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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5

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黄字一号 不……就不能出去?……


    林斐然起身跃至屋脊处, 仔细看去,列位第一的竟是一位唤作“晨风”的人。


    她目露疑惑,过往从未听闻此人, 但思及她的上榜之名为“文然”,便也猜到这或许是假名, 盯着其中的晨字,她很难不将此人同方才的齐晨相联。


    橙花既是卖花之女, 二人又感情甚笃, 他身上岂会无花,就如她手中那朵暑荷一般,他手中的怕是也有不少入了群芳谱。


    再往下去, 她又见到不少熟人名姓, 这些人大多是青云榜榜上有名之人,譬如裴瑜, 也已迅速攻入三十位次。


    林斐然继续向下,目光微顿, 不过斗过一场的功夫, 卫常在竟已至其间五十名, 他的位次还在缓慢上升,不过几息就入了四十九,而紧随其后的便是秋瞳。


    再再向后,便是位列七十五的沈期。


    不得不说,名榜一出,就连林斐然这般性情的人都莫名浮起一丝焦躁。


    她想到什么,忽而回身向方才比试的院中看去。


    厅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十多位修士围绕沙盘而立, 影子凝结,在那沙盘上覆下一道浓厚的阴影。


    此时他们俱都敛了面色,再无方才看戏之态,只蹙着眉,面容凝重。


    他们轮番上阵文斗,但实在差寒山君太多,不出十招便有一人败下,如此接连不断,有的人离开此处,另寻别物,但更多的人却选择留在此处。


    这是“偷心窃肺”的丹若,有了它,便可擭夺他人花令,若是赢下数枚,岂非事半功倍,一本万利!


    这般巨大诱惑之下,无人拔步离开,败下一次,便立即排在后方,等待下一次时机,下次定然能想出招式,斗败寒山君,拿下丹若花令!


    众人目色渐红,入场也越发频繁起来。


    起先还有人不忍唤出的亲友受伤,渐渐的,再无人在意,他们紧紧盯上天幕中的名榜,如同投放无知无觉的偶人般,唤出一人又一人,试过一次又一次,受伤又如何,他们会立即消失,赢得此次飞花会,什么疗伤灵药取不到?


    一次、两次、三次、数次,屡屡败下,终于有人面上浮起愠色,望向那似无所觉,代替寒山君出口的凡人。


    又有人向后一看,肃冷的眼神盯上静立于屋脊,若有所思的林斐然。


    她可是实实在在得了一枚。


    林斐然同他视线交接一瞬,眉头微蹙,于是回身落到街巷间,拉起如霰手腕,带他一道离开此处。


    “我觉得不对,先走,去取其他花令。”


    如霰自然没有异议,二人速速去往下一条街,这里亮灯的屋门不少,来往的修士虽有些紧迫之色,却也不至于愠怒。


    纵然心头有些不详围绕,此时却也只得按下,她将如霰拉近了些,随即放开手,二人不动声色自修士间走过,停在一间点有长明灯的客栈前。


    这里并不热闹,店内也只有柜台处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烛,光之所及处,并无桌椅,柜台之后也空空如也,越发显得四周空寂冷荡。


    见他们入内,立于柜后的店家扬起一个笑,并不年轻的面容在烛火下映出沟壑阴影,这影子遮覆大半面容,叫人看不清模样。


    “欢迎二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二位要去哪间?”


    他扬笑看来,虽说有些渗人,但离得近了,林斐然倒也认出了他。


    她心神不由松了半分,眉眼舒展道:“我还纳罕客栈店家去了哪,原是被分到这里来了,先前他还告诉我,说我走那日,你在窗边站了许久,恐有轻生之意,还叫我多加注意。”


    如霰眉梢微挑,他抱臂看去,只道:“他倒是心肠火热。”


    林斐然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放心,我没有多想,尊主天人之姿,哪会有什么想不开之事。”


    于是他的眼神落到她身上。


    他倒是发现了,林斐然面对生人、熟人,都会有不同一面,面对生人时更加有礼,却多了几分疏离,面对熟人时要随性些,情绪也更加多面。


    他们现在——他思忖片刻,大抵二人是半生不熟,不算疏离,却也不如她与旋真、碧磬那般亲近。


    毕竟,她和他可不会交头接耳。


    如霰收回视线,看向柜后的店家:“此处又是什么花令?”


    店家微微一笑:“本店贩上一枝人面桃花,二位可要入住?”


    林斐然回身看去,此间客栈呈回字形,中有天窗一方,四周寝房间间透亮,点着通明的幽火。


    “这是住满了,还是处处无人?”


    店家笑道:“有的有人,有的无人,但是间间透亮,天级可得四枝人面桃,地级可得三枝,依次推下,二位选哪一等?”


    林斐然看过如霰一眼,直道:“自然是天级。”


    “好。”店家应下一声,拿出一枚号牌给她,“今夜入住,若要出门,将号牌挂上门扉便可,届时在下便会前来开门,祝二位今夜开怀。”


    林斐然刚接过木牌,便同如霰一道消失店中。


    二人前脚刚离,后脚便有几人闯入客栈,来者神色不善,手中长剑紧握,犹在滴血,他们几步便逼至柜台前,沉声问道。


    “方才可有一男一女到此?”


    店家拱手一笑,不会回答,只如先前道:“欢迎五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亦或是分开入住?”


    为首之人咋舌一声,回首看去:“你确定那个女修手中有丹若?又是亲眼见她入了此间?”


    后方一人战战兢兢答道:“绝无虚言!我亲眼见她一人赢下寒山君,夺得丹若,不过此子机敏,闻风而动,些微不对便立即离开,不见踪影,若不是我狠下心用了一枝暑荷花令,又岂会这么简单便寻到她的踪迹,您不信我,总该信花令罢!”


    为首之人暗自思忖,有人向他谄媚道:“丁师兄,那丹若花令眼下只有两处可得,一处是破下千机阵,一处是赢过寒山君,不论哪边都十分艰难,多少人卡在此处,难进寸步,若是你能夺下一枚,定然能进前十!”


    众人不由得向窗外看去,天幕之下,名榜每时每刻都在变动,就方才几息,丁明的位次便又低了两位。


    他兀自握紧剑柄,只要能一直稳住前十,便可入剑山择剑!


    他回首看过慈眉善目,仍旧含笑的店家,阴恻恻道:“你二人先在此处埋伏,我再去寻花,待这店家动身开门的间隙,立即将二人定住,速速通知于我!”


    顷刻间,店内便只剩下两人,其中一个便是方才那战战兢兢的修士,他疑惑道:“将人定住?丁师兄……难道不是威逼利诱?”


    另一人看他,嗤笑道:“威逼利诱?那多麻烦,直接夺得谱图岂不更加简单?”


    胆小的修士倒吸口气:“你是说,杀人夺图?可明令禁止不许修士互相残杀,若是引来四位祀官,可没有好果子吃!”


    那人低声道:“你刚来,不知晓也正常,丁师兄聪颖过人,早便有法避过四位祀官的眼睛!你就好好跟着罢,有他在,定保我等入朝圣谷!”


    客栈内仅燃着一盏青灯,楼上各方亮着的幽火之光竟不能将内堂照明半分,二人后退,无声隐入四下空茫的暗色中。


    店家只是微笑看着,不懂二人之意,片刻后,又有一男一女走入其间,他看过去,重复道。


    “欢迎二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二位要去哪间?亦或是分开入住?”


    秋瞳看过身侧人一眼,他清声道:“天级。”


    ……


    眼前倏而一晃,足下悬空,林斐然与如霰蓦然坠下,一同跌落书案,不慎将其上摆设的笔墨纸砚撞开,挤得当啷作响。


    林斐然倒是没什么事,如霰却在她身下,破天荒当了一次肉垫。


    她立即起身落地,伸手扶起桌上的身影,面上歉意尽显:“还好么?”


    她本就修剑道,平日里打打杀杀,练剑受伤也是常事,虽算不上铜筋铁骨,却也十分紧实,摔一下没什么,如霰就不同了。


    “无事。”


    比起先前主动掀开袖袍,给她看过,他现下倒是毫不在意,摆手道,“不过是些纸笔,比你的手劲差远了。”


    林斐然这才收回探去的手,无力反驳,却又无意间看到他颈上露出半条凹下的红痕,心有歉意之余,她忽而想起什么,便扬了扬腕上玉环,将其取下。


    “自从飞花会开始,夯货只清醒一段时间后,便一直沉眠不醒,虽不知缘由,但想来还是跟着你会更好……还有,多谢你先前将它留给我。”


    “不必道谢,你到底也没用上。”


    如霰坐起身,转了转流有麻意的手腕,并未推辞,忽而额上碎发垂落眼睫,有些细痒,他随意抬手拂开,将长发别至耳后,又将手腕递出。


    修长的手落到眼前,他并未开口,只垂眸看来,向她抬了抬下颌,以示不言之意,期间神情自然,动作行云流水,仿若命令,却又并不强硬。


    他只是觉得理应如此,天生如此罢了。


    林斐然微怔,心下觉得有趣,不由弯唇一笑,将手中玉环圈入他的腕上,见他收回细看,便摸摸脖颈,回身向四周看去。


    这显然是一间书房,四面皆是高耸顶立的榆木书架,架上或是书籍,或是卷轴,堆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这书架环出的中心处,放有一张书案,一把高椅,以及一张只够一人睡下的床榻。


    而房内的唯一一处光源,便是放在砚台中间一颗明珠。


    这里本就不够宽敞,又挤着各种物件,一时更显狭窄,若是两人同时站下,便连转身都有些困难,故而如霰仍旧坐在桌案之上。


    他倚上身后书架,左腿踩上座椅扶手,右腿轻搭,便是一个叫人极为熟悉的姿势。


    纤腰长腿,金饰锦靴,搭起的腿部线条流畅修长,又微微绷直,闲适、倨傲之余,竟又带些随意而出的雅致。


    不愧是他,搭个二郎腿都和常人不同。


    林斐然见他正在桌案上搜寻什么,便也收回视线,认真探查起来。


    书房内其实也有一扇供以出入的木门,它就在两列书架的转角夹缝处,是一道极为低矮、狭窄的小门,她伸手比了比,即便是一人通过也得侧着身子,躬身而出。


    这扇木门之上,扎有一枚铁钉,铁钉旁挂有一块门联般的长木板,板上写有几个大字。


    她凑近一看,默念出声:“黄字一号,不……就不能出去?”


    黄字一号大抵便是天、地、玄、黄四等中的黄,可这“不”字后面字迹模糊,似是经年腐朽后,只余几道陈旧的墨痕,已看不出原样。


    停顿片刻,林斐然略过门联上的字,只看到那枚铁钉,思及店家说的挂牌之言,便尝试着将腰间木牌挂到铁钉之上,果不其然,下一刻铁钉收回,木牌当啷落地。


    ……确实不会这么简单。


    模糊的字迹到底是什么?


    思索之余,又听身后人道:“那句话什么意思?要做什么才能出去?”


    林斐然回身点头:“字面之意是这样。”


    “倒是奇特。”如霰略略扬眉,似是从未听闻这般古怪的要求。


    林斐然看向四周,思忖片刻:“这里除了书卷再无其他,或许书中会有提示,可以找找。”


    她看向满屋书籍,用力抽出其中一本,浅浅翻看起来,又道:“只是这里虽然狭窄,书却实在不少,若真要一本本看过,确实有些浪费时间。若碧磬他们也在,定然快上许多。”


    话音落,封闭的室内荡起几缕风丝,有人忽然出现,如他们方才一般坠落而下。


    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扶住其中一人,那人被她搀起,便未跌倒,下意识道:“多谢……”


    “不必。”


    二人目光相对,忽而一顿。


    林斐然看着秋瞳,欲言又止,秋瞳却尚未认出她,只知道自己又撞上了先前见过的道友,一时有些惊喜:“文道友,竟又见面了!”


    林斐然心下轻叹,她方才不该多嘴,不然这处原本狭窄的书房,也不会变得更加寸步难行。


    第72章 看见 “……谁先放手。”……


    林斐然后退两步, 抵上书架,给中间二人腾出些许位置。


    没错,这间容下两人都难得转身的书房, 此时挤有三个。


    秋瞳因被林斐然搀住,不至于跌落在地, 另一人便要倒霉些。


    他猝然落地,身形不稳之际, 下意识想要抓上一旁座椅, 只听一声轻响,他抓了个空,趔趄下便撞上近在咫尺的书架。


    “哈。”


    如霰抱臂笑了一声, 他足下一松, 被勾起的椅子便落回原地。


    秋瞳闻声回头,不由轻呼, 忙上前一步问道:“卫师兄,你没事罢?”


    卫常在摇头起身, 神情没有太大波动, 仿佛方才撞到的并非自己。


    他余光扫过案几上的男子, 敛下目色,回过身,顶着额间磕出的清晰红印,向林斐然略略颔首。


    “文道友,巧遇。”


    “巧遇。”林斐然面上一笑,心下却不免腹诽。


    这实在太巧,虽然他叫常在,但也不必常常都在,总是这般撞上, 见得多了,怕是以后半夜睡前都要看看床底,真怕他也在那对她说“巧遇”。


    思绪飘飞,林斐然立即收住,正要向二人提及阅卷一事,便听如霰凉声开口:“真巧还是假巧?你们人族,总是难有几句真话。”


    卫常在并未回头,略长的眼抬起,只看向林斐然。


    不论内里如何,他表面向来疏离有礼,便是面对太徽之流,也能面不改色唤上一声长老。


    但面对这个契妖,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那是天然的排斥与……莫须有的杀意。


    先前不知,他只以为这个男子不过是林斐然随意罩下的人,并无特殊之处,毕竟她向来如此,谁同她求救,她便一定会伸出援手。


    就如一些猫猫狗狗,就如毫无作用的沈期之流。


    这是林斐然会做的事,也是她想做的事,所以他从不多言,也从未阻拦。


    但契妖不同,结了契,就会变得特殊,就得要时时刻刻在一处。


    结契的心神相通之效,相思豆一流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只是结契双方需得有人妖之别,人族之间无法定契,若不然,岂会叫他当先。


    此时如霰开口,他并不理会,但若是林斐然询问,他定然会如实回答。


    这的确不是巧遇。


    他与秋瞳路过街市时,偶然听闻那群人提及文斗中大败寒山君的女修,那时他便笃定此人是林斐然,于是便缀后跟踪,只是途中出了些事,再追上时,这间客栈内便只余躲在暗处的两人。


    他不置可否,秋瞳却看不下去,蹙眉插腰道:“道友此言何意?难道是怀疑我们跟踪不成?我们自钟响后便四下寻花,从未见过你们,位次也高,又何必随你们而来?”


    如霰视线转过,落到秋瞳身上,笑意未散,只意味深长道:“我说的是人族。”


    秋瞳顿时一惊,飞快觑了卫常在一眼,他却好似误会她的意思,向她解释道:“这位是妖族人,是文道友的契妖。”


    “什么?你竟给人族做契妖?!”秋瞳不可思议地看向如霰,忍不住道,“是有什么生死之危吗?”


    对于妖族而言,与人结契是含有血泪的委曲求全,若不是走投无路,定然不会有妖族愿意刻上役妖敕令的契印。


    如霰笑意尚存,望向她的眼神却凉了不少。


    “等等。”


    林斐然站在最外侧,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莫名觉得自己是现下最为冷静的人,便出面调停。


    “秋瞳道友,他虽有怀疑,却只是太过谨慎了些,并无坏心,不必多想,白翡,我想她的话同样没有恶意,以及这位卫道友,我的脸上没有题眼,就是把我盯穿了也没法出去——


    诸位,现下更紧要的是破开这道黄字一号的门。”


    话音落,无人再开口,连林斐然自己都有些诧异,他们竟真的卖她面子。


    “二位先来看看这方门联,既要猜字,或许书中会有答案。”


    空间狭小,林斐然三人缓缓挪动身子,叫秋瞳与卫常在看过门板,几人这才放下恩怨,开始翻找书卷,准备破题。


    秋瞳边翻边道:“不如何就不能出去的房间,我只在话本中见过,难道是书中那样,不相爱就不能出去,或是不亲吻就不能出去?”


    妖族素来不拘礼法,民风悍然,秋瞳开口后也不觉不对,甚至思索起用法,悄悄看了卫常在一眼。


    她未曾想到,这般随口一言,竟叫另外两人顿了动作。


    如霰翻书的手一停,卫常在回身的脚步一滞,心澜乍起之时,林斐然从二人之间小心穿过,心无旁骛地走到那张孤零零的床榻旁。


    她细细看过,忽而道:“床铺并不平整,沙枕凹陷,案几上墨迹未干,这分明是一间有人住过的书房,而且,主人或许仍在房内。”


    秋瞳立即四下看去,声音低了几分:“那、那人会藏在哪?”


    林斐然不言语,另外两人一同转过视线,几人一道盯向唯一一处藏身之地——床底。


    林斐然并未犹豫,屈膝半蹲,一手撩开垂下的床单,几人便直直对上一双怒睁的眼。


    “啊!”秋瞳脸色顿时一白,急急向后避去,却退无可退,一下撞上书架,晃出几声叫人牙酸的吱呀声。


    那人眼睛极大,眶内黑多白少,嘴角处不停滴着口涎,面上却又覆着淡淡的薄霜,正不停转动看着他们,十分诡异。


    见众人发现后,他便窸窸窣窣挪动起来,似要从床底爬出,却又忌惮什么。


    林斐然离他最近,蓦然被他伸手一抓,那精心绣制的袍角便撕成碎片,地上砖石也现出三道尖锐的指痕,骇人得紧。


    如霰眉梢微挑,坐直身子,卫常在侧首看去,眉心微蹙。


    秋瞳抓着书架,以书掩面,小心问道:“文道友,你还好吗?”


    “无事。”


    林斐然并未起身,她若有所思看了看,忽又抽出弟子剑立在床榻旁,剑柄微转,刃面便将明珠之光反射映入床底。


    小片光亮投入,不至于刺激到他,却也足够在移转间看清他的全身形貌。


    那是一具十分干瘦的身躯,发丝稀疏发黄,面色灰白,仿若一株被调走所有生机的枯树,皲裂又脆弱,随时可以折断死去,他的四肢扭曲翻折,方才那阵窸窣响动,便是他靠着曲折的关节顶在床底挪动而出。


    此时他也这般,蠕动着避开光源,又向她张口嘶哑吼叫,试图威慑。


    林斐然眸光微动,缓缓收回剑,站起身,不顾床下那窸窣的响动,走到桌案旁,轻轻拍了拍如霰落到椅上的腿,见他收回后,便兀自坐到椅子上。


    她轻轻呼口气,回忆起方才那人模样,双臂曲折,双腿拧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艰难起身,向右手方的书架走去。


    如霰抱腿坐在案几上,双眼微睁,卫常在默然给她挤出通行空间,唯有秋瞳立即蹿到另一边,战战兢兢道:“文、文道友,你同化了?!”


    林斐然不言语,以这般诡异的姿势行到右侧书架,又从倒数第二层靠左处抽三本书,再如法炮制,推过木椅,蹲身上去,以同样的姿势取出第三层的三本书。


    这期间,几乎无人开口打扰,甚至连床底都停了蠕动,只睁着一双大眼看她。


    等四个书架都取过,林斐然已是薄汗频出,她坐到案几前,将取出的书册分给几人:“或许就是这些了。”


    众人接过,她翻开手中这本,书皮封面写有《医篆》二字,书中内容大多是些奇诡病症,应当是一本拓印的医书。


    书内被翻过最多的一页,便是一处标注有风寒的病症。


    风寒症、身寒症、小叶病、挫冰症……随着时间推移,病症由最先的风寒逐渐恶化,病征也逐渐增多,病名随之改变,最后终于停在简单的“寒症”二字。


    林斐然目光微顿,不由得向床底看去,原来这人并非异变,而是得了寒症。


    得寒症者,双瞳放大畏光,舌面冰白,脉平而缓,起初只觉身躯寒冷,血脉渐凝,加热加衣均不管用,后续血脉簇冰,四肢乏力,根骨脆化,如凋零之花,枯萎之树,渐渐麻木而下,喉舌先碎,再是根骨,再是心肺,继而五脏皆散作齑粉,躯体融如雪水,消散此间。


    她抿起唇,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如霰微微倾身,将手中书本递到她手边。


    那是一本日记,想来便是床底之人所写,名姓未留,但却从他患病之初记录到近日。


    起初,家里人只以为是感染风寒,为他请了大夫,但久治不愈,风寒越发严重,换了多位名医也无计可施。


    寒冷之余,他想到日色下取暖,却只觉得越晒越冷,连笔都握不起来,家中人只觉他患了不治之症,悲伤之余,却也做好为他送终的打算。


    直到有一次,家人同他说话之时,簇簇细小冰碴倏而穿出,刺破他的眼皮、他的脸颊、他的手臂,那般突然,他麻木的身躯还未曾察觉什么,家人便吓得退出房门,大喊妖邪离去。


    后来,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道士,他说得了此病,是上天的惩处,不可打杀,却也不能善待,否则会祸及家人,于是一行人匆匆对他洒了几碗符水,不顾他身骨脆弱,弯折几下后便将他塞入这间小阁,再不见天日。


    不知春秋,不见风月,他的愤恨逐渐软化,变作不甘,后来也信了道士言语,每日向上天祈求原谅,渐渐的,连那丝忏悔也无,只余麻木。


    得了这个病后,他甚至不需要进食也能存活下去,或许,他确然是什么妖邪变化而来。


    他在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道:“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话语戛然而止,再无其他。


    不止是林斐然,屋中四人看过这本册子,心绪各异。


    她静心思索过,又去看过那块木制门联,回身向秋瞳道:“你的谱图中还有金桂吗?”


    秋瞳摇了摇头:“中途用过了。”


    她看过这本册子,心下也十分低沉,谁人不知青平王的妻子患有寒症,难道娘亲以后会如这人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我有两枝。”卫常在从群芳谱中取出金桂给她,又不经意问道,“从天柱而出时,我记得文道友也有一枝,用了么?”


    林斐然点头,并未过多解释,他却后退两步,给她让出位置,又十分敏感地向侧方看去,那契妖衣袍是文武袖制式,左窄右宽,双腕都箍有金环,但窄袖处另悬一枚玉环,宽袖处若隐若现几点金黄。


    那是一条编有桂子的乌色腕绳,他是契妖,没有群芳谱,无法施用花令,其上桂花从何而来已无需猜测。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看向林斐然,她抬手抚过这馥郁的桂枝,又打开空空如也的抽屉,拾起了桌上明珠。


    “我有一个猜想,但是需要将这明珠放入柜中来验证,中间会有一刻的黑暗,他或许会做些什么,若诸位不同意,我再另想办法。”


    如霰面无异色,只点头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意见。”


    卫常在也开口:“可以。”


    秋瞳竟也未曾反对,不过她从卫常在身后走出,站到林斐然后方,揪着她的衣角,闭眼道:“文道友,你可要快一些!”


    林斐然看过他们,抿唇莞尔:“你站我身后便好。”


    言罢,她将明珠封入柜中,房内霎时陷入一片黑寂,那窸窣的蠕动声立即撞开床帘,毫不犹疑向林斐然冲去。


    声音渐近,秋瞳急得抱住林斐然的腰:“他、他来了!”


    哒哒哒——


    有什么触上了自己的腿,林斐然并未低头,也未抬腿,手中金桂已然催动绽放,细小的桂子飘上低矮的屋顶,亮出一道日光。


    那是秋日里的暖阳,并不炙热耀目,仿佛隔着薄薄一层洒下,却足以为来人驱散周身寒意。


    那人紧紧握住林斐然的小腿,本要撕碎的动作微顿,他抬头看向这抹日光,怔怔然间,温热的泪水已经快过他的所有思绪,率先夺眶而出。


    “啊、啊……”


    他的喉舌已然碎裂,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每一道都是这么欣喜和向往。


    在这餍足的暖阳下,他放开了手,扭曲的躯干无法躺平,他便动了动身,摆出同样奇异的姿势,像是一只忙碌整夜,终于在日出时结网而成的蜘蛛。


    面上覆结的冷霜不褪反生,冰簇丛丛穿出,他打了个寒颤,却依旧试图舒展身姿,获取更多久违的日照。


    不出日光就不能出去。


    暗室何来日光,他只能困在这里十年,百年,直至死去。


    人始终是人,不论如何否认,若是置身黑暗太久,在猝然见到那缕日光时,眼中迸发的希冀之色都是相同的。


    林斐然静静看着,忽而弯下身,一手托着他枯瘦的后背,一手托着他奇畸弯折的腿,将他抱起,离那抹暖阳更近。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属于人的温热隔着破旧的衣衫传来,烫得惊人,于是那将将停止的泪水再度涌出,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他是一个人,并非妖邪。


    当啷一声,矮门上的木板掉落,紧闭的木门吱呀推出一道缝,门已开,此时却无人在意。


    林斐然将他举起,神情认真平和,看似平平,整个人却唤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叫人见之难忘。


    秋瞳在身后怔然看着,似是受了很大触动,双目微红。


    卫常在也抬眸看去,静然的乌瞳中点着一抹暖光,清冷尽卸,眼中映着她的身影,浮光轻荡。


    如霰撑着下颌,望向那抹日光,又转眼看向林斐然,眸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滴答一声,手中之人的身形开始融化滴落,如同被烈火炙烤许久的坚冰,再也抵挡不住,只能簌簌流下。


    他沾着融出的水液,在衣襟上泅湿写出“多谢”二字,静静看向那低矮压抑的屋顶,不多一会儿,便只剩几件破碎的衣衫挂在手臂。


    他实在太轻,好似只剩一把骨头,甚至还不如她的弟子剑重,此时融水消散,便也没太多实感。


    林斐然收回手,在原地矗立几息,她心下并无伤怀,只有淡淡的怅惋,叹无妄之灾,叹生命之轻。


    人生困苦重重,起伏跌宕,最后竟也不过一把枯骨的斤两。


    如霰从案几上走下,不愿见她此般神情,便转移话题问道:“你说,这房内之事是真是假?”


    林斐然神色笃定:“是真,他被困在人界某处已久,是圣灵将他带到了此界,以求解法,或许,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她走到案旁,抬手抚过日记最后一句。


    “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师祖曾言,“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只要举起光,便能看见阴影中潜藏的一切,只要站起身,便能看见恢弘之下渺小的人。


    这便是他所说的看见吗?


    又还有什么是她没有见到的?


    她的视线落在“选中”二字上,久久没有收回。


    末了,林斐然将《医篆》及这本日记收入囊中,看向另外两人:“既然房门已开,二位还要与我们同行吗?”


    秋瞳立即开口:“自然!”


    与此同时,如霰也道:“不行。”


    林斐然轻叹一声,看向卫常在:“你呢?”


    他垂眸:“自然四人一道更加——”


    话未说完,如霰凉声笑过,拉上林斐然的手腕便跃向门后黑暗,电光火石间,卫常在立即伸手探出,林斐然就这么卡在明暗交界间,做了两人间的弹力绳。


    林斐然:“……谁先放手。”——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淡淡的死感


    上次二合一的时候,本来应该周三更的,但是挪到周四了,没挂假条,本章发红包补偿一下


    第73章 人面桃花 “仙女大人!”


    “他。”


    “他。”


    异口同声后, 忽而又寂静下来。


    林斐然心如止水,还好她平日里练得多,此时吃两个人的力没有多大问题,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早已呼痛裂开。


    “听我的, 一起放。”


    听二人应下,她这才开口:“三、二、一, 放!”


    ……


    竟无人松手!


    难道双方之间没有一点信任么!


    林斐然这才转头看过, 如霰那侧乌黑一片,见不得什么,卫常在只低垂着眼, 抿唇不语, 秋瞳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涣散, 不知沉思什么。


    她觉得自己快成此处唯一的清醒者了。


    林斐然望着近在咫尺的门框,叹气道:“卫道友, 我同白翡本就是一道的, 他拉我十分正常, 你又为何?”


    她实在想不明白。


    卫常在毫不犹疑,面不改色道:“文道友身手极佳,聪慧过人,想来我们与你一同行动更为安全。”


    黑暗中传来如霰一声凉笑。


    林斐然有些讶异,她的确是第一次听卫常在说这样的话,微怔看他。


    卫常在抬眸,睫羽拉出一道浅淡的上目线,他容色一如既往冷淡,眸光平定, 毫无闪烁之意:“我的确这样想,我不会骗你。方才文道友问出那话,想来也有同行之意,何不一起?


    文道友,飞花会更重要,我们最好还是快些出去。”


    不可否认,林斐然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然她刚才也不会开口。


    不论是卫常在还是秋瞳,他们虽不算纯然的良善之人,却也自有些君子之风,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笑里藏刀之事,四人一同行动,自然比两人要快得多。


    就在她沉默的间隙,如霰忽而开口,轻声说了句。


    这次林斐然听清了,是上次那般轻灵的语调,听音像是在说巴什么,她模仿不出,也听不明白,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难道是他们本族的孔雀语?


    林斐然现下没有精力猜测,余光看过秋瞳,只见她原本还有些怔神,但在听过卫常在的解释后,竟恍然一般,立即上来一同拽住她。


    “文道友,卫师兄说的对,我们一起!”


    林斐然现在吃上了三个人的力。


    卫常在与秋瞳想一同行动,但如霰不愿,可为什么受苦的是她?


    林斐然不由得吸口气:“不如放开再商量,你们这样拉着,确实有些疼……”


    疼字将将出口,如霰与卫常在立即松了手,秋瞳反应不及,便与趔趄的林斐然一道跌入暗色中,于是散着淡淡日色的书房内只余卫常在一人。


    他没有过多犹豫,立即提剑跃入其间。


    ……


    “啊!”


    眼前漆黑一片,秋瞳抱着身侧之人,大叫着与她一同落入一间空屋。


    “多谢文道友,这是哪……其他人呢?”秋瞳四下看去,眉头渐蹙。


    林斐然的手搭上剑柄,摇头道:“不知,应当是失散了。”


    屋内空旷明亮,地面写有一个隶书的“玄”字,二人还未看全,便听得一声钟响,似是编钟之音,房屋霎时颠倒变换,写出的“玄”便移到右墙之上。


    忽然间,屋外传来阵阵风声,窗纸被吹得哗然作响,木门吱呀,林斐然立即对秋瞳道:“拔剑!”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便被猛然撞开,一只赤木鸟吐火而入,两人匆忙间分身避开,秋瞳下意识结印,灵力却都堵在脉内,无法施用。


    她看到林斐然执剑而上,身形极快,于是也拔出弟子剑,抿唇而上。


    她其实不擅此道。


    妖族人人生有灵脉,本就更依赖术法,而且她对剑技没有太多兴趣,这般打打杀杀,腥血漫飞的路子,总不如施法来得轻灵雅致,故而她甚少练剑。


    同卫常在相处多年,他也从未强迫于她,若要拔剑,也是他先出手。


    她剑技不好,但若要论术法,其实也不算拔尖,前世之所以顺风顺水,全都得益于碰上的天赐机缘与灵宝,可现下一切重来,灵宝尚未遇见,高人不知踪影,机缘里的术法更是忘了大半。


    她忽而有些沮丧,更有些懊恼。


    晃神之际,赤木鸟振翅而起,锋利的锐爪将她手中长剑挑飞,猛然向她袭来。


    危急之时,一柄长剑横斜而入,破开利爪,下一瞬又倒转剑刃,毫不犹豫插入赤木鸟腹部,于是一声凄厉的啼鸣在耳边炸开。


    林斐然神情未变,她将鸟身顶退数尺,忽而握剑旋身,玄色衣摆绽如墨荷,一条长腿直踢向赤木鸟下颌,那自喉间喷灼而出的焰火便都扑上屋顶,烧出一片灰黑之色。


    赤木鸟后仰跌落门外,她正要追出时,原本被撞开的木门猝然合拢,阻了她的追击,却也挡了赤木鸟的冲入。


    林斐然回头看她,并未多言,只从地上拾起她的弟子剑递来:“你的剑。”


    秋瞳心下微动,抬手接过,目露歉色:“抱歉,文道友,有些拖累你了。”


    林斐然闻言摇了摇头:“没有拖累一说,不必多想,即便你不在这里,我也必须将它赶出,否则火焰一喷,就得被烧成渣滓。”


    她看向秋瞳,又道:“其实你剑法不错,应当是好好练过的,就是胆子小了些,容易慌神。”


    秋瞳双眼一亮,只道:“真的么?我确实有些不敢拔剑……”


    上次与裴瑜斗过一场,又被林斐然所救,她心下大受打击,回去后便认认真真练过,只是进步不大快。


    林斐然点头,浅笑道:“当真。”


    秋瞳心下一喜,不由握紧手中长剑,但看着文然的面容,方才又思及林斐然,一时间那股熟悉感便涌上心头,再压不下。


    天底下真有这样像的两个人?


    可她若真是林斐然,又如何能躲过芙蓉花令?


    莫名的,她又想到了卫常在的种种异样,心下忽而一明,看向“文然”的眼神便复杂起来。


    林斐然尚且不知暴露一事,还在同她谈论:“容易胆怯并不是坏事,某种方面而言,这说明你是个良善之人,所以害怕拔剑见血。


    但作为一名剑客,剑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不论什么时候,它都要在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以此掌控周身三尺。静下心来,它便是你,你不必害怕自己。”


    秋瞳望着手中,它是随处可见的弟子剑,灰扑扑的,从未被她正眼看过。


    “它便是我……”


    她前世入剑山,也取过一柄名剑,叫做太阿,太阿中有个剑灵,时常陪她闲聊,他们感情甚笃,后来……后来她也鲜少用过。


    每每出手,都是剑灵在替她控剑。


    她好像从未想过,剑灵会喜欢这样吗?


    如果它的主人是林斐然这样的人,会不会打得更加酣畅淋漓?


    秋瞳抬头看她,目色柔和下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另一声清脆钟鸣,房内再度变换。


    黢黑的屋顶不见,灼热之感消失,只余无声的空旷,秋瞳蓦然四望,林斐然竟也与她分开!


    如先前一般,门外又响起令人脊背发麻的窸窣响动,梆梆几声,那妖兽开始撞门,震出许多木屑。


    只她一人,秋瞳心下顿时慌乱起来,向后退了数步,直至退无可退之时,她忽然想起林斐然先前的话,便低头看向手中长剑,看着看着,砰然跃动的心也静了下来。


    “林斐然说了,它就是我,它就是我……我练过剑的,太阿也带我舞过,我应当没有忘。”


    口中默念着,在门外妖兽破门而入时,她擦去鼻尖薄汗,拔剑而去。


    ……


    钟响之后,房内变换,与林斐然同处一室的不再是秋瞳,而是卫常在。


    二人对视,眼中俱都划过一抹讶异,他正要说些什么,便有妖兽破门而入,嘶吼着袭向二人。


    林斐然与卫常在从小长大,彼此熟悉,此时纵然没有什么交流,却也心有灵犀般地左右交袭而去,一斩一劈,一刺一挑,默契之余竟也十分合拍。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妖兽便被杀出门外。


    屋门骤然关上,卫常在向她走去,却又再听得一声钟鸣,屋内再换,此时又只有林斐然一人。


    这次几乎没有给她犹疑的时间,房屋刚换,便有妖兽贴脸而来,若不是她一直握剑在手,可以横剑挡开,怕是早被这妖兽利爪撕破半边。


    钟音频次逐渐加快,房屋旋换也快了起来,好几次,她还未将妖兽斩杀,便被换到另一间屋室,里面或是空空,或有妖兽贴脸,总叫人措手不及,于是她的精神也逐渐绷紧,仿佛被一根丝弦吊起,不得不时时凝神而对。


    房屋旋转,中途她也屡次遇上另外两人,要么是秋瞳撸着袖子,大声喊杀,要么是卫常在静色以对,仿佛在等待她的到来,每一次她都同这两人并肩战斗,但一次都未遇上如霰。


    林斐然心下有些焦灼。


    她希望这钟音能换得再快些,换到如霰身侧,却又不想太快,以免众人反应不及受伤。


    终于,在一声叮然后,她的眼中终于出现一抹金白之影,林斐然不自知地松了口气。


    如霰收回长枪,抬腿将妖兽踢出,蓦然回首,见来人是她,竟也松了眉眼,凉声道:“还以为你不在此处。”


    林斐然向他走去,又问:“我怎么会不在?”


    如霰扬眉看她,打趣道:“谁知道,说不准是被什么鬼拉了去。”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只回:“方才你也拉我了,那等手劲,十个我都赶不上。”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钟音,两人此次并未分开,而是到了另一处屋室,一只千足毒蚣奇袭而来,林斐然与如霰立即迎击而去。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与如霰并肩战斗,心下忽觉新奇,眼神便控制不住向他瞟去。


    如霰平日里便鲜有大开大合的举动,要么是斜倚某处,要么是径直躺下,即便是高坐玉台之上,睥睨众人,也得搭着二郎腿,以手支颐,孤傲之余也颇为散漫。


    此时的他——却也没有多大变化。


    大抵是这条毒蚣不强,又或是她到了此处,总之他的神情不很认真,只偶尔帮她挡开几下,竟似帮辅一般,面上全无斩狼时的兴奋之色。


    后来索性退下,站在一旁看她出手,这下倒是津津有味起来。


    林斐然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她能和如霰认认真真比上一场?


    嘶吼一声,千足毒蚣轰然倒地,震出闷响,林斐然收回剑,心生感慨,这条毒蚣确然不强,她走神相斗竟也赢了。


    下一刻,屋门倏而合拢,室内只余二人。


    望着空荡屋室,林斐然深吸口气静下心来,对如霰道:“‘玄门’奇特,还是得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如霰看着她,忽而笑道:“我就不信有的人没发现。”


    林斐然竟也莞尔,二人一同走到左侧,看向墙上那个“玄”字。


    比起最初所见,现在的它已然淡去许多,头尾两点渐渐隐没,部首转折处更是浅淡。


    如霰开口道:“你们人族乾道有本经典,写的便是道玄一事,末句有言——”


    林斐然接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每有一只妖兽被除,其上的玄字便会淡退一分,但若是以为杀够妖兽,直至它逐渐隐去,便真的要困死此处,再无路可出。


    玄门的门,应当在玄之上。


    林斐然撕下衣角,以其蘸上兽血,将玄字添满,以兽血作墨添点过后,墙上玄字渐渐流淌开,黑红墨痕转折划下,凝出一个门字,门后正有桃花轻飘。


    二人一道进入。


    玄门一处被破,便处处大开,秋瞳与卫常在见到此景,心下明了,便也踏入其中。


    ……


    桃花簌簌,香风渺渺,落花顺水而下,清风吹上树梢。


    四人一同走入,忽有乱花迷眼,惹人沉醉,又有浮光跃金,幻象叠生,春风中,故人乍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秋瞳眨眼看去,一负剑少年蹲在桃花树下,梳着道髻,脊背挺拔,面色清正,正在给一断腿的野兔疗伤,动作温和,端的是面冷心热。


    他抬头看来,见是秋瞳,便扬起一个笑,虽不灿烂,却也同日色一般温暖。


    “秋瞳,快来,有只兔子撞到你的树了。”


    于是秋瞳向前走去,面带笑意。


    卫常在略略顿步,环首看去,天边正烧着灿烈的红霞,几乎将眼前的桃林都染作绯色,清澈桃溪旁,正有一人在其间来回踱步,神色略显紧张,嘴中也不停在嘀咕什么。


    他到这里做什么?


    他回想片刻便立即记起,是慢慢将他约到此处,有话相告。


    她是要,向他诉情。


    卫常在几乎没有犹豫,提步上前,步伐是他从未有过的轻快,他说:“我来了。”


    林斐然忽而睁眼,只感到一阵快哉的春风迎面,张嘴大笑时,吹来的桃瓣便被含入口中,叫她嚼出些许苦涩的花汁。


    她皱起眉,回身看去,像是终于记起自己在做什么,嫩声道:“停一下,停一下。”


    摇晃的秋千骤停,林朗转到身前看她:“慢慢,怎么了,不想玩了?”


    娘亲也到身前来,目带疑惑:“你往日不玩上一下午,可不会停的,难道吹病了?”


    言罢,她抬手摸了摸林斐然的额头。


    小林斐然摇摇头,将口中花瓣吐出,不停吸气:“桃花长得这样美,怎么吃起来苦比莲心。”


    林朗知晓缘由,不由捧腹笑道:“叫你大笑时要张嘴,该同你娘亲学学,淑女就要掩唇而笑,不然,你学爹爹也行!”


    他当真收敛姿态,扯出衣袖半遮面容,含羞看向身侧女子,吃吃笑了起来。


    小林斐然:“……”


    她娘亲:“……啧。”


    雪风吹入,卷起地上枯草,将其旋作一个半球,簇簇滚起。


    如霰倚躺洞中,斜睨看过,神色微顿,似是想起什么,他抬头看向四周,面上忽露一抹怀念之色。


    “原来这桃花源中另有玄机,叫人陷入幻象,忆起过往来了。”


    既然如此,他转眼看向洞口处,那里又一抹清月探入,十分明亮,他想,该到的人应当到了。


    果不其然,随着那团枯草滚入的,还有一个团子,她咕噜滚入洞中,直到撞上山壁才将将停下,这一路上碎石山岩众多,她竟就这么忍着,未发出半点声响。


    停身后,她扶着山壁站起,仍旧有些晕头转向,抬起的眼中带着几分迷茫。


    那是一个穿得极多的小人,约莫六岁,扎着双髻,髻上簪着粉桃,桃色鲜嫩,但此时配上她那平和的神情,以及浑身浴血的刀痕,便显得格格不入。


    她抬头望向洞内,见到他,愣神许久,随后望向周围闪烁漂浮的星光,一时连自己的伤势都忘了,只睁着大眼愣愣对他道。


    “仙女大人!”——


    作者有话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


    第74章 过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二……


    春寒料峭, 风如细刀,吹得林斐然脸颊生疼。


    “慢慢,你怎么不说话?是爹学得不像吗?”林朗十分卖力, 他在宴会上见过太多淑女,其实神似八分。


    她娘原本看得牙痒, 但看到中途,神色忽变, 拊掌道:“像啊, 我想给慢慢做几套衣裙,一年一套,十七八也该是你这个身形, 正好拿你试衣!”


    林朗面色一顿, 随即扬手大赞:“好啊!我们夫妻这个头,她将来矮不了, 届时穿上皮甲衣,同我策马潇洒, 那得迷倒洛阳城多少良家子?”


    看着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她默然叹了口气, 眸光渐渐从无言变得平和冷静,少了几许兴奋,多了几抹怀念。


    几乎是见到父母一道出现的瞬间,她便意识到此处不过是一场幻梦。


    林斐然于冷夜中为他们点灯多年,父母已逝的事实,她早便接受,只是偶尔忆起时会有些隐痛,再真的幻境终究是假,她不会沉溺其中。


    她抬起手, 接过吹散而来的桃花瓣,视线渐渐沉了下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这便是“人面桃花”之意,圣人真是巧思过人。


    她四下看去,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段记忆,这又是一段她未曾想起的过往。


    到底有多少过去要被她忘记?


    林斐然伸出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问出心中疑问:“娘亲,你当真要给我做衣裙吗?”


    娘亲半蹲下,笑眼盈盈:“慢慢,你忘了吗,娘亲每年生辰都会送你一身新衣,如今已经为你做到十二岁了,但越到后面,越拿不准,万一长了或是短了怎么办?”


    林斐然眸光微动,一针见血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做?每年做一件就可以,为什么现在就要做到十七八岁?”


    娘亲神色微顿,回首看向林朗,他神色未变,同样蹲下身 ,捏了捏她的脸:“难道慢慢想每年都只穿一件衣裙?现在多做一些,以后便能换着穿,不好吗?”


    林斐然喉间一塞,双唇蠕动片刻,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幻境即是过往,她无法问出不存在于回忆中的问题,这意味着她当年也问出了这个疑惑,林朗也这般回答了她。


    为何会提前制衣?


    只有早早知晓自己以后不在人世,才会仓促间为她裁出那或许不合身的衣裙。


    而林朗这般回答,意味着他也早就知晓。


    母亲当真是病重去世的么?她无法回忆起更多过往。


    林斐然忽而觉得有些头痛,她越想,回忆便越发浅淡,头痛欲裂之际,幻境渐渐碎裂,如一道布满蛛纹的铜镜,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抬手捂着头,抿唇忍下,喀啦一声,幻境终于裂开,她倒入满地桃花中,不停喘|息,似是终于溺水而出。


    林斐然坐在原地休憩几息,这才站起身,向四周看去。


    这的确是一处桃花源,没有尽头的溪流自环侧绕过,溪边尽是桃花树,后方是一座不大的茅屋,屋顶破漏,将室内桌几照得明亮。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浸在溪中,簌簌花瓣堆积而过,似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三人眉眼舒展,唇角微扬,似是都沉浸在美梦中,她不由叹息,为何别人做的都是叫人沉浸的美梦,她却在第一时间就清醒过来。


    她也想在幻境中多待片刻。


    未再犹豫,她走入溪中,率先将离得最近的秋瞳抱到岸上,这才向桃溪中央走去。


    那是两个最不应当沉溺幻境中的人。


    一个已至神游境,道心坚定,早已脱离幻象之期,尽管现在灵脉被封,但修出的心境并未退化,他仍能勘破迷雾。


    至于另一个,林斐然实在想象不出他会陷入什么幻境,既是人面桃花,入幻境的引子定然是桃花,三清山多风雪,少清桃,又有什么能叫他迷失?


    林斐然在两人间犹豫片刻,还是先走到如霰身旁,拂去流过他侧颊粉瓣,一手托着后颈,一手搂着膝弯,将人从水中抱了起来。


    如霰看着轻盈,实则不然,只是他身上肌肉修长匀称,线条流畅,便容易叫人忽视,误以为他轻如浮木。


    林斐然微微吐出口气,将人抱到岸上,又顺手将他面容上贴紧的发丝拨开,再度走向水中。


    卫常在浸在其间,乌木般的长发顺水而下,容色竟是少有的恬静与安然,也不知梦到什么。


    林斐然站在一旁,面露难色,蹲身伸手摆弄几下,一时不知如何将他带回,方才抱过两人,确实有些累了。


    她拖着他的后领,借着水力走了半段,好不容易快到岸边,无法再拖行,便认命地弯下身,将人抱到岸上。


    三人齐齐横躺,林斐然并未呼累,反而是立即走到秋瞳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秋瞳道友、秋瞳?秋瞳?”


    幻境与梦魇不同却又相似,若是别无他法之时,喊魂叫醒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秋瞳翻了个身,声音放软道:“卫常在,你怎么还会救小兔子?真善良……”


    林斐然手一顿,心下划过一丝荒诞,卫常在、救兔子?


    道和宫中,蓟常英一定会救兔子,裴瑜心情好时或许会救兔子,但唯独卫常在不会,不论心情好坏,他都不会。


    他遇上了,只会说生死有命,念上一段往生咒,然后移开视线,问她吃不吃烤兔肉。


    在卫常在眼中,万物皆同一,鲜有例外,一只兔子的离世,与一株草、一朵花的逝去毫无差别,这点同张春和简直一脉相承。


    有的人果真是两副面孔,在她面前一个样,在真命天女前又是另一个样。


    “秋瞳,快醒醒……”


    就在林斐然开口呼唤时,另一侧的卫常在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动了眉头。


    漫天霞光,映日而生,这是山下一处风景极好的荷池林,池中已有荷苞探头,蜻蜓低飞,然而林边桃花却还未谢完,枝干上钻出不少绿叶,桃荷相交,春夏相接。


    自他站到林斐然身前,见她眼中跃动的眸光时,他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心上的相思藤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们已然解契,林斐然已然下山,他们不再如从前那般和鸣,但他的心却逐渐沉沦,不愿醒来。


    思绪渐渐散开、融化,心间仿佛笼着一层纱雾,她曾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怀念。


    怀念之时,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与安静。


    林斐然问他:“卫常在,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直至此时,卫常在仍旧无法回答,喜欢实在太脆弱了,他现下只想多看看只望着他的林斐然。


    他沉默不言,记忆中的他却兀自开口,将过往演绎下去:“什么叫喜欢的人。”


    她耳廓微红,神色却仍旧维持着平静:“就是,每日清晨醒来想见到他,与他待在一处时会很舒适,不想见他受伤……之类的。”


    卫常在思索片刻:“这就是喜欢的人?和长辈有什么区别?我见到师尊时也有这样的感受,我喜欢他么?”


    林斐然一时语塞,又道:“那也是喜欢……但这不一样,你这是对师父的喜爱,我说的是男女之间,就是一看到就高兴……”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两人沉默片刻,卫常在忽然道:“虽然不很明白,但认识的人中,我见到你时会高兴,这是喜欢么?”


    林斐然微怔,惊讶于他话语中直白,他却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想告诉我,我喜欢你?”


    言罢,他似是意识到话中有歧义,又道:“我是说,你想告诉我,‘卫常在喜欢林斐然’?”


    “唔?”林斐然一时跟不上他变换太快的思绪,却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有些羞赧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对,不止是这个。”


    “啊。”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乌眸中荡起一些涟漪,眼睫微垂,轻颤,他握紧剑,好似忽然明白了,“你今日叫我来,是想说喜欢我,要同我在一起,对么?”


    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皙白的面容顿时被红霞染尽,但她仍旧维持冷静,不叫自己乱了方寸。


    她原先预想过,卫常在或许会觉得无聊,或许会不理解,或许会直接拒绝,可她没想过,他竟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早便知晓。”


    林斐然忽然睁大了眼,她平日里很明显么?


    “有多早!”


    卫常在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很早。你想和我‘在一起’?”


    林斐然静下看他,眸色中却有些紧张:“你知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卫常在点头:“我知道,门内有不少在一起的弟子,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一起修行,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做什么都在一起。”


    林斐然抿唇,又道:“只有喜欢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们是吗?”


    “……是。”


    “那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意识越发清醒,如今就连想要假装沉溺都已然做不到,幻境渐渐碎裂,他神情恢复如初,不再是那个内里挣扎、迷茫的少年。


    他知晓自己会同林斐然在一起,甚至定下婚契。


    ——早在遇见她之前,他就知道了。


    幻境裂开,浑身湿透的卫常在坐起身,沾湿的乌发缕缕贴在脸侧,极致的黑白交映,他静静看向那个身影,双唇翕合,却又并未出声。


    林斐然转身看他,神色微松:“卫道友,你醒了?”


    他静坐原地,应过一声后,就这般一直看着她,她似是叫不醒秋瞳,眉头微蹙后,便起身走向那个契妖。


    似是怕有半分磕碰,她小心抬起他的头,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


    “仙女大人!”


    望着女童晶亮的眼,如霰并未回答,他一瞬不瞬看着,眼中划过一抹难言的奇异。


    当年听她这般喊时,他心中并未有太多触动,甚至有些许讽意,他向来对人族有些偏见,即便是人族幼童在他眼中也不乏狡猾、冷恶之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那些温顺乖巧的。


    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入眼。


    但此时此刻,或许是知晓后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已然同林斐然熟识,总之,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他想,这么豆大点的模样,怎么会抽条成林斐然那般高的个头?


    她现下看着自己,双眼晶亮,为何长大后就没了这般色彩?


    还有那双髻上的粉桃,颜色太过娇嫩,与她容色不相称,原本他是不喜欢的,此刻看来却也另有一番可爱,或许不止玄色,桃粉鹅黄柳绿其实也与她相配?


    如霰抛开幻境,就这么思索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受重伤,无法动作,只能躺在此处等死的事实。


    山洞内不算窄小,却并不明亮,除了洞口映入的月色与雪光可供照明外,余下的光源便只有四周浮游的星光。


    于是,小林斐然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到浮游光点划过他的面庞,清晰照出仙人模样,她的呼吸顿时一滞。


    这大抵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绮丽之人。


    其人斜倚石台,雪发披散,眼下薄红,翠眸如漫秋波,薄唇不点而朱,一道绯色红痕自眼上斜飞而过,眼尾钩如新月又淡淡压下。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仙人,那就该是这般模样。


    听到她方才的呼喊,仙人并未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她,略无喜意。


    确然也不该有什么喜意,仙人受伤了。


    他只随意披了件绣有金雀翎的长袍,穿着并不规整,袍角四散间,便见灰白的绷带自他的足腕起,勾勾缠缠向上绕去,贴出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过紧实有力的腰腹,最终合拢在长颈上,淡淡的血色泅出,为这过冷的白添上几分靡艳。


    ——原来他不是仙女。


    小林斐然看着,忽而道:“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如霰这才敛回思绪,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无法控制般扯唇笑开,声音寒凉:“看够了?还不滚出去。”


    是了,他对一个生人向来没有耐心。


    若不是与林斐然有此一缘,当初她作为明月来到妖界时,他也不会尚存几分忍让之意。


    如霰就这般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开口,这里是回忆幻境,便只能说出回忆中的话,做出回忆中的事。


    思及此,他索性沉下心来,放任自己观赏过往回忆。


    小林斐然以为自己触怒仙人,便后退两步,作了一揖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只是被人追逐间失足跌落,身不由己滚到此处,绝无打扰之意!”


    仙人仍旧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无温情,与看木石无异,没说原谅,却也未曾发怒,她再度双手合十,躬身三下,虔诚道。


    “歹人在后方追寻,还请仙人供我一个藏身之地,待我得救后,定然为你供上香火,或是塑出一座金身。”


    如霰心下好笑,他现在觉得这话可爱了,不过,当初的他可没这般兴致。


    “拜我?”


    他脾气向来不好,即便对上人族幼童也算不得和善,此时得她祭拜,竟没忍住冷笑了几声,颇觉荒谬。


    “小姑娘,你过来——”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停顿片刻,还是挪步走到他身边,甫一靠近,便闻到一阵隐秘的香味,像是梅花幽隐寒凉,细嗅下却又十分清甜馥郁,竟叫她喉口微动。


    他抬指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视线移到四周,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些浮游的光点——”


    小林斐然点头,有些含糊不清道:“看到了,这是你们的仙法吗?”


    如霰侧目看她,凉声道:“那些都是我逸散的血肉。


    在你手边漂浮的,来自我的眼,在你脚下浮游的,来自我的心,在你颊边划过的,或许是我的唇舌。”


    小林斐然怔住了,原本抬起的手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她心中清楚,他并未说谎,她方才靠近时便看到有光点钻出绷带,离开那起伏的皮肉,缓缓逸散空中。


    但她越退,那些浮游的光便越要靠近,一时间双方竟追逐起来。


    如霰并未在意,他收回手,擦了擦指尖,自嘲道:“拜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林斐然小心避开光尘,回身看去,正要开口安慰几句,忽而又问到那股冷香,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如同垂涎许久,饿狠了的狼。


    她一怔,立即抬手擦了擦嘴角,目露惑色。


    如霰低声笑了起来:“确然很香,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又改主意了,你去给我弄些雪水擦身,让我走得体面些,我这身肉便准你尝一口。”


    这位仙人好像精神不好。


    小林斐然后退半步,又回身走到洞边,以匕首割下衣角,兜了一捧雪跑来:“你先擦一点,不过我不吃你的肉,只要能让我待在洞中,有一处栖身之地便好。”


    如霰看她的眼神忽而微妙起来:“看在这捧雪的份上,你可以待过今晚。”


    小林斐然眉眼微弯,搓了搓冻僵的手,咧嘴笑道:“你还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需要在这里待上七日,七日后,我娘亲定会来寻我,届时一并将你救出,她很厉害的。”


    如霰看她:“你娘亲是谁?”


    小林斐然面不改色道:“她是洛阳城有名的神医,像你这样缠满绷带的怪病,她经常治,若是你现在杀了我,这病便棘手了。”


    如霰眸光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后,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话。


    小林斐然并未听懂,下意识前倾身子,字正腔圆问道:“‘莫拉赫’是什么?我从未听闻,是仙人之语吗?”


    如霰敛下容色,笑意淡了半分:“不是莫拉赫,是——”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与她方才所说很像,却又不尽相同,他的起伏显然更多,略柔略缠,就像风卷树梢,韵味十足。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十分好奇。


    “意思是,你是个小骗子。”如霰毫不留情出口,“你的母亲若是个神医,你又岂会用冷雪止伤这样的偏门法子?”


    嘴上喊着“仙女大人”,动作也十分虔诚,眼底却始终有一抹戒备与审视,从滚入山洞,起身的那时起,她就一直在观察他。


    她的心中一直扬着一杆秤,又以他的言语动作,神情态度为码,在其上不停加减,借此判断他是善是恶。


    不过她确然为他的容貌失神一瞬,毕竟没人能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无动于衷。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否认他的话,只睁着一双净澈的眼看来,颇为大胆道:“仙女大人,你要杀我吗?”


    “……”


    见他不言,她便缓缓展了眉眼,带起些许笑意,忽然间,洞口处传来几声缓慢的咯吱声,那是积雪被紧紧压下发出的呻|吟。


    小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如霰也缓缓凝神,二人都在猜测是否是追兵赶至,但片刻后,许是他下的禁制仍旧有效,洞外之人略过此处,渐渐离开。


    如霰转回眼,望向洞顶,又变了心思:“你走罢。”


    小林斐然疑惑道:“方才不是说可以先待上一夜吗?”


    “现下又不愿了。”他想,自己当真是阴晴不定,“若是看不清路,随意拢些我的血肉去照明,饿了便把它们吞入腹中,也能饱上几日。”


    但是小姑娘并未离开,也没开口,反倒是微微蹲身在石台旁,仰脸看来,手指轻轻碰过那些灰白的带子。


    “仙女大人,是谁伤了你?”


    如霰嗤笑一声,看过她的伤痕:“不如先关心自己。”


    小林斐然却并未被这讥讽打退,她认真道:“我很关心自己,不然我不会在被追杀后活到现在,纵然我以冷雪止伤不对,但至少已经凝痂,暂时无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可你的还没好,你也并不在意,你才没有关心自己。”


    如霰双眸微睐,他看过她,开口道:“我结下的阵法,最多只能撑到明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阵法散尽,杀我之人赶至,你活不了,他们可不是那些连六岁孩童都抓不住的蠢修士。”


    小林斐然站起身,握住衣上的符角,又道:“为什么不一起活?抓我的也不是蠢修士,我能活下,便也能让你活下。”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如霰不禁低声笑道:“我是快死了,但还不蠢,你一个凡人,身高几尺,要如何顽抗这么多修士?”


    “是我们——我有办法。”


    他不信:“什么办法?”


    “我能动,但不会术法,你懂术法,但动不了,方才滚下来时,我便见到不远处有一清潭,是难得一见的艮水潭,我曾听人说过——”小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开口。


    如霰思索片刻,又看向她:“说什么?”


    她坐到石台旁,脆声道:“让我待过今夜,明日再告诉你。”


    如霰差点气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处水潭的确有些用处,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在此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何等侮辱的一个词。


    如霰眸光渐冷,他看向林斐然那歪扭的花苞头,一时觉得自己被冲昏头脑,竟真的愿意同一个孩子联手。


    他缓缓撑起身,眉头微蹙,向她抬起手:“伸手过来。”


    她不解看他:“做什么?”


    虽不明白,她却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给你疗伤,难道你真以为结痂便好了?”


    “哦。”她讷讷应了一声,放松下来,不大的身子倚着石台,只随他摆弄,忽而又明白什么,双眼一亮,“你愿意同我一起?”


    如霰并未回答,但沉默已然表明一切,她这才笑了起来,十分开朗,露出一处缺牙。


    治伤之余,他偶尔看过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玉雪可爱,灵气十足,想来父母便不是俗人,只是这桃红柳绿的配色实在不衬,反倒将她压得俗气了些。


    “你一个孩子,是谁要追杀你?”他无聊问道。


    “是一个怒目负剑的道士,他领着不少蒙面人,我都不认识。他们趁机将我掳到山中,想要一刀了结,但被我身上的法器挡下一击,再后来,我便趁着夜色跑了。”


    她没有多言,但看着她手上这些伤痕,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说,就连方才从雪坡上滚下也一声不吭,其性情可见一斑。


    如霰不由得看她一眼:“你叫什么?”


    小林斐然依旧面不改色:“村里人都叫我小英雄。”


    “……”


    他真的疯了才会信她,到时若是死了,便将她扔出洞罢,这里是他选好的墓穴,不想埋第二个人。


    伤口处理好,她忽然伸出右手,展开一个满是细小擦痕的巴掌,双目明亮道:“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如霰侧目看她,又转回视线看向山壁,默然片刻后,草草抬手同她合掌,声音清脆。


    七日,他接下来要同一个小萝卜头,在这苍岭中“相依为命”待上七日。


    喀啦——


    四周不停传来碎裂声,就连洞门前清幽的月色也断作数片,裂缝外传来林斐然低声的呼唤。


    如霰神色一变,俨然已经清醒,目光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凉。


    他看着小林斐然,趁着幻境将破未破之际,忽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仰面看来时,薄唇轻启,又是一道悦人的音调:“——”


    他说了个词,在她疑惑的眸色中,挑眉解释道:“小英雄。”


    她眸光微动,双眼圆睁,忽然间,四周层层裂开,游离的光点渐渐向她靠拢,在她注视的目光中,他向后倒去,幻境已碎。


    再睁眼,便是一片澄澈悠然的蓝天,同这蓝天一道出现的,还有林斐然探入视线的头。


    她看起来竟也有些惊讶,长长松口气,低声在他耳边道:“尊主,你居然也中了人面桃花的陷阱。”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算陷阱,只是再度忆起了与你相识的过往,有些感慨。”


    林斐然道:“感慨什么?”


    如霰弯唇一笑,这次倒是回得坦荡:“你救了我,要我许下一个诺,不过你既然忘了,便也不作数了。”


    许诺?


    林斐然没有半点记忆,纳罕道:“不可能,我若真的救了你,绝不会以此要挟什么。”


    即便是现在,她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


    如霰看着她,不咸不淡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这话说得暧昧,却听得林斐然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如霰转眼看她,那双墨色眼瞳中隐隐透出些青碧:“意思是,你还要揽着我多久?”


    林斐然立即放手起身,有些尴尬道:“只是为了叫醒你……他们已经醒了,正在茅草屋内,我们一道过去。”


    说完这话,她匆匆向里赶去,身影极快。


    如霰在后方看着,目光微动,薄唇轻启道:“好呆啊,林斐然。”


    第75章 钓坛 两人都不是好茬


    待林斐然入了茅屋, 如霰这才收回视线,细细看过这片桃花林,再闲庭信步般迈入其中。


    甫一入内, 便见几人相离甚远,神色不一,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静立原地, 有人早已抛却一切, 认真查探起来。


    他不一样,他最后醒来,最后走入, 也最为春风满面, 就像风雪归程中的旅人,终得酣眠一场。


    他心境高, 在幻境中早早勘破,故而并无困心之扰, 加之如今与林斐然熟识, 再见到幼时的她, 便不由自主略过周身彻骨的痛楚,只以三分真切的故人之感,以及七分未曾察觉的好奇填满心绪。


    就像隔着身躯,在看一场与他毫无相关的影戏,戏中主角便是这位花苞头打蔫,却异常有生机的小姑娘,她每每开口,每每动作,他便要在心中感慨——这确然是林斐然。


    于如霰而言, 这般感慨其实有些颠倒。


    他原本是先认识的小林斐然,与她同处七日,有了救命之恩,又生出些惜才之心,这才在认出替嫁而来的她时,多了几分欣赏与宽和。


    这份来源于过往的恩情,应当凌驾于所有之上,叫他重见时只余纯粹的谢意与怀念,而不是被另一些繁杂的情绪冲散,叫他恍如初见般,在她身上追寻林斐然的影子。


    幼时的她与现在纵然有不少相同之处,但还是变化太大,就如此时,他绝无可能见到林斐然大笑露齿的模样。


    他走过去,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道:“有发现么?”


    林斐然早已从短暂的尴尬中脱离,一心扑在茅屋上,于是摇摇头:“没有,不过这柜中碗筷干净,侧方的床榻也十分整洁,并无尘灰,此处有人居住。”


    秋瞳面上喜色一顿,显然是想起先前那位四肢奇畸的男子,不由得凑到林斐然身侧,又低身向床底看去,长松口气:“床下无人。”


    “这里住的应当是位老翁。”


    卫常在终于开了口,他不知何时理好心绪,面色已恢复如常,雪色潋滟剑负在身后,又是那般清冷孤绝,拒人千里之姿。


    他缓步走到门侧,看过后方鱼篓,又道:“看来是出去打渔了,既然此处有人居住,那解阵之法便不会在屋内。”


    他走近几人,视线梭巡一圈,落到林斐然身上:“可要出去寻人?”


    林斐然全然不知他心中起过怎样的波澜,又是如何将自己哄好,只知道他的思绪终于收敛到此方秘境,开始解阵。


    于是她看过另外两人,见他们没有异议,便点头道:“一同出去。”


    此处明日高悬,桃花簌簌,一切都静谧无声,唯有一条好似没有尽头的桃溪潺潺而动。


    几人顺溪而行,大抵走了一刻钟,才在溪边见到一个身披蓑衣,打坐垂钓的老者。


    只是,他的头顶独有一片乌云,正遮阳避日,下着淅沥小雨,与周遭灿烂光景截然不同。


    几人互看一眼,便都从芥子袋中寻出纸伞,缓步而去,临近时,林斐然才看清他钓的并非游鱼,而是酒壶。


    桃溪之下,遍布着大小不一的褐色瓷坛,密密麻麻,恐有上百个,坛上封泥,未被流水冲去半分,只乖巧潜在水底。


    老翁红光满面,身形略显富态,回头看过几人后,抖抖鱼竿,喊号般大声道:“人已到,鱼何来!”


    溪底传来叮当声响,几枚气泡上涌,一个拳头大小的瓷坛便跃水而出,泥封上铸有的小钩挂上钓竿,咣当被老翁收回。


    他接过坛子,抖抖蓑衣上的水滴,耍杂技般从小小瓷坛中抽出一根约莫丈长的钓竿,回头对几人咧嘴笑开,随后又抽出一根。


    他仿佛真的在做杂耍,抽一根便看他们一眼,待林斐然几人的神情由初时的好奇、惊讶转到此刻的平和时,他嘟囔两句,索性一口气抽出四根,扬手甩到几人身前。


    “看起来都是孩子,怎么一点童趣都无。钓竿在此,自己寻个位置罢,老头子我也不想为难人,在朝圣谷待久了,就想叫人陪着说说话,钓出酒坛后陪我吃顿饭,便各自离去罢。”


    林斐然抬手接过,又问道:“敢问前辈,要如何才能钓上,坛中又都有什么?”


    老翁揉揉鼻子,将鱼竿甩出:“坛中什么都有,天地万物尽在水中,你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至于如何钓上——只要你真的想要,万千金坛中,自会有一个回应。”


    想要什么?


    几人神色各异,不再言语,只在老翁附近寻上一处位置,在这既晴又雨的奇异天色下,静坐甩竿。


    林斐然望向水面,正思索自己想要什么时,坐在她左侧的老翁忽然挪了身子,一屁股坐到她身侧,蓑衣上的水滴溅起,落了林斐然半身。


    他惊呼一声,给她递了块手绢,放低声音道。


    “大意了,大意了,老朽可不是故意溅你一身,小姑娘,你可是叫文然?”


    林斐然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她接过手绢,不动声色道:“无碍,几滴水罢了,前辈知道我?”


    他嘿嘿一笑,再未开口,却有一道声线密传入她耳中:“自然知道,你可是认得连容——就是你们师祖?”


    林斐然知他不愿暴露,便未开口回话,只点头代答。


    老翁又道:“你可是出名了,先前你在宝应棋局中以纯然的灵力毁阵时,便有不少圣人注意到你,只是不曾知晓名姓,后来你们师祖在街上溜达,知晓此事,逢人便提起你,说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我们多加关心!”


    林斐然:“……”


    先前旋真被她召来文斗,临走时曾告诉她,他们所在之处有一方极大的镜台,镜中之景变换万千,可看到每一位修士的所作所为,而且总爱停在她身上,叫她低调小心。


    ……


    她是低调了,但全被师祖捅了出去,好在他还存有几分理智,没有全说。


    林斐然低声道:“师祖言重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老翁意味深长一笑,又凑过来嘀嘀咕咕:“勿要妄自菲薄,就是普通人才难做。修道之人,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呼风唤雨,又活得长久,便容易拧巴极端,走入疯魔,就像那两人——”


    老翁朝如霰和卫常在努了努嘴,摇头道:“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老朽就知晓两人都不是好茬。


    白衣那位,身上金饰诸多,却丝毫不觉累赘,样样在身,本是一双多情含笑的桃花眼,却偏叫他睨出几分凉薄和不屑,说明此人心气极高,绝不屈于人下,且爱好华美,还有他的唇角,不扬而微翘,鼻骨挺直又有微峰,没有半点苦意,说明他从不委屈自己,天生的主子命。


    这种人,平日里见什么都不喜,什么都不入眼,但一旦见到中意的,便一眼万年,好比杜康遇酒,沉沦不出。


    不过他绝不委屈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


    林斐然脊背一寒,不禁轻咳一声,止住他的话头:“前辈,他看过来了!”


    老翁讪讪收声,随即又想起什么,挺直腰板道:“我是圣灵,我的道法他岂能勘破,不必害怕,老朽这是教你识人。


    蓝衣那位,衣襟规整,领口紧封,端的是清冷高洁,不容侵犯,但你细细看去,腰封处勒得极紧,却又随意扣合,一解便开,说明他心下其实根本不在意。


    还有他的双眼,分明是凤清之目,却又叫眼睫勾下,冷然薄唇,却又有舔舐的微痕,说明他习惯这般看人,习惯暗自舔唇,内里风。骚,毫无规矩,是个十分缠人、拧巴。


    叫他缠上,此生大抵是甩不开了。”


    “竟是如此?”


    林斐然有些讶异,她不由得与老翁一同看去,目露探究,卫常在微微侧目看来一瞬,又兀自转回目光。


    “你看,他面上不显,却挺腰坐直,分明是故意。”老翁咋舌出声。


    林斐然看向秋瞳,彻底被引出好奇之心:“前辈,那她呢?”


    老翁转头看去,摸摸下颌:“这姑娘面色单纯,眸底清澈,看来很受家里人疼爱,性情没有大问题,不过也容易偏执。”


    老翁回头看她:“你呢?你不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我看起来如何?”


    老翁嘿然一笑:“不告诉你!”


    林斐然:“……”


    难怪和师祖玩得好。


    说了好一番话,老翁心情大好,却又有些疲累,便在一旁休憩感慨,林斐然也开始思索自己想要什么。


    她缓缓闭上双目,在潺潺溪水中吐出一口浊气。


    忽而间,万籁俱寂,她再睁眼时仿佛自己化作鱼钩,在溪底随水漂流,偶尔在坛上敲敲打打,却总挂不上一枚弯钩。


    这一路走来,疑窦丛生,事事成迷,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事,也有太多的不明白。


    护身玉佩之事,道童之事,母亲之事,记忆之事,铁契丹书之事,剑山之事……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叫她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但兜兜转转,敲敲打打,她终于还是停在一方静坛前。


    想得越久,便越发念头通达,萦绕在心的始终只有一事,母亲之死到底真相如何?


    一时间,静坛微动,咣当作响,林斐然在这搅乱的溪水中骤然回神。


    老翁望着水面大笑,咚然一声,一个硕大的酒坛挂上她的鱼钩,重量之沉,竟压得鱼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似是要将她也拖入水中。


    林斐然立即站起身,肩上纸伞翻倒,她便在晴雨中与这酒坛角力起来,余下几人抬眼看来,面色微动。


    溪中那方酒坛还在涨大,起初只是铜盆一般,还算能动,但随着她用力拉扯,竟大如顶缸,不出水面,反倒渐渐下沉,甚至还有涨大之势。


    林斐然已然被拉入溪边,面上挂着雨珠,清水浸湿鞋面,足下碎石被踏出闷响,她仍未放手。


    如霰神色不动,却已站起身,卫常在同样前行一步,眉头微蹙。


    老翁一一看过,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能拉起的。若拉扯不来,不如换个‘轻巧’问题。”


    “不必帮手!”


    林斐然并未放弃,她止住如霰等人,兀自抽出弟子剑,旋身一转,密密水花四散,寒凉的剑光一闪而过,深深插入溪石地。


    她弓步在侧,一手执剑,一手握杆,如力挽强弓般,生生止住了酒坛下沉之势。


    咕噜声响,顶缸般大小的酒坛再度涨开,宽如巨石,重若千斤,林斐然抿唇不言,仍旧施力,脖颈上青筋骤起,臂上肌肉紧绷,深插的剑嗡鸣不断,直至喀啦一声——


    长剑在溪石地中划出一道长痕,她被缓缓拖入桃溪深处。


    溪水漫过足踝、膝弯、大腿,直至淹没腰肢时,她才不甘松口,只在心中道:“我想知道,母亲是否病重而亡?”


    砰然一声,大如屋脊的酒坛炸裂缩小,林斐然一时卸力不及,仰倒水中,浇了个透心凉。


    她没有犹豫,立即抹脸起身,急急拉回钓竿上的酒坛,拍开泥封,却发现坛中无酒也无水,只有一张规整的字条。


    ——否


    纵然心中已有猜测,但林斐然还是怔然在地,她紧紧看着这个“否”字,片刻后,字条散作桃花,随水而去。


    她默然片刻,湿漉漉走到老翁身旁坐下,像只落水小兽,眸光微动,神情是遮掩过的平静。


    他笑过一声,挥了挥手,于是她滴水的衣衫褪干,头顶乌云散去,独独给她留出半片晴朗。


    秋瞳看过她,神色微动间,又回头望向手中钓竿。


    毫无疑问,这位老翁必定是圣人,而她入春城的目的之一便是得胜后见圣人,问出青平王真身一事,如今良机在前,她不能放过。


    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


    心中念着想要得到的答案,手中钓竿也上下浮游起来,她慌忙探头看去,溪底浮潜的酒坛倒不像林斐然拉起的那般骇人,却也有木桶大小。


    她抿唇不言,用力将酒坛拉出,急急拨开泥封,里面也只有一张字条,她探手取出时,额上不由得沁出些薄汗,纸张缓缓展开,竟两面都写有字。


    一面写着“是”,一面写着“否”。


    秋瞳看得疑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字迹,一时疑窦再起,她正想要甩竿再问时,原本韧性十足的钓竿竟然断裂。


    老翁朗声笑开:“一事不再问。”


    林斐然与秋瞳一前一后起竿,虽有意外发生,但并不算慢,卫常在与如霰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人仿佛入定一般,好似真的在临溪垂钓。


    过了许久,久到林斐然神思收回,理好心绪,他们仍旧毫无动静。


    老翁笑了几声,又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起来:“你看白衣那人,看似专注,实则眸光空茫,他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什么也钓不起来,真是奇了;


    还有那个蓝衣雪人,眸光繁杂,唇色微抿,太拧巴的人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他朗声道:“钓酒坛比你们先前斩妖兽简单,钓不起来,那就一直留在这陪着老朽罢。”


    话音落,如霰手中钓竿微动,他右手扬起,一个双拳大小的酒坛便轻巧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后落入他手中。


    他拆开泥封,向里看了一眼,双眼微弯,略显矜傲地看过桃溪,启唇点评道:“还算有品。”


    不过他并未将坛中之物取出,谁也不知是物件还是字条。


    另一处,卫常在也终于睁开眼,他钓起的是一个更为窄小的酒坛,几乎只有一拳大小。


    他揭开泥封,从中取出一样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粒豌豆,又像是一粒药丸,他敛下眉眼,将东西放入芥子袋,并未开口解释。


    “好!”老翁拊掌大笑,“终于可以一同吃些东西,等你们钓鱼都等饿了!”


    他站起身,抖抖蓑衣,于是半空中乌云尽褪,细雨已歇,他提起脚边余下的几个酒坛,扛起鱼竿,如同一个真正的渔夫般领着众人向茅屋走去。


    刚一进屋,他便招呼众人坐下,全然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自顾自高兴地提起其中一个酒壶,竟有青鱼源源不断从中游出。


    “老朽不才,爱做鱼吃,这全鱼宴最是拿手,你们可都要好好尝尝……不准帮忙,你们哪里懂鱼!”


    林斐然收回手,点头道:“多谢前辈。”


    如霰同样颔首而过,坐到林斐然身旁,秋瞳心下不解,仍在思索方才的字条,有气无力谢过后随意坐下,卫常在同林斐然一般,开口谢过后才落座。


    老翁心情大好,做菜时胡乱哼唱,几人便在桌上交谈起来,不过主要是林斐然与如霰交谈。


    当然,是如霰挑起的话头,他向来可以视旁人如无物。


    如霰开口问道:“说来,你也许久没吃过东西,饿不饿?”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太久,不过确实有点饿。”


    如霰略弯唇角:“就一点?”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是很多。”


    不是有点,是十分饥饿,好在她惯于忍耐,尚且能压下这股饥饿带来的燥意,若是换作常人,早就失神发飙。


    如霰的视线又落到她的臂上:“方才看你臂力不错,学过箭术么?”


    林斐然视线向卫常在二人处瞟过一眼,点头:“学过,不过臂力是练剑练出的,我不习惯射箭。”


    他的问题还未完,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你下盘也稳,锻体练得如何?”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幽凉的声音插入:“作为她的契妖,你是不是看得太过仔细?”


    如霰话音一顿,转眼看向卫常在,嘴唇仍旧扬起:“那又如何?”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无知觉的声音插入:“的确好看,有种特别的流畅之美,我也看了许久。”


    两人转眼看向秋瞳,无言般收回目光,只看着桌前几寸。


    林斐然望向三人,一时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看得这么仔细,若她方才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脸上似有火烧,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直至一桌真正的全鱼宴摆上时,众人才知道老翁所言非虚,他擦擦手,摆上碗筷。


    “都吃吧,吃了送你们上路!”


    秋瞳执筷的手一顿,默默看去,老翁自知说错了话,朗声笑道:“吃了送你们出去,我要等下一批人来咯!”


    煎炒烹炸,炖煮炝锅,十八样鱼菜毫不重复,色香俱全,几人一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但不多一会儿,众人吃饱撂筷后,这全鱼宴却没多大变化,好似只受了点皮外伤。


    老翁放下筷子,神情失望:“这就饱了?四个长身体的少年人,就几筷子的量?”


    “我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如霰凉声开口,随即抬起下颌,点向林斐然,“真正在长身体的只有她。”


    众人一同看去,林斐然吃相不差,慢条斯理,但一直未曾停过。


    卫常在与秋瞳一开始心绪平稳,默默等待,直到全鱼宴受了重伤时,他们才觉得不对。


    秋瞳心下暗惊,怎么林斐然下山一趟,胃口翻了十倍,难道她下山后从未吃饱过?


    比起秋瞳,卫常在更是讶异,他从来不知林斐然这么爱吃,甚至开始怀疑她以前同自己一道吃饭时,真的吃饱过么?


    讶异归讶异,他还是抬起手,悄然将她面前空盘撤下,换上自己身前的鱼。


    在桌之人中,只有老翁一人又惊又喜。


    “好好好!”他喜到连说三声,“这才是我的好后生,一身的胃口!能吃就多吃点,鱼肉管够!”


    林斐然:“……”


    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如霰别开眼,眼中笑意未褪。


    一桌全鱼宴,竟真的被林斐然吃了个干净,只剩半拉鱼骨,老翁看得红光满面,又邀几人在此休息片刻。


    “大门在此,睡饱了,不想睡,都可自行离去,老朽我又要去钓鱼了!”


    老翁顶着头顶一片乌云离开,满是笑意,林斐然几人向前为了寻花,连续消耗已久,确然有些疲乏,便在此小憩片刻。


    桃花悠悠,溪水潺潺,几人终于在这天地号房中吃饱喝足,一同向老翁道别后,这走到门前。


    桃木凿出的木门上写有“天地”二字,其上钉有一枚铁钉,林斐然与卫常在将各自的门牌挂上铁钉,四周便响起一道铃音。


    片刻后,木门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几位客人,可是要退房?”


    是那店家的声音。


    林斐然答道:“是。”


    于是木门大开,店家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门外,只道:“恭贺诸位出房,可得桃花令三枚。”


    林斐然四人踏出桃林,行至幽暗的客栈内,秋瞳忽而想道:“现在是第几夜了?”


    店家引着几人走下楼梯,行至柜台领取花令,只道:“第三夜了。”


    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九枚花令,还未递给几人,便听得一道罡风传来,四人立即旋身散开。


    林斐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站着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修士。


    几乎是一瞬间,她立即回身到柜台前,将所有花令尽数纳入谱图,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道:“丁师兄,她把花令吞了!”


    为首之人看向卫常在,忽而咧嘴笑道:“这不是青云榜榜首吗?卫道友,此人竟将你们的花令一并吞了,且由我为你讨回!”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卫常在并未开口,只以剑相拦,蹙眉道:“这位道友,修士间不可内斗,你忘了吗?”


    丁明笑意未变,只是更冷几分,他心中暗啐一声倒霉,竟遇上了卫常在,他心知此人厉害,纵然此时人多,却也不敢硬碰,更怕动手之后被他逃脱,去向祀官揭发……


    他阴恻恻看过林斐然,敛下杀心。


    “卫道友,就不怕她将你们花令吞下,再不归还?”


    有人试图开口挑拨,哪知卫常在根本不买账,一双乌眸只静看向他,随即略过,望向丁明:“请让开。”


    丁明冷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卫常在领头,秋瞳其次,二人一同走出,如霰也抬步跨过,眉头微蹙,只有林斐然走在最后,心下却觉得不对。


    四人刚刚走出客栈,林斐然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嗡鸣,她立即拔剑回身,足尖轻点,试图截下那道寒光,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丁明剑下,那个方才还笑吟吟的店家已然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半剖开,面上神情微变,似是含笑而去。


    他的尸身上,五脏六腑清晰可见,条条血脉蔓延生长,篷然勃发,终于攀爬汇聚在心脏处,开出一枝含粉染红的春桃。


    丁明毫不犹疑将花摘下,扯唇笑开,有意无意地看过几人,讥讽他们怔然的神色。


    “做什么任务,杀人摘花不更简单?”


    在林斐然提剑上前时,他们唤出群芳谱,在不断的讥笑声中,一朵暑荷凭空绽开,下一瞬,八人就这么消失眼前。


    林斐然回身看向血泊中的人,抿唇不语,右手紧握。


    站在门外秋瞳不知看到什么,惊呼一声:“你们快看……”


    林斐然快步走出,站到门外,向亮着长明灯的街市看去,和平不再,处处刀光剑影,一个个花农倒在血泊中,面含微笑。


    一阵夜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传来,极为浓烈呛鼻,令人作呕。


    就在她怔愣之际,春城中再度响起磅礴的钟声。


    咚——


    咚——


    咚——


    喀啦一声,客栈内传来几声轻响,林斐然脊背立时划过一道寒意,她转头看去,那血涌般的柜台后,原本被剖开身子的店家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门外几人,面带微笑,只道:“欢迎几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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