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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金三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春城飞花 忽然吃饱了


    林斐然挥开鸾驾碎片, 蹙眉转头,见到身后之人,骤然瞪大双眼:“尊、尊主?!”


    如霰一头雪发不知何时转乌, 眸色也自青翠化为墨绿,乍一看与常人的黑瞳无异, 左眸上那抹红痕不见,只在眼睑处凝成一粒泣血般的红痣, 除此之外, 容貌未改。


    ……


    不对,这已经算大变样了!


    鸾驾轰然碎裂,灼灼烈日洒下, 海风灌入, 将车内两人的发尾及衣角吹起,林斐然惊讶之际, 如霰拉着她的右肩起身,两人旋身跃出。


    金纸化成的鸾鸟仍在嘶鸣顽抗, 下落间, 她似乎感受到些微不对。


    按照如霰的性子, 岂会如此白白受袭,恐怕早就反戈相击!


    二人落到岸边,与那贸然出手的白衣人对峙,其下激浪拍石崖,将落入其中的鸾驾卷回深海,倏而归于平静。


    此时并不是问话的时机,林斐然按下思绪,只看向对方。


    那人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容色俊秀, 却偏偏面无表情,一头黑发用木枝簪挽,穿着一身宽松麻衣,细细看去也并非白色,倒像是经过反复浆洗后磨出的本色。


    林斐然望着他,突然想到自己替嫁至妖界时,曾在无尽海崖岸上见到一道白影,与那人有过短暂的对视。


    此时看来,倒像极了那时见过的身影。


    她目光疑惑,看得仔细,对面之人也在打量他们,


    他脑袋未动,一对乌瞳却不停在林斐然与如霰身上来回游移,不知思索出什么,兀自点了点头,自顾自下了某种决心。


    他看向林斐然,定神道:“后生,不必惧怕,今日既然叫我遇见,定会护你无虞。”


    林斐然手一顿,默然将出鞘半寸的弟子剑收回,试探问道:“前辈是?”


    那人抱着琵琶,神色未变,答道:“无名之人,谢看花,受命在此方守界。守护人族是我职责所在,如今你受大妖胁迫,我不会坐视不管。”


    守界人谢看花?


    乾道弟子必定听过这个名号,但其人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林斐然停顿几息,才将眼前之人与书中人物联系起来。


    她松了肩膀,缓声道:“前辈有所误会,我与他相熟,并非胁迫所致。”


    谢看花微怔:“那方才你为何要对我招手求救?”


    林斐然:“……不是前辈你先招手的么?”


    谢看花面无表情地模仿起来,做了个趴窗探头的动作:“你先在鸾驾中探头看我,神色惊惧,似有泪光,我这才抬手问你可有异事,你立即挥手应答——啊,我误会了。”


    他收回模仿的手,凝着神情感叹:“还好你嫁入妖界那日,我并未出手,否则便是拆了一桩婚。”


    听到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如霰偏头笑了一声。


    “嫁入妖界那日?”林斐然疑惑道,“前辈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那夜你我对视一眼,我看到你了,你眼睛很红,但我分不清是为何而红,所以并未贸然出手,只以眼神询问,但你并未回应。”谢看花抱着琵琶回身,在另一处蹲下,“我时常误解他人,闹出不少笑话,还是谨慎些好。”


    林斐然又想到那夜,难道她那时若是招手,他也会出手拦下一列婚队?


    谢看花说完这些,并未停下,他蹲身拨弄地上的石子星阵,继续道:“无尽海人迹罕至,少有人来,但光是那段时日,就有至少三波人要入妖界,有些异常,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林斐然问:“三波人?”


    “是。”谢看花回忆道,“刚开始是你们,妖族自可入界,又是婚队,我便未阻拦,后来是两个少年人,好像是要入界救人,再加上符令在手,我便为他们寻了一处镜门——那可是我守界多年,巡视数处,好不容易发现的界门漏洞,如今也被妖尊亲手补了。”


    说到此处,林斐然心知他说的是江尽与穆千二人,听到妖尊补洞,她看了如霰一眼。


    他并未细听,只观赏四周,大抵许多年未曾见到无尽海了。


    “那最后一波呢?”林斐然疑惑,难道其实还有人探查她?


    “不是一波,是一人。最后一位是个少年人,姿容出色,修为不俗,也是来寻人的,说是他的友人受了伤,我问是什么模样,听他形容,像是女子,又像是个眼明心净的呆子……我那时只见过你一个女子,但还未等我说完,他便匆匆走了。”


    听到这番形容,如霰倒是抬眸看她一眼。


    林斐然却听得有些糊涂,但转念一想,除江尽、穆千二人外,再无人来找她麻烦,况且这番形容,怎么听都不像她,大抵是巧合罢了。


    谢看花盯了手下星阵许久,始终不成,直接抬手将阵扬了,又站起身看向林斐然。


    “后生,你们到人界做什么,要去哪,可否捎我一程,我不识路。况且你们新婚燕尔,若是路途无趣,我还可弹琴助兴。”


    好自然的一个人!


    “前辈误会了,我与他并非伴侣,上次迎亲一事也并非真意。”


    林斐然看了如霰一眼,疑惑于他此时的沉默,琢磨片刻,还是点了头,“前辈要去哪里,若是顺路,可以一道。”


    谢看花幽幽叹气:“春城。”


    听到这个答案,林斐然并未惊讶,如今天下之人,恐怕有半数之多都要去往春城。


    “我们亦要前往,但我二人要参典,只得徒步而去,前辈不如与我们一道出了无尽海,后面再同他人御剑前去。”


    谢看花面无异色,但眸光更为黯淡:“我虽非参典弟子,却也得徒步而去,不然也不会如此焦躁。”


    林斐然无法从那平静的神情上看出半分焦躁,但还是答应下来。


    谢看花向她颔首道谢,又问:“后生,你叫什么?你身后那位又如何称呼?”


    林斐然一顿:“前辈唤我文然便好,至于他……”


    “白翡。”如霰看了她一眼,“玉石一族,是她的契妖。”


    谢看花心中十分讶异,但面上也只是微微睁眼而已,他看向林斐然,嘴唇微张:“是吗?”


    “是吗?!”林斐然也看向如霰,更加震惊,眼瞪得溜圆。


    “不是吗。”如霰抱臂从二人间走过,姿态优雅,颇有闲庭信步之感,几步后,一尾白鱼浮游而出,在他身侧吐泡。


    铁证如山,谢看花看向林斐然的眼神都变了:“文然后生,如今役妖敕令已然十分少见,你是如何契到这般大妖的?”


    境界无法直接看出,却可以通过气机判断,境界越高,气机越好,观此妖族气机,虽有些蒙昧混沌之感,却十分气盛,定然是个境界颇高的大妖,但这后生看起来也就照海境左右。


    林斐然摸摸脖颈,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可能,是因为我人好罢。”


    谢看花竟未质疑,还颇为认同:“也是,善人有善因,出善果,说不准是你命中有此机缘。”


    走出数米的如霰回头,见两人还在说着什么,开口道:“还不走?”


    “马上来马上来!”林斐然下意识开口,后又依礼请谢看花先行。


    谢看花与她同行,面无表情点头道:“很少见到不厌恶妖族的少年人,你能有此契奴,不对,不可再唤契奴,你能有此契妖,大抵与你的态度有关,我向来以为结契双方应当互助……”


    谢看花看起来是个内敛寡言之人,面上也没多少神情,总是抱着琵琶,却意外的话多,大多是问林斐然如今的乾道之事。


    他离群太久,许多事已然不熟。


    两人聊了一路,期间如霰并未插口,他只是偶尔摸一摸化作小狐的夯货,逗一逗白鱼,在林斐然被谢看花惊到时看她一眼,其余时刻都十分安静。


    如碧磬所言,如霰不喜和人接触,更不喜与生人多言。


    不是不会,而是不喜,不喜欢的事,他从来不做。


    行至傍晚,三人停在一条溪边休憩,暮色霞光遍地,溪中游鱼浅跃,晚风微醺。


    林斐然对自己的食量很有自知之明,离界前在妖都几处街市都扫荡过一遍,芥子袋中食物丰富,此时更是毫不吝啬地摆设出来,请另外两人同享。


    如霰向来食量不大,吃得清淡,林斐然为他摆了几份清糕,上了一盏玉露,在他有些意外的视线中自己低头吃了起来。


    谢看花并无口腹之欲,但见到这样丰盛的食物,仍旧有些意外,他从兜里翻出几粒浑圆的夜明珠以作酬谢,随即安静食用起来,偶尔用余光睨过另外两人。


    文然后生倒是吃得认真,饭量虽然过于大了,但也能理解,毕竟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吃再多都不意外……至少他不能表现出意外之色。


    他视线一晃,又看向那个容貌过于出众,却又十分安静的妖族人,甚至可以再加一个限定,妖族美人。


    饶是他过往见多识广,也绝未见过这般姿容的人。


    美人话并不多,有些安静,但他的安静显然与性情没有任何关系,他看得出来,这人只是不愿开口。


    大多时候,他的视线都是漫不经心的,偶尔看花看草,逗鱼逗狐,好似看过许多,实则什么都没入眼。


    现在却有些不同,他吃过几块糕点,饮了清露,便停了手,随即就这么闲适地搭起二郎腿,托着下颌,直直看着后生吃东西。


    那眼神与看花看草绝不相同。


    然后他听到了这个妖族今日说的第二句话:“有鱼,吃不吃。”


    后生闻言抬头,认真道:“当然吃,哪里有鱼。”


    谢看花:“……”


    他又听那妖族人道:“溪中,我听到声响了,是银鱼。”


    后生眼都亮了,立即放下碗筷,朝溪边走去,借着未落的日色,她应当是看到什么,回头道:“真的!”


    谢看花也有所耳闻,这银鱼原本是妖界特有的鱼种,鲜嫩少刺,肉质细美,后来有商队于两界来回倒卖,无尽海附近便有渔民豢养。


    难道鱼苗流到此处溪中了?


    那后生应当是喜欢吃这银鱼,当即便挽了裤脚,入溪打捞起来。


    这妖族美人也随之转身,背靠桌沿,长腿再度搭起,他悬起的足尖踢了踢腿侧的小狐:“你也去。”


    那小狐汪了一声,下一刻便欢快跑去,扑入水中,比起捉鱼,它更像是纯粹去玩水的。


    后生显然平日里便是个认真的性子,她并未用术法,而是举着一把弟子剑老实叉鱼,神情和缓,眸中映着溪光,颇有一番天然之感,情绪也十分稳定。


    即便被那小狐将鱼闹走,她也并未恼怒,只是抿唇笑了一下,自己又转身去寻鱼。


    谢看花面无表情观察,不知为何,见到这番景象,竟有种久违的心静之感。


    少年人,连抓鱼都是开怀的,倒是让他忆起过往。


    忽然,他见到这妖族美人掌中灵光乍现,两尾银鱼自他芥子袋中浮出,又悄无声息地被放入溪水上游。


    “……”


    心中回忆骤然堵塞,难怪此处会有银鱼,原是他放的。


    腹诽之际,那人忽然侧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既非威胁,也无请求,甚至未发一言,仅仅是这样的一眼,他心中便知晓有些话不该说。


    谢看花放下碗筷,忽然觉得饱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先甜一会儿,大概下章就要入城了


    第52章 春城飞花 “好不好看?”……


    林斐然在妖界这段时日, 除了清晨常吃的包子外,入口最多的便是银鱼。


    荀飞飞平日里虽是一副不与人亲近的酷哥样,但其实厨艺了得, 私下也爱钻研,每有所得, 总要叫上几人去他那偏僻的院中品尝。


    不论如何,他做的菜里一定会有银鱼, 或烤、或炸、或炖, 风味俱佳。


    临行前,想着林斐然一人上路,他还替她备了许多配料, 说去往春城路上一定有溪, 若是食物吃完了,还可以此相佐, 配上河鱼飞鸟,总饿不着。


    她深以为然, 又将这些精心配制的料包收好, 本以备不时之需, 却没想到今日运道极好,捉了三条银鱼,不用上特制调料实在可惜。


    林斐然向来眸光平和,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也弯了眼,微微晃起腿来,堆燃的火光点在她眼中,颇为明亮。


    如霰坐在一旁,手中正拢着一捧金珠把玩, 他的视线扫过身侧,心情颇好地捻起一粒抛向空中,早早等在前方的夯货扬爪一跃,衔在口中,嚼糖豆似地吞咽下去,颇为高兴地汪了一声。


    谢看花沉默半晌,问道:“妖界的狐狸都是狗叫的吗?”


    林斐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回答:“不知道其他狐狸,但夯货是这么叫的。”


    “夯货?这名字听来倒有包容之意,看来白翡道友对其宠爱有加。不过狐狸狗叫,确实好笑。”谢看花觉得有趣,甚至笑出了声,但因面上仍旧一片平静,便衬得这话也变了味道。


    “……”


    林斐然欲言又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心道,天下奇人居多,遇上一二也不足为奇。


    “前辈,你就此离开,不守界了么?”


    如霰闻言也看了谢看花一眼。


    谢看花摇头:“不必,春城一事更为重要,我必须在场,而且几个宗门之间也已商讨出暂时接替的人选。”


    银鱼烤好,香味确实叫人垂涎欲滴,他道谢后接过一只,边吃边道:“况且那妖尊沉寂多年,自我守界以来,没有半点异动,想来他并非是个好战之人,如无意外,界海暂时无碍。”


    林斐然闻言想起什么:“前辈又为何到无尽海守界?那里地处偏僻,周围大多是不同术法的凡人,于修行并无益处。”


    谢看花沉默许久,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要躲人。”


    “躲哪个人?”


    他肃容道:“躲每一个人,我只想同我的琵琶待在一处。”


    林斐然闻言略略松气,虽然相识不久,但她看得出谢看花此人秉性不同俗流,世间求同存异者少,她还以为他是被排挤到此,不是便好。


    她看向他身侧的琵琶,弦明身润,不由道:“看来前辈的乐艺非同凡响。”


    “确然,今次相见有缘,我便为你弹上一曲。”谢看花吃过银鱼,顿时来了兴致,他擦净手,调弦拨音,气度天成,倒真似琴祖降世,仙乐将出。


    夜幕高升,明月清悬,声声琶音从溪边传出,铮然声响,如老妪夜啼,恶鬼哭嚎,音不似音,惊起几树飞鸟,听得夯货脊背发麻,默默把头供到如霰腿下,试图借此屏蔽。


    什么叫呕哑嘲哳难为听,林斐然今日有了切身之感。仿佛他拨的不是琴弦,而听者脑中那根筋。


    弹得兴起,谢看花起身走到溪边坐下,双目轻闭,完全沉浸其中,不再理会旁人,他甚至开口轻声唱和,那调子并非五音不全,只是比寻常曲谱多了几个音。


    林斐然无声吃掉余下银鱼,看着他的背影,差点拊掌,心中满是折服。


    人能有此心态,何愁大事不成。


    感概之余,足下符光掠过,她低头看去,是一处隔音法阵,既隔绝了谢看花的琴音,又遮蔽了她与如霰对话。


    她转头看去,如霰仍在喂夯货,头颅微低,侧睫微弯,一身金白长袍映着火光,其上莲纹潋滟,腕上、腿上金环煜煜流光,本有些许靡艳,那身文武袖制式却又将人衬出几分修长与锋锐。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发色并非全然的黑,在火光透映下,现出一段极美的墨绿。


    与雪发的他大为不同,此时倒显出几分危险之感。


    林斐然看了片刻,忽而开口:“尊主,你怎么突然变装了?”


    如霰抬眸,火光之下,他的眸子才有了往日那般的翠色:“本尊容貌独特,世人皆知,我若不变一变,你换脸又有何意义?”


    她点头,又问:“到底哪个是你真正的模样?”


    “不过是换了发色,眼上红痕凝作一枚小痣罢了,容貌未变,何来真正一说?孔雀一族,向来只有蓝绿之别,发色也是如此,不过族内不幸,这一辈里出了我这样一只怪异的白孔雀。”


    言罢,他忽而直起身,抬起手,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弯眼笑道:“好不好看?”


    “啊?”林斐然顿了片刻,认认真真看过,点头道,“好看。”


    “白的好看,还是绿的好看?”


    “……都好看。”林斐然说完,看了看仍然沉醉的谢看花,微微倾身,低声道,“尊主,其实你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人固有其美,非他人龃龉可改。”


    如霰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但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平静的眸光,他忽而低声笑了起来,震得碎发散落眼上。


    林斐然并不讶然,也未探问,毕竟如霰时常这般莫名发笑,她早已习惯。


    “尊主,今日谢前辈随行,所以我一直没有时机相问,你为何会随我一同参与飞花会?方才从鸾驾落下时,又为何未曾反击?”


    如霰最初同她结契时便说过,他要她入朝圣谷寻物,他也从人皇那里拿到了入谷名额,所以他并不需要参与飞花会,他只需在朝圣谷开启之时将名额给她,再由她去寻宝。


    难道真是为了向她证明他可以出妖都?这不合理。


    如霰转眼看她,笑意未褪:“看在本尊此时心情俱佳的份上,可以告诉你。我要的是朝圣谷内的一种灵草,你未见过,难以分辨,纵使有阴阳鱼在,却也始终不便,所以我打算亲自入谷,但圣灵未必愿让妖族进入,所以,我要先入飞花会一试。”


    若是他能参与飞花会,定然也能入朝圣谷。


    林斐然疑道:“如何尝试?”


    如霰倚着方桌,抬掌间,一只白鱼跃然其中:“你我结了役妖敕令,绑作一体,或许,能借你气息一试。”


    “以前有人这样做过?”


    “谁知道呢,朝圣谷已经许久未开了,上一次,还是几百年前。”


    谈及此处,林斐然灵光一闪,忽道:“飞花会只有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参与,尊主,你不会压制境界了罢?!”


    所以在鸾驾受袭时,他并未对谢看花出手。


    如霰没有否认,只竖指落到唇上,作噤声之状,他眉眼间全无惧意,尽是张扬:“压制境界又如何,我做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不过——”


    他抬手拉下半边衣袍,猝然露出一片皙白之色,林斐然正要偏头,便被他未卜先知般叫住:“不准转眼,好好看清,赶路这几日,你便学一学这封脉之术。”


    借着火光与月色,林斐然看到一片细密的光点从其肩背处流过,颇为绮丽,但凑近细观,才知那并非错觉。


    他的脉络之间埋着许多银针,根根流银,乍一看便似星光闪烁。


    “我境界过高,若要回落至问心境,唯有封脉之法。不过我并未全压,尚且留了一半,入城当晚,我会为你除第二次咒,随后,由你来为我封去剩下的灵脉。”


    说完这话,身后久久没有回音,如霰将衣襟合拢,转眼看去:“听清楚了么?”


    林斐然神色复杂,顿了许久才道:“尊主,有这样的精神,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的气息,你尽管借去。”


    如霰听笑了,他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枚银针与一块木板递给她:“灵脉穴位你定然识得,那便练一练力道与准度,封脉针法细密,间隔极短,若有错漏……”


    “我明白的!”


    林斐然抬手接过,听如霰说起行针要点,又看他演示几遍,自己动手练习起来。


    不远处,谢看花还在弹唱,溪中游鱼偶有几只翻白肚而起,顺流而下。


    *


    翌日天明,三人趁着日色出发,出了溪谷便都是大道,十分平坦,故而几人脚程渐快。


    林斐然白日里带着两人赶路,间或遇上几只妖兽,便提剑除去,如有奇果,她也会纵身摘下,与两人分食,若有城镇,她更是率先将食宿安排好。


    至于夜里,她大多时候都在练习行针之法,她睡得不早,总要等两人歇下,重新巡过一遍阵法后才和衣而眠。


    一连半月,三人日出则行,日落才歇,本是匆忙之行,谢看花却未有不适之感,无他,林斐然实在太会照顾人。


    她不是个爱邀功的性子,做什么都是默然的,总能注意到细枝末节,有时他话还未出口,她就已将事办妥,无需旁人半点操心。


    这般性情,往往意味着有个不大幸福的过去。


    谢看花叹气,受人照顾,难免过意不去,他翻遍全身,也只摸出一捧又一捧的海珠,便都赠给了她。


    如此赶路,三人终于在某日午间看到了春城的影子,只需再穿过一片谷林便可抵达。


    行至山谷间,林斐然顿下脚步,侧耳细听,蹙眉道:“好像有人说话。”


    谢看花到底是个修为高深的前辈,他指向崖壁之上:“从那处传来的。”


    三人抬头看去,嶙峋的山崖之上生有一棵歪脖树,树旁飞有一只雄鹰,它正发狠一般地叨啄着挂在树上的人,那人捂着头,摇摇欲坠,呼救声正是从那人口中发出。


    林斐然眸光微动,她转眼看向如霰,他抱臂而立,凉声道:“难道我拉着你了不成?正好歇一歇。”


    言罢,他兀自寻了一处平石坐下,长腿一伸,夯货立即上前以爪锤之。


    林斐然再未言语,她拔出弟子剑,纵身踏上,御剑而去。


    谢看花看得奇怪,问道:“白翡道友,她这是?”


    如霰见怪不怪,望向那个身影,缓声道:“有的人天生如此,听不得人呼救。”


    谢看花心下了然,一时感叹道:“世间竟还有此修士,文然小友此等心境,以后定有所为。”


    如霰抬眼,后轻笑一声,眼露讽意:“你们这些人,总是嘴上说得好听,若真要你们像她那般做,又都推辞起来。”


    谢看花面无表情,却神色清明,他并不否认:“的确。”


    不然他也不会做许多年的守界人,远离纷争。


    林斐然御剑到了歪脖树旁,那雄鹰转眼见她,立即长鸣一声,却又畏惧于修士身份,不敢上前。


    她看向挂在歪脖树间的男人,他是个凡人,大抵三十来岁,头发不长,只在脑后短短扎起。


    林斐然清声问道:“你爬到此处做什么?偷雏鹰的吗?”


    听到有人问话,他立即抬起头,双眼大亮,当即爽朗笑了起来:“苍天有眼,终于有人听见我的呼救……不是,小妹妹,我绝非偷鸟贼!我本要去往春城,路过谷底,见一只雏鹰呼救,便为它包了伤口,送回窝中,哪知上得来,下不去!”


    林斐然往窝里一看,雏鹰身上确实有包扎痕迹,她半信之际,见到这男人的面容,一时怔愣起来。


    男子面容坚毅,神情洒脱,许是常年行走于日色下,反倒透出一种健康的铜色,最为惹眼的,他面上的一道疤。


    那道疤自左额而起,横贯左眼、鼻峰、右唇角——林斐然不必再看,也知道那道疤会继续贯穿而下,劈过他的下颌、前胸,几乎将他一分为二。


    这是曾以凡人之力,比肩修士,打败四位登高境尊者的人界传说,人侠辜不悔。


    他是林斐然所知晓的人中,离侠最近的人——


    作者有话说:河神:少年人,你掉的是这个金孔雀,白孔雀,还是这个绿孔雀?


    林斐然:额……都是我掉的?


    河神:你只掉了一个


    林斐然:好吧,我掉的是绿的


    ……


    林斐然:等一下,河神,不是,如霰,是你要玩河神游戏的,你给我的就是绿孔雀,总不能睁眼说瞎话,怎么自己生气了……


    第53章 春城飞花 拔刀而出,伏尸千里,虽九死……


    修士与凡人天生便有差异。


    灵气无处不在, 修士可以凭此乘风遨游,呼云唤雨,凡人可以依凭的却只有双手。


    那一年, 辜不悔于西乡大泽府游历,路遇世家修者欺凌弱小, 他拔刀而出,迎战四人。


    那一日战得惨烈, 黄风悲啸, 肆血漫天,为他铭刻了横贯半身的伤,但终究是胜了, 只是为了一户极为普通的人家。


    在辜不悔之前, 没人想过凡人也能与修士抗衡,但在辜不悔之后, 也再没有一人能与修士抗衡。


    林斐然立于长剑之上,望着这个大呼小叫的男人, 目光忽而奇异起来, 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地方, 这样一个狼狈的场景遇见辜不悔?


    辜不悔见她不语,以为还有误会,继续解释道:“小妹妹,你仔细看看这小鸟,它身上的伤药是我上的,包扎的布匹是我唯一干净的丝帕……”


    林斐然转眼看过,又望向这崖壁,奇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听她这样问话,他便知晓她是信了, 挠头笑道:“自是爬上来的,峭壁看着陡,其实借力点极多,呲溜就上来了,若不是这鹰闹我,我早便呲溜下去!”


    林斐然闻言,御剑前行半分,挡住飞鹰身影,露出剑尾:“那我带你下去。”


    “多谢多谢!”辜不悔怔愣一瞬后放声大笑起来,他遮盖住被叨破的衣裳,压住歪脖树,纵身一跃,竟稳稳落到林斐然剑上,双手大张,“许久未搭修士长剑,倒有些不习惯了。”


    林斐然下行速度并不快,她甚至有些紧张,便愈发话少,闻言只是转头看他一眼,默然放缓了一些。


    直至落地,辜不悔纵身从剑上跃下,跑到崖底摸出六柄长剑,一个包袱,一个幕篱,对她道:“我只是一个凡人,身上唯一能算灵宝的也只有这几枚灵玉了,权作谢礼,切莫嫌弃!”


    林斐然还未推辞,便被他硬塞了两枚灵玉,随后便见他从包袱中摸出一盒粉脂,指尖蘸取膏体后抹在脸上,那粉脂与他肤色极不相衬,却妥帖地掩住了他的伤疤。


    他将幕篱戴在头顶,六柄长剑逐一挂上腰间蹀躞带,像个高头大马、肌肉虬结的剑客,却独独不像传闻中那个挎刀的辜不悔。


    辜不悔对她笑道:“不必推辞,我皮糙肉厚,叨两口无甚大碍,但若不是你,今日那飞鹰势必要与我同归于尽,何苦来哉,你多少是救了条命,这谢礼就当是为飞鹰而送。”


    林斐然一怔,没想到他是为这鹰送上谢礼。


    她仔细看去,透过灰扑扑的幕帘,只能隐约看到他咧笑间的白牙,其余俱都模糊起来。


    两人相谈间,如霰与谢看花上前询问:“怎么了?”


    辜不悔三言两语解释过,没心没肺笑道:“其实我悬在此处已久,大抵两三时辰,来往了几波人都没搭理我,原本叨我的两只飞鹰都开始轮值了。”


    谢看花扫过他的装扮,问道:“此处临近春城,大家急着入内,未曾听到也属正常。阁下如何称呼,也是要去春城吗?”


    “凡人一个,也不知比诸位大还是小,便不拘称谓了,唤我十三便好。”辜不悔并未说出真名,亦未询问三人名号,只道,“此番经过溪谷,入密林,自是要往春城而去,相遇是缘,诸位若不弃,可一路同行?”


    谢看花原本就是随行之人,不好作答,便看向如霰,谁知他也没开口,而是望向林斐然,林斐然却未注意到二人视线,只看着辜不悔。


    她问得直白:“为何要掩住伤痕,为何要戴上幕篱?”


    辜不悔却未讶异,只是早有意料般的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问出这话,这三人里,一看便只有你会这般发问。无甚缘由,烂疤骇人,遮着不碍观瞻。”


    林斐然闻言却仍旧不解,她看过的传记中,辜不悔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她错认?或是传记有误?


    若他确然是辜不悔,又何必遮面而行?


    她并未追问下去,激荡的心也渐渐平息,她点了头:“密林幽深难行,人多些也好。”


    于是四人就此上路,林斐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不语,如霰时不时看她一眼,唯有谢看花一无所觉,他正同辜不悔聊起音律一事,两个半调子如遇知音,滔滔不绝起来。


    春城四周是一片浓郁的密林,它并不似普通深林般瘴气遍布,反倒十分疏朗明晰,灿阳斜入间,花草繁茂,清香宜人,其中或闻奇鸟长鸣,或见小兽奔袭,无不灵动,如画中仙境。


    这是入城的必经之路,四人一路上遇到不少打坐歇息的修士,其间法宝腾飞,功法变换,叫辜不悔看花了眼。


    他惊呼时总要拍拍林斐然的肩膀,叫她去看,但见她兴致不高,便也悄然叹息一声。


    行至中段,修士渐少,凡人却慢慢多了起来,他们或以群聚,或雇有好手簇拥,不似修士那般,最多三两人结伴。


    前来春城的凡人中,老少皆有,穷富俱占,在这不算宽阔的密林中却又显得泾渭分明。


    见如此多人停驻此处,林斐然跃上树顶前望,这才发现是入城之人太多,一时难行。


    她落到树下,对三人道:“城门前排起了龙队,拥堵难行,不如在此等等?”


    谢看花点头应下,如霰也没有异议。


    “正好歇歇脚。”辜不悔开口,挂着咣当作响的铁剑坐到左侧,看向身侧的大娘,热心道,“吃馍馍不?”


    他遮着面,又浑身是剑,骤然靠近,大娘立即缩回脑袋,小心摇头,抱着包袱挪远了些。


    这一群人显然是一同来的,他们服饰装扮相近,面黄肌瘦,口唇皲裂,比起风尘仆仆的普通人,更显狼狈贫苦,倒像是灾祸后的难民。


    林斐然看过他们,将视线落在最中间那个女子身上。


    她闭着双目,盘坐石上,左手平握下垂,掌心坠有几圈细绳,右手扬举,持有一柄三寸长的小戟,身着宽袍,将四肢掩在其下,却又露出半截纤细腰肢。


    林斐然认得出,这是佛释一道的观音手印。


    左手持绳下垂,是为绢索手,右手持戟上扬,是为宝戟手,如此,可避灾祛邪,索十方安定。


    她是修士。


    蓦然间,她睁开眼,一双蒙白的眸子向林斐然看去,容色平和,凝视许久后,又微微颔首,旋即闭回双目。


    “大娘,观你们穿着打扮,倒像是从北边而来,也是到这春城来求见圣人的吗?”辜不悔厚着脸皮蹭上去,又将手中白馍递出几分。


    现在他倒不怕骇着别人。


    林斐然回头看了眼,谢看花正坐在一旁保养琵琶,如霰则是被人盯得烦了,索性坐落树上,闭目养神。


    二人不必看顾,于是她也凑上前去,从芥子袋中掏出几个大肉包,佐上荀飞飞烤制的肉串,顿时叫人口涎欲滴,连捧着白馍的辜不悔也转过头,喉口微动。


    这下不止是大娘,连带周围几人都扬头看来,目带渴望。


    林斐然索性将余下的包子与肉串摆放出,她实在太懂饥饿的痛苦,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最好的“贿赂”。


    她抬手示意,周围人试探性伸手来拿,辜不悔也混入其间,摸上一个大包子。


    林斐然拦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到底叫什么?”


    灰扑扑的纱帘后隐约露出一排白牙:“小妹妹,你见到我,见到这道横疤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又何必追问。你心中觉得我是谁,我便是谁,可以吃了吗?”


    得了确切答案,林斐然也没再阻止,而是看向周围人:“你们衣衫上的图腾我见过,你们是北原来的?”


    有人小声应道:“是,北原天寒地冻,仙长以前去过?”


    林斐然点头:“以往北原妖兽出没,我便与师兄去过几次,不过只是除妖,并未多留,方才也只是认出了那身烈火纹。”


    有人闻言叹息:“如今的北原,怕是妖兽都不多了。”


    辜不悔吃着肉串,抚平幕帘,好奇道:“为何,难道终于有宗门去北原坐镇,妖兽不敢作乱了?”


    “非也。”一位阿婆转头看向中心那位女子,“我们北原也是有宗门的,只是不比四大洲的宗门这般强悍,但千百年来也始终庇护着北原子民。”


    林斐然复又看向那名女子。


    北原确实有个宗门,名为神女宗,十分神秘,从不招纳弟子,如同其他散小的宗门一般,在乾道毫无声名,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当初同蓟常英在北原历练时偶然碰见的。


    那阿婆又道:“妖兽之所以不多,是因为它们也无法在北原活下来了,就如我们一般,要么迁徙别处,要么死在那里。”


    辜不悔手中抛着几枚石子,沉默片刻后道:“我听闻北边疫病肆虐,可有其事?”


    阿婆点头,苍老的面上显出几分凄惶:“这是因为苍天不满,所以才向我们降下诅咒,落下天罚之物,自它出现后,寒症疫病便蔓延开来,就连我刚出世的孙子也……


    起初,神女宗的各位仙长还可医治一二,久而久之,便也束手无策,我们只得南下春城。”


    林斐然不期然想到橙花,那个同样来自北原,被寒症危及性命的少女,于是她蹙眉问道:“何为天罚之物?”


    阿婆却立即双手合十,讳莫如深,仿佛光是提及都有莫大罪孽:“一路上多亏圣女护佑,我们才能平安到此。”


    林斐然与辜不悔一同看向中心,却见那女子已然睁眼,一对蒙白双瞳映着他们二人身影,恍惚间,似有淡淡光晕围绕她周身。


    辜不悔不禁开口:“这病是否会有其他治法?”


    那圣女开口,声音细长悠远,竟莫名带有几分神性:“迄今无法可医,我南下春城,便是为了会见慕容医祖,求一张医方。今日二位善行,神女宗铭记在心,他日必报。”


    言罢,她掌间小戟化作柳枝,洒下仙露三滴,一滴入辜不悔眉心,两滴入林斐然手腕,落之有痕。


    辜不悔摸了摸额心,心下好奇,忍不住从包袱中掏出面铜镜,背身掀开幕帘细看起来,只见眉心有一点细小红痣,遂抬手搓了搓。


    正待此时,一个前去放水的富庶男子瞥见他的面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大骇,惊呼一声后向对面跑去,混入自家护卫队中,大喊道。


    “辜、辜不悔在这里!”


    声音惊惧,震飞几只乌鹊,四周忽而沸腾起来,只除了北原来客以及林斐然几人。


    林斐然转身看去,面色疑惑,却见辜不悔已然放下幕帘,坐到石上,似无所觉般吃着肉串,蹀躞带上挂着的佩剑四散。


    那富商仗着人多,指着此处道:“宵小之辈也想入春城,觅仙缘,痴心妄想!”


    细看之下,余下百姓竟无一人反对,大多怒视此处,神色忿然。


    林斐然站到辜不悔身前,他一怔,抬头看去,少女身影笔直,比这林间高枝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看过众人,问道:“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对面有人见她神色清正,眉眼困惑,似是当真不知晓,一时忍不住大声说道。


    “他是辜不悔,杀人狂魔!当初他为了几个修士,竟血洗莲方镇,实在丧心病狂,小姑娘,你敢与他同行,小心命丧其手,他可是能将修士斩于刀下的恶人!”


    林斐然倒是不知此事,她只知道当年辜不悔以一敌四,力战登高境尊者,救了一户人家。


    她转头看去,辜不悔却仍无辩解之意,只对她道:“确实有这么一桩。”


    见他认下,方才还同他说话的北原百姓默然后退半步。


    不论在何处,不论有何缘由,一个几乎屠了一镇百姓的人,只会是万人唾弃的恶鬼。


    对面之人见状冷笑:“恐怕迄今为止,还有不少人称你为‘人侠’罢?真是可笑至极,人侠竟会为了修士反手屠杀孱弱的凡人,天下岂有此等荒谬之事?你不配为侠!”


    哗然之下,有一老者听闻这话,浑浊的眼中浮起一阵悲痛,他指向此处,枯瘦的指颤抖:“好啊,原来你就是辜不悔,老头我行至春城就是为你而来!苍天无眼,我便要求求城中圣人,以你之性命换回我儿!他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要你血洗一镇百姓?!”


    有人低声道:“可他不是也救过许多人吗?”


    “他救的又不是我!”老者直直盯来,仿佛要将眼前人望出一个洞,“辜不悔,你等着,天道轮回,总要报在你头上!”


    稠密的树林间偶尔洒下几许日色,辜不悔坐在浓荫下,幕帘掩去他所有神情,静默许久后,他又凑上前问:“大娘,这寒症到底是何时起始的?是一人患病,还是突然之间全部染疾?”


    声音一如既往的明朗,仿佛方才的痛心指摘,他一句没有入耳。


    “脸比城墙厚,心比黄蜂毒,这就是人侠!阿囡,就是他害死你爹爹!”


    小孩闻言抹了抹眼,情急之下,将手中吃剩一半的白馍扔出,但因力道不够,只摔上辜不悔的袍角。


    他却突然顿住,随即捡起馍馍起身,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几许日色,腰上悬挂的六把长剑肃冷无光,纱帘后的面容背光而视,越发沉郁难见。


    老者立即将孩童护到身后,慌乱望向四周,大喊道:“人侠要动手了,欺辱孤寡小儿,此处还有仙长在场,你、你胆敢胡来!”


    辜不悔却只是挠了挠后背,随手却又精准地将白馍扔到小孩怀中,散漫道:“食物精贵,入城后有没得吃都难说,还是自己留着罢。”


    言罢,他竟看向林斐然,纱帘后又露出一口白牙:“还有没有肉包,我想屯点,还用灵玉和你换。”


    林斐然只是看他,一双澄澈的眸子偶有波澜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讪笑道:“不愿便算了,若你想为他二人出头,我也只好就此欢迎——”


    林斐然将腰间芥子袋解下,直直扔到桌上:“这里面装的全是食物,我可以把它们连同这个芥子袋赠你,但我有一个问题要问。”


    她方才给出包子是为了换他一个肯定,现下又是问什么呢?要问小镇一事?要替这些人问道出头?


    辜不悔毫无芥蒂笑道:“你可以问,但若不能说的,我不会回答。”


    林斐然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相距不过半米,他能看到她眼中的明净与执拗,这眼神太过熟悉,他过往时常在镜中相见。


    他听她问道:“侠是什么。”


    辜不悔笑了,他笑了许久,双手搭在身侧六柄剑上,逆光而站,笑罢,他轻声说道:“侠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微怔,辜不悔却没有再继续,只是伸出双手讨巧般道:“小妹妹,这可是我最真心的回答,这个芥子袋我便拿走了?”


    林斐然并未开口,她回身看向坐在林间的百姓,他们或是看戏  ,或是仇恨,或是不屑,每一分情绪都如此真实,她不知他们话中几分真假,同样,她也不知辜不悔话中几分真假。


    辜不悔就在此处,他们却因为惧怕不敢上前,只得以口泄恨,怨声载道,骂声极难入耳。


    她只知道,人人称颂的大侠,早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难怪他要遮掩疤痕,难怪他要覆面而行,他的脸一旦露出,便会为他带来指责与谩骂。


    “下一批可以入城了!”


    前方传来喜气洋洋的高呼,一群人立即起身,骂骂咧咧收拾行李,临行前还看他一眼,目光怨毒而恐惧。


    那小孩终究还是将那个白馍扔砸回来,离得不远,狠狠掼入幕帘。


    这或许是辜不悔受过的最轻的反抗。


    他接住白馍,将芥子袋挂在腰间,咬了一口,无谓道:“有时候还是白馍香。”


    春城前空出一片位置,便有人争先恐后抢入,林间百姓也匆匆而去,一时间只余纷乱的脚步声。


    这时候,坐在中心静静望着他们的圣女起身,她不知看了多久,缓步行至二人身前,林斐然这才注意到她并未穿鞋,始终赤足。


    “即将入城,特此拜别二位。”


    言罢,她行了一个莲花礼,双手合十又结作慈悲印。


    辜不悔吃着白馍,对她颔首,随即问道:“圣女可知从此处如何去北原?行西北方向吗?”


    圣女闻言诧异,蒙白的眼微合,又道:“是,往西北去,路过中州便可径直北上。”


    说完,她便带着北原子民转身离去,纤长的身影缓行在林间,十步一叩,虔诚而安静。


    谢看花上前来,看过辜不悔,他不知真相,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怼,只抬头看向树顶:“白翡道友,该走了。”


    林斐然这才回神看去,如霰高坐树顶,见她看来,这才起身落下,如同一片翻飞的翎羽。


    他看过林斐然神色,这才道:“走罢。”


    四人仍旧一同上路,但辜不悔有意与三人拉开距离,便再未搭话,只把玩手中芥子袋,身上挂有的长剑叮叮当当,折射出几道光斑。


    春城四周环绕一条奔涌的江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桥,桥上蹲有不少歇脚的人,桥前又有饲养天马飞兽的车马侍,他们正在揽客,不愿入城,想走回头路的,可以搭车离开。


    四人行至桥头,谢看花还未多停一步,便有身穿黄衫的少年少女上前,显然是认出了人,一把将他架住。


    “师叔,你终于到了!我们还怕你又认错方向,缺席此次飞花会!”


    谢看花抱着琵琶,望向门下弟子,忽而内向起来,他站在如霰身侧,面无表情摆手,如同驱赶猫狗:“你们先去,我自会和几位友人同入。”


    一个少女双眼圆睁,似是不信友人一词,但转眼看到如霰时,目中惊艳难掩:“师叔,这个友人交得好……不是,现下祀官都已到场,就缺你和慕容大人,你得赶紧入席!”


    言罢,他们没给谢看花拒绝的机会,一人抱走他的琵琶,一人向林斐然几人歉笑道:“事有缓急,我们先带师叔入城,诸位事后可寻他麻烦!”


    琵琶被抱走,谢看花面无表情地急切起来,他回身向林斐然几人歉然颔首,转头拔腿便追,那架势颇像被抢了爱人。


    辜不悔乐呵呵看着,也不顾方才的沉默,也向他抬手示意,待人走远了,这才停驻在一架天马前。


    他问道:“去往中州什么价?”


    那车马侍热情回道:“仙长,去往中州只要这个数,虽说有些贵,但如今人人步行而至,天马不多,错过可就没了!”


    辜不悔佯装为难,笑道:“我可不是仙长,都是凡人,给个折扣算了!”


    两人商量许久,终于敲定价钱,林斐然只在旁侧静看,终于,她开了口,语气笃定:“你要去北原。”


    辜不悔点头承认:“是,活了大半辈子,少见雪色,去北原开开眼!”


    林斐然却又上前一步:“只是如此吗?如果你当真觉得侠什么也不是,又为什么要去北原?”


    辜不悔转头看她,抬手摘下幕篱,露出那张带笑的脸,面上脂膏微化,无法愈合的疤痕若隐若现。


    “因为,我想去。”


    面容骤然暴露在日光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小妹妹,突然问我侠之一事,怎么,你也想做人侠?”


    林斐然握紧手中弟子剑:“侠,不必非得是人侠。”


    辜不悔眸光渐深,手按上其中一把剑柄:“可你连什么是侠都不知道。”


    “你问我侠是什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锄强扶弱,以武犯禁,为国为民者便是侠吗?何为强弱,何为禁制?世上强弱之争经久不衰,至今未有定论,凭你一人又如何认定?


    你剑上无血,想来从未杀人,若有朝一日,你要杀一个比你不如的人,你又算不算恃强凌弱?如有朝一日,你在大义与自我之间,选择为己,是不是又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小人?若有一日,你面对的便是天下人,那你是善是恶?”


    林斐然定定看他:“……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辜不悔眸光微动,脂膏化下,露出狰狞的疤痕,他静静看着林斐然,回道:“这话应该对你说,你问我什么是侠,到底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如果是问我,我已经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了,侠什么也不是。”


    他双手下放,拔出腰侧长剑,剑刃含光,却更有血色,斑驳的血痕凝结其上,肃意冲天。


    “成为侠的第一步,便是杀。侠之一道,没有声名,没有快意。锄强扶弱,以武犯禁,都是说得简单,却又太过沉重的事,轻易背负不了,然若要出手,唯有拔刀。


    知道先圣为何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吗?因为这注定是一条充满杀戮,沉重与孤独的路,路上唯你一人,却又横尸遍野,哀嚎不绝。”


    锵然声响,长剑回鞘。


    辜不悔看她:“拔刀而出,伏尸千里,虽九死其犹未悔。你是个有心人,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侠什么也不是。


    少年人,不要用一个字眼限制自己,走得越远,越要学会忘记。忘记大义,忘记害怕,忘记界限,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你自己。”


    林斐然怔然而立,目光复杂。


    辜不悔神色一改,又变回那个大大咧咧的武者:“原本只是来春城凑凑热闹,但现在我告诉自己,我更该去北原,所以我要走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有缘再见,还你这袋吃食。”


    她抬眼看去,一字一句道:“我叫,林斐然。”


    辜不悔笑道:“好名字,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辜不悔。”


    他踏上去往中州的天马车,对她笑着挥手,顺带拍了拍身侧蚊虫:“进城去吧,若是有缘,或许,我们会在北原相见!”


    天马车需得凑齐七人才出发,加上辜不悔一人,正好凑足  。


    车马侍踏上车辕,拉起缰绳,听得一声嘶鸣,天马振翅而起,荡过的旋流拂起林斐然的衣摆。


    今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澄蓝的碧空一望无际,有人奔袭入城,有人乘车离去,来来往往,亦是众生相。


    林斐然站立桥头,回身看向石桥对岸,那是一座极其恢弘的城池,门前车马如流,行人如织,城门之上悬着一块石碑,碑中只以狂草篆刻四字——


    不夜春城。


    忽而一阵马蹄声传来,越发靠近,四周百姓急急退让,哗然四起。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行烈马队从西北处的密林中飞踏而出,尘烟渺渺,马队之上皆是蓝袍负剑的宗门弟子,那是道和宫的衣袍。


    为首之人眉目如画,眸光微凝,犹有冰雪之姿,他手握缰绳,身子微倾,露出身后的雪色长剑。


    即将行至桥头,他左手高扬,示意马队停步,右手回收,前行的大马猛然被缰绳拉回,顿时扬蹄嘶鸣,簌簌凉风吹入他的袖袍,宽阔浮起,遮掩小半片天际。


    马蹄落下,恰巧踩至林斐然身侧。


    于是她抬眼看去,恰巧与马上的卫常在对上视线,那双乌眸平静无波,冷寂如常,只静静俯看。


    第54章 春城飞花 站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


    长风一度, 拂乱眉眼。


    阔别数月,再次相见,她看起来神思开阔不少。


    发上用了细长银簪, 一袭玄衣修身挺拔,双钏缚袖, 袍角蔓有花纹,以银丝绣制, 精巧却又不惹人注目, 只是面容虽有大改,却变不了神色,变不了那双眼。


    世上诸多人, 他唯独不会从林斐然的眼中看出半缕污浊, 窥见半片阴光,世上诸多人, 只有她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对视的瞬间,种下的相思豆倏而在心口发热, 功法兀自运转, 一阵熟悉的暖意顷刻间涌向早已僵冷的四肢百骸, 于是十指微动,沉寂的心终于砰然,他再次溺入那抹安静孤韧的眸光中,难以自拔。


    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没有多少肢体接触,他亦觉得不必。


    道和宫有不少私下相恋的弟子,他撞见过许多,大多不过是两手交合,或是双肩相触, 说些无趣的话,然后毫无意义地对视互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望得再深,牵得再紧,若道不一,终要殊途,同道而行,方有永恒。


    在他看来,这般相处,实在不如一同打坐练剑来得有意思。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日,他与林斐然在小松林中打坐,她尚在苦恼运灵一事,毕竟努力半日,留下的灵力却十不存一,心中难免觉得挫败,纵然知晓与灵脉有关,她却仍不甘心,想探寻别路,便叫他行灵,她来观测。


    卫常在依言照做,如往常般吐纳灵气,他修的功法与张春和一致,吐纳时不可紧闭双目,只得半阖眼帘,取自俯仰半阖,天地皆入眼之意。


    灵力汇入周身,原本只是绕着他观察的少女脚步微顿,停至身前。


    她先是弯身屈膝察看,随意绑起的长发便散落而下,细碎地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阵雪风的凛冽与难言的柔和,似是看得不甚清晰,她索性半跪雪间,仰头看来,清亮的眼很快凑近,望入他半阖的双目。


    她就这般撞入眼中,卫常在眼睫轻颤,呼吸微滞,却不动声色地稳住,仿若仍在入定之中。


    两人相隔咫尺,呼吸交融,他的眼直直地盯着她,盯着那双贸然闯入的眼,是她自己要看进来的。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睫羽划出一道目线,眼瞳却不似他的这般漆黑,雪光映衬下,是些微清浅的褐色,离得近了,便能望见她那因光线变换而放大缩小的瞳仁,望见占满她眼底的自己。


    离得近了,能看到她眼中的好奇,能看到她额角拂动的碎发,能看到她带有淡淡细纹的双唇,能看到……她抽身离开,一切忽而消失,眼中只余冰雪。


    “卫常在,你修的这门功法好生奇怪,怎么灵气还能从眼中走……卫常在、卫常在?怎么还在入定?醒醒——”


    在她的呼唤中,卫常在结印收势,仰头看去,她立在澄澈的天际之下,目色清正而无畏,眼珠微动,正在打量他。


    离得远了,往日清晰的景象都好似模糊起来。


    自那之后,他似乎理解了那些无聊的同门,也是自那之后,他很喜欢在她没有察觉之时,悄然又肆意地打量她,或是在打坐之际,毫不遮掩地望进她的眼中。


    白日不够,他便去寻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夜间以铜镜相窥,得以餍足,这才溺于她的目光,沉沉睡去。


    无人知晓,在与她对望时,他几乎无法思考什么,只有看得久了,或是她移开视线,他才能从其中抽离。


    她从不知晓自己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就如同此刻一般,她仗着自己容貌大改,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掩着身后之人退开两步,躲避尘土。


    慢慢——


    心下砰然之际,又有细小藤蔓自脏器生发,蜿蜒爬下,顷刻间布满整颗心脏,然后,骤然紧缩。


    卫常在眸光微动,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无声忍下骤痛,再抬眼时,一切情绪褪下,俱都埋没心底。


    这控制心神的藤蔓是他自相思豆中而得。


    禁书八卷有言,相思成结,一念生根,以五味浇灌,可催发情丝缕缕,缠缚心头,以控心神,可解相思。


    解不解相思无碍,但他需要什么来控制自己,惩罚自己。


    林斐然说他与她不是同道之人,可她连自己的道都不知晓,又如何肯定与他不同?她只是在生气罢了。


    她不肯说如何才会原谅他,没关系,他会自己动手惩罚,就像以前的每一次。


    ……


    卫常在翻身下马,行了道礼,眉目冷淡疏离:“抱歉,车马不可过桥,是以只得勒令马队停驻在此,方才惊扰道友,还望见谅。”


    慢慢实在心软,她不会拂了一个“生人”的歉意,更不为阻拦一个“生人”的靠近。


    林斐然的手仍旧拦在身后人之前,闻言看了看他,暗忖他应当没认出自己,便将眸中情绪收敛:“此处凡人众多,路桥拥堵,若要纵马,入大道前便应缓速。”


    声音沙哑沉郁,这是她与平安学的技巧,与她原本的音色截然不同。


    卫常在敛目称是,视线却不受控地再次梭巡于她,最终缓缓落在那始终举起的手上。


    在她身后,正立着一个抱臂而视的男子,白衣金饰,华贵无双,容貌极妍,叫人见之难忘,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垂的眼中却溢满不悦。


    他的手搭上林斐然的肩,缓声道:“他差点纵马伤你,你不会又要翻页罢?”


    林斐然原本心绪起伏不定,正想着早早从此脱身,却没想到如霰会开口,她转眼看看肩上的手,又顺着手臂看向他的面容。


    “啊?”


    他不会要这时候给她撑腰吧?!


    林斐然立即按下如霰的手腕,背身道:“小事罢了,我是修士,岂会被一凡马所伤?还是赶紧入城更为紧要……”


    她欲带着如霰离去,他却将她拉回原位。


    林斐然站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


    卫常在看着二人交来错去的手,眼神幽然。


    凡马不似天马那般有灵性,落地回神后突然惊厥嘶鸣起来,马蹄四踏,打着响鼻,涎水四溅,林斐然下意识将如霰拦到后方,反倒叫卫常在受了一遭。


    他目光微顿,不禁看了林斐然一眼,正欲回身拦下惊马,便有一人信步上前,一掌探出,虚虚落在马面之上,虽隔了半寸有余,却仍旧让它安静下来。


    风拂过如霰额前碎发,露出眉眼,四下喧哗骤停,众人只觉此等容貌,此等风姿,此等天然之力,完全是传记中记载的仙人临世。


    林斐然侧目看去,一时也有些讶然,没想到如霰竟也有此善心,然而感概不到片刻,那大马便双目一闭,无力支撑般垂下头颅,再无动静。


    如霰凉声道:“物肖其主,不听话的畜生,总要吃些教训。”


    这哪里是在说马,分明是指桑骂槐。


    言罢,身后一道寒风起,卫常在回头看去,却见那原本闭目的大马此刻前蹄高扬,嘶鸣声震,双足重重下落,带有千钧之势,似要将身前人踏作肉饼。


    卫常在侧身躲过,便见方才站立的砖块被踏得碎石飞溅,可知此人为这马儿添了多少助力。


    一击不中,大马再度奔行几步,铁蹄高扬间,他旋身拉绳,打算止住汹汹来势,却忽而不慎,信手脱缰,整个人暴露在马蹄之下,躲避不及。


    林斐然眉梢微动,尚未动作之际,便有一人摇摇晃晃上前拦下马蹄,长剑划过,马儿嘶鸣后退,被其余赶上的弟子牵制。


    来人正是蓟常英,他脚步虚浮,唇色黯淡,斗笠歪斜坠在后颈,看起来如同被吸过精气一般,但他还是打起精神,作揖歉笑:“车马不可过桥,行至桥头,不得不勒马,在下代师弟陪个不是,惊扰二位道友了。”


    蓟常英作为道和宫人人敬仰的大师兄,术法剑艺俱佳,却有个人尽皆知的弱处,他十分容易晕眩。


    骑马要晕,坐船要晕,御剑而行稍微好些,却也难免昏沉,若无必要,他只愿步行,这也是他不参与飞花会,却仍选择带队的缘由。


    本以为能这一路能少受些罪,谁能想到卫常在觉得走路太慢,中途换马骑行,叫他一路颠簸到春城。


    林斐然见他面如金纸,唇色苍白,也不想过多为难,加之她本就不愿在此多留,便道:“无妨,我没有受伤,与我同行之人也只是急切了些,并无恶意,我二人还要入城,诸位请便——对了,我也有晕行的毛病,这瓶冰露便赠与道友了。”


    说完这话,她立即拉起如霰手腕,生生将他拖走半步,还未离开,便又有一只手拦在身前,她转眼看去,正是卫常在。


    他垂眸看来,眼睫半阖,疏落翳影洒入眼底:“差点伤及道友,是我之过错,不论如何,还望道友许我赎罪。”


    赎罪?


    林斐然不想这般小题大做,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倒没有这么严重,道友以后注意便好。”


    如霰不悦看她:“就这么走了?”


    林斐然叹气:“少些纠缠吧……”


    她差点将大小姐三个字说出口,未曾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就此离去。


    卫常在望着自己的手,四肢渐冷,砰然的心忽而下坠,心上藤蔓分明未动,他却感受到一阵极其陌生的心悸之意。


    她给了蓟常英冰露,拦在那人身前,却在见他露于马蹄之下时无动于衷。


    为什么呢。


    林斐然绝不会对他坐视不理,她为什么不看一看他?


    她还在生气?但他已经在惩罚自己了。


    是不够么?要如何才够?


    陌生的情绪越发激荡,犹如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他双眸半阖,心上藤蔓再度升起,密密麻麻爬出,挤压收缩,剧痛之下,却仍旧掩不去那股异样的涩意。


    蓟常英握着冰露,看向卫常在,心下理解:“师弟,一路疾行,想来你也疲乏不堪,不然也不会差点纵马伤人,更不会差点做那马下冤魂,若不是知你脾性,我都要以为你是故意撞到蹄下的了。”


    卫常在闻言看他一眼。


    蓟常英毫无所觉,继续道:“还好方才那位小道友讲理,人也没伤着,否则今日免不了要纠缠许久,咱们还得安顿马匹,一来二去,怕是要晚些入城,走罢——师弟?”


    两道身影并肩行至桥上,卫常在远远看着,紧紧看着,从密林深处吹来的风扬起他的衣袍,散下的发遮蔽双目,罅隙间,他终于看见她松了手。


    *


    林斐然埋首前行,步履极快,明明是烈日当头,她却总觉得有两股莫名的寒凉之感交织在身,叫人周身瑟瑟,不敢驻足。


    一股如同寂冷的井泉,隐隐幽幽,日色难及,寒得刺骨,一股又如山巅化下的雪水,带着日光滚过每一块冰棱,凉得惊人。


    分明都是冷意,却又十分不同,但向来胆大好学的林斐然在这一刻失去了探知欲,她甚至没有细细感知,只囫囵翻过,佯装从未觉察。


    “你还要握多久?”如霰忽然开口,略凉的声音兜头浇下。


    林斐然转眼一看,自己竟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心一跳,立即放开道:“方才一时情急,这才拉上尊主离开,我不是故意的!”


    松了手,如霰深深看她一眼,慢慢收回目光。


    蓦然间,那两股交织的寒凉极其古怪地一齐退散,林斐然心下骤松,竟有种重见天日的荒谬之感。


    收回视线后,如霰抬起左腕,腕上莲环微微扩大,他掀开袖袍看了一眼,瞬时倒吸口气。


    “……林斐然,你有这个劲不如去街上帮人锤核桃吃!”


    林斐然探头看去,只见那皙白的腕上十分惹眼地现着五根指印,或许再过几刻,就要浮肿起来。


    ……


    她沉默片刻,不由抬头看去,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一枪贯穿妖王,却原来是个脆皮,竟受不住她一把子力气?


    如霰垂眸看她,凉声道:“看什么,这不是你捏的?”


    林斐然又看了几眼,心头不免浮起几分歉疚:“我找找药……”


    说着,她翻起芥子袋,如霰收回手,缚上莲环,止住她的动作:“你那些小伤药还是留着罢,淤青而已,自己会散。”


    他其实只是让她看看。


    林斐然不知此人心思,想到方才举动,解释道:“你应当知道方才那两人都是道和宫的人,我与他们熟识,不愿露馅,想赶紧离开,一时情急才多用了几分力。”


    如霰侧目看她,眉梢微挑,打趣道:“一时情急?什么情,有多急?”


    “……”林斐然语塞。


    如霰此人,平日里倒是离群索居,孤高散漫,好似什么都不入眼,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但有时又有些莫名的兴味,爱说些出人意料的话,想法也稀奇古怪,让人难测。


    初初相见时,她绝对想不到此人有朝一日会问她为何情急。


    见他又要开口,林斐然立即抬手指向上方:“我们到了。”


    不夜春城四字倒悬头顶,威势磅礴,尤其是其中的不夜二字,篆刻深入,收笔处并未藏锋,斜下的捺像一柄倒悬的长刀,锋锐无双。


    城门之下是各宗门世家选派而来的弟子,俱都过了问心境,无缘于此次朝圣大典。


    初初入门,便有黄衫弟子将二人拦下,看服袍制式,是太极仙宗的弟子。


    “二位初入春城,想来不甚熟悉,便由我为道友引路。”


    林斐然问道:“为何引路?难道城中道路与寻常不同?”


    弟子闻言笑道:“听来便知你年岁尚小,春城也只是一个普通小城,只是因为靠近朝圣谷,过往举办过飞花会,所以比别处人多,也更为富庶些,除此之外,再无特别的了。


    之所以引路,是因为此次参与飞花会,需得去小筑中领取身份牌与一份谱图。”


    林斐然脚步微顿:“什么谱图?”


    三人过了城门,行至内城之下,便见城中最右侧建有一栋四层高楼,楼外以芳草点缀,楼顶压着八角飞檐,檐下悬剑,且其间并无上行之路,若要入最顶层的飞阁,必须纵身跃上,或是御器而行。


    弟子回首看向林斐然,笑道:“领一份《十二群芳谱》,可要谨记,春城将夜之日,便是功法全失之时,届时一切重来,可用者,唯有谱图一份。”——


    作者有话说:卫常在:嘲笑同门,理解同门,超越同门


    如霰:另一款豌豆公主(X)


    ps:都是有肌肉的哈,薄肌,林斐然也有薄肌


    第55章 春城飞花 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此时除林斐然及如霰外, 周遭还跟着几位刚入城的,他们也被弟子引领到塔楼下,闻言不免失色。


    “道友, 何为功法全失?!难道过往所学全都不作数?”


    那弟子歉然笑道:“若只看字面之意,应是如此, 不过也不尽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想, 具体如何, 还得静等入夜之日再看。”


    新人狐疑道:“你们竟也不知晓?”


    弟子无奈摇头:“确实不知,我们之所以到此,只是因为前不久圣人感召, 唤我等入城, 权作引路之人,话语间也只言及谱图一事, 除此之外,其余的便同大家一般, 一无所知。”


    又有人问道:“那, 此次飞花会可会伤及性命?”


    “抱歉, 我也不知,飞花会如何进行,全凭圣人定夺,只是想来,他们没有这般无情……”


    几人倒吸口凉气,面面相觑,忽而有些心悸。


    过往典籍中记载的飞花会及朝圣大典,说到底也只是修士间的切磋比试,没什么花样, 也无甚妙趣,但不论输赢,总不至于亡命。


    只是圣人……


    其实细细算来,乾道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归真境圣者,朝圣谷也多年未开,如今的修士只得从典籍经论中窥见一角。


    众人只知圣人有德,已臻化境,可实则如何,谁也不敢定论,毕竟人心难测,难道圣人就真的心无偏私?


    恶道亦是道,极致的恶,又如何不算已臻化境?


    几人愁眉之际,林斐然面上却不见异色,既然是功法全失,那必定是人人如此,又何必忧虑,大不了回归凡人境界,全凭双手搏斗。


    此时比起功法,她有更在意的事。


    林斐然行礼问道:“道友方才说要‘静等入夜’,又是何意?”


    弟子听到此处,顿了片刻,抬手直指上空:“诸位没有发现吗,从你们行至密林,再到入城,期间时辰不短,可顶上烈日却未斜移分毫——我们比诸位提早半月入城,自那时起,太阳便从未落山,春城始终不夜。”


    周遭之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间望向天际,明日高悬,城内灼无暗色。


    “我所知的已全然告知,再多便只是猜测了,祝各位此行顺风。”领路的弟子颔首过,又匆匆回到城门处。


    不夜春城。


    就连如霰都面露讶异,少顷,他忽而笑道:“好日头,若是久居春城,我岂不是日日都能安眠?”


    林斐然不由看了他一眼,如霰作息与常人不同,他总是要在白日里沉眠,尽管他解释夜间不睡是因为白日睡够了,她却并未相信。


    一开始,她以为是他少年时游历人界多年,习惯了人界日月轮换,在妖界时才会昼夜颠倒,但此次入了人界,他的作息仍旧有异。


    从妖都行至春城这段时日,他们从来都是白日赶路,夜间休息,如霰又喜好独自倚睡枝头,每有异动,树梢便会轻颤。


    正值秋日,他一动身,那些将落未落的柔花与细叶便会悠然而下,落了守夜的林斐然一身,拂了还满。


    那时她才有所察觉,或许他夜间睡得不好,但每每问起,他总会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后反问:“这么注意我?”


    于是林斐然不再多问,她想,以如霰的脾性,若有不爽利的地方,早就直言,又岂会默然忍下?


    但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怀疑他根本没睡,尤其是她清晨醒来,发现身上落满的花叶悉数被堆到脑袋上时。


    那般规整圆润,像是有人夜里无聊,盘坐身侧,一片花一片叶挪到她头上堆积而成。


    于是林斐然另有猜测,或许他不是作息有异,而是只能在白日里入睡,而入睡的依凭便是日光。


    就像他所居住的行宫,每一处都有一个六尺见方的天窗,日间,灿阳便会透过方窗映入屋内长榻,将他笼罩其中。


    思及此,她忽而皱眉道:“天色如此反常,又有春城将夜的传闻,照此规律,若是入夜后便不再有白日,你岂不是日日难眠?”


    如霰闻言微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说,于是转眼看来,一双桃花眼潋滟有光,目色奇异,他自上而下定定看了片刻,方才语焉不详道。


    “谁知道呢,难眠又如何,你又能做什么?陪我不睡?”


    林斐然认真思考片刻,回道:“我可以打晕你,其实我准头力道都不错,一击便晕。”


    如霰:“……”


    很好,一听就是林斐然会说的话。


    他抬手指向高楼:“与其琢磨打晕我一事,不如先去领群芳谱与身份牌,这才算参与飞花会,否则站得久了,便会如他们一般。”


    林斐然看向四周,今日入城之人不少,大多都已听闻领路弟子所言,明白此行的未知与危机,便有不少人驻足楼下,或是犹疑,或是观望,翻来覆去思索衡量,裹足不前。


    他凉声道:“修士一途,本就如同豪赌一场,与天搏命,机缘与危机并行,敢接便要敢担,既已到春城,何必再庸人自扰。”


    林斐然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这话恐怕不是对自己说的,又想起这人有几分惜才之心,她不由得浅笑,又道:“走罢。”


    两人并未御器,几个起落间便纵身跃上楼顶处,身法极佳,叫人望之惊叹。


    高楼共有四层,均以繁花点缀,温香宜人,其下三间房门紧闭,唯有顶处高阁大敞,飞檐画梁,颇具威势。


    二人蹬云而上,甫一落地,悬在檐角的长剑便嗡鸣震动起来,其中一柄登时脱身而出,极其迅猛地袭向如霰,声如罡风。


    然有一人比之更快,她旋身立在如霰身前,微微偏头,躲过剑锋,顺道反手握住它的剑柄,于身前横贯扫开,荡尽剑势,于是嗡鸣渐停,趋于无声。


    有一小童从阁内跑出,见状急急上前:“你们、你们哪位不是人族?”


    他看过二人,同样身量高挑,视线一下便被后侧的男子引去,他身形未动,只站在女子身后,略略掀起眼皮迎上他的视线,睑上红痣微动,如苍凛雪山上落下的一片梅,孤冷寒艳。


    他立即确定,脆声对如霰道:“此次飞花会为人族盛典,阁下非我族类,还请离开!”


    如霰不置可否,只是抬肘碰了碰林斐然的肩头,她回首看了一眼,明白什么,便对小童道:“他是我的……他与我结了役妖敕令。”


    小童双眼圆睁:“啊?”


    四周等待的修士也心生诧异,妖族人大多样貌不俗,姿容鲜妍,如今两界互通,他们平日里见过的也不算少,但像眼前这般不似俗流之人,确实罕见。


    不过更为罕见的,是役妖敕令。


    役妖敕令流传至今虽已变成普通的契法,但于妖族而言,仍是莫大的耻辱,谁敢在一个妖族人前提及此法,必定要招致追杀,可这人竟自己结了一个!


    众人不由得偷偷打量起林斐然来,暗自揣度此人身份。


    小童仿佛遇到什么棘手之事,抓耳挠腮,颇为苦恼。


    既然二人结契,按理,这个妖族便与眼前的少女共享一缕气息,有她一道印记,也算不得纯然的妖族人,可是……师父没教过这般情形。


    他探头望向里间,人不算少,索性道:“你们先待号罢,待师父看过后再行定夺。”


    小童塞给二人一块号牌,又提剑放出,长剑嗡鸣数声后才温吞地悬回檐下,随风而动。


    等待之际,不时有人看过此处,眼神奇异,低声密语,如同蜂鸣般扰人。


    如霰睨过众人,心下其实也见怪不怪了,毕竟这样的事当年在人界游历时没少发生,但他仍旧不喜,也向来不会委屈自己。


    正当他思量如何动手时,只听一声轻响,眼前微暗,一把天青色的纸伞便撑到头顶,完全遮蔽了恼人的目光。


    他垂目看去,青伞半遮,只得窥见林斐然微抿的唇与线条流利的下颌,她将伞搭到他肩上,一言未发,兀自探头研究起别人手中领到的卷轴。


    “……”


    视线定了几息后,他扶上伞骨,指尖轻压,于是那绘有山水墨画的伞沿便微微翘起,缓缓露出她的侧颜。


    专注,认真,目不转睛。


    她钻研之时是这副神情,又不由得叫人想起,她凝神看人时,也是这副神情。


    ……


    林斐然望着往来之人手中的卷轴,约莫半臂长,云锦作底,展开便见最右侧题名《月令花神谱》,其间绘有三行四列的锦花,栩栩如生,却有些黯淡。


    《群芳谱》是由先人编纂的奇书,囊括天下花卉草药,共计八十一卷,只是传承途中遗失数部,如今余下的只是残卷。


    其间有一篇极为特殊,只有十二种花,名曰《月令花神》,寓意一年十二月便由此花神司掌轮转,经年不绝。


    梅、杏、桃、牡丹、丹若、清荷、香兰、黄桂、菊华、芙蓉、山茶、金银台。


    林斐然一一看过,又想起那领路弟子所言,一时摸不透这谱图何意。


    原书中的飞花会不过是另一类比试大会,诸位参赛的弟子斗法斗武,败者离场,胜者入下一轮考核,直至选出够资格入朝圣谷的弟子,同时,飞花会的胜者可自愿参与朝圣大典,夺取前十,获得入剑山寻灵剑的机会。


    她先前知晓飞花会有所改变,却并未有太多实感,如今真切看到这份谱图,才惊觉变化之大。


    为何飞花会与原书如此不同?


    揣摩思索之际,又听得小童敲钟喊道:“三六九号。”


    林斐然回过神,转头如霰看去,忽见伞面微动,他的面容蓦然隐于后方,她并未多想,只伸手到伞下晃了晃:“白翡,到我们了。”


    “……嗯。”他应声开口,十分自然地将伞收入自己的芥子袋中,“走了。”


    林斐然面色疑惑,但终究没问什么,毕竟只是一把普通的伞,现下最紧要的是他能否参与飞花会,于是她握紧号牌,与他一道踏入飞阁。


    阁内门窗大开,艳阳普照,并无多少杂物,只有一方桌案、一把靠椅与一面书柜,便衬得此处敞亮开阔,书墨散香,桌上又斜插几只暑荷,更添妙趣。


    桌后坐着一个青年人,披着大氅,苍白清瘦,眉目俊秀而冷淡,神色恹恹,他抬头看向二人,视线打量过后问道:“便是你二人结了契?”


    林斐然点头:“是。”


    青年提起刻刀,抽出块一指长的玉片,言简意赅道:“你的名姓,结契证物。”


    这般没头没脑的问法没有难住林斐然,她立即反应过来,答道:“我叫文然,我二人有一对太极阴阳鱼可以佐证结契一事。”


    言罢,她唤出阴阳鱼。


    青年抬眸细细看过,确认是阴阳鱼无异后,便于玉片上篆刻,沙沙声响后,他咋舌一声,抬头看去:“文然是假名,刻不上,我要真名。”


    林斐然有些讶异,青年显然曲解了她的神情,蹙眉解释道:“这块玉片上有圣灵之力,故而无法作假,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届时它会作为悬签挂于你的卷轴之上,寻常不可得见,若不想暴露于人,好好掩藏便是。


    对了,到此只为领身份牌与卷轴,拿了便走,多余的问题不必发问,我知之不多。”


    顿了片刻,他又道:“名字。”


    林斐然无奈之下说了自己的名姓,青年闻言一顿,刻刀微放,这才抬头好好打量她,少顷,低头在玉片上一笔一划刻下。


    他忽然道:“我叫李珏。”


    林斐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想起了李珏是谁,便寒暄道:“原来是寒山君,久闻大名。”


    他并未接话,直至手中玉片刻好,才抬起眉眼,一字一句道:“我也是,久闻大名。”


    他将玉片以红绳悬系在卷轴之下,以作悬签,示意她上前来拿,随后视线又转至如霰身上,语出惊人:“原来你还收了一个契奴。”


    林斐然拿牌的手微顿,不敢转头看如霰的神情,以役妖敕令的名头,没人会想到他才是名义上的契主。


    “如今结契平等,已无主奴之分,寒山君慎言。”


    李珏转眼看向她,无意义地笑了一声,言辞犀利:“倒是会钻空子,你是人族,能拿牌令,他作为你的契奴,即便没有符令,也可以附庸之身分得一杯羹……”


    话音未落,林斐然已执起桌上清荷,以茎作刃,直刺而去,李珏立即抬手化解,一个呼吸间,两人已来往数招,最终茎上凝冰,悬停于李珏面上,寒气大袭,叫他打了个寒颤。


    他瞥了一眼:“手上功夫真是不得了。”


    林斐然收回手,眉宇间确有薄怒:“结契并无主奴之分,他是我的友人,并非奴仆,也非附庸,以后若再见,还望寒山君谨记。”


    言罢,她拿上卷轴离开,如霰竟全程一语未发,只微扬眉梢,跟在她身后出了阁门。


    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这种感觉十分妙趣,好似灵力膨胀,忽而充盈全身,叫人筋脉发麻难耐,下一刻却又抽去,徒留一阵酸胀的空茫,一张一弛间,实在难以言喻。


    两人纵身跃下之时,他还在看她,但林斐然只顾着观察手中卷轴,抚过其上黯淡的花纹,不知在思索什么,全然不知他的视线。


    忽然间,有人叫嚷着放榜了,便熙熙攘攘朝城墙下挤去,神色疯狂,林斐然被撞得后退数步,还未动身,便被人伸手一带,将她拉至人潮之外。


    动手的人正是如霰,拉出林斐然后,他放开手,蹙眉看向被许多人蹭过的外袍,随即毫不犹疑地脱下。


    林斐然道:“多谢尊主。”


    “不必。”如霰看她,方才那阵难言之感还未好好体会,便已褪去,着实有些可惜,但此时头脑清醒之下,他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


    “结契之事,当初定好我为契主,如今你与寒山君那般生气,话里话外言及我与你是友非仆,只顾主奴之别便是目光短浅,只会叫人不耻,莫不是在点我?你也是这样想我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她不是在点他,她是在点所有对役妖敕令有偏见的人。


    但对上他的双眼,她忽而说不出口,只转身指向人潮处。


    “尊主你看,那是什么!”


    城墙之上,道道金光横亘而过,人潮呼涌,而方才取身份牌的那栋高楼之中,其下封闭的三层已然开启,一道旋梯自三楼落下,不少富商携上仆从拥挤而入,差点踏破门槛——


    作者有话说:偷看林斐然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是)


    第56章 春城飞花 我与他有契在先


    “快快快!要是错过良机, 未能上榜,被诸位小仙长忽视,我定然饶不了你们!”


    一个肥头大耳、穿金戴银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 驱赶几名抬着宝箱的小厮而来,容色分明不悦, 但路过林斐然时脚步一顿,面色大改, 下撇的唇角顿时翻折向上, 挤出一个笑。


    “小仙长,可是刚从顶层飞阁下来?”


    “是。”林斐然打量过他,目光沉静, 她又看过那拥挤的门房, 问道:“诸位入楼是要做什么,为何这么多人?”


    男子眼中精光乍现, 挥手叫那几名小厮先挤入内,独自留下与二人详谈:“小仙长这么年轻, 没参加过飞花会, 不知其中弯绕也实属正常, 您身后这位——”


    说到此处,他昂首向后看去,只见这少女身后站着一个高她半头的男子,貌比仙人,望之便觉神清气爽,不过威势不俗,美得锋锐,又叫人不敢细看,他口中的奉承之语顿时噎回, 只敢和林斐然套近乎。


    “您身后这位也是人中龙凤……”他含糊翻页后,解释道,“我等都是凡俗之流,既参加不了飞花会,也入不得朝圣谷,如此千里迢迢赶到春城,盖因为有所谋求罢了。”


    林斐然一时只想到寻灵宝,入剑山一事,便问:“你们也想要灵宝?”


    男人捧腹一笑,见牙不见眼:“小仙长哟,你们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要灵宝何用,吃不了用不得守不住,我们要的,是谷中灵草。”


    林斐然心下了然,朝圣谷地形特殊,灵气浓蕴,法象天成,是个天然的聚灵法阵,也是因此,才得以容留如此多的圣人残魂。


    而这般洞天福地所在,便会滋养出世间难寻的异草,如霰此行也是为了找到某种药草。


    男人见她展眉,便知她心中明了,不再解释:“世人所求各不相同,我等只要灵草,却又无法取得,便可写明需求,再通过此楼代为发榜,言明报酬,愿意代为寻找草药的修士,自可揭榜定契。”


    说到此处,他摸摸胡子,又笑道:“不过也不止我们凡人,此次入谷者仅有八十一人,其余未能入谷或是无法入谷的修士,也会发榜,寻些灵宝灵草。”


    林斐然回身看去,城墙上金光阵阵,墙下人头攒动,不多一会儿,便有一道道横贯的字纹从楼中飞出,横竖撇捺交接成字,率先嵌刻在第一道金光之中。


    【寻扶桑木,不限数量,不拘人数,一根换一枚上清丹】


    男子神色激动,倒吸口气,脸上肥肉都颤动起来:“那是发布的第一道榜,这、这可真真是大手笔!小仙长,纵使我是凡人,这上清丹之名也如雷贯耳啊!洗脉伐髓,聚灵汇灵不说,听闻还有益于清梦魇,助破境,如此难求的宝贝,一根木枝竟能换一枚!”


    不仅是他,就连墙下围观的诸多修士也心驰神往起来。


    林斐然心头微动,却并非对这丹药有意,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在某处听过扶桑木一词。


    ——金火丸。


    治疗寒症的金火丸中,必有扶桑木。


    男子眼中精光大现,口中喃喃着扶桑木,打起了倒卖的念头,林斐然却没管他,似有所感般,她回首向那座人来人往的高楼看去。


    既然榜文刚刚现出,那发榜之人必然还未离开。


    定定看了几息,忽见一人自神色自如地从三楼走下,身姿挺拔,步法奇特,看似无意,却又精准地避开了熙攘的人群,片叶不沾身。


    林斐然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齐晨。


    往日在妖都唱戏的穿花蝴蝶,如今竟也出现在了春城。


    思及橙花的寒症,林斐然很难不将这扶桑木的榜文与他相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听橙花所言,他原先只是个戏班不出名的伶人,后来阴差阳错走上修道一途,是个实打实的散修,没有师门。


    齐晨行至楼下,忽有所觉般看向这里,但似乎并未认出她,只浅淡划过一眼后便收回视线,往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小仙长、小仙长?”胖富商唤回林斐然,搓手笑道,“我观小仙长气度不凡,尤其是您身后这位,一看便知修为不浅,我这里也有一份契文,若二位能入谷为我取来药草,其上报酬任选。”


    他递出一张信纸,其上罗列药草七种,均非凡品,随后附上的报酬也不菲。


    林斐然并未接过,只问道:“既然只有八十一人可入朝圣谷,你们又如何确定定契之人必然入选?”


    胖富商嘿然一笑:“广结善缘呐,一份契单不止一人可签,不过也有风险,就像那第一榜,若有百人与他揭榜定契,届时给出百枝扶桑木,他便得给出百枚上清丹。


    我身家不足,只能擢选七人,一眼就挑中了小仙长!”


    林斐然将信纸推回,婉拒道:“入谷情况如何尚不可知,我未必能兼顾,况且我与他有契在先,自是得先以他为主,为他寻到灵草。”


    如霰不由得侧目看她,青色眼瞳中映着她沉静的眉眼。


    胖富商一愣,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这才讪笑道:“也是,这位一看便是修为高深,无法参加飞花会。”


    嘴上理解,心下却暗道倒霉,白在林斐然这里花了许多时间,他刷地抽回信纸,再不看二人,匆匆向楼内挤去。


    林斐然见状却觉得有些好笑,心道此人当真是变脸大师。


    她回头看去,本以为如霰还会继续先前话题,紧抓不放,他却没有再提,只移开视线看向他处:“身份牌也拿了,接下来想做什么?”


    林斐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回道:“一路兼程,不如先寻一个客栈落脚?”


    如霰颔首,二人避开涌向城墙之下的人群,抬步向城内走去。


    春城是朝圣谷入口处唯一的城池,热闹繁华,常年都有旅人来往,是以城中酒楼、客舍居多,只是两人一连看过几处,选了又选,也未定下一家。


    如霰其人,行至春城途中可以餐风露宿,夜夜不眠,但一旦入城,便挑剔起来。


    有异味不住,有异动不住,有异响不住,且他实在太过敏感,但凡床铺面料中添了些许纱麻,便会将他露出的肌肤磨红。


    林斐然见到他腿上那片绯色时,再次震惊。


    真的是这个人一枪贯穿了妖王吗?


    二人前往下一处客舍路上,如霰忽然开口,声如珠玉,在这秋日下显得凉而润:“觉不觉得烦?”


    林斐然先是不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四处寻客舍一事,便摇摇头:“为何会烦?你只是在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住所,况且这么慎重,想来对你很重要。既然重要,便应当尊重。”


    如霰脚步停顿,转头看她,身上金饰煜煜流烁,焕出的光彩映入他眼底,他不禁道:“你向来这样吗?别人怎么都可以?总是如此,别人会忍不住一步步试探你的底线。”


    林斐然闻言蹙眉,奇怪道:“与人相处,不该这样吗?难道……尊主现在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如霰双唇微动,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有种被反将一军的莫名之感,他静默片刻后道:“去这家看看。”


    两人进了一家客栈,这里装潢不算华贵,却胜在规整洁净,溢着淡淡的檀木香,屋内也并不吵闹,床铺面料也都用的散花锦,触之柔软。


    终于寻到一处下榻之地,如霰万万没想到,心下略微松气的人竟会是他!


    诧异之际,他从木梯上俯视而去,大堂内的林斐然已然交了定金,抬头对他比了个手势,指指门外,他听到她通过阴阳鱼传来的声音。


    “日头正好,你先休息,我去寻些东西吃,要给你带些吗?”


    她面上没有倦意,甚至可以说神采奕奕,方才说要寻一处落脚,难道其实是专门送他来休息的?既是如此,分明可以叫他自己下榻,又何必陪他兜转?


    “……”


    他垂眸看去,神色不辨,默然片刻后才道:“不必。”


    “好,那你先休息。”


    林斐然也不扭捏,向他颔首后便拿着剑踏出店门,再未回头。


    如霰透过楼窗向外看去,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才恍然收回视线。


    *


    春城河川旁,溪谷内,水雾漫漫,木叶横斜。


    秋瞳提着裙摆从山石之间探出头,视线四处梭巡,她的额发被水雾与汗珠一同沁湿,粘黏在侧颈与额角,可谓是冷热交加。


    她已经寻了快一个时辰,怎么还没见到那个垂钓的老叟!


    前世,因她未从宗门大比中胜过裴瑜,便不得不到春城参加飞花会,夺取参加朝圣大典的名额。


    临近入城时,争抢频发,斗法途中,卫常在赠她的一枚玉环被打落溪谷,她当即入谷寻找,没见到玉环,反倒顺手帮一个老叟救起一条银鱼。


    老叟为表感谢,赠了她一块碎玉。


    也正是那块碎玉,助她躲过了飞花会上诸多盘查,避开了诸多尊者探询。


    她不知那钓叟是何方高人,但她既然要参加飞花会,弄清父王身份,夺得进入朝圣谷的机会,便必须经过这一遭,必须再见到他,得到那块碎玉!


    道和宫马队驻足密林时,秋瞳算算时日,再等不及,便以寻找玉佩的名义脱离长队,悄然下到春城外的溪谷中。


    前世便是这个时候遇上的钓叟,怎么现下却不见人影?


    难道真的要落下一枚玉环?


    可卫常在先前闭关许久,她连见面都难,又如何获赠玉环?!


    秋瞳四下寻找不见,心中越发焦躁,急得细汗频出,一想到此次或许不可参加飞花会,或许会当众被人揭穿身份,她倍感委屈与惶恐,甚至对卫常在有些怨怼起来。


    莫名其妙闭什么关!


    溪谷下只有两侧浅滩可走,滩涂之上山石颇多,块块堆积,一人高的也不在少数,秋瞳不得不手脚并用翻越,不敢用术法,生怕寻人之态太过明显,叫那钓叟生疑。


    爬到一半时,她猛然撞到膝头,一阵酸楚漫过,豆大的泪便落了下来。


    她忍不住踢了石头,抹抹眼泪,一时更加想念卫常在,不是现在这个目光寂冷之人,是前世那个卫常在!


    有他在,什么都会处理好的!


    秋瞳吸着鼻子,不敢过多耽搁,擦了眼泪后便继续向前攀爬,突然间,身侧川流激荡,水声四起,一只青鸟自岸边木枝中飞出,昂头鸣啼一声。


    她仰头看过,心头似有所觉,立即攀至石顶,探头看去,正有一披着蓑衣的老叟坐在岸边,长杆直钓,如画中人一般。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秋瞳,微微带起一个笑。


    第57章 春城飞花 “床上和地上,你选一个。”……


    秋瞳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这就是前世赠她碎玉的钓叟!


    川流哗然,激起的水花拍上滩涂,沾湿老叟衣摆, 偶有游鱼浮跃于急湍之间,撞上他的钓竿。


    他看向秋瞳, 唇畔带笑,神情却有些微疑惑:“小姑娘, 此处湍流水急, 十分危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到如此熟悉的话语,秋瞳止住眼泪, 速速攀越而过, 不管山石冷硬,略显跌撞地朝钓叟而去, 如同前世般回道。


    “我的东西掉进山涧溪谷了,所以来此找寻!老人家, 这里湍流水急, 你又怎么钓得起鱼?”


    老叟闻言轻叹:“若是落入此间, 怕是冲进河道,随水而去了,小姑娘,你大抵是找不到的。至于钓鱼么,附近也就这一条河,不到这里,又能去哪。”


    秋瞳心下急切,面上也不由显露几分,好在她现在是“急着寻物”, 倒也不算异样,她走到钓叟身侧,佯作翻找,又道:“原来你是春城人,既然如此喜欢钓鱼,何不出了密林,林外有一处深塘,我们路过时见过不少呢。”


    钓叟回过头,望向水面:“我出不了春城,也在此住习惯了。这川流虽急,但到底与我相伴多年,可怜我时,还会赠些鱼给我吃。”


    “什么鱼,好吃吗?”秋瞳忍不住回头看去,翻找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在等,等这个老叟说出那句话。


    老叟晃了晃竿:“从上游冲下的银鱼……咦,怎么回事?”


    秋瞳双眼一亮,立即起身走到老叟身侧,向水面看去。


    湍流之中,正打着一卷静谧而迅猛的漩涡,一尾明亮的银鱼旋转其中,就在它甩尾挣脱之时,恰巧撞入突出的石缝间,尾巴甩得啪嗒响。


    她道:“这是被困住了,莫非,这便是河川赠你鱼吃?”


    老叟闻言失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说些顽话罢了,鱼吃不吃我也饿不死,只是今日若不救它,它必死无疑。”


    言罢,他放下鱼竿,似是在苦恼如何行至湍流之间。


    秋瞳佯装犹疑,一时踟蹰,但手已经在悄然挽袖了。


    少顷,她似乎终于纠出结果,一把拉住老叟:“你是凡人,入了水还不被冲走么?如此,我先帮你把它救出,再去寻我的物件罢。”


    老叟回首打量她:“你不急着寻物了?”


    秋瞳点头:“还是急的,不过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不如帮你。”


    她结印行诀,以御物之术相救,却始终无法将鱼从石缝中拿出,不过秋瞳心中对此早有预料,她看了老叟一眼,祭出弟子剑,御剑行至川流之间,半蹲在突起的山石之上,亲手把鱼挪了出来,又交到老叟手中。


    “对修士而言,小事一桩。”


    老叟将鱼放入浸水的篓中,感叹道:“原来你是修士,也是来参加飞花会的?可知今次规则大改一事?”


    秋瞳一愣,这话倒是意料之外,她的心忽然吊起,不动声色点头道:“当然知晓,不过圣人之心难以揣测,我们也只能接受。”


    老叟看她,目光颇为奇异,并不会令人感到悚然与不适,反倒十分温和,他就只是在观察,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姑娘心胸豁达,倒叫老夫羞赧了。我这里有一枚于滩涂上捡到的碎玉,不值什么钱,却也足以替这尾小鱼答谢,还请姑娘收下。”


    秋瞳双肩微沉,悄然吐出口气,紧迫的心终于在此刻安然下来:“我只是顺手相帮,并无所图,这块玉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她将玉石推回,拧了拧袍角的水,正要继续向前时,老叟还是叫住了她。


    “姑娘留步,善心可嘉,不好辜负,你且收下。”


    不给秋瞳回绝的机会,他笑着将碎玉放入她手中,不经意问道:“对了。你入谷寻物,寻的什么?”


    秋瞳一噎,握着碎玉的手缓缓收拢,攥紧:“掉的是一枚玉环,虽不值钱,却意义重大。”


    她有些紧张,上一世,她说完这话后,钓叟便从这尾银鱼口中拿出了那枚玉环,可她如今什么也没掉……碎玉已然到手,是真是假又如何。


    “我还得去寻玉环,就此拜别……”


    秋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猛然颤动,一双杏眼圆瞪,眼睁睁看着老叟从银鱼口中捻出一枚玉环。


    老叟笑道:“小友,可是这枚?”


    ……是个鬼!


    她根本什么也没掉,眼前这个恐怕不是高人,是妖人罢!


    秋瞳眸光大震,冷汗顿出,慌乱间又忆起前世所言,扯出一个笑:“这确实是我丢的那枚玉环,怎么会在鱼口中,你、你难道也是修士?话本里写的那种不世出的仙人!”


    老叟闻言大笑,拉紧蓑衣,将银鱼扔回川流之中:“小友言重,不过一介闲散人罢了,你顺手帮我救鱼,我便顺手帮你寻回玉环,有何不对?


    既然已经寻回物件,便出谷去罢,不要和别人说起溪谷内有一钓叟,我想清静些。”


    秋瞳握着碎玉与玉环的手微颤,看似激动地点了点头:“真人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她不再多言,祭出弟子剑便逃也似地飞出溪谷,直至落到桥上,烈日渐渐驱走山涧湿意,她猛跳的心才逐渐平复下来。


    她看着手中来历不明的玉环,如同握着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扔回溪谷,也不愿带在身上。


    她前世拿到的,当真是卫常在赠她的那枚吗,秋瞳不敢细想,心内争斗之时,她奔入密林,将玉环埋入一株树下,握上碎玉,急急奔入春城。


    溪谷之内,钓叟望着她出了山谷,神色莫辨。


    忽而有一女子从旁侧的木枝中跃下,同样看向高处,只道:“自她下谷后,我便跟了一路,并无古怪。”


    钓叟微微叹气,俯身提起鱼篓,只道:“走罢。”


    *


    出了客栈,林斐然的嘴便没停过。


    春城虽然偏僻,但十分富庶,囊括天下美食,她吃了一路,最终还是又逛回城门处。


    听路上摊贩所言,这城上所现的金光与字符,其实另有叫法,时人称其为摘花榜,其实与花无关,只是附庸风雅,沾个好寓意罢了。


    摘花榜由来已久,起初只是修士与凡人间的小交易,上不得台面,但随着朝圣谷开启间隔变长,越来越难入谷后,这类交易便发展壮大起来。


    众人以报酬丰厚程度,将摘花榜分为金银铜三等。


    城墙左侧金光煜煜,其上契单报酬丰厚,也十分紧俏,便为金榜,报酬次一些的移至中间,还算亮眼,称为银榜,稀松平常的便居于最右侧,少有人顾,黯淡无光,唤作铜榜。


    大多修士都聚拢于左侧,甚至有争夺之举,也有自诩境界不高,不愿冒进之人移到中段,筛选银榜,只有林斐然这样随意闲逛的人才会走到铜榜之下。


    不得不说,看过金榜那叫人心惊的报酬后,再看银榜,确实少了些滋味,移至铜榜,更是平常。


    忽而,林斐然脚步微顿,咽下口中酥饼,朝城墙最右侧走去。


    那里连铜榜都没有,却聚集了不少修士,偶尔传来几声哄笑,显得颇为热闹。


    她好奇走入,只见一个身挂褡裢的少年书生在泥墙上写着什么,他似是被烈日晒得久了,面庞通红,额上大汗,手却未停。


    “寻一株可解失温之症的药草,报酬,家中房契及黄牛一只。”她走近看,默念出声。


    书生双眼一亮,立即向她看来,朗声问道:“道友,可是对此有兴趣  ?”


    林斐然抬头望去,这是一面泥堆的土墙,矮矮倚在高城之下,墙上砌墙,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于是她问道:“这是什么?”


    书生立时回答:“这也是摘花榜!如果道友有兴趣,揭榜而去,我可为你们定下契书!”


    林斐然眉梢微挑,没有开口,便听得围观之人中传来一声嗤笑。


    “小姑娘,可别被他诓骗,这泥墙以土堆制,是用来安抚入城的草寇之流,以免他们无榜可上,大肆闹事,算不得什么摘花榜,其上报酬更是好笑,什么鸡蛋老牛,房契田宅,顶什么用?我们私下都叫它‘泥帖’。”


    林斐然看向那书生,问道:“那他是?”


    “这副装扮,一看便是太学府弟子。入城的流民大多不识字,也无法入楼定契,他就自告奋勇,为人书写泥帖与契书——”说到此处,他放大声音,“小子装模作样,真有这份心,何不自己全部接下,也免得写了满墙却无人管!”


    那书生有些拙舌,面上沾了炭粉,看起来灰扑扑的,回道:“在下能力微薄,且、且运道不好,不敢过多接触旁人,更不敢轻易背负寄托,只能做这些微末之事……”


    他声音愈发低下,心中羞赧,便也没有再说,只看了看林斐然,回身继续誊写。


    “运道不好?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托词,你们太学府不许说谎,你可别满口胡言。”


    有人走上前去,想要看看他腰间牌令,认认他是哪宫弟子,书生见状却慌乱后退,直道:“道友,离我太近会倒霉的!”


    “我可不信,你且站住!”


    二人莫名绕起圈来,书生看着笨拙,却显然是逃跑好手,这般躲避的身法,就连林斐然都忍不住道了声妙。


    久追不上,男子显然也恼火起来,当即行灵而去,就在即将抓到书生肩背时,一个巨物从天而降,正巧砸上男子脑袋,叫他双眼一黑。


    砸下的是一柄巨剑。


    围观之人倒吸口气,不由抬头,城墙之上飞身落下一个黄衫弟子,见状大骇,急忙收回巨剑,将人扶起。


    “道友可还好?!”


    林斐然不禁问道:“这剑是怎么落的?”


    黄衫弟子满是愧疚:“各宗真人的天马鸾驾都落于墙上,需有我等牵引,但我背着大剑,一时不便,就先将大剑靠在墙沿……道友,我真不知道它会被天马扫落,可有受伤?”


    男子摆手起身,虽然没有外伤,但眼前阵阵发黑,十分晕眩,他指着书生,“你”了半晌,却也不敢再触霉头,匆匆随着黄衫弟子前去医治。


    书生叹气,面上满是歉意,他再回头一看,看戏之人嘴里嘟囔着倒霉,哄然散去,不久便只剩林斐然一人。


    炭笔散落满地,他弯身在附近拾捡,林斐然见不远处遗落一根,准备帮忙捡起,哪知刚迈出一步,足尖便莫名卡入砖缝之间,叫她走出一个趔趄。


    “……”


    好威猛的力量。


    林斐然心下感慨,拾起炭笔时,却见书生坐于砖地,向她歉然一笑:“道友就站在那里罢,离太近了会更加倒霉,一根炭笔,不要也罢。”


    林斐然看着他,忽道:“你不继续写了吗?”


    书生苦笑摇头,扶地起身,回首望向泥墙,静默良久。


    “他们说的对,写出来又如何,谁会看呢?难道历尽千辛入朝圣谷寻药,只为了一筐鸡蛋?没有这样的人,别人不做也无可指摘。


    我一时心热,说要助他们上墙,反倒平白叫众人生了无谓的期待,希望多大,落空时便有多难受。”


    语毕,他将泥墙上的炭痕一抹,叠好手中纸张,便转身往春城街巷中走去:“小小舟一叶,朽木雕作身。千般浪在前,能渡几人归……”


    林斐然看着他的背影,远远跟了上去。


    这书生着实倒霉,一路行过,两侧酒楼围栏上花盆骤落,向他砸去,摊贩支起的旗杆断倒,拦在路前,他一一避开,生怕自己祸人,走得越发急切。


    林斐然跟着他左拐右入,终于停在一处暗巷之前,她跃上房顶,低眉看去,眸色微动。


    春城富庶,处处高楼林立,加之日色不灭,便显得四处光明,而眼前这里,便是夹杂在两楼之间,浓荫遮蔽,覆出一抹浅淡的阴翳。


    大抵是此处少有人来,便没怎么修缮,路上砖石翘起,笸箩四散,大大小小的水洼汇聚,露出并不相适的脏乱。


    在这个无人注视的角落,许许多多流民挤坐在此,他们大多面带倦容,口唇干裂,沟壑遍布的面上写满了麻木与沧桑,灰扑扑的包袱堆积脚边,却又被人紧紧看顾。


    千里迢迢赶来的百姓大多都汇聚此处,她甚至见到了那个大骂辜不悔,说要寻圣人做主的老者,他歪倚墙角,面色与先前相比竟显出几分灰白。


    只见那书生走入其间,众人当即围上,问他情况如何,是否有人揭榜。


    书生垂下脑袋,嚅嗫半晌,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有人默然忍下,一语不发,也有人走投无路般掩面哭泣起来。


    在这样光鲜华彩的春城中,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幽暗的一隅。


    “入城这几日我便知道,原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在哪都是低人一等,在外是贱民,入了春城竟也是如此,你们修的什么道!”


    “那田产在你们看来微不足道,却是我手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帮我们,道长,你帮我们寻灵草罢,我的孩子不能死啊!”


    林斐然看着,悄然站直,立在屋檐之上,本该倾覆遮下的影子,却都消融于暗巷的阴翳中。


    这一刻,她不禁想起蒙面遮颜的辜不悔,想起他的那番话语,心下迷乱之时,第一次驻足不前。


    正值此时,一阵高昂激越的钟声响彻春城,惊起栖鸟无数。


    “金秋将近,三日后,飞花会启。”


    不知何处传来一道苍老空灵的声音,城内忽而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四望,寻找来源,不敢作声,高城之上,天马垂首,鸾鸟低眉,各宗到场的长老真人俯身行礼,闭目不言。


    三声后,钟鸣退去,城内过了许久才慢慢有了人声。


    林斐然心中并不讶异,从妖都出发开始她便一直算着时日,迄今确实余下三日,在她的计划中,这三日是为如霰封脉后休憩恢复而留,不可耽误。


    她再次看过暗巷,凝视片刻后收回视线,纵身向客栈行去。


    *


    他们选定的住所其实不算偏远,店家也十分热忱,见到林斐然入内,他登时将她叫住。


    “小仙长留步!”


    林斐然回头看去,目带疑问。


    店家欲言又止:“小仙长,同你一道来的那位,还是得注意他一些,自你走后,他便在轩窗处站了许久,目露伤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怕是有轻生的念头……你下次可别再拔腿就走了,多多宽慰些。”


    林斐然眨眼:“?”


    他说的是谁,她好像不认识。


    眼见老板确实关怀,林斐然也不好拂了他的意,颔首道:“多谢店家提点,我会多注意的——对了,如今春城天象奇异,可有计时的物件?”


    店家立即点头,到柜台后给她寻了一个灵蕴球。


    “球内分作十二块,以灵力点亮,一个时辰暗下一处,十日汇一次灵,含在房费里了。”


    “好,多谢店家指点。”


    上楼间隙,林斐然又瞟了大堂一眼,老板敦厚心善,不是胡言之人,大抵是真的见到了那个场景,于是她心下不免打起鼓来。


    难道如霰是那种表面看得开,其实私底下独自破碎伤怀的人?


    人有多面,她曾经也见过旋真、碧磬二人沉默感怀的模样,如霰未必没有。


    抱着略微复杂的心绪,林斐然敲响如霰房门,几息后,门扉微动,未见人影,只开了条细缝。


    她同门后的夯货对上了眼,夯货如今化作一只小熊猫,握拳站立,对她招了招爪,让她进屋。


    “……”


    好热心的夯货。


    林斐然没有动作,她透过缝隙向里看去,床榻之上微微突起一个身形,一动不动,显然是还没睡醒,贸然进入不好。


    她摸了摸夯货的头,准备等他休息好来,还没转身,便被夯货扯着袍角拉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冷冽馥郁的疏梅香,沁人心脾,她稳住脚步,扫眼看去,屋内窗扉大开,日光明烈,倒把这香味烘出一些暖意,令人醺然。


    夯货已然将房门关好,兀自跃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嚼起了金条,甚至还用尾巴扫扫长椅,邀她入坐。


    每次入他房内,她都有些不自在,现在也一样,她摸摸后颈,颇显生疏地挪到长椅上坐着,与夯货大眼瞪小眼。


    它两爪捧着金条喂到她嘴边,十分慷慨,林斐然只能婉拒。


    屋内静谧无声,尴尬之余,她转眼打量起来,床帘从月白锦帐换作桃色纱幔,床头悬着他的金饰腰封,云锦被面铺着一层浅粉……


    她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被面,而是日光透过纱幔,在他雪色长发上投映出淡淡的粉色。


    如霰侧头埋在软枕中,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模样,整个人掩在那粉发之下。


    林斐然更加坐立难安了,她实在不该在这里。


    起身欲走之际,忽然听得床幔间传来一声极为缓和的呼吸声,随后卧眠之人坐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帐外,翠眸微睐,眉目间带着淡淡的郁色,看得林斐然下意识想直呼“大小姐,您起了”。


    如霰却只是看着她,忽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斐然立即答道:“刚才,就刚才,没有很久!”


    “只是问问,这么大声做什么。”如霰揉了揉脖颈,掀被下床,倒了一杯冷茶,顺手将雪发别至耳后,垂眸看她,“吃饱了?”


    林斐然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什么:“半饱吧,路上发生了一点事。”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见她没有继续说的欲望,便将茶水饮尽,视线扫过她手中被紧紧攥住,差点捏碎的灵蕴球。


    “傍晚了,你是要再吃一些,还是准备除咒?”


    林斐然一怔,问道:“你不吃吗?”


    他理了理略显散乱的衣袍,随意道:“我吃过了,现在还不算饿——不过你要是想吃,也可以陪你吃些。”


    林斐然摸不准他到底吃没吃东西,试探道:“那就……再吃一点?”


    说是吃一点,二人下到大堂时,如霰开口便点了十来个菜,荤素皆有,汤水俱备。


    大堂内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不少同住此处的修士,为免麻烦,他戴了个幂篱,同样只吃素菜,没多一会儿便放下了竹筷,就这么搭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背靠廊柱等她。


    这般傲然的姿态让他做得极为自然,好似他天生就该这么看人,为此引来不少人飘忽的目光。


    感概之际,她忽然听如霰问道:“你没有耳洞?”


    她抬眼去,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心下疑惑他怎么看到耳朵去了,但还是回答:“宗门不许弟子佩戴耳饰。”


    不过,她倒是给卫常在打过耳洞。


    如霰应了一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情显然不错:“我有一对耳坠样式的法宝,倒是衬你,可惜了。”


    林斐然不甚意外,她对穿着打扮并无所谓,只图个方便,但如霰却对此颇有兴趣。


    知晓她爱穿玄色衣袍,不勉强她更换,只叫参童子送来不少绣有暗银纹路的玄衣,她穿上后,乍一看没有变化,行走时便见得身上缕缕流光划过,层次分明。


    而她腕上两枚袖环以及腰间的玉色腰封也是他所赠,换上之后可谓是气势大变。


    她无奈放下竹筷道:“确然可惜,不过既是法宝,尊主还是自己留着罢。”


    如霰指尖微顿,少顷,又再次敲打起来,他问:“吃好了?”


    林斐然点头道:“可以开始了。”


    二人再次回到楼上,就在林斐然犹豫进哪间时,如霰直直踏入他的房门,片刻后,他后退半步,撩开幂篱看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林斐然只得跟上,馥郁冷香再次袭来,直教人神清气爽。


    她入内时,如霰已经散去大半衣衫,盘坐床榻,一头雪发披散,在暖帐下映出浅淡的粉,他抬眼看来,只道:“上|床,脱衣。”


    林斐然没有什么遐思,只是想起上次除咒,道:“不必勉强,这次我也可以坐马扎。”


    如霰定定看她,片刻后才开口:“床上和地上,你选一个。”


    觑着他的面色,林斐然自然不会触霉头,她脱去外袍,慢慢挪上床榻,知晓他喜洁,不愿与人过多碰触,便尽量不碰到其余地方,只安稳盘坐。


    一入内,纱幔便层层落下,日光溢入,仿佛陷入桃林之间,如霰盘坐对侧,浑身浸染这般颜色,艳若桃李,只是眉目间独带一抹傲然,便将这艳色凝结几分,化出一抹破冰般的锋锐。


    他忽然开口:“先前便告诉过你,除咒只会一次比一次痛,与其让你坐在床边,痛倒在地,只能靠夯货撑起,不如借半张床给你,届时你灵力倒灌,一身力气没处使时,记得把床铺换了。”


    林斐然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为方才不甚客气的话语解释,便道:“……我会记住的,为你封脉时,我也会轻一些。”


    “唔。”他应了一声,随后并指压上她的手腕,双目微闭。


    随后,一道法阵现于屋内,将房间紧紧护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一也更


    要写的还有好多,要是天天都能写这么多就好了TT


    第58章 画龙点睛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纱幔之下, 冷香悠然。


    透入的光零乱模糊,散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那是由他亲手画就的, 与原来的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双眉调低,比原先更添萧肃之意, 鼻峰高悬,比之又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锋锐, 墨笔落至下方时, 又为她抹去唇珠,收拢唇线,拉下唇角, 于是舒展的含珠唇便倒化作覆舟状, 少了清润与执着,却绷出些不怒自威的冷意。


    他如此动笔, 不仅是要叫人辨认不出,更是想教他们见之即退, 不敢招惹。


    平心而论, 他的确觉得林斐然太过孤直, 太过心善,这本没有错。


    世间行走之人,若不幸罹难,需得抓住一株令人全然相信的救命稻草,她便会是这样的人,但在此之前,她首先会成为攻讦之靶,垫脚之石。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某些时候, 这些坚持或许会成为致命弱点。


    所以,他应当将她双眼勾得细长,化去眸中清光,墨笔蘸水,晕染出浑浊与精明,叫她日日镜中相看,体味出三分刻薄之意,学出七分利己之心。


    但在最重要的点睛之时,他忽然顿笔了。


    其实林斐然于院中自画一事,他是早便知晓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沉迷起丹青之法,是以,众人夜间沉眠时,他无事可做,便悄然到她院内,独坐亭中,赏起了画。


    最开始,画中之物是院中一隅,秋池、林木、绒花,见什么画什么,渐渐的,画中之物便成了写意,泼墨山水,垂钓扁舟,花生剑上,树落云间,古怪却奇趣。


    景物之后,便是一幅幅人像。


    有飞跃的旋真,搭箭的碧磬,皱眉的荀飞飞,以及,独坐窗台,闭目假寐的他。


    如霰那时静静看了许久,画中笔法虽有些僵硬,但其实神态极好,并不似她后来形容的那般木讷无光。


    数张人像之下,便是她的自画。


    她显然是要以自己的样貌为底,改画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甚至能从那些杂乱的线条中窥出几分为难,拼拼凑凑,还是叫她画出几张,只是看着颇为失真与骇人。


    见画如见心,张张翻过,他便知晓,她想要画出心中不同的自己,可无论如何下笔,仍旧脱离不了她原本的模样,仍旧能一眼看出是她。


    画到最后,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夯货相结合,在人像上添了兽耳与犬牙,别的不说,整个人确实多了几分生动与妙趣。


    从画上自省的批文可以看出,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笔法落到自己面上,就逃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他心下却十分清楚。


    她画不出,并非是无法想象,也并非是心内迷惘,只是她尚未察觉,如今的模样,就是她心中最适合自己的样子。


    但这不必由他去点破,她是林斐然,她会想通的。


    为此,离开妖都那日,他没有多问,只是接过笔,替她描画了另一副面容。


    也是为此,他在点睛时停了下来。


    若要论起不认、不信、不服,他如霰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比她更为固执,更为骄狂,他又有什么立场抹去?他该留下一点。


    所以,他没有为她描目。


    眼为人魂所在,她一睁开,便如同山林雾雨吹打而来,泅晕浸染,方才那些刻意矫饰的萧肃与刻薄立即被冲淡,无名的坚韧与沉静自风骨中破出。


    或许,这便是画龙不可点睛的缘由。


    此时她端坐帐中,柔散的光落在眉宇间,映过她额角细汗,点点划过,最后凝于下颌,滴落到他手背。


    除咒间隙,她应当见到了自己那异纹遍布的灵脉,听到了他的吟唱与密语。


    要从灵脉上将嵌刻多年,几乎融为一体的异物剔除,自然会痛,可他动手除咒,痛感只会是她的数倍,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意,故而没有多言。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的面容竟有镇痛之用。望着她,思绪缥缈之际,**上的折磨便会减淡。


    灵脉间的符文又祛了两个,她的眉头也愈发蹙紧,霎时间汗透衣襟,喉口微震,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双手握拳,颈上筋络根根突出——她仍旧在忍耐。


    双唇紧抿,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他吟词。


    林斐然向来极能忍耐。


    当她第一次被针扎时,或许会忍不住轻呼,但那是因为她没感受过针扎之痛,直到第二次时,她便能够隐忍下来。


    就如同除咒一般,第二次分明比第一次更甚,她却远不似第一次那般痛至仰倒。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不过——


    如霰眨动双眼,睫羽上坠着的汗珠顺势滴下,他看着她,在心中轻声道,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放在二人身侧的灵蕴球无声熄灭一块,寓意着又过了一个时辰。


    “……好了。”如霰收回手,嗓音沙哑。


    忽然间,帐内灵风大作,桃色纱幔被猛烈吹起,紧紧纠缠在床栏之上,明烈的日色就这么映入床中,将人脊背灼得发烫。


    林斐然坐在其间,灵脉暂时打开,灵力汇涌而入,她的面色渐渐好转,直至一刻钟后,才不甚餍足地舒展眉头,恢复得满面红光。


    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灵不少。


    与她相比,如霰的情况便差得多。


    他盘坐在前,唇色尽褪,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粉白,就像晨曦之初,即将消弥于山林花野的霜霰,纵然如此,他仍未倒下,只定定看她,眉眼间带有一抹锋艳的傲意,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直视。


    “如何?”他启唇问道。


    “与上次一般,灵力充沛!”林斐然站起身,面色、耳廓微红,那是灵力膨胀,无法倾泄而憋出的绯色。


    如霰闻言点了点头,起身下床,湿透的轻衫贴合,勾出他臂上流畅的线条,下一刻,线条被剥离,四周敞开的轩窗骤然闭合,遮住大半日色。


    他脱衣的手微顿,侧目看向林斐然,十分自然道:“要是力没处使,就像上次一样,打水给我沐浴。


    记好,三桶冷泉只能兑七桶滚水,不准太冷,靠墙处有一个锦盒,你且拿去加入水中,青瓷瓶的滴五滴,杏色的倒一半,黑金瓶全入,梅色的用细枝搅拌后,混进一滴。”


    话音落,他已换下湿衣,从屏风后走出,奇怪看她:“盯着我做什么?一本书你看过两遍就能记下,方才那两句话还要重复么?”


    林斐然此时正处于醉灵力的微醺之态,但到底还有一丝清明:“这是熬汤的方子吗?加错了会如何?”


    “……”如霰难得地生出几分体谅之心,没有介怀她说的熬汤二字,只回她后半句话,意味不明道,“加错了,你就等着我死在浴桶中罢,届时没人拿你做剑,你也自由了。”


    林斐然微怔,虽不知话中真假,但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倦怠,一时不敢耽搁,当即飞奔下楼。


    如霰望着她的背影,坐在桌边,双目微闭,自芥子袋中拿出个约莫一掌大小的银筒,刚一揭开,便有三十六根毫毛似的银针飞出,肉眼难见。


    他并不着急做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响银针,在这细微的嗡鸣中,默然看着林斐然进出。


    几桶水对此时的她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真正棘手的是倾倒瓷瓶中的清液。


    她并不知晓这些是什么,更拿不准多少算一滴,犹豫之时,如霰起身走到浴桶旁,将长发拢至左侧,看向右侧的她。


    “用药需得自己试手,把这个方子记住,多了烧身,少了无用,我会照例配上几瓶给你,以后若是受了重伤,便可如法炮制——瓶身平直,清液流出,待它坠成浑圆的瞬间,便是一滴。”


    受了重伤才能用这些清液?为她除咒,难道相当于受了重创?


    林斐然看他一眼,依言将清液一一倒入,不多一会儿,桶中水色由清变白,朦胧蕴光,直至最后,他又从匣子中挑出一个缠枝瓷瓶,示意她混入其中。


    “这是凝芳露,用之生香,便不拘多少了。”


    林斐然拔开瓶塞轻轻嗅过,奇怪道:“好像和你身上的味道不同?”


    如霰动作一顿,转头看她,正欲开口询问,但转念一想,她大抵也只会说是不一样的香,除此之外,又能道出个什么?


    “封脉之法我已经教过你了,不如趁此时机,一并将事了结。那三十六枚银针你且控好,下针之时不可走神,不可断开,需得一口气封截灵脉,将灵力逼至一处。”


    林斐然颔首,从屏风外将银针引入时,他已然脱衣入水,雪发尽揽身前,露出一片光洁的脊背。


    她未曾注意那流畅美好的线条,只凝神看过封有银针的穴位,轻声道:“我要开始了。”


    得到他的应声后,她肃容以对,并指而出,第一根针准确刺入脊中命门,其下筋脉微动,灵光乍现,她并未停歇,几针紧随而上,又封入中枢、至阳、神道,随即听得他呼吸微滞。


    林斐然静默看他:“如果疼,可以出声。”


    “……不必,继续。”


    林斐然心中知道轻重,自是没有停下,一连三十六针,由下至上,由外到里,根根奇筋封存,八大灵脉截拦,只余细微的一股,将他吊在问心境下。


    如此一番,又过了一个时辰,待最后一根银针落下时,天色忽暗,加之房内轩窗大闭,更是昏沉一层,唯余他脊背间流银一片,浮光闪烁,倒像是缀了片片细鳞。


    收手之际,如霰口中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喘。


    他回首看了她一眼,声音更加沙哑:“做得不错。”


    “无事便好。”林斐然心下微松,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手腕,见他闭目在水中休憩,便没再开口,只身走到窗边,开了条极细的缝隙向外看去。


    此时虽是白日,可灵蕴球却亮于子时,应当是到了第二日。


    只见春城大亮的天光之中,有一层夜色铺于北方,方才屋内骤暗便是为此,天幕之间,那浓郁的夜色并未停歇,正无声向四周蔓延。


    忽有一道雪白天柱自夜色中降落,如坠闪电,轰然声响,雷鸣风啸,砂石乍起,它稳稳矗立在地,一道细微的灵光自下溢开。


    林斐然看得出,那时法阵开启时显露的微光。


    不止是她,此时此刻,身处城内的所有人俱都望向那道天柱,心下惶然。


    飞沙走石间,又有一道身影向天柱越去,那人一头乌发以绦带绑缚垂系身后,身着粗布麻衣,怀抱一把金丝五弦琵琶,随后端坐天柱之上,俯瞰众人,并未言语。


    林斐然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谢看花。


    第59章 四方天柱 林斐然蹭地站了起来。


    “那根柱子是什么?”


    “天幕怎么黑一半, 明一半?能操纵这般奇异天象,莫非是圣人出手?圣人何在?!”


    “那位白衣男子是谁?”


    城中修士与百姓一同望去,认出谢看花的都默而不言, 但显然不认识他的更多,便都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先是低语猜测,传得广了, 便逐渐沸腾起来, 众说纷纭。


    与此同时,认出谢看花的人中,有人按捺不住, 直接行诀御器, 预备上前一问。


    谢看花高坐天柱,只低眉垂眼, 侧首调弦,几声不成调的琶音铮然而出, 就在那人即将接近天柱时, 他五指扫弦而过, 灵压倾泄,生生将人震落在地,他却连看也未看一眼。


    此番举动为何,已不言而喻,天柱之威,不可侵犯。


    哗然几声,又是扫弦之音,林斐然见他动作微顿,闭目凝神, 心下忽然划过一抹凉意。


    好熟悉的动作,谢看花要弹琵琶了。


    果不其然,一声歪斜的宫音连续震出,是他路上谱出的《饮冰曲》,灵感源于林斐然无意间说过的一句“十年饮冰,难凉心中热血”。


    当时本意是调侃他喜食冰甜之物,不想被他听进心中,当晚便灵光乍现,思如泉涌,熬了一夜谱出这首曲子。


    弦音迸发,确有刚猛之意,但更像是五根金弦被人用软锯折磨弯拧,磨得人牙酸不说,还扭出声声凉意,如泣如诉,叫人闻之生冷,心烦意乱。


    ——难听极了!


    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怒骂,却又因为见过方才那遭,敢怒不敢言,只得捂耳离去。


    多亏了谢看花的琴艺,众人对天柱及他的身份顿时没了兴趣,却也不再闲逛于街,纷纷回客栈居住,暗自商讨。


    林斐然立在窗边,捂耳沉思之际,又见几只听闻琴声的雀鸟从树上跌落,正对着弹琴之人胡乱叫唤,大抵骂得难听。


    “……”


    好一个沉鱼落雁的琴音。


    “啧。”倚靠在浴桶边沿的如霰抬起头,倦怠的眉眼间带着不悦,“出了春城,我便将他的琵琶折了,关窗!”


    林斐然立即将窗户合拢,再启隔音阵法,将那骇人的音调拒之门外。


    “尊主,旋真他们何时能到?”


    如霰缓缓站起身,淅淅沥沥的水声便在屋内回荡,俄顷,他才从浴桶中跨越而出,披上衣袍,略显虚浮地走至床边。


    床铺已被换过,整洁如初,他看过林斐然一眼,合衣躺下,雪发散于水红被面,如梅上清雪。


    “我此时无法动用灵力,你来问。配上这根翎羽,可以千里传音。”


    他从芥子袋中抽出一根长羽,放至枕边,又将行诀之法告诉林斐然,随后便埋首于软枕间,不再言语。


    林斐然心下难免愧怀,他今日确实累过头了,消耗自身为她除咒不说,现下又将灵脉封存三分之二,能自己撑着从浴桶中出来,已算意志过人。


    她放缓了声音:“那我先回房与他们相谈,你休息……”


    “不必,就待在这里。”他没有动作,声音却十分清明,听不出半点困意。


    林斐然只能应下,她捻起枕边那根长羽,顺手翻看起来,这羽骨极长,纤细白净,尾端处形似复眼,缀着绒羽,中间却点染一片金红之色,像极了孔雀尾翎。


    但也只是像,这并非真的羽毛,而是某种法器。


    她忍不住捋了几下细软的绒羽,这才依言结印捻诀,一簇细火自羽毛顶端燃起,燃尽后,便有熟悉的声音传出。


    “尊主。”这是荀飞飞的声音,只是音调压下,听起来有些奇怪。


    林斐然开口道:“我是林斐然,尊主现在在休息,离闭城还有三日,你们在路上了吗?”


    一听到她的声音,碧磬便凑了过去,以往明亮的声线也低哑起来,悄声道:“到了,但我们在入城之时莫名被人抓入暗室,他们说,不揍荀飞飞一顿就不能出去!”


    旋真愁声道:“怎么办,我不想揍飞哥呐!”


    林斐然眉梢挑起,如霰闻言也坐起了身。


    “……”


    荀飞飞捂住碧磬胡言的嘴,挡开预备添油加醋旋真,低声道,“别听他们胡言,我们出发之前……”


    几人将妖都事了后,怕赶不上飞花会,便索性将拉着车架的鸾鸟换成旋真,由他拉车疾驰,既不违反规矩,也可及时入城。


    刚出无尽海,便有一只青鸟突降,阻了几人去路,后又将口中衔着的信帖交到荀飞飞手中。


    那是一封邀请妖尊入城参与朝圣大典的请柬。


    荀飞飞对此还算知情。


    当初如霰与人皇盟定的秘密契书中,便有一项是为此,即不论人皇如何同宗门世家斡旋,朝圣大典之际,必然有他一席。


    当初如此约定,是因为如霰要入朝圣谷寻一灵草,但顾虑到妖族之身无法入内,便想从人皇处取得保荐名额,再寻一人族,将其直接送入朝圣谷,代为寻药。


    只是如霰眼光过高,先前见过诸多人族,一个也选不中,荀飞飞愁得整夜难以入眠,毕竟保荐名额即将到手,他却一直未能办成此事。


    直至林斐然出现,这才尘埃落定。


    虽说此次朝圣大典规则大改,但于人皇与如霰二人的约定而言,他应当将保荐资格送入,同时,更应当请他入席参典。


    如霰同林斐然去往春城前,便告知过荀飞飞,若有此番情势,便由他代为出席。


    荀飞飞决定出席之时,旋真、碧磬二人顿时来了兴趣,提及要一同参典,三人便立即回妖都,清点人手,坐上天马驾,一日之内便赶到了春城。


    然而天马刚落,便被一群黄衫弟子拦下,确认过车队身份后,几人便将他们从城墙之上引下。


    “我们还以为要到城内了,正准备联系你们,便一个不慎被卷入黑屋……也就是此处,其实周遭黑黢黢的,也看不出形貌如何,只点着几颗明珠,叫人不至于失明,渗人极了。”碧磬接话补充。


    旋真又低声道:“但这里不止我们妖族,我还隐约听到了人声,谈及什么宗门、长老,想来还有不少人族在场,但实在太黑呐,我刚想放些雷电照明,便被人拍了一掌,不知是谁,还顺手挠了挠我的下巴,简直像逗狗呐!”


    林斐然思索道:“如果没有猜错,想必那些入城的宗门长老也全都进了‘黑屋’,只是,你们聚在一处要做什么?”


    碧磬神色大震:“不会是要瓮中捉鳖,将此行的妖族磨一磨祭天罢!刺激!”


    荀飞飞将不着调的二人推开,沉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方才于暗影中四处打探时,听闻一个消息,虽不知真假,但还是告知于你,记得将夜之前多收些……”


    噗嗤一声,被旋真拢在掌心,不敢透出半分光亮的火焰熄灭,连余烟都未留半缕。


    荀飞飞无言叹息,望向身侧两人,略略咬牙:“如果让我多说一些,方才这句话就传出去了,多收些花,我让他们记得多收些花啊。”


    碧磬一噎,嘀咕道:“四周黑洞洞的,你又不让我们多言,我和旋真都要憋死了,好不容易见到林斐然,还不能多说几句?”


    旋真挠头道:“可是,你方才少说几句,直接说‘林斐然,记得多收点花’,不就传出去呐?”


    “……”他只是讲礼且严谨,他有什么错。


    三人纠缠之际,荀飞飞捻出一根长羽,却发现如何结印都无法引燃,疑惑之际,四下骤亮,众人下意识闭上双目,再睁开时,唯余惊呼。


    眼前是一处极为宽阔的道场,呈回字形,四周以阶梯层层叠高,远远看去,像个下窄上宽的方型漏斗,众人正分门别派地站在“漏斗”的东、南、西三方,界限分明。


    东部人数最多,立于其间的正是此次来到春城,却并未参与其中的各派宗主、长老以及众弟子,他们穿着不同,蓝袍、白衣、紫衫等等,不一而足,仅以衣袍便可区分身份。


    西部与之相比,人数便要减半,皆是奉人皇之命前来的参星域修士。


    至于南部,则正是荀飞飞等人带领的妖族一部,人数与参星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多却也不少。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看似个个镇定,无人失态,实则大都心下一惊,心弦绷紧,一时竟无人开口。


    细究起来,几方关系也十分微妙。


    参星域中的修士,大多是不满宗门,愤而下山,孤身投靠参星域的宗门弟子,许多人本就不喜宗门做派,双方平日里遇见,没少冷嘲热讽。


    世家弟子与参星域及乾道修士,天生便有利冲,面上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也少有往来。


    至于妖族,那更是不必多说。


    不少人甚至疑惑起来,妖族为何会到此参加人族盛典?


    渐渐的,目光便都聚集到南部,前来的妖族人不免心虚,但看到站在前方,岿然不动的荀飞飞时,还是稳住了心神。


    气氛凝滞,阒然无声之际,一道轻咳传入,惊得众人回首。


    只见几道高如山岳般的身影缓缓走来,又渐渐缩小,最终凝作一树之高,悠然坐于北部空处。


    年青一辈未曾反应过来,各宗门世家的宗主、长老,以及参星域几位星君俱都起身行礼,肃容以对。


    “先圣安好?”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修士们眼皮狂跳,纷纷作揖行礼,震撼之余,却又忍不住抬眼细看。


    圣人之形高远缥缈,姿态不一,好似雾隐仙山,烟笼寒水,却又并非遥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的形貌或许略有模糊,但那股开阔、清正之感却无法叫岁月消磨。


    其中一位圣人抬手,一股无形之力便将弯身的众人扶起:“我等不过是残魂一缕,生前不受朝拜,死后更不必吃香,都起罢。”


    几位圣人细细看过在场之人。


    从道和宫首座张春和、太极仙宗宗主穆春娥、琅嬛门门主周书书以及太学府荀夫子,看至参星域贪狼、巨门、禄存三位星君,以及甚少露面的参星域星主,丁仪。


    “此次也算是来齐了,诸位声名在外,却还愿给谷中残魂几分薄面,实在感怀于心。不过今日将诸位带到此地,别无他意,不过是为城中众人清场罢了,不必多思。”


    话音落,道场最下方忽而现出一幅极其清晰的景象。


    半明半暗的天幕之下,行人匆匆,一根雪色天柱屹立其间,正有一人端坐上方轻弹琵琶,他分明面无表情,却看得出沉醉之意。


    圣人声音轻和,只道:“小子自有一份浩然在身,所以我等请他坐镇天柱,为祀官,看顾此次飞花会。”


    “祀官共择定四位,除他之外,还有三人,接下来几日,他们会一一出现,诸位便拭目以待。”


    “对了,此界已被隔出,无法同外界相连,便不要白费力气了。”


    言罢,不止的其他有动作的弟子,就连荀飞飞几人都默然收起翎羽,不再做无用之功。


    不论如何,祝林斐然好运罢。


    ……


    天光难变,叫人不知时日,唯有手中明暗交替的灵蕴球记录着时间变换。


    这几日来,如霰于房内打坐调息,林斐然替他护法之余,也会外出打探。


    她发现,城门处引领的黄衫弟子越来越少,入城的各宗掌门也不见踪影,心下不由笃定,他们定是与荀飞飞等人处在同一秘界中,这方秘界或许就在城内。


    与此同时,那矗立的天柱却在增加。


    第一日,天柱落于北方,谢看花端坐其上,琵琶弹个不停,如魔音贯耳。


    第二日,天柱落于东方,一位清癯瘦削,面带病容的男子飞身而入,正是初入春城时为众人篆刻身份牌的寒山君,李珏。


    刚登上柱,还没来得及坐下,他便抄起一筒竹卷,直直砸向谢看花,厉声让他停手,这声呐喊传遍春城。


    第三日,天柱落于西方,一位身着白龙服,披着鹤氅,蹀躞带上悬横刀,足蹬皂靴的女子打马而出,行至天柱下,她踏马而起,飞身于柱,却并未坐下,而是手扶刀柄,身影挺拔,直立其上。


    登时有人认出,这是效命于人皇身前的第一女官,慕容秋荻。


    三日,天幕近乎全黑,唯余南方留有一片光明地,城内不少百姓都涌入其中,惶然望向这即将吞噬而来的暗色。


    夜幕中,林斐然站立于钟楼之上,极目远眺,面色沉静,风吹过,却不可撼动她分毫。


    每每有天柱落下,她都会到此处观望,柱下涌出的灵光纵横交错,如同卯榫相合般嵌刻一处,这几乎更让她确认,阵法将成。


    天幕之上,太阳也逐渐变换,光华未减,却从灿烈刺目变得清明柔和,由日转为了月。


    这几日少有人外出,修士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飞花会,百姓聚在城南不愿行动,像林斐然这般出行探查之人虽有,却并不算多。


    是以她见到钟楼下匆匆行过的两人时,不由注目看去,二人似是兄弟,一大一小,大的或许十六七,小的或许八九岁,均身披斗篷,步履匆忙。


    她纵身跃下,结印生光,为二人引路行至城南。


    小童脚步微顿,立即回身拦至少年身前,少年人却岿然不动,包裹得严实,只侧目看来。


    小童细细打量过她,又见四下亮起无害之光,心中了然,便收了手,并指行了个道礼,脆声道:“多谢道友引路,不过我二人亦是修士,好意便心领了。”


    他抬起头,面容彻底暴露在光亮下,林斐然瞳孔骤缩,眼皮乍跳,手却落到腰间长剑上,缓缓压下,似是要将这份激荡的心绪按回。


    “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叫二位见笑。”她声音沉缓,并无异样。


    小童点头倾身,眉间一点朱砂晃过,只道:“无事,道友心善罢了,我二人还有事,便先行离去。”


    语罢,他们匆匆离去,林斐然看着道童背影,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她初到妖界时,有一道童于婚宴上大闹,手持一柄青锋剑,毫无缘由地要置她于死地,后被如霰一枪穿眉而过,钉死当场。


    当初死不瞑目的道童,如今竟又活生生出现!


    林斐然压下试图追踪而去的心,停留片刻,回身往居住的客栈而去。


    ……


    当晚,林斐然回到住所,将观望所得尽数告知如霰,独独隐去了道童一事。


    “密林之外,层云之间,似有一层帷幕落下,所过之处,万籁俱寂,想来这便是阵法启动之景,帷幕拂过城内时,定有大变。”


    她从芥子袋中找出一根灵缚绳,系于双方腕间:“我敢保证,如你这般压境入内之人,只多不少,未免意外发生,我们还是绑在一处更好。”


    如霰看她一眼,晃了晃腕上长绳,伸手解开,又在她不甚赞同的目光中唤过夯货,将它搓成细绳。


    “再好的灵缚绳,都不如夯货坚韧。”


    腕上的夯货唧唧叫了两声。


    灵蕴球全然暗下,又全然亮起,这意味着又过了一日,忽然间,屋内彻底昏暗下来,窗外又是一道震响,最后一根天柱落下。


    林斐然立即走到窗边,只见月色中,一人缓缓御剑而上,十分不羁地垂坐于天柱,腿也晃悠起来,他解下腰间酒葫芦,于清明的月影中仰头饮尽,望之醺然。


    林斐然同样将他认了出来,原来这最后一人,竟是剑豪李长风。


    法阵已成,城内顿时灵光大盛,片片轻柔的花瓣无声飘下,坠地,消散,化成点点星子,随风入夜,吹入万家。


    星光所过之处,只叫人头晕目眩,难以清醒,林斐然虚浮坠地之时,被身后人抬手接住,她还欲说些什么,却只长了口,便昏迷过去。


    ……


    “姑娘、姑娘,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听闻有人呼唤自己,难耐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她看向声源所在,叫醒自己的正是一个挂着褡裢的、面容清俊的书生——这人她见过,正是那日于城墙下为人写泥帖的倒霉书生!


    见她醒来,倒霉蛋往后缩了几步,不出意料地磕了头,随即便缩在角落,不再靠近。


    此处阴冷刺骨,林斐然却来不及细看,她猛然望向身后,腕上夯货仍在,如霰却没了踪影!


    夯货是他的长枪,若是必然要分开,也该是她与夯货分开,怎么会……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手无寸铁?


    春城内无法动用功法,灵力不得施展,若是遇到危险,能仰仗的只有手中刀剑!


    思及此,林斐然蹭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蹭地站起,然后坐下(X)


    第60章 石笼之困 “好啊,好得很。”……


    夯货被她忽然的动作惊到, 化作一枚玉环圈在她腕上,两枚绿豆似的眼直直看她,唧唧开口, 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抬手安抚,眸光微沉。


    林斐然与如霰相识以来, 他要么在白日中酣眠,要么于夜间四处游荡, 虽说脾性孤傲任性了些, 但显露出的内里却绝非嗜杀之辈,她亦从未见过他逞凶斗狠的恶态。


    再加上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以及他因除咒与封脉, 不得不静养, 诸多事务只能依靠她后,林斐然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些保护之心。


    这是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心绪。


    虽然妖界有关妖尊的传闻不少, 但终究只是传闻,并无太多实感, 她很难将如霰与一界之尊相连。


    是以, 她此时确实生出几分担忧。


    林斐然闭上双目, 尝试催动太极阴阳鱼与他相连。


    眼底刻痕微亮,一尾黑鱼沉浸其间,听得她的召唤,便浮游而起,荡起阵阵波纹,这便是相通之意。


    静待几息后,耳边除了白鱼跃水的几声轻响外,再无回音。


    “……”


    至少白鱼无事,便意味着他此时并无性命之忧。


    做完这些, 也不过是几息之间,林斐然压下心绪,凝神向周遭看去。


    这是一间极为古怪的石笼,四周并非密不透风,反倒是以镂空花纹雕刻,如同一个交叉编织的石珠般将二人包裹其中。


    石室顶部燃有青灯,只是光亮有限,所照之处唯有此间,再远便只有一片幽暗。


    林斐然看向捂着头的书生,问道:“道友,又见面了,你是何时醒的?可有什么异样?”


    书生站起身,抓稳镂空纹路,摇头道:“我也才醒来不久,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他停顿片刻,又作了一揖:“未请教道友名姓?”


    林斐然抬手回礼:“我叫文然,一名普通散修。”


    书生再度作揖:“原来是文道友,在下沈期,太学府学子,如今与道友共困此处,倍感荣幸,那个,在下不善拳脚,还请以和为贵!”


    林斐然:“……自然。”


    咚——


    二人还未寒暄几句,便听得一声钟鸣撞过,如雷贯耳,震得人神台清明,头顶青灯颤动。


    随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似远非近:“——开卷。”


    话音落,二人身前便骤然浮现两枚半臂长的卷轴,云锦为底,下悬玉签,其上绘有十二种月令花,正是入城时所得的《群芳谱》。


    须臾间,二人不约而同攥住刻有真名的玉片,对视时,又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讶异与尴尬。


    沈期意识到谎言被戳穿,一时面红耳赤,率先移开视线,林斐然也不甚自在地动动肩头,侧身看向手中的谱图。


    谱图之上,十二种花仿佛干墨画就,颜色浅淡,却又栩栩如生,一抹灵光划过,花叶未动,独有一行狂草显现于卷轴两侧,笔势极快,言语寥寥。


    【‘开卷’可唤出群芳谱图,弟子间不可互相杀害,率先集齐十二月令花者,胜。】


    墨色隐去,四周也归于沉寂,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言语。


    沈期挪开褡裢,抽出腰间竹笔点在锦帛之上,凑近林斐然道:“文道友,你也只寥寥一句么?可这如何集花,花有何用,全都没说,这……”


    林斐然垂眸沉思,抚摸着掌中玉签,忽而想起自己在领取群芳谱时,曾与那寒山君有过口角,她还抽了一支暑荷,与他对过几招。


    后来,那荷花被她顺手塞入芥子袋中了。


    林斐然双眼微亮,立即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支粉荷,它的茎秆上尚且凝着几颗碎冰。


    沈期眉梢扬起,高兴道:“文道友,你竟有花,快试一试!”


    林斐然点点头,拿着花,打量着卷轴,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二人琢磨片刻,无果,她索性执着花枝在谱图上乱扫一通。


    忽然间,清香逸过,手中粉荷竟融作一捧清水,滴落画中,先是在荷叶上打了一转,随后才汇入荷瓣。


    淡笔勾勒间,一抹胭红自瓣尖染晕而下,墨画霎时有了颜色。


    沈期惊叹道:“竟进去了!”


    林斐然动了动空落落的手,有些后悔:“可是要怎么拿出来?如果灵力只能借助花而出,我们岂不是失了一朵?”


    笑容凝在唇角,沈期沉默,复又苦笑道:“大抵是我的错,我生来倒霉,许是离得太近,连累了你和你的花。”


    林斐然看他倒退数步,不由开口:“你变脸很快。”


    话语间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好似故意叫人可怜他。


    沈期脚下一个趔趄,不小心踏入镂刻的缝隙中,右腿竟就这么直直落了下去,双臀撞上硬石,疼得他倒吸口气:“文道友,真是快人快语!我只是见惯了冷暖,所以在别人指责之前,先怪罪自己!”


    林斐然也就这么一说,其实并无他意,她只是第一次见到变脸如此流利之人,有些感慨罢了。


    “很讨巧的习惯。”


    她如此评价,随后撑着长剑,单膝跪在他身旁,俯身向下看去。


    原先她以为这个石笼是立在地上的,此时沈期一脚踩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石笼应当是被吊在顶上。


    何必要吊起来?


    沈期先前还在之乎者也,句句道理,直到林斐然蹲到身侧,自带一股沉静之意,他便立即收了声。


    少女眉目深静,动作和缓从容,她的头微微偏开,似是在侧耳细听什么。


    几息后,沈期问道:“文道友,你在听什么?”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在感受。”


    暗色之中,不可用眼,却也不能全然相信耳朵,能信的,便是千百次对战中磨砺出的直觉。


    “下方有东西在盯着我们,正在缓缓靠近。”


    沈期猛然将腿抽回,一时更是撞得青肿,他憋着气,声音愈低:“什么东西?”


    林斐然思忖片刻,果断抽出长剑,沈期立即噤声,贴着笼壁,默默看着她纵身而起,一道刃光划过,竟从青灯中挑出一抹烛火,燃于剑尖。


    她开口道:“活物,看看就知道了。”


    林斐然走至笼壁,横剑在前,烛火离她的双唇仅有一指距离,映出的幽蓝火光亮进眸底,却挡不住其间半分清光。


    她双唇微动,轻然的一口气吹出,剑上青焰落下,霎时间,如星火燎原般,火势猛然铺开。


    四周骤明,一瞬的火光,照亮此方斗兽场,照亮高悬的石笼,照亮一张忽而探来的血盆大口——


    “啊!”沈期惊呼一声,颤巍巍地护着林斐然后退两步,眼皮狂跳。


    一条巨大的虺蛇正绕柱而上,贪婪的目光紧盯二人,吻部涎水四溢,蛇信长伸,只差一点便要舔到石笼。


    “文道友!有妖兽!”沈期惊惧不定,声音颤抖,“但你别怕,我这么倒霉,一定会在逃跑时崴脚,届时你莫要顾我,只管超过我向东南处奔袭,那里有一道石门,我方才看见了!”


    林斐然无言看去,随后站到他身前,声音平稳:“你先安抚好自己,站在我身后便好。”


    沈期见她如此冷静,狂乱的心跳忽然平了许多,他眨眼看去,忍不住凑近一些,又问:“文道友,现下灵力不可用,如此巨大的虺蛇,你已有办法应对?”


    “有一点。”她按住腕间的夯货,只执起自己的弟子剑,“以往下山时,我斩过许多虺蛇,对它们很了解。”


    她纵身将唯一一盏青灯取下,交到沈期手中:“它们常年居于地底,视力很差,受不住强光。届时石笼落地,你便跑到边缘待命,一旦得我号令,便立即吹起烛火。”


    “好好好,我一定听令!”沈期接过青灯,又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只觉得十分眼熟,“这是、这是……”


    “蓝焰青芯,火长九厘,寒意渺渺,这是青冥火。”林斐然凝神望向暗色,还有余力回答。


    沈期恍然,原来这便是一口生人气,半海浮屠起的青冥火!


    难怪方才只吹一口,便能灼烧出那般光亮!


    沈期越发靠近:“可是,我们要怎么下去?”


    “等。”林斐然忽然带着他后退两步,“柱子虽高,宽距却不够,它再往上行,却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它一定会喷出毒汁,腐蚀石笼,叫我们跌落场中。”


    果不其然,暗幕中传来一声恼羞的震舌声,沙哑渗人。


    “转身!”


    林斐然立即拉着他回身蹲下,二人身穿皆是法衣,暂可抵挡毒液,可这石笼便不同了,不过片刻,顶部便松动起来。


    石笼摇晃之际,林斐然起身稳住身形,抓住沈期后领,抬脚踢向笼壁,猛然一震,石笼彻底下坠。


    虺蛇缠绕柱上,眼睁睁看着笼子落下,一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慌忙回身向下而去。


    沈期是实打实的太学府弟子,走的正是妙笔道,握笔的手不曾提剑,更不精武技身法,坠落之际,什么礼义廉耻统统抛还给夫子,只紧紧攀着林斐然,擒着青灯,将惊呼憋到口中。


    即将落地之时,林斐然带着他跃出石笼,于半空中翻身而过,沈期身上挂着的褡裢顿时被这速度甩飞,不见踪影。


    你们修剑的都这样吗!


    林斐然自是听不见他心中呐喊,甫一落地,她便放下沈期,纵身遁隐于暗色中。


    沈期手中持灯,是天生的靶子,他不敢耽搁片刻,立即从地上爬起,朝左跑去,心头狂跳之际,又听得悚然的沙沙声响逼近,涎水的腥臭传来,令人几欲作呕!


    “吹火!”


    朗声传来,沈期立即捻起一片青冥火,回身猛吹,一时间,灼热的火气爆裂开来,生生将虺蛇逼停,烧出一片白昼似的明亮。


    就在这明亮的刹那,林斐然快步而出,从虺蛇侧方跃起,寒刃划过,弟子剑娴熟而又刁钻地撬入鳞片之下,躲过它的天色盔甲,直刺嫩肉,连排划过,血腥乍起。


    虺蛇腹下渗红,极痛之时猛甩蛇尾,恨恨地冲林斐然而去,可她的身影再度隐匿,遍寻不见,它只得将怒气都发在提灯小子身上!


    沈期大骇,口中念着儒经,埋头往前跑。


    “吹火!”


    又是一声清喝,沈期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经率先停下,捻过一撮火焰,猛然吹出。


    虺蛇视线所及光芒大盛,十分刺目,眼中一时间除却白茫茫一片外,再不见其他,但它已经吃过这亏,短暂失明之时,蛇尾横扫而过,不给人近身机会。


    但林斐然显然是不准备给它时机喘息,趁它暴怒狂躁之际,她又从左侧蹿出,左闪右避,如法炮制,剑尖直取蛇腹,再次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虺蛇恢复视力,仰天长啸,有一有二,难道还要有三?!


    它绷紧身子,不管其他,直冲那青灯而去!


    沈期转身便跑,但被激怒的虺蛇显然不如先前那般悠闲,不过几息,他便感受到了脖颈处传来的吐息——


    危急之际,他的霉运没有叫他失望,就在他莫名其妙踩上一粒石子,跪倒在地时,那追击而来的虺蛇也一头撞上石柱,闷响厚实,叫人心喜。


    沈期回头看去,心下似有所感,忙捻起一撮青冥火,果不其然,他听到那声命令。


    于是口先于心,再次吹出一缕生人气,光芒大盛之时,他看到林斐然踏着蛇身,飞纵而起,沉静的眉眼如同神山之女,净澈的眸光映着脏污之血。


    她落于蛇首,手中长剑准确地插入身前,倏而间,虺蛇停止动作,原先被划破的腹侧轰然爆开,落了一地。


    沈期举着青灯,目光微滞,略略张口向上看去,那抹身形如同一道锋锐的剑影般矗立其上,叫人再难移眼。


    虺蛇软软倒下,林斐然走下蛇首,手一挥,剑上腥血尽褪。


    她收剑回鞘,快步走向东南处的小门,谨慎道:“不知这里是否还有妖兽,我们所剩青冥火不多,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哦、哦!”沈期提着青灯,撸起袖子,跑到附近拾起自己的褡裢,又向林斐然飞奔而去。


    此人不论是决断、心性还是耐性,都实在高人一等,他决定了,在走出这个怪地之前,他要唯她马首是瞻!


    两人推开东南处的小门,门后是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窄道,沈期提着灯走到后方,只觉得阴风阵阵,又忍不住搓搓胳膊,向前靠近几分。


    “文道友,这条会不会是死路?”


    林斐然头也未回,声音却并无冷意,反倒十分温和:“不会,场内就这一道门出入,圣人与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辟出一条死路。”


    沈期又嘀咕起来:“但是我运道不好,万一……”


    林斐然却道:“祸兮福所倚,方才你不好的运道也救了你一命,况且若是没有你提灯相助,凭我一人,今日定是苦战,运道是运道,你是你。”


    她又疾行几步,只见四周灯火弱下,她回身看去,却见沈期愣愣站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一个生人口中说出,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的真名。


    就在他心绪翻涌,波澜乍起之际,只见林斐然蹙眉道。


    “你做什么?这条道如此狭窄,想必正是留给虺蛇通行之地,再不快些……”


    波澜乍平,不待林斐然说完,沈期便提着灯匆匆走去。


    果然,学长学姐们说的字字珠玑,不要与修剑的谈论半点感怀。


    林斐然心下不解,正欲开口之际,眼底黑鱼忽动,耳边便传来几声极浅、极轻的喘|息,极富餍足之意,叫人听之耳热。


    她脚步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前行,却以心音传道:“尊主?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响起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好啊,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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