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血色浸透 一如惊鸿飞掠,流风回雪(二……
四方天柱降落, 灵力化作飞花落满春城之际,如霰便站起了身,越过林斐然的肩向外看去。
彼时阵法大开, 迫人的灵压忽而掠过,叫人心惊, 他能够感受到春城之变,只是囿于境界限制, 难以同神游境时一般, 窥出端倪。
不过,这漫天散花逸出的苦香,他却是认得的。
苦作香, 医祖名作, 令人嗅之昏然,浑身麻痹, 不过这只是次要,它真正的效用, 是镇痛。
初时入鼻极苦极酸, 仿佛叫人刹那间尝遍世间酸楚, 但片刻后,痛意尽散,伤处犹如浸泡在蜜糖之间,黏稠而舒缓,不免叫人溺醉其间。
只需燃上一丸,纵然面临车裂之苦,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香,他过去常用,只是用的时日长了, 香丸效用大减,便被他换了下去。
苦作香镇痛效用极好,除了制法繁杂、材料珍惜难寻外,再无其他缺点,是十分珍贵的灵药,可圣人们竟只将此当做迷药用 ,懂行的人一看,怕是要捶胸顿足,大呼可惜。
如霰目光一转,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他正要开口提醒,便见她身形摇晃,显然是已经中招,昏然后倒时,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人。
林斐然身形修长,平日里看去像是一抹无言的孤影,可实打实落在臂间时,倒是十分有份量。
她静静躺在臂弯,双唇微抿,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竟隐隐有些笑意。
如霰默然片刻,移开视线,望向二人腕间相连的夯货,又抬眸扫过窗外沉夜,略一思索后,便将夯货一转,化作玉环套入她腕上。
若要论器,夯货可比那把弟子剑牢靠得多。
做完这些,他将她抱到床榻之上,自己则半坐床头,静倚阑干,左手缓缓抚着她腕上的玉环,闭上双目,沉浸其间。
于他而言,如今的苦作香镇痛效用甚微,但闻得久了,还是难以抵抗的袭来的昏然与甜意。
对分开一事,他其实并不担忧,不论与不与他一道,林斐然都会做得很好。
……
思绪转回,如霰倚坐角落,目光落到前方,神色无趣。
眼前是一方八角阑狱,阑干上列有长符,忽明忽暗,狱外有八只银狼巡回,只可惜它们并非护卫,而是口涎四下,蓄势待发的猎手。
长符消融之际,便是它们攻破之时,届时,狱内二十余人都会沦落狼口,叫它们大快朵颐。
如霰是这八角阑狱内醒来的第一人,他旁观着一个又一个的修士清醒,尖叫,惊恐,慌张。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叫他看得有些无趣。
若是林斐然在这里……罢了,她又不在,阴阳鱼也全无回应,想来是还未清醒。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阑狱内所有人都清醒过来,一番惊惧过后,开始商讨出逃对策,但同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分歧频出。
在场之人除了部分散修外,还有不少宗门及世家弟子,约莫二十余人。
有人提议共进退,逐个击破,也有人觉得此番只是圣人考验,绝无生死之忧,应当另寻解法,不必狠斗送死。
争执之时,又有人站了出来,言及银狼胃口狭小一事。
银狼之所以时时垂涎,时时饥饿,盖因为其胃囊狭小,多吃几口,便要留出一日缓和消化。
若是能率先将他们喂饱,逃出去便不是难事。
毕竟无法使用灵力的修士,几乎等同于凡人,要他们要与八匹银狼相斗,简直是天方夜谭。
与其殊死搏斗,九死一生,不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此言一出,登时便有人反对,那是一个穿着宗门弟子服的少年修士,约莫十七八岁,脑袋上顶着一个圆溜的髻,看起来便不太聪明。
“绝对不可!我们被关此处,必定是诸位圣人考验,他们要叫我等学会通力合作,共破牢狱,绝非互相残杀!”
一个散修站起身,吊梢眼,高颧骨,十足的刻薄之相:“你是?”
少年梗着脖子道:“在下道和宫弟子,常青。”
散修嗤笑起来:“原来是即将没落的第一宫弟子,真是清高,不如你一个人先杀一只,我们随后就上!”
有人讽笑起来,却也有人忧愁地望着狱外,只是争执的这段时间,阑干上的长符便散了两张。
银狼见状低吼,其中一只冲击而上,撞得阑干大震,虽说下一刻便有长符大亮,将其屏退,但阑干到底也有了几分松动。
众人见状,如同烈火烹油般,狱内霎时沸腾激昂起来。
这等境况,乾道散修见过太多,他们眼中精光乍现,立即开始拉拢人心。
“诸位可要想清楚,若要强攻,这狱门一开,便再无回头之路,届时两三人对战一只银狼,只有全军覆没,必死无疑。
但若是杀身成仁,便是以一人救数人,此之谓,英雄!”
——但没人想做英雄。
“荒谬!”常青立即反驳,只他不善言辞,停顿半晌,也没谬出个所以然,只干巴道,“难道一人就不是命吗?不如我等一同杀出,生死由天!”
散修闻言冷笑:“谁人不知,道和宫弟子体术极佳,届时众人冲出,你倒是逃了,可那些跑不过你的,却要为你垫背!”
众人闻言心下一骇,原本不赞成的人,此时也不免狐疑。
生死攸关之时,人心猜疑,实乃常情,却又是大忌,常青连声说自己绝不会逃跑,却无人相信。
如霰望着眼前之景,不由思索,若是林斐然一个人在此,会不会叫这群人生吞活剥了?
她所遇之事,也是这般吗?
他低眉敛目,数次催动太极阴阳鱼,依旧没有回音,莫名的,他感到一丝细微的焦躁。
如霰神情不悦地抬眸看去,却见那散修与名叫常青的弟子动起手来,缠斗在地,周围人立即上前相帮,却是为了帮那散修。
争斗间,常青落了下风,被人一脚踢出,直直滑到如霰身前。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角落处还有一个修士。
领头的散修似乎成了话事人,他向前走去,其余人竟纷纷让道,他不由得挺胸直腰,阴声道:“原来这里还躲着一个,难不成是想坐收渔翁……”
未尽的话语堵在喉口,他蓦然停下脚步。
眼前之人形似真仙,绝非凡俗,一双锐艳的桃花眼潋滟有余,却不含半点温意,其人分明是坐倚墙角,居于下方,可向上看来时,竟是垂目审视之态。
那是上位者惯有的孤傲之姿,只一眼,竟叫他生出些臣服讨饶之意。
他是一个散修,机缘巧合之下习得打坐之道,入了心斋境,却又因天分不足被宗门拒之门外,但修行多年,摸爬滚打,竟叫他养出一番难言的敏锐。
如同此刻,他寒毛忽起,心上一凉,下意识便要退缩,又忽而想起,这人再强,此时却也同他们一般,无法动用灵力。
散修又细细看去,见此人唇色微淡,又只倚坐墙角,一时计上心头,觉得绝妙之时,竟笑出了声。
“阁下又是哪宗哪派弟子?”他意味不明问道。
如霰看着他,岂能不知他心中算计?
他双眸微睐,只道:“无门无派,一个散修罢了。”
散修心下大喜,抱臂向后退了几步,只对众人道:“此人言语无礼,目中无人,平日定是飞扬跋扈之徒,你杀过人吗?”
如霰一一看过,却又并未将人看进眼中:“杀过,怎么了。”
修行一途,但见杀生,莫说是他,在场诸位又有几人没有杀过?
纵然如此,在听他承认后,不少人面上又都浮现出一片义愤填膺:“杀人者,人恒杀之!”
散修笑道:“那就由你去填狼腹,以还罪孽!”
有人犹豫:“可如何行事尚未定论,若最后决定合作,少了他,岂不是少一人出力?”
散修回头看去,森然一笑:“合力杀狼,只会被它们逐个击破,必输无疑,若舍出一人,尚有一线生机——我以为诸位心中已有决断。
既然要舍出一人,不是他,难道是你们中的谁?谁愿舍身!”
此时,已有五六人站在散修身后,其实并不算多,但与其余分别站立,形单影只的修士相比,便多出些压迫之意。
常青咳嗽着爬起,执着道:“天地有仁,不忍见一命陨,诸位皆是修士,放着妖兽不杀,反倒戕害同道,岂能如此?”
如霰眼看着,心中蓦然生出一分没来由的薄怒。
若是周围只有妖兽,他自是相信林斐然,可周围若是人人攻讦,她焉能自保?
当时为她画相,就应当压下那抹不忍,将她描摹得极尽尖酸才好!
心神动荡之时,那散修给身后人使了眼色,数十人毫不犹疑上前,双手成爪,紧紧锢住如霰与常青,将二人自狱门推出!
死道友不死贫道,修行多年,不做这般背后刺刀之事,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人将扔出,事已至此,又有几人上前抵门,不叫他们推回。
四周梭巡的银狼闻风而动,急速绕来之时,如霰却径直将他人碰过外袍褪下,顺带抽出常青的长剑,抬腿将人踢了回去。
独立狱外,他竟毫无惧意!
众人惊疑之下,只见他下颌微抬,因身量高过众人,便是以俯视之姿垂眸看过,如见蝼蚁。
片刻后,他忽而笑过一声,又将手中绣着金丝的长袍缠缚于狱门开合处,长剑插入袍间,旋了几圈,竟生生将长剑旋断!
如此一遭,他手中仅剩一柄断剑,而那道狱门却也被袍与剑紧锁住,再难打开。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真有这般善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叫银狼破门而入?!”
散修紧紧盯着如霰的背影,没有回话,饶是他,此刻也无法摸清这人真意。
如霰并不理会身后,只从芥子袋中抽出一柄长枪,长一丈二,枪头蛇形,两面刃,紫铜红,入手微凉。
在还未遇上夯货之前,他惯用的便是此物。
“许久未见。”
他亲昵抚过枪身,缓缓闭上了眼。
八只银狼奔袭而来,数只爪钩敲击地面,如同骤雨打芭蕉,急切而稠密。
雨势渐近,似是铺天盖地般,试图压下蕉叶,侵袭掩映其后的柔花,只一瞬,那昳丽花丛中便有刀锋生出,轻易割开落下的一切,如同拨云去雾——
一枪枭首,狼头落地。
众人惊呼。
这样迅速,准确,狠辣的一招,叫人拍案称绝,谁又能想到,这样长而重的枪,竟是由这样一位神仙人物掌执!
银狼尚在飞跃,却已身首分离,洒出的热血浇透半片墙壁,却将狱内众人浇出个心凉。
方才,是他们将这样的一个人物推了出去!
众人心绪忽然复杂起来,既希望他赢,又不希望他赢,最好是两败俱伤,否则……
狱外,狼身落地,弯曲的前爪仍在抽搐,如霰收枪回身,旋合的下摆如同轻绽的金丝牡丹,缕缕流光光现,紫铜刃上血色尽挥。
他睁开了眼,立在狱门前,抬指拭去颊侧一滴血珠,蓦然为那张略微苍白的面色添了一抹绯红,不似仙人,倒更像索命的修罗。
其中一只银狼仰天长啸,七狼集结,它们紧紧盯着如霰,脊背高拱,獠牙半露,一时间狱内狼嗥四起,叫得人心惊胆颤,两股战战。
脊背绷至最紧时,头狼高呼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前方而去!
恰在此时,一声钟鸣嗡响,远处传来圣人话语,众人身前谱图忽现,可此刻已无心关注,无心在意。
他们瞳孔紧缩,直直看着狱外那尊杀神,一时只觉头皮发麻,连连后退。
同样是无法动用灵力,弱比凡人的身躯,他却可以一刃破喉,两刃枭首,一丈二尺长的神武,在他手中轻如无物,却势比游龙,然他身法并不笨重,反倒奇特翩然,一如惊鸿飞掠,流风回雪。
黏腻的血色漫入狱内,渐渐的,有人发现些许异样,抬手指着他,声音颤抖:“他、他现在是不是杀入迷了!”
狱内之人移动身形,直直向如霰看去,却发现他面上既无薄怒,亦无惊惧,有的,只是一抹无言的笑意,那是享受之余,自心中漫出的餍足。
经此一看,四下纵有肃杀之意,竟也被那抹艳色化去,叫人花下死。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最后一只银狼灭去,漫出的血浸过阑干,终于流到狱内之人脚下。
水声乍响,他踏过满地血色,行至狱门前,衣袍之上竟无一滴绯红,仍旧金光隐隐。
他垂眸扫过众人,瞳仁尚在兴奋轻颤,便闭上双目,微微吐出口气,好似喘|息,又抬指揉了揉额角,双唇轻启:“现下太过高兴,脑子便不清醒了,方才,是谁将我推出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醍醐灌顶般看向狱门,那处已被紧紧封锁,门外银狼确然进不来,但狱内之人更是出不去!
“原是怕我们跑了,这才闭门,他要瓮中捉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方才动过手的几人立时慌乱起来。
如霰手腕微动,紫光划过,那件衣袍便应声而落,连同断剑坠入血色中,他却是看也未看一眼,跨步入内,一丈二的长枪斜执身后,直顶狱门。
方才动手的几个散修无声后退,喉口发紧,光是看着他,竟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只想讨饶!
恰在此时,怔愣许久的常青回过神来,心中敬佩之余,却也看出了对面人眼中冷冽的杀意,忍不住道:“前辈技法强悍,八只银狼竟不在话下,若要一了心中仇怨,大可多加惩处,不必夺人性命!”
“那是因为我够强,所以没死。”如霰转眸看他,凉声道,“看在方才的份上,我再原谅你一次。”
气氛倏然紧绷起来,众人知他尚有理智,便纷纷后退,不敢与动手的几人相近。
为首的散修见状,不免大怒:“你们这些宗门世家子,真是狼心狗肺,方才动手时不见阻止,事成之时出了意外,你们却要躲起来享福!”
一时无人言语。
几人面面相觑,心下发狠,各自祭出刀剑迎战。
先前能以人垫背,兵不血刃地逃出,又何必以身犯险,但此时危机正冲而来,生死攸关,几人自然不敢再掩藏。
一时间,八角阑狱内刃光乍现,间或传来几声低笑。
几人连银狼都敌不过,更何况这样一尊煞神,其余人望之心头狂跳,退了又退,恨不得与墙壁合为一体,忽然,刃光一顿——
一位奇异的白鱼猛然冲出,挣扎甩尾,不知做了什么,煞神停了下来。
长枪垂地,叮然声响,他直起身,被热意泅湿的睫羽半垂,胸前起伏不定,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呼吸调匀。
随后,他莫名开口,声音低哑道:“好啊,好得很。”
好得很?
不仅在场之人心下疑惑,林斐然也摸不着头脑,难道如霰那边没有遇上妖兽?
她凝神听去,却再未听到什么奇异的音调,方才那点细微的喘|息,也好似过耳的热风,触过便消散无痕。
她在狭道间通行,望了望前方,似有光亮,便道:“没有遇上妖兽吗?身旁可有其他修士?”
如霰指尖轻敲着枪身,又缓了片刻,并未开口,只以心声相回:“没有遇上,这里也只我一人,怎么了?”
林斐然心下微沉:“若我猜得不错,此番试炼是要我们想方设法逃出,周围必定有妖兽,但也会有解法,你一人在那里,一定要小心。你周围是什么样的?”
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周围,是一方八角阑狱,阑干上贴有长符,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如霰抬手揉了揉额角,周围人看去,竟见到他手背处的脉络在微微蠕动,极为奇异。
阑狱?长符?
林斐然顿步思索片刻,便道:“长符祛邪,百兽退避,虽只有驱赶之用,但若真有妖兽,或可将长符揭下,贴于己身,便能逃出。”
如此看来,他那边倒没什么危险,也不必过多担忧。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你呢。”
林斐然回道:“遇上一条虺蛇,有一名修士同行,倒不算太难,可要我去接应你?”
“接应?你是说,你要来救我?”
她顿了一下:“这是你说的,我没用这个字眼。”
“但你是这个意思。”如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倒是新奇,他还未被救过,有些想答应,但看向四周,又蹙起了眉。
这里实在难闻,叫人片刻都待不下去。
“下次罢。”语气颇为遗憾。
话音落下,他看过余下几人,跨过横尸,一步一步踏了出去。
林斐然这厢却无言,又不是过节,难道还能有下次?
“对了,你那里没有群芳谱,大抵不知晓,此次飞花会不准许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你若是途中遇上来人,只管无视,不必动手。”
如霰眉梢微挑,走出狱外,不紧不慢跨过狼头,颇有些闲庭信步之感:“若是动手,会如何?”
林斐然沉吟片刻:“不知道。”
言语间,出口光亮渐盛,通过阴阳鱼传来的声音却愈发小,意识到什么,她只得匆匆说一句北部天柱见,便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转念一想,纵使如霰此时尚且虚弱,手无寸铁,但好在那里只他一人,阑干上又都是长符,既不会为人所害,也不会叫妖兽所伤,想来无虞。
如此,林斐然敛下思绪,向前走去,但还未靠近出口,便被蹲在门边的沈期拦住脚步。
他竖指在前,示意她噤声,后又压了压手,林斐然见状,躬身下蹲,看过他一眼后,缓缓探出半个头,向外看去,瞳孔微睁。
眼前峭壁耸立,山石嶙峋,棵棵歪脖松树自石间斜探而出,丛丛点缀而下,怪异的是,原本该平直坚韧的峭壁,此时却向内弯作弦月般的弧形,块块峭壁相连,竟合抱一处,围成一圆筒状,将中间那方悬浮道场拢在其间。
他们此时所在的窄道,不过是筒状仞壁中,开出的小小一洞。
林斐然转眼看去,只见身侧洞门之上,一条手腕粗细的锁链嵌入其间,后又直直坠出,绷得极紧,正与中心那处道场相连。
而在道场之上,正有两批人互相对峙,泾渭分明。
林斐然又向前探出半分,定睛看去,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瞄个轮廓,不甚清晰。
沈期也探头看去,低语道:“这便是路的尽头,若要离开,我想,关键所在便是这座悬浮道场,有它承载,我们或可从上方离去。”
林斐然向上看去,那里既非云天,也无峭壁,只是茫茫一片,为内部落下亮如白昼的辉光。
沈期又道:“我们要不要下去?”
林斐然不再犹豫,站起身,拉上洞门锁链,只道:“当然要去。你仔细看,下方那悬浮道场是在缓缓上升的,若是叫它超过我们这处,再想登场,便难如登天了。”
沈期也暗自下定决心,将肩上褡裢紧紧系于腰间,如入虎穴般:“纵使下方是深渊百丈,只要我不低头,便都是平地。”
听了他的自我暗示,林斐然奇怪道:“你怕高?你们太学府平日真的不练体术?”
沈期闻言,面色涨红,十分羞愧:“读书写字的课业都不做完,实在没有时间练体,况且,徒手过这般连横铁索,也不是寻常练体之道。”
林斐然恍然:“我们倒是常练,还以为宗门之间练体都要这般。”
沈期转头看她,目光极亮:“我们?你不是散修罢,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就我所知,唯有道和宫有一方仞壁天堑,难道……”
“没错,我资质过人,从小就被道和宫看上,选作弟子。”
她承认得这般果断快速,倒叫沈期犹豫起来,他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即拍了拍自己的嘴:“真是妄言,探听是小人所为,还请文然原谅。”
二人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沈期自以为与她也算朋友,便略过道友二字,直以名姓称呼。
林斐然倒是不甚在意,她试了试铁索,回首看道:“你既畏高,又身负奇运,若是放你独自行动,怕是会出问题,不如同我一道。这样的锁桥,快有快的过法,慢有慢的过法,你想怎么过?”
沈期有些受宠若惊,心潮澎湃之下,选了快过。
于是筒状的峭壁之间,忽而回荡起阵阵惊呼,场中数人立即抬头看去。
其中一条洞门铁索上,正横有一柄长剑,而在那剑身之上,更是立着两人,他们踩着长剑,就这么顺着铁索下滑而来,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倒像是御剑乘风。
在前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目色沉静,在后攀着她的,是一个面色大骇的少年,如同一个木偶人般,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一个不慎,便双双毙命于深渊。
不过几息,二人便从洞口移至道场,就这么与场中人撞上了面。
林斐然看清其中几人,眼皮一跳,又不动声色垂眼,弯身将自己的长剑拾起。
真是天大的缘分。
左侧数人打扮平常,端看样貌及神韵,更似凡人,她并不熟识,但在右侧,那狐疑看来的几人,不是她的“老熟人”又是谁?
负剑的卫常在、四处打量的秋瞳、抱剑在前,眼神天生带有讽意的裴瑜,当然,还有数位不相熟识的修士,她拾剑起身,一一看过,心中只觉荒谬,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要让他们在此相聚!
林斐然过锁链的方式特殊,勾起了在场不少人的回忆,只是她如今形貌大改,眼神也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与自信,饶是秋瞳,也不敢妄下定论。
但裴瑜就不同了,她直直看去,忽而讽笑一声,拇指摩挲着长剑,只道:“怎么到哪都有你?”
“这位道友,你认识我?”林斐然目露疑惑,似是不懂其意,未待裴瑜开口,便有一人拍了拍她的手臂,她转头看去,正是沈期。
他撑着一侧的假山,兀自抚平心跳:“文然,若有下次,我定要问清什么是快,什么是慢,你听听,我的心快要从我嗓子眼蹦出来了!”
林斐然:“下次一定知会你。”
细细想来,他今日确实受了不少苦,秉持着宽以待人之心,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沈期诉苦之际,忽觉一阵冷意漫过,叫他狂乱的心跳速速平和,只余心悸。
他敏锐地看往对面,容色稍敛,只见面色各异的几人中,正有一身穿蓝袍,发簪梅枝的少年静望向他,那点漆似的眸中分明沉寂无光,却又独有异色,叫人望之难言。
此人是谁?为何直直盯着自己?难道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或是对此生疑?
沈期心下惊疑不定,更加不敢叫他看出几分心虚,便直直回望,十分坦然,坦然之余,他还是往林斐然身后走了两步,于是那人目色更凉。
“……”
沈期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望向众人,调整心绪,面上一副不明所以:“诸位可是在商讨出逃之法?”
“的确,不过不是商讨,而是对峙。”裴瑜看向他,目光如炬,“你方才唤她什么?文然?这是真名么,你与她相熟?”
沈期一怔,转头看向林斐然,疑惑之时,忽而想起她先前也蒙住了自己的玉牌,心念电转之时,点头道:“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一见如故的友人,自是故友。
裴瑜看过二人,冷笑一声,回身而去,再不多言。
即便几人打过机锋,场面也未曾冷下,其中一位不甚熟识的修士上前,简明扼要地向林斐然二人说出始末。
众人都同他们一般,自兽口脱身后,便从窄道而出,行至此方悬浮道场,道场名叫飞屿。
四周峭壁之所以环作卷筒之状,盖因为此界正处于天柱内部,是以弯曲如柱,而他们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留在飞屿之上,自天顶穹光处离开。
但是——
“但是,要想离开,便得率先赢过我们!”
林斐然回首看去,开口的正是立于对侧的几人,男女不一,打扮寻常,如今细细看去,便可认定其人绝非修士。
她疑道:“要怎么赢,比剑么?”
裴瑜闻言嗤笑,姝丽的眉眼上平添几分狠厉,她抱臂看向对面,腕上紫金钏轻响:“比剑?还没看出来吗,这次飞花会,可不是宗门大比那样的家家酒。洞内那些斗不过妖兽的人,早成了腹中餐。
他们说的,可是要与我们死斗!”
沈期倒是觉得公平:“现下我们都如凡人一般,只能比拳脚功夫,输赢便各凭本事……”
对面几人闻言,猝然狂笑起来:“凡人如何?谁又只能与你们比试拳脚?今日,我们这些凡人偏偏要与你们掰掰手腕!”
为首之人蓄有一片络腮胡,五官几乎埋藏其间,只见得一双眼滴溜转动,他后退半步,扬声道:“你们刚刚逃出,自是还没见识过我等的厉害——开卷!”
一声落下,他身前浮现一个卷轴,观其形状,赫然是《群芳谱》,下一刻,谱图大开,他并指点上其中一株,望向众人,恻恻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抬起手,指间竟出现一支墨绘的芙蓉花,旋流渐起,那花上墨色褪去,露出粉白真容,下一瞬,花瓣脱落,吹向众人,并无痛感,只有暖香阵阵。
络腮胡望之大笑:“方才不是在争执真假之容吗,我便出手相助,叫你们都露出真面目,就如同你们过往一般,自诩仙人,如怜悯蝼蚁一般,随手定夺!快哉,快哉!”
林斐然闻言眉心一跳,却未有大动作,只在众人回首看来之际,率先回首看向沈期。
她尚且不知这络腮胡说的是真是假,若是显露真容,又能否抵过师祖给的那枚墨丸?
师祖可是说过,此行决不可露出真容,否则不利,林斐然虽自有一份固执,但某些时候也十分听劝,若是还未出天柱便暴露无疑,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再者而言,至少沈期方才为自己遮掩过,不知他还有没有法子……
林斐然悄然松气,抬眼看去之时,那口气顿时岔到喉口,当即便咳嗽起来。
——沈期的脸竟在融化!
惊诧之时,林斐然不由得想到自己,难道她的脸也如他一般,墨色铺面,容貌尽褪吗!
第62章 宝应棋局 此人有病。
“文然, 你怎么了?”
沈期凑过那张融化的脸,正想帮咳嗽的林斐然拍背顺气,但一想于礼不合, 又把手收回,顺带摸了摸自己的脸, 却并未触到什么异样。
听闻洗去假面四字时,他的心顿时被吊起, 有那梅簪冷面男怀疑的眼神在先, 他实在拿不准会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更不知晓这群芳谱如何作用,假面又要如何洗去。
担忧之余, 他却又有些认命, 毕竟倒霉多年,早已习惯事事不顺意, 既如此,现下又何必忧虑?更何况, 他甚少在人前露出真容, 此时未必有人认出。
故而, 在林斐然咳嗽完,直起身时,他不由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苦笑。
“吓!”
林斐然没动,反倒是不远处的几位修士吓得后退半步。
“怎、怎么了?”沈期不明所以,但见众人紧紧盯着他,诧异的目光中混着几许难言的嫌弃……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他的真容不算惊为天人,却也绝不会吓得人退避罢!
他看向林斐然,小声道:“文然, 我的样貌可有变化?”
沈期的脸如同冷蜡烧融一般,块块凝固分裂后,一滴一滴坠下,他本人却毫无所觉。
这般变化,混上他模糊不清的苦笑,确实有些骇人,但渐渐的,他的模样开始显露。
平凡的长眉晕开,露出一对如同远山青黛的斜飞眉,毫不出挑的平眼融融,化出一双平直清亮的鹿眼,仅仅至此,便与他方才的容貌截然不同。
于是林斐然道:“变化十分之大,已经不像方才的你了。”
听到沈期的疑问,她吊起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沈期会如此问她,定然是因为她容色未变,也无融化之兆,她仍旧是方才的模样。
沈期闻言低眉,那对清明的鹿眼也黯淡下去,心道果然如此,他正要同以往般接受之时,林斐然突然夺过他腰间老笔,攫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口,以舌润笔,便有清墨流淌而出。
她毫不犹豫地以笔相涂,蜡一般的假面淌尽后,那张显露的真容也早已布满乌黑,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乱转。
沈期自然知晓她的意思,是以没有乱动,但被一位姑娘如此强迫,又如此解围之时,他还是烧红了脸。
面上不显,脖颈与耳廓上却都显出一片绯红。
他不敢再看林斐然,只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问道:“你、你怎么会想到如此润笔?”
林斐然指间一转,便将那只老笔递还给他,不解道:“你们修妙笔一道的不都这般么,兴致一起,想要写些什么,便可舔润神笔,自有清墨流淌而出。
这笔你用了许久,想来舔过许多次,不由你来润笔,难道……要我吗?”
“哦,这样啊,说得也是。”
沈期忽然尴尬起来,他将笔塞回腰间,理理褡裢,抚抚衣襟,摸摸发尾,显得十分忙碌。
可惜,这般慌乱只他一人在意。
裴瑜直直走来,略过沈期,盯向林斐然,目光却由笃定化为狐疑,林斐然也十分坦荡地看回去,行了道礼:“道友,你真的认错人了。”
对视许久,裴瑜仍未从这张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即便心中还存有些微怀疑,但终究还是信了大半,于是顿觉无趣,竟不再理她,径直转身离开。
既不是林斐然,又有什么讥讽争斗的必要?
不远处的秋瞳也直直看向这处,不知在思索什么,面有豫色,至于卫常在……
林斐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到自己沾满清墨的手掌上,便微微合拢,不再理会这针刺般的视线,抬步向前走去。
在场数人中,除沈期之外,竟还有三人融下假面,露出真容,众人惊呼之时,林斐然也有些讶异,因为其中一人她同样认识。
“寻芳长老!”秋瞳上前两步,神色困惑,“您不是下山寻药了吗?怎么……竟也在飞花会?”
寻芳自受伤以来,境界大跌,但也不至于跌落到问心境,秋瞳问出这句话时,心下便有了答案,她是压境而入。
可前世飞花会时,寻芳分明是高坐长老席,并未亲自参与……
假面褪去,寻芳很快便镇定下来,她看向熟识的几人,微笑解释道:“修道之人,自是要求一线生机,若是此番能得见医祖,或许我的病……”
说到此处,她眼睫微垂,似有苦意。
秋瞳闻言,心下叹息,心中倒是十分理解寻芳的言外之意,便开口宽慰道:“长老,你的灵脉一定会好的,不如此行同我们一道,有卫师兄、和裴师姐在,此行必胜。”
裴瑜看过两人,冷笑道:“弱者才报团取暖,出了此界,便分道扬镳,谁有闲工夫管你们。”
秋瞳抿唇,转眼看向卫常在:“卫师兄……”
卫常在这才回身看她,清凌凌的视线投去,一如往日,悲喜具无:“我与你先前有过约定,此行定会助你,若长老不弃,也可同行。”
寻芳是张春和的师妹,论资排辈,也当算作他的师叔,此举合礼。
裴瑜见状只觉好笑,道和宫常有人传言她心悦卫常在,倒也不假,她的确喜欢,也从未否认过,毕竟,她向来欣赏除了林斐然以外的强者。
卫常在是青云榜第一,一代天骄,配她绰绰有余,不失脸面,但有时候,她实在不喜他的某些做派。
比如此时此刻。
她开口打趣道:“一个多管闲事的林斐然走了,又来了一个卫斐然,怎么,这是你怀念她的方式?”
卫常在与裴瑜有些渊源在身,与林斐然有关,自那次渊源之后,他便不常与裴瑜交谈,是以此时也如往日般,不加理会,不多言语。
秋瞳却忍耐不住,只道:“多管闲事又如何,至少她管得起,有的人怕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裴瑜看她,目色渐冷:“一个在宗门大比都只能位列三十的废物,也敢挑衅于我?林斐然也不敢说这种话。”
林斐然、林斐然、林斐然!
如同喊魂一般,她人虽走了,却处处都是呼唤她的声音,真是听得人心烦意乱。
林斐然悄然吸气,平和心绪,然而有人比她更听不得。
寻芳立即出声道:“先别吵了,我们现下的要事不是易容,更不是内讧,而是逃出天柱!”
对面的凡人并未阻止几人争论,反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此时见他们停下,不由得拊掌大笑。
络腮胡紧紧看过几人,狭小的眼中满是渴望:“精彩,精彩至极,原来你们这些仙人争吵起来,竟与我等凡人无异,尖酸刻薄、争名逐利,又算得哪门子的仙人?如此仙人,我们也做得!”
他身后几人一同振奋拥护,纷纷与他并肩而立。
林斐然细细看过,对面共有五人,一个络腮胡,一个酸书生,一个冷面美人,一个提刀大汉,以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们一同上前,唤着开卷,身前群芳谱俱现。
而林斐然这侧,除她、沈期、卫常在、秋瞳、裴瑜以及寻芳外,还有三位不甚熟识的修士,见身上衣袍,像是散修,此时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梭巡,犹自思量。
以凡人之躯迎击不知名的术法,众人心中无底,便都沉默下来,思索对策。
林斐然却直接上前,问道:“怎么斗?”
先前自兽口脱逃,尚有解法,此时与他们较量,也绝不会空手相斗,否则,今次飞花会无人能够逃出天柱,便也失去了举行的意义。
络腮胡看看她,随后仰头震声道:“棋局将开,烦请慕容大人入席!”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身影自天顶穹光中跃入,直直落入双方之间,刀音轻响,皂靴踏下,震起些许微尘。
这是一个如秋风般肃然冷冽的女人,乌发上盘,一丝不苟地扣入帽中,身着白龙服,环佩蹀躞带,后腰处别着一柄横刀,无声扫过众人。
慕容秋荻,当世第一女官,天子近臣,羽卫军统帅,权势极高。
林斐然曾在宫宴上见过慕容秋荻,彼时的她虽是天子近臣,却只立于圣宫娘娘身侧,未曾入席落座。
许是同为将领的缘由,她与父亲关系不错,见他们一家入内,也上前浅笑交谈几句,母亲对她倒很是喜欢,只以慕容相称,不唤大人。
林斐然看着她,心绪微动,或许此行事了,她可以同慕容秋荻聊聊往事,以及……
忽然,有人靠近身侧,心跳杂乱,林斐然转头看去,一张黢黑面容闯入眼帘,正是偷摸躲到她身后的沈期。
“你,抬起头来。”慕容秋荻开口,声线微哑,却颇具威势。
沈期直起身,遮遮掩掩探出半张脸,黑得发亮,墨香浓蕴,看得慕容秋荻眉心一蹙,却也并未批评,只叫他直身挺背,不要再畏畏缩缩。
沈期连连称是,不敢再乱动,如同竖桩般立在原地。
心下惶然之时,忽感一人行至身侧,他转头看去,来人正是那负剑的梅簪少年。
他目色清冷,姿态高洁,并未开口多言,只站在他身侧,一双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久了,倒有些渗人。
沈期心下疑惑,还是好脾气地低声问道:“在下沈期,太学府弟子,不知道友是?”
“道和宫,卫常在。”他默然许久,才简单回答。
沈期恍然大悟:“你便是卫常在?我在青云榜上见过,久仰久仰,卫道友真是钟灵毓秀,今日得见……”
还未寒暄完,卫常在又道:“你与她相识已久?”
“谁?文然吗?”沈期转头看了前方的林斐然一眼,只道,“方才不是说过吗,我与她是故友,自我二人相识以来,她便叫做文然。”
卫常在脚步微动,竟向前逼近半步:“什么故友,青梅竹马么?她允许你这么说的?”
“啊?”沈期支吾片刻,想到林斐然为自己涂面遮挡一事,咬牙应下,“没错!青梅竹马一样的故友!”
眼前这个松姿梅骨的少年忽而静了下来,他望着他,点漆般的眸中泛起一点涟漪,他道:“从小到大,她只有一个故友。”
此人有病。
沈期福至心灵,忽而理解过来,他干笑两声,作了一揖,上前凑到林斐然身侧,不再回头。
还是文然道友身边令人安心!
……
后方暗涌,无人觉察,其余人的心思都在斗法一事上。
裴瑜问道:“这位大人,方才听他们说棋局将开,敢问是哪种棋局?我等无法施展术法,又要如何下棋?是不是该为我们指点一下谱图的用法?”
一连三问,尽显轻狂,慕容秋荻并未理会,只是看她一眼,随后足下轻踏,一座两人高的石台便从旁侧拔地而起,她飞身盘坐其上,垂眼看来。
“此为宝应棋局,以王、象、军师、辎车、天马、步卒为棋,诸位以身入局作子,能将对方将帅逼死者,胜。诸位再出世,也应当知晓象戏之法,我便不过多赘述。
胜者,可出此方天柱,获赠三枚花令。”
言罢,她扬手晃过,便有三束花枝执于掌间。
林斐然思索片刻,问道:“四方天柱之内,都是以棋局定胜负吗?”
慕容秋荻这才转眼看她,细细打量后,摇头:“并非,只是此方天柱由我看守,我便以这兵家象戏为由头,供诸位定出胜负。现在,选出你们的将领与身份。”
裴瑜又道:“等等,象戏一方至少要有十二枚棋子,若要我等以身作棋子,人数不均,这又如何算胜负?”
络腮胡闻言大笑:“小仙长,你且瞧着罢,什么才叫神力!”
对面五人早早便知晓规则,将小少年选作将后,络腮胡大呼一声开卷,随即双指并拢,落于群芳谱其中一处。
“仙子凌波来,独坐金银台。月下逢花影,恰似故人来。”
他手中无花,却有香风拂过,只见一道暗影自他足下悠悠生发,随即抽芽、出枝、开花,绽放之时,足下已然凝出一道金银台的花影。
影上涟漪乍起,倒真像是仙子凌波而过,悠悠间,花影枝叶大涨,竟扭成一道人影,一滴水声过,人影骤然拔地而起,幽黑褪去,显出形容,竟与络腮胡一模一样!
络腮胡目光奇异,早已臣服在此等法术之中,他兴奋地看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法!
林斐然静静看着,不放过络腮胡的每一个动作,与此同时,她心下也在思索,她的谱图上已然收纳有一支暑荷,它有何作用,又要如何唤出,难道是念诗么?可这诗文又有什么禁制与说法?
慕容秋荻看向林斐然几人,扬起手中的三枝金银台,又道:“你们已有九人,只缺三位,是以给出三枝金银台,谁接?”
话落,裴瑜、林斐然下意识对望而去,如此良机,自己必得!——
作者有话说:金银台就是水仙花
第63章 选择 他不明白。
“那便我来罢。”
出乎意料地, 寻芳率先站了出来,她笑得和善包容,“比之诸位, 我到底虚长几岁,三枝金银台, 我或可取一枝。”
在场修士中,无一人用过群芳谱, 慕容秋荻也没有讲解的意思, 如此尝试的良机,她必不会放过。
更何况,谁也不知这分|身能持续多久, 若是能一直跟随, 出了天柱,岂不是一大助力?
裴瑜侧头看去, 唇角一扯,笑了出来:“寻芳长老, 既然都压境入春城了, 还有拿乔的必要吗?这三枝金银台, 我全要!”
道和宫这一代的亲传弟子中,最令人牙痒的便是裴瑜,她实在太过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向来只有强者能入眼,如她这般灵脉有损,境界大跌的长老,以往没少受她讥讽。
寻芳面上显出几分青黑,却还是维持着笑容:“裴师侄, 我只要其中一枝……飞花会结束,我们可还是要回道和宫的。”
裴瑜转回头,只看向慕容秋荻:“哪又如何,我师父可没时间管这样的小事。”
两人争执之时,慕容秋荻斜眼看去,蹙眉抬手,二人双唇便如坠千斤般,无法再开口。
“除她二人外,还有谁要执花?”
“我来。”
话音落,林斐然与卫常在同时抬起了手,她顿了片刻,侧目看去,与那清凌视线相触的瞬间 ,他蓦然收回了手,但片刻后,又抬了起来。
林斐然对他反复的动作感到迷惑,却并不意外。
卫常在平日里的确是个寡欲之人,甚少与人争抢,但那其实是源于他性情中的漠然与专注。没有确立目的前,便都无所谓,一旦有了目标,那么不论如何他都会达成。
如今他到春城,便是为了入朝圣谷取得一柄灵剑,在此之前,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挡下他的步伐。
三枝花,四人争,想要一人一枝也不行了。
慕容秋荻一一看过,开口道。
“在军营中,这等争执也是常事,诸位既然都不愿让步,不如就按我营中规矩来,谁是人心所向,便由谁拿嘉奖——如果你们觉得这是嘉奖的话。”
慕容秋荻话里有话,几人尚且不解所谓嘉奖之意,但听懂了人心所向二字,这是要他们不愿接花之人做选择。
几乎是同一时间,话音刚落,沈期便顶着张黑亮的脸站到林斐然身后,虽看不出面色,但圆睁的鹿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敬佩。
他向前就说过,在出天柱前,唯文然马首是瞻!
他甚至还拉拢秋瞳与另外三位修士:“诸位,文然十分强悍,且有大善之心,沈某以性命担保,她绝不会耍什么心眼!”
这话说得,连林斐然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们才刚刚认识,这就要以性命相托了?
只可惜,沈期的担保似乎没多大用,局外站立的三位修士思索斟酌后,只有一人到了林斐然身侧,其余两人都列在裴瑜身旁。
像她这样的人,虽然飞扬跋扈之余叫人不快,但周身那股自信的强者风度却也无法忽视。
人都是慕强的。
如此一来,无人在乎脸色铁青的寻芳,只看向压力倍增的秋瞳。
她此时也十分纠结。
若说私心,她肯定想选卫常在,论上交情,她又想管管孤寡的寻芳,但与前两者相比,她其实更想叫裴瑜吃瘪,正值天人交战之时,卫常在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候选的他就这般不顾规矩,毫无羞耻感地走到了林斐然身后,容色未变。
秋瞳微怔,沈期瞪大眼看他,裴瑜冷笑,他却全然不觉,只看过众人,清声道:“怎么了?”
沈期想不明白:“卫道友,你不参选么?”
卫常在看他:“已经没有必要了。”
纵使秋瞳选他,也不过是一人,与裴瑜和林斐然相比,实在无甚意义,既然如此,何不将自己这票送出。
而且,届时场中会有四个林斐然出现吗?
思绪无端飘远,他默然看了前方一眼。
林斐然:“……”
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一阵沉重而黏腻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坠在肩头,压得慌。
此时,秋瞳已无犹豫的必要,除了裴瑜外,她选谁都不重要了。
她看过卫常在一眼,垂目走到寻芳身后,寻芳大喜,拉着她连声夸赞,秋瞳却只扬起一抹笑,略带涩意。
慕容秋荻扫过几人,道了声好,随即手腕一转,三枝金银台急射而出,林斐然立即扬手接下。
她看过手中的三枝金银台,黄蕊白瓣,细嫩芬芳,确然是真花无疑。
一声开卷后,锦布为底的谱图出现身前,她将其中一株扫过谱图,金银台便化作一道暗影汇入其间,为右下方那栩栩如生的花样添上一抹黄白之色。
停顿片刻后,她模仿方才那个络腮胡,并指落到微亮的金银台墨画上,念出那句长诗。
倏然间,图绘上光芒划过,暗影生发而出,场内出现了另一个林斐然,只是面容如她此刻一般,稍显平庸与尖锐,唯有那双眼颇为吸睛。
林斐然抬眸看过一眼,又细细看向谱图,她方才观察得很仔细,金银台入画时,那墨绘的花枝上长出一枚细小叶片,绿豆大小,并非金银台本身的花叶,可将花用出时,花色未褪,叶片却又消失不见。
她往上看去,点染的暑荷之上,也缀着同样一枚微不可察的叶片。
若是猜得没错,一株花只能染红一片花瓣,也只能用一次,有几片叶,便意味着有几株花可用。
众人静待之下,她如法炮制,又唤出了一个林斐然,谱图上的叶片再度出现又消失,更加印证她的猜想。
余下还有一枝金银台,但林斐然并不打算自己用完,一连多了两个分|身,她明显感到一阵不甚熟悉的滞重感,手脚如有束缚,想必,这便是慕容秋荻的言外之意。
分|身过多,反倒会拖累本我。
她扬言直白道:“分|身会拖累本我,是以我只能用出两枝,多了行动不便,余下这朵……”
她眼神划过,方才几人神色各异,她斟酌之下,略过寻芳与卫常在,将花交到了裴瑜身前。
深静的眉眼看来,如此熟悉,如此相像,裴瑜眉头一皱,正要讥讽拒绝,便听她淡声道:“如果你不用,我便给这位道友,想来她能控制。”
道友指的是秋瞳。
裴瑜立即夺过花,直直看她:“控制一个分|身罢了!”
尽管曲折,终究是将十二人凑了出来,几人毫不犹豫地将任人护卫的“王”之一位定给了沈期,其余身份,便以签筒为准,抽到什么是什么。
卫常在挟出一根竹签,看过上方“军师”二字,便移开视线,余光缓缓落在那两个“林斐然”身上,那番垂目静默之姿,像极了十七岁的慢慢。
那个沉默、敏感、脆弱,却又不苟言笑的林斐然。
那时,他们在小松林比过剑后,她总会站到松崖边,迎风而立,默然不语,只叫山风与清阳勾勒出一抹孤影。
然后,她会回身问他:“卫常在,我的剑已经练得很快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愿同我一起出任务?”
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竟莞尔展颜,不过这笑意并非是觉得有趣,而是会心一笑,就如同父母听闻稚子疑问天下能否无贼一般,只是觉得言语可爱,并无其他意味。
他想说些什么,但出口时,还是都咽了回去,他不喜欢他们之间总要夹杂别人。
“慢慢,为什么要管他们,若是出任务,我可以陪你一起。”
只是她听闻这个回答时,目色有些迷惘,随即便转回身去,兀自吹着山风,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理解那抹黯然的神情。
他自问不是愚者,尽管修行的天人合一道需得寡情少欲,可这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懂。
若是叫他望出人的欲望与卑劣,便只需一眼,可慢慢的神情总是难懂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非得要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才能摸索出些许头绪。
看过令人怀念的“林斐然”,他又转目望向如今的她。
目光更为坚毅,身姿更为挺拔,她不会再坐在他身侧,问他看没看到今日的月亮,想不想逝去的爹娘。从落到此处飞屿开始,她便没有多看过他一眼,多与他说过一句。
对他,甚至不如当初叫她愁烦的裴瑜亲近。
慢慢心善,不会任性无礼,更不会拒绝一位“生人”的靠近,所以他并未捅破窗户纸,与她相认。
自见到她起,他便在等,等她的目光,等她的话语。
她可以压住情绪,心平气和地以一个假身份同裴瑜与寻芳交谈,为什么不这么对他?
他不明白。
慢慢向来聪敏,是他露出什么破绽,叫她生疑了吗?
手中竹签折断,他走上前,目光扫过高兴的沈期,落到林斐然面上,清声道:“文然道友,你抽的是什么身份?”
林斐然一滞,随即抬眼看他,不自知地退开半步,露出手中签文:“两个辎车,一位军师。”
卫常在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微顿,却还是抿唇道:“道友运道不错,抽了好身份,我也……”
沈期立即插嘴道:“这个身份可了不得,象戏中以辎车为重,行起路来可谓是铁索连飞,横贯八方,再加上军师回护之利,所向披靡啊!”
聒噪。
卫常在看他一眼,正要开口,却见林斐然眼眸微弯,有些羞赧,神情中却又夹杂几许跃跃欲试,神色变化并不明显,可眼中的光却叫人不能忽视。
忽然,他沉默下来,只静静看她,心上似有飞鸿点过。
他想,那时她站在崖边,或许并非要一个答案,她只是在寻求一个理由,一个振翅的理由。
片刻后,他只道:“我也是军师,我们一样……”
“是么。”林斐然眸光微闪,又退了半步,似是不愿再和他过多接触,应过一声后,生硬地将话语扯到沈期身上。
“说起来,你是什么身份?”
沈期看她,黢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疑惑,“在下是‘王’啊,方才推举的,一会儿的功夫,你便忘了?”
“我确实忘了,谁推的你?为何推你?”胡说八道间,她一句话走出了三米远。
沈期更加摸不着头脑:“你推的,你说我武技不好,安心做王。好生奇怪,你中邪了?”
说话间,他抬手欲碰林斐然额头,却又于半途收回手,目光一闪,叫她自己摸一摸。
“……”
卫常在默然看着人离去,她竟是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分明他也是“生人”,疑惑间,他抬手抚上心口。
明明没有催生藤蔓,心脏却也如同被人攥紧一般,捏出几许涩意。
为何——
作者有话说:前面提过,卫常在是没有羞耻心的,他很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让他裸奔也可以的(不是)
人不理解鬼,鬼也不理解人(X)
今天有点短小……
第64章 断头之花 “当然是等她。”……
林斐然自然不知晓卫常在心中所想, 三两步离开后,沈期还在问她推举一事,甚至当了真。
他摸着脸上干涸的墨迹, 担忧道:“会不会是花令有问题?用了之后伤脑子?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问得认真,林斐然自然也不愿敷衍, 便小声道:“抱歉,方才只是一个借口, 我……不太想同卫道友交谈。”
沈期闻言一怔, 一般这种时候,任谁都会敷衍两句,她却会认真解释, 心下一释, 不由笑道:“原来如此。若有下次,在下会全力配合。”
他并未细究, 林斐然也不再多言,她只动了动肩, 下意识忽略那抹沉重的视线, 转向前方, 目光逐渐专注起来。
现在紧要的不是卫常在,而是将开的宝应棋局。
此时,抽签已毕,众人望着手中竹签,神色各异,慕容秋荻见状起身,立于高台之上,手中执着一株**。
“秋高气爽,叶落成金, 这般好天气中,与其见得满地飘红,不如尽托画中。”
她口中默念有词,少顷,手中黄菊花瓣凋零,纷纷扬扬飘下。一瓣落地,便如同浓墨飞溅,涂抹掉四周峭壁与足下飞屿,所见唯有黑白。
花瓣层层交叠下,四周灰雾乍现,丛丛墨竹拔地而起,节节升高,探出的竹枝接住细雨,一瞬一动,绘成一副墨竹图。
而在他们脚下,浓烈的墨线纵横交错,绘出棋枰,一条波涛横亘而过,割出两界,众人身披墨甲,手执墨器,不由自主地走到应当的位置。
如此,阵已列好。
所谓宝应象戏,共有六甲,分别是王、象、军师、辎车、天马、步卒。
如同行军打仗一般,王为中,军师分列其侧,随即是两象、两天马,与最末侧的两处辎车,步卒则在前方应战,两方相较,杀王者,胜。
林斐然侧目看去。
沈期头戴墨冠,居于其间,为王,寻芳与秋瞳分列左右,身披墨甲,为近卫军师。
再次之,卫常在列于秋瞳右侧,林斐然列于寻芳的左侧,两人皆持墨剑,为卜天之象,两个裴瑜身御墨马在旁,即为天马。
最末两侧,站着林斐然的两个分|身,均负巨剑,神情同她本人如出一辙。
至于余下三个散修,他们立于最前方,手持矛盾,为只进不退的步卒。
与他们相比,对面便显得稀疏得多。
年岁不大的少年人居中为王,冷笑的络腮胡分身两侧,同为卜象,戴着幞头的瘦书生骑着战马,身负巨剑的冷面妇人直身而立,提刀大汉前行作卒。
除此外,慕容秋荻抬手结印,撒豆成兵,以僵硬的偶人为其充数。
林斐然并未多看,她方才见到那两个分身的瞬间,便有一阵失重之感传来,登时晕眩得后退半步,沈期立即抬手拉住她,问道:“怎么了?”
夹在两人间的寻芳也注视而来,目露打量。
“无事,只是有些晕。”
林斐然揉了揉额角,此时另外两个分身所见竟一并转入她的眼中,三方视角重叠之下,脚下虚浮,一时间叫她分不清到底身处何处。
适应片刻后,她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身侧晕倒在马上的裴瑜。
“……”
她刚要叫醒裴瑜,还未抬手,马上之人便立即挺身而起,咬唇向她看来,轻讽一笑,眼中写满了绝不服输四字,甚至还有余力眯眼看向对面,开始挑刺。
“慕容大人,为何只有那个大胡子用了分身,其余人却都用偶人填补?这不公平!”
慕容秋荻立于墨竹之上,哑声道。
“现下知道分身不好拿了?比人数,他们不及,但比实力,你们用不了群芳谱,不如他们,用偶人填补平衡,已算公平。虽是棋局,但诸位以身而入,无人操盘,便可自行停走,一切都是为了斩下王之头颅。
战局一起,不分胜负,便不会停下。”
语罢,她顺手扔下一个十二面的骰子,望过一眼后道:“你们运道差了些,骰数为双,凡人一侧开局。”
水墨之景中,细雨绵绵,如墨线般断而不止,淅沥落下。
慕容秋荻语罢之时,对侧忽而嘶鸣乍起,酸书生早已迫等不及,驭着**天马斜跳三尺,震踏而来,溅起水花无数,与此同时,那直立在前的提刀大汉也向前一步,行至墨河边,直勾勾盯着对岸,擦刀将饮。
裴瑜见状,自然忍耐不得,她右手拉缰,腕上紫金钏碰出轻响,天马扬蹄而起,左右将移,斜踏六尺,直直落到岸边,与那提刀大汉相错而立。
提刀大汉为卒,只得前行,裴瑜御马,只走斜日,两相对峙之下,其实无法对阵,但能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挑衅之人,裴瑜心头火起都消了半分。
她冷笑看过此人,又望向对侧那个酸书生,却并未轻举妄动。
此番棋局,众人只需遵守棋子行进规则,但行几步,如何行,全都是自己说了算,她若是贸然过河,那静待其后几人定然围攻而上,她又只能斜飞躲过,岂不是要身陷囹圄?
情态不明,她裴瑜绝不做亏本买卖!
那提刀大汉面露不耐,站起身,甩下手间墨汁,一跃过河,与那同为步卒的散修面面相觑。
散修心下大呼不好,退又退不得,只能拔剑迎战,剑光闪过,被大汉手中宽刀拦下,他狂笑一声,身前群芳谱大开,一阵春桃吹过,他的指间便多了一张黄符。
符上灵光煜煜,散修避无可避,只得被符定身原地,大汉手中宽刀举起,映出散修故作镇定的眉眼。
“这只是一场试炼,难道你真要杀人!”
大汉闻言狂笑起来,黝黑的面上满是讽意,他举刀指向高立竹间的慕容秋荻:“你不如问问那位大人,我先前是做什么的。诸多命案在身的天字囚犯,难道还怕杀人?!
赢了你们,夺得花令,我等照样有机会得见圣人,届时我便可脱胎换骨,也成真仙人!”
闻言,林斐然望向他身前的群芳谱,心下微动,难怪他们也有群芳谱,只是,圣人用意何在?
思索之际,那大汉宽刀已然落下,林斐然凝神一动,身负巨剑的她便一冲而出,先竖而横,辎车身份直进无阻,顷刻间便到了大汉身侧。
巨剑将出,铮然一声拦下那亮面宽刀,双方都太快太重,刃面相接时,竟擦出簇簇火花。
一时间,三人鼎立。
对侧那冷面女也横行而出,越河而来,立在林斐然身侧,一脚既出,略显纤薄的身形竟将巨剑踢起,卷起一阵罡风,顺势劈去。
林斐然双手握住剑柄,不得不旋身以对,接住这迅猛的剑势,一时间轰然声响,侧方波涛乍起。
二人相较之时,大汉哼笑一声,打量起林斐然来:“老子这辈子最烦你这样的人,不掂量掂量自己,帮得了几个!”
言罢,宽刀又向散修劈去,可下一瞬,长刃再度受阻,火花四溅。
他转眼看去,瞳孔微缩,竟又是一个身负巨剑的林斐然!
“你一个人要打两场不成?奇了,那就陪你玩玩!”
分身二角,一个同力重而粗狂的大汉对刀,一个同身形轻灵,却自有一番沉重巧劲的女子比剑,对手不同,应对之法自然也不一样,这意味着她必须在瞬间做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剑势,她竟都担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呼吸微滞,沈期视线呆愣,就连慕容秋荻都凝神看去,目不转睛。
轻剑巧妙,重剑沉锋,在林斐然看来,只是势有不同,一人高的巨剑在她手中舞动起来,犹如利刃,犹如铁盾,其间不退之意,岂是一柄宽刀可挡?
只听得锵然声响,大汉手中刀身俱裂,碎作两段落入墨河中,消失不见。
林斐然回身收剑,却并未放松警惕,只在心下思索。
若要擒王,必得过河,如今只有她、裴瑜以及这三个散修可以渡河而去,而对面几人又有群芳谱傍身,若要取胜,定得想法子消磨他们的花令。
只是,此时无法动用功法,只以凡人之身,又要如何胜过?
大汉扔下手中断刀,啐了一声,狠狠看向林斐然,心下虽有犹豫,却还是喊出开卷,自群芳谱中抽出一株烈艳的山茶。
“难怪敢拿辎车一子,原来也有些本事在身,此局若留你在后,必是祸害,不如趁此时机将你拿下!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他将手一抛,山茶高入半空,划出这黑白水墨中最为靡艳的一笔,倏而,茶花半转,由一枝化为五枝,凌空落下,将大汉、林斐然与散修三人圈入其中。
山茶落地生根,道道灵光自蕊中飞出,绷然成线,刚韧至极,不过粗粗擦过巨剑刃面,便在刃上划出一抹深厚的刻痕,林斐然转眼看去,眼皮狂跳,立即闪身避开,顺道将散修脑门上的黄符撕下。
二人左闪右避,只得以手中刀剑抵挡,但其上划痕渐深,竟隐隐有碎裂之意,被逼至边缘之际,阵内灵光逐渐交织,缓缓而来,似要穿成一道密网,将二人包围其间,拦腰而断!
“你们就躲罢!最后退至边界,只会被后方的灵线割作两截!”
大汉面上冷笑,心下却更为不甘,如此生杀予夺之感,出了春城,怕是再也不能体会,他定要胜出,向圣人求得一身灵脉,踏上修道之途!
崩然声响,林斐然手中巨剑终于断裂,再也无法斩开灵线,一旁的散修早已大汗淋漓,忍不住开口道:“我本是来参加飞花盛会,以为比试一番便可罢手,谁知竟要赌上生死,若是早说,这飞花会我定不会来!”
林斐然压下心绪,拿着残剑,快速道:“多说无益,这灵线并非不可断裂,届时我替你斩出一条通路,你先走。”
散修一愣,瞪眼道:“那你呢?要走一起走!”
“怎么说得像生离死别……”林斐然奇怪看他,“这只是我的一个分身,没了便没了,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哦、哦!”散修点头,感怀道,“我乃东渝州卢氏门下家生子,今日文道友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二人音量不大,却还是叫那大汉看出端倪,他登时拔出匕首,击上前来,生生将二人分开:“想逃?门都没有,就等着死在这杀仙阵中!”
灵线逼近,生死攸关之时,其余人囿于规则,无法动身,身为“卜象”的林斐然刚要出手,便有一道身影更快地向前掠去。
卜象只可斜飞六尺,走田字,那道身影便如同一道断续的墨线,斜行两步到了杀仙阵外,手中墨剑斩出,断开大半灵线,半身踏入,抓住林斐然的手腕,将她带出了法阵。
出阵瞬间,灵线已然溢满而去,再无处可逃,两道灵光如剪子般交叉而过,生生将那名散修的头颅剪下,如同茶花一般,凋零时总是断头而落。
林斐然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颅滚落河中,消失不见,而他余下的身躯似是尚未反应过来般,跌落河边,脖颈间喷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浓墨,汩汩冲出,汇入墨河,融为一体。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只余沙沙的墨竹声,竹上的慕容秋荻望着,只是默然,这便是她选择入画的理由,红色总是太过刺目。
心神空白之际,又感到腕上划过一抹陡然转凉的温热,她回眸看去,卫常在身上衣袍割裂,臂间、腰背均有裂痕,淡淡墨色自其间沁出,下滑,最终滴落到她的腕上。
那是他的血。
卫常在似无所觉,墨一般的眸子静望着她,并无波澜,但谁也不知平静的渊面下藏着什么,他只是看着,随后抬手擦过下颌处的割痕,薄唇刚启,她的手便抽了回去。
他动作一顿,睫羽压下,掌中再无热意,只余热血转凉凝结的冰寒。
林斐然回身看向那片墨竹,慕容秋荻正站在竹上,身形随着竹枝上下晃动,神色一如往日。
……
此时此刻,不仅是墨画之内震惊,就连墨画之外,也是哗然一片。
各宗长老弟子坐在观台之上,目露震惊,却碍于圣人坐镇,不敢高声语,只能私语窃窃。
过往,不论是飞花会还是朝圣大典,都不过是切磋比试,点到为止,从未有如此露骨血腥之事。
东侧观台之上,有一老者执杖而起,目露不忍,向北侧几位圣灵作了一揖:“在下东渝州卢氏,卢安,方才逝去的小辈正是我门下弟子,本不该有此一遭……敢问诸位圣人,如此举行飞花会,究竟为何?”
殿内安静半晌,圣人未答,便有人率先开口:“秘境之内,生死由天,怪只怪你门下弟子命不好。”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喧嚣沸腾起来。
“完了,若真是如此,我师弟岂非有难?早就让他不要贪便宜!”
“怎么要人互相残杀,这还算什么圣人?”
“灵宝稀少,早该如此比试了,若是比比剑就能拿得,那还修什么道,一起过家家算了。”
争吵之时,其中一位圣灵抬起了手,众人霎时闭嘴,再未多说一句。
下一刻,苍老渺远的声音响起:“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飞花会已然开始,诸位再争论也没有意义。只是我们本意并非如此,否则,也不会禁止修士之间互相残杀。”
圣灵目光垂下,细细扫过在座每一人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侧,忽有一人开口问道:“敢问圣人,镜中之人所言可否为真,他是凡人,届时向诸位请求修道一事,难道真有办法为他通开灵脉?”
众人转头看去,开口之人正是参星域星主,丁仪。
问完这话,他只是看着诸位圣灵,眸色清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中一位圣灵看来,只道:“你是,丁仪?何出此问?”
丁仪起身作揖:“只是好奇罢了,若真有此法,世间众多凡人便都有了天大的机缘,可如妖族一般,人人修道。”
被点名的荀飞飞等一众妖族坐在南侧,闻言不语,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镜中的林斐然身上。
圣灵不置可否,只言:“道法玄妙,天下岂有绝对之事?我等不敢妄言,但现下确实无法做到。”
丁仪默然,又道:“此次飞花会,诸位亲自出手,又是为何?什么叫做非常之事?”
圣灵不再言语,殿中之人也并不关心此事,他们只在意飞花会内弟子的生死。
“敢问圣人,此次飞花会一行是为收齐十二份花令,可若是途中有争抢截杀之举又当如何?一条禁止杀害的戒令当真有效?”
圣灵并未开口解答,却有一黄衫弟子站起,为其解惑:“自然不止一条空文戒令,圣灵们先前便选出了四位祀官,他们就在天柱之上,诸位先前见过,想必识得,若有动手截杀之人,他们自会察觉、惩戒。”
……
“惩戒?”如霰头也未转,只问,“惩戒什么?”
谢看花怀抱琵琶,没有发言,他身侧的寒山君却掏出一本册子,勾画几笔,只道:“未出天柱前,你便连杀数位修士,有这样的事吗?文然的契妖。”
二人一同仰头看去。
天幕中,不落的月亮高悬,清辉洒下,盈盈铺满此人肩头,他坐在天柱旁的断垣之上,只看着月亮,好似海中静待日出的鲛仙,有种别样的静谧。
“是我动的手。”片刻后,他侧目望向两人,神色坦然,“原本我不打算出来的,但是那里味道古怪,实在难耐,还是来了这里。”
谢看花四下看去,却没见到林斐然身影,忽然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等她。”——
作者有话说: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山茶花》贯休
第65章 竹间墨尽 善恶相生(二合一)……
春城内, 月华皎皎,流泄遍地,为这座寂静的城池带来唯一的光亮。
但在四方天柱内, 众人尚且不知外界暗色,仍在为了逃出而与守柱的凡人争斗。
如霰自八角阑狱中走出, 顺着铁索而下,登上飞屿, 迎面便撞上了那位身负长剑, 提着酒葫芦的——
他思索片刻,想起此人,他少年于人界游历时便有所耳闻, 剑豪李长风。
千杯尽在手, 哪管长生途的李长风,此时正垂着眼, 神情中带有说不出的平和与蘼顿。
如同磨刃之剑般,锋芒全无, 豪情大减, 吞不了河山, 饮不尽日月,仿佛多吸一口清风便要被呛死。
如霰心下评判之际,立即想到了林斐然,她那时见到李长风登天柱时,可是满目向往,若是这番模样叫她看见……
他也不知她会如何。
他敛下思绪,抱臂抬眼,漫不经心道:“如何出去,与你强斗么?”
“斗?”李长风磕磕绊绊笑起来, 醉眼朦胧,略显凌乱的发丝在脸侧扫过,
“你是第一个出困境的——如果我还没醉瞎,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是如霰罢?当年你还在人界游荡时,我们见过,银白发,仙人颜,我不会忘,不过,你头发长了很多,初见时,它们才到肩颈……”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仰头喝了一口。
“那叫游历。”如霰并不意外,也没心思同他叙旧,只道:“如何出去。”
李长风啜饮一口,打了个嗝,顺手抽出坐着的长剑,直直向下送去:“虽不知你如何进得春城,但想来也没有群芳谱,有什么好拦的?直接走罢。”
见他送剑而来,如霰双眼微睐,又道:“这么浓的血腥味,你闻不到吗?这不像你。”
许是见到故人,李长风难得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我已不是剑豪,也没有心力管身外之事,过往是我太过较真,不懂世事难得糊涂之理,山下不必山上,事事权衡,件件利弊……罢了,你贵为妖尊,又怎么我心中所感,今时今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先人所言实矣。”
“贵为妖尊?”
如霰侧目看过,扯唇一笑,听到这倒胃口的“贵为”二字,便彻底失了叙旧之心,只抬腿踏上长剑,金白袍角迎风而起,向天穹而去。
世道寒凉,血又能热到几时,恰如水砂解玉,初时棱角分明,再回首,已全然变了模样。
出过天柱,落了地,他如约向北而去,初时街巷幽静无人,走得久了,便听出些响动。他心下并不在意,只侧目看过一眼,继续前行。
四方天柱落下时震碎不少屋宇,高墙尽毁,徒留断壁残垣。
他选了一处最高位,纵身而上,倚坐其间,袍角翻动间,似要乘风而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本就喜欢身居高处,更因为此处打眼,若有人来寻,一眼就能看见。
夜间无日色,他无法睡下,只能睁着眼,看着一些人从天柱而出,面露喜色,准备一展拳脚。
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却没有最呆的那副。
时人经过残垣之下,被那垂下拂动的衣袍引了视线,昂首看去,恰巧撞入一双清凉的眸中,初时如入清泉,片刻后便如坠冰窖,惶恐之余又觉自己冒犯无礼,便下意识躬身赔礼。
“不知道友在此,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如霰甚至无心回应,他只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向此人后方看去,那里,正有两人缓步而来。
此处的确醒目,却引不来他想见的人,不想见的倒是一茬一茬出现。
他扫过两人,最后停在谢看花身上:“有事?”
谢看花面无表情,但紧扣丝弦的手还是泄露几分尴尬心绪,直白道:“……我们是来惩戒行刑的。”
“惩戒?”
三言两语下,如霰明白了始末,却又道:“狱中几人蠢笨恶毒,想不出解法,便要以我之血肉为他们铺出一条生路,此番情势下,反戈相击难道有错?”
谢看花无言,他身侧的寒山君便道:“有没有错,不由你我断定。此秘境内共有四位祀官,除却守柱之用外,由我维护秩序,慕容大人负责审判,谢前辈与剑豪前辈负责助阵行罚。带你回去后,到底是否行惩戒之罚,需得由慕容大人定夺。”
如霰静静睨他:“若我非要待在此处呢?”
谢看花长叹一声:“那便由我将你强行带回。”
如霰正要开口,又听得那个清瘦的青年道:“鉴于你身份特殊,于飞花会无碍,定夺之时,我会通知你的契主到场。
当然,若你不去,我便现在将她唤来,飞花一行,她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
于是轻启的唇忽然闭合,如霰起身立于残垣之上,夜风躁动,鼓起他的长发与袍角,显露出那枚隐秘的金环:“好大的口气,你们以为,在这春城之内,只有四位祀官能动用灵力么。”
他开口,一阵奇异的语调模糊逸出,音落之时,几道灵索迅猛而去,寒山君立即旋身后退,抽出腰间墨笔,挥毫间便写出一个篆体的退字。
浓墨汇聚而去,虽将灵索止于半途,却也因为不够及时,叫那灵索抽中侧脸,颊上顷刻间便浮出一道指长的红痕。
他双眸微睐,只道:“有些话,明知不该说,最好还是咽回口中。想要恩威并施,只会激怒我。”
寒山君眉头微蹙,眼中惊疑不定,谢看花那张面瘫脸竟也露出几分失色:“此番阵法为圣人亲设,你是如何破阵的?”
如霰不言,只凝神看向四方高耸天柱,几息后,忽而又转变心思:“我可以和你们去,但她一出天柱,你们便得带她过来。”
这话语不像命令,可那不容更改的口吻却又叫人无法拒绝。
谢看花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的秉性也了解一二,便同意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们的关押所在也是一处花坊,她若要集花,也得来此一遭。”
如霰一下便抓到重点:“关押所在?你是说,她得来救我?”
“谈不上救……”谢看花想起那条扔到溪中的银鱼,话风一转,点头道,“这么想,也可以。”
躁动的风忽然停止,如霰自残垣之上走下,神色自若地望着二人:“带路。”
左右都要等她,与其在这里无聊望月,不如做点事。
谢看花:“……”
*
墨风摇动,细雨绵绵。
浅淡幽香的雨珠落于墨竹叶面,凝出一道浅灰的水痕,坠于叶尖,倏而落下,正正滴到林斐然仰起的面容上。
慕容秋荻与她对视,浅色瞳孔中并无异色,唯有平静,她在打量着这个面上无波,内里已在沸腾的少女。
她在不甘,她在不忿,为一条漠然逝去,无人在意的生命。
可她又能如何。
细究起来,此次飞花会,不过是圣灵们促成的一场秘境试炼,秘境中既有洞天福地,琅嬛至宝,却也有杀机隐现,福祸相依。
只是望向那断首之尸时,她抚过腰上刀柄,双目轻阖,只道:“看我做什么?”
少女目光清润,却又自出一股锋锐之意:“我在看,你此时是什么神情,原来也是不忍。”
慕容秋荻直视而去:“虽有不忍,却并不悲怀,法则如此。”
场内一时俱静,慕容秋荻开口,就连络腮胡几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打断,只能暂时按下杀心,紧紧盯着林斐然。
其余人皆望着她,裴瑜细细看去,心下思索,秋瞳也奇怪看她,只觉熟悉,就连寻芳都似有所感,心下没来由生起一阵不喜,眉头蹙起。
卫常在却只是站在一侧,目中一片深静,默然倒映着她的身形。
忽有一阵热潮涨至心间,心绪波动起伏不定,时快时慢,如同激烈波涛拍向礁石,又如盘旋溪流没过岸沿,那是她的所思所感,所想所念,俱都传来,潮涌般掩去他身上钝痛。
他睫羽微颤,实在太明白这样的波动,抬手取下身后负着的潋滟,他能感觉到,它想要再次为她出鞘。
墨河波涛滚滚,无首之身横斜岸侧,一时间骤然安静下来。
对岸的酸书生见状,信心倍增,只觉这群修士没了功法傍身,竟比瘟鸡不如,再也按捺不住,见裴瑜御马在右,他便将另一具木偶天马唤过,与之较量,自己则绕至左方,预备从左处过岸。
而那大汉更是又惊又喜,大笑之余,阴狠的视线看过林斐然,正要上前一步,她却骤然发难,自卫常在手中拔出雪剑,迅猛而去。
因她太快,太准,叫人反应不及,只见一道亮光划过,甚至未曾割开细雨,便见那大汉手腕断开,一阵浓墨喷涌而出,浸入半片玄衣之中,消失不见。
剑过之时,雪剑再度嗡鸣,似是故人终归。
“啊!”大汉呼声惨烈,震醒了入神的众人,他狠狠看向林斐然,目眦欲裂,只是过河之卒倒退不得,只能生生忍下这一击,“岐女,杀了她,快杀了她!”
对岸络腮胡大惊失色,咬牙道:“岐女,不可耽误,既将辎车给了你,可纵横棋盘,便不能放弃,立即杀王取胜!”
他们手中的花令有限,还得余出几枚等出了天柱再用,不能全都浪费在那个少女身上!
一息间,战局再乱,手持巨剑的冷面女人不再同另一个林斐然缠斗,而是回身而过,先入对岸棋盘,再横贯而过,自另一边向沈期进发而去。
她身形极其灵巧,手中巨剑贴上黄符,雷电乍现,虎虎生风,这般身手,即便不是修士,在凡人中定也是个中翘楚!
她来势汹汹,紫电青光围绕,直奔沈期而去,他见状掏出墨笔,抄起褡裢,以作抵挡,而在他两侧,应当护卫王的军师寻芳见之瞳孔骤缩,竟不敢上前一步,同为军师的秋瞳心下却也恐惧,她从腰间抽出长剑,刚要踏出,便被人喝住。
秋瞳停身看去,叫住她的正是那个名叫文然的少女。
林斐然就在寻芳身侧,为飞田的卜象,就在岐女即将走上棋盘九格,对上沈期之时,恰巧踏上九宫正位,林斐然见状立即冲出。
她有两个分身,均为辎车,现在这个卜象正是她自己。
于是她拔出腰间弟子剑,再不犹疑,以四两轻剑拨走千斤重剑,顺势将岐女逼退,然而重剑之上雷电翻滚,直直蹿上臂间,却也将她击得发麻。
眼见岐女再度唤出群芳谱,林斐然不敢犹豫,再度提剑而上,断了她施法的动作。
战局已开,性命攸关,众人再不似方才那般试探缓和。
一时间,对岸两匹天马嘶鸣而来,其余两颗小卒一步一步缓缓踏至,裴瑜的真身御马而上,分身却跨过墨河,直入敌营,列于边缘处,斩掉偶人天马,与络腮胡斗将起来。
如果棋局之上只有一个耀目之人,只能是她裴瑜!
她回身看过林斐然一眼,缰绳高扬,同样以快剑递出,真身将逼得瘦书生一时无法取用花令,且退数步。
岐女与林斐然仍在缠斗,轻剑对重剑,纵然不利,但终究是林斐然速度更快,更胜一筹。
就在击退之时,岐女于不远处唤出群芳谱,自谱图间抽出一束香兰,兰香如旧,猛烈击于巨剑之上,忽然间,岐女仿佛变了个人,剑技上佳,与林斐然相比不遑多让。
巨剑扫过之处,紫电青光乍起,雷蛇般的长剑蹿出,直向林斐然而去,岐女手下施展的,赫然是乾道极为有名的剑法,也是林斐然当初逃山时所用的神宫六辟。
林斐然立即回身,手中弟子剑既出,护住后方的沈期,只她一人,既要拦下电光之剑,还得对上扬剑而来的岐女,不免有些吃力。
遗漏之时,雷蛇蹿出,秋瞳立即斜上立于沈期身前,她与林斐然对过视线,忽而别开,只道:“你只管前方。”
雷剑游离,一柄同秋瞳对上,三柄叫林斐然拦下,岐女趁机再度压境,目光一凝,直朝林斐然脖颈而去,忽而间,似有一阵雪风吹过,脊背寒凉,叫人悚然。
手下叮然声响,压下的巨刃撞上一柄墨剑。
她转目看去,顿时对上一双乌眸。
卫常在同样回身,墨刃一转,他看过林斐然一眼,同她与雷剑缠斗起来。
他与林斐然有着许多年的默契,如今久违地共同应敌,心绪竟也有几分饱胀与盈满,在未有察觉时,他的眉目已然舒展,唇角微抿,除身侧之人外,竟再体会不到其他。
大汉见无人顾及,心下狂怒,却也碍于步卒身份,只得一步一步向前。
若要驱动谱图,必得并指相触,如今他竟有一手被毁,这与断他羽翼有何分别,他定要叫那个女的付出代价!
眼见大汉步步逼近,林斐然心念电转间,并未驱使余下两处分身,只分出心神,叫她们与两处偶人缠斗。
大汉逼近之际,岐女巨剑之上的兰花印也逐渐消退,雷剑忽隐忽现,就在术法断开的间隙,岐女立即后退,林斐然早有预料般调转方向,执剑向大汉劈去,岐女见状大喝一声,巨剑随后而来——
刹那间,林斐然抬腿踢上巨刃,翻身握住刃边,另一手直直抓住大汉肩头,一阵细微声响起,下一刻,雷风大作,掀起她的衣角与发梢,露出那双压抑着怒火的双眸。
道道白光自她臂间浮起,蹿过,静寂一瞬后,轰然声接连响起,震耳欲聋,又如同火花炸过,朵朵墨血绽开,再度沁入她的玄衣,消失不见。
慕容秋荻惊而起身,目露惊诧,不仅是她,就连观台内看着此方的修士也私语起来。
“她、她怎么能用术法?!”
“这是谁?如此奇人,我竟从不知晓!”
“这人……我们先前去参加小游仙会时便见过这样的灵光,就是它炸了流朱阁!”
“没人发现吗,我们已经看了他们许久,圣人就这么爱看这里?难道是因为卫常在和裴瑜在此处?”
张春和也望着其间,听到流朱阁被毁一事,也面无波澜,他甚至没研究林斐然这套“功法”,他的视线,全都聚集于卫常在与秋瞳之间。
他细细看过累到弯身喘|息的秋瞳,与毫无觉察,兀自与人并肩作战的卫常在,看过他轻然的眉眼,若有所思。
丁仪与林正清看向此处,只问:“小游仙会时,有人于剑境之内取走铁契丹书,是她吗?”
林正清只道:“不知,看着不像。”
丁仪忽而看他一眼:“竟有你不知的事?听闻,那取走丹书的人,好像是林朗遗孤,叫林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
林正清面无异色,似是真的没有认出:“林朗遗孤已被逐出山门,不知流浪何处,哪有本事取走丹书。”
丁仪却不置可否,眉目舒展:“人族能出此大才,我只有高兴。”
林正清不再回答,只垂目看去。
太学府的葛布先生翻开青云榜单,在榜首卫常在的头上,正列有一行小字,小字末尾写的正是林斐然三字。
他望向镜中,笔杆轻敲,不知想些什么。
众人或讶异,或沉思,神情不一,唯有妖族一方面带忧虑,氛围倒是有些沉重。
荀飞飞几人自然知晓这是什么。
碧磬忧虑道:“如此施用灵暴,她的灵脉受得住吗?”
旋真蹲身趴在栏上,面色微沉,摇头:“不知道呐。”
所谓灵暴,便是林斐然于吐纳之时,引导灵气倒灌灵脉后,释放出的纯然但无法留存的灵力,不必通过功法释出。
但这一切都要以猛然扩张与挤压灵脉为代价,炸个人不算难,可若要面对这一局之人,绝非易事!
镜外之人如何议论,林斐然全然不知,她此时只专注于施展灵暴。
手下二人皮开肉绽,一时晕厥过去,再起不能。
然而这一切还未停止,林斐然放开手,身上仍旧流窜着暴乱灵光,她转头看向慕容秋荻,浑身光白崩开浓墨,于是飞溅的几滴沾落至她白净的面上,流出几缕不服。
“剑意练至凝练之处,便会独有一方剑境生成,但这并非修剑独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是世界。
有一先圣,独独爱菊,于花叶间窥出三千世界,天地再宽,也不如这一丛野菊辽阔,故而创一功法,名曰天地失色。
天地皆无,唯有眼中之景,这方水墨世界,便是你眼中所见,独具黑白,唯一的灰便是那涤荡的细雨。”
闻言,裴瑜等人从方才那场灵暴中回神,竟转头看向慕容秋荻,神思不定。
慕容秋荻细细打量她,心下惊艳,暗道好一招剑走偏锋的控灵之法,面上却不显,只带上一抹探究,方才那副神情,竟有故人之姿。
“你读书不少,连天地失色都知道。我若是你,愤怒至此,定然在方才就将他们脑壳爆开,而不是晕死了事,这些人都是我狱下看押的囚犯,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林斐然却道:“可方才死的并非囚犯。”
慕容秋荻于竹上跃下,立于棋枰边缘:“那又如何?你愤怒,是因为在你眼中,善者逝去,恶者苟活,可孰善孰恶,又岂是如此简单?
你并不了解这个修士,就如同我不了解你们。在我眼中,你们与这些囚犯的差别,不过是一个经受审判,一个未经审判。”
只在此时,林斐然忽然想起辜不悔所言,“世上强弱之争,善恶之辩经久不衰,至今未有定论,凭你一人又如何认定?”
如何认定?谁来认定?
拊掌声响,一阵失重感袭来,将众人心神坠回,慕容秋荻只道:“既已入局,便是棋子,生死何异?别忘了,我说过,战局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下——”
她抬手一指,众人看去,那无首尸身上墨色尽染,独属于他的群芳谱散落一方,锦布染黑,下方坠有其名姓的玉符骤碎,倏而间,竟有一朵黄白的秋菊自那肉身中长出,静静摆动。
这番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悚然,沈期与秋瞳同时别开视线,不忍再看,剩余几人却直直盯着,就连络腮胡与那瘦书生也露出几分惊诧。
原来这花令,竟也能掠杀而得,难怪不许修士互相残杀……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那瘦书生眼中精光乍现,纵马斜飞,竟直直向那**伸手而去,手还未到,一柄长剑便横劈而来,正是旁侧列于马上的裴瑜。
她御马横纵斜过三处,竟生生走至尸身散落之地,与他相较,势要取得第一朵花令!
不止是她,还有那远在对岸的络腮胡,他行至岸边,虽无法过河,却也展开群芳谱,执起一株焰红的丹若花,直向那摇曳的**而去。
激战之时,已无人关注那死去的修士,也无人再看林斐然。
马蹄践踏,刀剑于尸身上方划过道道寒芒,忽而,一道灵光乍起,分身林斐然已行至众人刀下,手中巨剑翻转,将四周马匹震开数步,随即她伸出手,拔出那朵野菊,静静看着。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善恶相伴,如同阴阳两极,交融相生。
春城桥头,辜不悔告诉她:“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她初时不解其意,现下竟有了些许感悟,她太执着于侠之一字,反倒做不成侠,她太在乎善恶之别,反倒全不了善。
“杀一人为救一人,作杀人者,我为恶,作救人者,我为善,二者原来相生……”
她掌心一松,这簇野菊便滚入墨河之中,再寻不见。
瘦书生眼睁睁看着,呼吸一窒,颤声大骂:“你疯了!这可是野菊,能开一方世界,任你主宰的灵宝!”
分身未动,真身林斐然却再度抬起了手,暴乱的灵光耀目,轰然裂开的声响震耳,她说:“先圣自菊中窥出三千世界,恰巧,我方才也见到一处,那方小世界中,棋局尽毁——”
慕容秋荻忽道:“战局内法则如此,尚有约束,若破开这棋枰——看看你身侧之人,看看他们的眼睛,为了夺花,他们只会扬刀,不会停下,届时强弱互异,仍旧血流遍地,你便是助纣为虐!”
林斐然只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那又如何,此方世界除我之外,再无其他,我想动手,所以动了。”
话音落,众人甚至隐隐察觉一道灵气旋起,尽入其身,白光蹿过,越发猛烈,越发暴乱,竟将棋枰墨线炸开,如同巨石坠入墨缸般,一时间浓墨四溅,地动山摇,竟有摧枯拉朽之势,不可抵挡!
她竟要全然炸毁此处,掀翻棋局!
震声不绝于耳,不止是这方墨色翻飞,就连裴瑜与瘦书生也叫这灵暴炸得个人仰马翻。
运灵之际,额角汗如雨下,臂上灵脉微动,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又叫她沉沉压了下去,浑身陷入一种忽然膨胀,又忽然紧缩的晕眩之感,耳膜鼓动间只闻心跳——
一片篷然的墨色中,众人身上软甲尽褪,高马散去,就连四周摇曳的墨竹也被那丝丝细雨融化,滴落,凝成一片干涸的墨痕。
天地失色是法阵的一种,任何阵法,只要破去阵眼,便可脱阵而出。
这方墨绘世界中,阵眼便是那笼罩的细雨,非黑非白,只有一抹淡淡的灰,善恶交织,大抵也是这般颜色。
细雨汇聚成墨河,棋枰炸毁,震起烟笼般的细砂,如同枯笔绘出一般,于空中停滞片刻,又袅袅坠入河中,掩埋了看似汹涌的波涛。
墨雨尽,天穹出。
袅袅烟雾尽散,他们再次回到飞屿之上,众人凝神看去,只见林斐然弯身抱起一颗头颅,缓缓走到残尸身侧,将头颅放下。
群芳谱上坠有的玉符尽毁,除却知晓他是卢氏门生外,已不得知他的名姓。
万籁俱寂之时,她猛然咳嗽几声,抬手擦去唇边艳红的血,拾起那朵残败卷曲的**,放到了尸首怀中。
不止飞屿之上寂静无声,就连飞屿之外,观台之内,众人也都默然无言。
碧磬与旋真眼中含泪,望着林斐然那一身伤,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倏而间,镜像一闪,众人只看到林斐然想慕容秋荻走去,下一刻却变成了不知哪门哪派弟子于城内斗法之景。
荀飞飞一怔,随即转眼看向圣灵所在,这方观台俱是他们所想所见 ,此时突然调换,必有异处。
众人视线扫来,圣灵们却并未开口,为首一人静静坐着,其余圣灵竟默然起身,灵光一闪,便离开了此处观台。
……
飞屿之上,络腮胡骤然回神,先是指着林斐然大骂几句,随即望向慕容秋荻,神色不甘道:“慕容大人,这又怎么算!下到一半,她竟将棋盘都掀了,必须惩戒于她!”
慕容秋荻却没搭理,只是看过林斐然,抚着刀柄道:“什么怎么算,这局自然是她胜。”
瘦书生咬牙上前,颧骨高扬:“凭什么!”
慕容秋荻回身看去,容色肃冷,毫无偏袒之意:“棋盘掀翻,你们的王也倒了,论规则,该是她胜。”
两人惊呼回头,却见那个被他们推举作“王”的少年,早已于爆裂中震翻在地,此时正昏迷不醒,无法动作。
“诡计,这分明是诡计!”络腮胡大为不甘,“他还没死!王还没死!”
林斐然哑声道:“你还想怎么比?我全然奉陪。”
那络腮胡看着她的面色,竟心下一颤,吞回口中之言,只余一抹怨毒的眼神紧盯着她。
裴瑜紧紧看过林斐然,心中自有一阵火起,那是被夺了风头的不愉,她快步而去,手中长剑出鞘,直道:“那我便送他一程,也算赢得光明正大!”
“够了!”慕容秋荻出声,只看向几人,“棋局已定,多说无益。你们继续留守此处,我带他们去惩戒处取花令。”
言罢,她自腰间甩出一块明镜,结印行诀后,明镜骤然涨至圆台般大小,足够载上几人。
裴瑜率先踏足,只是面色不算好看,秋瞳狐疑看过林斐然,心下似有所感,随即恍然起来。
沈期心下高兴,但见林斐然正在收敛尸身,便也上前帮忙,就连将卫常在撞到一旁也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同林斐然说些什么。
“……”
默然之时,卫常在俯身拾起地上的潋滟。
林斐然分身消匿之时,潋滟也顺势被留在了原地,拾起之际,它微微嗡鸣,似是向他倾诉再度被抛下的苦楚。
于是他默然踏上明镜,立于林斐然与沈期身后,掌间不住摩挲着剑柄,面色却无异样。
明镜飞身而起,直向天穹而去,途中,林斐然嗅到一阵如雪般淡冷的味道,她回身看去,正是满身伤痕的卫常在。
衣袍四下全是割痕,血色从中沁出,将淡蓝道袍染作红黑之色,下意识地,她向秋瞳所在处看了一眼。
秋瞳站在不远处,与卫常在间隔了几个人,虽频频向此处看来,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抿着唇不语……二人间似乎生分不少。
林斐然心下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卫常在这身伤是为救她而受,如今他二人算是萍水相逢的生人,得他如此帮助,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漠视。
“方才多谢你出手。”
林斐然主动开口,卫常在眼睫一动,似是塑像复活,乌黑的眼珠看去,静默片刻后才道:“只是举手之劳。”
林斐然撤回视线:“你为救我而伤,我不能不管。不过我身上的伤药所剩不多,余下的都给了我一个朋友,出去后我便会去寻他,届时再将伤药给你。”
卫常在一怔,未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于是握紧手中潋滟剑,轻声道:“好……我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