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三枚花令 我那师叔有心杀你。
自天柱而出时, 眼前的白昼忽变,汇作一片浓墨似的黑。
硕大的明镜载着几人移至中心那座高塔之上,甫一落地, 慕容秋荻便径直前行,几人跟随其后, 入了一间挂有长明灯的内室。
室内陈设非同寻常,正有一老人于其间莳花弄草, 转过身来时, 林斐然脚步一顿,这人竟是入城前大骂辜不悔的那位老者。
入城后,沈期为人书写泥帖之时, 他也赫然在列, 只是那时的他神情灰暗,略无喜意, 见之颓然。
但此时的他,眉眼带笑, 十分勤奋地将侍弄的花草摆到眼前, 正是白杏、月桂以及剑兰, 他像是没有看到慕容秋荻一般,只对林斐然几人道:“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林斐然望着,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沈期却已上前,笑问:“王老伯,你怎么会在此处?”
王伯笑容未改,眼角眉心都因这抹僵硬的笑容挤出道道沟壑:“这位道长,你认得我?我是在此处备花的, 不必唤我什么王伯、李伯,叫我花农便好。”
沈期顿步,漆黑的面上浮出疑惑,他转头看向林斐然,以眼神询问,却只见她微微摇头。
慕容秋荻也是第一次带人到此,不觉有异,只看向他们:“现下还有些犯人待我审理,脱不开身,你们选过之后,便自行离去。”
言罢,她转身欲走,林斐然忽然回神,后退两步将她拦下:“慕容大人,我欲将他们安置在一处,这里可有无人到往之地?”
慕容秋荻眸色微动:“他们?”
林斐然点头:“是先前死去的修士与那位晕死过去的大汉,我想等此间事了,将他们一并送至卢氏,结果如何,便由卢氏的人处置。”
“原来你不动手,是想将这狂刀客送交卢氏处置。”慕容秋荻不置可否,只道,“这里原本是座佛塔,一共七层,现下用来看守些不听话的修士,你若闲得没事做,就自己寻一处将人塞进去。”
她停顿片刻:“我若是你,就不会这般多管闲事。”
慕容秋荻头也不回地离开,突然,那仍旧在笑的王伯再度开口。
“恭贺诸位逃出天柱,现下可以从这些花中择出三束。”
这般言语,竟与方才无二。
裴瑜与他并不熟识,只上前看过,蹙眉道:“你这也只有杏花、金桂与剑兰,岂有挑选余地?”
话虽如此,她的手在三类花枝上拂过,缓缓停在剑兰上方,挑眉看向王伯:“既然是花农,何不介绍一下,这些花令有何作用?”
她方才于棋局之中,见过岐女用这兰花,似是可作剑技之用,但其余两束,便不知效用。
王伯和善一笑,丝毫未觉她言语中的傲慢,只向众人一一介绍:“老夫一介花农,自是对这花令了如指掌。
这粉嫩春杏,恰如少年之心,可忆及过往,共瞻往昔,这金桂嘛,乃是月下之金,夜中之阳,若是觉得这夜色太暗,不如点亮一束,以期光明,至于这剑兰,世间剑技,皆入一花,用之可通神武。
至于使用之法,我将它们都写到这信笺之上,以供诸位查阅。”
他从桌柜中取出几张信纸,一一分发出去。
林斐然抬手接过,却并未像其他人一般急着翻看,反倒十分疑惑,不由得多看了王伯一眼。
当时入城的百姓,因为不识多少字,便请沈期代笔,将所求之物写作泥帖,现下怎的又识字了?
心下疑窦丛生,她看向手中信笺,纸上所写并不很多,只有三个花名以及三句诗文,想来便如棋局中所见,以诗文之名,唤出花令之用。
她又上前问道:“你既是花农,知晓花令效用,可知花谱中的寒梅、丹若以及暑荷的效用?”
王伯停顿片刻,又笑道:“不巧,老夫只知晓春杏、金桂以及剑兰的效用,这粉嫩春杏……”
他又照方才所言滔滔不绝起来,一字不差。
林斐然与沈期互看一眼,不再言语。
“开卷!”
裴瑜不理他们,率先动手,直取三枝剑兰,花束扫过,剑兰尽入谱图之间,染出瓣瓣红粉之色。
沈期抬起手,好心道:“道友,此番飞花会是为集花,你为何不各选一束?”
裴瑜打量过他,嗤笑一声:“一个废物黑鬼也配和我说话?”
沈期还未见过这般浑身是刺的人,顿时鹿眼圆睁,支吾半晌后颇为窝囊地憋回:“抱歉,吓到道友……”
裴瑜没心思听他多嘴,只直直看向林斐然:“这次能胜,虽说承了你的情,我却也不会全认,即便你没有掀了棋盘,我也照样能胜!”
裴瑜早已确定她就是林斐然,不过并非是她以身破开棋局之际,而是在她俯身拾起野菊时,那不算悲悯,却十分怆然的一眼。
犹记她参加的第一场门内大比,对手便是林斐然,她们斗剑斗了一日,从日出至傍晚,彼时霞光漫天,在她们眼中烧灼一片。
无法否认,与林斐然斗剑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但她还是输了,二人双双力竭,她却输林斐然三剑,于是这股快|感也都尽数化为愤怒与不甘。
那时,众人围至身侧,对她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师父匆忙赶来,给她倒了几粒丹药,她虚软倒地 ,连剑都握不住,眼神却不服输地看向对面。
林斐然自己一个人撑剑站了起来,她竟还站得起来!
她就这么看着自己,看着其他人,那样的眼神,便如今日拈花垂目一般。
裴瑜不愿再想,今日承她的情,简直是奇耻大辱,来日必定回报给她,决不欠恩!
思及此,她冷哼一声,非要用肩撞过林斐然一遭,这才踏步出门。
林斐然:“……”
寻芳上前,却并不似裴瑜那般极端,她三种花令各选一枝后,竟无端在前方静立,众人以为她在思索,便没有催促,半晌后,她目不转睛离开。
见另外三人看过来,沈期如梦方醒般上前,同样各选一枝,随后又看向林斐然,欲言又止。
正待此时,一直默然的卫常在忽而开口:“文道友,待会儿你我一道去寻人,要去往何处?”
林斐然回道:“北部天柱。”
这话问出口,沈期哪里还不明白,文然道友有正事要做,卫道友需得随行,他又有什么理由跟随?难道真以故友身份么?
这般找遍借口,纠纠缠缠,未免无颜,天下岂有这样无耻的人?
支吾片刻,他只得告别,还顺道为他们先前故友的说辞圆了一笔:“文然,我们先分头行动,随后再碰面。”
林斐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更无法从那张黢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知他话中之意,也道:“好,后续碰面。”
沈期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林斐然本是看他远去,视线内却移入一道身影,填满她的视野。
她看向浑身破破烂烂的卫常在,旋即收回视线,面向站在一旁的秋瞳,缓声道:“这位道友,不上前选花吗?”
秋瞳并未回答,只咬唇看向卫常在,林斐然心下了然,不再多言,独自上前。
秋瞳见她离开,这才上前问道:“卫师兄,你要同她一道去寻人吗?我们先前说好……”
“现下仍旧作数,只是要劳烦师妹等我一段时间。”卫常在略略颔首,“即便你不说,此次飞花会我也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出事。”
林斐然执起金桂的手一顿,视线不禁向后移了刹那,随即收回,抬指轻弹桂枝,其上桂花闲落几朵,又叫她收回群芳谱中。
秋瞳心中又升起点点光亮,虽未似以往一般喜上眉梢,却也莫名雀跃:“好,我在落脚的客栈等你,此行,我也备了不少伤药……”
她走到花旁,见林斐然已然选好,便向她抿唇一笑,略略颔首,各选一枝后,也轻快离开。
此时屋中只余林斐然与卫常在二人。
他选得很慢,修长的手在仅有的三种花间挑来移去,却总落不下。
他的眼型略长,有凤目之韵,却更大一些,垂眸时,下压的睫尾与略挑的眼角交叉,如同燕尾般纯和,叫人看不出半点故意拖延之感。
林斐然平静道:“卫道友,能不能快些?”
他并未转头,只是在挑选,睫羽又压下几分,缓声道:“道友,我受伤了。”
林斐然说得直白:“我要去安置卢氏,还要去寻人,若你心下难选,便留在此处暂等,我去拿了药再给你。”
他动作一顿,那双清凌凌的眼就这么转过看她,又立即各选一枝,放入谱图,动作之快,几乎是在两息之间。
他心中清楚,林斐然真的会这么做。
就如过往一般,她总有自己重要的事,无法一直同他修行,她要接任务,要同蓟常英去北原,要领悟剑技,于是说抛下便能将他抛下。
见他选好,林斐然也不再多等,转身向外走去,他立即提剑跟上。
刚出房门,便有一道劲风袭来,林斐然抬手化去,定睛一看,竟是寻芳。
林斐然收回手,压下心头情绪,只道:“这位长老,为何突然发难?”
寻芳不答,一双略显疲老的眼正紧盯着她,眼前之人方才掀了棋盘的作风,实在叫她生厌,不喜之余,她又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人是林斐然?
可又觉不对,洗颜之时,她的面容分明没有变化。
她方才在门外偷听许久,几人言语间竟无破绽,她实在难以定下她的身份,索性准备偷袭,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她一探灵脉便知!
右手翻过,折花手直探而去,林斐然抬手同她对过几招,一时不察,寻芳并指成钩,直直卡上她的手腕,眼皮猛然一跳。
“怎会……”
她的灵脉虽也有滞涩之感,但比起林斐然的破落脉,实在好得太多,这、这绝不可能是她!
若她是林斐然,岂不意味着她的灵脉有所好转,自己的却还破烂不堪,每况日下,凭什么!
寻芳下意识不敢相信,但一股难耐的嫉火仍旧烧灼起来,钩起的二指刚要发力,折断她的手腕,便被她顺势翻身脱出。
林斐然看向对面之人,心中实在不解,她们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师叔,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快步跟出的卫常在开了口,他疏离却有礼地向寻芳作了一揖,又道:“时机不多,寻花要紧,这十二枚花令还未完全显露,其间或有医祖手笔,可愈百病。”
寻芳收回手,晦暗的目光向他看去,似是在斟酌话中真意。
在道和宫众人眼中,卫常在向来是孤洁清冷,不通世事的,但别人不知他的本性,她难道不清楚吗?
这可是她的好师兄张春和手把手带出的弟子,淤泥下生出的只会是腐兽,绝非不染的白莲!
从幼时起,她就十分忌惮卫常在,忌惮那双看不透的黑眸,总觉得被他盯上一眼,便要让他直直看进心肺,看入神魂,但碍于张春和,她不得不好颜相对,言语附会。
当初听闻林斐然与这厮定了婚契时,她简直喜上眉梢,拊掌大笑,她想,林斐然的报应终于来了!
此时见他这副模样,再加上那五分熟悉的灵脉,她岂能不知这女修是谁?
有些仇怨,她必然要报,只是现下确实寻花要紧,她也不想与卫常在起冲突,不如先行寻花,等他们分开之后,再叫林斐然魂断春城!
寻芳眸色缓和,如往常般看向卫常在,借坡下驴:“师侄所言确实,那我便先行一步寻花,师侄在城内要多加小心。”
言罢,她竟再未看过林斐然,纵身离去。
林斐然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却还是转身向塔下而去,准备为卢氏寻一处安身所在。
这是一座七层高的佛塔,内部以旋转的石梯相连,二人陆续向下,步调一致的脚步声在其间回荡。
卫常在忽然开口:“文道友,往后多加小心,我那师叔有心杀你。”
林斐然:“……”
见她无言,他又补上两句:“你与我们熟识的一个人很像,她应当是将你错认了。”
寻芳神色有异,她自是看得出来,只是没有想到卫常在会这般点破:“多谢道友提点,我会小心。”
卫常在同她并肩而行,静默的眸中未有波澜,就如同方才直白之言一般,他现下也直白出口:“你与那位黑脸道友很熟么?”
许久未见,他倒是变得话多……不对,细究下来,他私下话也不算少,左一句慢慢,右一句你要去哪,还说要同她一起修行,踏入天人合一境。
忽然忆起往事,林斐然心中不免浮现些许感慨,不过也只是感慨。
她想了片刻,只道:“我与他也算是生死之交,还有,他姓沈。”
“……”卫常在面无异色,好似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是么。”
四周凉意淡淡,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在塔内回荡,听得人不上不下。
“沈黑脸道友境界低微,身法奇差,遇事只躲在道友身后,这样的人你也称其为生死之交的好友,道友确然心善。”
林斐然忽而停下脚步,蹙眉看去:“沈期或许胆小,却绝不怕事,我二人被困之时,也是他举灯相助,道友既不与他相熟,又何必出言诋毁。”
“……”
卫常在分明高她一个阶梯,此时却仿佛矮她一头,略长的双眼微睁,向来无波的眼中泛起些茫然的微澜。
他行事素来利落寡情,故而并非第一次惹林斐然不快,但却是她第一次为别人与他较上机锋。
心头微动,熟悉的涩意袭来。
他不知这感觉为何,只是在看到她认真而不满的神情时,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蛛丝缠绕心头,圈圈收缩成网,看似重重围困而来,却又只极轻地勒下,叫他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点酸意,不至于痛,却又无处可逃。
他收回视线,瞳仁看向四处,却找不到落点,心散之余,他想要催动相思豆收紧心脏,却又无法用功,只得生生受下。
他双唇紧抿,好半晌才从这异样中回过神,可举目望去时,林斐然已然下至底部,正探头向内望去,全然不知他心中波涛。
……
林斐然自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知道这人终于安静,她下行至四层,听到些许人声,便转道而入,悄然观察。
诚如慕容秋荻所言,这里看守了不少修士,他们被一个个安置在无门的隔间中,只是隔间均以阵法包围,虽不算多繁复,但在众人无法肆意动用灵力的前提下,确实难以攻破。
在诸多隔间前,她看到了执着横刀的慕容秋荻,也看到了某个隔间内,闭目盘坐墙下,面上半明半晦,看上去没多少神采的某人。
林斐然:“……”
这下不用去天柱寻人,所列之事可以一并在这座塔内完成,也可以尽早让卫常在离开了。
不过,他犯了什么事?
第67章 二人之间 “怎么,想将我关在此处?”……
林斐然抬步走入, 慕容秋荻、谢看花与寒山君三人同时转头看来,一见是她,几人神色不约而同缓和下来。
寒山君面带思索, 谢看花紧绷的肩松懈几分,慕容秋荻略微一顿, 便知她的来意。
“这里隔间众多,随意寻一间罢……”
话未说完, 谢看花面无表情倒吸口气:“慕容大人,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她绝不是肆意滥杀之人!”
慕容秋荻回首看去,肃冷的面容闪过一丝无奈:“守界人, 若有疑问, 也应当在了解后再开口,她自我御下天柱而出, 有没有滥杀,我心中清楚。”
她转头看向林斐然, 顺带扫过如影子般缀在她身后的卫常在, 只道:“随意寻一间, 春城事毕,我会让卢氏来领人。”
寒山君拢了拢衣袖,意味深长道:“难怪大人方才突然说要辟出一间,用以安置此行死去的修士,原是受她启迪。”
话是对慕容秋荻所言,眼神却是看向林斐然所在。
林斐然略过不见,只向慕容秋荻颔首道谢,随即自行选了一间,将二人安顿其中, 正起身时,忽觉如芒在背,她起身回望,对面坐着的某人正一瞬不瞬盯着此间。
他双手抱臂,匿于暗影中的双眸不可察觉,可她直觉他在看着自己。
于是她打了个手势,随即走出,如霰见状一怔,竟也收回视线,只看向别处。
她说:等我。
林斐然不打算动手,她上前而去,正欲同三人问及如霰一事时,却见他们身前正躺着三个衣着破烂、死状扭曲的修士。
他们最外层罩着的是不起眼的普通衫衣,此时处处裂口,零落无形,恰巧露出其下正统的淡蓝道袍,道袍上以月白丝线绣了满片的祥云。
蜿蜒的云自袍角升腾而起,攀爬而上,却又渐渐向脊背中心汇聚、围拢,旋作一道不甚明显的涡流,一眼看去,倒像一只半睁的眼。
而这些修士的死状也十分奇特,形容萎靡,双颊凹陷,面上、臂上,凡是露出的肌理,全都绷出道道裂痕,如同即将碎开的瓷器,裂口处沁出道道血痕部分,染透衣袍。
可他们的唇边,都带有一抹幸福的笑,恭迎死亡,如登极乐。
“这是?”林斐然忽然开口,眸光看向慕容秋荻。
寒山君刚要开口,却被慕容秋荻抬手制止,她略灰的眼珠扫过其余在隔间中沉默窥探的修士,又看向林斐然,深深一眼后便开了口。
“这便是此次飞花会中,最先出手残害他人的一批修士。
圣人有言,若遇互相残杀者,必须擒拿归塔,再以杏花令相试,窥其杀人缘由,若是故意为之,以杀人取乐,便囚困塔中,直至飞花结束,若是……像他们这般,负隅顽抗,抵死不用杏花令者,就地截杀。”
话音落,塔内修士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却听懂了那句“囚困塔中,直至飞花结束”。
谢看花看向三人,眉头终于蹙起:“不过,我等还未出手,他们便率先念咒,于是浑身布满这般裂纹,含笑而去。”
林斐然俯身看过,只道:“这般制式的道袍,我并未在哪个宗门见过。”
“我也未曾听闻。”慕容秋荻直起身,随手拿出一块锦布,将三人尸首掩下,只余几分起伏的身形线条。
卫常在仍旧注视着那三人,面上未有异色,心下却暗自疑惑,仿佛,他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片云。
“杀人者,群芳谱上坠着的玉签会有异动,此事奇诡,却与你无关,我等会继续跟察,卢氏一事已了,不必再待在此处浪费时间。”
慕容秋荻说完,向二人摆了摆手,便是示意他们离开。
卫常在闻言颔首,已然转身,可回头看到林斐然仍旧站在原地,于是挪开的脚步辗转回去,又不言不语立在后方。
慕容秋荻扬眉:“还有其他事?”
谢看花适时开口:“是为了她的契妖罢。”
“契妖?”慕容秋荻看向她,不免感慨道,“没想到如今这般世道,竟还有妖愿与人结契。”
卫常在也一同看去,眸光微闪。
林斐然并未否认,她走向右侧其中一处隔间,指着里面道:“他就是我的契妖,绝非滥杀之人,关于他杀害修士一事,我想定有什么缘由。”
众人顺势看去,一道丈余见方的隔间内,正有一人盘坐墙下,廊下灯火映去,在那人面上斜擦而过,半明半晦,只见得一道流利的下颌与淡粉的唇色。
卫常在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纵然此时看不清面容,但他十分笃定,这便是那个被林斐然拉着入城的人。
她要找的,难道就是他吗?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道:“他还未受过杏花令,需得以杏花令查探他杀人缘由后,再行定夺。”
众人并无异议之际,如霰却忽然开了口:“我不受那杏花令。”
在他之前,已有数人受过,所谓杏花令,便是群芳谱中那一株粉白的春杏,自己用时便是回忆过往,但若是他人施用,便为窥探了。
他的过往,绝不可叫人见过。
气氛忽而凝滞下来,谢看花悄然咽下一口唾沫,寒山君抚着颊上红痕,一时不语,唯有慕容秋荻,她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
“方才就是说给诸位听的,抵死不用杏花令者,就地截杀。再问一遍,用还是不用?要知道,你其实没有选择。”
如霰笑了一声,他撑地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甫一靠近,那阵法便划过一道灵光,阻挡他的步伐,却也照亮他的面容。
他身量不低,便爱垂眸看人,两相对峙之际,谢看花立即开口:“我等也并非肆意窥探的小人,只会看到你在天柱内的所为,其余记忆,一概不碰。
若你对我等不放心,可让文然代为探看后,我等再看过她的回忆。”
如霰周身气势忽而一敛,他太了解自己杀人时的模样,不会好看,难道要叫林斐然看个一清二楚?
寒山君插话道:“若你不愿,我们只得叫你的契主在此一同看守,直至飞花结束。”
语罢,他掩唇咳嗽几声,随即一把抓过谢看花,让他挡在身前作靶,神色如常,毫无愧疚。
如霰看过他,竟也未曾动手,正垂目思量之时,慕容秋荻骤然发难,手中横刀出鞘,如一道流星坠过,直朝如霰而去。
但他并未动作,甚至未曾眨眼,只这么看着她,刃光即将划过脖颈之时,一道寒光接替而来,直直架住她的横刀,叮然一声!
她转头看去,恰巧看进一双平和的眸中。
林斐然只道:“他似乎还未‘抵死不从’,大人此时动手未免快了些。”
慕容秋荻细细看过如霰,收回横刀:“方才那三个修士骤然遭逢袭击时,会下意识念上一句无量道尊,我只是借此试探你的契妖。
你既是契主,便要有魄力些,给他下一道契令,叫他接受,尽早了事。”
林斐然还未开口,如霰便道:“这位慕容大人,你是在教她如何调|教自己的契妖么?”
方才被关之时,他的神情倒是坦然无谓,甚至有些许漫不经心,但直到此时,他才表露出几分不愉。
慕容秋荻却未否认,她扶着横刀,肃容以对:“是又如何?”
如霰唇角扬起,目光中却并无笑意:“即便要教导,也应当由我教她如何调|教,你算什么?”
剑拔弩张之时,林斐然忽然伸出双手,先是压下如霰,后又按上慕容秋荻的手腕:“谢前辈言之有理,不如由我先探看,我绝不会多窥探一毫一厘。”
他对其余人并无半点信任,但不可否认,若是由林斐然探看,他不会多疑,也最为安全,但……
此次飞花会,他可不参与,但林斐然不行,剑山上的灵剑,该有她一柄。
他的眸光变了又变,权衡之下,还是同意。
于是隔间阵法断开,他从里走出,林斐然接过早已备好的杏花枝,先汇入谱图,又从中取出。
取出时,原先的花枝便成了散落的花瓣,寥寥几片,散尽孤寂。
她缓缓念出诗文,于是一阵风起,引导着她的手触上如霰额心,倏而间,花风乍起,无数片杏花被从枝头吹落,席卷向二人。
如霰紧紧盯着她的面容,不放过丝毫异样,若是她见到自己杀人时的模样,有半分不喜,他便要……
便要如何,他一时竟想不出来。
进入他人回忆,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像是于五光十色的激流中荡过,形形色色之人飞速后退,又像是两股暖流汇聚,有些微入侵的不适感,但又很快缓和下来。
此时如霰正回想着春城一行,林斐然并未肆意探看,只顺着他往下走,看着看着,心下忽而有些感慨。
他的回忆里竟大半都是自己,看来春城一行,确实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莫名的,她眉眼舒展,竟带起些浅淡的笑意。
她以前在三清山时,曾遇过一只误闯雪顶的猫,它被这纷扬的雪冻得奄奄一息,却还有气力向她龇牙亮爪,但带回去喂过几次,彼此熟识后,竟也会偶尔舔舔她。
此时林斐然便是这般感受,惊讶之余又有些欣慰。
然后,林斐然便看到了八角阑狱中的景象,更确切地说,是如霰眼中的景象。
一切都在颤动、颠倒,众人围殴,锋锐的刀剑试探着向他袭来,忽战忽退,她仿佛也能从他那压抑的喘|息中感受到一阵难言的热意与兴奋。
她其实并非好战之人,只是在看到他与常青被人一举推出时,也难免生出些同悲的愤怒。
……
看过一切,林斐然睁开了眼,面上并无如霰预想的恐惧,也没有半点遮掩下的僵硬,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弯唇莞尔。
如同月下轻波,涤荡着他所有情绪,就算他发狠向水中扔下碎石,她也会全部担下。
林斐然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谁都如此。
被寒山君之流轻视的不愉,于此处坐等的不悦,以及或许被窥探过往的焦躁,俱都融化在这深静的一眼中。
忽而,她眨了下眼,贴在他额上的手收回,杏花簌簌落满地,指根处的剑茧同花瓣不经意擦过他的眼睑,痒而温热。
好慢。
他不由得想,为何眼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看着林斐然回身走向谢看花几人,由他们施用杏花令查探,微微闭目,竟叫他看出些许恬静。
在先皇尚未一统五洲前,慕容秋荻也曾上过战场,见过的猩红绝不比此番回忆中少,故而她并未害怕。
四位祀官中,她司审判,自然知晓妖族此举并非故意,若他身法不佳,当时或已命丧狼口,不能因他无事,便要免去那几人的过错,但他的极端之举,她亦不赞同。
“此事错不在你,可不追究,但仅此一次,再有下回,你以及你的契主,便留守此处,直至飞花会结束。”
林斐然未曾听到回答,转头看去,却见如霰正看着自己,神色微松,整个人像是泡入温泉中,浑身放软,连听见这样威胁的话语都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言语,林斐然只好代为回答:“自然,我会替他作保。”
慕容秋荻这才缓了神色,解了阵法,让如霰出来,又问:“还有事?”
林斐然摇头,向如霰道:“走罢。”
如霰竟一语不发跟了上去,三人一同出塔时,他才从方才那般奇妙的感受中回神,随即发现林斐然身侧还跟了一抹黑影。
“这位是?”如霰停下脚步,直直向卫常在看去。
这是先前入城时,差点勒马踏中林斐然的修士,但他先前只以为是路人,并未细看,此时打量起这人,突觉眼熟。
他以前应当见过他。
卫常在也毫不客气向他看去,如他方才所想,他也觉得如霰这番气度令人熟悉。
不知为何,二人忽然忆起与林斐然同处镜中世界时,要带她离开的那个人。
囿于阵法所限,他们当时都只能见到一抹不甚明晰的身影,但此时,心下仿佛隐隐确认。
于是不约而同地,二人停下脚步,双双向中间的林斐然看去。
林斐然心中没有这些弯弯绕绕,她一直在思索那三名死状诡异的修士。
方才见到时,她其实还注意到了一处细节,那三人身上除了裂纹怪异外,还有他们那貌似扭曲的手。
双手断折两侧,左右手势并不相同,看似随意而为,但若是连在一处看,便是结印中的请神决,左手拜地,右手通人,只待相合请神。
春城将夜前,她于钟楼上眺望,恰巧遇见过那位试图除掉她的道童,彼时她为二人指路,得道童言谢,行礼时,他用的也是这般印诀。
那道童境界不低,此番入春城,究竟为何,难道也是为了求圣?他与这三名修士会有关联么?
她看向袍角沾染的杏花,不免想到,或许可以用此探查,他当初为何要杀自己……
思索回神,身前只见月光遍地,侧旁夜风穿过,空无一人。
“唔?”
林斐然顿住脚步,轻声疑惑,四下看过后猛然转身。
如霰与卫常在停驻原地,离她数米远,两双不同凉意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那种莫名的寒意再度滚过脊背。
她轻咳一声,腰背微微挺直,自知方才太过专注,略下二人,心虚之余,立即回身走去。
如霰见她终于发觉不对,这才扬唇道:“道友见笑,她就是这般,一认真……”
“一认真起来,便心无旁骛,不自觉略下身边人,我知道。”卫常在看也不看他,语气熟稔,看似无波。
如霰的笑意冷在唇畔,他也只看向走来的林斐然,话说到此,他还有什么不清楚,林斐然被这人认了出来。
难怪桥上诸多行人,却只在她身侧落脚。
思及此,他指尖轻敲,眼睫压下:“不过一个生人罢了,大言不惭,更何况,她知道你知道么?”
“…… ”
卫常在缓缓收拢五指,握紧手中潋滟,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之态,只静待林斐然走来。
林斐然步伐十分缓慢,仿佛有什么沉甸甸阻在身前,但她还是逆流而上,站到了两人前方。
“抱歉,方才有些入神,走得快了些。对了,方才这位道友救我一次,受了些伤,我还欠他些伤药……”
如霰眉宇忽而舒展开,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我当是为什么,原来是为这位道友取伤药。”
他自芥子袋中取出伤药,递到她手中,便径直往前去。
林斐然一头雾水,转头看他一眼,随即将药放到卫常在手中,只道:“这药疗效极佳,敷上一次便有好转,你且收下。”
卫常在默然接过,在她转身离去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袖角,在她疑问的神情中,静着容色,毫不羞耻地问出下一句。
“若是药不够用,如何寻你?”
问得猝不及防,林斐然也是一噎,她收回手臂,沉吟片刻:“这瓶伤药不算少,想来是够的。”
“万一呢。”如墨的眼直直看着她,又向前走了半步。
“那山茶金丝瞬时划过,在我身上割了数处伤痕,痛一道,我便数一次,共有四十六处,这一瓶够么?如果你觉得足够,那便足够。”
林斐然回首看去,如霰已走出数米远,她忽觉头大,匆匆道:“那便结上信印,若有事,便传信于我。”
结上信印,即便无法动用灵力,也可互相传信。
卫常在垂眼,自芥子袋中取出信鸟,与她定下信印后,眸色终于融化半分,他轻轻拢住掌中之物,刚抬眼睫,便见林斐然回身向那男子逐去,目之所及只余半片绣有银纹的衣角。
“……”
薄唇轻抿,他紧紧看着她的身影,留驻原地。
*
林斐然从不知晓,原来如霰可以走这么快,她跑了许久才跟上他的步伐,却又莫名不敢开口,只同他并肩而行。
巷中无人,白日里热闹的街市原本全都暗下,此时却又有零星几间亮起。
檐下同样挂有长明灯,二人路过,林斐然一一看去,只见那亮起的房内都坐有一人,老少皆有,观其穿着打扮,与方才那王伯无异,俱是平头百姓,唇角都挂有一抹和善的笑。
又有几位修士忽然从屋脊跃至身前,林斐然伸手拉住如霰,避开碰撞,那几位修士歉笑一声,随即兴奋地向燃灯的房内走去。
林斐然心下暗忖,想必这些人如同王伯一般,成了花农,若要寻花令,便得到其间去,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寻法。
如霰忽然转向,要往那亮灯的屋子走去,林斐然适时拉住他,问道:“做什么?”
他侧目看来,双手抱臂,凉声回道:“你看不出么,那里有花,还不去寻?”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我觉得此次飞花会有些诡异,不可冒进,是以想先观察一夜。而且在此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如霰双眸微睐,意味深长道:“不会是‘命令’我治好那位为你受伤的道友罢?我的契主——”
林斐然听不得这个称呼,当即打断:“是为你,你的唇色都从入城前的红褪成如今的粉了,境况比他更差罢。”
如霰抿唇,不知从何处翻出一面铜镜,对着月色细细看了起来。
唇色确实浅淡不少,但并非苍白,而是透着一丝艳色的粉,虽不如原本,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纵然褪色半分,也比他姝艳,差在何处?还是你觉得那副冰冷无趣的模样更合眼?”林斐然开口,又听他道,“若真如此,只能说你没品了。”
林斐然:“……”
她还什么都没说。
林斐然移开话题:“春城无日色,想来你唇色苍白也是为此,不如先行回缓。”
如霰看她半晌,忽而问道:“怎么缓?”
林斐然弯眼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并未收回:“跟我来。”
二人纵身跃上屋脊,向原先住下的客栈而去,一入房门,便径直打开立于屋侧的衣柜。
“你进去。”
如霰眉梢微挑:“怎么,想将我关在此处?”
嘴上说着,但他还是迈了进去,衣柜内并没有什么杂物,原本十分空旷,可他身量不低,进去便只能弯身屈腿坐下,填了左半部。
“然后呢?”
然后林斐然也跟了进去,跪坐右侧,顺手将柜门合拢,一时间,此处更显狭窄,只余他们二人。
如霰微怔,便见她展出群芳谱,从谱图上抽出一枝缀满的金桂,甜腻的桂子香霎时逸满柜中。
他静了下来,看着她念起诗文,细碎的桂花如星雨落下,缥缈间,金桂汇聚柜顶,亮出一阵和煦而轻柔的日光,洒落周身,他终于感受到那阵熟悉的暖意。
“怎么样?”她开口问道。
于是他的目光从那日色移开,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
第68章 三声钟鸣 虽不艳丽,却十分惹人爱怜。……
小小一方匣柜中, 本该暗色无边,此时却因这散漫的金桂弥出道道光华,并不灿烈, 但在柜中已然足够。
虽未言语,但如霰的确松了臂膀, 后倚柜壁,点点浮光自他发尾悠然而起, 乌发转白, 流出一抹细微的银,旋即恢复了他本来面貌。
他一直未曾开口,只是雪睫微搭, 就这么看着林斐然, 生生将她看出一头雾水,将她唇边的笑意看灭。
“难道是我多想, 这日光其实只对你有助眠之用?”
她就这般抱腿屈在对侧,尽量给他腾出位置。
如霰依旧没有开口, 他看着林斐然疑惑的神色, 第一次有种无法言喻的无措。
心内似有什么在翻涌, 却又并不激荡,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忽高忽低,潮涌潮落。
良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话,音调奇异,吐字与人不同,但其间夹杂的情绪却十分饱满。
难道是在骂自己?可听起来又不大像。
林斐然更加疑惑:“……这是妖族古语吗?”
妖族也有自己的语言与文字,但自从界门大开, 人妖两族通融后,妖族古语便渐渐失传,如今的妖界,使用的便是人族的文字。
“不是妖族古语。”
如霰忽而抱臂看她,不知想通什么,原本半蜷的身子也展开,左腿直直伸到林斐然右侧,抵住柜壁,右腿扬起,搭了个二郎腿,却也为她腾出大半空间。
柜子不大,他此番动作下来,衣袍尽垂,那枚金环恰巧贴住她的手背,划出一片凉意,可他的腿又是温热的,一时冷热交替,如同水火交融。
林斐然早已无心在意妖族古语,也不顾这日色是否有用,她侧身一转,正要冲出柜门,屈于她身侧的腿立即在她右侧交叠,阻住去路。
他似是早有预料般,兀自拦她,又收回视线,向上看去,抬手摘下几朵细碎的桂花,凉声道:“跑什么,怕我在柜子里吃了你,没人发现?”
他又转眼看向她,搭起的那条腿晃了晃,碰碰她的肩头,又道:“过来。”
林斐然不懂他在想什么,但她向来不会拒绝人,于是微微起身,艰难地换作半跪之姿,撑着柜壁,向前倾身而去。
“有什么要说的么?”
如霰还是那般动作,但此时垂眸看来,有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傲然之态。
如同嘉奖般,他抬手轻抚过她的下颌,随即将她颊边长发别至耳后,又顺势从她耳后分出一缕。
修长的双手极巧地打起发辫,掌心那几朵馨香俱都被编入其间,乌发衬金桂,如同夜幕之星,又好似藤上生花。
他收了尾,翻出一片铜镜给她看:“如何?”
柜内狭窄,林斐然额角出了些许汗珠,呼吸也灼热起来,她看过一眼,认真道:“好看。”
他赞同点头:“虽不艳丽,却十分惹人爱怜。”
下一瞬,一道刃光划过,她下意识侧头,那束发辫便被利落截断 ,落入他的掌中。
他轻飘飘道:“我的了。”
语罢,他又摘了几朵桂子,将乌发两端编在一处,做成手绳,就这么系在了手腕。
林斐然口中话语顿时被堵在喉口,她望着那久久不落的桂花,又想起那道刃光,不由开口:“你、你灵力恢复了?”
“脉仍旧封着的,只是问心境而已。”如霰点头应下,又晃晃手腕,双眼一弯,心情甚好。
此处阵法是圣人设下,林斐然未曾想过哪位照海境、问心境的修士能解开,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如霰,统领一界多年,有些偏门法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林斐然也没想过要他为自己解封,毕竟这是参与飞花会的条件,她不会肆意破坏规则。
于是她将重点放于腕绳:“这是我的头发。”
如霰转眼看她,半打趣半认真道:“我当然知道,小英雄,你若觉得不公,可以自我耳边选出一缕裁下,任你编织——这可是难得的殊荣,但我允许。”
“不必。”
虽然他的头发确实漂亮,可她要来做什么?
不过林斐然不敢说这话,只得默然后退,缩在一隅,与他共同等待日色褪去。
如霰似是真的乏累,两相对视下,他双手交握,覆着那条“腕绳”,缓缓合上了眼,腿却牢牢抵在外侧,让她无法出柜。
……
春城内,星海客栈。
秋瞳早早回到房中,她本打算外出寻花,可方才自那老伯处得一杏花令后,她便动起了心思。
杏花令,重回少年梦。
若是其他人,定然于此不屑,可对秋瞳而言,这花令的出现便如同雪中送炭,为此时疲乏困顿的她赠来一缕春风。
父王入城前的交代,母亲的嘱托,兄长、姐姐的暗语,以及藏伏于狐族内部未曾解决的祸事,再加上与卫常在的关系始终无法进一步……
一切的一切,都沉沉压在她的肩头,她实在太累了,如同四处围困的蚂蚁,匆忙慌乱下却迟迟寻不到出口,于是只好先寄托梦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诗文轻唤,帐内登时吹出无数粉杏,将睡下的她埋入其间。
曦光开合间,她眼前一下是杏花,一下是日色,渐渐的,两相交融,入目便只有蓝天白云,再不是永夜的春城。
“秋瞳,醒醒?”
有人闯入视野,顶替了澄碧的天色。
“卫常在?”秋瞳神色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他的腿上,便立即起身,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少年一头乌发整齐梳起,汇入头顶玉冠,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他神色虽淡,却并不寒凉,眸光中有着隐隐的关切,他抬手拂去她额上的碎草,抿起一个笑:“终于醒了?你父王一直传信唤你,迟迟不回,他还以为我将你掳走了。”
卫常在指间挟着几只纸狐狸,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抿出一个笑意。
秋瞳看着他,突然红了眼眶,猛然扑抱过去:“小道士,我好想你!”
卫常在虽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神,他面色微红,纯情之余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便道:“怎么了,是……梦到我了么?”
秋瞳回神,忽然想起这才是梦,心里更是酸涩,却又无法对他言说,只看向四周,道:“是梦到你了……这是何处?”
卫常在一怔,垂下眼睫,双手又拥紧了些,只回道:“这是青草地,你们狐族领地,一觉醒来竟都忘了?”
秋瞳这才回想起,一切事了后,卫常在并未如张春和所想,接任道和宫首座一位,反而自行下山,同她到了狐族,与父王商议定亲一事。
思及此,她又确认道:“现在,你是在与父王商议我们的婚事吗?”
卫常在点头:“自然,不过,你再不回信,他大抵就不同意了。”
他晃了晃指间的纸狐狸。
秋瞳接过,其中一张燃起,里面传来父王的怒吼:“死道士,你把我女儿偷偷带去哪了?是不是想私奔,我不准!”
又一张燃起:“秋瞳是我的宝贝,你若是将她带去乾道,岂不是让她受苦,真真是竖子!我这就叫她哥哥去将你拿下!”
似是十分生气,青平王的声音如夏日闷雷,越滚越大,最后几乎是怒吼。
卫常在微微叹气:“你兄长一来,岂不是要与我一决高下,回去罢?”
听到熟悉的声音,秋瞳眼眶再度漫上湿意,她再也禁不住,开口问道:“卫常在,你当真喜欢我吗?从何时开始的?”
想到如今这个卫常在的寒凉,她竟开始怀疑起来。
卫常在一怔,移开视线,唇角却微微扬起:“若是不喜欢你,我来妖族做什么?至于第二个问题,说过很多次你都记不住,我便不说了。”
秋瞳靠在他的肩上,有些忧愁:“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你,好像对我只是敷衍,随时会离去。”
她说的并不是眼前这人。
卫常在拂开她额角发丝,疑道:“离开你,我又要去哪?秋瞳,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秋瞳愤愤不平:“可是我们初见时,你总是冷冰冰的!若是再见你一次,我都不想理你!”
卫常在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我那时一心修道,对谁都是这般,况且,起初我与你并不相熟……秋瞳,其实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有些喜欢了,若是再见我一次,不如多给我些机会?
你知道的,我只是有些笨拙。”
秋瞳的心早就软在他的怀里,嘴上却不大服气,话语间也终于带上熟悉的肆意:“那我就再给你一些机会,你要快些喜欢上我!”
卫常在揽着她的肩,道:“好,秋瞳。”
她又道:“卫常在,我好累,为何人要面对这么多杂乱之事,整日游山玩水不好么?”
卫常在眼神温和,抚了抚她的长发:“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说好婚事了结,便四处游历吗?至于其他烦扰之事,都交给我。”
梦中怀抱温热,四下是浅草香,两人说着话,秋瞳的心绪就这般平和下来。
咚——
嗡然一声钟鸣震过,将秋瞳从杏色的梦中拽出,她推开满身花瓣,望向窗外无边夜色,幽幽叹气。
她想,该给卫常在一些机会,他也说过,此行会保护她,现下应当出去寻他了,毕竟他还受着伤……
他还受着伤!
秋瞳心下一紧,拍拍自己的头,暗中苦恼自己竟忘了此事,便匆匆穿鞋,推门而出。
甫一出门,便撞进一个冰冷寒凉的怀中,抬手之时,仿佛触到一块她无法融化的坚冰,那般冷意,令她也颤了一下。
两人相触,身前之人立即退后半步,秋瞳微怔,抬眼看去,却见卫常在正低眉看着自己,褐色梅枝簪挽半边,余下墨发丝丝缕缕披下,混上衣袍间的血痕,竟像个艳鬼。
她心内一突,手渐渐收回,问道:“你的伤如何?取到药了吗?”
卫常在颔首,抬起掌中的瓷瓶给她看过:“她说,此药上佳,敷过一次便有好转。”
闻言,拿起的芥子袋又被轻轻放下,秋瞳笑道:“那就好,你先用药,我们随后再去寻花。”
卫常在点头,随即便向房内走去,并未与她多言半句。
好似从云巅坠落,方才在梦中被安抚好的情绪,又渐渐涌了上来,但秋瞳并未放弃,她想,卫常在只是有些笨拙,她应当再缓一缓,他们还不熟识。
咚——
第二声钟鸣响起,卫常在从窗内眺望而去,不知何时起,城内已有几处街市亮起灯火,渐渐有了人声,寂静的夜忽然热闹起来。
卫常在回身脱去衣袍,对镜望向周身伤痕,其实除了那四十六处伤痕外,还有不少已经愈合的细小剑伤,这些都是与林斐然对剑时,留下的道道证明。
每被划开一处,她都会惊讶而愧疚地走近,口中说着抱歉,随后取出伤药,为他疗伤。
留下的每一处剑痕,都被她轻轻吹过。
说他阴暗也好,不纯也罢,他不想抹去,是以这些伤便留了下来,以作纪念。
他过往埋下不少秘宝,有的留在了身上,而更多的,留在了那间常住的侧房内,日日相伴。
不过这些伤痕到底不是出自她手,不足以留念,他便取出伤药,避开剑痕,缓缓涂抹起来——用的自然不是如霰那瓶灵药。
那瓶药早被他弃如敝履般扔到桌上,不知滚落何处。
一切事毕后,他举起明珠,望着镜中的自己,墨色长发披散,却不掩容色清冷,眉目冷淡,于是又莫名想到林斐然与如霰。
他垂眼自妆奁中取出另一枝梅簪,这枝更为绯艳孤直。
他抬手,神色认真地用梅枝半挽墨发,于是额角细碎发丝垂下,落上眼睫,洒出一片碎光。
——并不丑陋。
他抿唇对镜颔首,如此想道。
咚——
第三声钟鸣响彻,春城外响起圣人之言。
“第二夜,启。”
忽而,一道巨大的黑影自窗边越过,卫常在一顿,起身推开轩窗,便见数十位圣灵在春城内游荡,形容巨大,颇为骇人。
他仰头望着,忽而想到什么,回身走到桌边,自芥子袋中取出许多只信鸟,又照着最为特殊的那只绘下信印,不过片刻,数十只能与林斐然通信的纸鸟就此绘成。
他执起一张,思索几息,这才开口说了一句。
载着话语的信鸟振翅而出,直至消失于夜色中,他才提起潋滟,叫上秋瞳,二人一道向灯火处走去。
……
笃笃几声响,有什么在敲响柜门。
时至此时,月桂逸出的日光已散,柜内只余一颗明珠照明,但如霰仍在闭目休憩,那双卸力的腿便靠在林斐然身上,阻了她的去路。
林斐然闻声睁眼,刚抬手将柜门推开一道缝隙,便有一只纸鸟挤入其间。
它向她飞去,甫一触及,便听得卫常在的声音从中传来。
“文道友,第二夜启,圣灵出,你见到了吗?”
林斐然:“……”
一张信印,就说这些吗?
她无言之时,又有一只手探来,他挟过信鸟,双指微动,柜内霎时亮起一抹灼热的火光,将将飞到的信鸟就这般化为乌有。
如霰看她一眼,竟未提及信鸟一事,起身走出衣柜,一抬手,那些零落散下,有些焦黄卷边的桂花便都飞入他的芥子袋中。
林斐然微怔,却见他行至窗边,望向城中灯火,回身向她道:“走罢,且看看是何情况。”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正要道一句好,便有一位圣灵弯身而下,巨大的身躯遮蔽月光,室内霎时暗下。
二人刚要向外看去,便蓦然对上一双巨大的眼从窗外看来,直直看向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韦庄《春日游》
第69章 文斗之法 “你欲请何人入战?”……
那是一位身着黄衫, 梳着灰白发髻,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者。
一扇半开的窗,只够露出他一只眼。
林斐然早便在梦中被师祖吓过, 此时虽有惊讶,却也只转瞬即逝。
她抬步走到如霰身前, 认真作了一揖:“前辈夜安。”
圣灵眨了眼,并未开口, 却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后辈, 转过身去。”
眼睛看向林斐然,话却是对她身后的男子说的。
如霰若有所思看过他,又扫了林斐然一眼, 竟依言转身, 没有多言。
他刚背过身,林斐然芥子袋便晃动起来, 她伸手打开,那本铁契丹书便从中钻出, 哗啦几声响, 兀自翻至最后一页。
存身于书卷内的师祖站起身, 墨笔勾出的线条不算流畅,但他的动作却十分灵活,他转身在书页上写下“玩玩就回”四字,便化作一团浓墨流出,向她摆了摆手,与等待在外的圣灵一道离去。
林斐然:“……”
好潇洒的师祖。
如霰久久未听到声响,被遮蔽的月光却再度洒入室内,想来圣灵已然离去,他便开口道:“走么?”
他没有询问, 也未曾转身,他允许林斐然有自己的秘密。
当然,这是因为他也有。
片刻后,林斐然收好丹书,回身道:“走罢。”
二人一同下楼,却发现那位热心的老板已然消失,小厮也遍寻不见,不过此时客栈内并非只他二人,还有不少同样回来修养疗伤的修士。
几方对上,并未交谈寒暄,只是草草颔首问好,便各自出了客栈。
不知何时起,春城内不少屋前亮起长明灯,在这月色笼罩的暗城点出几抹幽蓝之色,又有几位圣灵在城内游走,巨大的影子投下,倒像是云影倾覆。
许是过了一日之久,大多修士都已走出天柱,故而四方天柱上,四位祀官,除慕容秋荻外,俱已归位。
想来她是独自去探查那三位修士之事。
思及修士,林斐然蓦然想起卫常在送来的信,不过信鸟已被烧毁,她又实在不知如何回复这般简单之语,便索性抛在脑后,同如霰进了一处点灯之地。
这里原本应是谁的宅邸,屋前挂有长明灯,院门阔气,围墙高深,墙头原本探出一枝石榴,此时也只有枯枝,不见花果。
内里庭院深深,但行至大堂处,人便多了起来。
灯火通明,十分火热,到此处寻花的修士围作一圈,双目紧紧盯着中心,神色紧张,偶尔爆出几声喧哗,不知看到什么。
林斐然与如霰互看一眼,一同上前,好在两人身量不低,稍稍动下身形便将内景一览无余。
他们在斗人,准确来说,是在斗三寸大的小人。
中间立有一处沙盘,栩栩如生的小人在其间相斗,操控之人于两侧对坐,左侧那人文质彬彬,笑容谦和,神色从容,右侧那位便是到此寻花的修士,此时正急得满头大汗,唇色发白。
林斐然心下疑惑,输便输了,又为何会如此恐惧?
心下所想,口中也这般说了出来,旁侧的修士闻言转头看来,知晓她的刚到此处,便言简意赅解释道。
“自然害怕,场中作战那位是他亲姐姐,此时被压着打,能不急么?”
如霰眉头微挑,定睛看去,难怪这些小人如此逼真,竟都是真人。
林斐然不由问道:“如何比试?”
修士道:“对坐之人文斗,场中之人武斗,你听——”
场中两个小人无甚表情,那惊惧的修士似是想起什么,大喊道:“灵犀剑!我以灵犀剑破你的九游阵!”
言罢,场中被压制的小人动作一转,就这般用起灵犀剑,忽上忽下,抖腕翻身,虽暂时逃脱败局,却仍旧无法力挽狂澜。
林斐然眉头微皱,向左侧那位看去,却认不出是谁,只得再次问道:“这位难道是哪宗强者?”
修士闻言嗤鼻:“道友,仔细看看,他浑身上下并无灵脉,只是凡人一个。我跑了许多地方,我敢断言,春城之内,花农全是凡人!
不过你可别指望同他们多聊,简直像个木偶一般,问什么都一个回答,实在无趣!”
林斐然疑惑更甚:“那他如何知道这么多剑技与术法?”
修士嘿嘿一笑,指了指天 :“坐镇天柱那几位,可不只是干坐着等抓人的,我先前在北市的某处花坊内,就遇上了鬼琵琶……过程便不说了,叫人伤心,没想到到了此处,又遇上寒山君。”
“鬼琵琶?”林斐然向来是个好问之人。
修士咋舌一声,似是不满她连鬼琵琶都不知,却又忽而顿住,道:“也是,你看起来年纪尚小,不知晓也正常,鬼琵琶就是守界人谢看花。
说起这个,他还有首出名的打油诗——”
言罢,他四处看了看,忍不住笑道:“谢看花,弹琵琶,琵琶上长谢看花,一弹一蹦跶。”
林斐然:“……”
好一首生动的打油诗。
她无言莞尔,如霰却忍不住,弯眼笑了起来。
凝滞的氛围被这俏皮话冲散不少,其余修士也都半松肩颈,暂缓心神。
林斐然向沙盘内看去,场中战况激烈,两方小人你来我往,但却算不得势均力敌,左侧那位代寒山君出招,其下操纵的小人几乎步步紧逼,最后一挑,生生将人挑出沙场之外。
右侧修士的姐姐升至半空时骤然恢复身形,狠狠摔落在地,吐出大口血沫。
“阿姐!”修士急急而去,但不过片刻,那女子的身形便散作光点,消失其间。
左侧那凡人起身作揖,莞尔笑道:“仙长不必担忧,她只是回到了家中,养一阵身子便好。”
言罢,他不再多看,只面向众人,再度开口:“此处比试为文斗,没有多少花令,只有丹若一枝。丹若者,偷心窃肺之用,诸位若暂不需要,可前往别处。”
除林斐然二人外,众人并无异色,身侧那热心修士小声道:“这话我听了七遍有余,每有人败落,他便要说上一次,也不嫌累。”
林斐然并未在意,只开口问道:“何为偷心窃肺之用?”
凡士微微一顿,随即向她莞尔道:“便是偷窃之用,丹若一枝,可擭他人群芳谱之花令。”
此言一出,场内不知晓的人纷纷愣住,私语频频,众人欣喜之余,又冒出些担忧,既喜能少走弯路,又担忧遭人盗抢。
凡士走回左侧坐下,他微微抬手,场内小人便化身而出,立在他身侧,面色讷然。
林斐然见之眉心一跳:“橙花?”
那立在凡士身侧之人,不是妖都那位卖花姑娘橙花,又是谁?
她忽然想起初初入城之时,有人曾豪掷上清丹求取扶桑木,砸成个金榜第一,那人正是齐晨。
如此便说通了,既然齐晨到了城中,橙花必定跟随而来,而且如今城中凡人都化作花农,她也未能免俗,成了这沙场斗士。
如霰自然也认了出来,只道:“是她。”
“你认识她?”林斐然转头看去,心下疑惑,却又忽然想起,“是了,她身患寒症,曾找你医治过。”
如霰微微偏头,低声道:“找我?他们从未找过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齐晨。他一个逍遥境尊者入住妖都,我岂能不理睬?”
林斐然一时糊涂,细细回忆时却又记不起有关话语:“大抵是我记错了。不过她患有寒症,能承受这般比试吗?”
好在橙花身上并无太多伤痕。
“还有人上场一战吗?”凡士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思索与猜想。
无人应声,林斐然也因橙花在场,略有顾虑,就在此时,一道急切的脚步声从外院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男子匆匆向此行来,他姿容姣好却面色阴沉,带着难言的戾气与惶恐,叫人见之退避三尺,众人纷纷为他让出条道。
林斐然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这就是进城那日意气风发,豪掷千金的齐晨,虽然此时眼下带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无疑是他。
他衣袍宽大,有些像戏服制式,快走起来袖袍翻飞,像振翅蝴蝶,他匆匆飞到橙花身侧,面上郁色褪去,只余庆幸,他抬手轻揽住她,小心翼翼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有人眸光松动,感同身受道:“我也带了弟弟进城,前不久才寻到他,只是他做上花农,全然不认得我了。”
如他所言,橙花并未回应齐晨,她只是站在凡士身侧,带着一抹乖巧却无神的微笑。
那凡士抬眼,笑容如出一辙:“仙长要文斗吗?”
齐晨面色冷下,握住橙花手腕,质问道:“如何带走花农?”
凡士未曾料到这个问题,停顿许久,这才缓缓开口,抑扬顿挫间竟似换了个人。
“赢了此处,将她挑出沙盘,盘内便会换另一人迎战。不过在飞花结束前,她都会这般。”
当即有人认出:“寒山君?我就说,此处能以文斗胜过众人者,非他莫属!”
然而齐晨并未顾虑,也不犹豫,径直坐下,虽连规则都未曾问清,但他识得文斗何意,甫一落座,便抬手说了开始。
凡士语调还是那般慢吞吞的:“需请一局外之人入沙盘,你欲唤谁?”
齐晨并未思索太久,脑中想到一人,便有一小厮入场。
“我没有什么友人,却有一个十分机灵的伙计,既是文斗,想来不会输你。”
他自己便是逍遥境尊者,纵然寒山君有名,但若论境界,却差他许多。
凡士,即是寒山君,他高坐天柱之上,捧着一卷古籍,轻咳两声,缓缓翻看起来,又道:“阁下软肋在场,我便让你三招,以免说我不公。”
寒山君嘴毒一事,谁都知道,这话一出,齐晨脸色顿时寒了两分。
顷刻间,橙花再度入场,往日摘花捻叶的手,现下却提起两柄长剑,摆出起剑式。
寒山君只道:“别舍不得,早些赢了,早些助她脱离苦海。”
齐晨也不再犹豫,只道:“三秋剑法第十八式,水澹澹。”
话音落,那个小厮立即提剑而上,同样是双剑,左手剑锋下送,右手横剑而劈,十分标准的三秋剑法,如秋剪一般交叉而去。
天下功法,皆有其漏处,绝无一通融完美之法,正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众人钻研时便会试图寻出破绽所在,再以其他功法克之,这便是文斗由来。
文斗,便是另一类的纸上谈兵。
寒山君看也不看,只道:“扶风步,这是让你的第一招。”
橙花将双剑收回,左行三步,右踏三尺,每一步都恰巧避开剑光。
齐晨见状微微松气,一时有些后怕。
第一招过后,他便打得畏首畏尾起来,既想赢,又不愿伤到橙花,一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只差一步,小厮便要退出沙场。
但他的后退也并非全因橙花,大半的缘由是寒山君,他为人孱弱,文斗却极好,可谓是博览群书,什么法门都能被他寻出破绽。
若此番是真的武斗,寒山君早已被拿下,可这偏偏是文斗,功法已有定式,无法随他心意而动。
大抵两刻钟后,齐晨败下阵来,小厮被挑出沙盘,身形消散,回到妖都去,只余他一人静立原地。
“你输了。”寒山君语气笃定,并无意外。
齐晨神色沉郁,他一手紧握着沙盘一角,看向凡士,眼中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意。
他其实不惧此方秘境。
橙花送过他许多花品,都被他好好收在芥子袋中,若说此时谁的群芳谱最全,必定是他无疑。
十二种花令,现下他只缺一枝寒梅。
况且,若要杀那寒山君,他也有法破除自身禁制,只是,他不敢确保杀过寒山君后便能叫橙花恢复神智。
凡士站起身,如方才一般,毫无波澜地说完丹若花令一事,又重复坐回原位,面带笑容,橙花则是走到他身侧站定,两人神态身姿与方才一模一样。
“还有人上场一战吗?”凡士重复开口。
众人默然之时,忽听一人道:“我或可一试。”
回身看去,只见林斐然立在人群之外,神色如常,她走到凡士对侧坐下,其实无甚狂傲之举,但这份沉静却莫名令人信服。
他们竟在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上看到此种气魄,一时默然。
寒山君这才移开眼,微微放下书,只道:“你欲请何人入战?”
林斐然早有想法,此时莞尔一笑,抬起手道:“他。”
一道灵光闪过,原本还在观台之内的人赫然出现眼前。
旋真站起身,四下看去,像是怀疑,随即瞪大眼望向林斐然,右手食指指向自己,有些不可置信道:“我、我来打呐?”
观台内,已然撸起袖子的碧磬,十分不服:“他吗?”
荀飞飞站起身,又默默坐回,视线扫过身后看来的妖族人,轻咳一声,扶好银面,只道:“看起来是他。”——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第70章 寒山之败 ……说不过他。(二合一)……
自见过卢氏弟子头颅坠落, 再无生机时,观台内便再不似先前那般祥和融洽。
中心那方镜台以一俯瞰之态纵览全城,映出平和下的数抹刀光血影, 与春城内浑然不觉的修士不同,他们见到太多止步于妖兽利爪之下, 连天柱都未曾出去的修士。
一时间心底说不出是寒凉还是庆幸。
数位圣灵相继离去,只留一人在此坐镇, 他的身形如岳, 巍巍矗立,蓄起的长胡如同瀑布流下,灰白的道髻却又高高束起, 一松一紧间, 却又十分懈弛。
这便是医祖,慕容。
慕容是他的姓氏, 其名如何,已无人知晓, 他的画像高悬琅嬛宝楼之上, 凡是前往琅嬛门求医之人, 无不瞻仰礼拜,故而在场之人中识得者众多。
虽只余一人,却足够德高望重!
医祖身形后仰,倚靠在那如山壁高仞的椅背,缓缓闭上眼,众人心下一热,只觉不愧是先祖,医者仁心,慈善之意广矣!
片刻后, 高座上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凝滞的氛围微顿,众人不敢斜视而去,便不禁转眼看向琅嬛门所在处,目露打量。
人族圣人诸多,虽有不少已然坐化于天地,再不复见,但此处留下一抹神识的圣灵,却大多来自各个宗门。
有时候,圣人之名,便代表着宗门之誉。
神色冷淡的琅嬛门弟子:“……”
忽有一人头也不抬道:“操持飞花会如此疲累之事,睡一觉又如何?能陪老祖安眠,是我等机缘。”
其余宗门弟子忽而窃窃私语起来,并非妄议医祖,而是在猜测方才出面的圣人身份,毕竟众人只知朝圣谷内留有圣灵,却不知是哪几位,若有自家先祖在场,也可为宗门添抹彩头。
忽然间,气氛陡变,观台内私语嗡鸣起来。
与谈论得热火朝天的宗门不同,妖族以及参星域两处都异常安静,众人皆望着镜台内即将与寒山君文斗的林斐然。
碧磬兀自看着,心底有说不出疑惑:“荀飞飞,你有没有察觉,这方镜像虽然变来变去,却总会闪过林斐然与尊主的身影,现下他们正要比试,画面便又停在此处,不再变动。”
荀飞飞颔首,却又纠正:“与尊主无关,这方镜像总掠过的,是林斐然的脸。”
碧磬忽而想起什么,拍拍头道:“方才一切发生太快,竟忘了叮嘱旋真,叫他告诉林斐然观台之事!这劳什子飞花会,也太怪异了!”
荀飞飞不言,垂目看向镜中,口中却道:“你往右侧看去,那些吵闹宗门世家中少了几人。”
二人悄然对视一眼,碧磬心下微动,佯装起身探看,不声不响地掩下荀飞飞身形,看过几刻后,她再度坐回,身侧却已空无一人。
林正清端坐台上,一双深沉的眸看向中央镜台,看向那个再度出现的少年人。
对于在场诸位而言,她实在太年轻了,很轻易便能看出她只有照海境,眉宇间虽然平和,但那股自眼中透出的意气却是无法掩藏的。
少年人大多热血,却也莽撞自负,或许她也有着这些寻常的瑕疵,但看似狂傲的话语一出,又被她那双深静的眼压下,只露出一股内含的锋锐,这是她特有的气韵,也是这股气韵撑着她对上了寒山君。
……
阔院中,厅堂内。
众人凝神屏息,只愣愣看着安然落座的少女,心下莫名觉得升起些许不自量力,少不更事之感。
寒山君何人?
天纵风流,麒麟才子,自小生于琅嬛门,与书为友,与笔相伴,神思敏捷,成年后又拜入太学府修行妙笔道,是太学府数百年来第一位获得“君”称的弟子。
论境界,他于登高境修士中为佼佼者,论文斗,逍遥境下他为首。
而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女,不知名姓,不见经传便罢了,甚至连样貌都这般寻常,除了那双眼可圈可点外,半分没有修道之人的飘逸与风姿。
“这位姑娘,你是哪派弟子?”
“这少年是你什么人?若是家人,可要掂量着让他入场,重伤便不好了。”
“是啊,开盘至今,无一人胜出不说,唤来的亲近之人全都重伤倒地,若是后续养伤不慎,可是要丢命的。”
方才热心同向她解释的修士咋舌,有意给她搭了个台阶:“你是不是不知道寒山君何人?”
林斐然并未顺坡而下,她唤出旋真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一张手帕,认真擦拭身前的沙盘,将扬起的尘土俱都扫回,做完一切才抬起头来。
“我自然知晓寒山君是谁,通读百卷,与书为伴,世间功法皆了然于胸。”
在她对侧落座的凡士抬起眼,那双总是莞尔的眼中终于有了神采,似是有谁透过他的眼睛看来,缓缓打量着她,倏而扯出一个笑。
他借凡士之口回道:“谬赞。”
在场之中,寒山君是唯二知晓林斐然真名之人,原本他不识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第一次见到她的名姓时,还是在葛布师叔手中。
彼时葛布正在编纂今年的青云榜,他略略扫过,以为和往年无异,只是榜尾动一动,榜首前十仍是那些人,但他却在锦布顶端的空白处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林斐然。
这时,他才从葛布口中得知小游仙会一事。
葛布觉得,若那人是林斐然,那么青云榜该有她一席,便是位列榜首也不为过。不论是剑法、心性、机遇还是胆识谋断,她无疑在青云榜众人之上,就连卫常在都逊色几分。
但她尚且差了些声名,知道她的人实在太少,就此上榜不合规矩,也难以服众。
青云榜本就有纳才之意,林斐然无法上榜一事,竟叫葛布唏嘘不舍,仿佛错失什么英才,故而颇为遗憾地将她的名姓写在顶端空白处,以作慰藉。
寒山君听得玄乎其玄,什么三戏师长,怒炸流朱阁,什么疾驰救人,快剑相对,什么大开剑境,直取丹书……
桩桩件件,在太学府都属大不敬之事,竟叫葛布连连赞叹,一时间听得他好奇又怀疑。
不得不说,篆刻玉牌那日,知晓她就是叫师叔辗转反侧的林斐然时,他心底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无言。
此人实在平平无奇,也就有个契妖要特殊些,不过也无甚厉害,一看便知她被那契妖玩弄于股掌之间,失了主动之权。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契妖抱臂站于人群之间,神色无异,其余人却莫名不敢靠近,自发给他空出些位置。
她的契妖都比她有气势得多,平日里定然没少被他拿捏。
寒山君心下叹气,收回视线,开口问道:“这位是?”
他指向垂着头的旋真。
林斐然简单回道:“他是我的友人。”
寒山君意味深长看她:“我若是你,现下便将仇人召来,纵然赢不了,却也能出一口恶气。”
此话一出,周遭修士恍然大悟,连连赞叹:“不愧是寒山君,真是无毒不寒山啊!”
一番溜须拍马之时,旋真却一直无言,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林斐然,低声道:“要不你换一人,我……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再无其他厉害之处呐。”
旋真向来没心没肺,整日欢快,其实也自有苦恼,在五位使臣中,他向来是最弱的一位,即便后来林斐然出现,他也仍是末尾。
其实,他不够强这件事,没人比林斐然清楚。
当年他在知晓细犬一族定居地时,曾偷偷回去过,在表明自己是来寻亲后,便被族人轰赶出来,他便灰头土脸回了妖都。
母亲与族群之所以抛弃他,并非万般无奈,也没有生死危机,只是纯粹的流放。
他太弱了,自出生起便比其余族人少上两段灵跷,难于长奔,这般构造与寻常妖族人无异,于细犬一族而言却是天残。
他们只是抛弃了一个无用的孩子,再没有其他不得已。
这事他谁都没有说过,直到某日同林斐然一道巡夜时,在妖都城边发现了试图偷渡而入的几个妖族人。
妖界有些部族因为过于好斗,已被明令禁止入妖都,故而偶尔会有人偷渡而入。
恰巧,他们便是自己那不甚熟悉的族人,为首之人甚至与他有几分相像,不知是他哪位亲人。
林斐然不清楚其间纠缠,也认不出妖族人的差别,只是依照法度,同心烦意乱的他一起将人逮捕。
但打斗之际,那几位族人速度实在太快,两人一时不察,被狠狠后撞到一株古榕上,受伤不轻。
也是那时,林斐然知晓他被抛弃的真相,知晓族内人的嘲讽,知晓他们之所以入妖都,是为了面见妖尊,取代旋真,成为新的使臣。
毕竟细犬族任何一人,都比他快,比他强。
那一日,他心绪起伏不定,速度便越发慢下来,于是更加手足无措,是林斐然一个人撑到荀飞飞赶来,这才将几人擒入狱内。
那时她什么都没说,只同他一道在街市吃了一早的馄饨,他默然哭了多久,她就吃了多久。
旋真是无用的,但只要他足够乖巧,便也会有人略去羸弱,向他表露几分喜欢,但他此时不想拖累林斐然。
林斐然看他垂下头颅,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此番文斗,比的便是耐力与意志,我们几人中,你的最好。”
言罢,她又看向寒山君:“之所以选他,自然是因为我要赢,而不是为了出气——寒山君,请。”
话落,众人嘘声四起。
旋真回头看她,抿抿唇,纵身跃入沙盘之间,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旋真是无用的,就像狗只会摇尾卖乖,但为了朋友,为了不嫌弃他的朋友,他什么都能做。
下一刻,橙花提剑入内,她其实并不懂剑法招式,但此时的她也只是寒山君手下的一具偶人,他说一句“起剑式”,她便后撤半步,双剑横于身前,俨然有强者之风。
林斐然正要开口,却有一人猛然握住她的手腕,来势汹汹,她抬眼看去,正是神色复杂的齐晨。
她看过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兀自回首看向沙盘,身后忽而掠过一道冷香,腕上乍轻,竟是如霰出手将他逼退。
二人对峙片刻,齐晨终于抿唇后退,目光只紧紧盯上沙盘,静默不语。
林斐然与寒山君皆未再看,只专心于眼前。
沙盘之上,漫地的黄沙忽沉,几番景象换过,宽阔平野、无际冰原、崎岖山涧,不断变换,终于停在一处漫过膝头的浅海中。
幽静、空明而无声。
一海升平,皎月独坐,巨大的月亮如擎天般立在侧方,撑起天海间隔,恍如高山。
他们两人便踩在浅海之中,刀剑悬于海面,落下一点清光。
众人看得入迷,仿佛也置身海月之间,望着他们那被皎洁之光映出的身影轮廓。
倏而间,凡士眼中神采泯灭,黯淡无光,乃是寒山君闭了他的目线,不再看向此间,林斐然也执起一根绸带,缚于眼前,气稳如山。
所谓文斗,便是纸上谈兵,却又如同下盲棋一般,不以眼观,不以手动,只凭心而行,凭耳而动。
第一招,应由林斐然而发。
她思索片刻,只道:“象山剑法第六式,画蛇添足。”
原本还在担忧的旋真心神一震,竟兀自抽出腰后横刀,步法左三右四,刀旋于手,如蛇般游曳间便疾行至橙花身前,手腕一抖,一瞬三刀。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法,此时竟叫他用出,惊诧之余,又对人族的文斗越发感叹,挥刀之时,竟有一种意气行在心间!
旋真哪里知道,这文斗便是要以身作偶,甘愿叫人操控,才可发出最大效益,他此时心无不满,顺招而行,如同林斐然手把手教练,自然有她几分真意。
场外众人更是恍然,若要于水中潜行,自是蛇行更快,但同时还要对招,想来以象山之法的蛇步开局最为妥当。
只是象山剑法不够刚劲,素来少用,众人一时难以忆起,便是忆起,其间招式也十分模糊,林斐然以此开局,不免叫人眼前一亮。
不顾四周声响,寒山君独坐天柱之上,剥开手中石榴,只道:“第十二式,燕回返。”
他用的自然也是象山剑法,电光火石间,橙花后退半步,矮身自旋真刀下而过,似是躲避,却又猛然于半空翻身劈来,直冲他毫无防备的后背而去,杀个回马枪。
林斐然唇角微扬,立即道:“燕回返。”
寒山君剥皮的手一顿。
旋真立时俯向水面,急急后退腾空,在橙花升于半空,无法躲避时,如法炮制,直击后处空挡,将她打落水中。
好在身下是水,替她承了大半的力,她沉入其间半尺后起身,身上并无水痕,也无伤处。
两人连对三招,速度极快,期间不过几息,林斐然便胜了第一手。
但未给众人唏嘘的时间,寒山君掰开手中石榴,继续道:“庐陵十八剑,左三右二,挑剑——”
旁人不由纳罕,劳什子十八剑,不知哪个小门派的剑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又要如何应对?
他们定睛看去,只见橙花毫不犹豫上前,手中双剑轮转,左剑柔,右剑刚,左行三步,右移两步,铰链般缠斗而去,逼得人节节后退,却又忽而上挑,似要将人定身原处!
“破风刀第一式,圆月悲风。”
旋真退得三步,立即以身前迎,划出的刀光如同一轮盈满之月,猛力击下,虽然破了交缠的剑势,却未将其击退。
寒山君虽看不见实景,但听此水声,思及招式,便知二人所隔不远,他当机立断道:“搬山大剑最后一式,劈山。”
橙花立即跃起,身形翻转之时,手中双剑并拢下劈,沉光隐隐,如同群山将坠,一力降十会!
林斐然耳廓微动,不知旋真此时位于何处,立即道:“游龙步!”
旋真心下恍然,身形却已如她所言游曳后退,腿下荡起的波涛堆叠起伏,水波澹澹,借力住他逃离。
但下落的坠力太大,纵有跌宕的波涛冲抵,却也仍旧有余力将旋真直直砸压入水!
第二手,胜负已明,寒山君剥下石榴放入口中,慢吞吞吃起来,随即将余下的壳拾起,直直砸向谢看花碰琵琶的手。
被砸下的旋真心内大呼,他不会凫水,随即便狠狠呛了一口,但再从水中起身时,他甩了甩并未沾身的水,眼神微变,已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虽然痛了些,但心中自有一股畅快之意!
他想说,再来呐!
许是林斐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又或许没有,在他起身的瞬间,她便立即开了口,语速虽缓,却毫无停顿。
“提灯刀第六式、第九式,回转,孤云剑第十六式,第一式,第五式,缥缈仙步,左三、退五……”
同她一般,寒山君也开口接招,只是不知何时起,他再无悠闲之意,石榴汁液流了满手也毫无所觉,只凝神而对,脑中飞快思索她所言之招式,再以策相对。
“悯草剑法第二式,第七式,躬身,随云剑第一式,第一式,回身,苍山九式,破阵、追击——”
二人你来我往,绝无间断,几乎是上一招刚起,下一招便要迎上,速度之快,来往之紧,竟叫四下观阵之人不敢言语,凝神屏息。
不止他们,观台之上尚且在讨论圣灵之名的各宗弟子也早都安静下来,愣愣看着其间战局,一时不知言语。
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与寒山君对峙到这般地步,双方近乎是步步紧逼,势均力敌,二人思绪之纷快,反应之敏捷,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世间道法万千,光是剑之一道便不计其数,其间人人自有感悟,自有独创之法,故而天下剑法,不胜枚举。
然今日二人所言之招,或有耳熟能详者,但更多的是从未听闻的剑法,他们只选出其中一招迎击,再以另一生僻之法见招拆招。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些剑法并不生僻,而是早便熟悉,了然于心。
各宗弟子或许心生敬佩与向往,但对于道和宫弟子,尤其是那些识出林斐然,与她交过许多次手的弟子而言,心下唯有难言的惊异,如同当头棒喝,雷劈天灵!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正视林斐然。
这是她吗?这便是她吗?这便是那个做了多年废物的她吗?
林斐然,一个在道和宫可谓是百转千回的名字,先是欺她,后是轻她,再是悔她,如今,心下竟升起一些寒凉的颤意,已是惧她!
如今的林斐然已不再是当初抿唇不语的女修,她犹如浅滩困鱼,不需奔腾活水浇灌,只需一阵风雨,只待一阵风雨,便可越过众人,乘风化龙而去!
局中之人哪管场外之心,林斐然端坐其间,额角细汗频出,看似无异,其实早已紧紧掌住座椅扶手,压下心间那阵试图执剑而起的汹涌剑意。
寒山君同样无二,手中石榴已然碎作靡泥,双目紧闭,连谢看花的琴音也未听见半抹,只全神贯注,全身以对!
文斗便是这般,一如己身对阵,却又不似己身对阵,心绪激荡,却又不能靠身体记忆出招,必须保持一丝清明,留作算计之用。
“锵——”
铿然声响,二人猛然相击一处,旋真与橙花离得极近,刀剑相对间,疲累而灼热的呼吸将刃面覆上一层凝霜般的雾气。
如此对招,已快近二人极限,却又好似远远未到。
旋真喘|息着,神思越发清明。
他想,这分明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叫他看见自己界限的好机会。
何为界限?近在眼前,只有一步之遥者,即为界限,但只要多走一步,多行一丈,便会发现那即将到达的界限又倏而立在远处。
界限只会后移,绝无停止!
若是跑得不够快,那便多练,少了两根灵跷又如何,妖族疾速者众,难道人人都有?
族人只知灵跷之好,却也被圈入其中,难道灵跷便不能跨越,超脱?
他握紧手中已有残损的横刀,面对尚有灵力加持的橙花,足下发力,猛然扬手,胶着的二人终于分开半丈。
急促的水声乍起,林斐然侧耳听去,心中定神,五步,她退了五步。
“天灯剑第一式,点星!”
忽而,旋真提着横刀袭去,以天灯剑的步法,踏过廉贞、武曲、禄存三星,纵身一跃,破损的刀刃如同一道流星划过,光耀夺目,却又霎时凝结一处,只余一点寒芒,在这海月之间点出一颗明星!
三步连星,寒山君自然也算了出来,心知危急,正是避无可避之时,他立即开口:“萍踪无影,右三!”
橙花登时后退,却也被那寒芒点过,袖摆一断。
林斐然凝眉道:“点星——”
“左二,回身!”
“点星!”
三次点星,终于将人逼至礁石之间,足下水流旋转,确然是避无可避,最后一式点星而下,身侧齐晨惊呼上前,却被如霰伸手拦下。
砰然声响起——
礁石裂开,横刀断半,橙花手中双剑折落,脱力的手震颤起来,再无还击之势,倏而间,无神的眼中缓缓流下泪珠。
谁也不知,所谓的花农其实并非全无意识,她的内里仍是橙花,只是面上不受控制,做出不少不为己控的举动。
方才寒芒将落之时,她实在恐惧,眼泪便夺眶而出,终于将情绪宣泄半分。
只是她此时只有三寸大小,这滴泪除了旋真外,谁也未曾见到。
旋真双眼圆睁,疑惑看她,但还未有机会开口,便被一把拉出沙盘之外。
同样的厅堂内,阒无人声,不仅是局中人,就连四下观望的修士都看得沁出一身热汗,却无暇擦拭,只在胜负已分时骤然回神,于燥热中抬手抹面,面色酣然。
静寂许久,凡士眼神微亮,正是寒山君透过看来,他缓声道:“一百二十七招,胜六十三,败六十四,合下共输一手,好一个天灯点星——你是于哪本书上见过,或是在何处听闻?”
林斐然解下眼上锻布,只以先前的话回道:“谬赞,不过险胜罢了。书籍无名,只有尘灰,不过是一本不知何人所著的游记罢了。”
寒山君笑过一声,只想,若是她列上青云榜,实在恰当,只是她这般资质,不论在哪个宗门都当崭露头角,为何以往却从未听闻此人,只籍籍无名?
心下不解,他抬手,坐于厅堂内的凡士也翻开手腕,一枝烈火般的丹若显于掌中。
“一花三用,窃心偷肺只为其一,其余效用,便到别处寻花相问,我也不知。”
林斐然接过花枝,沉于谱图中,谱图之上,葱郁枝叶蔓出,艳色丹若于其间若隐若现,如此,便得一枝。
她看向对侧,只道:“那这位‘战败’的花农?”
凡士开口:“依规矩,须由下一位入场。”
立于旁侧的橙花退后半步,却也未曾恢复神智,齐晨却立即上前,查过她的伤势后,定定看向林斐然,几息后才向她颔首道谢,随即带着橙花匆匆离去,想来是去疗伤。
旋真倒是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此时忧思大解,心神开阔,面上喜色浓厚,对着林斐然与如霰露出两枚虎牙,还未开口,便见足下消散。
他顿时大惊,立即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几句后,整个人便回到观台之上。
旋真离开,厅堂内仍旧满室寂静,方才还在打趣揶揄的人全都噤声,他们仍旧在看林斐然。
她却似无所觉一般,掏出原先那块锦布,低着头认真将溅了海水的沙盘、桌椅以及扶手全部擦过,这才向众人颔首借过,同如霰一道离开。
悄然而来,拂袖而去,不卑不亢,不骄不馁,叫人不由注目跟随,窃窃相传。
*
二人走到街巷上,忽觉春城热闹许多,来来往往的修士愈发多了起来,倒隐隐有些不夜城的味道。
林斐然转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如霰一直在看着自己,她疑惑:“怎么了?”
如霰这才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灯火:“没怎么,以往只以为你读书多些,没成想多到这个地步。”
林斐然赧然一笑,却又有些无奈:“无事可做,却又不想修行时,便会看书,书中有山水,有风情,有悲欢离合,比我的生活要有趣许多,而且偏偏我的记性不错,一两遍便能记住,就看得又杂又广起来。”
如霰垂目看去,默然不言。
方才于那海月之下,众人都在观望战局,为此紧张揪心之际,他却不自觉看向了她,那般巍巍然,凛凛然,好似一棵咬定不放的青松,卓尔不群,又如天幕高悬的朗月,气度光华。
圆月,阔海,刀光,剑影,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他看到旋真对阵时,不由得想起,若是这些剑招都让林斐然于月下舞出,那又是何等醉人之景?
不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是爱赏美景的,剑为百器之君,舞之为大雅,名家起剑便如同天女起舞,不会无趣,只会叫人流连忘返 。
大宴那日,他见她在殿中驯剑时便有所感,今日见此,心下更是满意。
走到一半,他忽而道:“等你于朝圣谷取剑,而我取得灵药后,我们便回妖都。”
林斐然自然应声点头:“肯定。”
他又道:“回去后,我夜间定然无法入睡,无事可做之时,我便去叫你,然后让参童子们在院中移栽一棵月桂,届时,我在树下品茗,你便舞剑,当真是奇美之景。”
他的尾音下压,似是感叹,话中并非憧憬之意,只是全然的欣赏,就像在等一朵花开,等一阵风来。
林斐然果断摇头:“我要睡觉。”
如霰斜睨一眼,凉声道:“你凌晨便醒,那就凌晨来舞。”
“……”林斐然顿时一噎,无话可说,她停了片刻又找到话,“为什么不是你在树下舞枪,我来品茗,动出一身汗,白日里岂不是睡得更香?”
如霰闻言却未生气,竟还弯了眼,他双手抱臂,文武袖制式的袍角下垂,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荡,十分轻快。
“不错,你如今噎人有本尊几分风范,以后不至于口钝,叫人占了便宜。”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方才又出了小小风头,心下尚且有些雀跃在,此时听他这般言语,忍不住给自己找补几句:“我向来口齿伶俐,只是不愿多说。”
如霰从善如流应下:“好好好,十八九正是口齿伶俐的时候。”
林斐然:“……”
说不过他。
如霰回身看去,见她一脸无望,不由弯眸一笑。
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指,点上了她的唇侧,微微倾身,将她唇角向上推起些许,露出一点锐利白牙。
指腹触上,原来她侧颊也是软热的,他垂眸凝视,几息后才启唇道:“闷声做什么,看起来确实伶俐,又没骗你。”
视线上移,看到她因不解而睁大的眼……他眸光微动,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正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便见头顶忽而飞过几条星线。
林斐然骤然仰头看去,于是指腹便在她颊上擦过一道。
夜幕之上,四道由天柱迸发的星线交叠相汇,于中心处组出一道灵光织就的轻柔幕帘,幕帘之上,赫然列有八十一位修士名姓,由高到低,次第而下。
而其间第八十位,正写着“文然”二字。
第二夜,春城排名显出,时时轮换,毫无疑问,谁若能在幕帘之上占有一席之位,便可保证此次飞花会大胜——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眼里的自己:呼,险胜一招,打得大汗淋漓,下次要多看点书
如霰眼里的林斐然: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