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今夜无眠 “终于,等到你了。”……
隐门现, 剑境开。
林斐然将金门旗反别腰后,不管后方熙攘,足下生电, 径直跃入其间。
剑境之门不会一直开启,时效一到, 金门旗便会主动脱出,回到张春和手中, 故而机不可失, 众人见她已然先入,更是奋力直追。
直至门前,正要跃入, 却蓦然被一道巨力挡回, 那力道中的肃杀之意毫不遮掩,穆春娥等人见状不对, 立即飞身而出,各自护出门下弟子, 直往高处看去。
山林之间, 正有一道灰色身影断续走来, 看似不急不缓,身形却极快。
“诸位远来是客,若要入境一观,并无不可,又何必硬闯,失了脸面。”
话落间,来人已至,正是游仙会未曾露面的张春和。
太徽见状心下一松,却又忽而吊起, 此次事了,不知要受何处罚!
琅嬛门长老不由嗤笑:“贵宗嘴上说着可入境一观,门下弟子却严防死守,这又是何意?既然贵宗无信,我们也没有守约的必要,今日之事有参星域作见证,即便说出去,我们也定不失理。”
不少人看向林正清,他却并未在意此间闹剧,只是看向剑境,神色思索。
张春和看了裴瑜一眼,含笑道:“今日之事不过晚辈顽劣,事后我等定当训斥,丁长老又何必同她置气?此番比试的前三人可入剑境,乃是师祖留下的圣言,道和宫莫敢不从,你瞧,方才那弟子胜出,执了金门旗而入,我也并未阻拦。
余下胜出的二人是谁,大可入内,但诸位一应硬闯,便于理不合了,剑境到底还是道和宫的圣地。”
太徽闻言已在心中尖叫,首座还不知那闯入的弟子就是林斐然!
穆春娥适时开口:“若我没记错,剑境是天下修士圣地,非道和宫独占罢?”
天下道和,皆在一宫。
师祖曾有所言,建立道和宫,不过是为天下修士提供一处学堂,一处庇护之所,若有朝一日宗门四起,乾道兴盛,他乐得其见,有惑者,不论派别,皆可入剑境一悟。
张春和面无波澜,仍旧笑道:“诸位既已背离道和宫数百年之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话,纠结来去,并无意义。好了,剩下的两名弟子是谁,自可入内。”
太徽再忍不住,抬手跑到张春和身侧,神色急切:“首座,方才闯入的那人是林斐然!”
言简意赅,张春和容色微敛,有人看不过去,讽笑道:“方才那人覆着青獠面,剑法极佳,观术法灵力,大抵是照海境,若真是什么林斐然,那贵宗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都能和裴瑜打得有来有回,倒真是藏龙卧虎!”
“照海境?”张春和一下便抓到了紧要之处,林斐然的灵脉他探过许多次,那般衰弱之象,更像是天生,绝无修复之可能。
于是他转头看向太徽:“你确定是她?”
言语间虽有诧异,却并无愤怒。
太徽被这么一说,也开始怀疑自己,可那身形与隐约的声音,绝对是林斐然,不会有错!
他心下一急,立即指向裴瑜与秋瞳:“首座,这新弟子秋瞳与林斐然相识数月,方才与她有过交谈,还有裴瑜,她与林斐然交手数招,不可能认不出来!”
四周之人立时噤声,看向裴瑜、秋瞳二人。
秋瞳站在人群边缘,此时神色并不算好,她方才被林斐然救下,正是心绪复杂之际,又看得久寻不见的卫常在破关而出,为林斐然拦下了裴瑜,心底一时间更是五味杂陈。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双手捏住裙侧,抿唇道:“……我与林师姐相识不久,方才那人又戴着青獠面,我并未认出她到底是谁。”
太徽一窒,又转头看向裴瑜,哪知这位祖宗面色更是青黑,面对众人诘问的目光,她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我与林斐然从小相识,我以性命作保,方才那人绝不是她!”
要她承认方才风头大出,当众胜她一剑的人是林斐然,简直比杀了她还让人难受!
有人忍不住开口:“别再可着一个人用了,下山弟子诸多,下次甩锅,不如另选一人!”
众人哄笑起来,太徽面上青一片白一片。
穆春娥挂好腰间葫芦,清声道:“既然悯春尊者出关,道和宫也终于有了话事人,前几日我等门下弟子受扰一事,也该算算了,我这人就是有些护短,平白之气受不得——方才裴瑜二人都否认了林斐然此人,那此事也再无疑处,这账,只好找你们算了。”
张春和看了太徽一眼,抚了抚臂间拂尘:“事有轻重,师祖之命乃是首要,此次胜出的前三人,请先入内。”
在场几位真人倒是有些讶异,剑境紧要,大家都以为张春和会藏着掖着,翻篇此事,没想到他倒率先提了出来。
沉默之际,一人忽然开口。
“师祖,先言,是、是胜出三人入内,可若、若是并列……”
结巴的声音顿下,众人转头看去,发言之人正是林正清。
几位早已同他熟识的真人面无异色,但在场不少初识的弟子却颇受打击,谁也没想到,声名大噪的贪狼星君竟是个结巴!
修道原来治不好结巴吗!
林正清并未因自己结巴一事有什么愧色,他看向身侧:“穆千,你,说。”
穆千顿时如芒在背,他自然明白林正清的意思。
“星君的意思是,依师祖之言,必定之事是擢选前三人入内,但前三人就一定只能是三个人吗,今日若是迟迟分不出胜负,难道就都不得入?这没有道理,有违初衷。
师祖心胸宽广,想来只要是前三名,那么并列的第三,也是第三。”
穆千此番诡辩一出,气势便虚了半分,他理理头发,立即后退至林正清身后,生怕张春和给他一掌。
在场之人心头一明,恍然大悟,前三人与前三个人,抠抠字眼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胜出的第三人立即开口:“与我相斗者,皆平手!”
游仙会早已乱套,不管有没有资格进入终战的弟子,俱都应声呐喊,势要一入剑境。
规则早已被裴瑜打破,如此,其余人也没有遵守的必要,今日高呼之人,俱是第三人!
张春和也没想到他会出此一招,一时语塞,只转眼看向林正清:“没想到星君也对乾道这小小剑境感兴趣。”
林正清简答:“不,人。”
穆千适时替他解释:“星君说,他对剑境不感兴趣,但对其间的人感兴趣。”
“是那位闯入的弟子?”
张春和目光深邃,又望向躁动一片的宗门弟子,不甚高兴的几位真人,心下一叹,今日之事,到底是他们理亏,平白送出个由头,若不抚平,以后真要明面撕破脸不成?
再者而言,入剑境又如何,难道在场又真有人能取得铁契丹书?恐怕是连如何寻到丹书都不知晓。
更何况,他也欲入内一观,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林斐然。
世上难道真有如此逆转之法?
“星君所言有理,如此,便请诸君入内,一观道和遗风!”
*
剑境是道和宫师祖开辟的修炼所在,也算是道场的一种,只是更为玄妙和精致。
甫一踏入,便见得一方苍老古朴的千仞壁直立在前,高耸入云,这是一道分界线,壁前刻有各位先圣箴言,亦有不知名后生的肺腑之语,凡是入道和宫修行的弟子,均在此处面壁打坐,领悟圣意,以入心斋。
但壁后如何,鲜有人知,只有即将破入登高境的弟子可入内观察,以悟正道。
林斐然抬手一放,手中长剑化作一只碧眼山雀,乖巧蹲在她的肩头,那豆大的眼望着这正气涤荡的石壁,不敢作声。
她走到壁前,将金门旗嵌入其中,于是点点波纹从石壁上荡开,越扩越大,逐渐翻波起浪,裂出一条羊肠般的通路。
狭道幽径,阒然无光,她毅然走入,周围间或亮起点点星子,如同引路般将她带至尽头,刚出幽径,它们便汇作一串星光直涌天际。
壁后辽阔苍茫,数百道石碑错落于层层阶梯之上,无数蓝紫色的星光从石碑间涌入暮夜,天际之中,旋有一道涡流,星光汇入其间,转过一圈后又从裂作光点如雨般散落。
一切都在无声之间,宏大、悲怆、辽远,唯独没有寂寥。
林斐然望着眼前一切,只觉神台清明,通体舒畅,好半晌才从这般震慑心神的景象中回神。
“朽木碑林?”如霰的声音中带些罕见的惊奇。
林斐然一边前行,一边问道:“什么是朽木碑林?”
如霰开口解释。
“昔年人族圣者坐化,心无挂碍者便可全然消散,化归天地,供养万物,但心若有憾,便会残留一抹圣魂存于洞天福地,以保魂灵不灭,那处福地便是如今的朝圣谷。
传闻中,若留有一抹圣魂,未能全然消散,那么他们的肉身也无法尽消,然而此身无界,便只得留存于一处奇迹,还未逝去的圣者称其为朽木碑林。
因是圣人容身之处,故而,朽木碑林又叫作小圣贤地,鲜有人知,没想到竟在道和宫内。”
“原是如此。”
林斐然有些惊讶,她只是想来夺一夺那铁契丹书,却没想到此处竟是如此庄严之地。
这么重要的地方,书中自然有所提及,但并未写明是朽木碑林,只说此处是剑境之后,碑下埋的都是先辈尸骨。
书中,男主卫常在误入此地,撞出机缘,唤醒了师祖圣灵,可惜他并非有缘之人,但到底念及师门情分,师祖在与他畅谈之后,赠了他一本经书,名为仙真人经。
传闻,这本经书是师祖大成之作,记有无上功法,得之上可遨游寰宇,下可化身微尘,拥有掌握天地之力,是世间至宝。
可惜原书是一本不算长的甜宠文,书中并未对此经书多作详解,只道卫常在取得经书,震惊众人后,下文便再未提及。
林斐然对这仙真人经并不感兴趣,她此次前来,更多的是为那铁契丹书。
思及此,她暗吸口气,抬步踏上石阶,忽然间灵风乍起,同一阶梯的石碑缓缓亮了起来,一连串字文显现碑上。
她立即连退三步,下了石梯,虔诚地对着这一片碑林拜了三下:“晚辈林斐然,误入贵宝地,只是来试一试那铁契丹书,绝无冒犯之意!”
“……”如霰忍不住笑了一声,“方才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其实是怕鬼么?肉身无神,哪能知道这些,不过剩下一点躯壳而已,加起来也就一捧大小,就算破土而出也顶多算个爬宠。”
爬……
沉默片刻,林斐然立即又拜了三下:“不管诸位听没听见,我替他道个歉!”
如霰长长叹口气。
行过礼,林斐然心中终于生出一点朴素的安心感,她再次踏上石阶,石碑依旧缓缓亮起,她俯身看向最近的一块,其上幽蓝的星光尽显,亮起一句极为熟悉的话语。
风雪压船一舟苦,断楫不渡伤心人。
这是陈不弃于剑谱上记下的一句话,林斐然当年修习他的风雪剑意时便极有体会,没想到……
“他竟成圣了?”如霰语调微扬,话中又是一番感叹之意。
林斐然奇道:“你又知道了?”
他怎么什么都能凑上一嘴?
“当然,本尊少年时曾在人界游历,见过他三面,虽算不得友人,但到底还算相识……奇了,他都被烧成灰了,竟还有一份肉身留在此地?难道是焚烧之时成的圣?”
如霰不由思索起来。
林斐然视线划过石碑,又继续往上走去,更觉神奇:“书中只记载风雪剑抱憾而终,既未说他成圣,也没有载入尸骨一事,你又知道他被烧成灰了?”
“自是本尊亲手烧的,不然怎么知道他的身后事。”如霰咬字清晰,语气理所当然。
林斐然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你杀了他?”
“无冤无仇,何必相杀,不如说是我帮了他。”
如霰扬声道:“收藏天下至宝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还记得我房中那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吗,莹润剔透,黑得五彩斑斓,那其实不是海珠,而是用他的身骨烧出的舍利,是我相帮的报酬。
对了,他和你一样,也是天生剑骨,要不要猜一猜,你的灵骨烧出来会是什么颜色。”
林斐然脚步一顿:“我没什么功德,烧不出舍利,只会是一捧灰。”
如霰闻言只是轻笑,不置一词。
这片碑林广阔,每步上一阶,同列的石碑便会缓缓亮起,此地无风无浪,没有妖兽,没有恶人,有的只是山间清风,游离灵光。
石梯之间生有晶蓝色的蒲公英,摇曳间篷羽飞起,被灵风刮向高处。
阶梯尽头,是一处极为渺远辽阔的道场,道场左侧立有一座编钟,高立三层,以彩绘梁木架起,厚重古朴。
走近看,梁上彩绘的既不是飞龙鸣凤,也不是走兽祥瑞,而是极为普通一幅人生百命图,出生、长大、经事、或悲或喜,最后俱都朝天伸出一手,溘然长逝。
垂挂的编钟也刻有异纹,细细观察,大多是无面之人,或是高官、或是乞丐、或是老农、或是平头百姓,其间除凡人之外,还有修罗恶鬼,燃灯菩萨以及腾云道仙。
这是众生之相。
林斐然直起身,四下看去,除了滚落在地的晶蓝蒲公英外,便再无其他。
她回忆起剧情,运灵在手,以此击向其中一个篆刻着“仙人拂尘”的青铜钟,霎时,声声空灵的钟音响彻剑境,清气涤荡间卷起她的袍角。
忽然间,一只巨大的手从虚无的道场之后伸出,攀爬而上,先是露出一顶高比巨树的玉冠,随后是宽阔的额面,一双如溪湖般宽圆的眼,直挺的鼻,以及一张海口,最后,他终于全身而出,身形巨大,似要撑开天地。
他低头望来,目光极为渺远,就如同不在此界,就如同巨象观望蚂蚁,目中却又含有亲和与柔慈。
这便是圣灵。
圣灵既出,剑境震颤,终于赶到的众人望着此番异象,再看向那个立于圣人足下的渺小身影,不由得呼吸一滞,心头更是空白一片,只呆愣愣地望向高处。
赶至的张春和望向此景,不似众人茫然,目光却也频频在圣灵与林斐然身上流转,眼中布满惊诧。
她怎么可能将师祖唤出!
但他终究还是领先一步,站在众人身前,将手中白玉拂尘横置,俯首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道和宫第五百七十代弟子张春和,觐见师祖,无量福寿!”
这一声跪拜登时唤回众人心神,即便各宗门早已从道和宫分崩而出,心中却也认可师祖之名,更何况是此般压顶的圣灵之像,惶惶间只叫人倍感己身渺小,缥缈间又令人心潮澎湃,想来寰宇之大,不过如此!
此番震撼,此番目光,直教一些年青弟子莫名红了眼眶,一时间众人皆行跪拜大礼,震声如云。
“觐见师祖,无量福寿!”
林斐然回身而视,只见众人跪拜在地,她仰头看向这比肩神明的圣灵,心下也震颤不已,却依旧站得笔直,灵风席卷过她的面容,激荡而起的蒲公英落至她的发间、袍角。
师祖圣灵微微阖目,向她看来,只一瞬,她面上遮覆的青獠面具便碎作齑粉。
他缓缓开口,声如钟音,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中。
他说:“终于,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仙真人经名字灵感来源于始皇当年让人写的仙真人诗,不过已经失传了
ps:下章就回妖界了,明天还有一更,补周六的更新,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更
pps:但凡是有点篇章的角色,后续都会出场-
感谢在2024-08-08 01:29:52~2024-08-11 23:1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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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今夜无眠 看试手,补天裂!
师祖坐化那日, 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
行云悠悠,流水淙淙,树上蝉鸣不断, 西风普通地卷过溪边芦苇,压出只只蛰伏的蜻蜓, 游鱼轻跃,扑通声响。
他盘坐溪边, 慈和的目光望向水面, 微澜起伏间,一片载有数只蚂蚁的绿叶顺流而下,浮沉挣扎。
他问:“何为仙道?”
在他身后, 是倍感不舍与伤怀的弟子, 听此一问,众人拭目擦眼, 一时未能从沉痛中脱出,只低声啜泣, 不见回音。
师祖转头看去, 前来送行之人皆是他亲手教导出的徒弟, 皆是熟悉的面容,他一张张看过,最后停在最为矮小的那个身影上。
他笑道:“你是小诚新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小道童抓着师父袖襟,怯怯地看着他,他尚且年幼,不知何为坐化,何为消散,只知道眼前之人是道和宫的师祖,是他应当要尊崇的人。
他站出来, 低声道:“回道祖,我叫张春和,入门有两月了。”
“春和?风雪尽,春光和,不错的名字。”他又道,“大人们都悲痛难抑了,不如由你来回答,何为仙道?”
小道童支吾片刻,看了看自己仍在无声流泪的师父,脆声道:“如道祖一般,俯仰天地,来去寰宇,踏天人合一,视万物无情,以求长生共融,是为真仙之道。”
道祖并未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语:“何谓无情,如何无情?你觉得师祖我很无情吗?”
小道童无法回答,只得像平日般作了一揖:“请师祖赐教。”
师祖只是摇头长笑:“无法赐教,不可赐教,不必赐教。道有千面,各人观之有异,你若如此体会,那对你而言,这便是‘道’,不必要我评判。
若天下只有一个‘道’,又何必存有道和宫?
君子求同存异,只是我这个老人家到了临终之时,想要和小辈们畅谈一番罢了。”
天水一色,四周除了隐忍的啜泣,便只余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势要鸣枯夏暑。
“我放了一抹神魂在剑境之中,我走后,若逢朝圣大典之际,游仙会在道和宫举行,尔等便放开剑境,请胜出的前三人入境一观。”
有人哽咽道:“圣魂分出……师尊难道还有挂碍之事?”
师祖起身望向天际,棉白的袍角拂过芦苇,他轻声道:“是啊,我要等一个人。”
“等谁?”
“见到他,我便会知晓。”
那一日,师祖坐化,肉身散入剑境,一抹残留的圣灵落回朝圣谷,一代宗师,自此消亡。
时至今日,因朝圣谷许久未开,众人也不知晓他是否彻底散入天地间,而那个等待的传闻更是早已掩埋长河,只有道和宫些许传人记得。
张春和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听到师祖言语,他并未同其他人那般惊愕,只是兀自周全地行了礼,这才抬头看向石阶之上,望向那道擎天巨灵,目中带着淡淡的怀念,他其实与这位师祖并不相熟,他只是感怀过往。
感念之心掠过,他的视线渐渐聚在那道笔直的身影上,眸光渐深。
不止是他,其余真人,其余弟子,甚至包括将将走入的裴瑜、秋瞳与卫常在,无不将目光聚在林斐然身上。
“你……”师祖停顿片刻,扬手一挥,晶蓝的蒲公英飘浮而起,剑境之内的众人霎时间便只见得一片白雾,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师祖开口问道。
林斐然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才开了口:“我叫,林斐然。”
师祖的头颅微点,如摇摇的悬日:“好孩子,你原本就是叫这个名字吗?”
林斐然心下一怔,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算作回答,她又问道:“师祖方才所言是何意?为何要等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师祖笑了笑,随后缓缓弯腰伸手而来,他实在太过巨大,如此俯身便如玉山倾颓,林斐然花了十足的心力才让自己定住步伐,不要逃走、不要反抗。
然而师祖并未出手,他只是撑着道场,将自己盘坐得舒服些,随后手中显出一物,递到林斐然身前。
那是一本巨大的石书,封面已然风化模糊,不可再查,但其上以刀锋剑刃刻出数笔新痕,游龙走凤般倾斜而下。
想来,这便是铁契丹书。
石书大如仞壁,她离得太近,无法窥得全貌,师祖像是才意识到此事,便掂了掂手,石书便骤然缩至普通大小,在他手中如同一片细叶。
师祖垂目:“纵然你是有缘人,纵然我等待已久,这般宝物却也不是唾手可得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愈是珍贵之物,愈加凶险,言尽于此,若你真心想要,便夺了去。”
语罢,他向上一抛,厚重的石书便被轻巧扔至天幕,卷入旋转的涡流之中。
霎时间,四周清风乍起,又滚过电闪雷鸣,猎猎震声响!
数十列石阶上的碑文俱亮,幽蓝的灵光从碑下涌出,渐渐凝成一道道或持剑、或挥刀的身形,他们从阶梯之下跃上高台,刀光剑影间,身姿狂狷,洒脱肆意。
那分明是埋骨此处的各方圣人之影!
“仰天笑,狂放刀,捉青马,饮血刀!”
“待到九月十八日,杀得侠川万里晴!”
“度度燎原火,一焚天下清!”
“看——”
“看——”
“看——”
他们一个个转头看向林斐然,声声入耳,如道道惊雷掠过,忽然间,福至心灵,林斐然抖出袖中夯货,化作一柄碧剑,纵身便要往天幕旋涡之处去。
光影们长笑几声,提剑扬刀而至,拦她去路,下一刻双方便试拼起来。
“少年人,底盘不稳!”
林斐然被一个刁钻的滑铲铲倒,跌落入满地蒲公英间,呛出几个喷嚏,但她只歇了片刻,又立即提剑而上,一时顾不得许多,踩上师祖那硕大的膝盖借力翻越,躲过袭来的狂刀。
“少年人,持剑不稳!”
接踵而至的剑光是林斐然平生所见之快,明明袭来时是一道悠悠翻飞的落叶,可她接剑而上,便立即失了踪影,扑了个空。
那宽厚的剑刃拍上她的腕、臂、肩,只是一动,便将她手中碧剑打落。
夯货茫然落地,回头看看林斐然,又汪地一声汇入她手中,助她挡下后面一招!
“少年人,剑心不稳!”
圣人之影虽未蜂拥而至,却也一个轮一个地劈打上前,将林斐然击得节节后退,左支右绌,这还是她学剑以来第一次这么狼狈。
“少年人,愈是至宝,便愈是凶险,你可有胆气,可有侠心,可有前路,可敢接下丹书!”
林斐然虽艰难接招,却仍在众人包围之下看到一**气,她霎时足下生电,顶风蹿出。
“我此次入剑境,便是为铁契丹书而来,如何不敢,纵使豺狼虎豹,我今日也要夺下!”
碧剑脱手而出,她掠过众人旋身踏上,御剑高飞,猎猎清风吹过她的袍角,道道灵光萦绕四周,划过她亮得逼人的双眸。
轰隆声响,灵光化作的闷雷滚过,照亮半片天幕,越是接近旋流,阻力便越大,身侧袍角被吹得呼啦作响,她并指做诀,稳住剑身,随后足下发力,纵身一跃,如同一根离弦之箭直冲中心。
旋转的灵气疯狂涌入,竟沁得她皮肉骨髓如波浪涌荡,身形牵扭,根根灵脉浮现,她咬牙震齿,运转体内灵力,霎时间,那涌入的灵气转瞬泄出,爆成朵朵炸裂的白光。
多亏她练的这秘技,两相抵消之下,身形松快,她探手一捞,石书尽入手中!
道场之上,数道身影抬头望去,见她接下了铁契丹书。
林斐然再次踏剑而归,甫一落地,她便看向了手中石书,书面原本的痕迹已然风化,但其上又添新痕,名曰——
看试手,补天裂*
“看——”
有人继续开口,林斐然抬头看去,道道圣人之影又兀自舞剑弄刀起来。
“看试手,补天裂!”
“天之将裂,何人欲往!”
“我欲往,我欲以身补之!奈何有憾,奈何无能!”
倏而,铁契丹书乍明,自林斐然手边绕过一圈,又悬浮半空,哗哗声响,书页无风自翻,每掀过一页,便有一道圣影毅然跃入其间,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页亮起,它便如此停驻半空,似在等待什么。
林斐然凝神看去,心下也终于明白什么是铁契丹书。
“所谓铁契丹书,便是一份另类的契书,书中每页都凝练一道圣人神识,汇其平生所创,平生所学,若有疑惑,皆可启书问之,启书学之,但相应的,得丹书者,需要‘补天’。”
师祖终于起身,身形高如山岳,目似星河,他缓缓看来,再未开口,只等林斐然的回答。
“何为补天,为何补天?”林斐然扬声问道。
师祖未答,只道:“时机至,你自然会知晓,在此之前,俱都无可奉告,但我们从不会强迫于人,有缘人,你可以选择接下,或是离开。
若选择离开,我会赠你一本经书,以了此次尘缘。”
林斐然只是思忖片刻,便将书挟至掌中:“一份契是签,两份契也是签,圣人教导天下难觅,如此机缘世人难求,为此,这天我也补得!”
“好,待你问心境时,随时可入此书求学。”
师祖颔首应下,他望向石阶之下跪坐的众人,话风一转,忽而柔和下来。
“久未出世,想来这些孩子已然分崩而去了罢?”
林斐然同样转头看去,停顿一息,还是答道:“是,众人从道和宫分离已有数百年之久。”
师祖点点头,眼中未有异色,只是感慨:“世事便是这般,只要他们各有前路便好。”
他又俯下身来,递给了林斐然一本经书:“这是我沉寂的数百年间写经书,虽然叫做仙真人经,其实也不过是本杂记,无人传承,便给你罢,有时间翻翻,没时间便算了。”
他直起身,正要离开之际,忽而听林斐然问道:“师祖,你修行的天人合一之道,是否就是无情之道?”
师祖闻言大笑几声,倒是十分畅快:“有情还似无情,大爱还似无爱,我爱天下人,所以,我不爱天下人,如天一般,视万物如一。
人各有道,何谓无情,何谓无爱,皆我一人所悟,一人所得,众人可学我,不可尽如我,你们如何修行,非我能左右,也不该我左右,经书予你,丹书予你,日后再见。”
师祖望向不远处,抬手挥散纷飞的晶蓝蒲公英,于是众人终于得见、得闻。
张春和视线终于清明,他抬头看去,却恰巧对上师祖那遥望而来的目光,洞若观火,好似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师祖眼中,他还是当初那个紧紧攥着师父袖袍的孩童。
“春和,这么多年过去,辛苦你了,只是执念过深,反伤己身,若是小诚尚在,定不忍见你如此……”
至此,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后拂袖扬尘,叹道,“罢了,留在世间的圣灵,谁又不是执念过深,就如此走下去罢。”
他的身形轻轻飘扬在天幕之间,随后如一道流星般划落,在众人无法探寻、不可觉察之际,如一滴水般坠入铁契丹书。
最后一页,以重墨绘有一副仙人打坐图,他双眼半阖,左手捻诀,右手并指,静静盘坐其间,至此,书毕。
林斐然将铁契丹书与仙真人经放入芥子袋,随后转身于高阶之上望向众人,她身后星光猎猎,于是面容隐没,看不分明。
谁都知道,她取得了铁契丹书,但谁都不知,到底何为铁契丹书。
不论如何,这道笔直而孤勇的身影,定从今夜传遍百家!
林斐然后退半步,台阶之下的裴瑜与卫常在立即动作起来,一人想要出手,一人阻她出手。
裴瑜怒道:“她准备跑了!”
卫常在眸色沉静:“我比你了解她,当然知道她要离开,既然她想走,那便让她走。”
裴瑜不解:“真是闭关闭傻了!”
下一刻,林斐然果然纵身跃起,踏上青剑,直冲剑境之外,张春和眯眼欲拦,却被一道猛然劈下的青光断了势法。
这是警告,师祖命众人让她离开。
不过几息,林斐然便御剑冲出剑境,再不见身后之人,她立于剑上,只觉腰间芥子袋鼓鼓囊囊,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
趁众人还被困在剑境中时,她奔向行舟处,咕咕叫了两声,旋真几人便从暗处扛着一艘轻舟蹿出。
“怎么样?”碧磬一脸兴奋搓手。
林斐然面上也是掩不住的高兴:“此行丰厚,先回妖界!”
几人立即收拾收拾登上船头,不远处,蓟常英正含笑看她,虽未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兄,日后我怕是再也不得回山,你若有事,可到妖都兰城寻我,报上林斐然的名号,自会有人带你前来!”
蓟常英点头,为几人启动轻舟,轻声道:“师妹,回见。”
小舟扬起,穿过淅沥的落雨眠,几人再次划过沧浪江,穿过无尽海,踏上归途,于行止宫最高处见到了如霰。
发如清雪,眼过红痕,身上金饰夺目,一双翠眸看过身侧啄米的雀鸟,颇有些百无聊赖之感,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们。
碧磬和旋真兴奋大喊:“尊主,我们凯旋而归了!”
荀飞飞捂耳不语,他想,他的劳苦生涯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听见几人高呼,如霰掀眼看来,视线懒懒扫过几人,最终落在林斐然身上,双眸微睐。
直至几人近至身前,她才开口:“我们回来了。”
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风发意气。
他终于抿出一个笑,却只挑挑眉,没有回答。
他想,他的眼光果然世间绝有,这才挑中了最好的一把剑——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旅行青蛙回来了!(X
以前的如霰:我挑的剑!
以后的如霰:她为剑,我为剑鞘……
*看试手,补天裂——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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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阴阳行梦 林斐然普通卷的一日
回到妖界, 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下,林斐然沐浴过后便栽倒房内,睡得天昏地暗, 大有一睡不醒的架势,但第二日天光未明, 她便已如往常般起床练剑。
以前院中空旷,除却花草外便再无其他, 如今不同, 院中新堆了不少战帖,篇篇散落,俱是眼熟的名字。
看来她离开的这几日, 还是有不少人惦念的。
感叹之余, 她提剑荡过,将满地帖子扫入木盒, 随后跃至屋顶,迎着初升的朝阳伸了个懒腰, 纵身跃向城外, 落到熟悉那家包子铺前。
前几日其实都没怎么吃好, 她饿得不行。
老板刚蒸好几屉,才转身端出,打眼便看到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以为见到了黎明饿狼,差点吓得扔出手中笼屉。
“吓死我了,原来是使臣大人,你外出回来了?老规矩?”
“嗯。”林斐然轻声应答,又从芥子袋中抓出几枚玉币放到桌上。
老板为她打包的技艺十分娴熟,用的是最大张的桐油纸, 双手起落间,几屉灵肉包尽数入内。
林斐然道了谢,抱过热腾腾的肉包,慢慢向西巷走去,她想,今日要做的事不少。
清晨的妖都不比夜间热闹,却也总有一番静谧之美,日头稀疏,枝影横斜,各色花枝探出院墙,风吹纷纷。
林斐然从其间走过,漫步在瀑杨柳的树影之下,瞅了瞅不远处偷偷跟着她的猫猫狗狗,脚步微顿,从怀里捡出几个白软的肉包放到桥边,随后起身离开。
左行右拐,直至最后一个包子入口,她才立在一间茶楼前。
茶楼高有三层,碧瓦飞檐,每处都有细白的朱栾花装点,散着淡淡的清香,林斐然刚要抬手敲门,便听得内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少顷,便有人开门探头。
“林斐然!”橙花面色惊喜,颊边两个酒窝动人,“怎么是你,快快进来!”
“方才我夫君说门外有人,我还以为是哪个茶客,没想到是你!有没有吃早饭,上次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冻死街头了,本想上门感谢,可惜你外出行事了……”
橙花的嘴没有停歇,比竹筒倒豆更快,叫人应接不暇间已然将林斐然带到后堂。
“橙花,你要说慢些。”帘后传来一道声音,如珠玉清润,如美酒醇厚。
橙花抿唇一笑,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夫君,他叫齐晨,不过常来听戏的茶客更爱唤他穿花蝴蝶。”
穿花蝴蝶?
林斐然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粉衫的男子掀帘而出,面上并未带妆,长发也只以一支花枝挽起,姿容秀美,眸光流转间,颇有些顾盼生辉之意。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定定看了她几息,这才行了一个礼:“上次橙花寒症突发,还要多谢使臣大人施以援手。”
他容貌颇柔,神情却有些不甚相衬的冷然,即便是道谢也未有变化,只是在起身看向橙花时染上几分暖意。
林斐然稍稍侧身,避开一礼,只道:“寒症之事我并未出力,若不是一位叫蘅草的少年人及时阻止,我恐怕也要好心办坏事了。”
齐晨微微颔首:“只要结果是好,便不论过程。那位妖族少年我们已然赠过谢礼,这一份是为使臣备下的,还请笑纳。”
他递来一个锦盒,盒内放有一朵拳头大小的雪绒花,细小的花瓣四周凝着薄霜。
雪绒花长在北原雪际,极难寻觅,算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良药,如此宝物随手相赠,可见其心之诚,更可见其身份非常。
林斐然细细看了齐晨一眼,暗道妖都真是藏龙卧虎,难道这处其实是什么福地?
她敛下思绪,并未收礼,反倒从芥子袋中掏出几个冰玉瓷瓶放到餐桌上,瓶身剔透如冰,内里堆着不少炎色丹丸。
齐晨一眼便认出了瓶中丹药,神色微讶,有些探究地看向林斐然:“使臣大人,这是?”
“金火丸。”
林斐然答得坦然,。
“我今日来,也确实是为了橙花的寒症。先前听闻金火丸于寒症有效,又十分难求,此次外出之际恰巧遇上几瓶,索性取了送给你们。”
金火丸必须以冰物存放,流朱阁倒塌之时,存护的瓷瓶定要碎裂,与其任其损毁,不如做点好事。
林斐然眸光澄净,想法简单,对面二人却有些怔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斐然是特地来此赠药的。
橙花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瓷瓶,一时心下难言。
她曾去镜川观战数次,对林斐然颇为憧憬,今日举止也十分热络,但她心中知晓,对于林斐然而言,他们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世上总归是善人少,她自幼有疾,生活困苦,后来又与齐晨辗转至今,其间艰辛不必多说,故而于她而言,每一份善意都难能可贵,更何况是此般看似顺手,不求回报的举动。
不比橙花的感怀,齐晨要冷静许多,他垂目思忖几息,收下金火丸,同时也收回了那朵雪绒花。
“使臣大人感念在心,送此大礼,这份雪绒花便不足以回报,日后,齐某会送上相衬的回礼。”
林斐然浅笑摇头,她回身看到二人的桌上的早饭,抬手指了指:“实在要回礼,便用它们罢。”
桌上是二人的早饭,十分正宗的人族餐食,几张混上蛋液煎出的葱饼,嫩黄有形,软糯清鲜,洒有点点芝麻,在晨光中氤氲着淡淡热气。
橙花眼睛一亮,忙将齐晨推到厨房,探头对林斐然道:“那饼子都凉了,你先等等,我让齐晨再做一些!”
林斐然本想拒绝,但看着两人在内厨忙碌不停,有说有笑的模样,她又坐了回去,静静望着院中那株高大的柚子树,其间蜗居的雀鸟终于振翅而起,外出觅食。
日头高悬时,街市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林斐然吃着一大包葱饼走在其间,身形低调,静谧无声,却仍有人将她认出,叫她快去镜川。
林斐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到铸剑坊门前,今日坊门未闭,开了一扇
她站在门前,吃着饼,迈入的脚步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前辈,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方才跑入店中的小可怜,才摸了尾巴尖就跑没影了,若是被铁器砸伤怎么办!”
张思我毫不顾忌自己一把年纪的高人形象,正狞笑着满地乱爬,一下看看柜底,一下蹿到门后。
林斐然抬头看去,只见柜顶之上探出个小小的白貂脑袋,它望向狞笑的张思我,颤抖着缩了回去。
“……”
林斐然觉得自己应该帮上一帮。
她打断搜寻的人影,问道:“前辈,上次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离开妖界前,她曾到打铁铺请他帮忙做一件事,还给出一盏沉银水。
“早便做好了……”
张思我抬头看她,纵使此时姿势不雅,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打量间视线倏然一紧,片刻后目光骤亮,立即起身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连道怪哉。
林斐然眨眼:“怎么了?”
张思我没有回答,只含糊嘀咕什么,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腰间芥子袋,又哼笑两声。
看来有人撞上大机缘了。
“没怎么,随我来罢,你上次定下的事做完了。你可是不知,为了尽早完工,老头我每天睁眼就是抡锤,闭眼就是打铁,这份苦心,你可好好担待罢!”
两人走到后院,院中烧有一方剑炉,炉中燃有幽蓝焰火,偶尔窜过几道雷光,不似凡品。
在此剑炉旁,堆有上百把兵械,刀枪斧钺俱有,棍鞭弓戟俱全,这些都是林斐然做“吸铁石”时缴来的武器。
张思我提着茶壶,啜饮一口:“这些兵器送来时损坏颇多,残缺的,断裂的,破损的,应有具有,上次只收你老乡价,实是血亏,就因为你,我日日三更才睡,你那盏沉银水还剩一成,不准要回去,就当零头了。”
林斐然失笑,她又从芥子袋中捧出几把玉币:“沉银水早说了赠你,便不会收回,这些就当是余款罢,有劳前辈费心了。”
真真是花钱如流水,张思我拈酸道:“当使臣这么富庶?你去问问那只孔雀,收不收打铁的老头,咳,再问问他是去哪捡的小夯货,我也去寻摸一只。”
林斐然将铸好的兵刃收到芥子袋中,回道:“好,我会问问他的。”
张思我将玉币抓入柜盒中,看了看她,眼中不乏满意,突然问道:“飞花会,你确定要参加?”
林斐然点头:“肯定要去,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思我摆手:“没什么,随便问问。对了,听闻你食量不小,老头我这里有几盒别人赠来的茶饼,虽清香可口,却无甚甜味,吃着没劲,不如给你填肚子。”
他弯身从柜台下抱出几个锦盒,直直塞到林斐然怀中,将她送出了门,叮嘱道:“下次再来,记得带上小夯货!”
言罢,他将门一闭,又桀桀笑着搜寻那只白貂去了。
林斐然无声笑笑,吃着茶饼往城外走去,可惜白貂早就溜出门去,前辈只能摸摸残留的空气了。
*
在林斐然这几个月的席卷下,镜川成了名副其实的道场,慕名而来的少年人挤满客舍,气足神清,每日睁眼就是干,这几月来倒真有几人破境成功,于是前来寻林斐然的人愈发多了。
她不在这几日,道场冷清不少,不是无人可斗,而是犯了懒意,甚少有人能像她那般日日勤勉,点卯入内。
是以众人见道那抹玄色身影走入内堂时,不由一窒,一是惊讶于林斐然回了妖界,二是惊讶于她午时才到。
真是日从西出!
林斐然眼神莫名,不知道他们为何惊讶,短暂的疑惑后,她向众人略略颔首示意,随即拨开芥子袋,将兵刃一件件拿出摆放在地。
“这些兵刃我都修过了,诸位可以来此认领。”
妖族极其缺少铸器师,他们的兵刃大多是从人族寻得,那些上一等的灵器更是来之不易,对于热衷斗法悟道的妖族人而言,一柄上佳的灵器千金难求。
林斐然当初缴械不杀的举动有多诛心,可见一斑,不少人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辛苦得来的宝器被缴。
先前不少人常与她缠斗,也是想赎回自己的宝器,不曾想,她今日竟全都还了回来,就连原本不值一提的朴剑也被重补一遍,隐隐见得辉光。
有人震声道:“突然如此,你难道是犯了什么大错,终于被尊主逐出使臣之位?!”
“是不是得了顽疾?”
“尊主到底还是不喜你人族身份?”
猜测的由头五花八门,听得林斐然一头雾水,她道:“我原本就没打算要这些兵刃,留着无用,不如还回去,有什么不对么?”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就连低头拨算盘的堂主也抬头一观。
确实没什么不对,确实是十分自然简单的道理,但在奉行弱肉强食的修士中,没有人会花费力气做这些不必要的事。
沉默许久,有人低声问道:“你以后不来镜川了?”
林斐然道:“自然要来。”
那人一怔:“那你做这些是为了……”
为了笼络人心?为了收揽下手?为了大家好好拥护她的使臣之位?
“一定要为些什么?”林斐然一脸莫名,“若非要为些什么,那就当为我自己,我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武器于今日归还,是因为我后续不打算再斗武技。”
“那你要做什么?”
林斐然席地而坐,将兵刃摆放整齐,一字一句道:“进境之后,自然要修习新的术法,重新掌握灵力。”
原来是和他们打不过瘾,准备换人提升了。
忽然间,一种熟悉的紧迫感掠过众人心头,仿佛回到了前不久同她斗法的时日。
那时,每每有人想要多睡片刻,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林斐然,一想到她此时大抵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便再也无法安眠。
看着无知觉的某人,几人心头那点淡淡的怅惘与感激顷刻消失,比起武技,术法伤人多了,还是多心疼心疼以后和她对战的人罢。
长吁短叹间,几人蹲身翻找自己的兵刃,翻到一半,突然开口。
“明日我卯时就起。”
“我寅时起!”
“我一夜不睡!”
林斐然:?
怎么突然燃起来了?
摆放开的兵刃显然比之前品相好上许多,不少人呼朋引伴,蜂拥而至,场面一时间热闹起来,林斐然早有预料,故而每次只拿出十件兵刃,确定其主后才给出。
众人围拢一片,哄哄然如铁锅瀑沸,忽而间,林斐然似有所觉,立即揽起余下兵器翻身后退。
咚然一声,硕大的酒葫芦落至中间,水声晃荡,震开数人。
“镜川外,禁止聚众喧哗。”
声音惫懒,却叫人听得心惊。
众人回头看去,一个梳着单辫,肌肤麦色,眼下勾着白纹的女修士正抱臂站在后方,她懒洋洋睨过众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呵欠。
在场少年人诸多,大多不识此人,却也有眼力不错的,登时弯身行礼,唤道:“平安大人。”
其余人惊闻,也立即行了一礼。
平安召回酒葫芦,视线梭巡而过,在林斐然腰间的白玉铃上停驻几息,看看她,又看看玉铃,轻咳一声:“禁止聚众喧哗,使臣除外。”
明目张胆的双标,在场却无人不满。
算上新晋的林斐然,如今共有使臣六位,几人职责各不相同,境界有异,比起使臣本身,众人更为惧怕的是他们背后的如霰,但有一人除外。
使臣平安,妖界神游之下第一人,真正的强者。
当年如霰将上任妖王一枪钉死于高墙之上,后摒弃王称,自封一界之尊,曾放言道,若有不服者,尽可来妖都一战。
此言一出,不服者纷涌而出,如霰打得烦了,索性收了第一位使臣替他迎战。
使臣名叫平安,食铁兽一族,但实际来历不详,众人只知胜了她,便有胜过妖尊,制霸妖界的希望。
可惜迄今为止,仍旧希望渺茫,她驻守镜川多年,早已成为一个象征。
林斐然对平安其人也早有耳闻,听荀飞飞等人说,她到镜川是为了避世,故而不愿多出,独爱窝在须弥地中饮酒吃笋,是以先前一直没有时机得见。
前几日如霰听闻她欲修行术法一事,便提过平安,食铁兽一族的先祖大多都是天行者,故而于术法一道极有钻研,若能与她修行,大有裨益。
思及此,林斐然神色微动,难道是为了她才特地将平安从须弥地中叫出?
*
“今日平姐出镜川,要寻林斐然,你们谁知道她去哪了?”荀飞飞开口问道。
碧磬回忆道:“她说今日有些事要做,要去茶楼,铸剑坊和镜川……岂不是会和平姐碰上?”
荀飞飞一顿:“昨日刚从人界回来,她不能歇一歇吗?”
旋真感叹:“有这种精神,她做什么都会成功呐!”
闻言,荀飞飞和碧磬同时转头看他。
旋真弯眼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一位教书先生说的,那时他见我与野狗抢食,说学子若有这般虎狼精神,做什么都会成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呐!”
另外两人默然,异口同声道:“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旋真并未放在心上,他笑着揽上两人继续巡街,行至中途,三人脚步一顿。
落霞之下,正有两道由远及近的身影狂奔而来,惊得行人飞身而起。
旋真站直身子,神色错愕:“没看错的话,那个是……”
不远处,林斐然狂奔在街巷中,身后追跑着一只硕大的食铁兽,平安则是盘坐酒葫芦上嚼着脆笋,开怀大笑。
碧磬沉默片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斐然这般失控的表情。”
旋真双手合十:“十有八九被封了灵脉……那可是一掌将砖石拍成豆渣的小团子,一定要跑快点呐!”
荀飞飞:“……”
三人无视林斐然求助的眼神,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目送她离开——
作者有话说:就算闲散的一日也要安排得满满当当,林斐然绝不承认自己是卷王
*
平安眼中的众人,除如霰外都菜
林斐然——小白菜
碧磬——莴苣菜
旋真——甜菜
荀飞飞——苦瓜
青竹——杏仁
第44章 阴阳行梦 “今夜,不要睡了。”……
林斐然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只比人高半头的食铁兽狂追。
或许是如霰先前便有所嘱咐, 或许是性情如此,平安在认出她后只放声大笑,登时从葫芦中倒出一只黑白糯米团。
在场众人还没来得心软, 这只小食铁兽便骤然涨大,双掌落地间拍碎了一把巨剑, 吓得几个少年人猛蹿上梁。
它并非故意,只是天生神力如此。
下一刻, 它便向林斐然猛扑而去, 她刚要避开,便被平安揽住脖颈,封了灵脉。
“修行术法的首要, 便是放下灵力, 天下无法,天下皆法。”
话语玄妙, 可惜没给林斐然体会感悟的时机,她一路被食铁兽追袭, 被迫成了妖都今日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直至月出时才终于停下。
“感觉如何?”平安从葫芦上一跃而下, 弯身看她。
林斐然撑着膝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好。”
平安闻言不由失笑,少年人总有些莫名的自尊,她也不拆穿,只是拍拍她的肩,鼓励道:“看得出,你向来勤勉自省,而且底子不错,多加调|教, 以后定有异彩。”
林斐然看向她,终于问出了心底疑问:“平姐,让你来指导我修习术法,是尊主的意思吗?”
“是,也不是。”平安解下葫芦,饮了一口,又弯身将糯米团提回怀中,“若是修习术法,他的造诣也绝不在我之下,此番教导,是他提过一句后,我主动请缨的。”
林斐然疑道:“能问缘由吗?”
平安深吸口气,笑道:“同为使臣,便是自己人,教导自己人还需要缘由吗。”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发现她的双眸有异,左瞳蒙着一层浅淡的翳白,右瞳却是纯黑。
注意到她的视线,平安略略转头,展示得更加清晰:“我族先祖出过几位天行者,他们生来与常人容貌不同,是以我也有所传承,不过我却不如他们厉害。”
她转身看看天色,伸了个懒腰:“许久没出镜川了,今夜我便好好逛上一逛!”
林斐然想起什么,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盏八角星灯,抿唇笑道:“既如此,这盏星灯便赠与平姐,算作初见之礼。”
平安好奇接过,凑近打量,翳白的瞳中映出淡淡暖色,她这才发现灯内既非烛火,也非明珠,而是萤虫鞘,有光则聚,无光时便会如萤虫散开,星星点点。
“此物深得我心,那便收下了!”她举起手中糯米团,扬声奔走,“饭团,走咯,夜游妖都!”
见她离开,林斐然纵身跃上屋顶,望向行止宫内,今日计划颇多,至此尚有最后一件没完成,她看好位置,神行而去。
*
沙沙声响,梧桐枝叶摇晃,院中洒扫的参童子立即目露警惕,凝神看去。
树顶之上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修长挺直,几乎与夜色相融,若不是参童子目力极佳,怕是早就对她出手了。
“是使臣大人啊,你又选对了,尊主今日正住此间。”来人是林斐然,参童子便见怪不怪了。
行止宫内居所众多,如霰每日宿居何处全凭兴起,手下人若要寻他,一般都得询问随侍的参童子,偏偏林斐然不一样。
不论日夜,她总能准确寻到地方。
“多谢。”林斐然略一颔首,落地向内院走去。
不出意外的,她又见到了独坐窗台的某人,腰背斜倚,长发翻飞,摇晃间如同一支倚风而动的垂丝海棠,一日不见的夯货正蹲在他腿边埋头猛吃金片,满脸欢喜。
“来都来了,站在那儿做什么。”他闭目假寐,声音中没有半点困乏。
林斐然曾问过许多次,他为何只在白日酣眠,夜间独醒,却从未收到过确切回答,要么是喜欢赏月,要么是日间睡多了,夜里难入眠,总之回答一日一变。
行至窗下,她没开口,如霰反倒先睁了眼:“你今夜来此,是不是想问阴阳鱼的事?先回答你,我并不知晓具体缘由。”
“阴阳鱼?”
林斐然掏芥子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片刻茫然,她立即抬手捻诀,一尾圆胖黑鱼登时从眼底刻痕跃出。
垂头耷脑,神色恹恹,枯笔墨痕般的鱼尾偶尔摆动一下,看起来离翻白肚只有一步之遥。
林斐然双目微睁,向来平静的眸中震起波澜,她抬手捧住小鱼,问道:“它怎么了?”
“我并不清楚具体缘由。”如霰垂目看她,雪睫不满压下,凉声道,“你现在才发现?”
林斐然茫然看他:“是啊,平日就随它在眼中游玩,若无事,谁会时时召出来……难道应当要时时唤它出来看一看?”
如霰盯着她看了片刻:“是啊,谁会时时召出来,我也是方才发现的。”
说着话,他抬手唤出那条白鱼,鱼鱼相似,同样恹恹无神,只偶尔吐个泡泡。
如霰打量许久,这才开口:“两个可能,要么是你入剑境那日,场中圣人屏退旁人,强行断去你我二人相连灵契时伤到太极阴阳鱼,要么是两条鱼离得太久,阴阳失衡,这才乏力。”
他将两尾鱼悬至空中,慢慢旋绕在一处。
“先凑近试试。”
林斐然看着那两条缓慢旋转的鱼,不知为何,总有种马上要在饭桌上见到它们的感觉。
她视线微转,又撞至如霰眼中,他并未移开,只是问道:“你今日又做什么好人好事了?”
听到这个形容,林斐然总觉得有些微妙,她解释道:“我只是去送了些东西。”
“送东西。”如霰眉头微挑,“昨日回到行止宫,先是给荀飞飞送了一瓶丹药,又给碧磬拨了几根弓弦,赠了旋真一本雷法,今日又去送了什么?”
她回忆道:“送了金火丸,缴来的兵戈,还赠了平姐一盏星灯。”
林斐然说到此处,未看如霰神色,低头从芥子袋中轻轻拿出一物。
那是两株根茎上还带有泥土的晶蓝蒲公英,色清而不俗,明而不艳,在夜色中散着淡淡的幽光。
“之前听你说过,你喜欢收集宝物,这样的蒲公英只长在小圣贤地,想来还算稀有,便挖了几株。”
如霰垂眸看着花株,散下的雪发遮掩月光,更叫人看不清神情,忽而,他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随她转至院中。
她握着花株,正四下搜寻着什么,月光落在她眉眼间,显得平和又清透。
她好似终于找到,面色微松,蹲身拖出一个花盆,将两株蒲公英种了下去。
“好了。”她弄好一切,将花放到窗台之上,又施了个简单的防风诀。
晶蓝蓬松的两个花球摇曳其中,顶端处在明亮的月光下透出一抹天际般的清蓝,如霰突然想,这算不算是夜中蓝天?
他抬指碰了碰其中一个花球,问道:“怎么想着要给我送东西?”
林斐然看着他,认真道:“总待在一个地方,人会闷坏的,而且尊主少年时常在人界游历,想来也是喜欢四处行走。如果你确实无法离开妖都,我想,我可以帮你带些东西回来。”
如霰无声笑了,他看向她,碧眸中溶光潋滟,扬声道:“谁说我不能离开妖都,只是这里气候上佳,心中甚喜罢了。”
林斐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尊主也能离开行止宫?”
他扬眉:“自然。”
林斐然继续道:“这么说来,明日我们有个洗尘宴,尊主也能按约到场?”
如霰眸光微聚,称谓又变了回去:“本尊何时同你们有约?”
林斐然看他:“可以是现在。碧磬他们说你从不外出赴宴,我想,不外出或许就可以赴宴。”
他转眼看向仍在回转的两条蔫鱼,低声笑道:“那你便想着罢。”
太极阴阳鱼一同待了许久,并没有太多起色,不仅仍旧蔫头耷脑,甚至看起来有些褪色。
白鱼尾上浸染出些许灰黑,黑鱼尾上蔓出小片灰白。
他眉头微蹙,伸手拨弄几下,道:“看来不是第二种原因,那么便是在前几日的截断中受了伤。”
林斐然探头来看:“要怎么医治。”
如霰想要将她脑袋挪开,下意识抬指触上她的额心,直到一点温热透过指尖传来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摩挲片刻,继续开口。
“我修过医道,但不会御兽,不过有个友人倒是专精此道,我这两日会去信给他,若实在救不回来……”
他抬眼看向林斐然:“只好另结一次役妖敕令了。”
林斐然抓了另一个重点:“友人?”
“怎么,我有友人很奇怪?”他捻起其中那条小黑鱼,“拿回去罢,好好看顾。”
林斐然合掌接过,正要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尊主,有个铸剑师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收他做使臣,夯货在何处所得?”
如霰思量片刻,脑中显出某个干巴老者的身影:“你是说张思我?太老,不要。还有,世间仅此一只夯货。”
夯货吞下金片,汪地回应一声,尾巴甩得飞快。
“好罢。”
林斐然也不再纠结,蒲公英送出,今日最后一件事毕,她又同如霰说了洗尘宴的时间地点后,便捧着鱼转身离开。
当夜,林斐然很快便睡了过去,如霰却跃上屋脊,静静看着天上悬月。
他实在太了解妖都的夜。
起初,坊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城中四处游蹿着夜行人,他们或是落在酒楼,或是落于街巷。
夜色渐浓时,西北处会率先熄灯,那里住的是前来妖都寻求庇护的族群,随后是东市,那里是清居的老修士,渐渐的,南坊、北街也会安静下来,最后才是中部。
若是中部熄灯,便意味着离天明不远了。
如霰从未在夜间睡着过,故而,每个夜晚他都是这般独坐至天明。
但今日仿佛有所不同,他还未见到北街熄灯,便眼沉沉地闭了过去。
因为睡得不好,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更没见过这样大的落雨。
颗颗如珠,坠到叶片上重比千斤,砸落了道旁不少花叶,零落的花叶顺着青石板流淌而下,最终堆积在河边。
“好大的雨,快躲到我怀里来!”
一道清朗的男声汇入耳中,他转身看去,只见白墙之下正挤着三人,像是一家三口,中间的男子披着斗篷,撑着桐油伞,一手揽住身旁妻子,一手抱着幼女。
“卿卿,金陵的雨向来这般大么?会不会把慢慢砸傻?”
女子含笑道:“比这大的都有,倒是你,呆子,你忘了我是修士,可以避雨吗?”
男子恍然:“对啊,你不常用术法,我总是会忘,可我是凡人,也能避吗?”
女子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枚玉符,并指捻诀,一道青光法阵缓缓自其间升腾而起,几息后便遮覆三人头顶,如有实物般遮风挡雨。
一旁的如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纵然这只是个避雨法阵,但其间之精密绝妙,令人暗叹。
这女子是谁?
他又转眼看向三人,一时不明自己为何会入这样的梦。
直到男子臂间的幼女抬起头时,他突然明悟,那个正张嘴惊叹的小姑娘,不是林斐然又是谁?
他入了林斐然的梦。
这个念头划过的瞬间,他又想起那两只互相浸染的阴阳鱼,心神一震,他毫不犹豫地捻诀破了梦境,惊醒过来。
他仍在屋脊之上,但下一瞬,他的身形便如水雾般消散而去,又再度凝聚于林斐然床侧。
她睡姿十分板正,两手交叠压下被角,放于腹部,安详宁静。
如霰看了片刻,毫不犹豫将她叫醒:“林斐然。”
“林斐然、林斐然?”
声凉如珠玉,清如簌溪,林斐然越听越耳熟,于是起身醒来,她惺忪望向立于床侧的如霰,愣神几息,又看看四周,确定这里是自己的房屋。
“尊主,你怎么来了?”
如霰抿唇看她,开口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做梦。”
林斐然不明所以:“我以为我现在就在做梦。”
“你方才梦见什么?”如霰倾身看她。
林斐然向后躲了半寸,微冷的梅香侵袭而来,她睡意都散了三分:“我什么也没梦见,我应该梦见什么吗?”
如霰直起身,面容隐在夜色中,好半晌,他才开口:“今夜,不要睡了。”
林斐然:“啊?”——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谁会天天看鱼……
如霰:我一天看八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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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阴阳行梦 她竟是一个下流之人?!……
今夜, 不要睡了。
一句话,叫林斐然沉默了好半晌,她甚至动手捏了自己的手臂, 力道实在,痛感久久未散。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林斐然向来情绪稳定,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的确真实后,她问道:“为什么?夜间不睡, 难道还有其他事做?”
这下反而轮到如霰沉默了。
太极阴阳鱼本就是契法中用于互通心神之物, 或许是因为那两条阴阳鱼受伤,彼此浸染之事,方才导致他们二人梦境互融。
既然他能梦到林斐然的过去, 难道她就不会如此吗?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 如霰便一刻都等不了,立即赶至她行宫中, 将她唤醒。
他现在甚至无法确定林斐然是梦见了什么,不敢直言, 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但他的过去, 绝不能有任何一人知晓。
如霰眸色沉沉, 右膝跪上床沿,竟破天荒地贴身而去,主动拉近了距离,账内霎时间梅香凛冽浓稠,甚至叫人嗅出一分尖利的锋艳。
林斐然不至于怔愣当场,却也惊愕非常,她忽然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室内无光,全凭月色,他的碧眸深处忽然透出一缕异样的金红之光, 顷刻间,似有无数双白羽复眼现于他身后,绽如锦花,又极其肖似孔雀舒展尾翎之态。
这是孔雀一族独有的秘技。
林斐然见到的瞬间,眼中清光便黯了下去,愕然消退,只呆呆看他。
他薄唇轻启,浅色唇瓣微张:“林斐然,告诉我,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林斐然略微昏沉回道:“我没有做梦。”
“当真?”
“当真。”
如霰眉头微蹙,心下奇怪,这鱼绝不可能只对他有影响,可她中了秘术,自然也不可能说谎,难道是尚未梦见?
可她何时做梦,他又没有全然的把握,看来须得立即传信于人,解了这阴阳鱼的异状。
正欲起身之际,他似是想起什么,又望了过去,直白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当年与我相见之事?”
林斐然老实点头:“不记得,我以前从未见过你。”
如霰默然片刻,今夜第三次开口询问:“雪夜,仙人,追杀,生死之危,你全然不记得了?”
纵使孩童记忆浅薄,纵使她不关心他的姿容,但被追杀此等惊心动魄之事,她不该全无印象。
林斐然摇头如拨浪鼓:“没听说过。”
“……”
如霰垂目看去,纵使二人有契在先,却也只是为她灵脉除咒一事,至于其他,与他实则无关,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如霰抿唇,片刻后,他抬起手,只是刚抬到一半便被林斐然突兀抓住,她呆呆握着他的手,静默片刻后,唤了一声娘亲。
中了他族秘法之人,虽被控制,却也有些自己的意识,他不知她此刻看到了什么,但能见到那向来坚韧倔强的眼中泅起了雾气。
好似积攒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之处。
“……”
如霰本不喜与人接触,但此刻竟忍了下来,任她抱着自己的右手,与此同时,他仍旧抬起左手,缓缓放至她额间。
此举并非安慰,而是探查。
人的记忆或许会褪色,却绝不会消失,她脑中定然有什么猫腻。
寒凉的掌心贴上她的额头,缕缕金光汇入其中,轻轻浮起她的额发,如霰轻叹一声后闭上了眼。
谁又能想,他今夜到此只是为了避免她入梦,现下却做起了这些事。
缕缕金光汇入,涌流于她不设防的识海中,沉入几息后,好似碰到什么阻碍,那是一层极为浅淡的封印,却足够强大,就连他都难以侵入,但若要强攻,定然于她有损。
如霰收了手,又垂眸打量,到底是谁要封了她的记忆?又为何而封?
“年纪不大,谜团倒不少,难道还真是块神仙肉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哪知林斐然手劲不小,一时竟挣脱不开。
“啧。”
他又俯身下去,身后翎羽复眼光芒渐深,林斐然慢慢松了他的手。
如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片刻,差点气笑,皙白的掌间、手背全被捏出红痕,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甩了甩手,身后翎羽幻象消散,林斐然渐渐清醒过来,她并无所觉,只是觉得心中有些怅惘,眼中有些涩然,伸手一抹,竟有些水意。
怎么回事?
“醒了?”如霰抱臂在旁,金白衣袍在月色下晕出淡淡的光。
林斐然转眼看他,片刻后才想起自己被他从睡梦中叫醒一事:“尊主,你说今夜不能睡,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
如霰抱臂看她,吐出一句令人心寒的话:“无事,只是本尊夜间难以入眠,一时兴起,找人聊玩罢了。”
若是常人,此时定然要向对方泄一通火,至少他会如此,可林斐然只是静看了他一会儿。
“可以,想聊什么?”
说着话,她竟起身下床,披上了外袍。
如霰眼中划过一抹奇怪,方才被她捏痛的不快倏而散去:“你不生气?现在可是深夜。”
林斐然燃起星灯,摆开方几,轻声道:“白日需要补眠,无法外出,夜里又只能孤身一人,独坐天明,若是我,想必也会寻人聊一聊,消磨长夜。”
她就这么自然地落坐长榻,请他对坐。
如霰有些怔愣,心头那点因为互梦一事而缠起的结,竟就这么化去,甚至还泛起一点不可思议。
他不由得想,林斐然这样的奇人是怎么长成的?
心下抗拒诸多,腿却已经率先跨上长榻,盘坐而下。
两人安静对视,不发一言,静谧在其间蔓延,一时间竟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谁也都未发言。
几息后,林斐然问道:“尊主,你不是想聊些什么吗?”
雪睫压下,他的视线扫过身前方几,方几之上堆着几本册子,搁置了洗好的笔墨。
他抬眼道:“那是方才,现在想做些别的。关于阴阳鱼一事,本尊想要去信一封,由你代笔。”
如此心口变换,林斐然也只是略有停顿,旋即便点了点头,她正要执墨,却被如霰止住。
他动了动手腕,夯货便从其间跃出,它心领神会地化作一只小狐,伸爪扶起墨锭,极为熟练地用尾巴沾水落上砚台,缓缓研磨起来。
她望着夯货,总有种孩子还未长大,便要担起家中重任的沧桑感。
夯货显然经验十足,研出的墨极为细腻,林斐然翻出一张信纸,执笔点蘸些许,望向如霰,等他说出信中内容。
如霰和林斐然不同,他是一刻也坐不板正的,此时正倚桌支颐,垂目看着纸面,说得直白。
“钓叟,三日内将太极阴阳鱼有关的事全部寄来。”
林斐然欲落的笔微顿,她抬眼问道:“尊主,他真的是你的友人吗?”
如霰以为她是说此人名姓,解释道:“他虽叫钓叟,却与我年岁相仿,只是唯爱打窝钓鱼,故而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诨名,他确然是我之友人,而非长辈。”
林斐然想说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但到底也算得了答案,便未开口。
她沉吟一声,清声道:“尊主,我觉得这么写不妥。你与他长久未见,如今却只需去信一封便可探知消息,定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好友。
世间好友珍贵,知己更是难求,你如此写法,恐伤人心。”
人总是下意识忽略亲近之人的感受,却笑待生人,以为足够亲近,便不会过多计较,足够亲近,便必须包容一切。
她总觉得,若对生人能有一分在意,对亲近之人更应报以十分关怀。
若是她有此好友,定然珍而重之。
如霰自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目光一错不错看去,启唇道:“小英雄,我独独去信于他,便意味着他有事也可独独来信,我定会承接,友人,也是要互惠的。
不过,你说得也不错,便由你来措辞。”
“互惠?”林斐然在心底默念一声,下意识用笔头抵戳下颌,片刻后开始动笔,“既是通信,一般都应当先写抬头。”
说完,她一字一句在纸上写出:钓叟吾友,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她的字清正阔气,自有风骨,每一笔收尾处却又独出其锋,没有半分矫饰,确然是字如其人。
但如霰还是不禁别开视线,轻笑出声。
林斐然疑惑看他:“怎么了?”
如霰调笑道:“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有些人根本没写过这类书信,否则何至于用‘一般应当’四字?而且还写得这么清正,像个小古板。”
林斐然直直看他,忽而别开视线,继续落笔,颇为罕见地呛声:“是你让我写的,写过之后用不用,随你。”
如霰笑容微顿,他不知林斐然过往,故而不知她为何不快,但他看得出。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林斐然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他略略歪头看她,潋滟的眸子中掠过些许笑意,没想到她打架厉害,噎人的功夫也不差。
“我与钓叟相识多年,性情相投,也确实许久未见,但正因为我们性情相投,所以无法容忍待在一处,相见时互不爽利,分开反倒成了知己。
你尽管写便是了,他与我脾性相近,你这封信,他定然喜欢。
而且,他爱独处,却又喜欢借信畅谈,友人遍布天下,说不准,你与他能成笔友。”
林斐然笔尖微顿,这才抬眼看他。
如霰无谓道:“有的事,只要有了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与钓叟书信来往,大抵会有十次、百次。只要当下开始,过往如何,便无足轻重。”
林斐然静默片刻,继续将书信写完。
如霰看过她认真凝神的模样,也开始他的第一次。
他第一次观详林斐然的内室,衣袍都收纳在柜中,桌上的物什摆放齐整,柜中藏书横列,一柄木剑挂于门后,一切都极为简要规整,不似他的一般,四处充斥奢靡之风。
“写好了。”林斐然终于开口。
如霰抬手接过,原本还平直的眉眼在读过之后渐渐弯起,也不知在赏析什么,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这才将它折作信蝶,放飞至东海之滨。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今夜虽不能让她入睡,但到底是无妄之灾,既已叫她陪夜,又岂能全让她费心神?
于是他看看还在埋头研磨的夯货,抬手从她手中接过墨笔,点蘸些许,提笔挥毫,在纸上勾画起来,间歇中还翻出了几颗纯皮灵树核桃,放到桌上。
林斐然犹有不解,又听他道:“手劲不错,不用来捏核桃便可惜了。”
她知道这人是在揶揄自己,可又不知为何,只是看到他执笔的手背有些许红痕,心头一时划过一丝奇想。
难道这痕迹和自己有关?
林斐然觉得自己再想下去,便是对如霰的无凭胡猜,不甚尊重,于是收敛思绪,拍起了核桃。
如霰画工不错,工笔写意,又独有其真,不过捏碎五个核桃的功夫,三枚玉石便跃然纸上。
不必多加修饰,林斐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左侧两枚,一个是她随身戴在颈上的小玉佩,一个是初到妖界那日,从那位道童身上掉下,却又悄然被她拾走的玉石。
而右侧那枚,却是一方手掌大小的玉牌,她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林斐然以眼神询问,如霰却捻起几粒核仁,慢慢吃了起来。
“世间功法众多,除了以武入道,修法修心之外,仍有炼器、御兽、行阵之道,只是后者须有极为独到的天赋,才可登高望远,故而修行之人不多。
上好的玉石,向来有灵玉的美称,其间天然蕴灵,是用以炼器,或是刻录阵法的佳品。”
“纸上这三枚玉石,便是炼器与阵法融合所得的佳品。左侧这枚,此时就在你脖颈之上,中间这枚,是那日被我斩杀的道童所有,至于右侧这块……”他停顿片刻,到底没说出互梦一事,“应当与你那块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斐然骤然抬眼,她那枚可移形换影的玉佩,是她娘亲所赠,但她并不能肯定是否是她亲手所作。
她并未追问他从何处见到的第三枚玉牌,只道:“如何辨认的?三枚皆是出自一人之手?”
如霰摇头:“炼器一道玄之又玄,加之各人习性不同,是以每一位炼器师在作出器物时都不免会留下相同的痕迹。
比如张思我,由他亲手铸炼的剑,剑身之上会留有三道米粒大小的刻痕,如同猫狗抓挠之迹。再比如这几枚玉牌——把你颈间那块拿出来,我指给你看。”
林斐然依言动手,如霰微微倾身而去,指尖点上玉坠那处裂痕:“这里,看到了吗,这位炼器师手下的器物,浮面都有几处微不可察的水斑,若不细看,大抵会误以为是灵玉天然色泽。”
“你的玉坠与右侧这块玉牌一样,浮面水斑莹润清浅,但道童留下那枚,虽也有些斑纹,却十分拙劣,若没猜错,是仿制之物。”
如霰早便见到她悄然收走道童玉石,也听荀飞飞说过她私下探寻一事,先前不解,但今夜梦见她的过去后,便有些了然。
这些玉石,大抵和她父母有关。
不过他如今也只能推测出这些,久未出门,界外的炼器师,界外的风云人物,他所识不多,主要是也并不关心,他始终有更为紧迫之事。
如霰见她眉心微蹙,不知脑中又在疯狂思索什么,微起的舌尖又压了回去。
谜团甚多,身世坎坷,诸病缠身,还有她入剑境那日,在取得铁契丹书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但想必也不是什么易事,丹书易得,其事必艰。
现下相比起来,这脑中封印竟是最不紧要的一个,毕竟暂无解法,不如延后再告知于她。
如他所想,林斐然此时确然在疯狂思索,因为她也在人皇一族那枚传声玉令上见到过同样的斑痕。
怎么会出现在人皇一族特制的玉令上?这些玉牌,到底与她母亲有着怎样的关系?
林斐然思绪混乱,现下再无半点睡意,当着如霰的面翻出那枚道童的玉牌,细细比较起玉面上的清浅斑纹。
两人间或搭上一句,多是林斐然发问,如霰回答,竟如此对坐一夜,直至清晨日出之际,一直飞鸟于曦光中振翅而来。
它腿上绑着一个一指长短的竹筒,落入手中便化回正常大小,其间存放的是那钓叟的回信。
回信极多,竟有十来页,前几张是对调笑如霰之言,后几张是对林斐然的交友之语,其中反复夹杂数句“钓到了一条十六斤重的黑旗鱼”,最后一页才寥寥写了几句。
“太极阴阳鱼之所以能够互通心神,是因为它们一开始便生于原主眼中,在结契后又互相交换,跃入对方眼底,如果想要治疗,只需将原本的阴阳鱼收回滋养即可。”
换而言之,原本结契之时,白鱼自林斐然眼中生出,黑鱼自如霰眼中生出,后来才跃入对方,若要救治,只需交换蕴养几日。
于是二人唤出阴阳鱼,缓缓送入对方眼中养护。
如霰再三看过回信,确定如此无碍后,他才起身下榻,随意捻出一枚安神香丸投入炉中:“有些谜团,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想清,不如好好休息一日。”
林斐然心下也明白,如今虽有眉目,却仍旧缺些什么,多思无用,不如修养精神。
在如霰安心离去后,林斐然仰倒在榻,不一会儿便陷入酣眠,少顷,她皱起了眉。
……
林斐然不常做梦,少有的几次也只是梦到在三清山的日子,她几乎不会梦到童年,更不会有什么离奇梦境。
但今日不同,她梦到自己成了一个如竹筷般长短的小人,正抬手奔跑在原野之上。
原野尽头有一株参天巨树,至少在她眼中如此,她于是奔袭而去,直至树下,才认出这是一棵高大的梧桐。
梧桐,传闻中是栖凤之木,而在树叶罅隙间,她也见到几缕蓝绿尾羽,羽上缀有复眼,华丽高贵。
林斐然仰头看着,忽而间,梧桐巨树根部裂开一处洞府,她毫不犹豫地奔跑入内,似乎对此十分熟稔。
洞府之内,是一处堪比仙境的所在,湖泊众多,亮如明珠点缀,层叠的山峦悬浮空中,云腾雾绕,又有清泉从最顶部的山峰冲腾而下,汇入其下一座座青山之间。
悬山接连如梯,清泉层层递流,最终似瀑布般在最后一处落下。
林斐然看得有些痴迷,正要向前一步,却顿感脚下黏腻,她低头看去,四周泥土不知被什么浸泡过,软烂难行。
霎时间,天际陡然转黑,夜色中只有清泉绽着冷光,幽幽灭灭。
不远处,一抹冲天的火光亮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甜到腻人的馨香。
林斐然抬腿向火光之处跑去,还未靠近,便听得一阵无法压抑的低笑。
身影渐近,一场从未见过,但极为壮烈的大火在她眼中烧灼而开。
火光冲天,燎燎逼人,被焚过的余烬升起又落下,如同一场悲寂炽雨,而其下涌起的火焰却又极为愤然,似要叫嚣着舔上天际,燃起的绯光染红了夜幕下的梧桐林,沸腾了临近的清泉。
林斐然仅仅是站立原地,便感到了一阵几近烤灼魂灵的炙意,无法靠近半分。
然而,在这滔天火光中,正有一人独立其中,那般疯狂的低笑便是从他口中传来。
他望着这一切,不知笑了多久,终于声音渐歇,赤足踏过火焰,一步一步从火光中走出。
飞扬的雪发被染作焰色,腾起的火舌追逐舔上他的衣袍,金白的衣衫先是燎作焦黄,后又燃作金红,最终被一处处,一片片烧灭殆尽,露出其下如玉的肌肤。
他腕间、腿上金环泠泠流光,俱都悬浮而起,倏而又狠狠勒回,他不由得喘|息几声,又抚了抚它们,轻哼着踏出火海。
林斐然看着那张渐渐走近的熟悉面容,一时间瞠目结舌,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梦见这样的场面。
在如霰越发靠近,也越发赤|裸之时,她立即伸手蒙上了眼,惊惧之际,她双眼猛睁,从梦中惊醒过来。
额际冷汗涔涔,面上犹有热意,那是梦中火光炙烤而出。
她并不知晓阴阳鱼互梦一事,只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境,于是向来平静的脸上扭出几分不可置信。
她居然做了这样的梦。
她竟是一个下流之人?!
心绪难平之际,本就没睡好的林斐然翻身而起,到院中练了一早的剑——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准乱做梦,清醒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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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风谲云诡 “林斐然是这样的。”
剑风飒飒, 荡平心绪。
行梦的羞愧之感已然消退,余下的便是不解,林斐然平日里行程堆得太满, 无暇多思,甚至大多时候倒头就睡, 少有入梦之时。
此时冷静下来,她便发现了些许不对。
梦境难控, 或许旖旎, 或许失真,但终究是梦,那处仙境她从未去过, 也可以归于是幻象之景, 可梦中的人实在太真,就好像切实现于眼前一般。
如此古怪, 反倒引人深思,这样的梦境到底有什么含义。
林斐然向来谨慎, 遇事虽不言语, 心底却总忍不住分毫析厘 , 抽丝剥茧。
此方世界有修士,修士的梦境往往有所寓意,悟性高的修士,诸如穆春娥之流,便可于梦中受圣灵感召,知晓朝圣谷开一事。
那她的梦境又有何意,是预知亦或是隐喻?
林斐然收了剑,回到屋内,从书架上翻找许久, 这才翻出一本《天公解梦》。
于是她开始细细钻研起来。
书上有言,梦见男子,寓意修士修行过劳,精气大出,缺阳少阴,宜休息,宜打坐,不宜狂练,以免灵脉灵骨有损。
“……”
林斐然恍然大悟:“不愧是先人传书,鞭辟入里。”
感叹之余,心中沉重的道德枷锁终于放下,原来她并非心有邪念,只是近日太过劳累罢了。
放下闲书,看看天色,她忽而想起什么,又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本蓝皮书册,上写《仙真人经》四字。
据原著中描写,众人只知经书中录有师祖创设的诸多功法,但卫常在得此经书后并未过多翻看,所以对于读者而言,仙真人经格调甚高,却也只是男主衬托,并未详写。
取书那日,道祖也曾说过,这只是一本杂记,无甚紧要。
林斐然抚着封皮,抱着一种郑重之态翻开第一页。
【坐化不知几年,某于剑境中游荡,忽闻千仞壁外传来泣音,遂贴墙听之。
原是不知哪代弟子来此悟道,因比试之姿落了下乘,遂遭人抛弃,受了情伤,加之无法静思入心斋,又被师长训责,心下苦闷,来此抒发。
十五六的年纪,哭得像被抢了芭蕉的猴子,叫人闻之伤心。
只是良禽尚且择木,何况人乎?遭遇抛弃实属正常,岂能怨天尤人。
听了一个午后,某感怀颇多,于泣音中创出一虽无大用,但极尽显摆的功法,此法一出,万径之间狂风乍起,细沙飞卷,拱卫一人,名曰尽装天下。”
“……”
林斐然默默合上书页,难怪原书中卫常在只粗略翻过便再无后续,这第一篇功法就显得不太正经。
她又想起那个柔慈的身影,原来师祖是这样的人吗!
合上片刻后,她再次打开,细细看了这门功法,无甚缘由,她只是想看看能有多装。
《仙真人经》上所书功法,极为详尽,近乎是掰开揉碎讲解,生怕后辈有半点看不懂的地方,林斐然一目十行看过,双手一合,准备试一试效果。
她纵身跃至院中,提剑旋转,功法顺行,剑影飒飒,须臾间,足下细沙骤起,浓雾四逸,尽在身侧,颇有高人现身的神秘之感,片刻后,清风席卷而至,将沙与雾分股压下,旋转,将她拱卫其间。
清风起,沙雾扬,拂起她的额发与袍角,久久不息。
林斐然静立其间,等待许久,却仍旧不见后续,心下不免震惊,还以为师祖说它无用只是谦虚,原来真的没有半点攻击力。
……
有烟,无伤,师祖不愧是师祖,早已抓住“装”之一字的精髓。
感慨之余,林斐然再度翻开了仙真人经。
学海浩渺,行无止境,她有点喜欢这本经书了。
*
月上中天,繁华的洛阳城已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某间不起眼的酒楼雅间中,正有三人对坐密谈,神色凝重。
“你是说,师祖圣灵已不在剑境?”青平王不怒自威,低声开口。
秋瞳垂着头,如今五味杂陈,心下怅惘,是以兴致不高,只是淡淡回道:“是,首座说殿内星灯已灭,师祖圣灵大抵离开剑境,去往了朝圣谷。”
青平王心中疑窦丛生,冷笑道:“张春和的话能有几分入耳?其人狡猾,不必多信。既然你等全都入了剑境,你可曾寻到那本《仙真人经》?”
秋瞳摇头:“并未,当时场面混乱,我无法登梯而上,师祖又以一己之力屏退众人五感,我那时什么也未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等到五感复原时,只见……那人踏剑而出,再无踪迹。”
青平王眉头一拧,起身踱步许久,不知在盘算什么,这才问道:“那人是谁?”
秋瞳停顿片刻,摇头道:“不知,她先是戴着面具,后又飞快逃走,未曾见过她的面容,道和宫内众说纷纭,并未下定论。”
她又抬眼看去:“父亲,到底什么是《仙真人经》,你如此上心,可是对狐族十分重要?”
青平王只道:“我并未见过,只知那是一本表面封蓝绘金,内有乾坤的宝书,与狐族无关,但于我有大用。
秋瞳,你今后回道和宫,务必将此人身份明确,我会亲自与他相会,问问他是否拿有经书。”
说到最后,语气竟渐渐沉郁下来,叫人不寒而栗。
封蓝绘金,内有乾坤……
秋瞳忽然记起,她曾在卫常在手中见过一本宝蓝书,但那书封面早已斑驳不堪,难见其名。
卫常在曾说过,这本书是一位长辈传授,内有乾坤,是不少人梦中之物,但彼时于他而言,功法名利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与她长相厮守。
后来,那本书被他扔入囊中,再未拿出。
这样一本书,父王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何以前从未听他说起?
秋瞳看着他,忽觉喉口干涩,终于问出那个思索许久的问题:“父亲,当初我偷拿你的谕令,开妖界界门而出……当真是我偷拿而得的吗?”
气氛忽然凝滞下来,母亲眼睫轻颤,青平王回身看她,面容拓在光影间,一半俊秀,刻有细纹,一半墨黑,暗不见光。
“秋瞳,你是想勾起父王的伤心事吗,你偷溜出宫后,父王可是遣人寻了你一月有余,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后面得了你的回信才知晓你去了道和宫,又是一场心惊肉跳。
你如今不加反思,反倒疑虑起父王来了,叫人寒心。”
秋瞳抿唇不语。
青平王踱步而来:“你的哥哥姐姐,早已独挑大梁,于妖界同各部族来往商谈,只除了你,玩玩乐乐,事不过心,但你终究还小,是以未对你强求。
父王以前觉得,儿女自有运道,不必干涉,但时至今日,父王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他立于秋瞳身前,硕大的影子投射笼罩,叫人难逃。
“秋瞳,既是狐族公主,便要担起责任来。这枚新的传声玉令交于你,不要让父王失望。”
秋瞳咬唇片刻,在青平王无声的目光中接过玉令:“这枚玉令对面之人是谁?”
青平王并未多言,只道:“潜伏妖都的探子,今后若有事宜,便由你来传达。若探子有异,只管告诉‘行使’,他们会去料理。”
玉令莹润含光,落到手中仿佛有千斤重,秋瞳不明白,事情好似从林斐然下山后便大有改变,重生又如何,事情根本不如她想的那般进行。
静默之际,几声细微的咳嗽传入,秋瞳立即起身关怀:“母亲,是不是寒症再犯?”
九星摇摇头,看似轻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后又紧紧抓住她的手掌,悄然看向她的眼微眨,视线若有似无飘向青平王,又轻咳几声掩饰。
秋瞳霎时想起先前母亲所说,让她回妖界,有事相告一事,如今她已到人界,便是相告的最佳时机。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直起身道:“父王,许久不见,女儿十分思念你们,更加思念母亲,现下想同她说些体己话……”
青平王点点头,并未多疑,他想,顶多就是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等到他离开,九星才如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呼吸一松,压迫全无,尽管知晓青平王已然离开做事,尽管知晓他不会偷听,她也仍旧结印加了一道又一道的防护罩。
秋瞳看着她,颇为心疼:“母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狐族有乱事迹象?”
九星摇摇头,她握住秋瞳的手,艳丽的眉眼浮上几许脆弱与无助。
她说:“秋瞳,我与你几位哥哥姐姐怀疑,此人并非你父王!”
秋瞳神色错愕:“什么!”
九星握住秋瞳的手,以免她被冲击得脚步虚浮:“时间简短,娘只能长话短说。你大抵有所感知,他如今性情大变,甚至开始强迫你行事,若真是你父王,绝不会做此恶事;
其二,家族中人相处的细节,过往的小事,他模糊许多,每每问起,总是含糊略过,他绝非你父王!”
秋瞳忽觉脊背一寒,想想近来同父王的联系,确有诸多诧异之处,令人感觉陌生,但她也未曾独自面对这般异事,一时紧张难抑,手微微颤抖起来。
“母亲,为何、为何不将他擒拿看管,让他供出父王所在!”
九星摇头:“不,我与你哥哥姐姐商议过,此獠境界难测,与你父王不相上下,更何况我们没有切实证据,族老和族人们不会相信我们,更不会得罪一个威势赫赫的青平王!”
秋瞳直起身,眉眼间浮起焦急,心神大震:“那怎么办?”
“你的哥哥姐姐们寻了扶乩老人许久,现今已有眉目,但是不能全压在他身上。”九星按下她,仍旧低声道:“此次朝圣大典,你一定要混入其中,夺得时机,面见圣人,占卜你父王一事,询问他真身何在。娘亲与你父王有同心锁,如今锁未破,他定然尚在人世!”
说到此处,九星眼中泪光乍现:“只是,我儿,朝圣大典是人族盛会,你是妖族之身,如此入内,恐有灾祸……”
“不会的,母亲。”秋瞳眼眶泛红,“相信我,我一定能进,我一定能参与大典!”
母女二人双手紧握,低眉垂泪,另一处,青平王早已踏入洛阳城最富贵的所在,见到了那个清俊贵雅,面带微笑的男人。
他微笑道:“青平王,许久不见,如今真是意气风发,焕然一新。”
青平王只是淡笑:“寒暄之语不必多言,直入正题罢,本王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你亲自叫本王来洛阳城商谈。”
对面之人双掌交叠于前,望向身侧繁茂的牡丹:“听闻,妖界近日多了一个风云人物,是如霰新收的使臣,叫做——林斐然?”
青平王闻言蹙眉:“确有其人。只是本王百忙之中抽空而来,贵人可别说只是为了一个无甚紧要的使臣。”
“无甚紧要?”他折下一支牡丹,缓缓放入瓶中,“她可是那个人的孩子,如今世事大变,或许不日后,她便要被看见了。”
青平王目无波澜:“与我无关,但你既有想法,何不直接联络明月公主?你若怕妖尊发现,毁了你二人的契约,便按老规矩,先由我狐族对接,再转告你们。”
说到此,他心下却想,传声玉令已经给了秋瞳,但她诸事不知,还得叮嘱于她,人族与明月的来信,全都得拓写一份。
那人捧起花瓶,对青平王笑道:“如此甚好。今日唤你来,也不全是为此,之前的事,还是面对面谈更妥当,请?”
青平王虽有不快,但到底是大事重要,只得草草点头,负手跟上。
……
层云堆叠,天光乍暗,忽而满楼风起,檐下铜铃骤响,恰有风雨欲来之兆。
林斐然抬头望向天色,手中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一阵突兀的冷意从脊背流过,叫人不寒而栗。
她起身回房,将《仙真人经》收回芥子袋中,对镜梳洗,以待晚间的洗尘宴。
只是抬手到一半时,她还是将那本铁契丹书拿了出来,厚重的石书磨朽不堪,封面原本的文字只剩几笔撇捺,信手翻开,其下书页也凝固坚硬,并无文字,灰白石面上以墨笔绘有一道舞剑的身影。
这便是先前在剑境内时,以身入书的前辈身影,但是,这石书原本又篆刻着什么呢?
她已将《仙真人经》看至第七篇,其间第一次提及铁契丹书,师祖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结尾。
她心下疑惑,翻至末页,只见原本应当闭目打坐的师祖绘像,不知何时已躺平安眠,见她翻开,工笔勾出的眼微眨,竟装也不装地翻了个身。
师祖圣灵一直都在书中,他曾说入问心境后便可入书学艺,时机到时便会与她相谈,可时机一词实在玄妙,
林斐然叹息,合上书页,不再纠结此事,时机该到便会到,好奇也无用。
她起身行至衣柜前,望着柜中清一色的玄色劲装,突然沉默下来。
整日不是斗法就是闹事,黑衣方便,于是不知不觉中,衣柜中已经没有其他衣衫的位置了。
过往少有人邀她入宴,今次受请,她不想随便穿着就去。
林斐然蹲在柜前翻找许久,终于配出一副月白腰封,又挂出两枚压裙佩,双手缠上皮质护腕,这下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人都挺拔不少。
她又微微倾身,对镜抿出两个笑,但好像怎么都不够自然,她性情如此,磨砺多年,便少有喜怒于色之时,但面对友人,她还是尽量想让自己亲和些。
试了一会儿,似乎颇有成效,她满意地点点头,撑起伞,往湖光楼去。
风雨已至,旋真凑到轩窗处眺望,栗色马尾被风吹得打转,潮湿的尘土味升腾,沁得人鼻痒,他打了个喷嚏,闷声道:“倒成名副其实的洗尘宴了。”
话音落,窗外雨势又大了些许。
碧磬凑过去接过雨水玩了一会儿,转眼看到街巷雨幕中走来一道身影,拍了拍旋真的肩膀:“那个,是不是林斐然?”
旋真举目看去,眼睛一亮:“是她呐!”
碧磬正要招手,忽而奇怪道:“她怎么一下呲牙,一下又嘀嘀咕咕,怎么了吗?”
荀飞飞闻言走来,抱臂看了片刻,启唇道:“她说,‘这样笑会不会有些奇怪’‘不胜酒力,浅酌一口’‘待会儿要多说点话’‘哪里哪里’……”
三人一同沉默抿唇,吞下笑意,坐在一旁的平安却已开怀起来:“她向来如此吗?当真有几分可爱!”
三人异口同声:“林斐然是这样的。”
虽不知她过往到底如何,但初初来往时,几人便发现,她十分缺乏与人保持良**往的经验,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但十分难能可贵的是,她是个少见的赤诚之人。
沉默不代表无声,静心不代表无心,她分明是在场之人中,最大的有心人。
门被叩响三声,门外之人推门而入,将伞放至角落,扬起个笑:“我来了。”
几人看见她那个练习不久的笑容,不由得咳嗽一声,掩下笑意,碧磬弯眸笑开,上前揽住她:“就等你了,荀飞飞点了好多吃的!今天练剑累不累,几时起的,有时候也该休息休息!”
林斐然落座,见众人神情,眉眼逐渐柔和下来:“今日晚了些,辰时才起的。”
碧磬随口问道:“终于知道睡觉的好了?
“倒也不是,只是陪了尊主一夜,今晨才睡,所以起晚了,剑也没能多练。”
平地一声雷,雅间内登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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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行路有异 狐狸拜月,老鱼跳波
在座几人神色各异,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话中歧义,正要解释之际,便见碧磬、旋真在埋头翻自己的芥子袋。
“你们做什么?”林斐然问道。
碧磬头也不抬:“我在看应该包多少红包。”
旋真有些惆怅:“没存多少玉币呐。”
“……先等一下!”林斐然左右开弓按住两人的手, “有点太快了……不是,大家误会了, 只是尊主夜间难眠,寻人聊天解乏罢了!如果诸位夜间失眠, 也可找我作陪。”
比起旋真碧磬的打趣, 荀飞飞倒是冷静得多:“尊主这么多年,从未寻过我们解乏,相较起来, 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平安也同意:“我认识尊主多年, 从来只有他嫌别人烦闹的时刻,还没见过他主动寻人的。”
听到这番熟悉的描述, 林斐然默然片刻,道:“你们接下来是不是想说, 好多年没见尊主这样笑过了?”
平安被这番言论逗笑, 不禁默默鼻子:“不至于, 笑还是常笑的,就是颇显傲气罢了。”
荀飞飞取下覆面,在碧磬身侧坐下,尚有几分理智:“尊主性情难测,时常会有惊人之举,我们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
碧磬拿出几柄通身碧色,长有三寸的玉刀,也忍不住笑:“我要拿的不是红包, 是压裙刀。族中长老寄送来的,通明水玉,刻有符文,既可护身,又能出刃。”
她将玉刀分发到林斐然和平安手中,揶揄道:“尊主的性子,我们还是了解的,只是惊讶,不会多想。”
旋真也跟着哼笑两声,昂着头道:“我也这么想呐,我要拿的是……”
旋真还未将东西展出,房内便聚起一阵雾气,如窗外细雨般朦胧,梅香幽幽,令人心旷神怡。
下一刻,如霰便出现在雅间内。
旋真愣愣看着,一时分神,手中纸包重重砸在桌上:“尊、尊主呐!”
如霰看过众人,挑眉道:“不欢迎?”
旋真立即摇头,颇有些喜出望外之意:“不是呐,尊主今日怎么会来!”
妖族向来喜好热闹,以往每每相聚,他们总想叫上如霰一道,可他作息与常人不同,夜间不睡,日里便需要补眠,再加之性情喜静,几乎不参与这样的聚会,他们便少有机会与他同乐。
如霰闻言,视线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睐:“问她啊。”
众人一时间倒吸口气,道道炙热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
荀飞飞想起林斐然先前的话,不由唇角微勾,意味深长感概:“好多年没见尊主外出赴宴了,大抵是因为下雨罢。”
林斐然:“……”
她还是挣扎了下:“因为先前提及洗尘宴一事,大家又想尊主赴宴,我便邀请他来。”
碧磬拍拍她的肩,重重点头:“我们明白。”
这下是有嘴说不清了。
畅聊之事在先,邀约之事在后,若只有一件就算了,偏偏两件事接连发生,更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旋真贴心地抱着自己的纸包向左挪去,给如霰留出了一个空位,一个林斐然身侧的空位。
如霰并无异声,从容落座,坠下的金白袍角覆到林斐然鞋面,又令她想起那个烧灼的梦,她猛然把腿缩回凳下,抬眼看向众人,莫名有些心虚。
梦中也是这样的衣袍,顷刻间便被火焰吞没,化为飞灰。
不同的是,梦中的衣袍之上不仅以金线绣有孔雀翎羽,还有一幅神女卧眠图。
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神女卧眠图。
煌煌的翎羽之上,簇拥着一位披帛着锦,点金佩玉的神女,可面容之处却是一片空无,她反手揽日,似要飞天,却又斜倚枝头,实是卧眠。
树上藤蔓交织,紧紧缠着她的赤足,纤腰,好教人不会跌落枝头,画面安宁,却又笼着一阵淡淡的怅惋与诡异。
“袍角好看么?”身侧传来一道略凉的声线。
林斐然这才回神,她抬起头来,眼中心虚尽褪,只问道:“尊主,你这衣袍上绣的,向来是莲纹吗?”
如霰细细看她片刻,道:“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斐然摇摇头:“只是好奇罢了。”
她想,昔年有王于夜间梦见神女,栩栩如生,如临其境,又使臣子做赋,以明神女之色,或许她也一样,一切不过梦中幻象。
“是么。”如霰看她,翠眸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
如霰的到来并未有所影响,反倒越发激起了旋真碧磬二人的倾诉欲,上菜间隙,他们早已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说起道和宫一行。
言语之间略有夸张,却极为动人,如果不做使臣,去做说书人,想必也是一代新秀,尤其是说到炸毁流朱阁一事,听得平安啧啧称奇。
她放下竹筷,看向林斐然,神色好奇:“先前在镜川时便有所耳闻,只以为是某种功法,可如今听他二人描述,你竟不须结印行诀便可放出,倒更像是纯粹的控灵?”
林斐然解释道:“的确不是功法所出,那些炸开的白光,就是灵力本身。”
她灵脉有异,虽然比常人更为深厚,能吐纳数倍的灵气转为灵力,但却只能留存一二,吐纳再多,也会迅速流散,于是她便在镜川斗法时琢磨出了一个技法。
既然大量的灵力无法留存,那便在吐纳流转瞬间以纯粹的灵力聚集放出,没有结印行诀引导,灵力便会陷入暴乱,涌出的灵力越多,暴乱越强。
平安闻言感叹:“好稀有的法子!可惜我等灵脉与你不同,若是用此法子,定要灵脉爆裂而亡。”
碧磬拊掌道:“有没有为此技法取名?叫什么?”
林斐然摇头:“只是投机取巧的一招,比起正统功法颇有些剑走偏锋,想来并无取名必要。”
碧磬摸摸下巴,思索道:“不行,如此秘技,定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我来——就叫灵暴!”
林斐然见她如此积极,便也点头应下,夹了一块烧肉到她碗中:“这个便做谢礼。”
碧磬嘿嘿一笑,欣然接下:“有此秘技,你入春城后定然大杀四方,一争先锋!”
灵光乍现取的名字,她满意得不行,眼角眉梢尽是喜意,如果她有尾巴,此时定然甩得欢快!
窗外狂风渐停,清雨淅沥,驱散了夏暑的燥热,旋真起身将轩窗推开,一阵凉爽的风送入屋内。
如霰忽道:“春城一行,若有想随行的,可以一同前去。”
旋真双眼圆睁:“但朝圣大典是人族盛典,妖族不可参与……”
荀飞飞沉吟道:“今次朝圣大典与飞花会相合,圣灵出面,规则变动,虽然不知变动实情,但定然不会如以往般上台比试,况且,妖族人不可参与朝圣大典,却未曾规定妖族人不可入春城。不论如何,试一试总无大碍。”
碧磬仍旧有些犹豫:“我们都离开了,妖都如何看管?”
埋头苦吃的平安立即举起手,无谓道:“还有我啊。我一无亲眷,二无所求,三来从小就自得其乐,没受过罪,春城一行,于我并无意义,不如待在妖都做一做土霸王!”
说到末尾,她还有些跃跃欲试地搓手:“届时,我让人在妖都种满黄金竹,过一过神仙日子!”
荀飞飞立即飞过眼刀:“不行,现在已是夏末,等我们到春城后便已入秋,届时竹叶黄落,满地都是,有损……”
平安立即捂住耳朵:“我们会在你们回程前吃完的!”
旋真开始幻想起来:“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能见到我的娘亲和兄弟姐妹呐!”
林斐然怔然看他,想到旋真的过往,安慰道:“一定会的,他们如今说不定就在妖界建了领地。”
旋真不可置信瞪眼:“你是说狗狗也能……哦,你是说细犬一族?他们就在东南界呐,以前和飞哥巡界时遇过。我说的,是养我的母亲。”
旋真是被一只路过的野犬养大的。
林斐然想到此,目露歉意:“抱歉,我以为你会想寻回原先的族人。”
“无事,大家都这么想。”旋真安慰地拍拍她,“我不想寻回他们,不过我确实有些好奇,当年为什么不要我,我母亲说的,小狗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呐!”
林斐然笑了:“确实正常。”
碧磬又道:“林斐然,这段时日你多和平姐练练,说不准还能再破一境!”
林斐然还未开口,如霰便道:“很难,我若是她,便好好锤炼术法一道。”
言罢,碧磬刚要反驳,便又被他轻巧堵了回去。
“当年人族有一圣人,为了悟道,以凡人之躯在竹林中连坐七日,血吐三升,一无所得,反倒越发困惑,然历经世间种种,见惯百态,忽于某日洞中顿悟,入心斋,升坐忘,连破十境,踏入归真,一夜成圣。
人族悟道便是这般,不靠生死,非得靠那那捉摸不定的心才行。”
荀飞飞似乎也颇有同感,出言道:“不必着急,说不定你也如这圣人一般,迟迟不悟,一悟便悟个大的,震惊世人。”
林斐然:“……借你吉言。”
他确实是懂宽慰的。
“那你又为何要入春城?”
荀飞飞微垂的眼角一扬,向来寡淡无谓的神情终于有了些波动,他说:“想求一味药。”
见林斐然神色不解,他掀唇淡笑:“你大抵不知,妖族人以血脉作区分,是以并无姓氏之别,如同旋真和碧磬一般。但我不同,我从小在人界由人族抚养长大,家中荀氏,盼我高飞,故取名为荀飞飞。”
林斐然这才了悟:“难怪……那你取药是为?”
荀飞飞无奈轻笑,抬手点上两边颊侧:“你大抵没细看过,我颊边有两道细痕,是当年裂口之时,尊主为我缝合的伤口。
幼时遭逢灾祸,族人均受裂口之刑——裂口之刑便是用无根剪从唇角起始,顺着侧颊剪至耳前。
无根之剪,断则不愈,但受此刑罚不够,他们还要灭口,我奔逃至人界,被荀氏救下,仇家大怒,便让父母也受了裂口之刑。
我是修士,缝合之后尚且可借自身灵力修复,但他们是凡人,若无灵药,此生都得持此残躯。”
雅间静下,此时窗外早已入夜,雨已停歇,只余瓦檐落水滴答。
灯下细看,林斐然确实看到了两道细如银丝的疤痕,难怪他常年覆着银面,原是早已习惯。
好半晌她才问道:“为何会遭此横祸?”
荀飞飞罕见地笑了起来,他点了点自己的唇珠,低声道:“因为我们是羽族的灵鸦一脉,乌鸦嘛,总是不详的。”
林斐然却不如他这般无谓,眉头微蹙道:“你放心,若妖族不可在春城行事,你大可将药材告知于我,我替你寻。”
荀飞飞一怔,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但转念一想她平日作风,又觉得不必讶然:“我也真诚地祝愿你连破数境,在族中,我的嘴是最灵的。”
林斐然欣然接受:“借你吉言。”
聊至此时,碧磬忽而问道:“那你若见到圣人,又有什么想要的吗?”
林斐然眸光微动,她起身走至窗边,望向明月,声音悠远:“有的,不过不是什么志向高远之事,和旋真一样,我也只想见见家人。”
月色下,似乎依稀可见母亲起舞的轻影,她是自金陵渡而来的舞女,跳过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支踏沙舞。
……
月上中天,狐狸拜月,老鱼跳波。
如此诡谲之景下,林斐然正不安地躲在父亲身旁,她望向那个身着轻纱,似湖中仙来的女子,颇为惆怅。
“娘亲,一定要在这里跳吗?不可以在府内吗?”
母亲声音清脆,摆了摆手:“不可不可,府中哪有这里好看,何为踏沙舞,便是在越邪的地方,越要踏沙而行!”
“没错!”林朗自然支持,不管卿卿说什么他都支持!
林斐然于是只得叹气,紧紧贴着林朗。
在她的示意下,林朗掏出一面鼓,当当敲了侧梆几下,惊得拜月的狐狸毛尾炸裂,对着此处呲牙拱背。
咚——
她踏出了第一步,赤足踩上轻沙,并无声响,却忽而旋起一道清风,将她腕间披帛拂起。
第二步,薄云腾涌,遮住半片月光。
第三步,风停云止,一切寂静,几只狐狸从山头朝此奔袭而来,凶恶十分,而她身后的静湖中,数不清的青鱼跃出,又垂死般砸回水面。
这般水声伴上轻快明烈的鼓点,如同和音点缀,又似负隅顽抗。
她缓缓闭上了眼,姿态随鼓点而动,时快时缓,轻如天云缥缈,柔如花叶初绽,忽然间,她的步伐顿住,旋身一转,气势陡变,那缥缈的云好似汇作群山,于茫茫正气中如洪钟震响,绽开的花叶利比刀锋,片片划过,刃影连绵不绝。
足下轻沙飞扬,空中月影朦胧,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鼓声骤停之际,她忽然睁开了眼。
眼中一缕金光闪过,直教那群野狐停驻原地,它们收敛兽牙,前身伏低,竟以朝拜之态缓缓退回,那湖中游鱼也渐渐沉寂,遁入水下消失不见。
山野之间,好似有什么挣脱束缚,骤然一清,就连吹来的风都携有暖花香。
林斐然愣愣看着这一切,看着向她走来的母亲,她越来越近,大抵是记忆有损的缘由,母亲的面容越发模糊,甚至于她说了什么,林斐然都未曾听清。
怅惋之际,湖中忽然传来几声咕噜,林斐然立即看去,可梦中两人却好似未曾发觉一般,仍旧在对她说话。
忽然间,一对极大的眼从湖中缓缓浮起,瞳仁转动,细细打量这梦中之景,看得人脊背发寒。
林斐然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惊呼一声四处寻剑,无果,这双眼却渡过水面漂浮的死鱼,越靠越近,直至上岸。
“别怕,孩子,是我咕噜咕噜!”
这声音好似呛水一般,有些熟悉,林斐然心脏狂跳,却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试探问道:“师祖?”
“对!”师祖有些讪然,“如今若要与你相见,只得在梦中,抱歉打扰你与家人相会。”
那硕大的眼漂浮在湖面上,偶尔眨动几下,实在太过骇人,林斐然索性移开视线,但手仍旧下意识握住了梦中的父母。
“师祖,何事?”
师祖知道自己如今形貌不美,便往水中沉了沉,但不知此状更为骇人。
“今日来此,是要告诉你,若要前往春城,你必须换个面貌与身份,叫人认不出来。”
林斐然闻言转回视线,十分不解:“为何?”
师祖看着她,认真道:“因为,无论如何,铁契丹书与你有了沾染,怀璧其罪,大抵会有人来寻你麻烦。”
“就这个原因?”她早在拿走丹书时便有了觉悟。
“不,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看见你。”——
作者有话说:师祖:oooOOooOOOO
林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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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赤子之心 像呼吸一样简单
“他们?”林斐然起身走至湖边, 直直望进那双眼,“他们是谁?”
闻言,寂静的湖面突然沸腾起来, 师祖巨大的身躯从湖心中立起,抖落数只青鱼, 他无意破坏梦中之景,便走得小心许多, 只轻轻踏上湖岸, 扶着山头坐下。
“他们就是他们。”他低头向林斐然看去,“你之外,皆是他人, 我又要如何告知你呢?”
师祖的眼十分清明, 好似湖中波光,柔而漾, 但林斐然与之对视的眼却更为明亮,如同盛夏时浮跃于江波之上鎏金碎光, 刺目而亮眼, 叫人不容忽视。
她显然并不接受这样典型敷衍的回答, 但也并呛声,只道:“师祖此言,我不明白,若总要打哑谜,晚辈便当未曾听过。”
师祖一愣,随即笑开:“早该看出来,你这样的孩子,定然是有些倔性在身的。”
他撑膝坐在山头,神情中带着与年轻面容不符的慈和与宽厚:“不是我不愿说, 是不能说。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林斐然闻言敛神。
春城将开,天下人俱往之。圣人有言,此次飞花会与朝圣大典,胜者可入朝圣谷见觅机缘,寻神兵,见圣灵,唯有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方可参与,却并未提及其余人不可入春城一事。
如此盛会,不论是妖族人族,不论境界高低,不论身份目的,定然都会前往一观。
人一多,事情便会麻烦起来,纵然师祖不提,她也早有此想法,方才发问,只是想再挖些隐情罢了。
思及此,她回道:“多谢师祖提醒,届时晚辈会乔装入内。”
师祖观她神情,不由笑开:“看来,即便我不多言,你也早有打算,是不是也觉得铁契丹书烫手?有没有些许后悔?”
天下至宝,自然人人想得,更何况铁契丹书的存在并非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它在道和宫的剑境内,可这么多年,除却道和宫本家弟子外,无一人前来。
其间纵然有道和宫看守之力,可世间宝物,哪个不是铤而走险才能取得?之所以不来,不过是铁契丹书过于贵重,世间仅此一卷,若是取走,便得面对天下之人的追堵,害怕罢了。
他之前总想,林斐然之所以敢接下,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懂心中惶恐,或许是少年热意,不识人心之险,总之是凭一腔热血接下,渐渐便会后悔。
他回头看去,却见林斐然神色坦然,未有异色,只缓声道:“我的眼中,不追过往,不虑将来,只容得下现在,选择的事,做了便不会后悔。师祖见惯人生,又在剑境中历经百载,最终选择我来担下这本丹书,那我只好欣然接受,又何必恐惧。”
师祖静静望着她,眸中幽远如星空,许久,他才叹息。
“时人修道,是为修一份鲜红滚烫的赤子心,人人皆求,却又人人皆惧。总是嘴中向往,但真正拥有时,这份赤子心便成了累赘,又都抛之不及。
在这人世间,不论凡人修士,总归是别人的赤子心吃起来最为爽口美味……观你身法,你是道和宫弟子,却又为何到了妖界,是被逼下山,还是自行渡往?”
林斐然垂眼,没有过多提及往事:“被逼下山。”
师祖悯然看她许久,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头,负手起身,衣袂飘飘:“赤子之心难得难存,却总要遇上些漠然之事来凉一凉,此心太苦,我向来不愿门下弟子有此一遭,但若真的遇见,心下又忍不住欣喜,欣喜世上终归还有这样的人。
成圣又如何,解不了天下苦,渡不尽天下人。”
林斐然走到他身侧,问道:“师祖,如今道和不再,分崩离析,你那日离山时也曾见过,如今可觉得后悔惋惜?”
师祖望向明月,仰身笑道:“后悔谈不上,有些怅惋罢了。他们只是走上该走的路,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有心便有欲,无心便与草木无异,此为天然,无法强求。但我与你很像,从不会回头,我的双眼,也只会看向剑刃之前。”
圣人于月下转身看她,眼含笑意。
“林斐然,此次春城一行,祝你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回去翻开《仙真人经》罢,第十七篇有一块墨渍,你搓一搓,能揉出一枚墨丸,用此描眉画骨,另得一番姿容,神仙难辨。”
林斐然静静看着他,认真行了一个道礼,这才逐渐消散于梦中。
梦主离开,梦境中的一切便停滞下来,师祖转身望向湖边两人,蹲身看去,在他身形衬托之下,二人便如三寸偶人般小巧,倒像看了一出木偶戏。
女子姿容妙绝,眉目含笑,正双臂半伸,对面的男子也丰神俊秀,朗笑接下,只是二人未能相拥,仍旧隔了半臂。
师祖看了片刻,伸出两个指头小心翼翼地将二人凑在一处,手臂相接:“有情人,合该在一处啊。”
……
从梦中而出,却仍旧是深夜,林斐然起身燃灯,拿出《仙真人经》,翻至第十七篇,当真在书页右下角看到一滴浓墨印痕,像是书写之时不留意滴下的。
如此轻薄的纸页,当真不会搓毁?
纵然知道师祖的经书定然不同寻常,但林斐然还是怕个万一,她把书册挪近火光,用指尖小心研磨起来,书页未响,墨迹未皱,渐渐的,倒真搓出一枚墨丸。
鹌鹑蛋大小,浑圆光滑,散着幽幽墨香,闻之气定神清。
“真是一本宝书。”
她不禁感叹,又摸出一个锦盒,将墨丸放入其间,做完一切,这才回身躺到床上,却无甚睡意。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父母,今日暌违已久相见,才发现他们的面容已不如当年那么清晰,不知是因年岁已久,渐渐淡忘,还是因记忆有损,无法清楚想起。
方才见到父母,一时动容,竟忘了向师祖询问记忆一事,下次再见他,又不知是何时。
师祖说的“他们”到底是谁,她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境界不高,没什么声名,即便取得经书,难道还能挡了谁的路?又能叫谁忌惮?
还有,如霰画出的那三枚玉符,她的那枚与皇宫流出的传声玉令出自一人之手,到底是她母亲亲手所作,还是高人所传?
她向来只记得母亲是个修士,喜欢跳舞,但到底修的哪道,走的哪派,却一概不知,她会是一个炼器师吗?一个十分厉害的炼器师?
林斐然翻身趴在枕上,双手抱头,终于从那琐碎的回忆中拼凑出一些细枝末节。
她初到这个世界时,自以为是胎穿,穿成了一位将军府小姐,活动范围仅限于父母的耳房,身边伺候的都是平常人,活到三岁时,她也是这般想的。
那时身边亲近之人都叫她慢慢,这是母亲取的乳名,她希望林斐然不要像她父亲一样,是个急脾气。
她还说,少便是多,慢就是快,大方无禺,大音希声,是以大器慢成。
至于她的大名,是她五岁时才取好的,期间历经了许多个林某某,才终于定为林斐然。
那时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惊讶于与自己原本的名姓相同。
后来,父亲时常将她扛在肩头,美其名曰骑大马,让她先习惯肩头颠簸,到时候御马便手到擒来。
小林斐然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毕竟她年岁尚小,哪知骑大马骑了半月不到,他真的带她去了马场,甚至选了一匹烈性的马,抱着她挥鞭疾行起来。
枣红马嘶鸣一声,跑得飞快,小林斐然紧紧抓着马鞍,想要开口,却被那疾风猛猛灌入口中,打了好几个气嗝。
大马跑得兴起之时,跃然跨过横栏,马蹄高扬,林朗手下一顿,小林斐然就这么飞了出去。
她惊呼,以为自己又要重来一生时,一道身影立即从马场另一侧飞驰而来。
确然是飞驰,她娘亲脚未沾地,几乎是两个呼吸间便移至她身后,伸手将她稳稳接住,然后旋身而过,狠狠拉下马绳,硬生生将大马拉停。
娇容之上是触目的怒意,她大声道:“林朗!”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林朗甚至还没来得及勒马,便被女人拉了下去。
天知道,他方才见林斐然飞出之际,心脏差点随之蹦出,他下马后立即翻看自家女儿,发现她并未有事后才长长松了口气,看向女人的眼竟红了不少,泛起泪光。
“卿卿,我自小在边关长大,三四岁便能同大人一起御马,所以想带她同骑,以后父女策马原野……是我的失误,慢慢,爹爹对不起你!”
两人一道看向林斐然,但她心态向来稳定,早就恢复过来,只是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转头看向母亲。
“娘亲,你会飞吗?”
从那时起,林斐然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修仙世界,后来太徽清雨二人提及道和宫,提及卫常在,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穿书,只是后来记忆受损,才将此事遗忘。
在她如今有限的记忆中,母亲并不是一个手艺精巧的人,相比起修士,她更喜欢做一个亲力亲为的凡人。
她亲手为家人下厨,差点炸了厨房,惊得仆从成群赶至,她给林斐然缝制小衣服,领口处紧得勒脖,林斐然憋了一天,大家还觉得她是红光满面,像极了腮红一团的年画娃娃。
给林朗制的衣衫也总是长短不一,但他每每穿上,都要去营地转一圈,逢人便炫耀:“你怎么知道卿卿给我裁了新衣!”
母亲于此也会欣然应下,不顾他人调笑的目光,继续缝衣。
同修之人,纵然性情不一,道途不同,却总有会有那么一两处的共性。
就如同剑修一般,不论性格如何,内里总是带有一分锋利,而炼器师则是公认的决绝固执,比如张思我,没有这份决绝与恒心,定然打不出绝佳名剑。
她的母亲,更喜欢拉着他们躺在日光下,像是一只偶尔摆尾的慵懒的猫,这样的一个人,林斐然很难将她与炼器相连。
即便传声玉令当真出自她手,那又为何会归皇室一脉受用?在她记忆中,母亲对人皇申屠一族极为不喜,每每提及,便要冷下脸来,她也不喜待在洛阳城,想去往西北漠原,父亲老家看看。
为此,父亲多次提请退任,却都无果,直到她身患重病逝去,也没见过心心念念的漠原。
父女二人遵从她的遗愿,将尸首烧尽,去往西北,埋骨于天地黄沙之间,那时,他们在漠原坐了很久,父亲面色沉寂,说他以后身死,要林斐然也将他埋到此处。
思及此,埋首于枕间的林斐然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心郁难抒。
忽而,床头柜中传来两声轻响,林斐然伸手摸出,正是原先那枚传声玉令,念及往事,她此时对这枚玉令观感复杂。
“……湛湛白露,悠悠我心。”
念诀说过,玉令之上微光乍现,数道字纹横纵交叉显现其间,与先前慢吞吞的传令不同,现下这个明显急切得多。
——探子,妖界新上任的使臣可是林斐然?
——速回!
——速回!!
林斐然心下疑惑,使臣的问题,先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现在怎么又问?
她将玉令放到一边,因此时心郁,本不想理,可对面这人如催魂般不断传信,闹得人心神不宁,她揣摩一下,以明月的口吻回道。
“我到底还是人族公主,你们竟连这个都不认了么,安敢狂言!”
公主?狂言?
秋瞳眉头拧了起来,父王只说是个探子,却没说是人族公主,但那又如何,她还是狐族公主呢!
她先前收到密信,信中提及使臣一事,叫她与探子联系,确认新任使臣是否是林斐然,是否是那个从道和宫逃出的弟子。
看到信件的一瞬,秋瞳如遭雷劈,难怪之前如此回山胡闹,原是混出了名堂,有了靠山!
于是她片刻都等不及,连忙用传声玉令联系,她比信中人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林斐然,哪知会被人驳回。
思及此,秋瞳戳了戳玉令,嘀咕道:“我便暂且认下你这个公主!”
——抱歉,殿下,只是方才过于着急,这才口不择言,还请公主小心核实。
发完这句,秋瞳起身满屋乱走,心乱如麻,自从上次被林斐然救下后,她便再难将此人与前世那个狠毒的面容重叠。
心中不适早被冲淡,她如今对林斐然的感觉可谓是五味杂陈,既有不喜,又有感激,如今忽然听她有此身份,更是冲入一股难言的焦躁。
就好像别人都已破境成功,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
【确然是她。】
秋瞳看到这句回复,神情变化丰富,最终定格在不可置信上。
【为什么?凭什么?】
林斐然看到这句回复,不由得从床上坐起,今夜她对皇室的怨气骤升,忍不住呛声。
【就凭她是林斐然,难道还要其他理由?我可以去找找。】
【赶紧去找,一定还有其他理由,使臣一职在妖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是人族,凭何能当上?她是不是救过妖尊的命!】
【没有理由,喜欢上林斐然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这话一出,不禁秋瞳愣住,林斐然也停了手,片刻后,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不敢信这是自己发出的话。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和如霰走得太近的缘故,她以前绝不会有这样的轻浮之语。
对面又发来一连串不服的言语,夹杂一点莫名的心虚,林斐然俱都回了过去。
她不由得想,明月这个公主当真难做,身旁人都是心口不一,嘴上叫着公主,实际却并未放在心上,上一个人如此,这个人同样。
心下不平之际,林斐然竟同对方有来有往辩了一夜,最终止步于日出,无他,她要动身去镜川,与平安一道修行术法。
秋瞳则是经过一日对峙,精疲力尽,夜间便睡了过去,哪成想梦里还是林斐然。
她成了使臣,前来狐族巡视,众人不得不为其倒茶,以礼相待,可秋瞳不仅没有生气,还主动给林斐然寻了不少好茶饼。
半夜梦醒,秋瞳火急火燎下床,抬手展信,按照父王教的法子给“行使”去信一封。
“速速赶往妖都,与人族公主联系,探其虚实,再暗中追踪新任使臣,绘几幅她狂躁欺人的图送来,越气人越好。”
她现在迫切需要这些图洗洗脑子——
作者有话说:林斐然: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好,还有进步的空间,要多多……
如霰:你很好。
林斐然:但是我剑还不够快,也不够幽默,有时候呆呆的……
如霰:你很好。
林斐然:……
如霰:你的确很好,我很少夸人。
林斐然:……我好像确实有点厉害。
第49章 际海之海 “我好想你……”……
人妖两界昼夜颠倒, 秋瞳放出密信之时,妖界正是午时。
一只若隐若现的纸狐狸越过海面,向岸边水楼飞去, 海面波光粼粼,漾着日色, 映着它不甚灵活的身形。
这是际海,位于妖界东与南的交界处, 是鲛人一族的领地。
传闻中, 际海与无尽海相连,不需符令也可自由来往两界 ,不少鲛人都爱从此处偷溜至人界游玩, 是以人族自古就有鲛人传说。
不仅如此, 在妖界,鲛人一类的海族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经过千万年的生衍, 妖族人早已失去返祖的能力,只以血脉留存, 但古老的海族不同, 他们仍旧可以回返。
修长的鲛人跃水而出, 又轻盈落回,溅起的水花折射出高楼林立的海岸。
岸上房屋均由青色的海木搭建而成,檐下挂着白贝,廊柱以重彩绘制,屋顶铺着晶粉,磷光煜煜,光彩逼人。
不少身穿薄纱的少年人在其间奔驰而过,震得白贝叮当作响。
纸狐狸翻过数座高屋,缓缓飞入高阁。
阁楼内坐着一个女子, 她不似鲛人那般披帛轻纱,反倒穿着一身堇色衫裙,腕间挂着两枚玉镯,姿态娴静,举止文雅,如同一朵轻绽的紫薇。
听见异动,她抬头看去,便见一只狐狸蹲坐书台,憨态可掬,十分讨喜。
她轻笑一声,点了点纸狐狸的脑袋,开口道:“泽雨,有一封你的书信。”
少顷,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长发披散、眉眼秀丽的少年人闯入里间,他未管那书信之事,抬手便将女子拥住。
“明月,你终于愿意搭理我了!”
明月指了指书桌:“还不看看信中写了什么,不要误了正事。”
泽雨扫了纸狐狸一眼,眉头蹙起:“不是正事,是使唤人来了。”
明月好笑看他:“还有人能使唤得动你?”
泽雨无奈解释:“妖界局势不稳,几大部族四处兼并争斗,际海又正处于东南交界,未免纷争,我父王早年间便同东部的狐族与南部的羽族都定了契,算是盟友,彼此间互有‘行使’,说白了就是你选人为我所用,我选人为你所用,美其名曰同盟互助,但到底不是同族,行使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明月更加疑惑:“你是一族少主,怎么会选上你?”
泽雨脸上浮起一抹绯色,嚅嗫道:“那时恰逢你联姻之事,又听闻狐族预备命行使入妖都查探,还有法子和公主联系,我便想着做一做,若是婚宴那日未能将你带回,也不至于同你失了联系……”
明月凝眉:“胡闹!行使一职岂是同盟互助这么简单?两族相安无事便罢了,若是乱起,送出的族人与质子何异?”
泽雨抓过纸狐狸,蹲坐她腿边,垂头耷耳地展开:“我没想太多,妖都内高手如云,妖尊更是远近闻名的阴晴不定,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行止宫里害怕。”
明月低眉,不禁想到林斐然,心下又是自责,又是庆幸。
她当初因为一时的恐惧与无望,竟同意林斐然提出的互换之事,叫她替自己入了火坑,好在事有转机,林斐然做了使臣,未曾出事,不然,她一定要以头抢地,以谢此罪!
泽雨见她神情不佳,只得叹道:“别难过了,今晚给你摸摸尾巴……嗯?”
他看着信纸,疑惑出声:“狐族要行使去查探公主虚实,绘出使臣画像,莫不是有所觉察!”
明月立即俯身去看,唇角慢慢抿起。
狐族势大,盟友众多,行使众多,两人也摸不准这样的信件到底只送给了泽雨,还是行使皆有。
明月按住他的肩头,凝眉思索:“时至今日,明月在不在行止宫中,都与林斐然无关,更何况连妖尊都未追究,又何须他人置喙?只是,狐族为何会对此事上心,我是死是活,又与他们有何干系?”
明月不由得想起那枚陪嫁的传声玉令,那是人皇将她送到妖界的唯一缘由。
她不过一个凡人,或许连棋子都算不上,但他曾说过,她与妖尊有缘,此番缔结并非坏事,若以后妖界有乱,便摔碎玉令,以保性命周全。
明月不知这话中掺了几分真假,但她此时忽然有了个令人悚然的猜想,会不会,这条密令便与人皇有关?
她的死活,他大抵也不在意,那么,此举定然是冲着林斐然来的。
“泽雨,如何最快赶到妖都,要比其他人都快!”
“走水路最快,我驮着你,不出三日便可直入妖都玉带溪!”
明月点头起身,纤弱的身形勾出一道长影:“好,我们今日便出发,我有些话要告诉林斐然。”
……
镜川道场是为妖族人斗法而设,共有三十六处须弥地,本是随到随入,不拘场所,但有两处例外。
一个是为林斐然单独开辟的三十六号,另一个则是平安常待的一号。
一号须弥地内设有一个登闻鼓,不服如霰,想要一挑妖尊之位的,尽可到此击鼓鸣声,先由平安出战,胜过她的,才可见到如霰。
当年叫阵之人不少,如今却全都偃旗息鼓。
平安一直坚信,会有重启登闻鼓那日,所以她日日保养,夜夜打蜡,不敢懈怠半分,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
她欢快地敲着鼓,朗声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须弥地内,竹林密布,中有一条江河横贯而过,林斐然正御着一根竹篙在水上疾行,篙不沾水,不多不少,正好离水三寸。
在她身侧,数十只糯米团般的小食铁兽正抱着小竹,同她一般横渡江河,它们爪下的青竹也由林斐然御控。
稍有不慎,这些小团子便会因她落水,林斐然不敢有半点懈怠。
“平姐,要不还是将它们收回去,万一真落水了怎么办?”
平安大笑道:“不可,没有比御器更能锤炼术法的法子了,而且我这叫因材施教,你这样的人,就要鞭笞良心,如此才可激发无限潜能!”
竹林里,不少食铁兽端坐岸上,一边掰竹,一边观看,好似早已习惯。
平安又抱起三只,大声道:“不必担忧,这河水不深,而且他们在此境中生活多年,泅水是迟早要学的,有你一起磨炼,趣味横生嘛!”
林斐然听得更不安了。
“别走神,接好了!”
平安将手中三只小食铁兽飞出,林斐然来不及阻止,只得纵身而起,踏水而过,一连接下三只小团子,飘飘落回竹面。
怀中温软,三只小兽唧唧叫着,她忍不住揉了揉它们的耳朵,再断开足下长竹,照例将它们三只安置竹上。
平安不禁赞叹:“控得好,身动而神不散,意不乱,这才是术法之道,再来!”
她将长辫甩至身后,扬眉扯唇笑开,面上绘着的白纹更显野性,手中鼓槌被扔至空中,灵光一闪,顷刻间变作一柄蓝底黄纹的旌旗。
平安纵身接过,挥舞间,风声猎猎:“急急有召,水龙来!”
江面翻波滚浪,旋流乍起,忽而间,竹林间回荡出一阵龙吟,两条水制的飞龙破水而出,直朝前方奔袭而去,小食铁兽们回头看去,顿时唧唧叫了起来。
林斐然身形一顿,先将小团子们往前送去,旋身断后,下意识要执起长竹抵挡,便听得平安大声道。
“不可再用武技,以法斗法,还记得我教的符阵吗!”
林斐然骤然停手,她看了平安一眼,踏上长竹激流自退,水花大起,手上捻诀结印,江面上浮沉的竹叶便落至身前。
竹叶细长,共有十二枚,叶面为阳,背面为阴,两两相衔,巽上艮下,是为风山渐!
水龙跃水而至,一道冲天青木自水下生发而起,生生将水龙劈拦截断,江水泼天洒下,如同落了一场骤雨。
另一条水龙绕道而行,直冲一群糯米团去,林斐然翻身后退,手中寒气渐显,迎着水面拍下,江面瞬时凝冰而去,水龙探头的瞬间便塑作一座冰雕。
她怕平安又唤出什么东西,立即御着青竹,将小食铁兽送回竹林间,就在此分神之际,尚未完全凝固的水龙摆尾,将她掀翻河中,惊得小团子们唧唧大叫,起身扑向平安。
过了一会儿,林斐然凫水而出,幽幽道:“这水看起来深,实际上一点也不浅。”
平安闻言捧腹大笑,将她拉出,安慰道:“看在你这几日这么有趣,不,这么努力的份上,平姐送你样东西,也算是那盏星灯的回礼!”
她抬起手,竹林间清风骤起,一道刚劲的嗡鸣之音破空而来,那是一柄极润的弯刃,刃面刻有异纹,内外含光,悬至眼前时,好似一轮耀空的上弦月。
“这叫月转轮,天生的御器,过去是我的随身之物,不过现在用不上了,赠你!”
平安呼哨一声,月转轮便落到掌间,越旋越小,化作一枚银月环,未待林斐然拒绝,她索性套入她的腕间。
“走罢,大吃一顿去!”
林斐然望向腕间银环,摇头浅笑道:“正好也饿了,这顿我请。”
两人说笑间走出镜川,只是刚入城门之时,林斐然便觉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注视,两人对视一眼,平安耸肩道:“我先去点菜等你,速去速回。”
林斐然隐晦地看向视线尽头,随即纵身跃上屋脊,下一刻便消失其间,在偷看之人满目疑惑时,她已行至二人身后。
“你们在找我吗?”
声音清澈,音调微低,将泽雨吓得不轻,他立即伸手护住明月,略微倾身,一副备战之态。
林斐然却看也没看他,只是稍显诧异地望向他身后:“明月公主?你怎么会在妖界?”
明月望向来人,一双杏眸先是细细打量过林斐然,这才开口道:“替嫁那日,我便被接到了妖界……原本还有些担忧,但今日见你面上有光,眼中有神,想来过得不错,倒叫我安心许多。
只是我今日来,是有急事相告,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林斐然摇摇头,看过她身侧的妖族少年,心下明了:“看起来,公主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这里不便详谈,先随我来。”
她带着两人入了一间酒楼,开启法阵后,问道:“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明月思忖片刻,问道:“从人界携来的诸多陪嫁中,你可曾见过一枚符令?巴掌大小,雕有玉花。”
林斐然了然:“传声符令?”
明月点头:“是,你可曾用过?”
林斐然闻言忽然坐直,眼神轻飘,抬手摸了摸脖颈,心虚之色不言而喻。
严格来说,她这般不问自取的行径叫做偷用。
泽雨恍然道:“你用了!”
林斐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回道:“我并非有意!你是谁,和公主什么关系!”
泽雨顿时噎住,他看看明月,脸上烧灼一片,支吾了半晌:“我、我是鲛人族少主,我们……要你管!”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均红了面色,一个是羞的,另一个是羞的。
明月看着他们,有些好笑,原先的忐忑也松弛下来,她推开泽雨,三言两语将事情首尾交代,肃容以对。
林斐然也略过那点羞耻,面色微沉:“自母亲去世后,我们便甚少入宫参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即便他知晓我如今是妖族使臣又如何,难道人族就不能到妖界行事?”
明月摇头,目光凝重:“此事或许牵连到你母亲”
林斐然一怔:“我母亲?”
“是。”明月点头,“我曾在某个夜晚见过她。”
人皇丰神俊朗,风姿卓绝,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后宫中常年只有几位妃嫔,子嗣不丰。
圣宫娘娘多年无子,十分喜爱孩童,便会时常召他们入殿相伴。
明月尚且记得那日,她正在圣宫娘娘怀中吃着花糕,裁剪福纸,嬉笑间便有一人悄然入殿,浑身是血,月光映照下,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如花一般的面容,眉睫上挂着血,神色却是肃冷的。
圣宫娘娘见状一怔,并未大呼,只是屏退侍从,让人带她到耳房哄睡,自己却留在了殿中。
年幼的明月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惊惧之余,却只能咬住唇瓣,不敢过多哭闹。
在后宫之中,所有孩子都只是用来讨圣宫娘娘欢心的。
明月卧在耳房软床之上,听得窗外闷雷滚滚,雨倾如注,又想到那般刺目的血色,一时难以入眠,但因年幼,熬不住夜,又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透过雨幕,见到正殿内的灯火一直燃至天明。
明月睡得并不好,恍惚间听到侍从小声提及“人皇”二字,便立即清醒过来。
她抱着被子起身,小心翼翼透过窗缝向外看去,那浑身是血的女子好似被发现,如今正遭人围困,与父皇对峙。
双方低声密语,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她面色忽变,勃然怒道:“你竟敢出手!”
话音未落,她便提剑朝人皇而去,势头迅猛,周围的参星域修士见状上前阻挡,十来人轮番斗法,竟不敌她一人之力。
障碍既扫,她手中长剑直出,却又撞上他周身祭出的护身法阵,就在众人松气的下一瞬,凌厉的剑刃竟又进一寸,法阵片片碎开,剑尖破入,在他胸前搅出半片血花。
人皇并不畏惧,只交叠双手于前,拉着嘴角看她,目光却十分漠寒。
“我若是你,此时便不会在此多留。”
危急之际,圣宫娘娘从殿内走出,勒令众人收手,总算止住纷争,她放那女子离去,深深看了人皇一眼,这才凝眉回殿,闭门几月未出。
“……我那日太过害怕,是以只觉得眼熟,但并未认出,后来宫内大宴,你家中出席,我见到了她,这才记起。
父皇其人,佛口蛇心,深不可测,他并非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你母亲与他有过仇怨,难免不会针对于你。”
明月叹息看她:“若他们当真将你误认成我,借玉令与你联系,也是好事一件,若有动向,你可及时知晓。”
林斐然却抓住了关键:“哪一场大宴?”
“七月初八,牡丹节。”明月回忆,“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敏姐姐不小心剪了两盆极好的姚黄,父皇极为生气,罚她长跪三日,还是圣宫娘娘说的情。”
林斐然又问:“那年你几岁?”
“六岁。”
恍然之间,似有什么拼凑一处。
她与明月同岁,六岁那年,母亲罹患重病,不治离世,三年未到,父亲也因相思成疾,郁结于心,追随而去。
母亲向来体健,她一直想不通为何会突然患病,现下想来……或许与那身伤脱不开干系。
母亲她,或许并非病逝。
林斐然的面色忽而沉寂下来,她一语不发,身影长立,如同山雨欲来前的一道孤风。
明月并未思及她母亲去世一事,见她神色有异,只以为方才的话骇到了她:“你也不必过多忧心,这只是一个猜测,以后若是见到洛阳城人,或是参星域的修者,多加小心便是!”
林斐然敛容:“多谢公主提醒。”
那一日,林斐然埋头吃了两顿饭,一顿是同明月二人,一顿是同平安,当晚,她昏昏沉沉睡了很长一觉,什么都未曾梦见,第二日依旧起床练剑。
只是那一日后,她修行得更为刻苦。
山中岁月悠长,风雪甚嚣,林斐然早早便领悟到一个道理,一个她抗拒,不解,却又不得不相信的道理。
在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只有强者可以讲理,只有强者可以说公道,她如果有话要讲,便只得先将剑重重摆到桌上。
这十分可笑,但世事如此,便又显得十分可悲。
她多年勤勉,长耕不辍,不是因为好学,亦不是因为有多喜爱修行,她只是想,多练一分,少差一点,便能在该讲理时叫人听话,拥有这份独属于强者的自由。
就如同此时,她有些话要说,却又不知会面对怎样的人,便只好多一些,再多一些。
*
夏末时节,嘶吼的鸣蝉早早僵死在树,初秋过半,树巅终于染出第一片黄。
林斐然于深夜踏入院中,捻开泛黄的落叶,走入房内洗漱,水打到一半,忽觉屋中有人,正要动手之际,便闻得一缕冷香。
隐秘而强势。
她动作微顿,又转回身继续洗漱。
“怎么不转过来看看?”身后之人开口。
林斐然擦了脸,归置好一切,这才回身看去:“深夜造访,又如此安静,也只有尊主了。尊主今夜来,可是又睡不着,想寻人闲聊?”
“不是。”如霰坐在椅上,搭着二郎腿,右手支颐,弯眼笑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斐然回忆半晌,摇头:“我忘了太多东西,尊主指的是什么。”
“……”如霰看她,手掌开合间,一尾胖圆黑鱼跃然掌中,“你的已然养好,我的呢?”
林斐然看着这鱼,神色恍然,好似将将想起,见状,如霰的笑容凝在唇角,雪睫半压,一点不悦漫出。
“兰城的大忙人,别说你一眼都没看过。”
如霰不常叫她的名字,他总有许多别称。
太吾国的假明月,勤恳的小英雄,瞪眼的呆头鹅,前不久她心情低落之时,还唤她垂头的木偶,现在又成了兰城大忙人。
林斐然从善如流接下这个称谓,唇角微抿,露出几分笑意,她的掌中,一只同样圆头圆脑的白鱼跃然而出。
“方才是开玩笑的,阴阳鱼就卧眠眼中,我不会忘。”
如霰沉默片刻,挑眉道:“看来和平安学了不少东西,连玩笑都会开了。”
林斐然笑而不语,走近将两人掌中的游鱼换回。
如霰掀眸看她,方才的话语无波,但他的心底却没有这么平静。
其实这鱼早便养好了,只是他偶然发觉自己竟会下意识同这小鱼说话,心下怔然,却又忍不住想,林斐然根本听不见,于是这点怔然又化作轻微的烦躁。
这感觉就像绒羽划过肌肤,不甚强烈,却极为惹人。
他觉得自己有些问题,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将阴阳鱼换回,更何况,应当先由林斐然来寻他才是。
他等了许久,甚至在行止宫内遇到她许多次,她也并未提及,只是匆匆行过道礼后便赶往镜川,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家。
她不说,他更加不会开口。
直至今日,碧磬几人前来,说林斐然近来练得太狠,恐伤根骨,他们劝之无用,只好寻他出面。
——难道他就劝得动?难道他要特殊些?
彼时如霰坐在窗台之上,闭目假寐,嘴上说着与他无关,夜里还是到了房中。
所以——
“你近日练得过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即便想要变强,却也不是这样拼命的法子,小心过犹不及。况且,若你心中苦闷,大可以其他方式发泄,绝不是折腾自己。”
他看着林斐然,昳丽的眉眼中含着些许微光。
林斐然闻言垂眸,幽幽叹口气:“尊主说的有理。”
如霰唇角扬起。
“但,我向来习惯这样的修行方式,对我而言,还远远未到盈满的程度,多谢尊主挂怀。”
如霰唇角抿下,咋舌一声,碧磬几人真是胡言,他与其他人何异?
他站起身,顺过一支老笔,旋转间点上她诸多穴位与关节,一阵难言的酸麻从中生发,林斐然顿时倒吸口气。
如霰淡声道:“修士之体虽比凡人强劲,却也不是铜骨捏造,要多加爱护。道途漫漫,更应张弛有度,若无节制,久之必有害。”
听到他说节制二字,林斐然又想起那本解梦之书,她近来练得狠了,会不会又做什么奇怪的梦?
如霰将笔放下,抬眸见她眉心微蹙,似有抗拒之意,便以为她不认同方才那番话,没从身体酸麻间体会出休憩之意。
“若本尊没来,今夜你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回神,听他话中之意,指了指桌案:“准备画符。”
如霰细细打量她:“你眉间分明有倦色,何必强求,明日再画也一样,为何不睡。”
“……睡不着。”
如霰略略歪头看她:“你这个年纪便睡不着了?”
林斐然:“……”
她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如霰医道极好,观她神情便知道是郁结于心,唯有散开才可入眠,但林斐然向来是个闷葫芦,有事总要憋在心中。
罢了,左右今夜无事,便拨冗关爱一下。
他抬起手,如同缀着复眼的翎羽显现身后,微暗的室内亮起一道柔和的明光,淡淡勾勒着二人的面容。
林斐然望着,一时如同踩在柔软云端,只觉飘忽畅快,却又倏而自心口阻塞淤堵,于是这云端也显得沉重起来。
她看向身前之人,他也在望着她,只听他双唇翕合,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恍惚间,她已忘了他是谁,恍惚间,他的面容逐渐柔和,变化,成了她记忆中熟悉而又模糊的模样。
“娘亲……”
她终于又梦到了她,那口迟迟不出的郁气逐渐灼热起来,升至眼中,终于寻到出口一般,凝珠而落。
如霰知她心中苦闷,今夜用此秘技,也只是为她寻个出口,以免日积月累,郁结于心,于道心不利。
他想,常人的郁结之处无非情爱与家人,是以听到林斐然叫娘的时候,他也并未诧异,幻象之中,见到什么都不奇怪,只要郁气能排出便好。
他坐回椅上,调整腿上金环,垂目间,忽有一道黑影笼罩在前。
他心下倏而一跳,还未抬眸,便被人倾身搂住,她垂头在他颈侧,声音沙哑,似是怕惊扰天上人一般小声开口。
“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对不起,今天写的比较多,所以更得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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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画中之画 不如借一场秋雨,落尽哀思。……
“我好想你……”
声音低哑, 没有明显的泣音,直至肩上传来一阵潮热之意时,如霰才骤然回神。
他向来体寒, 一点细微的温差都能有所觉察,此时氤氲的热气沁下, 烫得惊人,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叫人触之升温。
但如霰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自小到大,他从未与人这样贴近过,更何况……因过往之事, 他甚至算得上厌恶这样的亲密。
此时没有动手, 已经算他善心大作。
“林斐然?”他声线微凉,见人不答, 索性抬指勾住她的后领,试图将她拉开些许。
孔雀一族的秘技便是如此, 若要控制人心, 便得四目相对。
可林斐然一动不动, 甚至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自长大后,林斐然变得更加内敛沉默,她很少说什么感性的话,那会让她不自在,唯有在面对双亲之时能有些放纵。
因为这是她的父母,在他们面前,她还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斐然。
她揽着身前人的脖颈,细细看去,眼前的一切都不大清晰, 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甚至母亲的侧颜都变得模糊起来。
是不是一旦长大,就会慢慢模糊幼年的记忆,好的,坏的,仿佛都抵不过时间的侵吞。
她缓缓直起身,凑近看了看眼前人缥缈的神情,擦了擦他的下颌,随后以掌按住他的双腿,动作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强硬:“……我前不久才梦见你,今日又得见一面,你便要走了吗?”
即便恍惚,即便心底带着柔润的孺慕之情,但她到底已经成了如今这个林斐然,不想让眼前人走,倔性一出,便会动手拦下。
如霰微顿,视线扫过她的掌心,忽而挑眉:“若我要走呢?”
林斐然抿唇低头,一言不发,面容上散落些许稀疏月影,显得有些落寞,她的掌心顺着他的腿缓缓下移,按在膝头,五指微拢,只停顿片刻,便又继续向下,触及小腿。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狎昵之意的触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只是不敢轻易离手,怕眼前人下一刻便在梦中消散。
她倾身盘坐在地,双手抱住他的小腿,歪头靠在他的膝上。
她如同呓语,却又十分笃定:“你不会走的,其他人都不在乎林斐然,但你们不会。”
以前,山上风雪倾压,夜间冷寂,每每临近凡间中元节,林斐然都会在屋中燃上一夜的灯,大开门窗,然后裹着衣裘,备上许多吃食,独坐窗际远眺。
她想,诸多弟子中,唯有她一人相信中元回魂之言,所以今夜舍馆内只有她这一盏灯明,若是父母没能在将军府寻到她,便能远远看见三清山上亮起的一豆灯火。
他们会想,原来慢慢在那里。
如霰也静了下来,他看着林斐然的侧颜,眸光微动,肩头那片潮热也转为湿冷,他这才发现,她也只是在抑制不住,拥著他的那几刻落了几滴泪,现在已然收回。
父母故去,人却不会日日悲痛,只会将这股茫然悲怆埋入心底,如同扎下一枚驽钝的长钉,平日不显,但在见到普通的一碗饭,一朵花时,便会骤然想起某个过往,于是这枚长钉探出心口,瞬时伤痛。
他直起身,低声问道:“就这么想我么?”
林斐然点头。
“这几日心情不佳,胃口小了不少,也是为此?”
她又点头。
如霰轻叹,如玉的手微微抬起,挡住月色,在她头顶触下小片阴影,许久,他到底还是没有将手落下。
人总是多面的,他有时觉得林斐然像只呆头鹅,不解人意,有时又觉得她像只小牛犊,不仅力大,更有初生之时不怕虎的孤勇,但更多时候,他还是觉得她像一柄直插罡风中的旌旗。
任风独吹,我自烈烈,任风狂吹,我自岿然,任风高扬,我当凭风起。
他向来欣赏这样的人。
他与她有很多地方不同,但其实又很相像,就如同院中那些纷乱的落叶,无一片相同,却又有重合之处。
是以,他心中也知晓,林斐然现在需要的不是他的安慰,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安慰。
如霰起身,望向窗外,眸中映着堆积的云团,忽然道:“秋日第一场雨便要落了。”
他带着林斐然跃出窗外,落至梧桐树间,被惊扰的枝干微颤,摇晃疏落的月影洒在他眉宇间,却掩不下那般清靡孤傲的容色。
冷香悠然,浓影清月,他望向月色,一阵风过,淅淅沥沥的秋雨便滴落而下。
“夜雨尽寒,招魂不返,不如借一场秋雨,落尽哀思。”
透过梧桐枝叶,林斐然见到淅沥的雨幕笼罩住整座兰城,画面极美,绵密怅惋之时,丝丝尽落,丝丝尽润,丝丝尽悲。
暑过秋来,盛极一时的绿意也要渐渐褪去。
两人坐在树间看了许久,腿自枝叶间垂下,一黑一白,晃晃悠悠,金环泠泠。
林斐然转头看去,娘字还未出口,便见身前之人撑着枝干,倾身而来,一缕金红之光自他眼中闪过。
“已借这场秋雨洒泪,郁气大出,便不必再多感怀,林斐然,你该休息了。”
林斐然闻言只觉身体十分疲乏,心中却尤为畅快,朦胧间,她倾身而下,横卧枝头,闭目酣眠。
如霰看了许久,这才抬手将她唇边发丝拨开,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望向兰城,望向这场秋雨,静默不语,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夜才刚刚开始。
*
翌日天明,林斐然扶额起床,看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际,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还记得昨夜如霰来寻她,两人换回了太极阴阳鱼,随后……好像如霰离开,她埋首在桌前画符,但画到一半,太过困乏,便倒头睡下,又于梦中见了母亲,和她看了一场雨。
梦中细雨如丝,仿佛将她的心也洗得澄碧。
她最近很爱做梦,但梦中又能经常见到亲人,算来也是好事,但这大抵也说明她太累了。
林斐然决定休憩几日,练练工笔,师祖经书上搓下的那枚墨丸不大,若是在脸上勾画时出了差错,便再没有墨可供修改。
她幼时学过丹青,再加上画符所需,道和宫的小学宫也会有类似的技法课,是以她也有些底子,花草云景倒是不在话下,就是这人像,她向来画得涩手。
当年教课的师长便说过,她画的人神韵大都一样,略显僵直,远远不如她笔下的花草那般灵动有神。
那时他还顺带点了卫常在几句,说他画人虽灵,惟妙惟肖,跃然于纸,但笔下之人的眉目总不自觉拉近,乍看无碍,但若是凑近细观,便能看出些森然,再和善的人在他笔下都逃不过这遭。
好像在他眼中,人都是这般,面相再善,内里都是皮囊装骨,森森一片。
林斐然记得清楚,那时师长还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叫他打坐时少去小松林,多去山巅,那里日光灿烈。
她收敛思绪,坐在院中的方亭内,四下清风,秋意瑟瑟,她动动手指,提笔在纸上绘出一副秋风落叶图,笔法熟练,初秋的萧瑟跃然纸面。
“手还没生。”她满意点头。
庭院、梧桐、秋池,一一画过,虽然只是白描,却也找回一些手感,她深吸口气,换上另一张纸,略略勾出一个轮廓,却在眉眼构造上犯了难。
她要画一张怎样的脸?要画一个怎样的自己?
默然片刻,她犹豫落笔,只能将印象最为深刻的五官尽铺纸面,荀飞飞的眉,碧磬的鼻子,如霰的唇,再添两枚旋真的虎牙。
她在眼睛处顿笔,几息后,将师祖那对骇人的大眼添了上去。
说实话,这几人样貌都是极好的,这般组合起来虽有些非人之感,却也不丑,但太惹眼了。
她把纸挪开,再度落笔,她想画个与自己相反的人,眉头飞扬,眼尾上吊,唇角下垂,活脱脱一个飞扬跋扈却又十分僵硬的恶女。
“……”
她长叹口气,这样不自然的面容,有经验的人一见便会察觉不对。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掏出糕点,吃几块解了解闷,又继续埋头画起来。
……
“你在画什么?”泽雨凑近去看,见明月笔下早已勾出一幅人熊相斗的简图,他双眼大睁,“这是那个林斐然?怎么突然画她,你都没画过我!”
明月一时无言,不理他后半句,只道:“这是交差用的图,总得应付几张,下次若有异动,我们也能尽早知晓。”
上次她去往妖都,见了林斐然,也告知了行使一事,最后商议下来,两人都觉得这画像无碍,前来探查的行使也不必阻拦,只要他们知道真明月尚在妖都便可。
林斐然如今在妖界已不算无名之辈,有心之人想要知道她的身份,并不困难。
泽雨凑过去看了又看:“你怎么把她画这么高?”
明月安慰似地摸了摸他:“她高你半个头呢。”
泽雨立即站起身:“我们鲛人族本就与常人不同,生命极长,我还在生长期,况且加上尾巴,我比她高两个头!”
“好好好。”明月从善如流应下,将手中回信折起,随即一顿,“不对,你是说,你还未长大?”
泽雨双肩绷起,眼神飘忽:“按、按人族来算,我早就成年……”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桌上那张信纸兀自抖动,自发折叠成一只纸狐狸,飞出窗外,越过际海,回到狐族,不同的信纸被分门整理,最终送到秋瞳院中。
她这几日陆陆续续收到行使回信,多是人族公主无异,时常待在行止宫中看书,间或外出闲逛,虽无人理睬,却也颇为自由。
秋瞳草草看过回信,便迫不及待地展开画纸,每人大抵画了两三张,勾出的轮廓并不精细,但她还是认了出来,画中之人是林斐然无疑。
她的神情如她之前要求一般,俱是狂暴之像。
林斐然狂暴地和食铁兽搏斗,林斐然狂暴地吃一堆食物,林斐然狂暴地和人族公主闲逛。
……
这些行使,说他们敷衍也不至于,但的确不太上心,这样的神情分明不会出现在林斐然脸上。
秋瞳将回信燃尽,只留下画像,她细细看向其中一张,思忖道,难道林斐然与这人族公主关系尚佳?她也帮过这人族公主么?
不对,她转回心神,又想,以后若有事,能否暗借这公主递话?
思索之际,屋门被敲响,是极为规律的三声,秋瞳愣愣看去,门前立着一道身影,似是没有听到她的回音,他又抬手敲了三下。
是卫常在。
秋瞳心中一黯,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就在林斐然闯剑境那日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他都在闭关。
她前世与卫常在感情甚笃,两人在一起后又四处游历多年,感情非比寻常,重来一世,即便她早已做好从头开始的准备,却仍不免为这般落差伤怀。
如同凉水兜头,将人浇个透心凉。
秋瞳心神一乱,草草将画像叠在一旁,强笑着开了门:“卫师兄,有事么?”
卫常在立在门前,形容规整,乌发以一枝褐梅斜簪,道袍靛蓝,更衬冰雪之姿,足蹬长靴,背负一柄通白长剑,略长的眼扬起,向她颔首道。
“你应当知晓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若要入春城参典,需得以足丈量而去,参典弟子不可御剑御兽。从中州至春城,距离不算近,是以明日一早便得出发。
此行常英师兄为领队,我为协从,你是参典弟子,早做准备。”
房门大开,卫常在也没有踏入的意思,甚至视线未有游移,他从不乱看。
秋瞳眸光微闪:“这样的事,怎么是卫师兄亲自来说?”
卫常在抬手,指间挟着几只纸鹤:“本是以信鸟相传,但你屋内开了法阵,它们进不去,我与师兄有义务通知到每个参典弟子。”
秋瞳眼睫压下,短促应了一声,她没再开口,于是周遭也安静下来。
卫常在看向手中名册,正要前往下一处,忽有一阵穿堂风过,那随意叠在桌面的画纸便被掀开吹起,散落至二人脚边。
林斐然和食铁兽怒掰手腕的模样一览无余。
卫常在静静看过每一张,面无异色,秋瞳却忽然红了耳廓,她立即弯身将四散的画像拾起,白净的面上尽是绯色。
“这、这不是我画的,我没有偷画林斐然!”
卫常在对此不置一词,只是看向秋瞳,问得直白坦然:“你为何要她的画像?你分明不喜欢她。”
秋瞳抱着画纸,慌不择言:“就是看看,无甚奇怪,宫里很多人都有……对了,我今日会收好东西,明早定然准时汇合,你先去通知其他人!”
吱呀一声,屋门关闭,掀起的风吹开卫常在衣摆,他垂眸静立片刻,似是细思什么,复又翻开名册,不急不缓走向下一处。
……
翌日,天光将明,道和宫参典弟子便已汇聚于道场之内,此次大典只许照海境及问心境弟子参与,故而人数并不算少。
这两个境界属于修行之途的第二个坎,新晋修士修至问心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破开问心,踏入自在境。
蓟常英含笑清点人数,唇下小痣微扬,看得众弟子紧绷的心弦都松了不少,不论此行如何,至少有大师兄在,松懈之余,便也小声嘀咕起来。
“今早便见你一直在翻找,是有东西没带么,若是重要,趁现在与大师兄说一说。”
“不算紧要,是林斐然的学像。”
弟子惊讶:“她也值得画一张学像?”
那人感叹:“原本是不值的,但她下山那日,一连使了几招剑技不说,竟连风雪剑都稳扎稳打用出来了!有此能力,谁还管之前如何,当即有人画了像,希望拜接她的技法。”
“有用么?”
“暂且没用……不过,昨夜我还拜过,今早起来,竟都不见了,同舍馆的弟子也是这般,真是邪门。”
“不会是她又回来了罢?”
“你别吓我!”
嘀咕之际,便察觉有一道身影立在背后,他们住嘴后望,正好对上卫常在的视线,二人一抖,讪笑道:“卫小师兄。”
卫常在看过其中一人,随即颔首,继续向前清点,见他走开,两人长出口气。
这个小师兄哪都好,就是有些神出鬼没。
“他方才好像多看了你一眼,是不是你总找东西,一直乱动?”
“……那我不找了。”这人立即缩脖埋头。
清好人数,蓟常英合上名册,抬起了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向春城进发。
*
秋初,太极仙宗穆春娥三度受到感召,圣人有言,若要入春城参典,需得以足丈量天地,一步一步走到春城,不可御剑乘舟。
这个消息十分突然,离得远的宗门,参典弟子当夜便收拾东西,连夜奔赴,稍远些的也不敢怠慢,早早纠集弟子,翌日出发。
春城位于东渝州内,从南部的无尽海出发不算太远,但林斐然还是决定尽早入城,探听些情况,而荀飞飞几人尚有余事处理,需得暂缓时日,是以林斐然得一人上路。
出发当日,她坐在镜前,按照师祖所言,将那枚墨丸放入砚台中,以花露润下,缓缓磨出浓蕴的墨色,好似与一般墨锭并无分别。
林斐然特意取了支新笔,仿造数日来画得最为自然的一幅人像,在眉眼淡摹起来。
不过第一笔便出了问题。
这墨看似浓稠,可绘到眉眼上时却了无痕迹,她见不到颜色,自然难以估量粗细,一笔无色划过,于是一道砍刀似的粗眉便跃然而生,仿佛她的右眉天生如此。
墨的确是神墨,只可惜托付错了人。
林斐然心绪平稳,甚至比照着右侧,十分缓慢地在左眉也描了一笔,于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倒八紧贴眉头出现。
再画下去,说不准她一入春城便要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了。
犹疑之际,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重有度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如霰。
他见林斐然坐在镜前梳妆,一时新奇道:“怎么,临行前想起来描眉画唇……”
话未说完,便见林斐然十分坦率地回头,如霰见状,脚步微顿,一双桃花眼生生睁圆半分,片刻后,那双眼又弯了起来,话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如果喜欢,也未尝不可。”
林斐然也有些无奈,她略过师祖,大概说了自己需要改头换面,低调入城一事。
如霰走近,思索起来:“听你形容,此物很像四方墨,用之可挥笔断江,点睛成龙,这般宝物可不多见。”
他抬起那方砚台,状似惊奇,饶有兴趣,眼神却不住往林斐然脸上扫,轻声道。
“不如,我帮你画。”
林斐然略显疑惑,但看看镜中的自己与所剩不多的余墨,索性把笔递给他,自己闭上了眼。
“不惹眼就好。”
她对容貌并无要求,是以不甚在意画成何种模样。
对面之人迟迟未动,林斐然也没催促,递出的手稳稳举着,少顷,她听到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声,老笔被接过。
林斐然端坐椅上,微微仰着头,心绪平静,她甚至不必睁眼,只凭那点幽隐的冷香便能判断他的位置与动作。
她觉察到如霰倾身,略凉的指尖点在她的下颌处,细软的笔头从眉心拉向眉尾,十分细致。
等待之际,她问道:“尊主怎么会来?”
他离远了些,似是去蘸墨:“自是要同你一道去春城。”
林斐然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眼还未睁开,便被他抬手掩下:“本尊向来闲散,无须收尾,况且,你不是以为本尊出不了妖都么,解释无用,只好让你亲眼见见。”
笔尖已从眉上移下,他并未描眼,而是缓缓靠近,点画起了鼻峰与双唇。
冷香扑面,呼吸微融,此时谁都没有说话。
林斐然是觉得此时开口有些无礼,至于如霰,无人知晓他此时心绪。
在林斐然闭眼之时,他只是以目光描摹着她,摹过她的鼻峰,摹过她起伏的唇线,不常动笔,只是偶尔点画,但直至最后,他也没有触及那一双眼。
“好了。”他收回手,将笔放下,顺手拿过铜镜,垂目看她,“如何?”
林斐然睁眼,打量镜中之人,颇为惊叹,倒不是这绘出的容貌有多惊人,而是叹于他的手法。
画毁的两条长眉再度修改,拉长些许,鼻峰顿下,唇角上扬,天生一副不甚出众,却又极能博人好感的老实相。除了那双眼外,与她原本的相貌再无相似之处。
她心下满意,捧着铜镜来回看了许久,这才准备动身。
两界以无尽海相隔,人界的界门是南部的无尽海,而在妖界,出入的界门却在天际。
界门之下,立有一处高耸的登天塔,若要出入,需得出示谕令,再行登记。
林斐然此行坐上了如霰的专属鸾驾,内里温软舒适,绒毯能压下寸许,叫人一旦坐之难忘,车外则以一只金纸化作的鸾鸟牵拉,振翅之时也颇具威风。
鸾驾拔地而起,速度极快,不到两刻便从行止宫飞至登天塔外。
此时星光点点,守塔之人早早收到消息,在塔外等候,即便如此,他们也未轻易放心,而是在收到林斐然递出的谕令后才大开界门。
天幕之上星子骤亮,星线四射相连,环环交接下,最终连成一片罗网般的符文。
鸾鸟振翅,从塔上飞起,直穿星海而过,颠倒间,黑白交替杂乱,周遭由夜变昼,鸾驾破水而出,扬起水花无数,一跃入空。
不论看多少此,林斐然都会为这般奇幻的景象所撼动。
鸾驾正盘旋于海岸之上,寻找落点,她探出头去观赏,忽见一道白影立于岸沿,仰头看来,随即朝他们招了招手。
林斐然见之疑惑,但还是下意识伸手回应。
顷刻间,一道明光自那人掌间击出,轰碎了半边车架,此般迅猛的灵力,至少是逍遥境。
旋即又有无数光线缠绕而上,如细丝紧弦般直直勒缚着金纸鸾鸟,生生将鸾驾扯至岸边。
坠落间,林斐然不由看向如霰,这难道就是他足不出户缘由?!