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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知行合一 我与我斗过


    林斐然的剑曾出鞘过无数次。


    于练剑的小松林、于点到为止的宗门大比、于山下每一处苦难之地。


    林斐然的剑曾挥斩过无数次。


    于山间奔涌的罡风、于无声袭来的长剑、于每一只作恶的妖兽头颅。


    仙道贵生, 无量度人。


    她始终觉得,生命相等,绝无轻重之分, 人有强弱,却不该恃强而为, 渡向来比杀更为合道。


    哪怕后来她想要为侠,却也仍旧如此认为。为侠者, 扶危济困, 救于水火,仍旧是度人。


    这是她的信条,她一直如此坚信。


    是以春城暴乱, 众人以血肉生花之法倒行逆施时, 她心中虽然愤怒,却并未拔剑,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每一位花农身前,完成任务。


    她想,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不杀人, 也可以取到花令,不违心,也仍旧可以走出另一条通路。


    以身作则,拨乱反正,她一直都是这般坚持,不论是在道和宫,还是此刻的春城。


    林斐然从不杀人,林斐然只走苦路,林斐然实则软弱, 凡是认识林斐然的道和宫弟子都是这般想法。


    哪有人从不杀人,善人不杀,难道恶人也不杀么?


    生命到底何重,难道这岂非愚善?


    道和宫剑境中的千仞壁,是师祖自东洲小凤山移来,高千尺,宽百丈,其上剑气无数,名篇不知凡几,但其上唯有一个“殺”字占了半壁。


    那是师祖面壁数日,静立数日后提剑刻出的第一字,他也只刻了这一字。


    其上的殺之一字,横如直刀,竖如悬剑,交叉时振如战旗,回钩处又似长弓,一撇一捺间金戈长鸣,寥寥一字,诉尽胸中激荡,提笔回锋中遍布哀意。


    与全然赞成的卫常在不同,彼时的林斐然对这杀字十分不解,她不懂为何师祖会在千百字中挑出一个“杀”。


    难道除杀之外,无路可走?


    若是如此,又何以在这肃冷与激荡中充斥悲鸣之音?


    轰隆——


    天幕中滚过一道惊雷,震天翻月一般炸开,却只闻其声,不见光影,除却渐渐浮起的几丝潮气外,竟再无其他。


    笔直的街巷中,长明灯静静燃于檐下,光华极盛,将屋内举起的每一柄剑,每一把刀,每一双手投映到巷中的青石地上,巨大的影子弯折狰狞,如同潜伏在这巷内的一只百足蜈蚣。


    林斐然偏头看去,庭院内,数位修士兵戈相向,面目狰狞,只因他们等了这花农足足四个时辰,如今花落谁家,且要上前一争。


    又是一声雷鸣滚过,却仍旧不见落雨,天幕中的明月忽而闪烁一瞬,带来片刻昏暗蒙昧,几人眼前乍黑,骤然停了动作。


    一瞬过后,光华再现,再睁眼时,便见得一人飞身踏在几人剑刃之上,扬起的衣角如墨鸦振翅,旋起的乌发拂过她澄静的眉眼,竟不见杀意,唯余几分毫不遮掩的迷茫与悲悯。


    因是争取花令,开群芳谱便不够划算,故而几人只是以剑相拼,又碍于规则限制,这比拼便只点到为止,偏偏在这种时候,消匿的修士风骨又回转几分,不再像恶犬夺食。


    他们看向剑上之人,误以为她也要夺抢花令,面色大变,立即震剑而起,试图将她压于剑下,断她双臂。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不算破坏规则,即便叫祀官发现,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剑锋压下,寒光丝丝缕缕,如划过的星云,只是这点辉光如何禁住烈日?


    林斐然旋身而起,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身法脱出,站于花农身前,随即伸手将他推开,步伐微顿,长剑再出,一个跨步回龙,叮然几声响,一人对上数柄寒剑,丝毫不落下风。


    卫常在静静立在门前,并无出手之意,他的视线只是落在林斐然空茫的眼中,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涩然。


    她便是这样的人,越是迷惘,手中长剑越快,无心之时,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御人。


    平生中,林斐然是他见过最为敬重生命之人,默然不言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柔软包容的心,毫无矫饰,唯余真诚。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是他见过的最为自缚、最易自省之人。


    人人都有怒火,人人都会失去理智,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将怒火掩下,睁开一对平静的眼,望向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她曾经说过,不论什么事,太过简单轻易得到,便会不由自主轻视起来。


    就如同修士而言,没有饱腹之困,黍麦便如路边野草,没有百岁之忧,生活百味便如素鸡之肋,拥有随意生杀予夺的权利,生命就会贱如鸿羽。


    她从不杀人,只是怕杀得多了,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视命如草芥的“乾道修士”,而非“人”。


    他人修道是为超凡脱俗,她修道却是为了更好地成“人”,成为她理想中的人。


    在这方面,她确实有些天真,但林斐然从没掩饰过,也并不以此为耻。


    知行合一,方得清净。


    她确然是这般做的,她爱惜粮食,所以每一口饭都吃得认真,她心有亲友,所以每一人都真诚以对,她敬仰生命,所以从不杀生。


    卫常在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独特而又固执的“真”与“净”,正是这般合一的心,才叫她成为如今的林斐然。


    但在这一刻,林斐然心动了,迷惘丛生,她的知与行相悖,所以那看似明快无匹的剑其实已经慢了下来。


    几人纠缠间,一名修士眼中精光闪过,趁着脱身换剑的时机跃至院中另一处,一剑穿喉,将花农刺死,随意剖开胸腹,于是一朵金丝牡丹登时自血肉间生发而出,摇曳生辉。


    林斐然回身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刺一剖的两剑,待她赶至时,由剑挑出的血溅到脸上,三两滴温热划过,原先微笑的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她一剑荡过,那人被这剑风震退倒地,半边衣袍霎时沁满血色,红了半边,她执剑上前,踏中其人胸口,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扬起了剑——


    却迟迟未曾落下。


    朗月之下,潮意仍未褪去,只是雷鸣不再,也不知外界有无落雨,不过此刻也无人在意,他们全都望向林斐然,或恐惧、或怨恨。


    她一身玄衣立于月下,夜风微晃,拂动她的衣摆,从右至左扬起的手臂遮住她的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目,高举的剑刃映过月光,衬出的一片亮痕斜斜照至眉眼,竟有几分恣狂与肃冷在其间,叫人见之生寒。


    脚下之人忽而道:“道友三思,你若是杀了我,便是坏了规矩,届时你要被祀官惩处,逐出飞花会!”


    林斐然缓缓阖目,吐出一口薄气,这气一出口竟凝出淡淡霜雾,冷得渗人。


    “那花农之死,又有谁来惩处?”


    她开了口,声音竟有霜雪之意。


    其余人看向她,目露荒谬:“他们是能够死而复生的假人!”


    林斐然望向圆月,手中长剑落下,在这人变了调的大叫中擦过颈边,深埋土中。


    “纵然能复生,但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假的,就如你方才这般的悚意,他们却要经历一遍又一遍,剖开胸腹的疼痛,只会一次次刻入骨髓之中。


    我想要杀你,但我做不到,这无关诫令,只是我与我又打了起来。”


    她过往觉得,杀与度,总是相悖难行的,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入城后,她第二次想起了辜不悔,想起了他由盛转败的骂名,想起了他带上的幕篱,想起了他说的话。


    恍惚回想间,另一人一跃而起,摘掉花农尸首上那朵娇嫩的牡丹,试图就近翻墙离去。


    林斐然脚下的修士忽而紧紧抱住她的小腿,这时又生出些许荒谬的同伴情,赴死一般道:“赵兄,你先带花走,我来拦住她!”


    林斐然被人拦下,但门边还有一个静静观望的修士,众人不知他的来意,便以为是鹬蚌相争的渔翁,但此时花令被夺,他却仍旧无动于衷一般。


    能出!


    那人心下大喜!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抬头看着那轮似乎永远不变的明月,叹息般开口道。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下一刻,渡墙而过的修士神色渐敛,暗喜化为惊恐,只一瞬亮光闪过,他尚未察觉到疼痛,持花的手臂便已然平滑地错位断开,截面平整,在血色喷涌而出前,伤处便已覆了层淡淡的冰,止住血流。


    是那静立门边的修士。


    修士喉口间发出几声促音,自墙头跌落,一双赤目紧紧盯着那月下拭剑的少年,他不慌不忙地收剑回鞘,落至地面,随后自断臂中捡起那朵牡丹,垂眸看过片刻,上前将花递给了女修,清冷的面上似有怀念之意。


    他们竟是一伙的!


    其余几人无不骇然,能使出这样断臂一剑之人,绝非了了!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那女修接过花,却并未收入谱图之中,她反而走到那花农尸身前,将花枝插入土中,又走到廊下,取过长明灯,一豆灯火燎过,花瓣泛黄卷曲,火光升起。


    她只是静静看着,火舌舔过每一片细叶,每一处蕊丝,馥郁而沉厚的香味袅袅而起,盘旋几息后,终于化为一抔焦土。


    林斐然望着这焦土,忽然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卫常在沉默片刻,才回:“没想到,你会在这时说出口。”


    道和宫中鲜少有人同她一起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卫常在一起同行,两人无聊之时便定了一个暗号,若是需要相帮,便说上一句月圆。


    其实两人甚少有需要帮手之时,这无聊之时解闷的约定便也不常用到,此时一说,便相当于她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他好像不怎么惊讶。


    不过也无所谓了。


    林斐然现下没有心思感怀,心中只有争斗的自己。


    她站起身,消匿已久的雷声又鸣起,似有若无一般,夜风骤起,脚下那犹自亮着火星的花烬渐渐打旋飞起,高扬,划过她的眉眼。


    轰隆——


    脚下血泊渐渐散去,花农胸腹开始愈合,林斐然回身而去,衣摆高扬。


    她走到满是惊骇的修士身旁,他衣襟处还插着她的剑,直直入地,叫他一时间无处可逃,方才还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修士,早在卫常在削去一臂时奔逃散开。


    她抽出灵索,将他捆了个结实,缓声道:“若是平常,我会将你交给四位祀官,让他们处理,但他们如今无权处置,况且,我不想这么做。


    你先留在此处,到底怎么处置,待我与我斗出结果后,我会再来寻你。”


    她提着修士的后颈,将他扔入柜台之后,又抽出一枚桃花令,以花作符,将他围困其中。


    那修士一怔,随即大怒道:“你凭什么将我限制此处!这些花农根本就没有死……你看,他站起来了,他又复活了!你没有这个权利!”


    林斐然脚步一顿,侧目看向他,她道:“凭什么?凭我比你强,凭你没有打过我,强者有权,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么,这不就是你对他们做的么,现在反过来,你竟又不认同了,什么道理?”


    反问过后,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柜台前方。


    “你回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飞花会,你凭什么剥夺!”


    他的怒吼已经被抛之脑后,林斐然只抬步向外走去,这一路上她都在看,看尽目之所及的一切。


    她看过缓缓站起,毫发无损的花农,看过街巷上目露狂喜,与她擦身而过的修士,看过站在路旁,不敢杀人夺花,却目露艳羡的众人,看过那再度翻移起来的名榜。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在这顺流的人群中逆流而过,潮湿的风吹过她的眉眼,沾染发梢,带上些许水意。


    “那个人、我认得她!她是文然!”


    “文然?!她手中有丹若和牡丹!”


    “拦下她,快拦下她!”


    “她就是文然,是不是在被人阻拦,快帮她!”


    林斐然如同足下生风一般,叫人难以企及,一群人追随其后,从东巷追至西巷,又从南蹿至北,凡是看到之人,俱都追随而上,即便其中有不少人其实不明缘由。


    “她在做什么?”


    “她要去哪?”


    “发生什么了,怎么东奔西跑?”


    众人就这样随她跑遍春城,直至中央佛塔,佛塔附近建有一座陈旧的钟楼,她在钟楼之下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钟楼之上,除却古老笨重的铜钟与歪斜的木槌之外,还有一道华美的身影。


    如霰斜倚着坐在钟楼之上,百无聊赖地垂眸看着手中花束,忽见一群人向此处奔来,为首之人正站在楼底,仰头望向此处。


    他微微挑眉,目露疑惑。


    下一刻,便见林斐然纵身攀上钟楼,停至楼中时,她额角带汗,面色绯红,尚在喘|息之中。


    她看过如霰一眼,翻过他支起的腿,落入钟楼之内,随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举起木槌,腰腹发力,猛然敲下。


    刹那间,钟声混着雷鸣,响彻春城每一个角落。


    尚在城内游走的圣灵停了下来,他们一同看向楼上,那个并不高大却足够修长的身影。


    她并未望向楼下,也未望向一旁怔神的如霰,只是看向天幕,看向那轮明月,朗声道。


    “我便是文然,今夜,我要向春城内所有修士宣战!”


    第82章 微末之途 “——”


    话语混着钟声, 于嗡鸣间传遍春城。


    尚未至钟楼下的修士抬头看去,天幕中的名榜之上,因方才斩杀花农一事, 正不断地翻新变换,但前十人并无变动, 故而很容易便能看到位于十人之末的那个名字。


    文然。


    如此普通,如此无闻, 如此不具名, 竟大胆到向城中修士宣战。


    但众人心下并不觉荒诞滑稽,反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与认真,他们心中都清楚, 这短短四个时辰内连破数关, 从毫无名姓跃升至第十位的修士,绝不像她本人这般籍籍无名。


    一时间, 凡能见到林斐然的人,俱都将或好奇, 或打量的目光移到钟楼之内, 她只着一身无奇的玄衣, 并不出众,或许微微一动,便要消融在这紫黑的天幕间。


    但那只是或许,实际上,但凡能见到她的人,哪怕一眼,便无法将目光移开。


    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玄色,好似山雨欲来时岿然不动的树影,狂风卷浪间毅然矗立的暗礁, 再看过,却更像雨夜前重叠汇聚的层云,浩渺的黑,并无迫然之感,只温和无声地倾盖一切,就连将她身旁的白金之光都消弥其间。


    除却楼下乌泱一片的修士怔神观望外,还有不少熟悉的视线。


    站在钟楼之下,神容清冷的卫常在;高立屋脊之上,抱臂冷笑的裴瑜;立在人群之中,含笑看来的沈期,以及远在春城另一端,却因身形过于高大,以致于唇畔笑容一览无遗的师祖。


    他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眸光中是毫不遮掩的赞赏与欣慰。


    他与林斐然对上视线,拢袖在前的手伸出,指了指天幕,随即莞尔一笑,同几位圣灵一道继续向春城边界而去,那般动作,似是在驱赶什么。


    林斐然微怔,随即顺着他方才所指向上看去,目光微动。


    盖因此举实在太过超俗与不可理喻,钟楼下的修士心中便只觉奇异与惊讶,生不出半分被冒犯的不悦。


    有人忽而问道:“文然,你为何宣战?难道我们招惹了你?”


    有人附和:“是啊,你到底要做什么?圣人明令禁止不准内斗,你难道想违令!”


    “谁惹她了,竟气成这般?”


    “装什么,算来算去也不过区区十名!”


    话语纷扰,猜测、谩骂一拥而上,林斐然忽而开口。


    “只有我被招惹了,才能愤怒么?只有为我,我才能生气么?今夜,我为我,却也不独独为我,我要为我与城中有口难言的花农一同宣战!


    在下一夜来临前,我会将城内所有的破关之法写出,张贴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若诸位愿意放下屠刀,依法破关取花,向每一位受过刀剐的花农致上歉意,便可相安无事,否则——


    我会让诸位无花可取。”


    一时哗然四起,惊诧丛生。


    惊的是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获所有,还愿将秘法广而告之,诧异的是她要如何让众人无花可取?


    众人神色各异,眼中精光不一,心下再度活络起来,但她始终站在钟楼之上,静静看着所有人。


    远处的裴瑜嗤笑一声,林斐然向来这般,明明比谁都懂人性,却总是如此天真,如果这便是师父所说的赤子之心,她宁可不要。


    强者之路,绝非林斐然这般走法,如果世上强弱当真可以一视同仁,那她又何必费劲心力往上爬?强弱相等,于强者而言实在不公。


    所谓悲天悯人,扶危济困,不过是独属强者的另一种特权罢了!


    她收回视线,跃下屋檐,径直离开。


    钟楼下熙熙攘攘,卫常在只静静站在其中,仰头看去,他看到在那双布满怒意的眸子之后,她仍旧选择如以往一般,将所有压下,只以一双安静的眸子望着变幻的一切。


    但他知道,她只是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岿然不动的身影下,是她那剧烈摇晃的内心,是那不可言说的挣扎,平静之中,正蕴着一场未晓的惊变。


    慢慢,或许就要破茧而出,他想,应当予以祝贺。


    他敛下眸子,抽出信鸟,布满折痕的纸张忽而重叠,折作一只并不宽大的蜉蝣蝶,翩翩向她振翅而去。


    她既已捅破身份,那他便不可再以“生人”身份待在左右,离开前,他再度回身看去,林斐然站在钟楼之上,夜风猎猎。


    蜉蝣蝶缓缓振翅而去,她抬指挟过,信纸上并无言语,只留有一句——


    【若有事,召必至。另,注意寻芳】


    并无落款,但这人是谁,她心下明了。


    众人尚在喧闹之间,林斐然再度敲了一声钟,随即便与如霰消失在夜幕下。


    “人呢?!方才竟被她震慑住,一时未寻到下手之机,倒叫她逃了!”


    “既有破关之法,何不自己敛下,夺了第一再说?真有好人?!”


    “好毒的计谋,她定是故意这般说,到时给咱们假法子,谁也破不了关,浪费时间,她就可以趁机夺得第一!”


    “文然现身了,晨风又在何处!”


    站在边缘处的沈期收回视线,不理会修士们的猜测,回身看向其余人,唇角含笑道:“秦学长,走罢。”


    秦学长从未见过林斐然,方才一见,竟有些回不过神,此时才愣愣道:“去哪?”


    一旁的泡棠已然转身离开:“自是去张榜处等着,有人领着破关,实在捡了大便宜,真想同这奇人结交——沈道友,你好似与她相熟,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沈期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是有理由再见,便点头道:“自然,文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爱笑,但为人十分和善,泡棠师姐这般人物,她不会拒绝!”


    走到一半,秦学长面上仍有疑惑:“她并不似看起来这般平静,若是当真生气,为何不直接如她所言,禁了花令,反倒要等到下夜钟响……这是为何,她要等什么?”


    沈期但笑不语,兀自转着手间老笔,此时的他怯意尽褪,举止间竟有些说不出的从容坦然,但这样的他,才是秦学长等人熟识的沈期。


    泡棠面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抱着剑道:“将破关之法展露,又给出一夜时间,其余目的不知,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她在等我们——或者说,像我们一样尚未心灰之人。”


    她的举动,其实是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杀人外的通路。


    秦学长仍旧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只悄然撞撞沈期肩膀,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期笑了一声,同样凑过去低声嘀咕:“学长,她是在给我们机会,你想,杀一位花农只得一枚花令,一次之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其实很慢,若是按照她的法子来,足足四个时辰,取得的花令绝不止一枚,到时名榜上全是破关者,便不会再有人举剑。”


    “能行吗?”秦学长研判片刻,“寓意是好,可你我通读圣贤,自是知晓人心不古,人人有花令,岂不是相当于人人都无花令……”


    话外之意,已不必言明。


    这个法子只对血热之人有用,对冷情之人而言,不过是于杀道外,多了一条微末之途。


    沈期望向那轮明月,叹息般说道:“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微末之途?纵然拥有擎天巨力,但面对上寒毒的人心,仍不免要一退再退。初初见她,我便知晓会有这遭,如今,她不过是退无可退罢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但为何其余锦绣不需冰雪磨砺,便可自展芳华,这是否是一种不公?寒梅又可曾于无声中呐喊?


    可悲可叹。


    这处春城,不异于一方小世界,人心乍现,乱世将出,于是良善不容于世,开始挣扎。


    林斐然心间的迷惘与犹疑,他都一眼看尽,遥想当年,他也是这般不愿相信,不愿打破,因为要被打碎的,是一直坚信呵护的“幼小自己”。


    “走罢,学长。”


    ……


    尚无人至的春城北部,一道亮光划过,暑荷莲影散去,两人身影现出。


    甫一落地,林斐然放开手,如霰便立即转眼看她:“我即便是妖族,也有两只耳朵。”


    林斐然撞钟的举动突然,虽提前为他掩住其中一只,但不意味着他便可“充耳不闻”,另一只耳朵仍被那浑厚的钟音震得发麻。


    听他这般开口,林斐然心中的沉郁不免散了几分,她略有歉意道:“下次我一定两只都捂住。”


    如霰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喉口,他眉梢微挑,意味深长道:“就这么想对我动手?”


    林斐然这才发现话有歧义,忙道:“不是不是,方才有些晃神,一时口误,我是说,下次若再有此种情形,一定提前告知。”


    如霰也不追究,他自然看得出林斐然此时心神不稳,笑过一声后,将手中花束递出,眼神微动,示意她接下。


    他没有群芳谱,虽然可以取花,却无法收纳,故而只能握在手中。


    林斐然低头看去,春杏、金银台、暑荷、剑兰、芙蓉、月桂……花类极多,颜色由浓至淡排布,又以一条珠链将花下青嫩的茎秆缠绕在一处,近乎是一大捧,就这么被送到眼前。


    如霰天生好美,凡是在他身侧的东西,无不漂亮妍丽,即便是这无法收纳,花型各异的花束,仍旧被他如此装饰起来,其实并未费心,只是随手而为,却也足够养眼。


    “如何?”他扬眉问道。


    林斐然:“……很好看。”


    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收花,一时有些拘束无措,抬起的手十分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也不知如何得体接过。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送花难免有些特别的寓意,但如霰只是为了帮她,并无他意,故而她想以一个更为尊重的姿态接下。


    如霰见状觉得好笑,扬眉道:“怎么,觉得我的花烫手?方才挟住那只纸蝶时,怎么不见你犹豫不决?”


    林斐然不知怎么突然牵扯到纸蝶上,她道:“草草接下,未免不够重视这份襄助之意。”


    这般回答实在不出所料,但如霰还是弯了唇角:“只是几枝花而已。”


    林斐然终于将花平举接过,认真行了一个道礼:“不论是花是草,不论为谁,尊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这份心意都该感谢。”


    如霰容色微动,眉目间的笑意敛下,换成一抹专注,他抬手过去,在即将触及林斐然时忽而下转,落到柔嫩的花束上,凉声道:“取花虽然不算难事,却也并不简单,我不常帮人。”


    林斐然点头:“我不会忘,入朝圣谷后,我定会悉心襄助。”


    如霰停顿片刻,却又微微叹息,只道:“放入你的群芳谱罢,看看能登上几位。”


    林斐然又细细看过怀中捧花几眼,这才展开谱图,将花尽数归位,墨笔勾绘的谱图忽然变得鲜妍起来。


    二人一同向上看去,名榜上一直未有变动的前十位中,位列第十的“文然”动了起来,并非后退,而是前移。


    第九、第八、第七……第二,直至此时,她的名姓才缓缓停下。


    不止是他们,春城中许多人都望向天幕,不免发出几声惊讶的呼声,坐鸾驾也没有这般快!


    林斐然并未听到众人的惊呼,她与如霰的神色都很平静,这般结果正是意料之中。


    先前于春城内破关时,林斐然便取得不少花令,甚至已集齐十种,谱图中只差金银台与梅枝,后来遇上慕容秋荻一事,寻花之事便暂时搁浅,这才因种属不足,只居于十位,如今如霰取得一枝金银台,十二花令取得十一,位次自不会低。


    看过名榜,林斐然回身走到木栏前,取出墨笔,一字一句将破关之法写下。


    写至中途,她方才因为赠花而扬起的眉渐渐落下,容色再度化归平静,略无喜意。


    如霰侧目看她,默然片刻后开口:“为何会突然敲钟?你想做什么?”


    林斐然笔势微顿,如霰这般聪敏的人,不会看不出她心间存有的困顿与不解,故而只停了片刻,她便继续动笔。


    “我先前在寻你的途中,遇上了橙花与齐晨,那时我才知晓,花农并非无知无觉,只是面上不显,其实心下十分清醒。


    他们一日要历经三次死亡,眼睁睁见到自己肠肚被剖,又以血肉供养出一株无根之花,叫人轻易取走……众人说得无谓,但他们大概都忘了,这些花农,全是当初入城寻求‘仙长’帮助的黎民百姓所化。”


    修士平日里斩杀妖兽,斗法比拼时,难免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凡人不同,他们没有灵脉灵骨襄助,所受的最大磨难便是死亡与病痛。


    但如今,这样大的磨难,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方小小的春城内,一次次经历,又一次次重来,何其残忍。


    本以为入春城,见圣人,是新生的开始,分明满怀希冀而来,却一脚踏入绝望困地,满身呐喊无处诉诸,如此身心遭遇,又是何等折磨。


    “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林斐然的笔渐渐缓了下来。


    “城内禁止杀害,却不是为了花农,而是为了修士,故而祀官无法处置,花农心下悲绝,却无处可说,无法可说,只能任人斩杀,修士分明知晓他们的身份,却为了花令,强言他们只是偶人,并无痛觉。”


    “……我很愤怒。”她转头看向如霰,一双清目中隐隐有光,“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刀在他们手上。”


    “刚开始,我以为只要我认真破关,便会有人意识到斩杀一事不可行,虽然天真,但那是我出于本心选出的一条路。你看到了,行不通。


    我一直觉得,杀不是度,度人之路,绝不该以尸首铺就,否则,我就是在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生死岂非有异?


    但就在方才,见到你之前,又有一番屠杀,那时我竟生了杀心,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手中剑已出鞘——


    如霰,我心中生了歧路。”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在这般情形,如霰心下竟也百味杂陈。


    沉默片刻后,他摩挲着指尖,未有动作,只道:“所以,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另一条路?”


    林斐然看着满面的墨字,摇头:“这是最后的路,此路不通,我心必动……或许,杀与度,本就一体。”


    迷惘又脆弱,多可怜的人族。


    如霰看着她,心下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诡异的想法,下一刻,他的手仿佛不受控一般,竟抚上她的后颈,缓缓摩挲,渐渐靠近,喉间逸出一声略微沙哑,又似餍足般的叹息。


    他唇瓣翕合,低语喊道:“——”


    林斐然听不懂,回头看去时,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开口道:“不论哪条路,我都会为你留下一线,尽情地走。”——


    作者有话说:如霰:kiamo


    第83章 香雪尽隐 “当然是,叫我。”……


    夜风忽而拂过。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 这个动作甚至算不上相拥,虽然靠近,但并不亲昵, 掌心在后划过,却无端给林斐然一种被人含着后颈舔毛安抚之感, 却又好似下一刻便会成为盘中餐。


    一时间,莫名有些悚然划过,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宽怀。


    这般的安抚之意, 很像幼年时她摔破膝盖,被父亲抱起,母亲轻抚上药时的疼爱, 却又不止于此, 他掌下多了些侵占与破坏之意……


    林斐然并不知晓,有的人在见到太过可怜可爱之物时, 心下欢喜,却又无处抒发之时, 便会忍不住将这样起伏的心绪泄出, 恰似某种攻击之欲。


    她虽不明白, 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指尖越来越凉,呼吸也逐渐放缓。


    林斐然这样的人,对如此掠夺的战意极其敏感,几乎是芒刺在背的瞬间,她眼中那点迷惘便立即退却,换上惊觉,于是她脊背下意识绷紧,仰头看去。


    其实这样没来由的紧迫之感有过很多次。


    大宴上, 结契时,衣柜中,同他单独相处之时,便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之前都是一瞬而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贴近与真实。


    但与此同时,他又说出为她留下一线的话语,他不会随口承诺,若非将她视作亲近之人,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霰的目光仍旧那样安静,却不大像平时的他,见她看来,他双唇轻启:“作为修士,心生歧路实在正常,既然你已经给自己铺出前路,那么不论最后选择哪一条,其实都是本心。


    至少于我而言,是杀是度,并无差别,但你与我不同,与其他人也不同,你有自己的执着,结果如何,过不久便可知晓。”


    林斐然不大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深吸口气道:“多谢尊主宽怀。”


    不得不说,如霰实在很会转移矛盾,就比如现在,她已经顾不上歧路一事,心中只有渐渐生起的对抗之意。


    他分明知晓自己为何直起脊背,落到后颈的手却非要向下,触及她微微紧绷的脊背,然后落下掌心:“这样紧张,难道是要拔剑?”


    他果然是故意的。


    林斐然几乎在心中确信,她微微叹气,强迫自己缓了那点战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心绪竟然舒适许多,方才笼罩的迷惘与自苦再难聚起。


    如霰说的没错,即便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但这两条路却都是她所想,不论最后走上何处,其实都是她的选择,选出了,便不必后悔,纵然不对,难道就不能改过么?


    不必后悔,但更不必惧怕重头再来。


    如此想过,神台忽而一片清明,望向如霰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只是方才气氛奇怪,一时忍不住罢了,我没有向尊主拔剑的理由。”


    “——”如霰又用方才听到的话叫她,低声道,“如果你想,回妖都之后,我可以陪你打一场,算是春城一役的奖励。”


    他没有解释为何气氛古怪,只是手又落到她的后颈,并不温热,即便这样触碰许久,也只是染上一层薄薄暖意,内里依旧透着如玉般的温凉,与她相比极为不同。


    林斐然眸光微顿,原本抿起的唇角忽而扬起,她看向如霰,认真道:“好。”


    她又道:“尊主,难怪荀飞飞他们都愿意追随你,身居高位之人,却仍有这份体恤之心,实在难得。”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敬仰。


    如霰:“……”


    他这时才回味过来,林斐然秩序感极强,她好像一开始就将他当成了前辈,在她眼中,他与谢看花一行人毫无差别。


    所以,她可以同旋真几人凑头嘀咕,却绝不会对他有丝毫逾矩。


    若是其他人这般对他崇敬,如霰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妖族不讲礼法,只凭实力,以他的境界,即便是诸如张春和这类年长许多的修士向他行礼,他也能坦然应下,因为他足够强。


    但恭敬之人换成林斐然,却凭白别扭起来。


    他略略侧身看向林斐然,越想越不快,薄唇几次张合,终于还是开了口:“现在你又唤回尊主了?方才不是还叫‘如霰’。”


    林斐然微顿,以为他心中不喜,便道:“方才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不察,才冒犯……”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口,疑惑地看向对面之人。


    如霰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后开口问道:“你想直呼我的名字?”


    林斐然立即摇头,比拨浪鼓更快。


    不顾她的动作,他兀自得出结论:“你想,但你不能。因为你觉得,你与我已算熟稔,但直呼我的名姓,于礼不合,方才之所以叫我,不过起伏下不慎泄露心绪罢了。”


    林斐然再不摇头,反而有些讶异,他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如霰意味不明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十分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更是独一无二。但如果你想叫,我可以允许,毕竟——你与我定了役妖敕令,我是你的契主。”


    如霰逆光而站,墨绿长发在月色下析出些微的白,昳丽的面容隐在阴影间,只有眼眸与薄唇泛着些微光亮。


    他抬起手,指尖亮起辉光,随后悄然点到她眉心,这样的温度与力道,像是一滴落雨,一片寒雪,一抹流云。


    “————”


    他双唇轻启,说了很长一句,便见淡淡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丝丝缕缕汇入她的眉心,霎时间神台一片松畅,甚至连方才低落的心绪都减淡几分。


    “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赐予你族群的祝福,以后,你会受到他们的眷顾。”


    他的手已经离开,凉意未褪,后颈处却又自寒凉之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燥热,林斐然不由得动了动肩。


    她知道名字对于妖族而言寓意深刻,但如此郑重么?为何从没听碧磬他们提过?


    “‘他们’是指孔雀一族么?”


    “不是,但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第一个被准许直呼我名姓的人族,你要记住,不能忘记。”如霰轻描淡写开口,又垂眸看向她,“如何?”


    林斐然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里仍旧有淡淡的痒意:“什么如何?”


    如霰直勾勾看了她半晌,这才开口问道:“你可以顺应心声直呼我的名字,不开心么?”


    林斐然怔愣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霰兜这么一圈,原是见她方才低落伤怀,这才满足她一个“愿望”,好叫她暂时放下那些“路难通”的愁绪。


    她失笑道:“先前你说愿意同我切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谁说林斐然不会说话?


    如霰唇角微扬,不置可否,转身看向后面的木栏:“你的字很漂亮,端正刚直,但现下所写却有些飘狂,与以往很不同。”


    他将方才之事翻页,林斐然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此时心情好上不少,便继续提笔收尾,解释道:“这是跟着我娘学的,她平日里就喜欢临帖,但不喜小篆,不喜大楷,就爱临轻狂的草书,我便也跟着模仿,只是后来上山学艺,又写回正楷,现下一写快,那点恣意便又跑了出来。”


    如霰仔细看过:“是这样。写完破关之法后,你要做什么?寻梅花令?”


    林斐然绝不会空等,她方才在钟楼那般开口,意味着她必有后手。


    她没有直言,卖了个关子:“我们的确要去取花令,但不是梅花,而是牡丹。”


    言罢,她不再解释,如霰也没有多问,两人只是站在一处,回忆着各处破关之法,间或说上几件趣事。


    林斐然越写越快,好似心间不满全都挥洒至笔尖,直至最后收势,她望着木栏上满篇墨迹,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她看过几遍,忽而弯唇一笑,在木栏右下处划过几笔,这才将笔收回。


    如霰抬眼去看,落款处并未签字,而是以寥寥几笔画了一束簇拥的锦绣之花,不够细致,却足以传神。


    她方才看花时,定然看得很仔细,不然不会如此有神韵。


    他心下微动,唇角轻扬,林斐然却一无所觉,只是看着满篇墨文,回身对他道:“走罢,我们去下一处。”


    见他并不动作,林斐然又道:“——如霰?”


    话音刚落,便见他指尖处凝出一道细微的电光,随后绕指而去,转瞬不见,如霰扬手看了看,双眸微睐,颇为满意。


    “走罢。”


    不待林斐然动身,他自己率先向西市而去,步伐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一般,丝毫不顾满头雾水的林斐然。


    她三两步赶上,同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方才那道弧光,难道喊过你们的名字就可以放电?”


    如霰侧目看过,眼尾轻扬:“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她也可以不结法印就双手放电?


    如此一来,以后若是阵前相对,岂不是又多了一处保命法门?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顿时将那点伤春悲秋之事压下,收回墨笔,摊开双手,跃跃欲试道:“怎么试?”


    如霰开口道:“当然是,叫我。”


    “不大好罢。”林斐然嘴上这么说着,却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如同念咒一般不住道,“如霰如霰如霰——”


    双手毫无异状,一点弧光都无。


    她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抬起手,绕着紫电青光的手指点上眉心,于是一道细细的酥麻之感从中钻入,其实有些痛,但顷刻后便会被难言的麻痒覆过,只余一点震颤。


    好奇妙的感受。


    如霰收回手,含笑道:“走罢。”


    ……


    文然那般豪言壮举,如同一块破冰之石,裂开春城内凝滞的气氛,引出一场哗变,但抛下这块巨石后,她便如同一阵夜风般消匿无痕,然后于无声处升至第二位。


    她定然有捷径未曾告知!


    文然在何处?


    众人急急聚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的布告栏前,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忽然间,向来沉寂的北市传来惊呼,嚷得火热,瞬时将东西两市的一众修士吸引,他们忙不迭地向北而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讶然。


    只见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之上,错落有致地写着每一处的破关之法,详尽之至,怕是自家师父都没有这般耐性。


    修士目力本就不错,一时间,木栏前、墙上、屋沿,甚至是一旁的阔树之上都挤满人影,有的默背,有的誊写,有的品析。


    尤其是破关者,看到这份破关之法时,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如此……”


    不论何人,不论先前是何态度,此时都说不出文然一句差错,就连怀疑她的人都兀自红了脸,低头猛抄。


    “原来她是真心要带我们破关,可图个什么?”


    “当真为了花农?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修士?”


    “我先前也动了手,确然有些惭愧……”


    众人五味杂陈,或是感叹,或是后悔,或是窃笑。


    不知何时,春城内四处告示栏都已被写满破关之法,众人四处誊抄钻研,刚开始还有人在布告栏前见过文然的身影,但写完之后,便再无人听闻她的音讯。


    泡棠颇为遗憾:“本想守株待兔,死死看住东市,想着能等到她的身影,谁知她动作这样快,赶到时竟已写满。”


    沈期笑而不语,他站在一侧,不由得抬手抚上字形,忽而道:“开头几字收敛端正,但越写越阔,似原上清风,江边高柳,她的字越发舒展了。”


    秦学长也品鉴几分:“字里行间似有草圣之风,想来是从小临摹名帖,有几分意境。”


    其余太学府弟子笑着催促:“学长,快别品鉴了,正事要紧。”


    言罢,几人不再说笑,而是认真记下破关之法,如今人人都在破关,他们齐聚一处便显得累赘,略作商议后,一行人分道而行,各自寻找花令。


    沈期与泡棠二人差缺的花令相同,便一起同行,匆匆赶往取花处,岂料许多破法简单的花坊早已拥堵不堪,难以下脚,两人辗转多次,才寻到一处清净之地。


    这里零落聚着几个修士,他们并不急切,反倒十分谦虚,一个一个上前破关,又好似恢复第一夜的谦怀之风。


    沈期忽而笑道:“这又岂非另一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泡棠向来清冷的面上也浮起些笑意,只是这笑容下仍有些担忧之色:“罢了,先将花令取了再说。”


    沈期虽然体弱,脑子却并不笨拙,泡棠更是两者俱佳,二人凭着这份破关之法,即便不去拥堵之处,专行难关,一路上也过关斩将,势如破竹,节节拿下。


    不止是他们,但凡是有些实力的修士,配上这份破关之法,简直是如有神助,几乎是一刻钟便能拿下一枚花令,相较于先前的屠杀之法,此时显然更快。


    天幕之上的名榜变动得越发快速,渐渐的,不少先前位于前列之人都被挤了下去。


    城内一时间局势大变,由破关者与屠戮者,变为纯粹的破关与械斗。


    纷争只平息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躁动起来。


    沈期与泡棠路过某处时,忽而听到院中传来兵戈之音,二人随即行至门边向里看去。


    只见院中坐着几位幼童,神色乖巧,面含微笑,在他们身前,正有几个修士冷脸相护,对院外几个修士拔剑相向,不许他们越入一步。


    如果没有记错,那几位幼童便是此处的花农,守着牡丹花令。


    沈期见状蹙眉,不由得上前道:“几位道友,若无法破关,东市街角便有文然写下的破关之法,又何必对几个孩子兵戎相见?”


    泡棠抱剑上前,虽未言语,但眼神却也冷了不少。


    那几位被拦下的修士面露委屈,连声辩解:“误会!道友,完全是误会!我们并非要动手,而是看了文然的破关之法,到此处来取花令的,可谁知这几人霸道非常,非但不让人上前破关,还拔剑相向,天理何在!”


    泡棠眉头微蹙,转头看向对面几人,只直直走向几个幼童,但行至中途,却被一柄长剑拦下。


    她侧目看去,淡声道:“诸位,当真是要阻人取花令?”


    几人不言,后方修士大声道:“你看,绝不是骗你们,他们就是霸道至此!”


    “这不是霸道,这叫无赖,平生最烦这样的人!”


    泡棠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出鞘,刃光一闪而过,却又如同翻波起浪一般,一剑三折,恍惚间,似有巨蛟翻波而过,霎时间将几人刺来的长剑尽数翻落在地。


    她目光微凝,剑光毫不犹疑突刺向前,刹那间,一阵隐香飘过,硕大的牡丹落于其间,重叠繁复的花瓣层层绽开,每开一瓣,便将她向后推出半米,不出一息,泡棠人已至院外。


    牡丹绽,国色倾,层层叠落,香雪尽隐。


    牡丹花令并不伤人,却固若金汤,叫人无法突围靠近。


    一旁的修士立即上前,不无抱怨道:“就是这般,他们看守牡丹花令,不叫人夺取,自己却频频上前破关,于是手中花令取之不竭,生生断了我们的路!”


    沈期又问:“莫非每一处牡丹花令都被如此看守?”


    另一个修士回道:“原本不这样。”


    原本并非如此,众人得了破关之法,有了希望,便都开始取花令,起初倒是十分和谐,只是时间一长——其实也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觉得不对。


    “关卡有难有易,没本事的便去挤那容易之地,有本事的就到难关去松松气,可哪会处处容易,有的人即便是拿着破关之法,也囿于自身无能,难以如法炮制,过不了关,便开始咒骂起文然——”


    沈期眉头微蹙,原本就圆的鹿眼满是不解:“骂她做什么?关她何事?”


    那修士叹气:“确然不关她的事,他们也只是借此泄愤,掩盖自身无能。”


    泡棠已然起身,拍了拍衣摆尘土,冷声道:“飞花会的本意,便是从诸多修士中选出八十一人入谷,再从这八十一人中选出十位上剑山,原本就是能者居之。


    如今文然给出破关之法,倒是摊平不少人之间的差距,已算尽力,难道还要她手把手带过不成?”


    即便没有文然的破关之法,能者依旧可以破关,只是要慢上一些,但有了这套法门,原本无法破关者也可拿到不少花令,故而泡棠实在不解,他们到底有何不满。


    若当真不服,何不直接抓住满城游荡的圣灵,质问他们为何不能人人都进,不过是不敢罢了,便将气都撒到一个人身上。


    那修士见过她先前的剑法,心下戚戚,自是连声附和:“道友说的对,但现下情势紧张,不少人都去寻牡丹花令,自然没时间为文然平反。”


    沈期疑惑:“为何?”


    修士连声叹道:“还能为何?他们如法炮制,守住了千机阵,不叫人靠近——要知道,全城也就两处有丹若花令,一处是同寒山君文斗,一处是破获千机阵,他们文斗不过,便联手守住了千机阵。


    有了源源不断的丹若花,他们要想夺取我等手上的花令,简直如同探囊取物,此间也唯有这牡丹能防,可不论是丹若还是牡丹,全都叫他们把守,短短几个时辰,便叫他们混成了土皇帝!”


    泡棠心下也不免觉得荒谬:“把持矛,又把持盾,于是便可拿捏他人生死……这般阴损的法子,是谁想出的?”


    沈期也疑惑看去,只见那修士兀自嘀咕半晌,显然是知道什么:“出手的是一帮散修,不过算不得什么,他们哪能想到这些,如此兵不血刃的法子,是有高人指点。”


    沈期从未听闻丁明这人,又问:“高人是谁?”


    这人却不愿告知,只捂唇道:“这人是出了名的狠辣,青云榜前十,说了你们也不敢招惹。”


    泡棠缓声道:“在下太极仙宗弟子泡棠,忝列青云榜第五。”


    修士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号,正色看去,又道:“原来是饮海真人弟子,那你定然不怕报复……”


    他四下看过,低声道:“其实不少人都撞见过,那些散修背后之人,是裴瑜,如今城内不愿破关之人,几乎都投靠了她。”


    听闻这个名字,泡棠神色渐凝,裴瑜心高气傲,向来不屑与弱者为伍,岂会与他们同行?可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愿意出谋划策?


    二人沉思之际,那修士又往前走了几步,只是碍于牡丹阻拦,无法近前,面色逐渐焦急:“我来的路上,已有不少人谱图被盗,变得一无所有,若是再不得到牡丹,我怕是也要前功尽弃。”


    泡棠面色凝重,忽而又问:“他们只守了这两处?”


    修士神色愤愤:“自然!我现下才看清,十二花令中最有用的竟是这两种,先前怎么没想到!”


    几人交谈之际,便听得街尾传来不算齐整的脚步声,回首看去,竟是十来位穿着打扮不一的修士,他们只是匆匆打量三人几眼,便又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沈期蹙眉:“他们在找什么?”


    躲在两人身后的修士探出头,咋舌道:“当然是在找文然与晨风!丹若花令在手,文然再强,还不是得任由他们搓圆捏扁,乖乖奉上手中花令?


    你们仔细看看,如今就他们二人排在前头!”


    沈期二人忙着破关,偶尔抬头也只看自己位次,甚少关注前列,此时一看,才发现第二位文然之下,赫然列着“裴瑜”二字。


    凭着看守丹若与牡丹之势,她已由原先的十五跃至第三。


    修士笃定道:“如今城内所有花农手中都没有寒梅,故而大家都认定晨风与文然手中,一定有一人得了梅令,他们寻人便是为了夺梅。”


    沈期二人蹙眉不语,那修士又喋喋不休:“如今不少人害怕被夺谱图,便都藏了起来,看他们来者不善,我也得去避避风头了,你们先聊罢。”


    语毕,他鬼鬼祟祟地翻入另一处宅院,看上去是寻找躲藏之地了。


    沈期二人却想得更深,泡棠默然片刻,又道:“不少人囿于自身天分,无法破关,怕是会继续血肉生花之法,而且此时又有那些人在外游荡,人人自危,必不会这般费时破关,最后还是会……”


    沈期拧眉,文然此举本是出于保护花农之心,借此平却心中戾气,却遭人利用,设了个局,反倒将她囿于其中。


    如此一来,原本接受她好意的修士,反而会因为她给人递刀而心生怨憎,如此推演下去,那些人怕是会再度回头,于躲避的间隙举起屠刀夺取花令。


    他心知这是文然给自己寻出的解法,此路天然不通便罢了,却偏偏有人从中作梗,还有裴瑜丁明之流的围猎,若是叫他们率先寻到文然,后果不堪设想。


    “泡棠道友,我得去寻到文然告知此事,你我便就此分道。”


    泡棠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二人一拍即合,随即翻墙夺院,寻起林斐然踪迹。


    不知何时起,谢看花再度回到天柱之上,他侧耳调弦,忽然拨弄一声,是宫商角徵羽中的羽音。


    羽属水,只一刻,城中潮湿的水汽便应声而震,不少修士也随之心神一颤,片刻后,自他足下的天柱开始,一层薄薄的雾气就此铺开。


    他没有望向众人,只盘坐在上,闭目谱起了羽衣曲。


    “诸位不必惊惶,城中先前混入了三只小鼠,我们现下正在搜寻,你们寻花令便是。”


    他寻的正是道童三人,这也是他的独门道法,可以凭借无处不在的薄雾探寻几人真身,却阴差阳错给城中寻人的修士增了难度,夜色寻人本就不易,现下多了雾气,更是踪迹难觅。


    不少人不敢有怨言,心下却在骂骂咧咧。


    另一厢,裴瑜持剑半蹲在屋脊之上,望着周遭薄雾,随意挥过,看向那稍显模糊的名榜,神色仍不大满意。


    若是前两人一并剔去,自己独为第一,那还算得上一张不错的名榜。


    一瘦长修士站在屋沿,回首一笑,略有谄媚:“裴师姐,这招实在是高,把控住丹若与牡丹,城中修士谁输谁赢,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们?”裴瑜淡淡看他一眼,嗤笑一声,“只有我,是我说了算。世上也只有我能反将她一军。”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瘦高个心中不大服气,却不敢表露,只道:“裴师姐,你大抵不知,文然没有这么厉害,我见过她与丁明对阵过,尚且差丁明几招!”


    裴瑜心中不悦,斜眼看去,丁明这等废物若是胜她,岂不相当于胜了自己?


    “那场斗法我也看过,不论什么符文,她看过一眼便能记个七七八八,你还真以为她学不会?若不是她要拖延时间,等祀官入场,岂有丁明跳脚的份?”


    瘦高个一时语塞,也不知裴瑜吃错什么药,竟长他人志气,面上略有不愉,但还是压在心中,只笑道:“裴师姐连招一出,如此突然,她岂有破解之法,说不准此时正在哪藏着,不敢露面!”


    裴瑜却并像他这般开怀,她的视线仍旧在四周梭巡,只问:“还没有找到她?”


    “没呢,投诚的人越发多了,但他们都未遇见。”瘦高个顿了一瞬,又问,“这个文然会不会有后手?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花农动手……”


    裴瑜没有开口,似是过了许久后,她忽而笑了一声:“别忘了,她的条件是要屠杀之人向花农示出歉意,此时,可一个道歉之人都未听闻。”


    她是螳螂捕蝉,反戈一击,可林斐然的黄雀又放在何处?


    ……


    雾影霭霭,夜色弥漫,眼前早已陷入一片混沌蒙昧的黑,除却檐下挂有的长明灯可以示明外,眼前再不见其他光景。


    沈期二人走在夜雾之中,不得不放缓脚步,他们仍旧没有见到文然,但也未曾听闻她被虏的消息。


    两人将东市摸了个遍,最终又绕回原地。


    街巷之间异常寂静,好似山雨欲来前的平和,又好似波涛怒号前的潺潺,四下阒无人声,只有两人的脚步回荡。


    沈期站在檐下,忽而看见什么,轻声道:“泡棠道友,你看,他们竟让开了!”


    院中挂有数盏长明灯,其间幼童的身影便显得清晰许多,他们都是花农,此时仍在不知疲倦地玩耍,看守他们的修士却收剑回鞘,各自走到墙边休憩。


    泡棠神色疑惑:“难道是累了?我们现下去破关,他们会再次阻拦么?”


    沈期摇头:“不知,若是可以破关,我倒想去试试,有了牡丹,文然也可自保一次。”


    正是这时,身侧的薄雾忽然流动几厘,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有夜风猛然拂过,将四周的薄雾暂时吹散。


    沈期立即回身看去,便见四周寂静的屋檐之上,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人影,不知潜藏几人,也不知潜藏多久。


    有人化出风咒,吹去薄雾,有人提剑而来,却又于半途叫人拦下,屋上瓦甍被踩得哗哗作响,刀戈之音伴出一阵刺耳的鸣嘀,夜中忽然喧嚣起来,几个小童在院中玩到高兴处,也捧腹大笑,咯咯声不绝于耳。


    谢看花好似也发现什么,忽然急急弹起琵琶,只这一刻——风声、笑声、刀鸣、剑啸,夹杂着刺耳的琶音,竟嘈杂混乱得叫人神思难定,心神不宁!


    众人都向院中而去,原本看守的修士竟也无动于衷,只赏戏般看着他们争夺,不知是哪几人跌下屋顶,摔出一声沉闷的肉响。


    沈期骤然回神,惊声道:“距离上次文然放话,过去多久!”


    泡棠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动手一算,竟快满四个时辰,周遭之人分明是要去争这一线之机,杀人夺花!


    “还有不到一刻钟!”


    时局大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更改……人心难辨,人心难变!


    已有修士跃入院墙,沈期与泡棠再未停顿,一同出手而去,霎时间,院中陷入更为惊人的混乱,已是敌我不分,唯有兵戈相见!


    刀光剑影憧憧叠过,晃过花草,晃过薄雾,晃过幼童含泪的眼,他们淹没在人群中,兀自拍手追逐,嬉笑声却渐渐带上些微颤意。


    人群渐渐靠拢,诸多修士中也不乏和沈期一般止戈之人,但他们实在太过微小,只能勉力支撑。


    沈期艰难动作间,忽见一道光影从头顶闪过,轰然声响,院中修士便被这足够霸道的剑意震退,一时间竟换出片刻的安宁。


    沈期似有所感,立即回首看去,一株壮高的榕树之上,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眼前忽而一亮。


    众人一同望去,顿时一窒。


    来人身背一轮明月,煌煌然若光耀其后,仿佛是刚刚停身,尚未落下的长发荡于月色间,缓慢而宁静。


    她的腰间坠有四五柄兰剑,映着月色,锐利无双,她只是将手搭在剑柄上,如此轻巧,似无攻击之意,但院中那柄仍在震颤的兰剑已足够证明一切。


    此时实在太过安静,但一切都静不过那双眼。


    她只是看着众人,原本茫然的眼已然渐渐汇聚光芒,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她想起辜不悔腰侧同样挂有的长剑,不由轻叹一声:“前路已有决断。”


    语罢,她骤然落下,回过神的修士立即翻身扬剑,原本守在此处的修士也抬手传信,仿佛信鸟不够快,还要加上喉咙大喊。


    “文然在此!她出现了,文然在此!”


    一道刚烈的剑风荡过,在场之人皆受一击,只觉胸中血气翻涌,那传信之人更是叫她掌住脑袋,猛然掼到墙上,顿时砸出细密的蛛纹。


    她回身跃入几个幼童身后,一声呼哨,那柄兰剑立即拔地而起,随着她的哨声四处游走,剑气涤荡之处,竟开出一条前路!


    下一瞬,那道玄色身影就这般消失原地


    ——连带着那几个幼童一起。


    这变化实在太快,有几个修士一时反应不来,张口欲言的嘴角直抽搐,片刻后,有人大呼,声音嘶哑,不可置信。


    “文、文然把花农抢走了!”——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直接把根挖了,诶嘿


    第84章 真者假也 心思阴险至此,大道难堪!……


    春城某处民宅内, 如霰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梨树上,望着那轮未有半点变化的圆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斜风吹过, 泛黄的梨叶飘然而下,零落满地, 一叶落而知秋近,他随手挟过一片, 心下叹惋之余, 又听得树下屋门传来轻响,有人从屋中走了出来,步伐僵硬, 但十分快速。


    他看也未看, 只将手中梨叶扔下,叶片霎时间涨大数倍, 如同轻舟漂覆,将跑至院中的人尽数载入舟中, 送回屋内。


    他撑着木枝, 旋身跃下, 白金长袍在夜色中浮若翩蝶,随后无声落至屋门前。


    门内梨叶之上,载有八人,男女皆有,俱都双眼发直望向门外,正手脚并用翻下叶舟,试图走出这座宅邸,回到自己应去的地方。


    这都是林斐然带回来的花农。


    他们虽然忍不住要回到花坊之中,动作却十分缓慢, 想来是心中清楚林斐然的用意,知晓此处安全,正勉力控制着身躯,好叫自己不要乱跑。


    如霰站在门前,点过人数,随即将门闭上,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屋脊之上。


    那里,正有一人跃身而来,影如飞鹞,腰间几把兰剑散开又合拢,兀自流转光华。


    来人身形极快,几乎是见到她的下一刻,人便已到院中,随她一道落下的,还有手中提着的四个幼童。


    其中三人仍在拍手念着歌谣,神情略显僵硬,另有一个抱着林斐然身侧的长剑,落地后直直看向如霰,有些怔神。


    如霰扬眉看过,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随即看向林斐然:“救得几处?”


    林斐然将人放下,回道:“九处。”


    “那还有十八处,余下一刻钟,能救完么?”几个孩童跌跌撞撞走过去,围绕他奔跑起来。


    若是以往,林斐然大抵会说或许、可能、尽力,但现在,她却直直看向如霰,唇角翘起,双目含星一般,意气风发笑道:“当然。”


    如霰微怔,见她对自己扬眉,随后又不大好意思般收回视线,抬手压住腰间剑柄,纵身跃上墙头:“我走了。”


    玄色身影再次消融于夜间。


    几息后,如霰忽而笑过一声,提着几个幼童后颈放入屋内,又旋身落至树间,萧疏梨叶下,几片月白飘荡。


    ……


    最初时,没人懂文然“无花可取”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花农后,众人才猝然明白,这哪是无花可取,她分明是要将飞花会的根给撅了!


    “裴师姐,现下如何应对?我们的人寻遍春城,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散修急得满头大汗,“况且途中还有不少人阻拦……城中偏帮她的竟不算少!”


    天底下岂会有文然这样的人,不想法应对,竟直接掀盘!她这样做有何好处?还有那些襄助的修士,难道他们也不想取花?


    花农一走,岂不是人人不得花令,要永远困在这春城之中!


    一夜之内,文然的风评连连反转,前一刻还对她赞不绝口之人,下一刻便觉得她其心可诛,令人发指!


    裴瑜此时站在林斐然先前待过的钟楼之上,沉声道:“将剩下的花农护好,不必管那些倒戈之人,她的藏匿之地,我亲自去寻!”


    “是!”散修搓手冷笑,“只要守好余下花农,她还有法子翻天不成,我等这就去办!”


    裴瑜随意摆手,心已不在此处。


    她方才观测时已有想法,此时便跃下钟楼,向北而去,行至中途,旁侧忽而现出一道身形拦住去路,她正要拔剑,但看清来人后,唇角一弯,收了势头,明知故问道。


    “长老不去寻花,到此处做什么?”


    寻芳自夜色中走出,端庄的面容上浮起假笑:“师侄神机妙算,已然控住余下花农,如今贼子当头,我这个做师叔的自是要来助上一臂之力。”


    语气温和,仿佛先前两人并未有过不愉之事。


    裴瑜眼神微深,笑过一声,并不多言:“如此,便谢过长老,只是——弱者襄助,好比当车之螳臂,实在不堪一击,长老还是自顾自的好。”


    语罢,她全然不看寻芳青黑的脸色,兀自持剑远行。


    寻芳看着她的背影,啐过一声,只是心下虽有怒火,却不全然是因裴瑜而生,更多的是无法反驳的苦意。


    林斐然……林斐然!


    她双手紧握,撇下心绪,暗自跟紧裴瑜,向北而行。


    她有预感,裴瑜定然知晓林斐然所在,只要找到她,只要趁此时机……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寂静的暗巷中忽而又出现一道身影,他静等片刻后,又默然跟上。


    ……


    城中游走的圣灵俱都往一处走去,天柱上的谢看花也收了手,静坐高台,不再动作,一时间,薄雾渐散,又凝结成霜,覆在墙角每一株野草上。


    雾隐路现,林斐然蹲身树间,一时也有些犯愁。


    平心而论,借着先前大雾遮掩,她才得以悄无声息截走数位花农,她原本不想过早暴露,只是先前那几位幼童身侧聚集太多修士,情势又过于紧急,故而不得不暴露。


    自那之后,不少人已有防备,即便她动作再快,此时也仍有十人未曾截走,不少散修持牡丹花令环绕在侧,实难接近。


    一刻钟极其紧迫,她也不想再见一人死在眼前,但此间确无破除牡丹花令之法,如此严加看管之下,她根本无法救出花农,更况且不能拖得太久,隐匿之处若是率先叫人察觉,便前功尽弃!


    正待思量间,她便见到两人鬼鬼祟祟行于暗巷,忽有灵光乍现,她立即跃到二人身前,倒把他们吓个正着。


    领头之人捂着心口,原本警惕,但见到她时立即松眉起身,低声惊呼道:“文然!你在这里!”


    来人正是沈期与泡棠,林斐然现下并无时间与他们寒暄,只快速对沈期道:“我记得你是修妙笔道的,十二花令中可有法子叫你用出功法?”


    沈期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点头道:“有的,附上桃花令便可,不过略有限制,只能画些小物,若要对阵便有些无能为力……”


    “不必对阵。”林斐然一边环视,一边道,“你给我画出几枝遒劲老梅,越逼真越好,能画么?”


    妙笔道有一门功法,曰跃然纸上,顾名思义,老笔绘过纸面,不论何物,均可立时破纸而出,如同真物一般,只是遇水则散。


    沈期点头:“这个没有问题。”


    泡棠双目一睁,十分惊奇:“难道画出的假物也可做花令用?”


    林斐然摇头:“非也,此时他们把持花农,又十分警惕,我无法潜入,但我忽而想到一个办法,希望二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沈期立即点头,生怕慢了显得不够诚心:“文然,我二人一直寻你,便是想要尽些绵薄之力,你尽管说来!”


    林斐然点了点头,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法子,沈期听得恍然大悟,泡棠频频点头。


    商定过后,三人一同翻入旁侧无人的院落,院中几道灵光浮现,是使用花令之光华,但不过须臾,便又复归暗色,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在此夜色中却颇为扎眼,几息后便有修士见光而来。


    他们拐过街角,悄然靠近,面上狐疑地走至院门前,正要向里窥视时,便听得砰然一声,木门猛地被人撞开,凑上前的修士被撞翻在地。


    一位身形高挑的玄衣女修从中闯出,怀中捂着什么,急急向外跑去。


    三人惊神之时,却又见两个修士从中跑出,满面薄汗,他们指着前方,喘|息道:“方才那是文然,她、她竟悄然找得一堆梅花!”


    言罢,他们也不再停歇,继续向前追去。


    三个修士大骇,惊疑不定之时,被撞之人突然倒吸口气,结巴道:“你、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另外两人转眼看去,只见他方才与文然相撞的衣襟上,正挂着一片红艳之色。


    那是寻边春城也不得见的寒梅。


    他抬手捻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惊得从地上弹起:“这是梅花花瓣,我不会认错!文然真的寻到了梅花!”


    “我就说她不会无缘无故升至第二,果真是寻到了寒梅!”


    “她方才抱了一大堆,若我们赶去,还能分得几枝!”


    三人再不多言,立即顺着先前的方向追击而去,为了寒梅,他们几乎是拼了全力,甚至忍痛用上暑荷花令,这才追到沈期二人。


    而在几人前方,那道玄色身影仍旧在奔逃。


    被撞之人看向沈期,忍不住追问道:“这位道友,文然不是要与我们宣战,预备藏匿花农么,怎么会偷偷寻花?”


    沈期面色一沉,冷哼而过,一旁的泡棠开口:“什么藏匿花农,不过噱头罢了,她分明早就知晓如何寻梅,先前那番言论,不过是将众人引去花农处,她便趁机取梅,何其狡诈!”


    三个修士恍然大悟,颇为懊恼:“我就知道,难道世上真有人会管花农死活?她分明也是为了自己!此獠竟将我们玩弄股掌之间,可恨我一时糟她蒙蔽,白白失了许多寻花时机!”


    “心思阴险至此,大道难堪!”


    几人一路狂追,吸引了不少周遭修士,沈期与泡棠没多发言,那三个修士倒是竹筒倒豆般滔滔不绝,口中的文然已成一个心眼比筛子多,手段比毒蛇狠的角色。


    其余人纵然愤慨,却也没有如此上头,满心都是文然寻到的梅枝。


    众人追至半途,便有人按捺不住,取出暑荷花令,一瞬闪身至文然身前,将她前路拦下。


    她脚步猛然一顿,抬眼看向众人,目光警惕,立即抬手掩下怀中之物,但捂得再严实,仍有几瓣搅碎的红梅落到地面,如同洒落的点点斑血。


    众人更是心惊,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不为站立其中的文然,只为周遭要与自己分吃梅枝的豺狼!


    望向众人,文然拔出了腰侧长剑,拥紧了梅枝——


    站在人群外的泡棠已然握住一枝暑荷,就在众人试图动手之时,文然足下莲纹乍现,一朵金丝细荷绽开,下一刻,她便出现在十丈外的暗巷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追!”


    一行人尾随而上。


    文然得了梅枝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几刻便传遍全城,但在此之前,看守花农的修士已然有所耳闻——毕竟他们是亲眼见到文然从门前跑过,洒下几片梅瓣。


    遍寻不见的寒梅第一次出现,还恰巧就在眼前,这等诱惑谁能忍住,他们又不是真把自己看作裴瑜等人的手下大将,他们来此是为寻花的。


    不过斟酌一息,几人便随心而为,拔腿追出,再不管身后之事。


    灯火通明的院落霎时孤寂起来,只余一个中年妇人端坐其间,几人前脚刚走,便有人后脚偷入。


    来人身着一袭玄衣,腰挂五柄兰剑,不是林斐然又是谁?


    她不敢逗留一刻,刚刚入院,便立即将妇人背到身上,纵身向藏匿的院落而去。


    ……


    前方的文然跑得越发慢了,她大抵也十分疲累,竟掉下两枝遒劲的老梅,只是枝头花朵在她怀中蹂躏多次,已然变得软烂潮湿,远远看去,像是碾出的花泥。


    但即便是两枝花泥,也足以叫身后部分修士停下脚步,拔剑争抢起来,余下修士只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追去。


    如此跑跑掉掉,已然甩下不少修士,众人心中当然知晓她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是想借此分散罢了,但那又如何,闻讯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她手中梅枝有限,根本甩不开这么多人。


    直直奔逃至春城南市,她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众人,神情肃冷。


    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一般,她怒声道:“路上抛下许多,如今只剩一枝了,难道你们一枝都不给我留下!”


    追了一路的修士同样疲累,看她的眼神已不算好:“告诉我们,你这梅花从何处得来!”


    又有人暗啐:“好狡诈的女子,竟以花农一事转移视线,自己偷偷去寻花,心计至深,我呸!”


    众人连声指责,她面色愈冷,忽地将手中寒梅向地上一掷,花瓣四溅:“平心而论,若是你们有梅花令的消息,难道会广而告之?”


    为首的修士冷哼:“少作拖延,你如此表态,难道是不愿说吗!”


    几人尚在争执,沈期与泡棠却置身事外般站在远处,仔细看向人群。


    泡棠问道:“方才跑过被看守的花农院前,里间的修士都被引出了吗?”


    沈期点头:“我一个个数的,一听到梅花现身,便都冲了出来,没有一人怠慢。”


    “他们本也不是诚心为人做事,暂时站队罢了,自是哪有好处往哪去。”泡棠说过几句,又看向人群,“她动作快,现下应当都截走了。”


    沈期望向人群之间,不免感叹:“神人出急智,谁能想到,她竟是在看到我的瞬间有了这个法子。”


    在场已有人怒火冲天,拔剑向那玄衣女修袭去,令人惊异的是,她竟毫无还手之意,剑光就这般从她身侧划过,只听得一声闷响,女修手臂便被斩落在地。


    一时寂静无声,就连动手的修士都未曾想到自己能得手。


    “你们快看!”


    有人惊呼,众人立即转眼看去,却见那落到地上的长臂并未涌血,只是干干净净躺在那处。


    持剑修士立即后退数步,惊疑看去,哄然一会儿后,有人回过神来。


    “这根本不是文然,这是……她用金银台捏出的分|身!”


    “什么!难道我们又被骗了!”


    “那梅花是真是假?”


    花枝仍旧躺在地上,谁都想上前一观,却又不想叫别人靠近,争执间,有人被推搡在地,离那梅枝不过半寸之遥。


    “是真的,花泥都沾到地上了,花是真的!”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哄抢起来。


    沈期与泡棠悄然转身离开,心中却不由窃笑起来,直呼妙哉。


    从一开始,抱着梅枝破门而出的便是她的分|身,众人争抢之际,她怕是早已独自将人藏匿起来。


    泡棠又道:“这法子确实妙极,只是文然先前所说,此间没有梅花令,是真是假?”


    沈期毫不犹疑道:“是真,她不会骗人,也没有必要骗人。”


    “可若是没有梅令,飞花会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圣人岂会做此等……”泡棠目露犹豫,低声道,“岂会做此等下作之事?”


    沈期摇头:“她这般说,定然是已经寻过,若不在此间,又会在哪里?”


    ……


    静院之中,林斐然将最后一人背回,却并不见开怀,她仍旧望着天幕,似在沉思。


    如霰坐在树间,垂眸看着她的身影,不由道:“花农尽数带回,此间秘地也暂时不会叫人发觉,诸事已了,你又在思索什么?”


    林斐然静了片刻才回:“我在想,梅花令在何处。”


    “有头绪么?”如霰把玩着指尖黄叶,启唇问道。


    她摇了摇头,片刻后,却又点了点头。


    如霰失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林斐然最终还是点头:“有一点,但并不确认。圣人并没有理由哄骗我们,梅花令一定有,但未必在此处,我只是忽然想到,他们或许如我一般,将梅花令藏在春城内的另一处小世界中。”


    众多修士之所以寻遍春城也不见他们身影,并非是他们藏得隐秘,城内就这么多宅院,要想容纳如此多的花农,绝无一处窄小的隐蔽之地可以做到。


    林斐然考虑至此,便从群芳谱中抽出一枝野菊,借此花令效用,在街巷旁侧生生造出一处宅邸“小世界”。


    因未得她准许,旁人入内时便只见一处幽暗空宅,哪能想到宅中其实另有一番天地。


    如霰却不大认同:“能如你这般奇思妙想,剑走偏锋的,只会是少数。依我所见,既是在春城内,又确定有这梅令存在,那么,它们或许同其他花令一般,需要破关才得,只是我们还未曾寻到入口。”


    林斐然双眼忽而一亮,回身看他:“尊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如霰眉梢微挑,她立即纵身上树,蹲在他身侧,改口道:“如霰,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如霰:“……”


    薄唇张了又合,他想,算了,随即伸手拨开她腰侧馥郁的兰剑。


    “只是重复一句,何必要上树?”


    林斐然顺势起身,拨开眼前枝叶:“登高望远,我在思索何处会有破关之处。”


    话是如此说,林斐然其实想到先前一幕,那时师祖远在北市,在她向众人宣战之时,抬手向上指了指。


    她当时便想,难道这是什么暗示?


    可她抬头看过一遍,却什么异样都未发现。


    静默片刻,她敛下神色,开口道:“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林斐然跃下梨树,走出院落,于这方小世界中脱出,忽而一阵罡风迎面袭来,好在她早有准备,登时俯身躲过,长腿回身一踢,便将那道刃光逼离。


    “你果然用了些莫名的隐匿之法。”裴瑜看向她,目光寒凉,却又有一时微不可察的得意,果真被她寻到了!


    在裴瑜身后,院落间、高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人影,目光如电,直直向林斐然射来。


    林斐然默然不言,一一看过众人,裴瑜身侧一位散修见状,料定她寡言少语,不懂口舌之利,便立即挺身煽风点火道。


    “文然,将众人当狗一般玩弄掌心的滋味如何?是不是舒爽极了!”


    “确实。”出乎意料的,林斐然竟开了口,她看过众人,将手搭在腰侧剑柄之上,眸色平静无波,“逗狗的滋味实在有趣至极,只是溜了你们许久,却不见人应上一声‘主人’,实在失望。”


    那散修顿时哑口无言,在场不少修士霎时脸色青黑,望向她的目光极为不愉,却因为梅花令一事尚未撬出半点苗头,不得不暂且忍下。


    深静的视线梭巡而过,最终落到这名散修身上,她开口道:“他们是你带来的,既然都不开口,不如由你代劳?”


    那名散修一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被溜的狗,岂会没有主人。”


    话音未落,林斐然身形如电而上,衣摆荡开,旋身而过,登时便将人后颈捏到指间。


    她缓缓道:“叫。”——


    作者有话说:收假复工,所以今天更新时间有点阴间……


    第85章 惊变(改) “血热之人何在!”……


    林斐然动作实在太快,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她压到手下。


    她并不狂喜,也不得意,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只是这么想, 所以这么做,并无故意欺辱、肆意打压之意。


    但偏偏是这样的平和与无意最为激人, 那是一种无端被人俯视的怒意, 好似在她眼中,自己微比草芥。


    不少人目露异色,全然忘了自己看向花农时也是这般神情。


    有人愤起:“文然, 你实在是目中无人, 将花农都掳走不说,竟还想当场羞辱同道之人, 是何居心!”


    “就是,将花农尽数归还, 我们权当你一时顽劣, 若不然, 纵然你剑法独绝,却也难以敌众!”


    “你手中的梅花令到底从何处所得!”


    说到最后,甚至于图穷匕见时,也无人在意她掌下之人的死活。


    林斐然此举纵然叫人不快,但被虏之人到底不是自己,他们是为梅花令而来,又不是要为谁撑腰,何必多事。


    林斐然见他神色不忿,开口道:“你这样的人越多, 就越不会有人助你。”


    仍有人在叫阵,她却充耳不闻,手下微微绷紧,被擒那人便立即感到一种迫然的惧意:“我叫、我叫!”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频频看向四周,不论是同门、还是所谓的友人,此时竟全都默然不语,他心下暗啐,骂了几句,这才屈辱开口:“主、人……”


    林斐然右手微收:“叫得好。”


    那人面上再不情愿,也免不了对侧传来的哄声,甚至有人扬声大骂:“软骨头,竟屈于淫威之下!”


    此时此刻,人群已然有了隐隐的骚动,一个寸眉细目的修士从屋脊之上跃下,语气不善。


    “文然,你掳走花农,私藏梅枝,我等此时愿意压下怒意同你商谈,全是念及你尚且年少,一时顽劣,你不要得寸进尺!”


    “未得半寸,何进一尺!”


    林斐然将手下那人扔出,回身跃至屋门前,一副誓守之态,朗声道:“既然早就不忿,此时不动手,诸位又在等些什么?”


    有人并指而出,怒目而视:“你以为我们在等?这是给你机会,莫不是还真以为一群人怕了你个黄毛丫头!速速说出梅令来处,先前胡闹之事,我们可以不作追究,若不然,休怪我等无情!”


    “不做追究?你说话算么?都各自为营,又有谁听你的?”


    林斐然右手微动,腰间兰剑便被抽出半寸,一道寒光便映着月色亮在所有人眸底,她看过所有人,视线最终落到裴瑜身上,眸光渐深。


    “你能寻到这个地方,我其实并不惊讶,但我还是想说,为了几枝根本不存在的梅令,同我斡旋至此,实在太过可惜——若是诸位先前便一拥而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将我擒拿在手。”


    骚动忽而一顿,随即是更大的哗然:“什么叫不存在的梅令!”


    “难道是假的,谁有梅令!”


    众人立即四下搜寻,却不见持梅令者出现。


    林斐然望向众人:“不必找了,得此大宝,此刻定是藏在某处,难道还会像我先前一般招摇过市吗?不过他们大抵已然发现,假花枝根本进不了谱图,说不准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她从袖中取出一枝红梅,扔入院角的水缸,溅出几滴水花。


    不过片刻,便见丝丝乌色从枝干散出,原本艳红的花瓣也尽数褪色,泅出一缕细细的墨迹,随后又如渺然云雾一般消弥。


    见此情形,众人心中哪还有疑虑,面色霎时青黑,额角青筋爆出,被愚弄过的愤怒,希冀后的失望,种种交织,登时有人暴跳如雷。


    “竖子小儿!竟敢将爷爷当猴耍,老子随你的假分|身跑遍春城就算了,这梅枝竟也敢拿来唬人!”


    “她想独占花农,独吞花令,将她拿下!”


    “说不准方才所见才是障眼法,她身上定有梅令!”


    几句之下,便听得瓦甍哗啦作响,风声赫赫,一群人骤然跃入院中。


    “时辰已到,斩花农,取花令!必不能再听她胡言乱语,叫她玩弄股掌之间!时不我待!”


    “杀花农,取花令!”


    “纵然你有三头六臂,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一起上!”


    几近如潮的人影冲来,林斐然一人站在屋前,右足向后退过半步,乃是起剑之势,但她腰间兰剑仍只出鞘三寸,冷静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


    “敌不过,但我不信,此间只我一人愿意为他们出剑!”


    “与我并肩之人何在!”


    风潇潇而过,朗月当空,几只夜鸟振翅而过,落下几片轻羽。


    “见不公而拔剑者何在!”


    人潮已至眼前,剑影重重,玄色衣角随风而起。


    “血热之人何在!”


    话落,寒刃已至眼前,她仰身后避,便又听得几道罡风混起,兵戈交接嗡鸣——


    一根墨笔行至眼前,为她挡下一击,阔面板斧重重落下,劈开三柄长剑,长鞭破空而来,止住两把铜锏,长箭鸣啼降下,裂断几面刃刀!


    不过须臾,又听得锵锵几声响,十来把长剑尽落身前,将林斐然围得水泄不通,叫人难近分毫!


    她抬眼看过,十几人落至周遭墙沿,容貌不一,年龄不同,却都紧紧盯着院内,肌肉紧绷,如林斐然一般蓄势待发。


    “并肩者在此!”


    “拔剑者在此!”


    “血热之人在此!”


    又是一道迅猛的罡风划过,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柄紫铜长枪直直袭来,如蛟龙出海,流星高坠,势无可挡般降下,威势大开!


    甫一入地,便将院中修士震倒在地,临近者更觉胸中翻涌,顿时吐出一口血气。


    来人站在林斐然身后的屋脊之上,他一语未发,但抱臂垂眸之态,已然言明所有。


    一女修扬臂而起,手中长鞭缠着的铜锏霎时抛高,又被狠狠甩入深墙之中,折断半截:“往日没有站出,已是羞愧万分,今日有此良机赎孽,已是万幸,绝不后退!”


    言罢,她纵身落到林斐然身后。


    蓄胡大汉极其灵巧地奔过,取走板斧,同样站在门前,不止他一人,肃容女子、戴冠少年、佩剑少女……不过几息,已有数十人站至身后。


    “还有我们!”


    沈期领着太学府弟子上前,路过林斐然时弯身捡起老笔,泡棠带上太极仙宗弟子列在其后,路过时拔过自己的剑,复又抱在怀中。


    一人人走过,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攻守之势竟已不是全然的碾压。


    以中间那柄长枪为界,气氛紧绷,被震倒的修士立即啐声而起,几乎是瞬时,双方立即短兵相接!


    院中光芒晃过,众人谱图大开,灵光乍现,林斐然登时收剑后退,从谱图中抽出一枝桃令,花瓣烧成黄符,她并指在上写过,片刻后,一只烈火鸟篷然振翅而出,尾羽煌煌,光照四方!


    它仰头长鸣一声,烈翅拂过,压倒一片修士!


    顷刻间,局势大变!


    裴瑜见状凝眉,后退数步,自谱图中抽出花令,一阵细碎的光芒洒下,仿若燎原星火,但下一瞬,星火暴涨,竟生生将烈火鸟吞入其间,烈焰灼过,便只剩一张残符。


    火光后,是裴瑜漠然的面容。


    她身前谱图展开,指间挟了五枝丹若,方才那阵细火,显然是丹若燃出。


    她细细看过林斐然身后之人,缓声道:“诸位可要想清楚,如今花农已为她所囚,再无花令出现,你们若要斗,要如何斗过我们?


    我甚至无须拔剑,一阵榴火吹过,你们手中便什么也不剩了。”


    她身后不少修士面色一松,竟无声笑过,又随之展开谱图,人手一枝丹若,面上尽是得意之色。


    先前数个时辰,丹若与牡丹全由裴瑜等人劫持,其余人根本无法擭取,此时见此情势,难免有些捉襟见肘的窘迫。


    泡棠面色不虞,却也未曾后退,只道:“那又如何?今日即便是断剑在此,我也绝不会再退让一步!”


    其余人面上亦无惧意,只有不喜,他们总不免想,若是早一些像文然这般站出来,局面是否不会发展至此。


    裴瑜揉了揉额角,不想再多听一句,她并不在乎双方如何操戈相对,更不在意那些花农,她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林斐然一个。


    时至此时,她仍旧相信林斐然手中有梅令,再不济,也有梅令消息,她定然要问出取胜!


    毫无征兆地,裴瑜手中榴花将燃,一阵艳色火光吹出,不可阻挡地向林斐然席卷而去,她的群芳谱被逼出,火舌立即舔舐而上,沈期见状挽袖扑灭,可惜这并非明火,扑打无用。


    下一瞬,炽火忽灭,裴瑜手中榴花尚未燃尽,便已垂落枝头。


    ——林斐然手中竟有牡丹!


    裴瑜登时抬眼看去,没有停歇片刻,余下四枝榴火立即喷涌而出,浩浩荡荡卷上林斐然的谱图,却仍在下一刻灭去!


    “你手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牡丹花令!”


    林斐然收剑回鞘,抚过群芳谱:“在我为诸位写过破关之法后,便立即去取了不少牡丹花令。”


    裴瑜神色越冷:“你早知我要做什么?”


    林斐然摇头:“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知晓你会出手。这些牡丹原本不是用来防这些丹若花令的。我之所以取这么多花令,是为了留下最后一处退路,若无人与我并肩,凭借这株牡丹,我也能护下他们。


    但好在——”


    她纵身而起,于谱图中取出数枝牡丹,姚黄魏紫绽于掌心,金丝贯顶高高扬起,霎时间,数枝牡丹合而为一,汇成一抹普通的粉。


    那是一株随处可见的牡丹,并不金贵,却像黑云压顶一般倾盖而下!


    “好在尚且有人站出,总有人心未凉。”


    簌簌声响不绝于耳,大如宅邸的牡丹生根院中,薄如蝉翼又隐隐含光的花瓣片片绽开,层层压下,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又听得几声细响,宅邸中似有崩落之音,屋檐瓦甍散下,坠作数片菊瓣,消散空中。


    国色牡丹,名动一城。


    以幻象搭建的屋脊坠落,露出原本的荒芜宅院。


    黑瓦破落、轩窗漏风,屋门也大半不见,于是屋中、院内,挤满四处的花农便显露身形,他们躲在绽开的牡丹之中,咧嘴笑开,对着四周的修士僵硬说着原定之词,一时间竟有些吵耳。


    四周修士目瞪口呆看向此处,他们只知道文然带走了花农,却不知竟有如此多人,她到底是怎么带走的,一个个背回么?


    一时间,众人确然束手无策,更是拔剑茫然,心火无处发泄,只得咬牙看去!


    “文然,你到底要做什么!花农得救,那我们呢,我们要何时才能出去!”


    “我早就受够这无边夜色,早就受够这般打杀,没有花令,分不出胜负,飞花会焉有尽头!”


    “飞花会何时尽!”


    林斐然望向天幕,开口道:“先前所有破关之法都已给出,诸位还未发现吗,城中没有梅花令,至少这些花农没有。


    十二花令中,唯有梅踪未知,若是它不出现,我们集得再多又有何用?”


    先前那持鞭女修看向她,问道:“如何寻出?”


    林斐然摇头:“我不知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城中定然还有遗漏之处。”


    她转头看向众人:“愿意一起的,便分道寻梅,不愿意的,大可留在此处。不过,每半个时辰,我会回来放上一枝牡丹。”


    立即有人放话:“诸位别信,此人满口荒唐言,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你但凡走出花罩一步,我便立即将你剁成八块!”


    什么狗屁祀官惩处,说不准叫他们抓走,便不用再在这永夜的春城中受苦!


    林斐然看他一眼:“大可试试。”


    言罢,她果真走出院落,那人立即操刀上前,还未待林斐然出手,便有人站在她身前,拦下一击。


    那修士回首道:“文道友,你先行一步,我等稍后也会去寻梅!”


    林斐然也不推辞,朝他点头致谢后,便立即向东而去。


    身后又有刀剑之音传来,林斐然却再未回首,心下除却梅令一事外,竟仍有疑惑。


    比如方才那支助阵之箭——六角簇头,螺纹箭身,尾羽处染蓝,这分明是碧磬的箭矢!


    如果她的箭出现,便意味着她此时也在春城之内,甚至就在附近不远处。


    可依旋真所言,他们此时都聚在一处秘境之内,其间有圣灵坐镇,有观台导像,他们又怎么会出现在春城内?


    种种疑问闪过,团如乱麻,不明所以之时,忽听得天际再度传来一声惊雷,潮意又起,如同山雨欲来前的湿濡。


    这道雷先前也有过,故而林斐然并未在意,但在下一刻,她忽然停住脚步,望向天际。


    一滴、两滴、三滴……淅沥的雨落下,青砖地上瞬息出现密密麻麻的雨斑,浮现一阵尘土潮味,雨水润泽之处,竟升起缕缕烟雾。


    林斐然细看一瞬,瞳孔骤缩,这不是纯粹的雨滴,每一滴落水中都混有数枚梅蕊,形如毫针,艳若朱砂,锋锐无比,就连足下那打磨许久的青砖都被无声破开,溅起惊尘!


    她立即大开谱图,自其间抽出牡丹,朵朵花瓣散开,为她遮下这避无可避的针雨,即便如此,先前落下的水珠砸在身上,还是叫她受了些伤。


    林斐然擦去渗出的血珠,仰头看向天幕。


    永夜之下,目之所及只有空茫一片,深深然如鸿渊将至,除却圆月周遭能依稀见到几抹落下的黑影外,便再看不到一处落雨之色。


    她想起先前师祖指天之举。


    天际有什么?天际什么也没有。


    蕊针纷纷坠到身侧,击上绽开的虚影花瓣,荡出些许涟漪。林斐然身处其间,一动不动地看向天际,目色渐深,忽而,她朝天际伸出了手,似是在比探什么。


    几息后,她蓦然将手收回,头也不回地朝春城中央赶去,速度极快。


    风驰电掣间,她再度抽出桃令,以符化雷,于是足下电光乍现,正是先前同旋真学过的雷行之术。


    方才守在花农附近的修士,兵刃将出,还来不及展开一场争斗,便因这突如其来的雨止戈后退,四下寻找遮蔽。


    落雨来得蹊跷,众人躲在檐下议论纷纷之际,倏而见得一道幽蓝的电光破开黑夜,于雨下疾行而来,淡淡微光映明来人面容,正是方才离去的林斐然。


    她为何去而复返?


    还未待人问出口,她便已越过此处,如同一道闪电般掠过。


    又是两声雷鸣,夜幕中的落雨倏而大了起来,方才还是淅淅沥沥,此刻便已落如细流,街市上很快便淌过一层薄薄积水,倒映着光景,密密麻麻的蕊针布下,更是叫人毛骨悚然。


    雨势太大,不少修士不得不躲入房内,但也有胆大的,或出牡丹令,或出桃符令,借以避开落针,一时间法象四现,俱都随前方那道雷光之影而去。


    他们不知林斐然要做什么,心中却莫名笃定她定然觉察有异。


    不过几刻,林斐然便行至城中钟楼处,她站到楼下,向天幕仰望而去,这才在心中笃定。


    “果然。”


    先前为她助阵的修士走到一旁,闻言道:“果然什么。”


    四周修士一同看向她,目光聚焦之时,她容色冷静,抬手指向钟楼:“我总共到过钟楼下三次,从这里向上看去,那颗明月一直位于铜钟之上,但现在——”


    不少人聚到她身后,向上看去,登时双目圆瞪。


    现在,圆月已经完全落到铜钟之后,除却散出的淡淡光华外,再见不到其他。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原本完全隐于铜钟后的月亮再度坠下,于钟口下露出半片皎洁。


    林斐然望着那处,默然不言,又有人反应过来,惊呼道:“天、天幕将倾!”


    天塌了,但这并非夸张修辞,此刻有铜钟作比对,天幕下沉之势便肉眼可见,几乎是一瞬一寸。


    林斐然看着,现下才懂师祖为何指天,但又不大确定,难道只有天倾之意?


    心下盘算之余,她的目光从蕊针移到那不断沉下的朗月之上,眸光渐深。


    有人惶然四望,再度惊呼:“圣灵呢!他们竟全然不见了!”


    其余人立即回望,原先还在城内游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弥无踪,将夜的城中,徒余一片默然的屋檐细瓦,稀疏耸立,远远看去,好似夜海中起伏的波涛,孤寂阔远。


    雨还在下,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浅薄的积水已然没过脚背,它们无处可去,便都积蓄下来,锋锐的蕊针在其间随水而荡,满地靡艳。


    林斐然确定心中所想后,不再犹豫,又纵身向东而去,余下修士心下震颤之余,对她更是倾服,二话不说便跟随而上。


    一行人将将行至东城,便听得轰然一声响——


    倾塌下沉的天幕已然落至四方天柱之上,柱顶崩裂,烟尘四散,至少沉落之势暂时止住。


    不少人尚在事外,闻声向上看去,见状不免惊呼,一时间哗然四起,再度骚乱。


    林斐然却只看过一眼,便将视线落到眼前,天柱碎裂,不少人从柱中走出,张张面孔看过,赫然是先前入了城后,被带至秘境中观看他们破关的修士,是其余人的师兄师姐。


    此时的他们面带微笑,手持宝器,踏过积水,缓缓向前而来,一如先前的每一位花农。


    轰隆——


    又是一声雷鸣,细流般的骤雨扩大,倾泻如注,相隔不远,对侧人影却已模糊于雨势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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