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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6章 破关者 唯一的变动


    温热的血沁入地板, 沿着缝隙缓缓流到门前,却又仿佛被什么吸收过一般,再无踪影。


    “他、他竟又活了, 可他方才不是被剖了胸腹?”秋瞳掩唇惊呼。


    卫常在凝眉向街市看去:“不止是他,风中腥味已散, 这条街市的花农应当都活了过来。”


    钟响之后,长明灯下的修士站起身, 甩开剑上已不存在的热血, 面色无悲无喜,仿佛方才只是斩过一根草芥,他们互不干扰, 将手中摘下的花放入谱图, 随后匆匆向下一处行去。


    见一人从身旁走过,卫常在抬手拦下, 面色未有不忿,却也无喜意, 只是淡冷的平静:“这位道友, 花农又现, 不再守着取花吗?”


    “你是,卫道友?”那人看他一眼,认出身份后骤然松下戒备,神色熟稔了些,又疑惑道,“你难道不知吗?取过一次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一天顶多能取三次花。”


    卫常在还未开口,秋瞳便道:“这、这不是杀人么!”


    那人打量过她, 本要回两句嘴,但念及是卫常在友人,便也吞下,只蹙眉道:“这位道友,你仔细想想,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真有人能身上开花?


    他们无痛无觉,连简单的交谈都做不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分明不是真人,要么是一段极其拟真的假象,要么是做得极真的偶人,但绝不是真人,不必在意,若是真得老老实实闯关,那飞花会结束得等到猴年马月?”


    秋瞳一时语塞,她确实也无法说清他们到底是真是假,这般死而复生之力,许是圣人道法也说不一定。


    卫常在眸色看似冷淡,实在正细细打量他,从其神色及目光中评判此人话中真假,善恶几何,他虽不大懂良善之人,但对恶人却是了如指掌。


    “先前我等为了取花误入秘境,花费时日不短,便不大知晓城中之事,不知这血肉取花之法,是何时开始的?”


    那人微怔,眼中先是划过一抹惊讶,后又归于了然,卫常在这样的天纵英才,自然不会愿意用此等血腥的手法取花,他本身就有破关之力。


    思及此,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些许耻意,却又很快被压下,他们不过是各得其法罢了。


    他清声道:“大抵是从第二、第三夜交接时开始的,破关之法太难,许多人取不了花,名榜上的位次又不得进,便焦躁起来,试图夺抢花令。


    混乱之际,又有人说曾见过肉身生花之法,杀一人,可生一花,后来有人听信,想要尝试一番,却也有人反对,两方冲突之下,一名花农被波及……在他死后,确然有一朵花从血脉间生出,后来便……”


    原来所谓花农,不是卖花人,而是以血肉化作松软腥烂的泥土,筋脉连接间养出名花。


    卫常在垂下眼睫,余光悄然扫过林斐然,他并非对这肉身生花之法感兴趣,他只是怕林斐然会“多管闲事”。


    以方才情势看来,用此法取花之人必不会少,她若要管,可不是一两人能止住。


    场面一时寂静,那人忽又凑近,低声道:“卫道友,你们刚取花出来,定然不知外间变化,如今被杀的可不只有花农,群芳谱图也是可以抢夺的,不少修士折戟其间,至今杳无音讯,你看——四方天柱上都已没有祀官,抓不过来了,你们可要小心。”


    言罢,他也不再逗留,向几人行了道礼后匆匆离去。


    如霰敛容思索,忽又看向林斐然,只见她一语不发,纵身跃上屋檐,看向天幕中的名榜。


    名榜第一仍旧是“晨风”,下方位次却变化极大,先前的前二十位,大多是青云榜榜上有名的修士,此时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且位次变化极快,几乎是一瞬一变,就像这城中局势一般。


    她静静看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向卫常在及秋瞳走去,唤出谱图,从其中取出六枝桃花令。


    “这是你们的报酬,方才一时情急,这才将它们收入谱图中,并无私吞之意。”


    秋瞳双眼圆睁,抬手接过,立即道:“我们方才并未怀疑你!”


    林斐然眸光平和,点头道:“我知道,二位不至于受人挑拨。这几枚桃花令收回后,我们便分道而行。”


    卫常在眸光一动,但并未开口,反倒是秋瞳疑惑道:“你要去做什么?”


    其实不光是卫常在疑虑,就连如霰与秋瞳都在思索,他们在想林斐然是不是要出手,但出乎意料的,林斐然眸光有变,却并非是不忿,她说:“我要去取花。”


    此次飞花会实在太过吊诡,若想要早日结束,便得早日将花集齐。


    另外三人不语,秋瞳忽又问道:“那些花农,到底是真人或是幻像?”


    林斐然摇头:“我也不知。”


    世上断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之法,她无法解释此等异象,再者,她也想不通圣人此举的缘由为何。


    与此同时,以血肉生花之法取花的人太多,再加上此处有灵力限制,若无花令加持,她不论想做些什么,都无异于螳臂挡车。


    她再度向上看去,不论是卫常在、秋瞳、沈期亦或是她,均已不在名榜之上,难道堂堂正正破关便比不得杀戮来得快?难道歪门邪道总是捷径?


    她望着那些窃喜之人,不由得握紧手中剑。


    “此时城中已不太平,若我没有猜错,经过数夜,已有不少宗门及散修各自结盟,共同御敌。不知你们是哪门弟子,还是尽早回去联盟为好。”


    林斐然回身看向卫常在二人,再未给他们多言的机会,只是略略顿首后便同如霰离开。


    春城之内,此时正陷入一种短暂而乏力的平和,那是不断杀戮后暂时修养的宁静。


    四个时辰后,新一轮的杀戮再启。


    她有四个时辰。


    ……


    此次参与飞花会的修士不少,自从发现血肉生花之法后,城内修士便兀自分作两派,杀或不杀,其间并无转圜之地。


    起初,不杀之人自然更多,这般血腥残忍的法子,并非多数人所能承受,但随着名榜上位次掉落,众人几乎可以想到此次飞花会落选,不得入朝圣谷的结局。


    朝圣谷开,百年难遇,是诸位修士的大机缘,且此次又拦了境界,只要照海境及问心境,没有高阶修士打压争夺,若能入谷,不说灵宝灵器,即便是谷中随意薅过一把灵草,也能叫他们少走十几年弯路。


    利字当头,又有谁能不动心?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时,先前被杀的花农竟然就此复活,一时间便如烈火烹油,沸反盈天,不杀之人顷刻间倒戈大半,也挥起了刀。


    纵然动手更快,但花农数量终归有限,一位花农一日只能供出三枚花令,晚了、慢了,便什么都没了。


    直至此时,仍旧坚持破关取花之人少之又少,杀与不杀,破关与屠戮,已然泾渭分明。


    屠戮者在时限到时便倾巢而出,血洗而过,破关者便在四个时辰的喘。息间隙获取花令,一时间你追我赶,已不仅仅是个人间的较量,更上升至“论道辩经”,不以言语相对,只用行动攻讦。


    只是囿于天资,破关终究要慢上许多。


    四个时辰再启,屠戮者隐入暗色中,再度瓜分,破关者叹息着从门槛上起身,望向屋内缓缓爬起的花农,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样坚持是对的吗?


    他分明又活了,杀一个偶人有错吗?


    为了一个偶人放弃入朝圣谷,放弃面见圣人?


    “学弟,他们到底是真人,还是木偶?”一位太学府弟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期神色不改,握着手中的老笔,抿唇道:“秦学长,真人与木偶又有何分别,不论眼前是什么,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在我们顺从、屈服于心中私欲,挥起屠刀之时,就已然破境。”


    白袍修士面色微红,举起手中笏板,羞赧道:“学弟说的是,是我迷惘了,大利当前,心关难守……纵然此行不得入朝圣谷,我也认了,但你看那名榜,凭什么他们就能上去?我境界不够,心中到底堵了口郁气!”


    “我也堵得慌,越看名榜越不是滋味!”另一位弟子愤懑道。


    他们都是太学府的弟子,在入城的第一夜便汇合一处,互帮互助,后来出现血肉生花之事,也屡次劝导其他修士,未曾同流合污,只因此法与他们所学的道义不符。


    不过愿意听从劝导的人也所剩无几。


    “就是!身为修士,岂能以人身养花,走上歪门邪道!”有人震声附和。


    沈期一行人转头看去,却见五六位紫衣修士恰巧行至此处,面色同样不忿。


    沈期未曾见过他们,并不识得,他身旁的学长却眼前一亮,对着为首之人行了道礼:“泡棠道友,诸位道友,别来无恙。”


    为首的少女怀抱长剑,微冷的面色缓和,向他们点头回礼:“秦学长,别来无恙。”


    秦学长回首看向沈期,为他引荐道:“学弟,这几位都是太极仙宗的弟子,这位是饮海真人的爱徒,泡棠道友。”


    沈期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久仰久仰——泡棠道友,太极仙宗只余诸位几人么?”


    他问得唐突,泡棠却也不在意,只解释道:“一人之力太过弱小,我等便群策群力,分为几波,各自寻花,多余的可以互相转赠,力求弟子都能入谷。”


    秦学长略有羞愧:“贵宗弟子不论智谋或是身法都极为出色,我等只能写写画画,唯有蘸取剑兰花汁才可挥毫施法,是以只得共同行进……”


    泡棠摇头:“秦学长不必多思,此番飞花会破关取花极为困难,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倒戈,我们来此,就是想同太学府弟子联盟,互相转赠多余的花令,学长意下如何?”


    秦学长怔然,似是未曾想到他们来意为此,有些犹疑:“这……”


    泡棠正色道:“秦学长若有顾虑,尽可以桃花令作符,盟定心契,我们绝不会滥杀滥抢!”


    秦学长立即摆手:“绝不是这个意思,不论是贵宗或是泡棠道友,我们都信得过,只是,有用吗?”


    泡棠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恰巧看到天幕中的名榜。


    秦学长叹息道:“每每到修养之时,瞬息万变的名榜便不再浮动,这意味着除了榜首‘晨风’以外,余下所有人都是屠戮者,泡棠道友,你我两宗纵然通力合作,又有什么用?”


    泡棠眸色微暗,她自己也察觉此事,恐怕不只是她,所有破关者都心知肚明。


    众人幽然观望名榜之际,忽有一个陌生的名字跃然而入,落至最后一位。


    于是死水般的名榜中,有了一抹极为显眼的变动。


    沈期呼吸一窒,喃喃道:“……文然?”


    说出名字后,他的唇角忽而带上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几乎是一盏茶后,“文然”跃升至第七十八位。


    泡棠看着,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在这个花农无法被杀灭的修养之时,能够在名榜之上移动的唯有破关者。


    她声音拔高不少:“文然?有人认识她吗?”


    秦学长摇头:“未曾听闻。”


    “这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不止是破关者,就连暗处休憩的屠戮者都站起了身,向天幕看去,眉头紧皱。


    城内所有目光都凝聚至名榜上,看着这唯一的变动跃升。


    ——七十六


    ——七十三


    ——七十


    不到半个时辰,“文然”这个名字已然跃至六十。


    寂静无声的春城一时间哗然起来。


    第77章 墨画 “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半个时辰前。


    林斐然二人与卫常在他们分道而行, 她抿唇思索之际,忽听如霰问道:“我还以为你要提着剑去一个个拦下。”


    林斐然回神,诧异道:“且不说此处灵力受限, 即便没有限制,我也做不到以一敌百。”


    如霰知她还有下句, 抱臂在胸,一步一步随着她向前走去:“说说你的想法。”


    林斐然斟酌片刻, 开口道:“此时名榜几乎凝滞不动, 想来上榜之人都是动手屠戮之人……我没有什么远大想法,只是不禁困惑,难道正道就比不上邪路?凭什么老实破关比不过一把屠刀来得畅快?


    我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愤慨, 只是有怨。”


    如霰含笑看她:“所以?”


    林斐然道:“所以,我要将春城之内所有关卡破过一遍, 叫所有人看到,正道远比邪路稳固踏实得多。”


    如霰指尖轻叩, 转身道:“我入春城不过是为了试探, 若是能入城参加飞花会, 便也能入朝圣谷,至于飞花会上发生何事,其实与我无关——”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睨过林斐然疑惑的神情,微微倾身,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自他指尖流过,亮在两人眸底,他在她耳旁低语道。


    “那些圣人总爱打量你,所以我不多言, 但你知道我恢复了什么。纵然我灵脉被封大半,但惩治一群初出茅庐的修士,实在算不得难事,只要你想,我可以出手,只要你……”


    “我不想。”林斐然神情未变,眸光清正,“我知道你修为高深,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但圣人设下的缚灵阵也说破就破,对付一群问心境修士又有何难?但若是如此,我与他们无异。”


    如霰直起身,意味深长看她:“条件都未出口,你便拒绝了?又不是要你的命,对你来说不难的。”


    林斐然仍旧摇头,目光紧紧看着他半晌,随后向其中一间亮有长明灯的坊市走去。


    “我只是想告诉众人,关卡并非无法可破,做不到,就多练。”


    走到一半,察觉身后人未跟上,回身看去,目露疑惑:“怎么了?”


    如霰只挑眉看她,自有一番矜傲之色,见她停下脚步等待,又回身走到身前,眉眼这才松了些微,只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既不愿我这般出手,那我也取花令,这与你的底线总不相悖罢?”


    如霰作为妖族眷属随她入飞花会,虽无群芳谱,但从先前情势看来,他是可以破关的,只是破关所得的花令只能由她施用罢了。


    若是他愿意动手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林斐然思忖片刻,心上又莫名浮起许多不解,他转这么多弯,到底想要什么?


    “你的条件是?”


    如霰垂眸看她,薄唇微弯,墨绿色瞳仁中浮起斑斓碎光,他微微眯眼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林斐然很是疑惑,他作为一界之主,除了朝圣谷中的灵草外,其实什么都不缺,再加上先前钓坛时,老翁也说他什么都不想要,现下竟又有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又无法自抑地升起几分好笑,他实在太直白了,哪有明着要礼的?


    她缓了神色,眸光微闪,道:“你要什么?”


    如霰看她一眼,天经地义般开口:“你要送什么礼,自然是由你来想,难道还要我来操心?那与我自己送自己有何区别?”


    林斐然不由失笑:“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如霰看过她,心情尚好,点头道:“准许你问。”


    林斐然开口:“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送礼一事?”


    如霰抱臂不言,只这么看着她,片刻后回身向另一处走去,声凉如玉:“因为我要送你东西,所以你必须回礼。”


    在桃花源中钓坛时,他心间其实一片空白,他并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朝圣谷中的灵草固然重要,却也不可称之为“最”。


    他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若是想要什么,但凭双手夺取,绝不会倚靠一个来处不明的酒坛。


    他心中确然是这么想的,但看到林斐然自溪涧湿漉漉走回后,思绪中的空白逐渐填满,翻来涌去的都是她落寞的神情。


    也不知她在坛中看到什么,向来平稳的神色都沉寂下去,只走到溪边坐下,浑身是水,像一只流浪无路的幼犬在呜咽。


    于是心间涌出许多异样,那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搅乱、勾缠、堆满,将他笼罩其中。


    他纷乱间想,如果她愿意走到他身侧,埋首膝上,向他请求些微安慰,他也不会吝啬,愿意给予几分来自王的宽怀。


    但她只是蹲坐在老翁身旁,甚至没有向他投来一个目光。


    奇异的,他心间并无不快,心绪微顿之时,钓竿上竟勾回一个酒坛——里面是他想要赠出的宽慰之礼。


    如霰那时看到坛中之物时,忽而笑了一声,并非开怀或是愉悦,而是简单的荒谬,因为过于离奇所以笑了出来。


    东西已出,留着也无甚意义,自然要送出,但他不打算委婉送出,然后说一句“你开怀些就好,不必回赠”的酸话。


    这实在太不像他。


    若是寻常人,送也就送了,他并非吝啬之人,但若是送给林斐然,他必然要回礼。


    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要。


    因为想要,所以提前告知,以免到时被她气个仰倒,他从不委屈自己。


    如霰走入另一间坊市前,忽而回首看她:“分头行动,我先取些花令,有事以阴阳鱼联系,它们已然好转——文然,听到了吗?”


    林斐然这才从“赠礼”中回神,点头道:“知道的,若有急事,我会告知你……你若有事,也可以告诉我。”


    如霰扬唇一笑,没有回话,兀自走入坊市破关取花令。


    林斐然也从“他为何要给自己赠礼”中抽离,走入眼前这座花坊。


    此时坊内除了一位含笑的大娘外,再无其他人,经过方才一刻间的截杀,此时的屠戮者早已隐入暗处,休养生息,以免被人连谱图一同抢去,破关者少,尚未有人行至此处。


    见四下无人,林斐然便在屋中唤出谱图,细细看过。


    谱图之上,共有五类花枝着了色彩,分别是她飞花会前带入的一枝暑荷,出天柱时所得的剑兰、春杏,文斗寒山君时夺得的丹若,以及先前取得的三枝桃花。


    金桂处原本也有一抹桂黄,但给如霰用过后,此时也全然褪去,只剩原本的水墨之色。


    谱图中的花令一旦取用,便不可再回。


    至于名榜上的位次,此次飞花会以率先集齐十二种花令者为胜,若她没有估算错,名榜便是以种类与数量相排,十二种花令,多者在前,若类数相同,便以花令数量作序排列。


    林斐然收回谱图,抬头静观名榜,视线落到榜首“晨风”二字上。


    她先前已有猜测,推知这晨风便是齐晨,再思及他与橙花的关系,他绝无可能用此血肉生花之法,说不准……他此时正带着橙花四处隐匿,无心取花令。


    毕竟橙花也被选作花农之一,还是人人想要的,可以盗取他人群芳谱的丹若之花。


    但迄今为止,齐晨都未从榜首掉下,说明此时榜上不少人只有花令数量之别,种类却相差不大,若她要位列前茅,定然得从种类入手。


    心中拿定主意,林斐然转眸看向大娘,只问道:“此处是何花令?”


    大娘笑眼盈盈,将手下卷轴拉开,于是万千字符从中飞出,墨香浓蕴,形状却不大成型,只有偏旁部首。


    “万千世界,落水成雨,堆石成山,奔腾为火,字中有千万法象,尽入一朵微小野菊。”


    原来是菊令。


    林斐然想起慕容秋荻用其设下的棋局法阵,心下来了兴趣,纵身遁入墨笔世界,手掌桅杆,脚踩纤绳,信手一拉,篆体“船”字左侧一部登时便被撑起,如同扬帆一般,带她渡上墨河,乘风破浪。


    在她逐浪江河,化字斩鱼,航向旭日之时,为数不多的几个破关者再次来到此处,面色暗淡,神情略有灰败。


    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来此取菊令了。


    墨笔世界,能够驭船破入旭日便算成功,但且不论路途中的游鱼巨兽,即便斩过它们,赢得一筹,却也渡不及旭日之下。


    它悬在空中,仿佛近在咫尺,每每以为即将到达时,又差之千里。


    “努力有何用?有时想想还不如动手,一下便有一枚菊令,也不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有人哀怨叹息。


    同行之人知他只是嘴上抱怨,其实无甚坏心,只得宽慰道:“说不准此次就能过,对付水下鱼兽,我已有心得,诸位且看我一展身手!”


    一人拦下他:“我知道你想展,但先别展,快看看,此处竟还有破关者!”


    几人神色惊异,一同行至大娘身前,便见那副卷轴之上,正有一玄衣女子扬帆起航,神情镇定。


    船下奔腾的江河中偶有墨色跃出水面,细细看去,会发现那墨色正是画成一团乱麻的鱼兽,似鱼非鱼,身形不小,牙尖嘴利,一口便能将“船”咬去半块墨痕,不需多时,便要沉底。


    与鱼同出水面的,还有不少细长墨色,那些并非鱼兽,而是一同飞跃起的偏旁部首。


    若是他们,便会擭取跃出的“利刀旁”,以此作刃,斩去鱼兽,但女修并未同他们一般,反而是旋身接过几许部首,简单拼出一个“门”字,架在船舷两侧,于是鱼兽跃门而入,再不见踪影。


    一修士见状倒吸口气:“还能这般拼字?”


    另一人了然道:“当然能,当然能!我等先前心急,拼出的字繁杂难用,什么消、斩、灭,竟忘了‘门’之一形,不必斩杀,只需挪移,妙极!”


    “只是,要如何逐日?我等先前造了大船,刮了东风,都追逐不上,她又要如何?”


    几人好奇探头,目露期待。


    解了鱼兽之患,那女修似是沉思片刻,便走到船边,自跃出的部首中捞过好几个“点”与“撇”,她将“撇”缓缓相连,竟搓出三根长绳,又将绳底草草编织,形成小网,转身将“点”如数兜入其中,抛入江底。


    练笔字中,点虽是最为短暂简单的一笔,却最难写,落笔时要有如坠千斤,却只留一点的势头,这字符中恰巧就有此神韵。


    如此“千斤”坠入江中,便如行船抛锚,不过片刻,船便在幽幽停在江面,不再寸进半分。


    几人神色疑惑,互看一眼,再望向卷中之时,便见那堪堪停留的小船上空,正悬着一轮墨日。


    有人霎时醍醐灌顶,惊呼道:“我等都忘了,这是卷轴之中,圆日与行船本就只上下错移半分,是以船行日走,我们先前的船被风吹得越快,墨日便也行得越快,若是以船逐日,怕是到死都追不上!”


    经他解释,其余人也恍然大悟,目露异彩:“不知这位道友是谁,真真是七窍玲珑心!”


    众人感慨之余,林斐然已拼字作鸟,驭起高飞,猛然破开那方无法移动的墨日,闯出卷轴。


    林斐然纵身落地,心中估算一下,此次破关用了一刻钟不到,恰在预料之内。


    她回身看过几人,心知他们是破关者,便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便接下菊令,匆匆赶往下一处。


    如风来,如风去。


    “我也试试她的法子,说不定你我今日都能成!”


    “是啊,如此一算,我们几人都能夺得花令,一下就是五枚,可比杀人划得着!”


    “慎言!你莫不是真动过心思?”


    有人感慨:“不知道友何人,若是能跟随她身后,说不定此次有戏!”


    几人尚且不知,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同他们有一样感概的人只多不少。


    自此,“文然”二字开始在名榜上跳跃。


    文然是谁,除却零星几人外,城内几乎无人知晓,但她的名姓已于这一夜深深刻入每一位修士的眼中,刻入每一个见她破关之人的心里。


    甚至已经有人追随身后,同她一道破关,不知何时,“文然”此人已隐隐成了破关者的领头人。


    有人望着名榜,再坐不住,起身道:“按照这个文然的速度,说不准四个时辰内真有可能登顶!”


    诚如林斐然所料,经过几夜的争夺与拼杀,城内修士早已拉帮结派,成了数个小联盟,此时她太过扎眼,已惹人不快。


    尤其是选择蹲守的屠戮者。


    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文然”在老实破关,只以为此人又发现了什么取花捷径,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破数关?


    林斐然看过跟在身后的众人,走在街巷之上,忽有一道桃符袭来,她立即旋身避过,抬头看去。


    正是先前于客栈中试图截杀她的那波人。


    丁明扯唇一笑,足下荷影散去,他面上尽是喜色:“我们跟着你许久了,文道友,辛苦集来的花令,不如给我们?如此,还可留你一命!”


    第78章 榴花欲燃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圆月依旧, 夜幕中除了皎月清辉外,便只有名榜映下的淡淡微光。


    就在几人拦住林斐然,不无狠意地说出这话时, 榜上光华一闪,“文然”二字已到第十五位。


    前后三个时辰, 便已如此。


    丁明敛下笑意,移回的目光冷冷落到林斐然脸上, 蔑然间又有些嫉恨, 神色算不上好,但他身后那几人却全然不同,俱都以手压剑, 严阵以待, 颇为紧张。


    他们先前从客栈离开后,其实未曾走远, 而是隐匿暗处,以暑荷花令做掩护, 打算远远跟在林斐然身后, 伺机夺取丹若花令。


    但越跟着, 便越是胆颤心惊,林斐然凭自己拿下花令,榜上位次又如碧竹破土般,节节升高,势不可挡,几人一时竟不敢动手,直到此时丁明归来才敢现身。


    文然此人虽然厉害,但丁明绝不逊色于她,他们愿唯他马首是瞻, 并非毫无缘由。


    丁明虽非四大宗门弟子,但他来自南瓶洲慕容氏旁系,纵然未得符道真传,却也算这一辈的佼佼者,再配上此间囊括天下符术的桃花令,可谓是如鱼得水,纵横无双。


    众人看向林斐然,却并未从她面上见到半分慌乱,她也未曾回过一句,只是念了声开卷,一支暑荷便浮现手中。


    谁人不知,暑荷令可移形换影,千里追踪。


    “休想逃!”


    丁明冷笑一声,从屋脊之上落下,与此同时,林斐然手中暑荷化光,一抹莲纹浮现脚下,一人落,一人起。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一踏,那原先被避开的桃符霎时分离,落于乾、坤、艮、巽四方,刹那间,似有春风吹过,无边料峭,寒意凛凛,一朵沾雪的桃瓣骤然显现合拢,将遁走之人挽留。


    足下莲纹碎裂,林斐然落地后急急退过几步,步步生冰,将她凝结于原地,无法动作,但她并未拔剑,而是冷静之余细细看过符阵,立即开卷取出桃枝,以符对符。


    平心而论,她虽看过不少符文书,但所学符术其实并不算上乘,若不是入城前得了平安指点,此时恐怕也要抓瞎一阵。


    她轻吐口气,缓声道:“冬去春来,寒风尽,暖阳出。”


    她指尖轻点,枝头桃瓣簌簌落下,旖旎满地,如同春芽将出,花枝破冰,于是足下冰纹碎裂,再不成型。


    同样的春风,她的便有无尽生机,她的才叫勃勃春意。


    甫一解困,林斐然立即旋身后退,荡开的气流吹起满地桃花,她一站定,那飘然的十二枚桃瓣便落于身前,层层涨大,拼作六爻之象,将她遮掩身后。


    丁明眯眼看过,嗤笑一声:“阴阳化极?这等雕虫小技也敢献丑,老子今日就教教你,何为符术!”


    他手中同样取出一枝桃,却并未打落花瓣,而是扯下一片,粉色桃瓣渐渐拉长变形,化作一张哗哗作响的黄符。


    他并未结印,符术也不需结印,他只是并指在空白的黄纸上游走出繁杂符文,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便已画出一张。


    天符·离火玄鸟


    他并指而出,黄符直击而来,又于半空中烈烈燃烧,化出一只朱砂玄火鸟,带着灼人之势急急冲来,所过之处皆落下一场火光,还未靠近,便将人炙烤得大汗淋漓。


    林斐然立即纵身闪躲,心下急思,随即在众人呆愣的目光中停驻屋脊之上,身前呈乾卦的六爻桃花开始翻转,由下至上,正为阳,背为阴,上坎下震——


    桃瓣翻转成型,乾卦化作**屯,霎时间,泽水大起,拦下扑面而来的热意,数道紫电青雷凭空破入,毫不留情劈下,玄火鸟右翅生生受了一击。


    一声鸣嘀高起,不必由人操纵,那玄火鸟便张口扑来,喙下密密麻麻的牙齿叫人见之生寒,扑得林斐然东奔西跑,左支右绌,衣袍被灼出几个破洞。


    丁明见状冷笑一声,他并不打算给林斐然喘息的机会,趁她无暇之时,手中桃瓣再起,亦有十二枚落于身前,恰是林斐然方才所用的阴阳化极之法。


    “老子叫你看看,什么才叫阴阳化极。”


    他手下刚要动作,便听得一声轻笑,他抬头看去,发现这笑声竟是林斐然发出。


    她就在屋脊之上,与他隔着一条巷道对望,眼中略有笑意浮现,她开卷取出一枝春桃,将其衔在口中,随即翻身躲过玄火鸟,直直看着他,自口中扯下一片桃瓣,于是桃瓣化作空白符纸,哗哗作响,她并指在上游走——


    这、这竟是他方才画出的符文走势!


    不过片刻,符文成型,她同样并指将黄符抛出,歘,火光乍现——


    不止是街巷中仰头呆看的众人,就连丁明都凝神看去,眼中七分惊异,三分好奇,一道细微火光自黄符边缘燃起,丁明忽而一窒——


    啪嚓。


    符纸燃过,只是燃过,并没有朱砂玄火鸟自其间浴火而出。


    窒在喉口的那口气终于吐出!


    若是随便一学就会,符道岂会断代!


    然而在众人惊异关注之余,那只放出的玄火鸟已被林斐然用六爻象法磨死,只留下零星几缕火光。


    “好你个文然,声东击西是吧?装得有模有样,敢耍老子!”


    丁明心头一阵火起,再放眼看去,林斐然面上除了零星笑意外,便只有平静与专注,那模样像是无声挑衅,看得人牙痒,一时间戏弄之感更甚。


    有个修士心下不安,于是跃上屋檐,对丁明道:“丁师兄,咱们还是速战速决罢,这般高调,若是将祀官引来便不好收场了。”


    丁明冷眼看过,心下那阵邪火已然压不下:“说得轻巧,你来同她速战速决?你躲得过玄火鸟吗!


    如果你们没有算错,现下她手中有两株丹若,一枝牡丹,都是我没有的,若是一并抢来,说不准能一举跃入前三位,绝不能放她走!”


    眼前这女修,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跃至十五位,并非是花令多,而是品类繁,她显然是钻研过名榜,这才有的放矢,一时高升。


    不过她也只是些小聪明罢了,仍旧掩不住内里愚笨,手握丹若,竟未设法偷盗他的桃令,他得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前将花令拿到手!


    丁明心下暗喜,他为夺取谱图,已杀过数人,多一个女修又如何!


    他又抓下一把桃瓣,随风洒入,张张桃瓣化作黄符连成六角,带有雷电之光,将林斐然死死困在其间,趁其不备之时,他暗自从群芳谱中取出一枝艳色山茶,悄然投入阵中。


    林斐然正在翻转身前的六爻桃花,阴阳变换间挡住雷符攻势,余光忽见周边生出几株山茶,嫩黄的蕊丝缓缓探出,韧如精铁,切割般朝她逼近。


    断头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立即侧身避开。


    有了符阵加持,她的闪避范围更加狭小,细蕊擦身而过,叫人看得心惊!


    巷中人观望几息,只觉此人命不久矣:“她不行了,别愣在这里,快去放风,以免祀官靠近。”


    他们便如成群的鬣狗一般,围堵截杀过许多修士。


    之所以未被祀官觉察,一来是如今城中大乱,四位祀官既要抓捕,又要审判,人手不足,兼顾不上,二来是靠丁明的符阵。


    眼前看上去阵势极大,实则无声无息,远远看来只有朦朦一片,如笼春雨。


    谁都觉得林斐然必死无疑,好整以暇看去时,却见她再度画符,仍旧是方才丁明绘出的笔势。


    丁明嗤笑:“又要做个火折子了?真是垂死挣扎。”


    林斐然却无声弯唇,向来平静的眸中略有微光,她道:“方才逗逗你们罢了。”


    众人神色一凝,又听她道:“多谢这位道友赐教,还有什么招数不如一并使出,我定然全都学下,一招不落。”


    话音落,祭出的黄符如疾风般划出,边缘逐渐焦黄,火星迸溅,忽而一声嘹亮的鸣啼响起,一只品相极好的朱砂玄火鸟自符中浴火而出,扬颈振翅!


    丁明仰首看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再往下看去,少女站在火鸟之下,神色平和,乌黑的发丝与皙白的面庞上映着火光,煌煌烨烨。


    方才还斩不断,灭不掉,犹如精铁坚韧的蕊丝,顷刻间如蜂蜡遇火,溶溶而下,软烂不堪,不多一会儿,阵边怒绽的山茶也被火光吞噬。


    丁明眸色怨毒,骤然想起族中同辈那些佼佼者,一时嫉恨涌上心头。


    若是寻常之时,他定然要拖到最后,直至可以斩杀花农之际,再趁乱动手,但他此时心绪翻涌,不愿再顾及什么,更不想叫她小觑!


    于是手中黄符再现,这次他留了个心眼,不再画出先前的符,而是微微侧身遮掩,在符纸上绘出另一种更为繁杂晦涩的符文,随即身后浮现点点微光。


    巷中修士见此异状,心知丁明要下杀招,便都躲远了些,不敢靠近。


    黄光忽现,映在夜幕下竟似星子密布,下一刻,满地桃瓣升腾而起,如夜下飞花,纷纷落入光点之间,融作张张黄符。


    一张、十张、百张,几乎是须臾间,符阵密布丁明身后,全都对准对侧之人!


    林斐然凝眉以对,一手控住六爻桃花,一手按在群芳谱上,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活跃。


    如此多的符,丁明一人定然不可能全都操用高阶符咒,符上只会是普通术法,细细算来,也不过是上百道,能接,死不了。


    心下有了定论,她便越发专注,肌肉微绷,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不知何处传出一声轻音,丁明忽而一动,顷刻间,百张黄符齐齐坠下,或雷或电,火风或火,俱都涌向一人!


    林斐然身前六爻桃花翻转,忽而乾卦、忽而坤卦,忽而天地否,忽而水天需,为她拦截下道道术法,纵身闪过之余,还有剑光划过,劈开数道金雷黄符!


    “叮——”


    又是一声轻响,此时这道声音便近了许多。


    余下修士惊异四望,却一无所获,巷中除了夜风外,好似再无其他,但他们仍旧戒备起来。


    铮然声响,一道琴音流泄而出,像是高山流水的曲头,虽不动听,却也莫名流畅,几个拍子间,漫下的黄符定格半空,不得寸进。


    弹至第二句时,转身欲逃的修士止步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仿佛都凝滞粘稠起来,越发沉重困难。


    拨弹至第三句,丁明立在屋檐之上,瞳仁竟随琴音波动震颤起来,目中一切也起伏颠倒,巷中修士亦不好过,只觉得皮肉下的灵脉仿佛也化作琴弦,余音过后仍在颤动。


    震颤的视野中,正有一白衣修士自夜巷中走出,他面容姣好,却没什么神态,只抱着一把琵琶,侧首垂眸调弦。


    “春城,不是诸位的屠宰场。”


    弦已好,再度弹响第四句,顷刻间,众人血脉爆裂,碎肉遍地,却并未身死,尚有几口气在。


    丁明更是双膝酸软跪下,自屋檐上跌落,两行血泪流出。


    谢看花看也不看他们,只抬起手,众人群芳谱上悬挂的玉牌便自行脱落,悠悠漂浮到他掌中。


    此时,那刻有名姓的小牌已不是纯然的玉色,其间划有道道红痕。


    谢看花微微阖目,启唇道:“以为有阵法遮掩,祀官便不知晓吗?每每杀人,你们的玉牌都会有异动,牌上每有一道红痕,便意味着你们杀过一位修士,何必掩耳盗铃——唉,你们实在太不听话。”


    林斐然眸光微动,自摧毁大半的屋檐上跃下,她看着现在的谢看花,竟有几分陌生之感,但那番气度却更为贴近别人口中的“鬼琵琶”。


    谢看花睁眼看向她,神色也并未和缓:“我若是你,在传信之后就该跑路,绝不会在此硬拖,生扛上百道黄符,但仍旧要予你嘉奖。”


    他自袖中拿出一枝金丝牡丹给她。


    林斐然疑道:“我只是传了信,难道这也算破关?”


    谢看花摇头:“斩杀花农一事,我看不惯,但管不了,无可奈何,但他们截杀无辜修士一事,是我们职责所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现下确实太乱,忙不过来……


    我们已向圣人示下,凡揭发者,均有一枝牡丹作奖,这是你应得的。”


    既是应得的,她也再未推脱,伸手接下。


    谢看花这才看过几人,指尖微动,几个琶音逸出,瘫软在地的修士们竟自行起身,如同偶人般走到谢看花身后,但观其神情,并非情愿。


    林斐然看过丁明,思及他方才所作所为,便走到他身前,在他怒目瞪视之下展开谱图,取出那枝他心心念念的丹若花。


    她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于是眼中怒火一变,化作惶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也只能逸出几声呜咽。


    林斐然看向他,眉梢微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在你杀人夺图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刻。”


    手中丹若鲜妍,坠有雨露,一丛艳色长枝握在手中,仿佛一流明火,耀耀夺目。


    她微叹道:“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花上雨露滴下,丁明的群芳谱顿时无召而出,原本墨笔勾绘的长卷在他手中已有姹紫嫣红之象,丹若花上落下几许流火,火光吞过群芳谱,灼灼有声。


    片刻后,火光暗下,群芳谱未有任何损毁,但其间已然恢复作一片墨色,再无花令踪影。


    丁明目眦欲裂,急急看向天幕,名榜之上已无他的位次。


    谢看花看过全程,开口道:“好霸道的花令,难怪叫寒山君看守,此花存在是否不公?”


    林斐然摇头:“有攻便有守,若有人以丹若相夺,便可以牡丹花令相守,而且两种花令都不好拿……若是没有血肉生花一法,此次飞花会应当是有趣的。”


    谢看花收回目光,只淡声道:“不要忘了,城中一切都是圣人所定,我不相信他们未曾预料到此种情势。况且,我们几人想破头也不清楚,到底为何会有花农复生一事。”


    说到这里,他不再言语,只弹着琵琶,操纵几人走向中心佛塔。


    林斐然心下也有不解,她看向不远处的钟楼,纵身而上,极目远眺,轻易便在城内见到了那些游走的圣灵。


    师祖在哪?


    她仔细看过,却并未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长叹口气。


    正在这时,眸底阴阳鱼微动,脑中响起如霰的声音,凉如薄玉,叫她一时神清气爽。


    “怎么排上前十了,我寻的花令还要么?”


    林斐然回头看去,她的名姓已然跃至第十位,十分扎眼。


    她回道:“要的,多谢尊主。”


    “唔。”如霰应了一声,“你一直未曾联系我,方才可有发生什么?”


    林斐然四下搜寻,回道:“没什么,就是学了些符术。”


    如霰顿时无言,他默然片刻后又开口:“马上要到四个时辰了,那些斩杀花农的修士肯定会倾巢而出,说不准还有不少人正在寻你,试图夺取花令,找个地方藏好,等我来。”


    林斐然本想拒绝,言及不必,但目光梭巡之时看见什么,忽而一顿,又道:“我在钟楼附近等你。”


    语罢,她悄然下楼,于阴影间潜行到一处民宅拐角处,透过罅隙向内看去。


    院中列有二十余人,均穿着云纹道袍,双膝跪地,内疚、痛苦地看向最前方,哑声道。


    “请求宽恕我等罪过。”


    正有三人立在最前方,中间及右侧两人身着云纹斗篷,面上覆有银面,不明身份,左侧那人实在太过眼熟,正是那欲置她于死地的道童。


    而在三人与众修士间,有一女子身受重伤,被捆绑在地,却容色平和,不见半点惧意。


    林斐然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密林中遇上的神女宗圣女。


    这是在做什么?


    正待她思索之际,眼前忽地一黑,不知是谁蒙上她的双眼,将她带离此处。


    “谁?”她低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得很晚,字数也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已经连上八天班,要被工作吸干了(已老实)


    第79章 三人 “你说呢。”


    风声急急后退, 吹过耳边,几乎是两个呼吸间,那人纵身一跃, 将她带至高处。


    “是我。”


    那人开了口,将手收回, 林斐然刚一睁眼,便见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轰然裂开, 灵光四散, 又有两个穿着云纹袍的修士走出,警惕地四下梭巡。


    林斐然见状眼皮一跳,自己方才竟毫无所觉, 若是还在那处偷听, 怕是要当场重伤。


    “多谢慕容大人。”她回身看去,拦住她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慕容秋荻。


    “不必, 跟我来。”慕容秋荻对林斐然微微摇头,随后向旁侧一指, 二人悄然跃上另一处屋脊, 无声向院内看去。


    庭院之中, 圣女已然阖上双目,一言不发,在她身前,道童正开口说着什么,神色冷寒,站于道童身后的两个覆面人却并未开口。


    林斐然细细看过,心下暗忖,这些穿云纹袍的修士果然同那道童有些关系,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正在犹疑之时, 慕容秋荻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斐然道:“我方才在钟楼之上借高寻人,恰巧看到院中异样,便到了此处。”


    慕容秋荻眉头紧皱:“你竟看得见?”


    “是,慕容大人不也是追查到此的吗?”林斐然心下不解。


    慕容秋荻眸光忽而变得幽深起来,她沉思片刻,缓缓摇头:“我先前追踪过几位云纹袍修士,却总一无所获,他们好似忽然间便能消失,像这样的院子,不论如何看去,也不过空无一片,只是后来遇上那位女修——”


    她看向那位神女宗圣女,


    “遇上她,她给了我一丸龙涎香珠,刚一佩上,便能够见到这般异景。”


    林斐然闻言看去,圣女依旧闭着双目,任由那道童恶语相向,也未有半点怒容,只余一片娴静祥和。


    慕容秋荻继续道:“我追踪这些修士许久,奇怪的是,从未见谁出手寻花,他们只是在城内四处游走,似乎在寻找什么。


    探查途中,我第二次遇见这位姑娘,她那时正与几人相斗,落于下风,我作为祀官,本不该插手,但这些人实在奇怪,便出手相帮,后来,那三人便出现了。”


    于慕容秋荻而言,几个问心境的修士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后续赶到的三人却十分难缠。


    “左边那个道童,年纪看似不大,出手却十分果断老辣,中间那位覆面之人,看身形像是一个少年,他只远远站在后方,最难缠的便是右边那位。”


    林斐然转眼看去,那人同样覆着银面,披一件云纹斗篷,身量却比另外两人高得多,一看便是成年男子身形。


    只是他的站姿更为松弛,在道童大放厥词时也毫无反应,有些飘忽的局外人之感。


    “他的道法不在我之下,不过并无杀意,所以当时只是将我缠住,好让其余修士将那姑娘带走。”


    慕容秋荻冷声道,“我岂能眼睁睁看着,正要上前追下时,中间那少年只说了一字,我便定身原地,再无法动作。”


    林斐然又问:“他说了什么?”


    慕容秋荻眼神微寒,似是想到什么,但她并未告知林斐然,只摇头:“他当时离得远,声音也轻,我并未听清。


    他们将人带走,直到一个时辰后我才得以行动,刚刚追到此处,便遇见了你。”


    庭院中,仍旧有修士在痛诉什么,祈求什么,他们面向的正是中间那位一言不发的覆面少年。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大宴那日,那一位试图刺杀如霰的狼族少主,他对那道童也是百般崇敬,甚至宁愿被如霰搜魂,沦落成废人,也不吐露半分。


    慕容秋荻沉声道:“我现下怀疑,他们可能被这三人以术法控制,不然怎么可能对城内飞花毫无兴趣。”


    林斐然仔细看过,缓缓摇头道:“不,他们这般,很像是凡间信教的百姓。”


    慕容秋荻似是想起什么,双眼微亮,却并未对林斐然多言,只道:“你还要参加飞花会,速速离去,那个女修我会救下。”


    林斐然摇了摇头:“以一敌三,并非易事,我可以留下相助。”


    慕容秋荻迟疑片刻,竟也没有反对,城中现下哗乱,尤其是四个时辰将近,很快便会有新一轮的斩杀出现,她不可能再将另外三人唤来。


    此时出言相帮的若不是林斐然,而是其余修士,她定然要严声呵退,但林斐然却不同,望着她的双眸及侧颜,总让人有些熟悉。


    “好,那你留下。”慕容秋荻点了头,忽又问道,“你叫文然,哪里人?”


    林斐然从善如流道:“中州江南,金陵。”


    “金陵?”慕容秋荻反应竟然很大,“我认识一人,也来自金陵,她……原来你亦是金陵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断了话头,也没再开口,只默然看向庭院。


    庭院中的修士纷纷起身,面向月亮,一手捻指朝天,一手结印朝地,神色虔诚。


    于是居中而立的覆面少年终于行动,他微微抬手,既未结印,也未捻诀,只是纯粹地抬手,片刻后,便有一阵暖风袭来,清正怡人,心中愤怒似是被尽数涤荡。


    这阵余韵,就连远在另一处屋脊上的林斐然二人都有所通悟,心中那点疑惑与不安顷刻消散。


    战意大退,慕容秋荻与林斐然对视一眼,不由抬手抚上身侧的冷器,金戈之音嗡鸣,二人松懈的肌肉再度绷紧几分。


    那少年走向被束缚中间的圣女  ,同样抬起了手,片刻后,圣女身上灵光大作,像是顽抗什么,但不过几息时间,光芒便黯淡下去。


    身侧的修士将束缚她的灵索解去,圣女忽而起身,缓缓抬步走出庭院,她的容色依旧悲悯,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出了府门时,她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二人所在的方向,便和缓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出门,期间有修士匆匆路过,竟视若无睹般擦肩而去。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立即动身跟上。


    行至中途,她略一眨眼,眸底那条阴阳鱼便浮游而起,片刻后,她听到如霰的声音。


    “不要催,我还未到,方才遇上一处金银台的花坊……”


    “尊主,我现下不在钟楼,若你到了,可上去等我,大抵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与你会面。”


    如霰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林斐然无暇解释太多,只道:“事发突然,我现在同慕容大人在一处探查些事情,不便解释,之后再告诉你,放心,和她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语罢,耳边再未传来她的声音,如霰眉头微蹙,随即又松开,无言叹了口气。


    同慕容秋荻在一处能有什么事,定是那群云纹袍修士有了线索,她又恰巧遇上,一时心热,动手相帮……


    其间缘由甚至不必多猜,不过,同那人在一处确实安全许多。


    如霰走到花农身前,在其余破关修士惊羡的眼神中,将手中花束随意放下,坐到桌旁,长腿一搭,是十分无谓惬意的二郎腿,悬起的右足微微晃动,紧箍的腿环便碰上桌沿,叮然声响。


    他掀起眼皮,打量着微笑的花农,凉声道:“听闻你这处有金银台,怎么玩?”


    不论是姿容还是语气,都叫旁观之人倒吸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如霰侧目看去,唇角笑意淡淡,眼睫微压,其实并未将他们看进眼中,却无端给人以俯视之感,几人立即噤声退开,不再多言。


    花农抬手,方桌之上立即出现十个堆满珠玉的瓷盘,皎皎生辉。


    花农看向周边:“金银台,一落双生,可还有想要取花之人,可对坐而弈。”


    几人为如霰气势所震,一时不敢上前,却有一人频频看过他手边花束,上前道:“这位道友,既是对弈,不如再多些赌注如何?”


    如霰并未看他,只望着桌上的玉珠,左手拂过散下的长发,右手点着扶手,毫不在意道:“不上桌就换下一位。”


    林斐然半途做英雄去了,他此时便不急着去寻她,时间虽然空下,但也不想花在这些人身上。


    又有一人上前:“那便我来,这金银台我等许久了!”


    他刚坐下,先前那人又上前一步:“道友,我们可以双方花令作赌,我谱图中花令虽不多,却也有珍稀之物……”


    坐下那人蹙眉道:“林非然,我已然坐下,你就先到一旁观战。”


    如霰蓦然抬眼,又转头看向那修士,眉梢微挑,颇有些兴味道:“你叫林非然?”


    林非然怔愣一瞬,刚点头应下,便见这位道友唇角微弯,下颌轻抬,点向对坐:“名字不错,那便你来,不就是想要我以手中花令下注么,赌约我应了。”


    坐下那人茫然道:“那我?”


    如霰看他,薄唇轻启:“你说呢。”


    那人心下仍旧迷惑,腿却已然听话地站起,给林非然让出位置。


    在场之人竟都忘了,只要坐下两人便可开局,哪管对手愿不愿意,但在这时,几人竟都莫名听起他的话,不敢忤逆。


    如霰看向对坐:“看在你叫林非然的份上,我以这束花令下注,若输了,你都拿去,若赢了,我只要你谱图中最珍稀的一枝。”


    对林非然而言,这简直是以小搏大,芝麻换西瓜,旁观之人十分纳罕。


    “难道就因为他叫林非然,是个好名字?”


    “林非然好在哪里?”


    “不知。”


    林非然更是喜从天降般笑起,望向花农:“快快开局!”


    花农开口道:“此处有十斛珠玉,数量不一,二位每次可拿走一粒或数粒,拿下最后一粒者胜——是最后一粒,多了,少了都不算。”


    他又从桌下拿出一个签筒:“中签者先。”


    林非然还未动手,如霰便已取走一支,他垂眸扫过,签尾染有一抹赤色,于是眉梢微扬,木签在指间转过一圈,赤色翻出,他道。


    “不必抽了,我先。”


    不论做什么,他都喜欢高人一头,先人一步,这般结果自是合意。


    众人渐渐围拢看去,这般取珠的玩法,无关术法、无关武技,而是卜者一道的术数,对于修士而言,最难入手。


    从取第一粒玉珠起,便要开始算计,不得停下。


    如霰垂眸扫过,神情微敛,他虽有傲意,却并不轻心自负,以目数珠时十分仔细,低垂的长睫也随之微动,于是那点盛气凌人之意渐退,叫人见之怔神。


    少顷,他抬起手,抓过一把玉珠,长指微动,几粒珠子便从指缝间溢出,留在原处,余下的被他放入身前的斛斗内。


    “不必数了,十三粒。”


    他看也未看,众人探头一数,当真的十三,不多不少。


    此时,林非然才生出些真实的危机感,因为他还未将十盘玉珠数完。


    他有些慌乱地看过如霰,对坐之人正以手托颌,望向某处,似是在发呆,又偶尔瞟他一眼,眉头微蹙。


    他在不满意什么!


    林非然心头大乱,有种叫人看低的羞赧之感,一时顾不得许多,随意抓过一把玉珠放到自己盘中。


    他想,珠子这么多,后面再算也不迟,先把这人眼神压下去!


    如霰扫过他的玉盘,率先点出数目,不由轻笑一声,索性伸手拿过第三盘玉珠,尽数倒入自己斛中。


    “四十六粒。”


    林非然看过其余人,兀自拿过一盘,也尽数倒入自己斛中,却并未如他一般报数。


    “现在报数有什么用,拿下最后一粒再说。”


    如霰轻叹一声:“差远了。”


    随后他不再发言,也未看向对坐,只抬手取珠,间或睨过对面的斛斗,面色淡淡。


    盘中玉珠数量变少,林非然伸手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周遭围观之人也不再屏息,纷纷低语起来,言语间尽是惋惜。


    “要是他早些算便好了。”


    “也不怪他,玉珠太多,即便是我一开始也算不出来,一步差,步步差,看来他花令不保。”


    直至十盘玉珠零落分布时,林非然已汗流浃背,这一次如霰并未抬手,只道:“还有必要继续么?”


    余下的数已被控死,不论林非然取双或是取单,都免不了最后一粒落入如霰之手的事实。


    林非然没有回话,他仍在继续,直至最后一粒不出所料被如霰取走时,他甚至未待花农开口,便立即取出暑荷,身影瞬间消失。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预谋。


    但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遁走的林非然又莫名出现眼前,直直被掼甩上墙,吐出一口闷血。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但数十道视线都落到那道金白之色上。


    “看在你也老实破关的份上,我不会多做什么。”


    他甚至未曾侧目,兀自接过那枝金银台,拿起花束端详几息后,将雪白的花枝插。入合适的位置。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打定主意潜逃之时乱瞟乱看,透露心绪,这样,不是也给对手时间准备么?”


    他走到林非然身侧,凉声道:“开谱图,这束花太素了,我要寻一枝色浓的。”


    林非然心下大骇,莫敢不从,急急捂着胸口起身,展了群芳谱,又眼睁睁看着他细长的指在卷上划过,随即停在某处,于是心里一痛。


    那是他苦苦寻来的山茶,早知便不贪了!


    接过如霰递来的眼神,他忍痛割爱般取出山茶花令,由那人束入其间。


    临走前,如霰回头看他,启唇道:“少一个‘文’字,竟天差地别,不若改个名,将然字去了,林非倒是好上许多。”


    “……”


    所以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花坊,他以为过了许久,但算算时辰,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左右,他看着稍显空旷的街巷,缓步向前走去。


    “林斐然,好了么。”


    数息后,她的声音才将将传来:“遇到些麻烦,但问题不大。”


    ……


    问题不大,但十分棘手。


    林斐然将后面这句咽回口中,不再回复,只敛神看向对面众人。


    慕容秋荻同她并肩而立,低声道:“方才对阵之时,你怎么走神了?”


    林斐然一顿,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传信,回了句话。”


    慕容秋荻:“……”


    先前圣女带着一行人出门后,林斐然与慕容秋荻便远远缀后跟随,期间路过数间花坊,穿过许多街巷,径直到了春城边缘。


    这里屋房甚少,只有一片略显荒芜的青砖地,月色映下,砖缝间许多杂草微微摇曳。


    圣女在某处站定不动,见状,那些修士便从芥子袋中掏出铁锹,竟以一种极为朴实法子撬开她附近的砖块,一下一下深挖起来。


    她们以为这些人是想将人活埋,却又直觉不对,便按下心绪,静静观察起来。


    只是等了许久,坑洞越来越深,甚至有修士按住圣女脖颈,将她下压,林斐然二人这才出手。


    与几位修士对战之时,如霰正好开口,林斐然当时并不吃力,便也顺势回了过去。


    此时二人暴露,众人立即拔剑相对,道童三人也转眼看来,打量着她们,步步逼近——


    气氛凝滞,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只信鸟自侧方悠悠飞来,破开停滞的空气,柔软的喙部轻戳林斐然的脑袋,笃笃笃三下——


    “文道友,你在哪。”


    是卫常在的传信。


    林斐然没有太多反应,她已经习惯这神出鬼没的信鸟,但对侧修士倒是吓得不轻,脑中紧绷的弦忽而一颤,立即有人冲上前来。


    慕容秋荻反应极快,她肃冷的神色一敛,并指挟过燃烧的信鸟,单手结印,霎时间,一道滔天烈焰横扑而去。


    十几位修士急急退去之时,林斐然也已开卷,她自谱图中取出一枝剑兰,花与叶顷刻间纠缠而上,结成一柄看似柔软,实则锋锐的兰剑。


    那厢,身量最高的覆面人立即持剑而上,他旋身一劈,一道暖风划过,将这烈焰一分为二。


    虽然劈开,却仍有修士受伤在地,在几人的痛呼中,林斐然现身从侧方攻入,这覆面人立即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身法倒回,接下她的剑。


    铮然声响,两人对上,手中长剑嗡鸣不止,林斐然终于得以近看。


    他们的面具简单而周密,纯白一块,毫无赘饰,就连双目都未露出,只在面具之上横着裂开一条细缝,足够覆面之人外视,却无法叫人看清面具之下。


    她细细打量,眉头微蹙,这人却微妙地停顿片刻,随即再度抬剑向她袭来。


    一旁的少年人仍旧未曾开口,道童却向前迎上慕容秋荻,寒声道:“又是你!先前已经放你生路,你如今却又要找死!”


    他祭出青锋剑,双手结印,毫不犹豫地与她强斗,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林斐然,她的身法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正要看个仔细时,却恰巧被与她缠斗之人挡住,慕容秋荻也冷笑袭来:“莫要乱看!”


    于是两人对上,慕容秋荻道:“真是胆大包天,竟想在春城内将人活埋!”


    道童神情忽变,一时竟显得有些娇艳,他双眼一瞪,怒道:“若是不喜,姑奶奶便直接杀了,谁要做埋人这等下贱事!”


    慕容秋荻眉梢微挑,又不由得打量起来,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旁侧,与林斐然斗得有来有回的覆面人终于开口,音色十分粗犷,语调却颇有些轻柔的调笑之意。


    “伏音,管好你妹妹,可不要教人看笑话。”


    “卓绝,关你何事!”


    伏音神色愤懑,却又急急收回,不过一息又变回先前沉稳冷寂的模样,剑法也平稳许多。


    他脆声开口:“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管,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闻言,林斐然心思微动,这人本可以不开口,方才却直呼其名,岂不是将人暴露于前?


    “小道友,哪有人斗剑时走神的?”他一剑向前,林斐然急急后退。


    诚如慕容秋荻所言,这位叫卓绝的覆面人极为难缠,他的剑风极为柔和,似风缠绵,似水无形,似丝婉转,手中精铁与她碰上,便立即化为绕指柔一般,难以施力。


    林斐然鲜有不擅应对的剑势,不巧,他用的恰是其一。


    对剑之余,她也能察觉出这人并无杀意,他同样只是将她缠住,绊住脚步,余下修士也不再上前,而是回到圣女身旁,跃入坑洞,继续深挖。


    那厢,伏音到底不敌慕容秋荻,被她横刀拿下,下一刻,灵索便自她芥子袋中抽出,立即将伏音捆了个结实。


    他面上神情来回变幻,一下平静,一下恼怒,他大骂道:“哥哥,手好痛!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饶是慕容秋荻,也从未见过这般异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下不敢确定他是单纯的有病,还是另有隐情。


    放下伏音,她余光扫过那个静立的少年,他仍旧没有出手之意,便立即持刀而上,同林斐然一道对上卓绝。


    “两人打我一个,我怎么打得过?”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仍有余力,林斐然二人面色越发凝重,他确然像水一般,刀剑劈去,尽数纳下,却毫发无损。


    “小道友,这就拧眉了?也是,忙了一晚,我也累了。”


    语罢他竟将剑一收,站到旁侧,直直看向中间那个少年:“阿澄,你自己打罢。”


    伏音面色一变,尽是怒意:“好啊,卓绝,你故意的!你将我们的名姓都透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你不服管,今日之事,我定要告到中央!”


    卓绝浑不在意,只在一旁揉着肩膀:“你去。”


    “好了。”


    那少年终于开口,声线却极为沙哑,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浑浊而轻颤,他走上前来,静静看过林斐然二人一眼。


    就这一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林斐然便已执剑而上,速度极快,仿若一道奔雷快电,直袭而去。


    那少年未动,面具上只有一道细缝,她甚至不知后方的眼是否在看自己,径直挥剑而去,刹那间,剑风掠过,兰香乍起——


    【破】


    她只听到这一个字,手中兰剑顿时溃败崩散,花瓣片片落下,只余一枝柔韧孤兰。


    与此同时,足下带起的灵力随之散去,她坠身落下之际,立即翻了一身,这才半蹲落地。


    心下震彻,但林斐然并未在面上显露半分,她缓缓起身,正要再开谱图,便又听得那少年开口。


    【定身】


    只一句,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竟驻足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难言的禁锢,仿佛天地都在阻止,无法挣脱。


    时至此时,林斐然对他的身份已有定论。


    名叫阿澄的少年回身而去,修士们如见神迹般对他朝拜过后,这才继续动手挖坑。


    卓绝揉了揉肩,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凑近,那目光如有实质,从她额心渐渐扫下,直到下颌才停止。


    他忽然道:“原来不是用了人皮,而是绘出一副假面,实在逼真。小道友,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斐然不言,他恍然道:“忘了,你不能动口。”


    另一侧,伏音御剑割去灵索,怒气冲冲走到卓绝身前,却又因为不敌,便只恨恨看过,直冲慕容秋荻而去。


    他开口:“方才竟敢弄痛姑奶奶我,下贱的修士,此仇必报!”


    他举起剑,正要一举刺入心口,下一瞬,忽有一阵细微波动拂过,寒剑袭来,直直插入慕容秋荻身前,余势将伏音震退在地,滚落几圈。


    众人立即向旁侧看去,一人自月色下跌跌撞撞走来,他形容破落,不修边幅,抬手挠了挠屁股,仰头喝下一口。


    他慢慢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八九十人。”


    话音落,又有一声琴音掠过,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直直看向此处,他随手拨弹几声,那尚在挖坑的修士便都停下,腕间血脉大燥,又是一声琴响,血肉炸裂。


    “伏音、阿澄、卓越……你们三人并未在名册之上,是如何进入春城的。”树巅之上,寒山君掏出一本册子,细细翻看。


    谢看花、李长风、寒山君……城内四位祀官齐聚。


    伏音神态恢复,面色微寒,他慢慢退至阿澄身边,卓越提着剑也到他身侧,再未言语。


    一声剑鸣过,慕容秋荻身前的寒剑飞起,直直落入李长风手中,他眯眼看过,疑惑道:“哪家弟子,见不得人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两相对峙下,三人显然知晓局面不利,余下修士竟自发放下铁锹,挡在他们身前,朗声道:“大人们先走,我等留下,定以身殉道!”


    谢看花拂过琵琶,众人不得再动,但那阿澄却好似毫无影响,他不知说的什么,下一瞬,三人消失无踪。


    忽然间,林斐然身上的阻力似乎也消匿不见,她终于得以活动。


    几人走近,谢看花问道:“没事吗?”


    林斐然摇头:“无事,只是不能动。”


    寒山君看过二人,并未寒暄,直问道:“慕容大人,他们是何来历?”


    慕容秋荻动了动手腕,眉头紧拧:“没有眉目,但那少年似乎是……”


    她并未继续开口,只将猜测埋在心下。


    “他们到城中不为取花令,似是在寻找什么,劳烦谢道友解下禁令,由我们查问一番。”


    谢看花略略点头,抬手拨弦,修士们终于得动,但下一刻,他们竟都双手结印,纷纷下跪,目光虔诚道:“无量。”


    下一瞬,一道灵光闪过,众人自戕而亡。


    事发突然,前后不过一息之间。


    一时静默无声,慕容秋荻却只深深看过他们,立即走向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问道:“姑娘是?”


    身上束缚解下,圣女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行了一礼:“我来自北原神女宗。”


    慕容秋荻转身望着这足够深的坑洞,又道:“我知晓姑娘方才是被控制,所以不得不到此处,敢问姑娘,为何到此?这下面到底有什么?”


    时至此时,她自然不会再觉得他们是要将此人活埋。


    圣女阖目,作了一揖:“他们只是利用我等的神感,寻到此处,至于下方到底有什么,我……不可说。


    十分感谢诸位搭救,但情态紧急,我还得取花令,事了之后,再上门答谢。”


    说完,她再度作揖,随后回身向内城走去。


    一处黢黑的坑洞留在此处,众人相顾无言,心间迷惘丛生。


    正在此时,方才不言不语的林斐然忽而跃入洞中,谢看花惊呼一声,几人探头去看,却见她在继续下挖。


    林斐然抿唇不言,手下不停,以剑作锹,顺着方才那些人的位置下探,不知多久后,剑下终于不是泥土,而是一处硬物。


    她动作微滞,随即半蹲而下,以剑刃一点点剐蹭后,忽见一道灵明的金光从泥下亮起,溢满洞中。


    众人呼吸一窒。


    第80章 无光之夜 “他何时来的?”


    无光的坑洞中, 一节如玉剔透,却又如金耀目的虬结根系从泥土下探出,散着淡淡灵光, 叫人神台宁静,却又蕴起淡淡的伤怀。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抚过, 入掌微烫,却十分熨帖。


    “这是什么?”寒山君讶异出声。


    慕容秋荻一同跃入洞中, 细细看过, 却也没有头绪,她神情微凝,只道:“此事我会告知圣人, 如何处理, 皆由他们定夺。”


    李长风随意坐在一旁,并不关心, 只饮酒望月,神色淡淡。


    谢看花思索道:“按理而言, 此间秘境皆由圣人所创, 境中一切他们应当知晓, 可为何至今只见他们在城内游荡,不见动作?”


    慕容秋荻微微叹气,带着林斐然从洞中跃出,缓声道:“众所周知,修道一途可以长生,却不能够永生。


    所谓圣灵,皆是本该逝去的圣者强行留下一抹神识在天地之间,这是不合道法的,但他们之所以能留下, 是因为朝圣谷地势特殊,但此处是春城……”


    说到此处,慕容秋荻忽而顿声,她立即走到洞旁细细察看,眉头逐渐拧紧,随后双手结印,将松出的泥土全部推回,坑洞恢复原样,她犹不放心,又在坑洞之上加上一层封印。


    “李长风,你在此守住,不许叫任何人靠近,若是那三人去而复返,你只需在那少年开口之前将他封住,以你的剑风,这不难。”


    李长风将手中长剑一转,兀自躺平其上,赞同道:“慕容大人慧眼,躺着不动一事,非我李长风莫属。”


    李长风刚一倒下,便和打量他的林斐然对上了眼,那眼神十分奇特,带着些仰慕与敬重,却又夹杂几分疑惑。


    好像认得他,却又不认得。


    他没有开口,抱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看着看着,他眸光忽变,开口道:“原来是你。”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并未显露,只是频繁眨了两下眼,又悄然生出两分喜悦:“前辈认得我?”


    李长风哼笑一声,转回头,懒声道:“认得,不会忘,活了许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么一个灵骨上佳的孩子。”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缓,眼神迷蒙,似是回忆怀念,又好像恍如隔世。


    剑骨养成之所以困难,全因其需要剑心滋养,剑心即为赤子心,赤子难守,剑心易散。


    天下许多人,经世事磨砺,处处挫折,都会失其本心,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再出剑,已不是李长风。


    他叹息一般说道:“你的骨头,被你养得很好,比从前还好。”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忽然被敬仰之人夸赞,再想掩饰,也压不下微微弯起的唇角,她道:“前辈谬赞。”


    李长风并没有叙旧之意,乍见故人,也并不欢喜,只是感怀地看过她,随后转回头,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不再开口。


    林斐然心下微跃,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过他略显怅惋的眉眼,便也只摩挲几下指尖,将话语压回。


    慕容秋荻将几人安排好后,便转眼看向林斐然:“你是同我一起回城内,还是与你的朋友一起?”


    “朋友?”


    慕容秋荻见她不觉,便抬起下颌点向她身后,林斐然回身看去,但见一人安静坐在远处的宅院阶梯上,屋檐阴影覆下,将身形遮了大半。


    若不是潋滟剑斜斜放在身侧,若不是那墨色下露出的半片淡蓝,她还真看不出那浓黑的人影是谁。


    林斐然静声片刻:“他何时来的?”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只道:“就在你跃下坑洞之时,他急急从城中赶来,却又并未上前,见到你后就站在那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飘鬼。”


    林斐然:“……”


    慕容秋荻轻咳一声:“方才有两人给你传信,他是哪一个?”


    林斐然转头看去,目露疑色,她没想到慕容秋荻也会问出这般问题:“他是,后来传信鸟那个。”


    慕容秋荻恍然,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道:“事态紧急,我们先行一步,你好好取花,若是能入谷夺剑,于你而言也是一个大机缘。”


    林斐然点头:“好,多谢前辈。”


    慕容秋荻拔出腰后横刀,御器而上,如一道流光般划入内城,寒山君看过林斐然一眼,也紧随其后离开,谢看花倒没有御器,而是慢悠悠地走回内城。


    众人离开,只余一个兀自望月,不理世事的李长风。


    林斐然回身向他告辞,看过卫常在一眼,抿了抿唇,抬步向前。


    ……


    慕容秋荻御刀而起,如一道流星般落入中央的佛塔,塔上关有不少怨气泼天的修士,他们原本在骂着什么,但从窗口处探见慕容秋荻,便如老鼠见猫,立即噤声不语。


    慕容秋荻却并未上塔,她抬手一挥,佛塔上翕合的石窗立即蒙上一层灰白,叫人难以外窥。


    她查过四周,确认无人能见后,便双手结印,塔下法阵大开,她纵身遁入其间。


    塔下自是另一处秘境,此时正有三位圣灵对坐其间,不知在商讨什么。


    三人听见声响,便都转头看去,若是林斐然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遍寻不见的师祖。


    师祖没有开口,中间那位圣灵望向她,开口道:“慕容,可是有事发生?”


    慕容秋荻没有抬头直视,她行了一个道礼,将今夜所见事无巨细说过后,这才抬头看去。


    中间那位圣人缓缓叹气,面色凝重:“他们竟找到了神女宗,确然,若要寻脉,谁又能比得上神女宗人。”


    慕容秋荻作为慕容氏传人,对朝圣谷密辛颇为熟悉,她略一拱手道:“诸位圣人,现下重要的不是神女宗,而是他们已经发现朝圣谷灵脉!”


    朝圣谷之所以能容留如此多的圣灵,便是此处地势特殊,山水纵横交错间,形成一个天生地养的聚灵阵,而所谓的灵脉,便是连通阵法的所在。


    灵脉被断,朝圣谷地势破开,则圣灵难存。


    慕容秋荻思及此,微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怒色:“狼子野心,竟是要圣人不存!”


    圣人略略摇头,话语间竟有笑意:“慕容,我们本就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存与不存又有何异,只是放不下……”


    说到此处,他话语微顿,又转口道:“不必慌张,灵脉并非死守一处,它时常在山谷间游走,就连我们都不知晓踪迹,他们再想寻出,怕是又要费上一番功夫,况且,即便寻到,也难以断开。”


    慕容秋荻眉头紧拧:“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这么多年我从未听到半点风声?”


    圣人摇头,目光渺远:“我们无法离开朝圣谷,外间事务一概不知。十年前,天衍圣者坚持不住,彻底消散谷中,自此无人可占卜……他们如今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慕容秋荻垂眼微叹,又道:“他们既然有了追随者,必有未曾抹去的蛛丝马迹,诸位放心,飞花会事了后,我定会彻查此事。”


    圣人目光温和,又带些歉意:“我们说是圣者,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底还要麻烦你们这些小辈。”


    慕容秋荻还未开口,另一位圣者便道:“云踪圣者多虑,此方世界是我们的,却也是他们的,各尽绵薄之力罢了,何来麻烦一说。”


    云踪圣者转头看去,释怀笑道:“说的是,还是师祖想得剔透,各尽绵薄之力罢了。”


    师祖又看向慕容秋荻,忽而道:“在城中游荡时,听其他人唤你为‘慕容大人’,你是在人族任职,还是参星域一员?”


    慕容秋荻点头:“如今忝列羽卫军统帅一位,兼御前侍臣、兵属篆事女官,与参星域并无干系。”


    师祖颔首,又道:“若是要调查,烦请慕容大人暗中查探,此事绝不可叫其余人知晓,包括人皇。”


    “圣者且安心,入城第一日我们便发过心誓,此行城中所知所见,绝不外泄。”


    此次擢选出的四位祀官,乃是天衍圣者消散前卜算而出,皆是心性和善、有胆有识之人,是以师祖也只做提点,并未多言。


    慕容秋荻向师祖略略作揖,复又起身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先前遇上的那名少年十分奇特,施用术法时竟不必结印,也无符文,但身法极差,不像修士,而且这般言出法随之势,更像是……传闻中的什么行者。”


    她对此并不熟悉,只是幼年时听祖父说过一嘴,若不是那少年实在邪门,她怕是都想不起这劳什子行者。


    云踪圣者容色微敛,沉声道:“天行者。”


    天行者,言出法随,出口成咒,咒不可解。世间所有术法、阵势、符文的源头,便是天行者的咒言。


    慕容秋荻闻言了然,旋即缓缓吐了口气:“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天行者竟如此强悍,不论境界如何,在他面前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敢问圣者,咒言要如何破解,若是遇上,难道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圣人摇头:“无法可破,但阴阳有衡,他们无法修行,身体孱弱,祭出的言咒也会反噬自身,受不住一直开口,就如你方才所言,他嗓音沙哑便是反噬之一,待到失声之时,便是他命尽之日,可叹……


    若是对上,除了轮番消耗之外,别无他法。”


    另一位圣者睁眼,声音轻灵:“慕容,此事不必让你烦心,灵脉方才被动,现下定然已经逃走,不知踪影。你只需管好城中修士,其余的都交给我们,我们会将他们驱逐出城。”


    慕容秋荻也自知不敌,只好行礼叹息道:“是。”


    此间异数已经全部禀报,她不再有理由留下,便躬身告辞。


    她离去后,女圣者看向师祖,柔声道:“我们之所以开启朝圣谷,便是要为它择一剑主,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可会被选上吗?”


    师祖眉眼一弯,声音有些闲散:“你们在秘境中放入的花,原本就不够,想要八十一人满花而归,几乎不可能,那十二花令中,更是只备了十枝老梅……你们想选的,终究是取剑的十人罢了,她能不能得,谁知道呢,拭目以待罢。”


    ……


    云层遮蔽,朗月独明。


    无人的街巷间清辉洒下,斜斜映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自外城回转时,没有走向卫常在,而是目不斜视步入城内,仿若未曾发觉檐下身影一般。


    令人惊讶的是,卫常在也并未出声叫住她,他只是缓缓跟在后方,一言不发。


    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好似亦步亦趋,又仿佛独自月下漫步,脚步声偶有错乱。


    林斐然骤然驻足回身,卫常在并未预料到,双眼微睁,旋即停在在阴影中默然看她,抿唇不言。


    林斐然走上前,压下心绪,开口道:“方才一直察觉有人跟踪,却又不知是谁,原来是卫道友,怎么不叫我?”


    两人对立,一个站在月色下,一个站在阴影中,一明一暗,光影交错。


    卫常在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刚要开口解释,却忽而一顿,略长的眸子不禁弯起,原本郁冷的面色骤然化开,仿佛凝结的清辉破冰缓流,一刹生动。


    他抬手指了指她的面色。


    “文然,你脸上有东西。”


    林斐然蹙眉不解,抬手摸了摸,手感确然有些粗糙,卫常在见状拔出潋滟,以刃面作镜,微微倾身,将她面容照出。


    寒刃之上,原本皙白的脸尘土遍布,还划有几道明显的泥印,整个人如珠蒙尘,唯有一双眼尚且清润分明。


    林斐然凝神看了片刻,抬手抹擦,反倒越抹越灰,她一时无言。


    “算了,找到水再洗,你先前给我传了两次信,是想说什么?”


    “既然收到我两次信,为何不回?是我什么地方惹得文道友不快么?”


    他很会说话,一句就将林斐然堵得欲言又止,只得回道:“没有,无暇罢了。”


    卫常在没有介怀,面上仍旧残留几抹笑意,他细细打量过她,又将潋滟递到她手中,兀自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绢布与一壶玉泉,泉水润过,细绢颜色渐深。


    绢布角落处绣有一株寒梅,枝斜花艳,栩栩如生,颇有江南绣娘的柔婉之风,但这是卫常在绣的。


    刚在一起那年,两人一同在洛阳城过乞巧节,有位绣艺高超的巧娘告诉他们,若是有情人能按照她们的绣法互赠香帕,便可白首一生。


    林斐然知晓她们只是想将庄子里的绣帕卖出,心照不宣地买了两块,算是讨个彩头,但卫常在没有听懂,他直接进了布庄,学了一整日绣艺。


    貌若皎月,又悉心好学的少年,无需费力便讨得不少绣娘喜欢,在他交了些微学费后竟也愿意倾囊相授。


    那日,他学了一日,林斐然等了一日。


    乞巧节后的一月,二人照常打坐修炼,他忽然取出一张锦帕给她,什么也没有说,静默的眼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那张锦帕上便是一枝寒梅,颜色极为红艳,即便是在雪日也似乎透着一阵生气。


    思绪飘散间,锦布已然浸润,他微微倾身而来,乌瞳中静静映着她,一如往日。


    林斐然的眉头忽然蹙起,她略略歪头躲开,卫常在的手便停在原地,他眼睫微颤,笑意全然敛下,视线晃晃落在她面上,薄红的唇轻启,吐息在她颊边。


    “……文道友,怎么了。”


    林斐然后退半步,移开视线,伸手接过锦布:“于礼不合,我自己来便好。”


    卫常在看着她:“修士,也在意凡俗礼法么?”


    林斐然随手擦了几下,没有回视:“修士也是人。”


    卫常在再未开口,他当然知晓,如果不是林斐然讲礼,他现在这个“生人”身份早被她拒之千里。


    但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礼法是模糊的,他可以近身,可以同她并肩而行,一旦离开,这些特权便都随之消失。


    林斐然并未在意他的神情,开口问道:“卫道友,你还未曾回答,为何传信于我?”


    卫常在眼睫垂下,只能从这般距离中感受她的气息,他悄然嗅过,带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先前同门内弟子相聚时,寻芳长老也在,她得了不少花令,此时正在寻你的路上。”


    林斐然手一顿,不解道:“寻我做什么?”


    卫常在接过她手中的锦帕,收入芥子袋中,抬眼道:“你忘了么?她要杀你。”


    林斐然这才忆起往事,她将潋滟递回,转身离开:“要来便来,我并不惧她,道友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卫常在跟了上去:“不是。”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开口,林斐然实在不懂,却也不想多问,快步朝城内走去,但不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缀后的身影。


    林斐然停下脚步:“卫道友如果无事,可以自去取花令了。”


    “……我有事。”


    卫常在沉默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的脚步终归是停了下来,即便她抬步离开,他也再未跟上。


    于是,只余一道幽然的视线黏在身后,不远不近,摆脱不得。


    林斐然索性将他抛之脑后,往钟楼而去。


    此时正临近斩杀花农之际,原本寂静的城中忽而躁动起来,街巷上人影渐多,林斐然的步伐也逐渐加快。


    路过一间并未燃灯的药铺时,她忽而听到里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于是脚步一转,落到门前。


    她调匀呼吸,透过缝隙向里看去,目光微顿,里间正是消失已久的橙花与齐晨。


    橙花似是寒症发作,正倒在他怀中颤抖,而齐晨一时要制药,一时要抱住她,动作便显得拘谨慌乱起来,更别提附近随时有修士会破门而入……


    林斐然犹豫片刻,叩响木门,而齐晨仿佛早便知晓门外是谁,头也未抬道:“请进。”


    林斐然推门而入,齐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开口道:“劳烦使臣将我妻子扶住,我去配药。”


    林斐然面色微讶,却还是依言扶住橙花:“你认出我了?”


    齐晨起身走到柜前,十分熟稔地抓出几味药:“认不得你,但是认得妖尊,他身边总有六位使臣,略作猜测便知你是谁。”


    橙花不在身侧时,他说话便带有十足的漠然冷意,就连那般昳丽的面容也被冲淡几分。


    他配药间隙看向门外,开口道:“那人是谁,一直跟着你。”


    林斐然回身看去,一道模糊虚影远远投在木门前,毫无遮掩,她叹了口气:“不必管他,他既愿意待在门外,便由他守门。”


    齐晨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他对橙花以外的事本就不感兴趣,既是林斐然熟识之人,他便不必动手除根,只安心配药。


    药铺内总泛着一阵独特的清苦之味,叫人口舌发麻,他却浑不在意,将炙过许久的药材碾作粉末,又倒上甘露调和,化作酸臭的稠膏,随后匆匆走到橙花身侧。


    林斐然低头看去,橙花此时双唇含笑,眼内无神,正是花农之状,可她偏偏又寒得打颤,睫羽上覆了成淡淡的霜华,唇色发白,一口一口呼出白气,间或逸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她神色微顿,温热的手掌盖住橙花凝霜的手背,忽而道:“原来做了花农,也会感受到疼痛。”


    齐晨并未抬眼:“当然会痛,他们是人,不是真的木偶,即便可以复生,但每一次死亡、每一次受伤……”


    “都是真实的。”林斐然眸色安静,她看向橙花,忽而想起她与旋真对战之际,眸中那点细微的闪动。


    齐晨解下橙花的外衣,露出瘦弱嶙峋的脊背:“是,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心下仍旧保有意识。”


    他垂下眼睫,抬手拂过橙花的双眼,近乎轻声呢喃道:“我的橙花,现下快冷得受不住了。”


    林斐然心下了然,大抵正是因此,他才在自己与寒山君文斗时下意识阻拦。


    如此,其余花农也与橙花一样。


    林斐然抿唇不言,将橙花环住,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医治寒症。


    先前调配的稠膏薄薄涂满背部,将逸出的寒气尽数封存,随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截枯枝。


    约莫两指长,细如芦苇,干硬的树皮凝结在外,分明了无生气,只余一片灰败之色,却又自皲裂的缝隙间透出光华,好似火蕴燃烧,灼灼一片。


    这是一截细小的扶桑木。


    执起扶桑木的双指耐不住这等火阳,便被燎出一片红肿,片刻后,甚至有细微的滋滋声响传到耳中,如同炙肉一般,叫人听得寒毛乍起。


    然而齐晨却毫无所觉般,仿佛被炙烤的不是自己,他挟着扶桑木,点中橙花脊背,用那枯朽的尖端缓缓刺入脊柱之中。


    霎时间,枯枝中金耀的火阳流入脊背,以探入的一点为中心,火阳顺流而去,蔓延过每一条血脉,一根、两根、三根……


    脊背处的脉络如同烈日熔金一般亮起,蛛网一般黏附身后,大有烈火烹灼之势。


    掌下之人不住颤抖起来,喉口间不由逸出几声破碎的促音,苦痛之时,那凝起的白霜却渐渐褪去,僵硬的血脉也泵涌起来。


    橙花依旧带着微笑,但眼中蓄起的泪却绝非偶人所有。


    半晌后,扶桑木内的火阳消散,它终于失去唯一生机,化作一段寻常的枯枝,顷刻间又散作齑粉。


    齐晨不忍地闭上双目,从林斐然怀中接过橙花,拥在怀中低声安抚。


    望着互相依偎的两人,林斐然心有触动,终于还是无声离开,给他们留下一处独属之地。


    出了药铺,林斐然并未看向对面影下的卫常在,她心神犹乱,只快步向街巷走去。


    时辰已到,潜伏暗处的修士飞跃而出,各自拔剑,直向院内微笑等待的花农袭去。


    剑光闪过,人便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没有一声恐惧的呼喊。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忽而想,他们也有未曾流出的泪么。


    如此想着,手中剑已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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