真呢?”
荀飞飞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我们到罅隙边时,他还在与你一起文斗,后来事发突然,他也晕在观台之上,现下,怕是混在方才那群人中。”
林斐然:“……应当无事。”
她抽出一枝牡丹令,将二人护在其间,随后起身走至门前,望向天幕,又道:“我心下已有猜想,但此时还需验证,你们先在此稍等。”
荀飞飞点头,碧磬从抽出一支箭矢给她:“这是鸣嘀箭,若有事,尽可叫我们。”
林斐然点头接过,随后身形消失在雨幕之中。
屋脊之上传来极重的水击之音,蕊针刺下,厚瓦裂开细口,渐渐有雨落入,屋外积蓄的水潺潺流过,一时不知在河还是在岸。
荀飞飞后退避开,叹息道:“也不知城中房屋能撑多久。”
……
出过小屋,林斐然绕后而行,见先前自天柱中走出的修士逐渐离去后,她才从后方走到天柱之下。
她仰头看去,忽而抽出一枝暑荷,念过诗文后,足下一朵清莲绽开,载她沿着柱边向上而去。
离天幕越近,便有一阵难言的威压袭来,于是莲台行得越发缓慢,最终停驻不前。
林斐然心道不好,下一刻,足下之物猝然崩散,她只来得及抽出长剑,正欲刺入天柱以此止住身形时,又想起柱顶天幕——此处柱身万不可有毁伤。
于是长剑一收,旋身落下,如此来去之间,却已然要坠地,危机之时,她手中长剑再出,剑尖破开水面,触上青砖石,一招水下生花使出,剑身四下弯折,来回间为她缓住去势,轻然入水。
再起身时,周身萦绕的牡丹令彻底消散,她没再取用,而是就近躲到旁侧廊檐下,避开落雨。
“唔,好剑法……”
雨声中传来几声呓语,林斐然向声源处看去,恰见一人躺在街巷中的笸箩之上,像是酣眠,在他身上,正有一柄寒剑不停转动,为他挡去落雨与蕊针。
又是李长风。
林斐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视线缓缓落到那柄寒剑上。
若是可御剑而上,定然能触及天幕,可李长风如何会将剑借与她?
林斐然抬步向前,预备试上一试,可左脚刚踏出,下一刻,周遭景色大变,暗夜瀑雨不见,徒见一轮如血残阳。
天边斜阳尽垂,日色暮暮,绒白的芦苇随风而晃,垂落湿地。
林斐然骤然见景,竟被刺得恍惚一瞬,闭眼间,又听得耳旁风声乍起,她登时提剑而对,对峙间,鼻尖吹过一点细香。
将人逼退后,她已熟悉这般光亮,于是睁眼道:“寻芳。”
眼前之人梳着妇人髻,斜插三支盘银簪,向来光亮的发间已然生出不少杂白之色,发尾干枯,端丽的面容也现出岁月之痕,比起其余修士,她向来更像凡间妇人。
若是眼中没有怨毒之色便好了。
林斐然眉头微蹙,不愿与她多言,但寻芳的眉比她拧得更紧:“寻芳之名,岂是你能叫的!”
“为何不能,这不是你的道号,亦非道名,这只是你下山后的代名罢了,难道,你真以长老自居么。”
林斐然平静说出道和宫里的禁忌,气得寻芳面色青黑,握紧的指骨作响。
寻芳其名,据说是上一代首座为她赐下的代称。
她是亲传弟子,按理该同张春和一般,以春居中,彰显其身,原本也确实如此,她原号名为顾春衍,取自万物生发,各衍其道之意。
寻芳爱花惜花,阅尽百花,却未曾见过翠竹生芳,后来,她遇上一个赠她竹花的凡人,便随他离山而去,天地逍遥。
下山弟子终身不得再回,道号也要剔去,但她是当代首座的关门弟子,自小养大,心中岂能无情,于是便以她爱花惜花之心,取寻芳之名,以作代称。
她原本回不得山,做不得长老,但实在无处可去,便破了先例,她可以在此,不过是以散修身份停居,时日一长,又心照不宣成了长老。
此番过往,道和宫内无人提及,却又无人不晓。
林斐然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又听得外界几声雷响,心下不免伸出几分焦躁,她兀自抽出一枝丹若之花,意图毁去此处小世界,又听寻芳冷声道。
“这副心怀所有,误以为天下皆在肩头,十分自大的性情,真是和你娘一个样。”
林斐然手下微顿,转头看去。
见她停了动作,寻芳那拧起的眉才骤然松开,面上尽是快意,不由得放声笑道。
“差点忘了,你小时候说过,你娘亲是病重而亡,多可怜的孩子,自小没了爹娘不说,竟连母亲是如何死的,都全然记错!”
轰隆一声雷响,不知界外暴雨如何倾注,竟有丝丝缕缕侵入这方小世界,叫那似血残阳上都流下蜡炬之泪——
作者有话说:上章末尾改了哦
第87章 落花生(增修)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清湿地, 芦苇荡。
足下是一片软泥,将将没过脚面的流水潺潺而过,一轮巨大的残阳铺满水面, 模糊她的倒影,透出一片血色。
母亲去世那日, 天际也挂着这般颓艳的暮阳。
那一年,她六岁, 正值秋日。
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 面如金纸,唇色淡白,向来姝丽的容颜枯朽许多, 就如同窗外簌簌而下的落叶, 不论如何挽留,终要瑟瑟于风中, 长埋于土下。
只是容颜有改,她的眉目却一如既往的轻灵, 面上并无对病痛的惧意, 她斜靠在床头, 摸着林斐然的头发,柔声道。
“慢慢,你不必日日守在床边,娘亲不会有事,你看,你都三个月没去学堂,再这样下去,夫子都要将你踢出门下了。”
小林斐然端坐床边,正认真给她掖着被角:“母亲, 我识字,会自己看书,你睡着的时候,我都在温习功课,而且,夫子不会将我踢出门的,我要照顾你。”
母亲苍白的唇角勾起:“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小林斐然微微挺胸,有些自豪:“他再也招不到像我这样聪明的孩子,前不久他还向家中送了一株人参,希望你快快好起来,这样我便可以安心入学。”
太吾国女子也可为官,夫子希望她走仕途,但十分可惜,她志不在此。
话中虽有夸张之意,但其实并不自负,女人心中清楚,便也笑道:“是啊,在我眼中,没有哪个孩子比得上慢慢……你是最好的。”
她话语渐慢,目光也愈发留恋,她轻声道:“慢慢,看见衣柜旁的那个金锁箱了吗,里面都放着娘亲给你的制的新衣,你去抱出来。”
小林斐然立即动身跑到柜旁,打开金锁,一股脑将里面的衣裙抱出,总有十几件,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山拱来。
她将衣物放到床沿,抬眼看向倚着床栏的女人。
女人看着她,缓缓摸过身侧衣物,从中取出一件绣有紫藤花的衣袍:“这是给你七岁时穿的,特意做大了些,你现在长得快,也不知道明年还适不适合,先试一试。”
小林斐然没问缘由,只要母亲高兴,换身衣服又何妨。
烟紫色秀雅,原本该是不衬她那副小大人似的神情,但一经穿上,竟自有几分素净澄澈之美,配上袍角袖口那些紫藤,倒也飘然。
女人眼睛一亮:“还好当时没有给你选些陈朴的颜色,你再试一试八岁的!”
小林斐然依言照做,换过八岁的、九岁的、十岁的……
一套接一套,鸦青、缁色、缃色、酡红,衣物配色越发丰富,配饰也多,衣物越来越长,袖口越来越大,直至换过最后一套,她几乎只能撑起上衣,裤脚全都逶迤在地。
她在心中默数着,这应当是她十四岁穿的。
女人的眼神先是明亮,随后黯淡,最后略略有光,泅着湿意,她用近乎怀念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尚显瘦弱的孩子,见她十分乖巧地换回六岁衣物,忽而开口问道。
“慢慢,你觉得我是一个好母亲吗?”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认真点头:“你是。”
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又道:“如果你能养好身体,那就更是了。”
女人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又强迫自己转回:“如果我本来可以选择不生病,可以选择继续陪你,但我没有,你会讨厌我吗?”
小林斐然一时沉默下来,她眼中先是有些迷惘,像是在思考,大概过了许久,又或者是一刻,她澄澈的视线终于落下,随后摇了摇头。
“不会。你尊重我的选择,我也尊重你的。”
说完,她还是有些欲言又止。
女人抿唇问道:“……还有要说的吗?”
小林斐然点了点头:“母亲,虽然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还是想问,这么选择,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女人立即摇头,那颗凝结许久的泪终于落下:“不会……天下人中,爹爹和娘亲最喜欢你。”
她将小林斐然揽入怀中,泪珠滚落小林斐然的后颈,划出一片灼痕。
两人相拥时,她忽然感到母亲胸腔处传来的震颤,一阵阵传来,又一次次被强行压下,她眸光微动,片刻后,女人终于压抑不住,放开她,侧身咳嗽起来。
刺目的血洒落黛色丝被,转眼便被吸下,只留下些褐色暗斑。
门外之人听到这阵咳嗽,立即破门而入,他双眼泛红,面上早已没了往日嬉笑撒娇的神采,他缓缓俯身,将女人揽入怀中,为她拍背顺气,抬手擦去她唇角鲜血,动作珍惜。
他的那般神色,竟更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小林斐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好似目中微热,万千情绪要从中破涌而出,但抬手触去,尽只有一片空无,她只是这般看着,看着那片红绯满天的日暮。
女人望向窗外,笑道:“太阳要落山了,趁着暮色正好,我为你们跳最后一支舞罢。”
于是小林斐然与父亲走到院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同样静望着屋门,不多一会儿,女人从中走出,一袭紫衫,腕戴银铃,站在那株银杏下,翩然起舞。
父亲沉默地抱起琴,苦练多年的他,终于得以在最后一支舞时献上一曲。
只是一支舞,凋零孤寂的院中,忽而间百花争放,紫藤枯枝抽芽出苞,瞬时落下串串馨香,草木生春,枝叶逢夏,再无秋冬。
铃声脆脆,恰似泉音淙淙,只是好景不长久,曲至高处,急转直下,百花忽断头,落花纷漠漠。
一曲罢,一舞尽,断头又逢生,花落之处,犹有嫩芽出。
女人回身看向他们,笑道:“我想去屋顶坐一坐。”
三人坐在屋顶,静静看着夕阳西沉,母亲睡在父亲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
纵然记忆有失,林斐然却从未觉得过往会有差错,毕竟那样艳丽鲜明的颜色,总是会铺满梦境,浮现在每一个日落的梦中。
她静静看向水面倒影,自己的双目仿佛也被染出一片红。
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母亲病了许久,家中侍从都知道,我为了照顾她,有三月未去学堂,夫子还来给她送过几次药,你说这是假的么?”
寻芳看着她,眼中露出几分虚假的怜悯:“是吗?不如想一想,你娘得的是什么病。”
“肺疾,无药可治。”
“修士,不会有此等凡人末病,你如今踏上道途,岂会不知?”寻芳冷冷看着她,缓缓抬脚走近,踏碎半片夕阳碎影,“你可曾见过医修或是大夫到家?”
“见过的,见过几位!”
“哪几位?是男是女?几男几女?身形如何?容貌如何?用的什么药?你照顾她三月,这些岂会不知!”她逐渐逼近,林斐然却已陷入回忆之中。
“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一天到底是白昼还是夜晚!”
林斐然握着剑柄,瞳孔却震颤起来:“那一日、是午后,残阳如血、残阳如血……”
母亲在树下翩然起舞,百花开了又谢,落地生根,她说暮色正好,要看夕阳西下,林斐然不断回忆,却冷汗涔涔,手几乎握不住剑柄。
为何回忆中的自己会这么冷静?为何回忆中的自己无法哭泣?
涟漪在脚边荡开,芦苇悠悠,人已走至身侧,一段寒光闪过,林斐然急急收回神思,匆忙退开,却仍旧叫她划开臂膀,滴滴热血洒落水中,瞬时晕开。
寻方面色狰狞,持刀而上,笑道:“分明是夜晚!我等收到消息,在洛阳城中堵截你母亲,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你怎么会有机会照顾她三个月,更别说看劳什子的夕阳!”
林斐然立即提剑接下,二人缠斗一处,蝎尾匕对上弟子剑,叮然声不绝于耳,两人面色渐变,一人逐渐冷静,一人却逐渐癫狂。
“凭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那个贱人杀了我儿,叫我悲痛欲绝,我如今杀了她的女儿,有何不可!”寻芳双目泛红,眼中俨然带着泪光。
“若不是师兄看中了你的剑骨,留你尚有用处,当年你上山之时,早被我大卸八块,焉能苟活到今日!我这便要抽了你的灵脉,剔了你的灵骨,叫你命断春城!”
轰隆声响,界外暴雨已然是倾盆之势,透入的风教四处芦苇伏身,二人发尾衣角同样席卷而起,阴冷之意乍起。
林斐然继续同她斗上,剑刃卷过匕柄,寻芳旋身躲开,展开群芳谱,抽出一只桃枝,桃瓣散落,将将落入湿地中,便化作火龙蹿起,燎燎之势,竟将四周芦苇燃起,火光冲天之时,那侵入的雨丝便都被烹得吱吱作响,残阳欲熔。
林斐然抬眼看过,竟毫不畏惧地直冲而去,奔走间,她的群芳谱大开,灼灼火光映照面容,烈焰燃在眸底,烧出直白的执着。
零星火光被劈落,仍在水中燃烧,并无断绝之意。
林斐然速度极快,手中花束已然抽出,寻芳立即化花成符,一时间,数十张符纸围绕身侧,蓄势待发。
就在两人相距不过半臂时,黄符打出,张张落到林斐然身上,她竟不避不闪,生生受下,一只手死死卡住寻芳肩头,另一手高举花枝——
那是一株纯白的杏,花瓣微弯,蕊丝吐出,直直打入寻芳额顶。
一时间春风吹尽,杏花落满头,浑身是伤的林斐然站在寻芳的回忆中,胸膛起伏,呼吸不定。
她看到一袭粉衣的少女站在风雪中习剑,衫裙上绣着花簇,只是那些花簇并非丝线镶绣,而是朵朵真花团聚而成。
练了不到一刻,她便停手,面上尽是郁色。
三清山上只有松林与风雪,没有这般千红万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好在师尊对她极为疼爱,又专门创出一部名为折花手的功法,如此这般,山间生活才不算无聊。
但即便无聊,她也从未想过下山而去,她是要修成花中仙的,不可能离开道和宫这样的宗门。
有一日,她听山下花友们谈起珍奇之花,其中一人便提到竹花。
寻芳闻言不屑:“莫要糊弄人,竹子只是竹子,我活了许多年岁,也未曾见过竹子开花。”
那人笑她:“从未见过,难道就没有吗?我小时便见过。一片竹林中,或许只有这么一株会开,而要等这一株开花,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上百年。
竹一生只开一次花,但开过后,这根竹便会死去,随它一道枯萎的,还有附近漫山的竹。”
其余人掩唇惊呼:“怎会如此?这花模样如何?花色如何?可有香味?”
寻芳被晾在一旁,面色不善,只冷笑看去,又听那人道:“论颜色姿容,实在比不上城中名花,只细细一簇,没什么味道。但惊人的却是那枯竹之景,一时间满山由青变黄,仿若黄金海……”
寻芳忍不住插嘴:“你们到底是赏花还是赏竹?这花既然姿色一般,又算什么珍奇?”
她语气有些冲,其余人听见自然不甚高兴,便回道:“难道不好看就不是花?若你不想听,大可回去。”
寻芳哪里受过这等闲气,一时气个倒仰:“你们!我可是山上仙人,什么花没见过,世上不可能有竹花!”
言罢,她才不管其余人如何反应,气冲冲走回三清山,路上又遇到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凡人,她气道:“想与我相识,除非你寻到一朵竹花!”
世上没有竹花,所以他们也不会相识。
后来每一年,凡人都在寻花,也会在年节时候花上几个时辰爬到山顶,就为了给她送一枚自己做的簪花,再后来,他兴冲冲上山,带寻芳到竹林去见到了那朵本不该不存在的竹花。
不过一个下午,山上竹林由青转黄,清风吹过,当真像是一片黄金海。
那一天,寻芳拜别师尊,就此下山,和一个凡人结成夫妻,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渐渐长大,凡人却逐渐病重,两人都没有心力看管,寻芳上山求张春和救丈夫一命,可惜她这个师兄向来心冷如铁,只说生老病死,自有其道,她已下山,不该再回,随后便闭门不见。
那一年,师尊闭关,师兄妹五人,竟无一人相助,她仓皇离去,不多久,家中只有棺椁一副。
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她才从悲痛中走出,便将全身心放到孩子身上,甚至将他送入参星域。
她的孩子,向来是乖巧可爱,寻芳也仗着自身修为够高,时常为他撑腰,虽然孩子偶有顽劣,但那也是天性,她不可能拘束。
后来,儿子于暗巷中围堵抢人,失手杀了那女子兄长,又伤了不少百姓,好在中途被人制住——
林斐然抬眼看去,一时无言,制住这混世魔王的正是她娘亲,只是此时的娘亲气势尤为不同,同样明艳的面容,却更为锐利含锋。
她直接将人抓在手中,一脚踢开参星域的大门,彼时管事之人正是林正清,她将人摔到贪狼星君眼前,身后正是那群受伤百姓。
“今日我来此,是为众人讨个说法。你们参星域,是不是护短包庇!”
林正清刚刚回到洛阳城,肃冷之容上满是不解,直至了解事情始末后,他直接将这混世魔王罚了三鞭灭魂鞭,随后将人剔出参星域。
面对眼前女子的怒容,无奈道:“我等只能做到如此,当街行凶伤人,不归我们管,你去找慎刑司。”
女子紧紧看过他,随后向慎刑司去,只是寻芳早已得到风声,找了司主,凭借她大能的名号,又许了不少好处,早已将上下打通,他们将那混世魔王带走后,便再无下文。
女子等了几日,正要到慎刑司诘问一番时,竟在街上又遇到那混世魔王,他堂而皇之走过,目色挑衅,众人到得慎刑司一问,才知他被无罪释放。
一众百姓可谓是走投无路,被抢女子当即嚎啕大哭,其余伤者也是掩面落泪,神色麻木。
就在这时,女子站在慎刑司门前,手中一柄细刃划过,立在旁侧的两只碧玉獬豸顿时崩碎。
她回身道:“他们不管,我管!”
就在那日下午,洛阳城主街上,她莲步乍生,三朵开过,那混世魔王便已倒在血泊之中,干脆利落,事了拂衣去。
寻芳得知此事,目眦欲裂,心神俱灭之时寻上那女子,要叫她一命还一命,可惜她不知这女子来路,自诩修为高深,一番斗法下来,不仅没能报仇,还被这女子毁了灵脉,境界大退。
女子竟还大言不惭:“我知道,你助纣为虐,纵容他做了不少恶事,断你灵脉只是小惩大诫,以后潜心修道,莫要作恶。”
倒在溪水中时,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钻心疼痛划过,她泣不成声,终于捏碎了命牌,不多时,便见师尊御剑而来,深深叹息后,他将她带回了三清山,只是这灵脉已无药可医,她成了废人。
当年仗着修为高超,树了不少敌,如今修为被废,她不可能再下山,不然便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
林斐然继续看过,可后来的回忆竟只有一片缭绕云雾,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画面再度清晰之时,便是寻芳跟随一众蒙面人夜行。
这群蒙面人中有些穿着纯然的黑衣,有些却穿着一袭云纹袍,赫然是她之前在春城中见过的样式。
一行人出了洛阳城,向北而去,在一处密林中潜伏下来。
他们从头到尾没有一句交谈,众人只是寻好位置,密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密林小道上连半点风声都无,黑衣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到底要劫杀谁?这人真的会来吗?你们怎么肯定他要走这条道?”
过了半晌都无人回应,就在那人挠头尴尬时,又听他身旁的云纹袍修士开口。
“多余的话不要问,她一定会来,一定会走这条道,因为——她一定会赶回去见她家人。”
时至此时,林斐然心中竟隐隐有了预感,她心中生出罕见的惶然,静静望向那条漆黑小道,祈盼着不要来。
又过了许久,密林中终于响起缓慢的枯枝碎裂声,林斐然立即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袍角。
片刻后,一道玄色身影走出,她束着马尾,持有一柄玉尺撑地而行,直至稀疏月光落下,半明半暗间,林斐然才看清她穿的不是玄衣,而是一件白衫,只是因为染了血色,才在夜下透出一片乌黑。
是母亲。
她面如金纸,唇色淡白,远黛般的眉轻拢,如此面色,竟诡异地与病床上的她重合。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瞬间,那群云纹袍修士便如临大敌般一跃而出,于是,这群黑衣人也不得不现身,寻芳更是又惊又喜,立即提剑而上,只从她露出的半边眉眼便可看出那分喜不自胜。
将近二十余人,不必探测,仅从他们结印以及功法来看,这群人绝不会低于登高境。
林斐然不禁跑上前去,下意识想要相助一臂之力,便见母亲手中玉尺刃光如电快闪,功法也极为霸道,即便是这般重伤之下,也不落下风。
云纹袍修士见状不对,立即祭出一方玉盘,盘中青光闪过,瞬时将人笼罩其间,须臾,灵光自她身上道道炸开,血雾蓬然,犹如花生。
动作忽而慢下,其余人趁机出手,只是不敢靠近玉盘,便御剑而去,顷刻间,二十余柄长剑直击一处。
“唔……”
她将口中痛呼压下,提剑挡开玉盘上射出的诸多灵针,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破了玉盘,身法极快,近乎是一瞬八斩,旋身斩断袭来长剑,随后半跪在地,以玉尺撑住身形,喘|息声极大。
“一起上!”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众人立即倾覆而去。
林斐然已然不知这是一场怎样的混战,也不知晓她是如何连杀数人,突破重围,更不知晓她身上原本的伤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一切静极了,慢极了。
她终于赢下这场伏击,站起身,拔出刺入身上的长剑扔到地上,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脚步不由得踉跄起来。
路过寻芳时,她只看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你,看来,你还没变好。”
言罢,她便不顾寻芳神色如何,固执地朝洛阳城而去,洛阳城中,有她这个漂泊之人的根基。
见她入城,其中一个云纹袍修士立即取下面具,低头喷出一口乌血:“道主在上,血毒尽入其身,又身中数剑,她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另一人捂住腰腹血洞,在一众人中选上寻芳:“你、你去跟上,亲眼见她咽气再秉明圣女。”
寻芳自是急不可待,她心间怒火丛生,立即追上。
林斐然也跟在后方,她看到母亲浑身是血入城,如今已至半夜,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些摊贩还在,守城之人本要拦下这个血人,但见她手中令牌,便立即躬身后退。
“原是林将军夫人……可要我们送你回府?”
她摇了摇头,以手中残破的玉尺作拐,一步一顿向林府走去,途径一处小摊,她停下买了两个糖画,再度前行,又买了几匹好布料,提了一份油纸包的烧鸡。
如此,血迹一路自城门蜿蜒至林府,她的面上终于浮现幻梦般的笑容,随后敲响。
几乎是顷刻间,府门大开,林朗正站在门后,望着她的模样,一时间便泪如雨下,哽咽不成声。
她笑了起来,只道:“我输了,看来只有去死了。”
她又提起手中那些杂物:“不要哭,我给你买了糖画,你和慢慢一人一个,还有烧鸡,我最喜欢吃烧鸡,你把慢慢叫起来,我们一起吃……我好累,走了好远、好远、好远的路,走不动了,你背我去她房里罢。”
林朗咬着唇,咽下呜咽,轻轻将她背起,鲜血霎时沁透衣背。
“或许,她会觉得我不是个好母亲,怎么会宁愿选择必输的死路,也不选她?只陪了你们六年,以后,有人说她是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她这么乖,被人骂了也不知回嘴,你也一样,我的慢慢……”
“不会,她不会的,卿卿,她不会……我也不会。”
春风过,杏花吹散,一切消弥,只余一轮如血残阳,并一处芦苇湿地,如此孤寂,如此伤怀。
倏而一烫,林斐然惶然低头看去,颤抖的手上竟是一滴灼热的泪。
一滴过后,泪水便如断线之珠簌簌落下,坠入水中,混入那些仍在烧灼的焰色。
她抬眼看去,目中血赤,寻芳被她擒在手中,心下大骇,立即抬手避过,她纵身后移,双手高抬间,那轮残阳便渐渐移来。
此处是她设下的小世界,其间自有妙用,一轮圆日侵吞而下,柔韧芦苇攀缠,她焉能避过!
明日将落之时,忽有一阵榴火吹过,此方小世界连同那长啸的火龙、高升的烈日一同寂灭在细火中。
如注暴雨下落,寻芳目露慌乱,立即用出牡丹花令,四下张望之时,便见一人撑伞走到林斐然身后,眸色冷寂,一如火中余烬,山巅泯雪。
卫常在。
他看向寻芳,略略颔首:“师伯。”
时至此时,他还要循规蹈矩,装模作样地喊上一声。
随后,他侧目看向林斐然,只道:“你向来不杀人,我去为你动手。”
正要动身之时,林斐然抬手拦住他,寒凉的声线只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如今不杀人。”——
作者有话说: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绿叶青跗映丹萼,与君裴回上金阁。
影拂妆阶玳瑁筵,香飘舞馆茱萸幕。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绮阁青台静且闲,罗袂红巾复往还。
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
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
与君落花院,台上起双鬟。
——王勃
第88章 群芳尽(修) 只是孤光又满,一任群芳……
卫常在手中伞柄微倾, 伞面上贴着的黄符散着微光,将那双乌眸映亮。
他侧目看去,林斐然双目赤红, 原本飘散的碎发被溅入的雨滴打湿些许,双唇紧抿, 犹如一樽将碎的瓷瓶,又好似一柄烧红的寒剑, 只待落下最后一锤。
那双眼中燃着的或有愤怒, 但更多的却是不尽的悲与哀。
“……”
他默然看着,心绪间也回荡着与她同样的悲鸣,如此强烈真实, 叫他咽下所有话。
如此凄冷的雨幕中, 被她拦下的那只手上忽然有什么落下,他转眼看去, 略显苍白的手背上凝着一滴显眼的水珠,但它却是炽热的。
这不是雨。
他天生便不会流泪, 与林斐然相识十年间, 也从未见她落过一滴。
流泪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心下好奇, 但此时却不想在她眼中见到,林斐然可以坚韧,可以不服输,却不能如此悲痛。
他仔细看过她的双眼,湿冷的雨风吹过,他忽然凑近许多,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眼角散出的热意。
“你如果不想杀人,不必勉强。”
天幕仍在下坠,四方天柱已被碾碎三分之一, 朗月高悬头顶,大如青山倒挂,沉沉下压。
街巷中只有流水,不见行人,不远处的李长风从箩筐移到屋檐,他醒了,但并未看向此处,而是俯视着城中足以淹没至腰间的流水,不知在想什么。
天幕将倾,洪水袭流,林斐然三人站在屋脊之上,她缓缓拔出手中长剑。
寻芳一边提防,一边看向卫常在,目光如电,心中暗啐,脚下却缓缓后退两步,寒声道:“你怎么会在此!”
卫常在微微抬起伞沿,露出眉眼,一贯冷情道:“自是一路跟随师叔而来。”
他知晓寻芳一直在寻林斐然,想要取她性命,便率先找上了寻芳,原本想提前下手,但春城内天幕将倾,变故陡生,这才错失良机,不免有些遗憾。
他从群芳谱中抽出一只牡丹,妍丽花瓣绽开,刚要覆在林斐然身上,便又被她压下。
“不需要,今日之战,只有生死!”
若是以往以一敌二,寻芳定然会寻机逃走,但现下在春城内,在如此伤怀的林斐然眼前,她舍不得,她就要林斐然在初闻死讯,心性破碎时败在她手中。
因为当年她就是在丧子之痛中落败,如同一条败家犬般被师尊捡回,她也要林斐然如此!
雨夜,层云,巨月,瓦檐,奔流……二人两相对峙,身旁一切俱都消散,只留眼前之人,只有手中之剑!
当啷声响,寻芳将手中的蝎尾匕扔开,先前抽出的桃枝余下不少花瓣,她将花瓣尽数摘下,化作黄符,缠绕手臂,于是便见两抹流光从掌间穿过。
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折花手。
说来好笑,师尊善剑,但他们师兄妹五人,却无一人主修剑法,就连张春和也更善挽弓,她的剑术本就不好,后来夫君因病去世,她便也一心钻研医道,时至今日,更不可能与林斐然比剑。
时不可待,她立即冲身而上,踏出流云步,顷刻便至林斐然眼前,一掌既出,好似春风料峭,裁花剪叶,寒冷而无情。
林斐然不知想到什么,竟将剑一旋,狠狠插入脚下屋檐,抬手应对。
她的动作忽然变得飘逸起来,右腿提起,双手交合,斜身而出,只一下,便将这料峭寒风推回,但随之而去的,是更为肃杀悲壮的秋意!
——黄秋至,百花凋,口嚼残叶,一味千般苦。
而这一手,正是她在记忆中见到的最后那支舞,细细想去,那残阳下的一动一静,并非是全然的柔,恰如那纷纷的落叶,飘柔而决绝,手起身落间,皆是一招一势。
母亲分明是在教她。
是秋风压春风,寻芳骤然退开半步,但下一瞬,她再度上前,一掌一臂如同冷蛇缠绕,叫人脱出不能,一掌劈过,断开林斐然颊侧一束长发,丝丝缕缕飘荡,被后方撑伞之人揽入掌中。
蛇口呑花,毒涎欲滴,掌根所过之处,尽是腐朽,林斐然身上原本有伤,此时叫她如此催发,猛然心神震荡,立即抬脚将她踢离。
但下一刻,她立即紧步跟上,玄衣绽开合拢间,双手由掌攥拳,打得极为刚猛冷冽,瑟瑟秋末,隆冬将至,无足之虫尽殆矣!
林斐然速度极快,第一拳袭向心口,叫寻芳柔掌荡开,第二拳袭向心口,叫她退身提膝拦下,第三拳袭向心口,叫她化掌为刃,劈去攻势!
直至第六拳——
母亲那时分掌拂过,右手上下而行,以腰发力,挡去东风,她亦如此,第六拳时,势法忽变,寻芳一时应接不过,生生受下这拳,心口震荡间,口中压下一股腥甜。
她啐出一口血气,嘶声道:“来得好,来得好!”
寻芳并步而上,同林斐然对上,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一息能出十拳,势如东风,催尽芳华!
林斐然拳不如剑,先前又受有伤,自然比之不上,几招过后,势法渐慢,叫寻芳抓住空隙,一掌劈来,纵然侧身闪过,腰侧却还是被她手刃割出一道血痕。
“再来!”林斐然足下一踏借力,震起瓦檐数滴水珠,拳势破去,虎虎生风!
林斐然一拳扫向寻芳侧颈,在她矮身躲过之时,长腿微弯,侧踢而出,寻芳立即抬臂抵挡,袭来的腿却猛然一扬,狠狠坠到她肩头,如小山倾颓,瞬时将自己压得半跪在地。
寻芳一手弯折成钩,紧紧扣住林斐然的腿部,另一手如软蛇般缠上,双手如刃,竟要将其截断,林斐然见势并未收回,反倒更近一步,纵身而起——
这仍旧是母亲所用的身法,若她知晓起舞一事,便知这正是舞中常用的马踏飞燕。
身形高起,狠狠将寻芳掼倒在地,一拳擂去,手下人骤然躲开,于是拳下砖瓦俱碎,哗啦啦声响融入这雨夜之间,几不可闻。
寻芳也未曾顿住,一击避过,双拳既出,狠狠击上林斐然离近的脖颈!
两人对拳皆是毫不留手,拳拳到肉,一时间风声赫赫,击碎落下诸多蕊针。
“再来!”
“再来!”
“再来!”
风声中夹杂林斐然的嘶吼,她几乎从未用过这样的声音说话,这是她存在过去,一直未曾放出的呐喊!
卫常在默然看着,视线全都落到一人身上,手渐渐抚上心口,眉头微蹙,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她的不解、她的遗憾,全都传递而来,他几乎没有尝过这样汹涌的情绪。
好在,他能为她担下一半。
两人缠斗过,又被对方猛力撞击分开。
寻芳回身而过,气喘吁吁,目色也越发凝重,林斐然拳法诡异,她竟见所未见,对方却知晓她的折花手,这本就于她不利,再者而言,以林斐然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拖得久了,她唯有败下一途!
林斐然已离山而去,若失了此次良机,只会失了她的踪迹,便再也没有机会剥下她的灵脉,为己所用!
只能用上最后一招!
寻芳登时后退数步,双手开合间,灵压暴涨,周遭落雨凝冰,夜风凛冽,她踏步而前,足下瓦砾并着流水都覆上一层白霜,一时间,这风、这雨仿佛都为她所控,听她调遣,随她一道袭向林斐然。
如何折花?
与其金戈高鸣,不如无数雨打风吹去!
刹那间,一切静默下来,只有这风雨潇潇,落木丛丛,千万颗雨珠凝结而起,锐如剑芒,无数缕夜风汇聚一处,冷如钢刀,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闭上了眼。
纵然回忆是假,那一轮如血的落日,那于屋檐上依偎的身影却不会作伪。
那道于枯叶下起舞的身影,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回忆中。
母亲说,暮阳正好。
溶溶落日下,她挽袖俯身,舞罢一曲,回首看向他们,笑颜盈盈。
一瞬间,长剑嗡鸣出鞘,冲入掌中,林斐然踏上飞檐,纵身而起,巨大的朗月倾盖在她身后,一如天神降世。
恍惚间,圆月骤变,亮作初阳——这是林斐然的剑境!
寻芳意识不妙,急急后退,周遭珠雨刚风尽数发去,这般威势,几乎是瞬时便将三人脚下的屋脊灭去大半,高墙倾塌入水,依旧溅起飞尘无数!
林斐然也未曾躲开这般倾倒之势,肩头、臂膀、腰侧、腿上,俱都布满伤痕,但她仍未后退,剑风猎猎,此间心中烧有烈火,覆有苦水,落有飞雪,俱都付诸一剑——
世间可消风雨者,唯有一轮旭日!
倾尽全力的一剑划过,迎击上无数风雨,骤然消弥,寻芳躲避不及,叫这剑光刻下,狠狠坠倒在地,撞开一众瓦甍,停在边缘,由左肩至右腹处,贯出一道血痕!
林斐然提剑在前,身形像极了那个人,忽然间,她也呛出一口血,软身半跪在地,以剑相撑。
卫常在撑伞而去,为她遮住风雨,只道:“接下来便不要再动手了,斩杀修士,会被逐出飞花会——由我来。”
他刚动身,林斐然再度抬起剑:“我说了,我会自己动手。”
修士但凡杀人,群芳谱下挂着的玉令上便会出现一道血痕,玉令并无神识,那么这道血痕从何而来?
仍旧如师祖先前所言,出了血痕,是因为被“看见”。
看见便有花开,看见便有日落,心中看见杀人,便杀了人。
轰隆声响,分不清是雷鸣,是天柱压毁,还是心中所震,林斐然撑着站起身,几乎是一瞬间,便到了寻芳身前。
原本端庄的女人,此刻发丝尽散,眼中尽是不甘的惶恐,她看着林斐然,玄衣破损,露出处处伤痕,但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想起林斐然刚刚拜入道和宫的模样。
小小一个,走在蓟常英身后,被他牵着,十分乖巧,她那时虽然有些沉默,但面对诸多长辈时,还是会抿起一个笑,脆声说着师长好。
刚开始,寻芳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纵然那时张春和已有取骨之意,却并未告知于她,她只以为是上山来的可怜弟子。
因太徽与清雨对她颇为看重,蓟常英也时常带她出游,寻芳存着些讨好之心,也曾对她有过不少关怀。
林斐然其人,十分知恩图报,有人对她好上一些,她便要加倍报还,她们其实也有过和睦之时,只是这和睦在听闻她是林朗之女后,猝然崩去,前后也不过三月。
三月相处,竟能让林斐然在听闻自己没有药引时,主动下山去寻。
多么善良,又多么愚蠢的一个人,只可惜,她不会接下这番好意!
寻芳喘|息着,试图抬手止血,但胸前伤痕太长,根本止不住,便颤声道:“想不想知道,你娘在被我们劫杀之前,发生了什么?”
“想不想知道,你娘到底是谁?是了,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名,世间没有几人知道。”
“想不想知道,她到底为何被杀?”
林斐然没有开口,只是提着长剑,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抬手抹去唇边血迹。
“我不会告诉你的。”寻芳咧嘴笑开,嘶吼道,“我要你每日在痛苦中煎熬!”
林斐然提起剑,忽然一笑,只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你能告诉我什么,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若你早便知道要劫杀她,又岂会看见她出现在密林中时,如此惊狂。”
寻芳笑意骤停,她没想到时至此时,林斐然竟还能保留一丝冷静,难道只有她不甘?凭什么只有她不甘!
她忽又恨声道:“若不是你刚才那套诡异的拳法助势,你今日岂能胜我!”
林斐然眼神默然,双唇轻启:“这只是我母亲跳过的最后一支舞,你今日不是败给我,仍旧是败给了她。”
寻芳眼中恨意乍起,片刻后,她仰天长笑,声音凄凉:“又是她,又是她!”
暴雨如注,雨滴中的蕊针簌簌落下,林斐然的玄衣和黑发全都湿透,下一刻,又有纸伞覆在头顶,她没有回头。
林斐然双目轻阖,扬起了剑——
她又想起了三清山十年风雪,想起了为救人而屡屡拔出的剑,想起了初初踏入春城前,那样心满的自己。
最后,一切一切都消退,眼前只余一片空白,她看到了自己。
六岁、九岁、十三岁、十五岁,她们自一片澄净的心海中走出,纷纷拔剑,木剑、破铁剑、卷刃的弟子剑,剑尖向下,一齐递到她的眼前。
“我斩邪祟!”
“我破迷途!”
“我即是我!”
“我即是我!”
三柄剑影合而为一,凝成她手中这把已有破损的断剑,几人交握时,忽见花雨落下,她们一道回头看去,母亲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她站在花树下,并未盘发,容色轻灵,身着一袭紫衫,她伸出手,柔柔看过每一个林斐然,随后落到十九岁的她身上,握住她执剑的手,声音如此真实。
“世间诸法,不过随心罢了。”
林斐然缓缓睁眼,她望着这般雨夜,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落月,手中一道清明刃光划过,如同曙光乍现般,片刻后又消弥在夜色中。
周遭忽而安静下来,唯余她起伏的喘|息声,她朦朦望着月光,忽而叹息,冷雨夜,呼出的热气很快散去。
一袭温热骤然泼洒侧身,玄衣浸透,侧颊染红,滴滴滑落,又转瞬冷落在这雨势之中。
她将断剑收回,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又无比坚实。
艳丽的蕊针冲下,层层叠叠,几刻便将人埋葬其间,群芳谱乍现,花枝纷纷遗出,在这如注暴雨下散作碎瓣,空茫洒落。
骤然间,东部天柱崩塌,夜幕倾倒,城中洪水奔流而去,冲毁许多房屋,原本寂静春城忽而响起呼救声。
林斐然提着断剑,默然向西城人潮呐喊处而去,身侧月光融容,清辉盈袖,只是孤光又满,一任群芳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飞花会就结束了
第89章 破阵 “她、她这是破境了!”……
天柱猝然崩断一根, 巨石碎裂滚落,没入奔腾的流水中,东边天幕因没了天柱承接, 便失衡一般重重坠下,震得地动山摇。
如此重击下, 整个春城虽不至于天旋地转,但也切实歪斜翘起, 东低西高, 怪异却并不叫人意外。
如今的城中,再发生什么也不奇怪了。
整座城将将倾斜,早已积蓄成江的潮水便立即向东而去, 猛然的转向带起一阵旋流, 将雨势下摇摇欲坠的高屋也席卷带走。
望着天幕,细微的叹息落入凄风苦雨中, 衣角发梢被高高卷起,猎猎作响。
林斐然以断剑作拐, 扶着身体, 身后之人已三两步上前来, 黄桐伞高举,为她遮去密密麻麻的蕊针。
“前辈看够了吗?”她向左侧看去,那里立着一个身影,同她一般以手撑剑,却无端有些佝偻。
“看够了,看够了。恩怨情仇,不死不休。”
李长风以灵力护体,仰头喝了最后一口酒,随后将葫芦下抛, 骤然掩入泥水中,再也不见踪影。
“弑母之仇,如何休。”林斐然并不避讳,鏖战过后的身体疲乏隐痛,她掩唇咳嗽几声,随即唤出群芳谱,其下坠有的玉令纯白无瑕。
“若前辈要将我抓回佛塔之中,逐出飞花会,我也并不后悔。”
李长风身形一晃,直直坐下,摇头晃脑道:“你玉令纯白,并无残杀之举,我如何抓你?再者而言,即便你玉令有损,我也不会花这劳什子精力动手,躺着不好吗?”
林斐然看向他,眼神中却透露着一抹陌生,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李长风吗?
李长风又道:“你破境了,只是此间灵力有所限制,无法供以突破,故而你尚在照海镜。”
林斐然:“我知道。”
“哦?”李长风扫过一眼,“那倒是我多事了。”
林斐然上一次见李长风时,他意气风发,为下山而狂喜,为入世而生雄心,距今不过十三载,他便已是如今这副颓唐模样。
“前辈,我有一事相求。”
李长风此时却一言不发,林斐然兀自开口:“此处落雨对于花令有所限制,若想要御剑而行,必须得用真正的灵剑,所以,我想借前辈手中剑一用。”
李长风低头道:“借去何用?”
林斐然道:“天地倾覆,江河倒流,自是借上一剑,破除阵眼,劈开一条出路!”
“劈开出路?”他笑着摇头,低声道,“小姑娘,我的剑已是锈迹斑斑,劈不开,斩不破,灭不了。”
林斐然眼神未退:“锈了便洗,钝了便磨。”
李长风抬头看来,略显浑浊的眼中带上几分锐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被选做花农之人,不乏强盗狂徒,此间诸多修士,先前也都曾举起屠刀,救善便罢,恶人你也要救?为了几枚丹若花令,便将你围困其间,你难道忘了他们先前那副嘴脸?”
林斐然垂眼,望着街巷中涌过的旋流,只道:“没有忘,我要破阵,不是为谁,只是因为我想。诸多事,随心而已。”
杀也好,度也罢,本就殊途同归。
李长风复又站起,却只是转身离开:“与我无关,无心可随,李长风已死。飞花会事毕,我便要去寻一处隐居之所,锄田耕地,花草相伴……”
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不再像当年一般一剑西来,满身意气。
卫常在收回视线,竟毫不惊讶:“想来,他已然经历过许多。俗世间每一粒尘土,每一缕灰风,每一个人,每一段情,都是最为沉重的磨剑石,待得久了,便如沉疴跗疾,难以剔除。
修士既已出世,便不要轻易入世,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林斐然道:“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卫常在不解:“慢慢,我是修天人合一道的。”
于他们而言,凡俗中的每一种情都不过是破道契机,重要,却也不重要,破道之后,它们便会被永久地留在过去。
但与此同时,先辈也曾耳提面命,告诫后辈不要入世,否则对天人合一道的修士而言,道心破碎,不过是一夕之间。
漫漫人生,唯天地恒久,唯道恒常。
林斐然微微闭眼,不再思索李长风的事,先前骚乱是从花农处传来,回去看看再做商议。
“小心。”
他及时拉住林斐然,二人足下瓦甍滑落,没入潮水,顷刻不见。
她前行的脚步有些趔趄,其实不大明显,但卫常在对她足够熟悉,便时时注意着,这才在她差点一脚踏入旋流前及时拦住。
她先前实在受过太多伤,从被寻芳拉入幻境至此,算来不到一个时辰,却已伤痕累累,衣角滴落的水珠也混着血色,有她的,也有寻芳的。
卫常在抬手扶住她的手臂,乌瞳静然望向东方,又问道:“你要去何处,我和你一道。”
旋流就在足下,故而林斐然并未挥开他,她另一手撑着断剑,向前望去。
回荡的激流中,不少屋檐岿然不动,如同海礁一般为人垫作足下石,他们此时也只能从屋顶借道而行,两人一道纵身越至另一处屋脊。
风雨中,林斐然开口道:“向西去。”
先前她将许多花农护在一隅,方才天柱崩塌之时,骚乱乍起,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好。”卫常在没有问缘由,既然她说向西,那便向西。
同行途中,她没有开口,面色平静,眼角却仍旧留有一抹红,他不免想起那滴滑过手背的泪珠,滚烫、炙热、苦咸。
他方才知晓,原来眼泪这般苦涩,并非似露珠一般无味。
他其实并不知晓发生什么,但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依稀推测出此事与她母亲有关。
对于他而言,父母实在是个难言的词,每每忆起,唯有不喜,他不理解这般悲痛之心,但他理解她因此悲痛,因为她是林斐然。
二人顶风而行,跨过几处旋流:“待出了飞花会,我同你一道去祭拜。”
林斐然声线仍旧有些沙哑:“不必。”
卫常在微顿:“时日将近……”
往年他们都是一同前往。
“时日将近,也早与你无关。”她的速度越发快了起来,直向那处微光之地。
卫常在垂下眼,忽而开口,声音十分缥缈:“慢慢,上次在桃花源钓坛,坛中所起……”
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然神色微怔,立在原地,他便也转头看去,尚未看清,她便已冲入雨幕,向前而行。
卫常在静然望去,片刻后,也紧随其后。
微光所在之处,旋流侵袭而过,不少修士被卷入其中,又艰难抽出花令死里逃生,而在那座稍显破败的小院四周,用以庇护的牡丹令早有失效之状,只余几片花瓣苦苦支撑,却又在下一刻骤然绽放——
花令再神奇,其根源也是术法一类,此时显然是有人在维持。
林斐然忍下周身剧痛,纵身前行,破过如注的雨幕抵达那座小院。
只见如霰站在屋脊之上,周身金束游离,一手高抬,灵光缓缓汇入牡丹令,仅凭一己之力便救下了众多花农。
此时此刻,那些花农仿佛终于苏醒,面上再无微笑,俱是惊恐与慌乱,正紧紧挤在院中,无力看着那滔天洪水,但神情中尚有一丝喘息之意。
他们不过是普通百姓,又如何遇过如此骇人的天灾之兆。
几乎没有犹豫,林斐然立即穿过牡丹令,落到如霰身前,蹙眉看去。
他纵然可以施用灵力,但此时经脉被封,要维持如此庞大的法阵,自然不会轻易,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起来有些不悦。
同他一道在此处的,还有形容狼狈的碧磬和荀飞飞,二人长发仍旧潮湿,身上衣衫也有些破烂,大抵到此之前吃了不少苦头。
“你回来了!”碧磬惊喜的声音猛然一转,双眸瞪大,“尊主,她全身都是伤!”
林斐然顿了一瞬,下意识道:“也不算太重。”
如霰视线转来,随后停住,原本平和的眉头竟然微微蹙起,睫羽半垂,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然后收回手,伸向了她。
略凉的手落到侧颊,先是擦去遗留的血痕,发现其下并无伤口后,才落到她的侧颈,脖颈两侧留有淤痕,青中泛紫,细细查验后,指腹转而向下,掀开撕裂的衣袖,窥见其中伤痕与乌青。
他微微咋舌,掀眼看向她:“与人打架去了?”
他是医者,刚才也只是寻常的验伤之法,林斐然未有不适,任他查看,又望向院中:“嗯。这是怎么回事?花农都恢复意识了吗?”
见她不甚放在心上,也没有详谈之意,如霰眉头蹙得更紧,刚要说些什么,便见她眼角留有一抹残红,微微倾身看去,这才笃定她是哭过。
“……”
他将口中的话全都咽下,直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知晓现下不是询问的时机,但还是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他拿出一粒丹药,并未看她,只递到眼前,声音不似以往:“天降大雨后,他们便恢复了意识。”
所以从落雨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在撑着阵法。
林斐然将丹药咽下,回首看去,他面色无异,只是没有看她,兀自望着前方,林斐然怔然片刻,便也收回视线,诚心道:“多谢尊主。”
如霰不轻不重应了一声,随后又问:“你带来的人要在那里杵到什么时候?”
林斐然面色疑惑,转头看去,却见卫常在撑伞站在不远处,并不靠近,只一直看着向此处。
她有些头痛,但此时情况紧急,已经管不了他了。
“随他罢,或许能助上一力。”
如霰仍旧看向远处:“你要做什么?”
丹药在丹田处化开,不过几息,便有阵阵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林斐然调息片刻,望向天际。
“破阵。若是一直围困此处,必死无疑。”
碧磬与荀飞飞二人也肃容以对,面色沉重。
轰隆声响,余下的三根天柱又断去半截,夜幕越发低垂,巨物降下的压迫感油然而生,庇护在庭院中的百姓竟莫名感到一阵窒息,有的晕死过去,有的颤颤巍巍闭上眼,四处求佛。
城中灵压愈发低下,被冲毁的房屋也越来越多,附近有些修士花令失效,坠入水中,又被林斐然救起,渐渐的,不少人聚集至附近,神色虽不至于绝望,却也十分凝重。
林斐然站到高处,朗声道:“诸位,此番花农已然清醒,他们手中绝无梅令,与其在此不断内斗,不如同心戮力,一同破阵而出!”
众人朝她所指之处看去,竟是轰然倾倒的天幕!
“难道阵眼在天上?”
“如何上天?”
“不集齐十二花令,飞花会便不会结束,你是要煽动大家,破除圣人法阵吗?届时众人无法入谷,你又当如何!”
“你有病啊!人都要死了,还想着入谷!圣人分明是故意的!”
众人隔着雨幕吵了起来,雷声滚滚,夹杂着暴雨冲刷之音,一时间更显杂乱。
林斐然并未开口阻止,也不打算阻止,她只是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随后开始思索如何到天幕去。
至于阵眼何在,她已有猜想。
她眯眼望向那轮极为皎洁的朗月,在这般瓢泼大雨下,它是如此静谧安宁。
本以为先前师祖指天,是想告诉她天幕将倾,落雨将至之事,现下想来,应当是想告诉她,阵眼就在天上。
天幕之中,唯有那轮皎月恒常。
只是,且不说如何够到月亮,即便是御剑而起,又要如何撼动这样一个硕大的巨物。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卫常在默然走到她身后,将手中潋滟拔出,雪白的剑鞘放到林斐然身侧,他将生灵符贴上,随即翻身上剑,竟是直直向那月亮而去。
潋滟是他从太湖中寻来,虽不比剑山上的灵剑,却也是万里挑一,如今被瀑雨划过,竟无半点伤痕。
有人动身,其余修士立即抬头看去,发现剑上之人是卫常在时,不免发出一声惊呼。
“他怎么会动身?”
“太好了,让他去,破阵后便可以离开飞花会了!”
旋流之上,道和宫弟子猛然站起,一时只觉头皮发麻:“小师兄怎么去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折戟此处……”
“天尊保佑,天尊保佑,若是再失去一员大将,青云榜前十岂不是只剩一位道和宫弟子!”
站在人群中的秋瞳咬唇看去,却不像别人那般惊讶,反倒只有心急,在她心中,卫常在就是一个面冷心热之人,他会出手,她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如今天象大乱,她怕会出什么差错。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紫衣修士同样御剑而起,她面色肃冷,双腕坠着紫金钏,速度极快,竟有赶超之势。
“那是裴瑜!”
“不可不可!贸然破阵,只会引来圣人震怒!咱们还是寻梅吧!”
道和宫弟子更是瞠目结舌:“完了,两人一去,咱们又要倒退十年!”
这两人是青云榜前一前二,比起出手阻拦之意,众人还是更想看看是否真能破阵。
天幕垂下,原本如银盘一般大小的月亮,此时却像一座小山倒挂,岿然不动。
两人逐渐靠近,速度却越来越慢,后来,他们的身形竟自发摇晃颤动起来,还未触及月亮,便自云层间猝然劈出几道雷光,二人当即后仰倒下,从天际坠落。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随即又爆发出几声痛哭,众人转头看去,痛哭之人正是道和宫弟子,他们面色哀痛,甚至准备起送行之礼。
“别哭了!还不赶快去救人,看看死没死!”
道和宫弟子立马抹去眼泪,但囿于桃令数量,有人拔剑而出,却无法御剑前行,正在他们埋头寻符之时,早有一道身影踏剑而上,如一道流光划过,接下二人,回到屋顶。
他们转头看去,那人正是方才说出破阵之法的文然。
林斐然提着两人后领,将他们放下,却发现他们并未晕死过去,双眼睁着,尚且还有意识。
如霰站在一旁,以金丝缠住二人手腕,放入一丝灵力查探,随后道:“他们无事,经脉都未受损,只是此时身体不受控制,无法动作罢了。”
他微微倾身,就近将卫常在唤醒,开口问道:“遇雷前发生了什么?”
原本在震颤的身体慢慢停了下来,他微微摇头道:“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越靠近月亮,心中便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之力,无法逾矩,不敢前行,虽有些失控,但尚且可以坚持,若没有那道雷光,大抵还能再近一步。”
林斐然凝眉看向天幕:“我去试试。”
那柄断剑在救下他们时彻底崩碎,手中一时没有法器,她便拾起潋滟,刚要起身,便被卫常在拉住手腕,他乌眸冷清,唇色有些泛白,却还是道。
“你猜的没错,那的确是阵眼,绝非寻常之物,你先前便受了伤,此时不宜动手。我休息片刻后会再去探月。”
林斐然还未开口,肩头便也被人按住,如霰垂眸看她:“他说的没错,你现在应该休息。”
就在这时,又有几人御物而起,直奔月亮,他们身下或是葫芦或是宽刀,面容逐渐被朗月照的清晰可鉴,身形却如卫常在二人一般摇晃颤抖起来,轰隆声响,几道电光劈下,挡了三人,却有一位侥幸躲过!
他的身影越发近了,不少人不由得凝神屏息,心间竟隐隐升起期盼之意。
近一些,再近一些——
“竖子尔敢!”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浩气凛然,威不可测,仿佛是从天地间传来的怒音,只一声,暴雨骤歇,山河震荡,众人生中蓦然升起一种冒犯逾矩的彷徨。
下一刻,便见众多修士从天幕后飞出,正是先前从天柱中走出的各宗门师兄姐。
他们缓缓飞下,拦在朗月之前,不叫人靠近半步。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南部天柱彻底折断,十几位师兄姐从天柱下御物飞起,皆是灰头土脸,但他们丝毫不觉难受,又缓缓向西部天柱而去。
没了雨幕遮挡,众人这才明了,原来天柱断裂倒塌竟是他们所为!
“不能再让他们得手!”有修士愤然而起,“若是剩下天柱再断,我等叫这天幕压入水中,岂有活路!有余力者,随我一道阻拦!”
“拦不住圣人,还拦不住他们吗!”
一众人听召随行,向西部天柱而去。
被庇护在院中的百姓早已双手合十,胡乱念号:“天爷莫怪、不是,圣人莫怪,圣人莫怪!”
不少修士也立即按下躁动的心:“圣人在上,我等绝无同流合污之意,还请辨析!”
先前那几人从天际坠落,竟无一人敢出手相助,无言间,几缕金丝飞出,将落下之人双双捆在一处,甩到一旁的屋脊上。
众人转头看去,竟还是文然,她手中不知何时缠有金灵线,凭此救下几人。
“时不我待,即便不触及月亮,我也得就近观望,想个法子。”
林斐然将如霰的金灵线绕上手臂,随后抽起潋滟,将卫常在按回原位,翻身跃上长剑,径直而去。
金灵线是如霰炼化的法器,原本是他不喜与人接触,做隔离之用,此时却成了牵绊,他指间掌着灵线的另一端,若有异状,随时可将她带回。
林斐然御剑前行,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流水群山都在脚底,越靠近月亮,心中便越发宁静,但渐渐的,这种静谧蔓延开,竟形成一种孤寂般的压迫,好似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面对眼前的浩渺,只余无力与空茫。
她也不由自主震颤起来,但心神尚且有一丝安定,陡然间,惊雷滚过,她立即旋身闪避,将将躲开,便有修士持剑而来,试图将她阻拦在外。
林斐然立即抽出兰剑应对,她并非要同这些人缠斗,故而东走西晃,偶尔对剑,奔逃着观察这轮圆月,却不再靠近。
皎洁无暇,散着寒意,并无异状。
若此处便是阵眼,要如何才能撼动这山一般庞大的身形?
林斐然向下看去,眸光微动,忽然御剑从包围圈脱离,因一心二用,应对之时难免受了些伤,她却并不在意。
落回原地,她立即抽出桃符,贴到碧磬身上:“碧磬,你如今可能射中那枚月亮?”
身上灵力暂时解禁,碧磬十分怀念地抱住自己,点头道:“如今天幕垮到这个地步,自然能射中!要射何处?”
林斐然回身看向明月:“边缘处,我再回去一趟,为你的箭清出一条通道,届时你看准时机便出手。”
碧磬取出大弓,足有一人高:“好,你先去!”
林斐然再度御剑回身,她忍过那阵寂寥的压抑,避开雷光,又费力将拦在前方的修士引开,正在此时机,碧磬立即翻过手中大弓,将其竖在身前,一根极长的箭矢出现弦上,又是铮然一声,箭矢急发,向斜月而去!
被引走的修士急忙撤回,但有一人比他们更快——
林斐然御剑追上,踏过修士肩头,竟翻身踏上箭矢,直朝斜月边际而去,倏而间,她的身影就这般消失于月光中,竟也无人像先前那般喝止。
寂静片刻,忽有听一道诗文响彻云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簌簌芙蓉花瓣不断吹出,下一刻,那原本高悬的朗月竟似蜡块融化一般,随着花瓣滴滴落下。
望着这般难得一见的奇景,不少百姓竟看得有些痴迷,其余修士面上也似有恍然之意。
这是一个假月亮,众人都知晓这是一个假月亮,但却没人想到用芙蓉花令剥去假面,窥见内里真貌。
明月旁的修士向箭矢去处搜寻,却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渐渐的,硕大的月亮逐步缩小,光华内收,春城忽然暗了下来。
又听一声巨响,西部天柱倒塌,先前奔去阻止的修士已然失败,整片天幕只有北部一根柱子苦苦支撑,不堪重负下,它甚至开始摇晃起来。
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冲入水中,不少人只得抱团挤在一处,好在此时雨幕停歇,尚有暑荷花令的人还可以漂浮水面,不至于将房屋挤塌。
月亮越变越小,光芒也越来越暗淡,直至凝成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时,这才有人将其认出。
“那是骊珠!”
传闻九重渊下卧有骊龙,而骊龙颔下藏有一粒宝珠,谓之骊珠,其间蕴有天地无穷变化之神韵,得之可翻山越海,造无极变化之域!
就在此时,林斐然的身影终于出现,她足下御剑,手握大箭,直奔而去,刚开始还有修士阻拦,但离得近了,他们反倒像是惧怕一般哄然散开。
如霰瞳孔微竖,抬起右掌,金灵线瞬间绷直,正要将她拉回,却又猝然崩断。
毫不犹豫地,他立即纵身而起,周身灵力大放,直向天际而去,他一离去,原本靠他维持的牡丹花令又有溃散之兆,他却未回头看过一眼。
在他身后,还有一人猛然出剑前行,那人正是卫常在。
二人疾行而去,速度再快,却也始终慢了一步。
骊珠中灵光骤现,复又汇成缕缕向林斐然袭去,她旋身避开,即便不幸中招也抿唇忍下,她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良机,只一鼓作气向前,右手探出——
《灵珠传》有言,骊珠乃天生地养的灵物,只能以灵物相盛,若是强行用手碰触,不仅会受其反噬,还会将它毁去,切记,切记。
书中的切记之言,此时反倒成了她的掣肘之力。
靠得越近,光芒越盛,几乎是顷刻间,道道精纯灵光打入林斐然的体内,她身上灵脉就此浮动起来,忽然间,四周旋流乍起,骊珠周围四处游离的灵光竟也被此裹回,尽数汇入她的体内!
“她、她这是破境了!”
有人在天幕下惊呼。
修士会在破境的那一刻汲取天地精纯灵气,用以炼化灵脉,作为破入下一境的基石,此间灵力越是精纯,便意味着基石越稳,于修行便越发有益。
如霰缓缓停下,望向上空,眉目间却并未有太多喜意,在他下侧的卫常在也抿了唇。
“这是什么大机缘,竟能收下骊珠灵气!”有人艳羡极了。
却也有人惋惜:“机缘是大,若是给你,怕是你要不起,骊珠内的灵气一旦袭出,便不会停下,文然道友怕是要被撑死了。”
像骊珠这般天生地养的宝物,其间灵气如何精纯自不必多言,但鲜有人敢以此筑脉,便是因为骊珠内灵力十分篷盛,逸出便不会收回,若是贸然用下,只会撑断灵脉,得不偿失。
林斐然心中清楚骊珠特性,也早于先前知晓自己即将破境之事,但她仍旧出了手,究其根本,不过是存了一分赌意。
此界或许下一刻便会崩塌,她没有时间选择,只能先趁机破开骊珠,解除秘境。
骊珠虽是灵宝,却极为脆弱,只要忍下袭来的灵力,便可在几息之间将其捏碎,但这颗骊珠不知是圣人从何处寻来,极为强韧,此时虽已有裂纹,但一直未曾破碎,反倒源源不断向她汇入灵气。
经脉不断浮潜,灵气汇入的肿胀之感也十分明显,但林斐然并没有太过痛苦,此时汇入的灵气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只是四处游走,不大受控。
“收心,凝神。”
腕上再度缠起一根金丝,如霰不知何时到了不远处,正捻着丝线,直直看着她。
“命门、悬枢、灵台、神道四处大开,闭阳纲、神堂,将灵气堵入手足脉,再转入阴维、阳维,汇入主心。”
余散的灵气顺着金线而去,袭向如霰,他却只是看过一眼,单手结印,身前灵光大现,又缓缓将逸出的灵气导回林斐然体内,不让她少收一点。
林斐然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脉络间那仿若山谷般的缺处,加之此时破境冲关所需的灵气,这颗骊珠全然足够。
不如说,来得正是时候。
咔嚓一声,骊珠上的裂缝碎开大半,已隐隐有崩殂之意,但其间逸出的灵气却丝毫不减。
林斐然全身火烧般灼起,经脉浮动也越发快速,几乎周身都叫这极其精纯的灵气充盈起来,渐渐的,她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热意四散间,唯有如霰那如珠似玉的声音能带来些许凉意。
她猛然睁开眼,望向手中光芒大盛的骊珠,哑声道:“终于饱了。”
她灵脉特殊,自如霰为她除咒以来,便时常是干涸之态,不论吐纳多少灵气,转瞬便会流逝,留下的不过十之二三,她平日里倍感饥饿便是为此。
如今如此精纯的灵力倒灌,无法逸出,竟诡异地给她一种暖洋洋的饱腹之感。
咔嚓一声,骊珠彻底碎去,众人一并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那形容狼狈的少女身后,倾轧摧城的黑云逐渐散开,夜幕拂去,春城上空终于透进一缕曙光。
那是暌违已久,初升的朝阳。
林斐然转目看去,唇边带笑,随后缓缓向如霰举起了手,指间星尘散去,千万人百年难求的骊珠,就这样化为齑粉,归入天地。
骊珠破碎,随着这日光散下的,还有十株遒劲的老梅,春城最后一关,便是破开飞花会,寻求一线生机。
林斐然伸手接过一枝,小臂长短,褐色枝干上打着不少花苞,指尖轻触,便砰然绽开,梅蕊摇晃。
犹记得,她当初在三清山时,也寻了很久的梅,却始终一无所获,今次在春城中,她终于寻到最为明艳的一株。
唇瓣干涩苍白,林斐然微微开口,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哑意,她扬唇咳嗽起来,倏而,枝干上片片梅瓣落下,堆满全身,柔嫩温和,再配上这般初阳,她缓缓闭上了眼。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她实在太累,便就此倒在剑上,沉沉睡去,堆积的花瓣随风吹下,散如落雪,她周身伤痕竟如数褪去,再不见一点踪影。
原来这最后一枚花令,是疗伤所用,不论怎样的伤势,也只在重重梅影之下。
坠落之时,她骤然落入一个沁满冷香的怀抱,那人拂去她身上的梅瓣,回身而去。
天幕中只有一隅透入初阳,但也足够叫人狂喜,城中众人有的在争抢梅枝,有的只躺在屋脊之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也有人议论林斐然撞上大机缘一事。
叮然一声,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名榜之上,文然二字赫然列于第一,却无一人不服。
“她剑法极好,不知要取走哪把名剑。”
“自然是昆吾剑,入剑山者谁不为此?”
“倒也未必,听闻昆吾剑在朝圣谷待了几百年,只等命定之人到来,百年前朝圣谷开时,那位第一不也没能将昆吾取走吗?”
议论纷纷之时,如霰已然带人回到屋脊之上,碧磬凑了过去,看到林斐然伤痕全无,又只是睡着,便稍稍松口气。
荀飞飞不由得向上看去:“尊主,你对那个人族少年做什么了?”
碧磬回头,只见卫常在仍旧站在空中,足下御着飞剑,一动不动。
如霰凉声道:“待会儿将他扔回道和宫,去将旋真寻回,还有,观台内发生的事,明日一字不落呈上。”
他并未解释,甚至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此处秘境,去往真正的春城。
碧磬沉默片刻:“尊主是不是自己带着人走了?好诡异,他可从来不会累着自己。”
荀飞飞看她一眼,打了个哑谜:“说诡异也诡异,但说不诡异,也不诡异,走罢,也不知旋真混迹在一群人族修士中,有没有被打。”——
作者有话说:什么灵宝法器,林斐然统统拿下
ps:想了想,还是把剩下两千多的剧情写完了,这样下章可以好好推点感情线
第90章 日光之下 身侧有道清浅呼吸
骊珠破碎, 秘境消弥,灿烂的日色终于洒入春城每处。
乍一看去,春城一如往昔, 周遭房屋鳞次栉比,未有半点损伤, 四方不见天柱留存,天幕上嵌有一轮明日, 始终高悬, 亦无坠毁之兆。
秋风习习,碧空如洗,分明是一片安宁平和之景, 从秘境中死里逃生的修士与百姓却不做此想, 他们犹有余悸,死亡的阴影烙入心间, 挥之不去。
不少人席地而坐,歪歪斜斜倒在桥边、道旁, 他们静默望向那轮明日, 直到周身冷意退却, 这才渐渐红了眼眶,肆意沐浴着暖阳。
月色或许皎洁美丽,但太过清幽孤寂,待得久了,热血也会渐渐冷却,世上仍要留有日光,于暗夜中看见晨曦乍现的那一刻,便叫做希望。
俄顷,不少人从旅店屋舍中走出, 推着摊车,看到满地的人,不由得惊呼道:“仙长、仙长们回来了!”
春城中人,除却诸多修士外,还有不少赶赴城中求取灵药的百姓,此次飞花会选中花农时,只择了其中八十一人,余下的便都被留在秘境之外。
其中一个摊贩像是见到熟人,双眼一亮,快步上前将人扶起,好奇道:“老张,你这是撞仙缘了!先前你们都被吸入那颗珠子,这是做什么去了?得了什么宝贝?”
他有些激动,问得又快又急,被唤作老张的男人略略张嘴,却只发出几声促音,这才明白自己无法开口,便也摆摆手,不再回话。
正在众人惊奇之时,不远处的暗巷中又传来几声惊呼,一行人又急忙赶去,生怕错过一点热闹。
到得巷中,却发现此处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应当是叫人残杀所致,可那伤痕处却泡得发白,肿胀翻出,又好似溺毙。
“看这衣裳,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仙长,竟死得这样可怜!”
“他们到底发生何事?”
“问问谁家的弟子,让他们把尸首敛回罢,天尊无量,天尊无量呐。”
花农尚有命活,逝去的修士却不会再回,知晓真相的百姓默然看着,兀自叹惋,但不少人心中仍不免划过几丝快意。
被残杀数次,即便最终无事,可那痛楚却是真实存在,谁又能做到心中无怨?
若非无力争斗,他们早便将这等恐惧与疼痛如数奉还。
日色下有希冀,有灰暗,有愤懑,也有喜悦,万物勃发,唯独没有新事。
众人仍旧沐浴着日色,长街尽头,忽见一道身影慢慢走来。
身量极为高挑,一袭白金长袍柔顺垂下,并未迤地,只堪堪落到脚踝,露出半截云锦靴。
长靴之上,绸锦长裤服帖修身,袍角开合间,腿上间或闪过几抹流光,腰封并非是寻常样式,而是几枝金莲顺着腰线交缠而成,极为华美。
这番装扮已是天人之姿,再向上看到他的面容,众人更是呼吸一窒,仙人下凡也不过如此。
即便他手中抱着一人,那身形也绝对不显笨重,反倒显出几分轻巧,有人探头看去,只见那怀中之人埋首在他胸前,看不清面容,于是众人又将视线上移。
如霰早已习惯这般注目,心中并不在意,他的视线在四处梭巡,终于在见到某个小店后停了脚步。
那是一处做得极好的糕饼铺,早市刚开,摆出的糕点尚且残留热意,香味和暖。
他本来可以直接回到落脚之处,只是想到那间客栈或许尚且无人,没有吃食,这才选择从街巷走回。
抱着人走到铺面前,他动了动手腕,一只雪狐狸便跃然而出,店家立即被吸引视线,如霰抬脚踢了踢它的屁股,夯货立即抻了懒腰,化作一只小熊猫,双手握拳站在店前。
店家当即惊呼一声:“灵宠!这定然是话本里写的灵宠,当真神奇可爱!”
如霰掀眸看他,并不答话,只凉声道:“你店中的糕饼,各来一包。”
语罢,他又抬腿动了动夯货,它睁着两只圆眼仰头看去,随后跃上桌面,不知从何处翻出两粒金子,推到店家面前。
店家面带喜色,接过金子时趁机挼了一把夯货的脑袋,这才心满意足开始打包,好不容易见到这般神仙人物,话也多了起来。
“仙长,我这糕饼可是百年字号,香飘十街,就是瘫痪在床,也能把他的馋虫勾醒……”
好香。
林斐然本来睡得很沉,但蓦然间闻到一阵甜香,馋虫被勾起,便有了半分意识,但因为身体实在太过乏累,无法醒来,她便处于半梦半醒中,整个人昏沉蒙昧,竟有些上下浮沉的飘然之感。
“糕饼都分开,甜咸不要混装。”
“自然自然,仙长,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你这个个头,多吃些也正常,本店糕饼用料上乘……”
梦中竟然传来如霰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在喋喋不休什么,有些嘈杂,她微微侧头,本想避开,却蓦然埋入一处软韧之地。
“……”
如霰微顿,他垂眸看去,埋首胸前的林斐然只是单纯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店家口中不停,如霰虽未制止,但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在想,林斐然到底在飞花会中发生了什么,能叫她这样伤心。
“仙长,好了。”
店家将一连串的油纸包系在一处,刚要递给他,便被那只灵宠劫走,它接过系带,搭在肩后,竟是要帮主人干活。
“不得了不得了,真是成精了!”店家眼中大放异彩,“敢问仙长,这种灵宠何处寻得!”
如霰看过夯货一眼:“不用寻,等它自己撞上门来就好。”
夯货越过如霰,三两步走到前方开路,挺胸抬头,颇有些神气,片刻后又四处玩闹起来。
它在春城内被灵力压制,无法动作,整只兽都僵硬不少,现下得了自由便立即开始撒欢。
如今正是早市,虽有不少人躺在街边,兀自沉浸在飞花会的余悸中,但也有不少铺面开门迎客。
一人一兽在街巷中走走停停,糕饼买了,又要来点秋日的热食,路过围炉,又要来上几份酥饼,偶尔在店中见到几样别致的饰物,他也会驻足买下。
在林斐然半梦半醒间,她只听到连连不断的“包起来”“全部都要”“不好看”,甚至还有毫不留情的“丑”。
耳边传来街市中寻常的吵闹声,语调各异,但却十分有生机,迷蒙间,听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风声和鸟鸣。
街头巷尾的庭院中伸出几枝枯瘦残桂,雀鸟跃然其上,震动间,余下的桂瓣稀疏散落,恰巧落到如霰发间。
他抬头看过一眼,并未在意,腕间以发丝编出的手环微微摇晃,一人一兽缓步向前。
为了好好驮起如霰先前买的物件,夯货复又化回狐狸,身形变大,及腰高,背上丁零当啷挂着不少东西,蹦蹦跳跳向前。
这般动作,倒把背上那串银铃震响,清幽声音回荡在巷中,林斐然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不多一会儿,他们便进了先前定下的客栈,果不其然,店中除了几位在大堂休憩的修士外,店家、小厮都不见身影,好在买了不少东西。
如霰目不斜视从大堂穿过,其中一个修士见了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想起什么,又往他怀中看去。
“这、这便是文然道友罢!”
修士认得如霰,他见过林斐然几次,自然也见过她身旁这位容貌出众的男子,绝无可能记错。
“文然道友破了骊珠,身体可好?”
话音落,大堂内不少修士都往此处看来,眼神或有探究,或有惊讶,或有喜色。
如霰转眸看向他,若有所思打量几眼,随后眼中划过一抹金红之光,轻声道:“你看错了。”
修士神情微滞,缓慢眨眼,又笑道:“抱歉,是我一时眼急,认错了人,她不是文然,道友莫怪。”
如霰下颌微抬,眉梢轻挑:“道过歉就好。”
他此番神态确实有些傲慢,却并不叫人讨厌,他带着人上楼,夯货吭哧吭哧跟在身后,徒留一众狐疑的修士。
有人上前问道:“你当真认错了人。”
修士骤然回神,挠头回忆片刻,却发现刚才这二人面貌平平,与文然二人毫无相像之处。
“的确认错了,我亲眼见过文然,那不是她。”
听了这话,众人无趣离开。
入了房,如霰将人放上床,随后双手并指为她切脉。
林斐然每每破境,都会引得灵气倒灌,暂时充盈,但几日后,脉中灵力便会散去十之六七,故而,她的脉象往往都有外强中干之意。
但此时不同,她的灵脉强韧且柔润,先前精纯灵气汇入,经她短暂吐息后,竟毫无流失之意,的确令人惊讶。
他收回手,抱臂坐在床侧,搭起二郎腿,垂眸望向林斐然,只见她神色恬淡,却面色潮红,薄汗频出,这是灵力充盈后的醺然之色,她上一次破境也是这般。
他看了半晌,咋舌道:“真是呆人有呆福。”
夯货蹿到枕边,豆大的眼看向林斐然,又用鼻尖拱了拱她。
如霰抬眼看去,凉声道:“去打点热水。”
“汪?”夯货的豆豆眼倏而增大,委屈地叫了一声。
如霰弯起一个笑,又取出一粒金石,扬手扔到夯货口中:“敢取金汤,难道就打不来一盆热水?”
“汪!”得了好处,夯货再也不推三阻四,一溜烟冲下楼,兴冲冲地去打起热水。
等到屋中只剩两人,他的视线又全然落到林斐然身上。
微晃的腿停下,日风从轩窗攀入,撩开层纱,露出帐中人,却又吹过他的长发,将他此时的面色与眸光隐下。
帐中人睡得十分安稳,身形板正,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沉眠时也不算好动,双手静静放到身侧,半张脸埋入枕间,悄然无声。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夯货顶着一盆热水,撞开门扉,他才移开视线,向后方看去。
夯货自知莽撞,将水放下后小声呜咽,如霰也并未责怪,只是随手抚过它的头顶,扔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金锭,随后又坐回床侧。
他将锦帕浸湿,擦去她额角、颈侧的薄汗,又取出一粒丹丸,放到林斐然唇边,随后倾身而去,低声道:“——,张嘴。”
睡梦中的人虽然听不懂,却好似知晓是在叫她,眉心微动,纯然信任地微微张口,将丹药含入口中,然后翻身睡去。
如霰抬手为她切脉,诊断片刻后,便将锦包拿出,从中抽出几枚毫针,在她双臂及腰腹上落下,片刻后,几缕淡淡的热气顺着银针散出,她那燥热的面色终于回缓不少。
他垂着眉眼,默然重复起来,专注的神情将他衬得有些冷淡,如同梅上落雪,别具清姿。
手中银针再度落到林斐然腿上、足踝、后背,几乎将她全身破过一遍,所过之处,皆有热意散出,直到她恢复正常,脉中灵力也渐渐平息后,才算施针完毕。
这算是帮她把体内多余的灵力逼出,如此便不会燥热盗汗,浑身不利。
起身收针时,身上忽然传来异样之感,他垂目看去,腕上、腿根处的金环都骤然晃动起来,忽大忽小,下一刻便都紧紧箍回,将皮肉勒出一道深印。
他只漠然看过,不甚在意,但还是抬手扶住床栏,微微用力,眼中寒凉一片。
“汪呜……”碧眼狐狸凑到他腿边,眼中并无惊讶,只有几分小心关怀。
如霰侧目看去,见林斐然并未醒来,这才收回视线,凉声道:“叫什么,死不了。”
现下汗湿脊背的人反倒成了他,如霰走到一旁,用热水擦去薄汗,换了一套新衣,这才回到床畔。
日光正好,城中也渐渐热闹起来,但他并不关心,只抬手结印,放出一个隔音阵法,随即合衣在唯一一张床上躺下。
此处并无旁人在场,他索性恢复原本样貌,闭眼时雪发散开,一半逶迤在地,他并未看顾,只是合眼睡去。
屋内一时只余浅淡的呼吸声,夯货吃完金锭,甩尾看过片刻,便跃到床头,将垂下的雪发束束衔起,用爪子塞入他身下,这才卧到圆凳上闭目养神,绒长狐尾垂落在地,时不时扫过。
……
这一觉睡得极好,林斐然有种焕然新生之感,她睁开眼,望向帐顶,不由得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只是很快,这声喟叹便卡在喉口,再难逸出。
身侧有道清浅呼吸,不似常人一般绵热,反倒透出一种金玉在侧的凉。
不需回头,也知道这人是谁。
林斐然默然片刻,随即飞快地转头晃过一眼,连他的面容都未看清,只见眼中映入一道亮目的雪色后,立即掀被起身,先是贴到墙边,下一刻便跃至桌旁,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夯货眼都直了。
林斐然悄然呼气,还好她是练过的,落地无声,不会吵醒如霰,否则他醒来发现两人同在一张床上,她怕是要尴尬得钻到地洞中。
飞花会一行,如霰出力不少,又许久未曾休息,想来也是疲乏不堪,最后还得受累将她带回客栈,是以恍惚间同她躺倒一处也情有可原。
林斐然灌下几杯茶水,狂跳的心绪终于平复,她走到床边,给他盖上薄被,这才回身到屏风后换过一身衣衫。
饶是她,看到这破破烂烂、满是血痕的玄衣,也不免有几分嫌弃,可如霰不仅忍下,还合衣卧在一侧,看来他当真是累极了。
林斐然感叹着从屏风后走出,猝然见到一桌吃食——
若说她先前有五分歉意,那么在她看到桌上一堆东西时,这股歉意陡然升至十分。
夯货轻声呜咽,随后跃到桌面,仰首挺胸,不断甩尾,暗示其中有自己一份功劳。
林斐然双目一亮,三两步上前将夯货揽入,小声道:“夯货,你终于醒了!”
碧眼狐狸在她怀中拱了拱,又开始撒娇卖乖,两人打闹间猛然撞上桌角,砰然一声——
一人一狐微顿,不约而同地向床榻看去,好在那人并无异样,仍旧埋在薄被中,呼吸平和。
林斐然吁出口气,起身将轩窗推开,好让更多的日光映照到他身上,随即轻声道:“我们先出去,不吵他了。”
外间已是暮色,行人并不算多,想来大多数人都如他们一般,尚在房中休息。
林斐然走在街头,抱着夯货,又向几位摊贩问了路,这才寻到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铺面,从中买了不少碎金纸与笔墨。
他们算着时辰,在天色将暗时回到客栈,刚一推门,便见如霰坐在床畔,双手抱臂,架腿而坐,一双翠眸直直看来。
林斐然顿步,随后立即扬起手中物什,解释道:“我同夯货一道去买了些笔墨。”
“汪。”碧眼狐狸点头。
如霰视线扫过,略略颔首,等到林斐然关上房门,他才开口:“有些事,我向来不爱与人兜圈子。”
他语气严肃,林斐然心下也有些紧张,不由得挺直脊背,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做了什么惹他不悦的事。
气氛凝滞片刻,如霰抬眸看来,双唇轻启道:“你先前在飞花会中,哭什么?”
“……”林斐然神情空白一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